此花开尽更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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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高一第二学期伊始,便遇上学校搬迁。新校区坐落在这座西南城市边缘的山区,倒也山清水秀,别墅林立。我和室友住进了别墅区的套间。阳台是可爱异常的拱形欧式飘窗,玻璃后面筑有黑色的雕花围栏。星星一进门便冲了上去,脱下鞋子坐在飘窗上深嗅窗外青草的香气。
  别墅外,是花的海洋。
  星星没有忘记她的黄鹂,踮起脚尖提着精致的银丝鸟笼,挂到了窗边的铁钩上。年幼的黄鸟生着深粉的喙,金黄的羽毛,双翼则是墨一样的颜色,乌黑的眸子深处闪烁着动人的光点,跳来跳去时,会发出清丽的鸣声。它是星星来时在雨后校园路旁的瓷盆里发现的,星星不忍心舍弃它,正如我不忍心舍弃我的象棋。
  我伸手去摸那盒旧象棋,如同抚摸一个梦,它真实,立体,清晰地存在着。棋子上涂了红漆的“马”似乎透出老校区教学楼幽长的走廊,尽头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棋盘是一张薄膜一般的纸,掉漆严重,楚河汉界几个大字已是破旧难辨,木质的棋子虽有污渍包裹,却还算完好。它是我的宝贝。我已和它结识多年。
  这时汲雪推门而入,喋喋不休地诉说心中的兴奋。她热爱汹涌的植物气息。每一幢别墅的落地窗外都有一个由细木桩围成的花箱,深红浅粉花团锦簇,修长柔软的枝、小巧的叶子垂在箱外,美好至极。她左手捧一盆仙人球,右手抱一盆含羞草,蹲在落地窗前,眼含陶醉。
  一种恍惚袭来。我不由想,父亲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花吧。
  父亲应该是在孩提时期便喜欢花了,只是北方气候坚硬,而花朵大多娇弱,所见种类不多。他说他成长的北方村庄黄土遍地,凹凸不平,只有雨水来时,才成了一洼连一洼的泥沼。雨过天晴,明亮的日光下,会有野花瑟缩在墙角,花颜带雨,堪叹堪怜。他说不论天气如何,即便是毒日高悬,也不得不到田地里弯腰刈麦。祖母告诉他不能抬头,他没有听话,累了便起身眺望,那遥遥无尽的麦田仿佛一种嘲笑,瞬间击碎他的坚持。紧接着,他会跑到旁边的向日葵田寻找阴凉,他平躺下来,抬头仰望,高耸的花茎托着沉重的花盘,那不断向阳的生命是一种热烈的震撼。
  少年时的父亲是个自学奇才,他会游泳,会写生,书法隽秀,棋艺高超,书读得走火入魔。拉风箱时,睡觉时,书本从不离手。甚至在月色尚好的夜晚,父亲会拿了手电筒躲在树丛中复习功课。昼夜更替,岁月轮回,这个花丛里的孩子成长得愈发高大笔挺,岁岁枯荣的草木渐渐难掩他日益醒目的身躯。于是,他慢慢站起身,成了村里第一名大学生。
  毕业后,父亲搬进邻近的某座北方城市,分到一间单身宿舍,面积极小,却有狭长的阳台。在那里,他将梦变成现实。他用第一笔工资买来无数盆栽,有南天竹、棕竹、文竹、四季桂,诸如此类,无非是一些廉价又好养的植物罢了。每日下班,他都要拎一把水壶,一个人在阳台走来走去,看白日将尽,心情明媚。
  “一向都说女子爱花,如此喜欢花的男人,你妈妈是如何看中的呢?”收拾完行李,星星手中是满把的鸟食,一面窃笑,一面打趣。
  “爱花倒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我笑了笑,顿了一秒。
  “不过什么?”汲雪也将行李放在一旁,抱着含羞草和仙人球走过来。
  “不过,我的妈妈恰好是一个可以忍受他爱花的人。就像你可以忍受它的刺一样。”我指着那盆仙人球回答。
  在父亲的口中,初遇时的母亲脱下大衣的一刹那,如同一棵从绿叶间钻出的挺拔瘦削的水仙。婚后二人搬进温暖的婚房。母亲生性朴素,不着铅华,不施粉黛,喜欢穿八十年代流行的裙装,怯生生地望着父亲在阳台的盆栽前忙忙碌碌。那时,她听到他人最多的话语,便是“你看他这么喜欢花,你们一定会拥有一个女孩”。母亲听不得这些,每次听到都羞怯地低头。
  “你们那边的说法是,喜欢养花的男人生女儿?”
  我点点头。
  “所以就有了你!”汲雪忍俊不禁,又有些得意洋洋。
  我沉默着,用手碰了碰含羞草娇嫩的叶片。第一下,纤细的枝叶微微颤动;第二下,它便羞涩地缩成一团。
  二
  四月。山脚下的清晨总是容易被鸟鸣声惊醒。
  窗外起了风,微微晃动的鸟笼与别墅内外的景致格外协调。不过一个月过去,星星对黄鹂的兴趣大不如前,偶尔甚至会将喂食这类琐事忘在脑后。不知笼内的黄鹂是否艳羡别墅外自由的同类。
  寝室通向教学楼的溪边,樱花落了满桥。我和汲雪扶了桥栏向下看,清澈的溪水漾了零星的花瓣静静流去。甜蜜的空气沾染了花瓣的气息,引人神往。
  就如同每一个盆栽开花的季节。
  自我记事以来,每遇盆栽开花的季节,父亲总是比平时更加忙碌和快乐。垂丝海棠,君子兰,气味清淡,也足以令父亲忘乎所以。上班前,下班后,父亲的心之所系似乎只有他的盆栽。然而有一盆朱顶红,着实奇怪,所得呵护实在不少,却从未开出花朵,即便冒出淡红的花苞,也毫无待放之意,不久便枯萎了。这更加引发了父亲的怜爱之情。那时我刚读小学,父亲闲暇时便总在那盆朱顶红的周围踱来踱去,从不过问我的功课,也很少看我。
  尽管母亲常对我讲起那个寒冷的冬晨,天将明而未明时,父亲看到我出生时欣喜若狂的神情,但我依然认为在父亲心中盆栽远比我重要。于是,某个沉不住气的时刻,我装模作样走到阳台上父亲的身后,大声问:“爸爸,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的盆栽呢?”
  一瞬间的愕然之后,父亲随即转过身来,右手拎浇花的水壶,左手伸来抚摸我头顶的发根,笑眯眯地反问:“你说呢?”
  “当然是盆栽。”我答得坦白而气壮。
  我看到父亲原本柔软的眼角瞬时变得坚硬,眼中写满了某种情感,是惊诧,是愤懑,抑或是悲伤,我未能读懂,他的盆栽也不能,它们只是默默地蹲坐在泥土中。紧接着,他将水壶狠狠砸在地上,从齿间一字一顿挤出三个字:“白、眼、狼!”便摔门而去。
  “然后呢?”走进教学楼,汲雪挽了我的手臂低声问。
  “真是不好意思,总要在触景生情的时候讲一些没用的事情给你。”我心生愧疚地答非所问。   “然后呢?”汲雪穷追不舍。
  “没有然后了。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做。因为我知道他会回来,会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平静地回来。”我故作淡然地答。
  事实也正是如此。父亲那晚摔门而去敲门而归,平静地进门,平静地关门,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只是,他在气急败坏的时候摔坏了浇花的水壶,后来虽有母亲为他添置的新壶,他却说:“不,我不习惯用那个,不习惯。”说罢便吩咐母亲代他料理那些盆栽。
  父亲从此竟再未碰过那些盆栽,再也没有。
  除了,与我下象棋的那次。
  上课铃响了。我没有继续讲下去,和汲雪一前一后进了教室。我有意地回头环顾,果然瞥见那个熟悉的影子,独自站在新校区的走廊尽头。
  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了我,似乎又在暗影里对我安静地莞尔。
  三
  五月。樱花的花期已尽,花箱内红粉两色花团,早已面目全非。而校内学生自组的象棋社里,事情却愈发繁琐。
  第一学期因为爱好报了这个社团。近来社团因组织比赛,事情繁多,每天下午的课后,星星和汲雪总要来象棋社等我,倚靠高大的大理石柱,数垂落在窗边的爬山虎叶片。
  我整理着比赛报名的名单,耳边是汲雪无趣时快速数数的自语声。我没有抬眼,笑了笑说:“应该带你的仙人球出来,数数它有多少根刺。”
  “亏你还记得她的盆栽呢,有多久没有管过了,那盆含羞草早就枯萎了。幸好另一盆是仙人球,不然怕是也要香消玉殒了。”星星一脸不屑地笑道。
  “还是看看你的黄鹂吧,如今两天才想起喂一次。若不是每天那只老黄鹂来喂,恐怕也一命呜呼了。”汲雪挑了挑眉,嘴角更加不屑地下撇。
  眼前又浮现出那只幼小的黄鹂,那尖细深粉的喙,那羽翼上墨一般的羽毛,那乌黑动人的眼。说来也怪,据说有一只老黄鹂,常衔了肉虫,经由向外推开的飘窗飞来喂它。有些人亲眼目睹,另一些人道听途说。
  我没有亲眼目睹,我多想看看,它是不是也有同样美丽的羽毛和眼眸。
  想着想着,面前蓦然间伸过一只手,骨节清晰的手指轻轻捏起我面前的名单。我诧异地抬眼,竟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温和地问道:“整理完了吗?我们来下一盘吧。”
  他是象棋社的社长,姓萧,高我一个年级,从老校区到新校区,他喜欢独自站在走廊的尽头,不知是思索还是远望。萧是正社长,我只是普通干事中的一个,除了招新时聊过几句,平日里很少打交道,传说中他成绩很好,象棋也下得出色,载得国家级奖项而归,获得保送资格已是轻而易举。我最初便注意到他清亮深邃的瞳仁,像深不见底的桃花潭水。
  后来我时常寻找那个走廊尽头熟悉的身影,时常憧憬我老旧的棋盘上可以攀上那些骨节分明的手指。我时常梦见那一对深不见底的瞳仁,它们有时汹涌有时平静,在梦里我和萧坐下来对弈的时候,它们便翻腾着蔓延过来,湮没了我。
  我猜想,萧是知道我的。因为我每每在走廊的尽头寻觅他,他似乎都报以安静的笑容,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
  然而,或许是我自作多情吧,梦只是梦,不是现实。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他的棋艺,他的眼睛,对我而言都是未知。
  直到此刻,萧看似欲言而止的神情终于得以证实。他真的走过来,笑着问我:“如果我赢了,怎么办?”我的头脑瞬时变成白纸,不知如何回答,便说:“你想要什么呢?”他的笑容更浓了,“如果我赢了,就把你的旧象棋送给我,如何?”
  那盒旧象棋是父亲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父亲从小便用它练习与他人对弈,我从小亦用它练习与父亲对弈。因此,它被我视为珍宝。我深知自己的棋艺不足以将萧打败,也清楚萧本已拥有自己心爱的象棋,我不能明白,他是何时留意到我的旧象棋的。我还没回答,星星便抢先叫道:“那怎么可能?那可是她的宝贝。”他没有理睬星星,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可是,萧的目光让我想到了我的梦,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我折身返回寝室拿来旧象棋,随即与他来到室外的木桩桌上,摊开那张掉漆的棋盘,萧执红,我执黑,兵车炮马各就各位。脚边的草木各自散发清爽的气息。几步走下来,我惊愕地发现,萧不慌不忙的开局方式,竟和父亲一模一样。
  我的象棋便是从父亲那里学的。父亲不再理会他的盆栽后,一心只顾对我的栽培,倾尽所有只为我有所擅长。只是,父亲的棋艺太好,最善用马,两个马运用得灵活聪明,而我的棋艺太差,常常输得捶胸顿足,委屈落泪。
  一次,我哭哭啼啼央求父亲让我两个马,父亲任我苦苦撒娇,只是微微笑着,不置可否。这时,阳台竟传来母亲的呼声:“快,快来看,你的朱顶红开花了!”
  正是这一次,父亲破了戒。
  呼声传来的一瞬间,父亲的双眼闪出异样的神采。他看了我一眼,即刻毫不踌躇地起身,疾步向阳台冲去。
  我悄悄跟在父亲身后,步子轻慢,蹑手蹑脚。远远望见母亲倚在阳台门边,清澈的日光洒了一地,毛茸茸地勾勒着朱顶红玉立的花茎,朱红幼嫩的花瓣浸满了阳光,变得半透明。阳台上的父亲只看得到背影,他一动不动,只是站立。我可以恣意想象他的神情:眼睛闪闪发亮,嘴唇半开,一定又惊又喜,且充满怜惜。
  母亲看我走过来,便唤了我的名字,睁大眼睛凝视着我。我没有看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我是来看看爸爸的盆栽……也来,看看爸爸。”
  父亲静止的背影骤然颤抖,我看到他背对着我,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身过来,说:“孩子,回去吧。我,让你两个马。”
  “将。”萧低声说,眼睛微微地抬起。
  我尚未从回忆中抽身,有点发怔。他笑了,两泓水一样的眸子涌过来,涌过来,令人窒息。
  “你走神了。”他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是的,我走神了。不知不觉中,萧将死的时候,我竟已不能再动任意一颗棋子,连守卫的士与象都成了废物,将被赤裸裸地暴露。萧真像我的父亲,父亲在与我下棋时,便可在不知不觉中使我动弹不得。萧又不像我的父亲,父亲会让我车,让我炮,让我他最钟爱的两个马,会告诉我我正慢慢陷入被动的局面;而萧不会,他的方式急迫而凶猛,渐渐吞没我的将,我的要害,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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