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笔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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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故事都和死人有关。首篇剺头者吴疤瘌是杀人者,二篇养鱼专业户肖强患癌症而死,三篇刘皮得急病走了,四篇老铁匠孟烈是假死者,他的假死把大活人村里的红白事总管杨大白话生生吓死了。这些事都发生在鲁北。似乎真的,似乎又不像。人的一生,真的身如飘絮命如悬丝吗?

剺头者


  整个沙河镇,有不知道县太爷叫什么名字的,但提起“剺头的吴疤瘌”,却是妇孺皆知。
  沙河镇位于黄河中下游平原的鲁北地区,是个千年古镇。“剺头”这个乞讨行业,在很多地方已经销声匿迹了,好多人都不知道“剺头”是什么意思了。但在沙河古镇,因为有吴疤瘌的存在,剺头仍未失传。
  说白了,剺头就是恶讨。剺头者右手持一把牛耳尖刀,在各个店铺、摊位之间转悠。待相中什么,便伸出左手讨要,若主家不给,剺头者右手的尖刀就会放在额头上,轻轻一划,顿时血流如注。这一下主家可就倒了大霉,不但要给出剺头者事先相中的东西,还要赔上一笔医药费,好言好语地送走。否则,一个鲜血淋淋的人站在店铺或摊位前,晦气不说,生意也没法做。所以,一般的生意人,是不会让剺头者真正见血的,那样对谁都没好处。
  人们对剺头者是又恨又怕,但毫无办法。这就是个乞讨的行当,自古以来,无论改什么朝换什么代,也没听说过不允许乞讨的。
  但吴疤瘌却不太讨人嫌,他从不要贵重的东西,几个包子,两棵葱,或残羹剩饭,填饱肚子就行。但总是有些奸猾的小生意人,想一毛不拔,这就惹恼了吴疤瘌,不但当即剺头见血,而且事后天天去那里乞讨,直到主家告饶为止。
  吴疤瘌剺头,总在额头右上角这个地方下刀,这个地方新伤旧伤不下几十次了,形成了一个拇指粗细的明疤,约有一寸多长。如果多日不曾剺头,这个疤痕便越来越亮,越来越鼓。熟悉吴疤瘌的人都知道,这时候千万别招惹他,他伤口越亮,就越是痒得难受的时候, 稍有不顺便会下刀。而逢这种状态下,吴疤瘌也总是找些平日里不太厚道的奸猾之人乞讨,往往会得到比平时丰厚的馈赠。
  沙河镇忽然多了几个穿黑色皂衣的官差,整天在菜市场附近转悠,把在路边摆摊的小贩全集中到商铺较多的一条街上来了。
  自从有了官差,沙河镇的街上变化很大。首先是街面整齐了,卖东西的按官差们画的白灰线,齐刷刷排成一溜儿。不像以前,大家都争着往前出摊,争来争去就出到了路中间,耽误走路不说,摊主们还经常因为这事儿闹矛盾。因此,镇上的人都说,这些官差来得真是时候,是为我们做好事来了。
  官差们倒不管吴疤瘌剺头的事儿,闲下来时,还逗他几句,寻寻开心。
  但不久,官差们忽然在街头贴下一张布告,要求十天之内,所有沿街商铺的招牌要全部换成新的,而且要统一颜色和尺寸。招牌上的字,一律请镇东头的书法家高大书题写。布告下还有警告,如有违抗者,一律封门。胆子小的,当即就拆了招牌,按布告上的要求做了新的牌匾挂上。也有胆子大的,对布告不予理睬。但十天刚过,所有没有按要求做新牌匾的商户,全被强行封门,贴上了盖着大印的封条。官差中,为首的是一个瘦长脸,态度十分蛮横,哪一个稍有怨言,轻则鞭打,重则押走关进牢房。这样一折腾,无人再敢不从。不久,镇街上的商铺招牌全部换成了黑底红字,字体是清一色的隶书,却写得有形无神,多有描过的痕迹。后来,有人打探到消息,这写字的高大书,是瘦长脸的岳父。
  不久,镇街上又有了新的变化,以前的露天摊位全部搭成了简易的商铺房,每间有五尺多宽,都或租或卖给这里的商户。但有些做小买卖的,像卖豆腐的、卖豆腐皮的、卖花生瓜子的、卖针头线脑的,本小利薄,根本买不起。租吧,每月挣不了几个钱,除去租金就所剩无几了。这些人,就只好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边走边叫卖。正当时间,他们不敢在繁华的大街上露面,就拣些小巷子、城边子转悠。但在这些冷清的地方,并卖不出多少东西,他们就在中午或傍晚,乘官差们吃饭喝酒的当口,大着胆子跑到镇街上来,找个人多的地方停下来,痛痛快快地销出一些货物。有时会被官差抓住,少不了把人和货物全部扣下,交足了罚金才会罢休。
  吴嫂是卖豆腐的,她丈夫早年病死,给她留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债务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女,日子着实艰难。她每天起早贪黑,做5斤黄豆打的豆腐,勉强能卖完,用以一家三口的生计。再从牙缝里省出一点儿,慢慢还着丈夫留下的债务。但自从镇上有了官差,她的日子就是雪上加霜了。她既买不起商铺,也租不起,只能走街串巷地叫卖,中午或晚上,她也和那些小生意人一起,偷着到镇街上去卖一会儿。
  吴疤瘌因和吴嫂的丈夫同姓,经常半开玩笑地喊她“本家嫂子”,知她不容易,从不曾向她乞讨。
  这天中午,吴嫂眼瞅着几个官差进了城边的一家狗肉馆,就将她的豆腐车推到了镇街上。她整整一个上午没卖出一块豆腐,几十斤豆腐都在独轮车的木槽里一动未动。
  她刚放下豆腐车,就有几个常客围上来买。但就在这时,几个官差忽然就赶了回来。小贩们一边喊着“快跑”,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刹那间跑得干干净净。吴嫂没来得及跑,被几个官差围住了,有两个推着她的豆腐车就走,吴嫂上前去夺,被瘦长脸一脚踹翻在地,然后转身就走。吴嫂爬起来,追上去,跪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几位大人,俺们一家三口,就指望这点儿豆腐呢,你们给没收了,我们就得饿死呀!
  几个官差不为所动,推着豆腐车,绕过吴嫂想走。这时,吴疤瘌正赶到这里,他赶紧拦在几个官差面前,赔着笑脸说,几位爷,这位大嫂守寡多年,拉扯着两个孩子,确实不容易,你们放她一马吧!
  瘦长脸骂道,臭要饭的,你算哪根葱!飞起一脚,将吴疤瘌踹了个仰面朝天!
  吴疤瘌站起来,忽然用刀在自己的额头重重地剺了一下,鲜血顿时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半张脸都是红的了,显得十分狰狞可怖。几个官差却不害怕,那个瘦长脸冷笑着说,剺自己算什么本事,你若有种,就将我剺了!
  吴疤瘌怒目圆睁,举起剺头刀想上前拼命,被吴嫂在后面死死抱住,吴嫂哭着说,别犯傻呀大兄弟,为了这点儿豆腐,不值!   几个官差乘机围上来,夺了吴疤瘌的剺头刀子,扔在了地上,然后将他按倒在地,一顿狂踢乱踹。吴嫂哭喊着上前阻拦,却哪里拦得住,直到吴疤瘌一动不动了,几个人才推着豆腐车子扬长而去。
  吴疤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吴嫂家的炕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趴在他身旁,两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正怯生生地看着他。吴嫂看他醒了,就把熬好的豆腐汤端过来喂他。他本想接过来自己喝,一动,却浑身剧痛,只好由着吴嫂来喂。
  半月后的一天,吴疤瘌康复了,喝了半个月的豆腐汤,他的脸色红润了,竟似胖了一些。吴嫂出门去卖豆腐了,两个孩子在家挑黄豆,为明天磨豆腐做着准备。吴疤瘌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当天深夜,吴嫂听到屋里有动静,就下了炕,掌灯绕着屋里看了一圈,没看到人影,却发现窗台上放着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多得足够她们母子三个用一辈子的。吴嫂吓坏了,赶紧将钱塞进了炕洞里。
  第二天一早,镇上就传遍了,昨夜,几个官差全被割了喉,他们收了几个月的官税也不知去向。
  人们都怀疑是剺头的吴疤瘌干的,来办案的公差也这么推断,但他们找遍了整个小镇,也没见到吴疤瘌的身影。后又到吴嫂家去寻线索,发现吴嫂一家三口也不知去向。
  这桩案子就成了悬案。

邂逅


  周小林是鲁北齐河县人,在一个村办企业当业务员,常年天南海北地出差。
  2013年深秋的一个早晨,他从广州坐飞机回山东,在去机场的公交车上,他看到坐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很面熟,仔细一瞅,竟是他们村的养鱼专业户肖强。他们从小一起上的小学、中学,天天泡在一起,只是成家后大家各忙各的,联系就少了些。
  肖强也认出了周小林,他乡遇故知,两个人都很高兴。到了机场,时间还早,两人就找了个饭馆,点了两个菜,边喝啤酒边聊天消磨时间。两人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都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共同感叹小时候的美好时光。
  周小林的航班要早一个多小时,两人拉着呱,很快就到时间了,两人只好分手,相约回家后一块儿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周小林下了飞机,乘坐了两个小时的客车,然后又打了半个小时的出租,回到家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刚到村口,有一支送葬的队伍从村里缓缓蠕动出来,哭声、唢呐声响成一片。
  近了,周小林发现扶灵的孝子竟是肖强十六岁的儿子肖帮,他吃了一惊,以为看错了,仔细一看灵位上的遗照,正是刚刚和他分手几个小时的肖强。
  他认定,肯定是弄错了,肖强现在还没有到家,怎么会死了呢?他拦住送葬的队伍,大声喊:停下!停下!
  队伍停了下来,连唢呐声也不响了。
  村里的红白事总管郑利走过来,急咧咧地问,你想干什么?
  周小林问,棺材里装的是谁?
  郑利说,当然是肖强了,还能是谁?
  周小林急道,肖强没死呀!上午我还在广州白云机场见过他,我们还一起喝了四瓶啤酒呢。
  郑利一把将他推到一边说,好了好了,开玩笑也得分个场合,肖强都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了,哪里去得了广州?
  这时,肖强的妻子也过来对周小林说,周哥,肖强要是有得罪你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了,你可不能在他入土的时候闹事呀!
  村支书也过来喝斥他说,你胡说啥哩!肖强一直病着呢,大家都去看过他哩,昨天我亲眼看着入的殓,难不成,他的魂飞到了广州?
  周小林一看这情况,知道有异,只好躲在了一边。
  回到家,周小林把自己在广州遇到肖强的事情给妻子和儿子学说了一遍。妻子笑他,你是不是大清早就喝晕了,见了鬼了?这肖强得了肠癌,住了好长时间的院,后来医院不给治了,就回家等死,在家里又熬了两个多月,我还去看过他哩。
  倒是儿子表示理解,郑重地说,爸,这可能是一种灵魂的穿越,肖强叔临死前要见他的好朋友一面,就去广州找你了。
  这天晚上,周小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坚信自己见到的是肖强。这个世上,有和肖强的模样长得一样的,但别人不可能知道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往事。
  半夜,他悄悄地爬起来,拿了一把铁锨、一根撬棍、一支手电筒,摸黑来到了肖强的坟上。刚起的新坟,土质松软,他一会儿就挖到了棺材。他用撬棍撬开棺材盖子,然后用手电往里一照,棺材果然是空的。他正想把棺材盖上,忽然觉得背后有一股劲儿在推他,一下把他推到了棺材里,棺材盖子啪的一声就合上了,把他关在黑暗中。他用双手拼命推棺材盖子,却一点儿也推不动,他手脚并用,棺材盖子仍然一动不动。他绝望了,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终于,他失去了知觉。
  周小林一觉醒来,竟是在自家的床上,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幸亏是一个噩梦。他揉了揉眼,见日头已经照进屋内。
  妻子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进门就喊,你还睡呢,肖强的坟昨天晚上被人挖了,棺材盖子也起开了,咦,怪了,里面啥都没有!
  周小林的头“嗡”地响了一下,后脊梁上掠过一阵凉风。

白夜行


  我是一个行走于乡村的木匠,因为长得黑,在家里排行六,村里人都叫我黑六子。我讲的,是亲身经历。当然,村里人说我爱瞎编,说的话不可信。你信不信?随你。
  1978年冬天,我去北乡的十里庙给人打家具。那家人是给闺女打嫁妆,请了三个木匠。这一年的年头好,结婚的特别多。那几天,我还应承了给自己村陈五的女儿打嫁妆,所以,就手上加了把劲,本来六天的活计,到第五天的傍晚,就完工了。陈五家催得很急,那天刚刚捎来口信,催我回去。我就想,和东家算完账,赶回家去吃饭,到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给陈五家干活了。但是东家对我做的活儿非常满意,非要留下我喝两盅。我掐指一算日子,那一天正好是十五,天又晴得好,吃完饭借着月光往回赶,也不会耽误事儿,就应下了。
  这天晚上,东家给我炒了四个菜,酒是65度的古贝春原烧。我和东家,加上另外两个师傅,四个人喝了整整3斤,把他们三个都整晕了,趴桌上睡着了。我还算清醒,吃了东家女人烙的菜饼,背上装我那套家把什的帆布包,提着锛,就出了门。   那天的月光,亮得有些邪门!和白天没有什么区别。十里庙离我们村15里地,全是在庄稼地里横七竖八的沟叉子里走,半路还有些乱坟岗子、野草疯长的碱荒地什么的。我记得去时的道,就凭着记忆按原路返回。去的时候,要路过一片坟地,坟地旁边的一棵大杨树上挂着一面“招魂幡”,树下是一丘新坟。我记得很清楚,那幡是丈二的白幡,直垂到离地3尺的地方。又走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我就看到了那个压着坟头纸的新坟和雪白的“招魂幡”。虽说晚上看到这些东西有些瘮得慌,但路没走错,我心里就有了底儿,就边走边唱起了歌儿,为自己壮胆。
  唱了一会儿歌,我觉得应该到马庄了。马庄离我们村还有7里地,但有一条笔直的土公路直通我们村,没这么偏僻。可是,我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周围的路这么熟呢?后来,我一下子毛骨悚然了!我看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柳树,还有树上垂下的“招魂幡”,以及树下那丘压着坟头纸的新坟。
  天哪!我怎么又转回来了?我没记得自己拐弯呀?难道,我遇上了“鬼打墙”?
  我站住脚,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没错,我确实又转回来了。我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什么“鬼打墙”,可能是我刚才光唱歌了,忘了看路。当下,我看清楚了回去的路,又大步往回走。那路极为崎岖不平,不断地上坡下坡,左转右转……走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忽然,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发全都竖起来了……我又看到了那丘新坟和那面“招魂幡”。
  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刚才我一直仔细地按着去时的路走,一步也没有走错,怎么就回来了呢?天底下真的有鬼?我真的遇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我一下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周围一直很静,连一声儿鸟叫也没有。我不知道自个儿在地上坐了多久,环顾周围,也没有一个人影子或鬼影子。庄稼早就收了,周围都空荡荡的,在月光下泛着惨白惨白的光。我感觉到了冷,刚才忙着赶路,加上惊吓,贴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现在汗下去了,贴身的衣服变得冰凉。我用力裹了裹棉袄,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突然间吓了一跳!
  我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男人,瘦瘦的,中等个儿,因他站的位置是对着月光的,模样很清楚,是个丝瓜脸,细长眼睛,高鼻梁,脸上冷冰冰的没有表情。我颤着声儿问,你是谁?
  那人反问,你是谁?
  我赶紧说,我是五合庄的黑六子,到十里庙打家具,回来时迷了路。
  那人说,迷了路?这么亮的天会迷路?
  我说,我可能碰上了“鬼打墙”。
  那人仍然面无表情,冷冷地说,哪有什么“鬼打墙”?你是迷路了。
  我一见遇到的是个“人”,顿时松了口气,便客气地问,老哥,你是哪个村的?能不能给俺指指路?
  那人说,我是魏寨子的,叫刘皮。
  我一听魏寨子的就更放心了,我和那个村子的魏老贵等很多人一块儿修过堤挖过河。我顺便问了几个人,刘皮说都认识,说的情况也全都对路。
  我便求刘皮给我带带路,他态度仍然很冷淡,但答应得却很爽快。
  当下,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我发觉他走路轻飘飘的,像是贴着地皮在飞,和正常的人不太一样。我的心又提了起来,就紧走几步,想看看他有没有影子,传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可就在这时,一大朵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天登时黑了下来。我正害怕,面前冒出了一道光亮,马上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听见刘皮说,往前就是马庄了,一直走就到五合村了,这个你拿上,照个亮儿。我手里被塞进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端发着光亮,我拿到脸前一看,是个电棒子(手电筒)。我拿电棒子往前照了照,可不,前面就是宽宽的大道了。我想,萍水相逢,就拿了人家的东西,不太仁义,就把锛交到刘皮手里说,你拿上这个,有个什么情况也好防身,赶明儿,我去还电棒子,再捎回来。刘皮迟疑了一下,一把接过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我已经全身虚脱,躺到炕上就睡着了,一宿连个梦也没做。
  第二天上午,我在陈五家边干活儿,边把头天晚上的经历学说了一遍。陈五还有陈五请的另外一个木匠听得哈哈大笑。陈五的女人说,你是喝晕了吧?四个人三斤原烧酒,不晕才怪呢。直到我拿来了刘皮借给我的电棒子,他们才半信半疑。那年月,电棒子还是个稀罕玩意儿,一个村寨,没有几家有这洋货的。午饭后,趁休息的工夫,我借了陈五的洋车子,拿上电棒子,直奔魏寨子。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刘皮的家。看样子,刘皮的光景比我也强不了多少,院墙上的麦秸泥都剥落了,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缺口,透过缺口能看到空空的院子。门楼也破旧得快要塌下来了,门只有一扇,另一扇歪在门框上。这种光景的人家,居然置得起电棒子。
  我将洋车子支在门口,边往院里走边大声问,家里有人吗?谁在家里?
  随着一声“来了来了”,一个女人左手拿着纳了半截的鞋底,右手拿着针锥子走了出来。
  我就问,这是刘皮大哥的家吗?
  女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才说,是呀?你——认识他?
  我赶紧把手里的电棒子递给她说,昨天晚上借他的电棒子,我来还……
  我还没把话说完,就见女人的脸色顿时变白了,白得像一张纸,她急急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刘皮?
  我说,是昨天晚上。
  接着我就把昨天晚上遇到刘皮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女人没好气地说,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吧?告诉你,刘皮生急病走了,昨天刚过了“头七”。
  我一听又急又怕,那、那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是鬼?
  女人怒斥道,胡说!这世上哪里有鬼?是你自个儿喝醉了!
  我说,那这电棒子是咋回事?
  女人说,这电棒子,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家里也没别的值钱的家当,就拿这给他陪了葬,你——你不会是从坟里盗出来的吧?
  我一听,当时就蒙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太过古怪,也太玄乎,再待下去就有可能被讹上。我抄起车子,紧跑几步,飞身上车,逃命一般离开了魏寨子。   出了村大约有二里地了,我将车子把稳,回头看了一下,并没有人追出来,就放了心,放慢了车速。
  又走了一程,就觉得道儿有些熟悉。抬头一看,一面雪白的“招魂幡”,就挂在面前的大杨树上,树下的新坟边上,有一墓碑,上写:刘皮之墓。墓碑顶上,安放着那把跟了我多年的木匠家什——锛。

诈尸


  三里庄的老铁匠孟烈走了。没病没灾的,前一天还在村口放羊,第二天就没起来床,儿子孟原给他送中午饭时才发现,人已经僵硬了。
  孟原赶紧跑到村里的红白事总管杨大白话家里,跪在地上,哭道,杨叔,我爹无常了。
  杨大白话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唉!牛一样壮的人,我还以为,我得走他前头呢!
  鲁北一带的风俗,灵棚都是扎在正屋的门口,灵床位于灵棚正中,亡者头朝南躺着,脸上盖一张烧纸。灵床下面,往往塞满东西,不留一点儿空隙,以防猫狗从下面钻过去。尤其是猫,只要它在灵床下一过,亡者就容易诈尸。
  给孟烈办丧事的第一天,帮忙的年轻人图省事,就近把竖在墙上的秫秸塞到了灵床下。当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把外面的柴火全淋湿了。第二天一早,厨房用大锅蒸馒头时,找不到干柴,帮厨的人顺手就把灵床下的秫秸全抱走了。当时,谁也没在意这个事儿,杨大白话也没制止。
  当天上午十点光景,孟烈的外甥来吊唁,正拜祭呢,猛听见一声猫叫,一只花猫从灵床底下蹿了出来。接着,灵床上的孟烈“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吓得他外甥“妈呀”一声就瘫在了地上。
  杨大白话赶紧上去双手将孟烈按倒在灵床上,边按边喊,老孟!你走就好好走!别吓唬孩子!
  没想到,他一松手,孟烈又坐了起来,眼睛好像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儿,直视着杨大白话。骇得老杨声音都变调儿了,他颤抖着大喊,快快快——快搬几块坯来!农村到处都有土坯,几个年轻的壮汉风一般出了院子,搬来了几块土坯。杨大白话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孟烈,用两只哆哆嗦嗦的手把孟烈又按倒在灵床上,几个汉子把几块坯都摞在他的胸口上,孟烈这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动也不动了。过了个把小时,杨大白话才让人把孟烈胸口的坯搬下来。
  因为孟烈是骤然间去世的,没有拖累过子女一天,子女们都非常伤心,哭声持续了半天都没停。到了中午,前来吊唁的人渐渐稀了,杨大白话正准备安排大家吃饭,忽然响起一声女人尖利的惊叫,不像是人声儿,杨大白话吓了一跳,正四下里踅摸声音的来源,忽然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头发都竖起来了。
  孟烈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了起来,而且睁开了双眼,直视着他。
  杨大白话抹了一把头发,就骂,你个老不死的,死了也不让人消停!有啥话说吧,说完了就好好走!
  孟烈带着哭音说,你们哭得我难受,有小鬼用鞭子抽我,抽得我骨头都快断了,我听到你们哭就走不动,等我走远了再哭吧。
  说完,缓缓地倒了下去,合上了双眼。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院子里鸦雀无声。
  杨大白话从惊悚中缓过神来,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过孟烈的右手,把了把他的脉,确实没有心跳。他稳了稳心神,把孟原叫过来嘱咐道,下午闭丧吧,让亲朋好友明天上午来吊唁,也给你的兄弟姐妹们说,让他们忍着点,明天再哭。
  按照风俗,第三天下午四点入殓,四点半“起灵”,送去墓地下葬。入殓时,人们都提着一颗心,但孟烈的尸体没有任何异常。
  到了四点半,在响器班子的吹打声和孝子孝女们的哭声中,杨大白话大喊一声:钉棺了!起灵了!
  早有四个木匠站到了棺材的四个角上,左手各拿着一枚长长的钢钉,右手都握着一把钉锤。这也是当地的风俗,起灵前,用四根钢钉把棺材钉死,主要是预防在路上滚了棺,尸体掉出来。
  四个木匠刚把钢钉放在棺材盖子上,只听“嘎吧”一声,棺材盖子的前头翘了起来,吓得四个木匠都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棺材盖子被掀开了,孟烈从里面坐了起来。
  诈尸了!诈尸了……
  抬棺材的、吊唁的、架孝的、打幡的、抱牌位的、拉席的、吹唢呐的、敲鼓的……各色人等,都惊叫着四散而逃!
  孟烈骂道,谁他娘的诈尸了!是阎王爷他弄错了,又把我送回来了!
  只有杨大白话和孟原没有逃,但杨总管已经瘫在了地上。
  孟烈对孟原说,还愣着干什么!快给你爹弄吃的,饿死我了!
  说完,孟烈一翻身就出了棺材,他踢了杨大白话一脚,才发现他已经吓死了。
  孟烈的棺材和寿衣,都用在了杨大白话的身上。
  作者简介
  邢庆杰,男,国家一级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文艺报》《小说界》等报刊发表小说作品200余万字,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精选》等杂志转载近百次,入选《2008年中国短篇小说经典》《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4短篇小说卷》等100多种海内外选本。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优秀短篇小说奖”、山东省第六届微电影大赛“最佳编剧奖”等30多个文学奖项。已出版小说专著《白貔记》《屠蛇记》等21部。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全委委员,德州市作协主席,《鲁北文学》主编。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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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加强校外实习基地的建设,对提高应用型机械类专业学生的工程实践能力,提高学生的社会适应性具有重要的作用。高校通过建立健全校外实习基地的管理,建立良好的校企合作机制,才能保障校外实习基地的建设,促进应用型人才的培养。  关键词:校企合作;应用型本科人才;实习基地;实习模式;实践教学  中图分类号:G642.4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4)43-0038-03  机械
摘要:毛泽东同志在延安的十年是创造性地解决中国共产党建设问题最重要和最有理论成果的时期,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同志确立了中国共产党科学马克思主义观和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价值观。实现了中国共产党的建设从组织上的成熟到思想理论成熟的飞跃。  关键词:毛泽东同志;延安时期;党建思想;探究  中图分类号:G642.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5)34-0056-02  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
摘要:专业能力的不足是导致当代大学生就业困难的关键因素,基于此,本文以《环境影响评价》课程的教学模式探索为例,在总结近年教学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因材施教,因人施教;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学习观;改变传统的师生角色;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等提升学生专业能力的教学方法。  关键词:专业能力;教学模式;学习观  中图分类号:G642.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5)34-0110-02
摘要:本文介绍了区域共享型城市轨道交通实训基地“政府、企业、院校”三方需求及城市轨道交通实训基地建设项目,并形成区域共享型城市轨道交通实训基地三方共享方案,为高职院校区域共享型实训基地建设提供了借鉴与参考。  关键词:城市轨道交通;实训基地;三方共享方案  中图分类号:G710 英钟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6)24-0081-02  一、引言  区域共享型实训基地是指在
摘要:文章围绕路甬祥教育思想,结合中国计量学院工商管理专业建设的实际,就路甬祥教育思想对中国计量学院工商管理专业的改革与发展带来的启示进行了思考,对专业定位、课程体系建设、办学模式、运行机制等方面如何借鉴路甬祥教育思想进行了阐述。  关键词:路甬祥教育思想;启示;工商管理专业;建设;定位;特色  中图分类号:G642.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3)03-006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