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伦敦去湖区，狭长的车窗外，风景就像一幅无限伸展的明信片。
　　树才是英国田野的主角。薄云天下，绿草地上，一株独自生长，毫无节制，身上裹满青苔，枝桠如藤蔓般起伏弯曲，又像女人湿润的卷发。发起新工艺美术运动的威廉·莫里斯，用植物和花鸟纹样做家具和纺织物设计，以前以为是复古，模仿洛可可，现在看来，这种隐含在迂回中的放肆，正是正宗英国味道的。
　　温德米尔湖是湖区第一大湖，温德米尔镇在它的中段，是来往旅游路线的中枢。这里有点像丽江，沿街全是客栈、咖啡馆、餐馆和纪念品小店。
　　走过几条街，一路都是客满的招牌。英国人起名字的想象力有限，每个镇一定有条“高街”，是主要街道；镇再大一点，就有条“宽街”。我们在宽街上找到也许是全镇最后一间空房。
　　早上阳光明媚，早餐室里静静的。老板娘苏姗12岁的儿子皮特腼腆地给我们倒上橙汁，端上一篮子小包装的各种麦片，然后问：咖啡还是茶？
　　英式早餐是百年不变的定式：橙汁、麦片，然后是猪肉肠、咸肉、煎面包、烤番茄、煎蛋、炒蘑菇，装在一个大盘子里上来。它们像“光猪六壮士”，单独时，不是过咸就是过淡；全队出动时，则彼此配合遮掩，恰到好处，使你不得不一扫而光。
　　早餐后，出了镇区，收割过的麦地和羊群漫步的草地在路两边金翠杂陈地闪过。路边苔绿色的矮围墙绵延不绝，像是小孩子随手用石片叠起来的。旅行社的老安迪介绍说，这滑石片的围墙是圈羊用的，都是500年前的，现在都是文化遗产，谁也不能动，所以路也没法拓宽。“喂，绵羊！回到你的地里去。”他对一只流落到公路上的羊喊道。
　　理论上，湖区的土地是三分天下，一分归国家，一分归国家信托基金，再一分是地主们的，哪一方也无法轻举妄动。实际上，湖区的山坡是属于羊们和牛们的。那些黑脸白身的羊侧头凝神盯着你的时候，完全是主人家的大方雍容。
　　湖区大大小小的所有湖，都被朴素地称为“water”，它们也确是在双峰之间积攒了千万年的雨水，往往是狭长的一条。
　　我们对格拉斯米尔镇一见钟情。小镇被完整地包围在目力所及的山间，树木房屋倒映在平静的格拉斯米尔湖里，尺寸正适合收藏在心间。
　　如果说小镇是湖区的眼睛，最能传情达意的该是温德米尔镇，睁得大大的，睫毛扑闪着，眼波流动；而格拉斯米尔镇，则是垂着眼帘，明眸时而一转，清亮极了。
　　镇上随便走走，就经过了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的“鸽墅”。1799年，华兹华斯和妹妹多萝茜去格拉斯米尔镇游玩，乍见鸽墅，一见倾心，几周后就买下了它，搬了进去。在这里，华氏修订了其长诗《序曲》的第二版，也奠定了“湖畔诗人”的名声。
　　其实华氏出生长大的科克茅斯镇在湖区之北，并不邻水。“湖畔诗人”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身份和生活方式。在他心目中，湖区就是一切英格兰的乡村，代表了英国乡村之美，也是他身体、心灵和精神的家园。
　　我们沿着华兹华斯常走的小道上山。雨的灰色，滴答滴答渗进沥青路面里。饱含水汽的空气里，声音和光线的传递似乎都比别处慢一拍。上山的路一边是高树满坡，一边是滑石片叠就的围墙，上面攀爬着藤蔓和蕨类植物。湿润的石头是蓝灰色，上面除了苔痕，还有种地衣藓。它干燥时灰白干瘪，一遇雨水就泛出暗红、赭黄等各种颜色。
　　不消多久，格拉斯米尔镇已经在我们下方，一片灰黑相杂的屋顶，天地之间，苍翠山坡锁起的那泓清水使人怜惜。
　　经过魏克农庄（华兹华斯经常来看住在这里的麦克瑞司一家），我们离开马路，走进了树林。高树蔽空，雨水在地面漫过，土层里含了丰富的砂石，踩上去平稳不陷。林间地面时见残断的树干，覆满青苔。
　　华兹华斯诗里的货郎、牧师、农民、村妇、孤儿，都如草芥般在这里生活过，又在这里死去。他感叹命运多舛，提出何不以自然为药，治疗人生苦难、人心创痛。他的诗里，往往墓地、荒屋等死亡意象与水仙、树林、蝉鸣等生的意象交织，向死而生，恰似中国人说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然而华氏追求的是通过“爱、希望和信念”，来达成对人性的超越。
　　走过了这片山坡，便是罗佛瑞格高廊。从这里俯瞰，格拉斯米尔湖和罗茜河呈海马形，河水是幽雅的长尾巴，蜿蜒卷向隔壁的瑞达尔湖。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白烟从对面山峦上冉冉升起，不是烟火，是人间气息。华兹华斯在《村舍遗墟》里写的“北侧袅袅轻雾”，或许就是同一个俯瞰视角吧。华氏的悠远深情充盈此地此景，这是诗的温和而绵长的力量。
　　同是雨天泛舟，去科尼斯顿湖又是另一番味道。天水苍苍，有江湖之色，却少一樽酒，一行歌。山如烟，雨如幕，疏一刻，密一刻。在这无边的水中行去，时间和空间感尽失，即使是少经世事的，也会有关于生命的感触浮上心头吧。
　　经过无限烟波，就到了拉斯金终老的房子Brandwood。维多利亚时期的著名艺术家拉斯金写文学评论、美术评论，鼓吹社会改造工作，他的思想曾激励了拉斐尔前派画家，促进了公共图书馆的产生、国家信托基金的成立和现代教育、医疗保障等各种社会福利制度的诞生。
　　“哦，今天的天气很情绪化呢，我不会说这是进园子的最好时机，况且你们穿这样的鞋子。”守门人斟酌着用词，须知他是应该向我们兜售门票的。与拉斯金的树林相宜的，应该是一双威灵顿橡胶靴，而不是我们脚上的普通运动鞋。
　　读简·奥斯丁的人会知道，在英国，一处产业，意味着一片林地、一处大宅、一位乡绅、几位小姐少爷太太，以及邻里拜访和乡间闲话、每周几次的牌戏和茶会、定期举办的舞会和宴席，由此导致的订婚、结婚或者私奔，带来的产业合并。外界——主要是来自伦敦——的恶劣影响，可能会导致某人的破产、某位女士的身败名裂，是所有不测风云和不幸的主要来源。然而，乡村却自有其死心眼的无法被撼动的传统。

　　奥斯汀是个超越她自己时代的特异人物。她对工业文明的担忧，倒是与半个世纪后的拉斯金非常吻合：人的道德、对宗教的虔诚，于他们来说就是最高的美——他们把道德作为抵挡城市、工业和现代文明入侵的最后防线与最好出路。在奥斯汀笔下，才学如缺乏了谦卑和仁爱，机智如缺乏了原则，倒是不要的好。拉斯金自己才能极多，在很多方面都有极高造诣，可是他却认为道德是人类的最高原则。

小贴士

1.湖区旅行，必备防雨外套和适合野外林地徒步的鞋子。

2.可先在当地参加“一日游”团，走遍四个湖，然后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仔细探访。

3.湖区美食：当地特产Cumberia香肠、炖羊肉，以及深红鲜甜的樱桃。

　　他不但是理想主义者，更是致力于实现理想的现实主义者。他买下Brandwood，要在这里具体实验他的“最完善的美”的理论。
　　文学和伟人的好处之一，是他们往往能为某些小小的桃色事件增加历史感。拉斯金的妻子和人私奔，对象正是他所欣赏的、完美地体现了自然、人性和神性之融合的拉斐尔前派画家米莱斯。
　　虽然妻子没有了，但是拉斯金和华兹华斯所爱的湖区风光，总算在国家信托基金的保护下存在了下来，一如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