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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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县城儿子家生活近一个月后,洪大爷是在某天清晨五点左右,让一阵划破宁静的骂街声给惊醒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迷糊。睁开眼睛看看装修淡雅精致、天色尚暗也不掩其明亮的房间,这是在城里儿子家没错啊?城里也有一大早起来骂街的?
   周围很安静,这个时间点,小区里绝大多数人都还没起来。这会儿估计也都像自己这样,被惊醒后就躺在床上,听人骂街。洪大爷一回过味来,立马兴致盎然地开始凝神细听。
   骂街的是一个女人。听声音年龄应该五十往上六十靠边儿了,中气很足。骂的什么,洪大爷有好一会儿没听出名堂来。毕竟已经好多年没听到这样的海骂,就算在乡下,也基本听不到了。
   听不清骂什么,大爷可躺不住。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打开窗户,好听得清楚一些。
   “……我日你的女子,我日你的大……”窗子一打开,清晰的骂声便如潮水般涌进来。
   大爷舒服地躺回床上,皱着眉头,脸上却露出一丝猥琐、无聊又满足的笑。
   “你日得了吗你!”他心想,骂得真不讲究!还是城里人,没文化。
   “……么事不好做,你要做贼?菜都吃不起,趁早找个粪池淹死算了!不要脸的东西,到街上去讨啊!全家往路上一跪,就不用偷了。别人狗嘴里省一口,够你全家饿不死!去讨啊!贼儿,再让老娘看到,我剁你的手,剁你的脚,剁你的脑壳,剁你家的祖宗十八代!”她剁一下,大爷的头就不自觉地点一下,仿佛真感受到那剁的力量。
   骂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这骂得也够损的!偷菜的人也是,哪里就买不起一把菜了?非要手贱。这会儿在家里听这通骂,那菜还咽得下去吗?洪大爷实在躺不住,起身打开通往阳台的门。
   洪大爷的儿子洪星在政府部门供职,当了一个小官,听说眼下正有一个难得的升迁机会摆在前面。洪星每天又积极又低调地努力表现,希望能抓住这次机会再往上爬一级。儿媳刘琳是县医院的产科医生,上班特别忙。孙女小星星今年上小学一年级。夫妇俩工作太忙,实在没办法,才让老人过来帮忙接送和照顾小星星。
   洪星家的房子在一个花园小区。紧挨着花园小区的,是一片拆了一部分的老住宅区。洪大爷记得,这片住宅区就这么放着有好几年了,每次来儿子家,都是这个样子:斜斜的几长排红砖平房,其中两排靠路边拆了几间后就没动静,残垣断壁还立在那儿。听儿子说,这里是原来供销社的职工宿舍,住的都是一些老职工。为拆迁的事一直统一不了意见,后来负责开发这块地儿的开发商又中途出事,这片拆了一点的老住宅区就一直这么放着。骂街的声音就是从那片老住宅区传过来的。
   洪大爷站在楼上,这片老住宅区尽收眼底。此时天已经大亮,路上有行人走动。洪大爷的目光顺着骂声搜寻,远远地看到靠近路边那块拆了一半的地基上,被人开垦做了菜园。菜园里站着一个女人,看不清面目,身上似乎穿着碎花的居家服。手上应该是拿了一只舀水的瓢,正站在菜地中间,面向着洪大爷这个方向叫骂,边骂还边有节奏地挥动手上的瓢。中间似乎骂累了,她弯下腰往园子里洒了几瓢水,站起身来又骂了几句,只是气势已不如之前那么足。
   看来是骂够了。
   洪大爷就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看眼前这片老住宅区。在周围林立的高楼中,这一片地儿是个特别的存在。残破、老旧,又任性自在。拆了一半的断墙上,爬满了瓜藤,有黄色的花在风中招摇。部分人家的天台上、拆过的房屋空地基上,都被开辟成了菜园子。菜园,让这块老旧残破的地方看上去生机盎然。一大早,就有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提着桶在菜地上浇水、摘菜。远远看去,菜园子绿油油的,很是招人爱。
   洪大爷咽了口唾沫,要是儿子家也有这么一块菜地就好了!种菜,大爷是把好手。可惜来城里后无用武之地。
   他回头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家的阳台,连个花都没有,尽是愣头愣脑的多肉。没办法,儿媳妇喜欢,宝贝孙女也喜欢。这东西有什么好啊?不能吃不能用的,连个好看的花儿也不开!名字叫得也蠢,多肉!城里人不是都喜欢减肥吗?养花倒要多肉了?看它们那样儿,长得跟村里老五家白白胖胖的傻儿子似的!哪里好看了?养花嘛,就要养得像孙女小星星似的,花儿朵儿红红绿绿地透着机灵才好看啊。
   这些想法,洪大爺也就在心里吐槽一下,可不敢说出来,甚至不敢在脸上不小心夹带出来。儿媳妇刘琳看到会不高兴的,人家把这些多肉当个宝似的,每天下班后都会用心照顾,还跟多肉说话,说是这样多肉就会长得更好。洪大爷有眼力见儿,看到刘琳伺候多肉,他在一边绝不多嘴,甚至会对多肉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情。
   他有点怕这个儿媳妇。
   刘琳其实对他这个公公还不错,可他就是受不了她那个爱干净劲儿。洪星妈在的时候,就是因为卫生习惯的问题,跟这个儿媳妇无法相处。每次到儿子家住不了三天,就气呼呼地收拾行李回乡下。刘琳是只要能不回乡下,就绝对不回去。
   大爷心里也承认,不能全怪刘琳,老伴儿卫生习惯确实有问题,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她总爱把筷子放嘴里响亮地嘬一下后再去夹菜;夹菜你就好好夹呗,偏偏在盘子里翻来翻去地找;真要找到点什么好吃的也就罢了,翻来翻去后,也不过是随便夹点萝卜白菜吃。看相实在是不好。洪大爷在家也说过老伴多次,让她在外面吃饭时就不要嘬筷子翻盘子。结果每次都惹得老伴生气,非但不改,还故意变本加厉地嘬得更响翻得更欢地气他。
   刘琳可不惯她婆婆这毛病。见婆婆说了就是不改,似乎还暗暗较劲,就直接单独给她盛了菜放她面前。
   洪星妈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因为这件事,婆婆和儿媳、儿子和媳妇、儿子和妈妈,吵了一场车轮子架。洪星妈一气之下,再没来过儿子家。直到去年因胃癌住院,才重新来县城。基本也是住在医院的时候多。刘琳这次倒不错,没有嫌弃生病的婆婆,安排她住在自己工作的医院,尽心尽力照顾,直到婆婆去世。
   因为之前的不愉快经历,洪大爷不愿意来城里和儿子一起生活,宁可一个人在乡下住。他怕的就是这生活习惯不同,会因为一些小事生疏了家人之间的关系。不和儿子住在一起,刘琳反而更孝顺些,平时电话打得都勤一些。自己在家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不用将就别人的生活习惯。    还能求什么?人老了,就是个负担。隔得远些,还是个让儿女牵挂的负担;住在一起,就是个大家都嫌弃的负担。这一点洪大爷想得很清楚。他身体不错,自己能动得,年纪也刚过六十,自己过自己的没问题,不用到儿子家吃碗可怜饭,还要看儿媳的脸色。
   可现实由不得他,这样的自在日子没过一年,刘琳就亲自上门接他到城里一起住。为了孙女平时上学有人照顾,为了儿子安心地奔前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两个人,可不就是大爷这辈子全部的心思与指望?他们需要,别说是去城里住,就是要他的命,也得拿出来啊!对于农村老人来说,能被有出息的、在城里生活的子女需要,还亲自来接,那是可以拿来炫耀的体面事儿。村里其他老人,哪个不羡慕他?他要是坚持不去,只会被人骂矫情。
   再说了,眼下自己还能动弹,自然是不用靠儿子媳妇,哪天动不了,还得靠他们。所以做老人的也得自觉,该帮的时候不帮,将来自己需要照顾时,哪有脸让晚辈侍候?
   洪大爷虽然是个地道的农民,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情商极高的人。说话得体,做事有分寸,凡事想得开拎得清,手脚勤快也还算爱干净。跟城里老人站在一起看上去也很体面,不会让人一眼认出是乡下来的。刘琳这么挑剔讲究的人,对他这个公公也挺认可。如果先走的是洪大爷,刘琳怕是宁可请保姆,也不会让婆婆来照顾小星星的。
   “爸,起来过早。”儿媳刘琳在外面轻轻敲门,打断了洪大爷的胡思乱想。
   洪大爷赶紧答应了一声。离开阳台前,他低头又看了一眼那片住宅区。骂人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楼下街道上已经是人来车往,听得到车鸣声叫卖声,以及市井的喧嚣。
   此时,清晨的阳光打在街道上楼房上,仿佛给城市镀了一层金,生活热腾腾地一副刚出锅的样子。
   刘琳嫌外面的早餐店不干净,也不怕麻烦,每天一早起来准备鸡蛋牛奶面包燕麦粥。洪大爷虽然吃不惯,心里也承认儿媳弄的这些东西对孩子好,对家人身体好。孙女星星從小就长得粉嫩可爱,健康活泼,人见人夸,洪大爷牵着她上学都觉得有面子。儿子洪星也一直健健康康,没病没痛的。大爷觉得这都是刘琳的功劳,医生不是白当的。因为老伴不讲究,洪大爷自己一辈子过着粗糙的生活,他并不希望好不容易读书进城生活的儿子,也像自己那样生活。
   城里人,就该有城里人生活的样子。刘琳就有城里人生活的样子。
   “那个女人,这一段时间没骂街,还以为她消停了呢!怎么又骂起来了!爸,你也是让她给吵醒的吧?”洪星边说边皱着眉头大口吃难吃的燕麦粥。他实在不喜欢吃这玩意儿,可刘琳说他肚子鼓起来了,才三十多岁就发福明显,非逼他每天早晨吃这个,说是有利于身体健康,保持形象。
   “是有点吵,城里人也兴一早骂街?”大爷陪着儿子吃燕麦粥,是真难吃!面包片也干干的,难以下咽。他慢慢地一点点撕着吃。
   “爸爸,我也是让她吵醒的。爷爷,她骂的是什么啊?”星星小口喝着牛奶,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插嘴大人的闲话。
   刘琳把煮好的鸡蛋端上来,自己拿了一个帮女儿剥开:“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骂人的话都不是好话,不许问,也不要听!快点吃,这么慢吞吞的上学要迟到了。”
   每天把小星星送到学校后,回去的路上洪大爷就顺便到菜场买菜。刘琳中午不回来吃饭,洪星大部分时候也不回来,中餐一般就是他和小星星两人在家吃。每天这个时间段,是大爷最放松与自在的时候。
   洪大爷挑新鲜的蔬菜买了两把,并不忙着回家。家里的早餐再有营养,他也吃不饱吃不痛快。每天买菜回来的路上,他都会一个人在街边早餐摊点上再买点什么吃,面条、包子、油条……每天变着花样吃。什么营养,什么卫生!这年头,谁还缺营养,活到自己这年纪,不就图吃个痛快么!至于卫生,看得过去就行,那么多人吃,也没见谁吃出什么毛病来。
   路边一家馄饨店他还没进去过。大爷径直走到店里,正要让老板来一碗,一眼看到儿子正坐在最里边的角落里吃馄饨。
   洪星也看到了父亲。“爸,你怎么也……”父子俩会心又不无尴尬地相视一笑,洪星一招手,“老板,这边再来一碗馄饨,大碗的。”
   洪大爷坐在儿子对面:“你每天早晨都吃不饱吗?吃不饱怎么工作?”
   洪星笑了:“爸,哪是吃不饱,是不爱吃刘琳弄的那营养早餐。你也不爱吃吧?”
   “所以你就每天在外面再吃一次?你媳妇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减肥。这下可好,吃双份,不越减越肥吗?”
   “我也不是天天吃双份,有时候馋了吃吃。爸你可别告诉刘琳,她要知道又得没完没了地唠叨。你慢慢吃,我上班去了。今天下乡,中午不回来吃饭。馄饨钱我结了,这钱你拿着花,花完了再跟我说。”洪星离开的时候,塞给父亲五百块钱。洪大爷收下钱,看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身材确实是明显发福,控制一下也有必要。
   回家的时候,洪大爷特意多走几步经过那片老住宅区。路边的那块菜园子近看有些杂乱,面积也不算小,刚好就开在拆掉的一间地基上。菜园子里种着辣椒、茄子、西红柿这些时令蔬菜;靠近路这边,主人用拆下的砖头乱七八糟地垒起了一圈边沿,固定着横七竖八的几根木棍,棍上爬满了豆角、苦瓜、丝瓜、黄瓜,藤蔓全长在一起了,藤上挂着不少豆角和嫩瓜,把那几根棍子压得都倒向地面。菜园一角种了一棵南瓜,瓜藤就地铺开了长,都快铺到路面上来,密密的瓜叶间,看到有小南瓜的身影。
   “也难怪会有人偷菜,顺手。”大爷心想。他看着倒向路边的那根棍子,忍不住伸手往上扶起。
   “你谁啊!大白天的想干什么?”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洪大爷赶紧收手转身,那根扶起的棍子又倒下来。
   一个中年妇女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面色不善。那女人短发,看起来五十多岁,皮肤白净,五官看着挺顺眼,身材微胖,穿着黑底小蓝花的家居服。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只是此时她深深下垂的唇角和一脸的敌意,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刻薄、凶悍,难以接近。这应该就是早晨骂街的那个女人了。    洪大爷连忙赔着笑脸:“你别误会啊,我看你这架豆角的棍子快倒了,扶一把。”
   那女人看了一眼大爷手上塑料袋里的菜,不是她菜园里种的菜。
   “倒就倒了,用不着你扶。”女人冷漠地说道,径直走到路边,自己用力把倒下的棍子扶起来,下面纠结的藤蔓中,竟然还藏着一些豆角和成熟的瓜。那女人一手撑着棍子,一手去摘豆角苦瓜。她弯下腰的时候,肥大的屁股正对着洪大爷,宽松的上衣随着她伸手扯上去,露出一截白腻腻的腰。
   洪大爷站在那儿突然有些慌乱,喉头发干。想走,又有点不甘心。
   “你这菜长得真好啊。”洪大爷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尽管那女人只顾摘菜,根本没回头。大爷还是架势十足地摆好了迎接她回头的表情与姿态。
   那女人摘光了藏在下面十来根豆角两个苦瓜,边转身退出边随手就放开撑着的那根棍子。她放开得早了点,人还没走出来,那棍子带着纠缠的藤蔓向她头上倒下来。
   “小心!”洪大爷眼疾手快,伸手就扯住一把豆角藤,把那根棍子带住了没有完全倒下,刚刚抵着那女人的头发。
   女人赶紧快步从棍子底下走出来,看着洪大爷时脸色柔软了一些,还微微点了点头。洪大爷放开抓着的瓜藤。两人这撑起放下一通折腾,那棍子下面简单的固定早就松脱了。大爷一放手,那棍子带着藤蔓哗的一下,全倒下来了,棍子底部用来固定的几块砖也被撬翻。
   洪大爷和那女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着倒了一地的藤蔓,有些不知所措。
   “这都怪我多事,不该手欠去扶那棍子。不扶还能撑着,这一扶就扶坏了。我乡下人,看到棍子快倒了就想扶,对不住你了。我帮你重新弄好吧。”洪大爷说着就放下手上提的一袋菜,过去弄那棍子。
   那女人也过来帮忙:“也不怪你,这棍子本来就不稳,迟早要倒。”
   两人相帮着拉起那倒了一地的藤蔓,重新固定好棍子撑起来。这点活,对洪大爷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他手脚麻利地扶起棍子,找到地上水泥地缝隙把棍子用力插进去,重新捡了几块砖加固,又在中间加了几根棍子一起支撑藤蔓。那女人一直在旁边帮忙打下手。
   “你这菜地下面是水泥底子吧?菜长得不错。”大爷边做事边搭家常。
   “自己种着吃,还行吧。就是缺土,下面水泥底子囤不住肥。”
   “水泥底子上你还能种出这么好的菜,不容易啊。我们乡下菜园子里种菜,也不见得比你这长得好。一看你就是个勤快人,做事麻利。”
   好话谁都爱听。那女人终于露出一些笑意:“我娘家也在乡下。种菜没别的巧,跟人一样,土堆厚点,肯下肥,经常照看,自然长得好。”
   两人忙乎了一阵,终于把倒下的藤蔓重新架起来,看上去比原来还齐整、利落。
   洪大爷站在菜园里面,左右打量了一遍重新架起的豆角瓜蔓,满意地拍拍手上的土:“应该能撑到这些菜下架了。我每天在楼上看着这儿一大片菜园子,就数你这块菜长得打眼。等辣椒茄子罢园,你这菜园还得再整整,土再往上加一层,种萝卜白菜才好。”
   这是洪大爷现编的。这块园子并不比别的园子更好,但它的主人肯定爱听人夸它是最好的。那女人忙碌之后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堆满了笑容,话也说得更熟络起来。
   “老哥你一看就是内行。城里到处都是楼房,土不好搞。这片儿菜地多,谁家都把那点土看得紧紧的,我这点土,还是自己到县城外河边一点点提回来的,可没少费劲。就这,还让人偷了不少。”
   “这种体力活不是女人干的,让家里人帮忙弄嘛。你要不见外,我来帮你弄。”洪大爷说着一指自家的房子,“我就住那边楼上。儿子媳妇忙,孙女今年上小学,叫我过来帮忙照顾。平时也没啥事,就想弄块菜地种种,弄不到啊。”
   “那就帮我整整吧。咱们说好,你帮我整菜地,这园子里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想摘可以来摘,就当工钱。”
   洪大爷回家的时候,带回了几个茄子一把辣椒,还有两根泛红的苦瓜。
   那女人姓韩,以前在供销社食堂做事,大家都叫她韩师傅。老公原来是供销社的一个小干部,已经去世多年。她没有再婚,带着儿子一直住在单位老宿舍,前年儿子也成家搬出去单过。她不愿意跟儿媳一起生活,依然一个人住在这儿。洪大爷跟韩师傅约好,先帮她弄土。
   韩师傅弄来一辆老式自行车,洪大爷推着自行车,跟韩师傅一起去城郊河边弄土。两人往返跑了几趟,驮回几大编织袋上好的肥土。弄来的土,先堆放在菜园角落里,等拔了辣椒茄子后,平整菜地时再加上去。
   土弄来了,大爷又主动提出,等豆角下架,就在菜园子周围修一圈篱笆,省得别人顺手牵羊偷菜。韩师傅一听说可以防止别人偷菜,一下就激动起来。
   “那可就太好了!你不知道这附近有些人心眼多坏,我这块菜地在路边,三天两头有人偷菜。去年过年前,我种的萝卜,一晚上让人拔了一大半。你知道这附近的人说什么?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给别人吃,只当积德。心眼太坏了!不就是欺负我孤儿寡母没人撑腰么?不就是说我死了男人是没积德么?我辛辛苦苦种点菜,被人偷了还要听风凉话?莫见怪,我正月初一起来骂,让那些做贼的人全家一年不好过!”
   最近一段时间每天一起弄菜园,洪大爷都忘了韩师傅就是那个骂街的女人。突然听她主动说起,心中莫名地生起许多同情来。从前村里也有带着孩子的寡妇,只要没找下家,要么活成全村女人的眼中钉,要么活成所有人的肉中刺。这位韩师傅,看来是活成了这一片居民的肉中刺。洪大爷对她们生活态度,一方面看不惯,一方面也挺同情。
   带着孩子的女人,活着不易。那些手贱嘴欠的人,还要去招惹欺负她们,活该被骂!
   认识韩师傅后,洪大爷在城里的生活变得有劲头了。之前每天做事都像是按刘琳的安排表完成任务,连吃饭夹菜都跟搞偷袭似的。现在,洪大爷觉得每天都在过自己的生活,一早起來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掐着点去韩师傅的菜园跟她一起忙碌。有时早起后,想到上午要跟韩师傅一起去做个什么事,偶尔忘形时还会不自觉地哼两句戏文。    在城里,他觉得自己也算是有了一个朋友,有了个一起过日子的人。小区里老人挺多,一楼开着几个棋牌馆,打麻将、下象棋的老人一堆堆的,还有打太极拳、跳广场舞、拿着拖把似的毛笔在地上写字的……洪大爷也常常站在那儿看热闹,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融不进那些老人的活动里,总是莫名地觉得,自己一参与就会露馅。到底会露什么馅他也说不上来,也许是露出自己其实没有馅、不是包子而是馒头的真相?
   几十年来,洪大爷精心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体面的乡下人人设。虽然这里没人在意,他自己很是在意,一直用心维护。
   来到县城这一个多月,大爷就这样生活在小区之中,游离在小区社会生活之外。在热闹当中备觉孤单。
   有时候,他甚至覺得小星星要是还是个宝宝就好了,那他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和其他看孩子的老人坐一起,边看孩子边说说孙子孙女。他观察过,小星星比小区所有孩子都长得好看!可惜啊,自己家的宝贝星星上小学了,这一条社交之路已被堵死。
   现在好了,他认识了韩师傅,不骂街的时候看上去很体面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说的做的,都是他最拿手的事,她只能打下手。在韩师傅面前,他还没露过怯,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韩师傅平时一个人过日子,从不跟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一起,成群结队地逛街、跳舞。洪大爷更是没有融入城市生活,大部分时候也是一个人在家。两人因为一块菜园,每天一起劳动几个小时,有说有笑,这短暂的时光,成了两人每天的盼头。
   洪大爷比在乡下种自家的菜地还上心,有空就去城郊转悠,十几天工夫,就弄到一大捆用来编篱笆的棍子,堆放在韩师傅家的小院里。
   入秋后,两人一起拔了半枯的辣椒茄子,扯了乱七八糟的瓜蔓豆藤,洪大爷把那块菜地上的土整体加厚了半尺,中间挖了排水沟整成两垅,又用碎砖头垒边固土。菜地周围原来乱七八糟插着的棍子,全部拔了,用砖头砌一圈尺把高的矮墙把菜地围起来,再用棍子在矮墙上编插成整齐的篱笆,出入的地方,洪大爷还给扎了一扇简易的篱笆门。
   韩师傅简直爱上了洪大爷整理后的菜园。这回,她的菜园可真是鹤立鸡群了!就算啥也不种,看着都舒服!连过路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两垅菜地整好后,洪大爷替韩师傅做了合理规划,萝卜白菜大蒜莴苣,哪里种什么、种多少,安排得妥妥帖帖。韩师傅自然是言听计从,两人合计着一起去菜市场买种子,准备种菜。
   这期间,洪大爷到韩师傅家去过几次,拿个工具材料的,喝口茶,坐下歇会儿。
   韩师傅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是刘琳那种变态的整洁,是寻常过日子的那种干净。进门一个小院子,养着几盆花草,晾着几件衣服。厨房与卫生间单独建在院子里,起居有一个小客厅两间小卧室,一个人住挺宽松。就是老房子,室内光线不够好,白天也要开了灯才亮堂。
   小小的客厅里,摆着一张老式三人沙发,沙发对面靠墙是一张小方桌两把小竹椅,正对门处有一组矮柜,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东西不多,收拾得干净整齐。向着院子,光线较好的窗户下,摆着一台已经很少看到的老式缝纫机。下岗后,韩师傅就靠替人做些缝纫活贴补家用。沙发上放着一摞做好的被套枕套,都是她接下的活儿。
   第一次走进韩师傅家,洪大爷就觉得手、脚、眼睛,都自己找得到地方放了。多么亲切舒适的居家环境!那擦得木纹清晰的小方桌,已经很少人家用的印花玻璃杯,一壶摊凉的茉莉花茶,一盘白糖腌渍的番茄或黄瓜……连白天打开的灯,那发黄的亮度似乎也恰到好处,太对洪大爷的胃口了!老伴在的时候,自己在乡下的家从没这么干净。洪星妈不讲究,洪大爷那时候就羡慕别人家的老婆爱收拾。可他改变不了自己老婆,只能收拾自己,不管家里怎么乱七八糟,自己出门都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来到城里,儿子家倒是一尘不染,可儿媳妇太讲究了!在家里,他得时时提醒自己手脚该往哪儿放,屁股该往哪儿坐,筷子又该怎么伸出去收回来。
   像是大蒜被种到了水仙盆里,自己也不知该长成花呢还是长成菜。
   第一次去,他就喜欢上了韩师傅的小屋。白天儿子媳妇上班、孙女上学后的时间,他基本全跟韩师傅待在一起,两人整菜园、喝茶聊天,看韩师傅把缝纫机踩得哒哒响,有时还一起看看电视节目。
   洪大爷没有想到,他的幸福时光会结束得那么尴尬、那么猝不及防。
   其实,在意外发生之前,那块鹤立鸡群的菜园,以及每天一起在菜园里劳作的两个人,已经让闲言碎语在坊间开始流传:守寡多年的韩师傅,跟一个老头子好上了。只不过洪大爷在小区几乎没有熟人,韩师傅一般人也不敢惹,两家的子女又成天忙着上班或住在别处,这些流言没有传到他们耳朵里罢了。
   在没有熟人的环境里,跟一个寡妇天天混在一起,让洪大爷这个精明了一辈子的体面人,完全放松了警惕。他安然享受着夕阳红式的微妙恋爱,是的,他确实喜欢上了韩师傅,甚至悄悄地想过两人一起生活的可能性,只是还没有勇气说出来。
   意外发生在两人买了菜籽在菜地种下的那一天。
   上午去市场挑了种子,下午两人一起把种子撒下后,洪大爷扛着工具跟韩师傅有说有笑去她家。
   韩师傅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头天晚上,她曾打电话给儿子,让他第二天来一趟,把腌好的豆角和辣椒拿些回去吃。菜园里的菜吃不完,韩师傅就做成各种腌菜。儿媳虽然不喜欢她这个婆婆,对她做的腌菜倒是喜欢得很。
   买菜籽、播种、浇水,洪大爷忙活了一天。韩师傅一进门,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盘白糖腌渍好的番茄给洪大爷吃。
   洪大爷好这一口。吃的时候,看坐在方桌另一边的韩师傅只喝茶不吃,非要用牙签挑着递给她吃。隔着小桌子,两人推让间,盘子里几片番茄和汁水洒出来。蕃茄掉的位置尴尬,正好落在洪大爷裤裆处。大爷坐在那儿,一手端着盘子,一手举着牙签穿着一片番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韩师傅倒不避嫌,笑着起身就过来帮他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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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本文以鄂尔多斯市研学旅行活动为例,为充分发挥研学旅行的地理实践性活动对培养学生地理核心素养的作用,设计基于乡土地理研学旅行的方案。本方案融入课程化思路,从研学前、研学中、研学后三个阶段进行设计,为呼包鄂地区地理教师教学设计和实施实践活动提供参考。  关键词: 地理核心素养 研学旅行 高中地理 鄂尔多斯市  研学旅行作为地理实践力的落脚点之一,是具有社会性和体验性特征的活动。研学旅
作者简介:  朱斌,笔名龚旭,男,1968年生于青海省甘德县,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毕业,文学学士,现居常州。2008年开始,在《芒种》《陽光》《飞天》《短篇小说》《北方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诗歌和短篇小说。  1  府前街的尽头当然是市政府了。过去朝代的知府也占据过那块土地。过市政府大门前的十字路直往南走不到二百米就是百年老店德泰恒。  德泰恒共四层,嵌
一直听闻陈国安老师的大名,感慨于一个大学教师,一个复旦大学文学系的博士后,却钟情于小学语文教学,并且身体力行,亲自执教,实属罕见。对于他的著作《语文的回归:一个大学老师的小学课堂》更存好奇。从李吉林、成尚荣、朱永新的序看起,书中10篇不同文体、不同教学维度和走向的文本解读、课堂实录、教学反思以及名家评课,为我们这些多年来从事小学语文教学的教师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不识庐山真
摘 要: 本文以泰州旅游景点中公示语的目的论翻译为例,通过语言跨文化交际语用失误,研究公示语的指示性、提示性、限制性等作用,达到景点中公示语的呼唤、应用示意等功能效果。  关键词: 公示语 目的论翻译 语言跨文化交流 语用失误  1.引言  泰州作为一个文化古城,旅游业蓬勃发展,吸引了很多国外游客。但是其旅游文本的翻译中出现了一系列失误,给游客尤其是国外游客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误解。  当今世界越来
摘 要: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中巧妙地将几个女子的命运与近代中国的厚重历史交织在一起,深刻剖析了她们在时代交替中经历了反抗、妥协到觉醒的心理转变。通过解读她们,揭示现代女性心理世界的痛苦与生存境遇的困窘,从而折射出百年来中国社会精神轨迹的内在演变。  关键词: 《江南三部曲》 女性心理 女性形象  格非的作品中对女性形象的刻画有一个转变的过程,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中如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到《迷
摘 要: 个体从寄生走向自觉,再借由记忆的交叉来追溯历史与罪,达成最终的和解,是《茧》中成长主题的呈现方式。张悦然在《茧》中通过罪的“受害者们”来回忆、呈现罪的影响,并逐渐剖开罪的过程,以最终的和解和对历史的消弭来指认历史和成长的关系,有其高明之处;但同时,《茧》所呈现出的青春题材写作的明显痕迹及对历史把握的不足也在文本中暴露无遗。基于此,本文将从文本中人物的个体成长、历史与记忆对成长的介入作用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