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人夺妻

来源 :今古传奇·单月号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oshi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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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下午,剑兰又带着她的大黑狗来到野马河边,久久地凝视着那片沼泽地。沼泽地紧靠小河,荒凉落寞地铺展在一个很大的山谷中,里面杂草丛生,怪石嶙峋。像往常一样,剑兰在河边一坐就忘记了时间,直到太阳落山,她才意识到自己该回家了。这时,坐在她身边的大黑狗突然叫了一声,她转眼一看,发现了秋阳,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她。
  剑兰不由芳心一跳,惊喜地问:“你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
  秋阳笑了笑,说:“在看你呗。”
  剑兰故作生气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秋阳走近剑兰,指了指她眉间那颗与生俱来的朱砂痣,说:“我喜欢看你这颗红宝石。”
  剑兰下意识地摸了摸两眉之间,苦笑道:“它哪里不好长,偏要长在这显眼的地方,把人都变成丑八怪了!我恨不得把它割掉才好哩!”
  秋阳赶紧说:“割不得!割不得!这可是颗美人痣!可以给你带来财运的!”
  剑兰半信半疑道:“什么财运?”
  秋阳呵呵一笑,说:“还装模作样哩!其实你已经在敲老板的大门了,你以为我不晓得!”
  剑兰问:“你晓得什么?”
  秋阳说:“你不是准备把这沼泽地变成养鱼塘吗?有了养鱼塘,你不就成了老板吗?”
  剑兰一怔,她之所以天天来看这片沼泽地,就是为了把这片沼泽地建成养鱼塘。这位不甘人下的山里妹子,不愿意永远沉默在贫困线上,她要借助这一方山水,跳出困境。这片沼泽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只要在临水的一面筑上拦水坝,它就变成了一口偌大的养鱼塘。可她没有想到,她这个美好的计划却受到了她爹蛮五的坚决反对。
  那天,当她把修建鱼塘的打算告诉蛮五时,蛮五当即暴跳如雷地斥责她说:“那鱼塘是几个钱能修得起来的?老子吃药的钱都不晓得出在哪,你叫我去哪里给你弄那么多钱?”
  剑兰说:“我晓得你弄不来钱,我自己去贷款。”
  蛮五“哼”了一声,说:“你以为那款是那么好贷的!就算人家贷给你,你一个女娃家,干得了什么事?你少给我添乱!”
  她便跟蛮五吵起来,说:“爹,我不晓得你是咋想的,我要去打工,你不让我去,现在我要修鱼塘,你又不让我修!难道你想让我们家一辈子穷下去?”
  蛮五不耐烦地说:“那你去贷款好了,贷到贷不到那是你的事,你莫来吵老子的耳朵!”
  得了蛮五这句话,剑兰果真去信用社贷款。令她没想到的是,那款真不是说贷就能贷到的,贷款人必须以大于贷款数额的存单或可靠的抵押物才行。她家穷得连住的都是一栋透风漏雨的土墙屋,哪来抵押物?贷款的路被堵死了,这些天,她连做梦都在叫:钱啊钱,我去哪里借钱?
  现在,剑兰见秋阳说起这件事,很惊讶,心里说:我从没跟他谈起过这事,他咋就晓得了呢?他这样关心这件事,莫不是要借钱给我?老实说,剑兰还真的动过跟秋阳借钱的念头。
  在村里,秋阳家是首屈一指的富户。前些年,秋阳高考落榜,不知怎样竟说动了他那有些古板的父亲,父子俩不惜卖牛卖马,外加四处借债凑了一笔钱,在野马河边修造了一口养鱼塘,没几年,家里的光景就红火起来。之后,他们又在鱼塘边增修了一口甲鱼池,把致富的“蛋糕”越做越大。富裕后的秋阳花了一大笔钱,把村里那条原本只能通行马车的小路拓宽填平,让它通到十五里之外的镇上。接着,他在鱼塘边修了一栋大楼,买了一辆猎豹越野车,真正是风光无限。
  秋阳的成功激发了剑兰的雄心,她也想修鱼塘发家致富。然而,就在她要去跟秋阳借钱的时候,她突然想,这沼泽地是野马河边的一块空地,谁都可以开发利用,秋阳有钱,如果把自己的计划透露给他,他岂不要捷足先登?
  “不,我不能跟他借钱,我要让他大吃一惊!男人能做到的事,我一个弱女子照样能够做到!”剑兰这样想。
  可她没料到,钱竟然那么难借。此时此刻,面对着秋阳这试探性的提问,她也试探性地问:“看来,你是要在这里修建第三个鱼塘了,是不是?”
  “你猜对了一半。”秋阳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发现新大陆了啊,不仅我,还有另一个人也盯上了它!”
  剑兰神经一紧,问:“谁啊?”
  “管山猫啊。”
  “啊——他?”
  “你别紧张,他没钱,他就是想修也修不起。”
  “你咋晓得他没钱?”
  “他要是有钱,就不会打我的主意了。”
  “这么说,你借钱给他了?!”
  “没有。”秋阳摇了摇头,“这个人惹不得,我不想和他打交道。”
  “那就是说,你真的要在这里修第三个鱼塘?”
  “也不是。”
  剑兰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的意思是要把钱借给我,让我来修啰?”
  秋阳故意板起面孔说:“真奇怪,我不想借钱的人,他偏来找我借,我想借钱的人,她又偏不来找我。既然人家不来找我,那我只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剑兰一听,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你真的愿意把钱借给我?”
  “不是借,是资助。”秋阳说得很认真。
  剑兰咕噜道:“资助就是送,不用还的,是不?”
  “是啊!”秋阳回答得铿锵有力。
  好大一会儿,剑兰不敢说话。天上掉下个馅饼,地上就有个陷阱,她敢吃这馅饼吗?好久,她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爱你啊!”秋阳脱口而出。
  果然有个陷阱!剑兰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说:“我还以为你真是好人哩,谁知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秋阳忙说:“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是哪种人?你都有人了,如今又说爱我,你能爱几个?”
  “我有谁?”
  “你心里有数!”
  秋阳就笑起来,说:“你指的是艳红吧?嗨!那是艳红和她爹妈的一厢情愿。正是因为他们一家有那个想法,我爹妈也就有了那个想法,于是弄得满村子的人都信以为真了。其实,我爹妈要我去定亲的时候,我就拒绝了。我不同意,那能算数吗?”   “你哄鬼!你们两家都叫上亲家了,咋不算数?”
  “他们要叫亲家关我什么事?只要我不答应,他们再怎么叫也没用!”
  剑兰“哼”了一声,说:“艳红的爹是村支书,你巴不得攀上这样的岳父。再说,艳红也是村干部,又生得像朵花似的,你哪有不爱的!”
  “你看你!”秋阳一脸苦笑,“一个村的人,难道你不清楚我?艳红那人,我不想多说她什么,我只说一句,她是驴子拉屎外面光,我爱她做什么?”
  “你不爱她,咋对她那么好?”
  “我咋对她好了?”
  “哪个不晓得,她三天两头往你那里跑,要钱你就掏钱,要鱼你就抓鱼,有时你还亲自开着车接她送她。你都爱到那份上了,还假惺惺地说不爱!”
  秋阳愣了好大一会儿,叹息说:“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哪想你还是个屁事不懂的黄毛丫头!她是村里的会计,她让我赞助一些公益事业,难道我能一毛不拔?上头今天来几个人到村里检查,明天来几个人检查,她来跟我要几条鱼去接待客人,难道我能那么吝啬?公是公,私是私,钱归钱,爱归爱,各不相干,你咋混为一谈了呢?”
  剑兰怔怔地望着这位似乎已经很懂事的小伙子,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秋阳说:“看来你还是满心的疑问,我和你三言两语说不清。现在天黑了,我们也该回家了。这样吧,晚饭后,我们去南坡的苦竹林坐一坐,我把我和艳红的事、修鱼塘的事,还有许多许多事,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好不?”
  剑兰愣了很久,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苦竹林坐落在村边不远的一面山坡上。现在,一对恋人坐在这里,秋夜的月光清爽地透过竹林的空隙,斑斑点点地洒落在竹林间,与两个年轻人的青春气息交融在一起,显得诗情画意。当晚,他们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谈爱情,谈理想,一谈就忘了时间,一直谈到雾没竹林,露滴三更。
  爱情的到来,使得剑兰的身心焕然一新,活再累,她也不觉得累。饭还是过去的粗茶淡饭,但她吃得格外香甜。照照镜子,她惊异地发现,那颗嵌镶在自己两眉之间的朱砂痣更加亮丽润泽了,有如一颗光芒闪烁的小星星。那脸庞,就像刚刚被春风吹开的桃花一样鲜艳洁净,白里透红。再往下看,圆圆的肩细细的腰,胸部已然非常丰满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剑兰害羞地一笑,不由惊叹:十九岁的生命力是多么旺盛啊!她又想起了那个醉人的夜晚。那晚,秋阳告诉她,近日他被地区评为“十佳青年”,要去地区参加表彰大会,等会议结束后,他就把建鱼塘所需的水泥钢筋等物资买回来;鱼塘建成后就叫剑兰鱼场。
  啊!剑兰鱼场!剑兰的想象力不由得像奔马一样驰骋起来:那里杨柳依依,清波玉浪,鱼踪隐隐,鹅鸭成群,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梦啊!
  这天晚上,剑兰再也不能克制自己,决定上秋阳家看看。与她形影不离的大黑狗知道她要出去,高兴得直摇尾巴。
  可她还没走出房间,她爹蛮五就过来了。去年秋天,蛮五上山时不慎摔折了腿,将养到现在才丢掉拐杖。
  蛮五挡在门边问:“你又要去哪儿?”
  剑兰只好撒谎说:“我去还人家书。”
  蛮五盯着剑兰问:“那夜你真是去借书?”
  剑兰声音略低道:“是啊。”
  蛮五突然发怒道:“借你个脑壳!借本书去那么久,你以为老子是瞎子聋子!”
  剑兰羞涩地低下了头,说:“爹,你不是说让我自己想办法去找钱修鱼塘吗?秋阳主动拿钱给我们修鱼塘哩。”她接着撒娇道,“爹呀,我给你找了这么好一个女婿,难道你还不高兴?”说罢,她就期待着蛮五高兴地把手一挥,让她去找秋阳。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蛮五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你用不着去找人,你早就有人了!”
  这话把剑兰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我早就有人了?我什么时候早有人了?我为什么还蒙在鼓里?这可是我自己的婚姻大事,理应由我选择,爹为什么把我悄悄许了人?都什么时代了,爹怎么还这么封建!
  她仿佛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颤抖道:“爹,那人是哪个?”
  “那人就是我!”
  剑兰只觉得一声霹雳在头上炸响,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说:“爹,你说什么?我可是你的女儿呀!”
  谁知蛮五的回答更让她吃惊:“你是我的女儿,但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是我捡来的!”
  “我……是你捡来的?”
  “是的,你就是我捡来的,要不你咋叫剑兰!其实你叫‘捡来’,叫来叫去就叫成‘剑兰’了,你就是我十九年前捡来的。”
  “不!哪个爹妈舍得丢掉自己的亲骨肉?你骗我!”
  “我咋骗你?我有证据,那是你爹妈留下的一张红纸片,我可以拿给你看。”
  蛮五于是打开家里那口唯一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红纸片递给剑兰。
  剑兰看到,这张红纸片虽已褪色发白,上面虽只有寥寥几字,但那字迹依然清晰可辨。看了红纸片,剑兰呆了。好久,她才痛彻肺腑地喊道:“爹,你咋要把我捡来?”
  蛮五一字一顿地说:“我把你捡来,为的就是把你养大了做婆娘。要不是去年我把腿摔断了,我早就和你成亲了!”
  剑兰觉得自己猝然跌进了一个可怕的深渊,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蛮五是个天生的畸形儿,长得丑陋无比:扁额头,三角眼,尖下巴;皮肤粗黑,脾气暴躁,一脸凶相,动不动就打架骂娘。他三岁才能走路,五岁方能说话,十岁才入校门。他读了六年书,却一直停留在一年级的水平。校方伤透了脑筋,只好把他开除了事。他不仅在学校里闹,在家里也闹得乌烟瘴气,往往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和哥哥姐姐们打起来。可笑的是,他这样一个人,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见别人娶了老婆,他也逼着爹妈给他娶老婆,可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呢?当他最小的哥哥也娶了老婆后,他们的父母便相继病故。那年,他二十三岁,他那几个兄长,一个个早已分家,两个姐姐也早已嫁人,大家都不管他。他混不下去,就满村的偷鸡摸狗,恨得村里人都说,这个人算是死了,不过死了还没埋!   蛮五是在十九岁那年知道他是被爹妈用烟屎提前打下来分粮的。那时,他那个最小的姐姐已经二十一岁,快要嫁人了。一天夜里,蛮五居然爬上了他姐姐的床,吓得他姐姐来不及穿衣裙就跑出了房间,他父亲见此情景,异常震怒,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冲进屋去,一棍子把他打翻,接着就往死里打。他娘不忍心儿子被老子打死,就抱着丈夫哭叫:“莫打了!你莫怪他,要怪就怪我们自己!他是被烟屎闷坏的。你饶了他吧,他也是一条命哪!”
  就在他爹娘死后的第二年,他在一次偷窃中被人打了个半死。过了半年,有人发现,他用锄头愤怒地砸他爹妈的坟头,砸一下,骂一声:“我日你家娘,你们咋用烟屎把老子打下来!是你们害死了老子!”
  之后,他就消失了。
  等到他再次出现在村子里时,他手上竟牵着个三岁的女娃。
  红纸片从剑兰手中飘落到地上,十九年前的字迹像一支支毒箭掠过剑兰的泪眼,残酷地扎在她心里,让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莫哭,剑兰。”蛮五从地上捡起红纸片,宝贝似的塞进衣袋,劝说道,“姑娘大了要嫁人,人人都一样,有什么好哭的。”顿了顿又说,“你跟了我,我决不会亏待你。”
  “不!”剑兰惊恐地叫,“你收养了我,你就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们只能以父女相处,若要做夫妻,狗都会笑脱门牙!”
  “哪个敢笑?”蛮五说,“我们结婚那天,我把这张红纸片拿给大家一看,大家就晓得是么回事了,谁还笑?”
  “不!不!”剑兰斩钉截铁地喊叫道,“我要嫁给秋阳!”
  “秋阳早跟许艳红定了亲,你莫做梦!”
  “没有,他没有和她定亲,他不同意!”
  “他不同意又能咋的?管山猫硬要把女儿塞给他,他敢说不要!你莫和我犟,这是你的命——那时你爹妈把你丢在那个十字路口,千万个过路的人都没有把你抱走,偏偏让我把你捡来,这是命运的安排,你就将就自己的命吧!”
  “不!我绝不将就这样的命!”
  “你他妈的真没良心!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出生二十五天,你晓不晓得,我为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也是的,为了养活这个捡来的女娃,蛮五真是挖空了心思,耗尽了心血。那时候,他带着女娃整天在垃圾堆里掏来掏去,自己舍不得好好吃一口,天天给女娃买奶粉。有时候没钱了,他就带着女娃四处讨要。为了博得人们的同情,他向人们编造了一个悲惨的故事,这个悲惨的谎言不知欺骗了多少人,无数个善良的母亲用奶水喂养这个女娃,还慷慨地送钱赠物。他觉得这种欺骗比拾垃圾强多了,于是再也不去拾垃圾,索性带着这个谎言出没于大街小巷,出没于千家万户。他和女娃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到了女娃三岁的时候,蛮五才带着女娃回到苦竹寨,这让苦竹寨的人感到很惊讶。
  有人问:“这女娃是从哪里捡来的?”
  他说:“这女娃不是我捡的,我这几年在外头打工,找了个婆娘,就有了这个女娃。”
  “那你婆娘呢?”
  “我婆娘去年生病死了。”
  可谁也不相信他真在外头娶了婆娘,都说这女娃来历不明。受点儿舆论攻击倒也罢了,更让他头痛的是女娃上不了户口。他去派出所给女娃上户口时,派出所让他拿出结婚证和女娃的出生证,他却拿不出。
  派出所的人就追问他:“这女娃是不是你拐骗来的?如果是拐骗来的,那你就要坐牢。”
  他就在派出所大吵大闹。派出所被他吵烦了,就让他回村里去开个证明给他们。谁知他回来找到村里,村里也不给开证明。
  掌握公章的村主任说:“你结婚证没有,婆娘没有,女娃的出生证也没有,我们咋给你开?”
  他就去找他那几个兄长,他那几个兄长虽然对他深恶痛绝,但毕竟是骨肉同胞,血浓于水,他们眼见女娃上不了户口,就一起到村主任家,摩拳擦掌地说:“你狗日的开不开?不开,老子们就一把火烧了你这狗窝!”
  村主任一见这阵势,不得不把证明给开了,女娃就这样成了苦竹寨的人。从那之后,蛮五带着女娃住进了那个远离村子的小山湾。小山湾里有他的责任田,那是他们兄弟分家时通过抓阄分到的田。那里还有一座地堡似的土墙屋,那是当年他在那里构筑的屋子。他把这土墙屋整理了一番,住了下来。从那时起,养大女娃、结成夫妻,就成了他的奋斗目标。于是他埋头苦干,克勤克俭,十多年过去了,他不仅养活了自己和女娃,还积攒了几个钱。
  一天天大起来的女娃说:“爹啊,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还像类人猿一样住在这土墙屋里,单家独户的没个伴!人家个个有电视看,我们家连个电灯都没有,现在还点蜡烛。要不我们就搬到村子里去住,要不你就把电线接进来。”
  可他既不搬出去,也不把电线接进来。他舍不得花钱,他积攒的那几个钱,是留着跟女娃成亲用的。他本来是要在女娃十八岁的时候就和她成亲的,不料去年他干活时摔断了腿,把好事给耽误了。好不容易熬了一年,现在把伤熬好了,可谁又想到,贫困和青春已在女娃心中躁动起来,从未撒过谎的女娃,竟瞒天过海地和秋阳恋上了。他哪能让秋阳把女娃从自己身边抢走,于是他道出了女娃的身世,要和女娃成亲。
  现在,蛮五见剑兰宁死不从,就“扑通”一声跪在剑兰面前,央求道:“剑兰啊,为了养活你,我流血流汗操了十九年的心,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剑兰也“扑通”一声跪下去,哭叫道:“爹,你既然收养了我,那你索性好人做到底,永远把我当作你的亲生女儿吧。日后我和秋阳结婚了,就把你接去一起过日子,报答你的救命养育之恩。爹,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
  “不行!我就要和你成亲!”蛮五固执得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剑兰也很坚决,说:“爹,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死也不会答应你!我就要嫁秋阳!”
  “好啊,老子先把你做了,看你还嫁不嫁秋阳!”蛮五暴怒地扑了过去。
  “叭嗒”,桌子上燃烧着的那支蜡烛被撞翻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他们在黑暗中扭打起来。蛮五虽然弱智,但有的是蛮力,他把剑兰扔到了床上。剑兰不顾一切地抗拒着,撕咬着,哭叫着,但她的气力似乎终于耗尽了,她绝望地感觉到有一把坚硬的肉刀子就要剜去她的童贞。这时,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力气,猛地曲起一条腿,用力一蹬,只听蛮五惨叫一声,滚下床去。   剑兰想爬起来,但她老半天爬不起来。她觉得周身的骨头似乎散了架,一点儿气力都没有。这时她听到她的狗黑豹冲了进来,然后她就感觉到黑豹趴在床沿上嗅着她,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流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剑兰才挣扎着爬起来。她摸索着找到了手电筒,之后又找到了火柴,点燃了蜡烛。这时,她才发现,她的衣裳已被扯得东一块西一块,难以遮羞。转眼一看,她更为惊骇,蛮五两腿之间流着血,正赤身裸体地昏睡在地上,看样子是被自己踢昏过去了。她羞得无地自容,惊叫一声就跑,但她被门槛一绊,倒地了。这时,她听到蛮五哼了一声苏醒过来,然后叫她:“我日你娘,我快要死了,你快把老子弄到床上去啊。”
  她惊慌万状,不敢去扶他。
  蛮五又叫:“你快来扶老子!你踢到了我的命根子,我奈何不了你的,你快救救我!”
  她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服,然后用一张床单把蛮五罩住,把他扶到了他的房间。之后,她逃命似的逃回自己的房间来。
  这时候,她只想痛哭,但她却不敢哭出声。这是她的奇耻大辱啊,哪怕是在这远离村寨的小山湾,哪怕是在这万籁无声的黑夜里,她也仿佛怕人听到她的哭声。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闪现出许多个为什么:我为什么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丢弃?我为什么被这个畜生捡来?现在我该怎么办?这个家我还能呆下去吗?千万个为什么在她脑海里翻腾着,她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爆炸了。她没人哭诉,没有依托,只能对大黑狗说:“黑豹,黑豹,你说我该咋办啊?”
  但黑豹早已不见了,她只能在无助的夜里默默流泪。
  半夜时分,一只狗在蛮五的大哥徐老大门前发狂般叫起来。这发狂般的狗叫声,惊起一寨子的狗叫鸡飞,也把一寨子的人都惊动了。
  徐老大以为是来了贼拐子,第一个提了根棍子走出来,接着是他老婆冬娥打着手电筒跑出来。
  徐老大看到是一只狗,举起棍子就要打。冬娥用手电筒一照,忙说:“莫打,这是剑兰的黑豹。”
  徐老大就骂狗:“你撞到鬼啦,半夜三更跑来这里鬼哭狼嚎,吵得老子睡不成!”
  黑豹用嘴去扯他的裤脚,一边发出“呜鸣”的叫声,一边拉着他走。
  徐老大又骂:“你狗日的发什么疯!”
  冬娥想了想,说:“这狗很通人性,它要拉你走,莫非蛮五和剑兰出了什么事,我们看看去。”
  两口子就跟着黑豹来到了小山湾,只见蛮五家的大门开着一条缝,有点儿像被小偷撞开的一样。
  徐老大叫蛮五,叫剑兰,老半天才听到蛮五“哎哟”一声哼起来,却听不到剑兰的回答。
  二人先进了剑兰的房。他们看到,房里点着一支蜡烛,昏暗的烛光下,剑兰坐在床上,用手整个儿地抱着脑袋,两肩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泣。冬娥捧起剑兰的脸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她的脸这里青一块,那里肿一块,满脸是泪,原来那一头秀美的长发也全乱了。
  “妹崽,你这是咋啦?”冬娥问。
  这一问,剑兰突然扑到冬娥怀里哭了起来。
  冬娥紧紧抱着她问:“妹崽,你到底咋啦?”
  追问了许久,剑兰才哽咽着说:“是他!”
  “是他——哪个他?”
  “除了他,还有哪个他!”
  “你是说你爹——你爹咋啦?”
  “我……我说不出口……”
  冬娥一听这话就呆了。
  徐老大拔腿向蛮五房里扑去,揭开被子狠狠甩了蛮五几耳光。
  蛮五号叫道:“大哥莫打!我本来快要死了,你再打我就死定了……”
  徐老大住了手,喝问:“你咋本来快要死了?”
  “她踢着我那地方了!你看你看,你快用电筒照照。”
  徐老大就用手电筒照他那伤处,只见他的命根子上凝着血迹。他用手电筒扒了扒,才发现是那龟头受了伤。
  蛮五见大哥不再打他,问:“你看我那命根子是不是被踢坏了。”
  “我巴不得她踢死你!”徐老大又打了起来,边打边骂,“她可是你女儿呀!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把我们徐家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打了一阵,徐老大颓然坐在床上,喘息了很久,揪着蛮五的耳朵,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这事你把它烂在肚子里!你要敢把这事说出去,我就叫上老二老三他们,把你沉到河里活活淹死!”
  “不!不!她不是我亲生的,我要拿她做婆娘!”蛮五呻吟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和你说不清楚。”蛮五说,“我有一张红纸片,那是证据!”
  “在哪儿?”
  蛮五在身上摸了摸,说:“在我衣服里,我衣服在她房里,你去拿过来。”
  徐老大就去剑兰房里把蛮五的衣服拿了过来,从衣袋里找出那张红纸片。他用手电筒照着看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大哥,你看清楚了吧,这就是证据。我养了她十九年,你说她该不该给我做婆娘?”
  徐老大不再打他了,问:“你真要拿她做婆娘?”
  “是啊,我把她捡回来,就是为了拿她做婆娘。”
  “那我问你,你懂不懂婚姻法?”
  “什么婚姻法?”
  “婚姻法就是讲男女双方自愿,若是强迫成婚,那就是犯法。剑兰虽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可你要和她结婚,必须取得她的同意,不然你就要坐牢!”
  “不!”蛮五大叫,“我不要坐牢,我就要婆娘。你们个个都有婆娘,你们不能不管我的死活!”
  徐老大吼道:“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要是逼着她嫁给你,把她逼死了,我们大家都得坐牢!你要婆娘可以,寨上经常有来要饭的女人,要是人家愿意,我们就给你送一个来。”
  蛮五马上叫起来道:“我不要那种女人,那种女人不漂亮,我就要剑兰!”
  徐老大又火了,说:“你真要这样横蛮,那我们只好把你送到牢里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老二老三他们叫来!”说着就在房里找了根棕绳,把蛮五绑在床上。   在徐家,蛮五谁都不怕,就怕他大哥。现在他见大哥真把他绑了,就有些害怕了,赶忙说:“你莫送我去坐牢,我不要她做婆娘了,你把我放了吧。”
  “你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
  “你要反悔咋办?”
  “那你打死我。”
  徐老大这才给蛮五松了绑。
  当徐老大来到剑兰房间时,剑兰还伏在冬娥怀里哭。徐老大便安慰她道:“莫哭了,妹崽。好在你还没被他糟蹋。他被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答应不再起歹心了。”
  “不!”剑兰恐惧地叫,“他的话信不得,这个家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那你咋办?”
  “我要出去打工!”
  徐老大想了想,说:“也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不过你现在不能去,看你这鼻青脸肿的,咋好出门?等你心里平静些再走吧。”
  剑兰又叫:“那我去你们家。大爹,我一分钟也不敢呆在这儿了,我怕!”
  徐老大点头道:“这事我已跟他讲了,让你先到我们家去住着。”
  于是,三人走出土屋,离开了小山湾。
  小山湾是人们常去放牛牧羊的地方,那些放牛牧羊的人每天都会去蛮五家的土墙屋闲聊,尤其是那个叫顺风耳的家伙,差不多每天都会去。
  这天,无所事事的顺风耳依然走进了土墙屋。他一进门就大喊道:“蛮五,你不出去做活,闷在屋里做什么?”
  叫了几声,只听蛮五在房里不耐烦地回答说:“出去,出去,你莫来惊醒老子的瞌睡!”
  顺风耳索性钻进蛮五房里,见蛮五真在睡觉,就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说:“大白天的睡瞌睡,是不是想婆娘想疯了?”
  蛮五叫起来道:“你他妈的别处不打,专打老子的痛处!”
  顺风耳吓了一跳,问:“你哪里痛?”
  蛮五说:“关你屁事,快滚!”
  顺风耳不由笑道:“老子好心好意来陪你玩,你却要赶老子走。你莫赶我走,我跟你侃个最好听的故事。”说着就讲了起来。
  故事刚说完,顺风耳和蛮五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后,蛮五就骂:“你讲屁话,哪有女人主动找男人的事!”
  顺风耳说:“不信你哪天找个女人试试。”
  蛮五叹了口气,说:“试个屁,老子就是想试试,才差点儿把命根子弄坏了!”
  “你哄鬼哟!”顺风耳将信将疑,“你和哪个女人试?”
  “还有哪个,就是我家剑兰!”
  顺风耳惊得瞪大了眼睛,说:“你个挨千刀的,她可是你女儿啊,你也不怕五雷轰!”
  蛮五理直气壮地说:“她又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捡来的!”
  说着,他一骨碌爬起来,找到那张红纸片,递给顺风耳。
  顺风耳看后,不由叹道:“这还真是证据哩!他妈的,是人是鬼都骂你笨,其实你狗日的有心计哩,竟想出这么个主意来,把大家骗了十九年!”
  蛮五叹气说:“这有屁用?她死也不肯给老子做婆娘!”
  “你也太不中用了!你一身蛮力,咋就奈何不了一个小女子!”
  蛮五沮丧地说:“她力气可大啦,我眼看就要到手,哪想她一脚踢在了我命根子上。你看,你快看看。”
  顺风耳就看了蛮五的命根子,那上面果然涂着药膏和红药水,不由笑道:“这么说,你还没捞到手?”
  蛮五摇了摇头。
  “那你看都没能看上一眼?”
  “哪看到!我一动手,那背时的灯就被撞翻了,屋里黑灯瞎火的,我咋看到?”
  “嗨!”顺风耳替他惋惜,“女人全身都是宝啊,那皮肤,细滑得像匹缎子布;那对包子,胀鼓鼓软绵绵的,比粉蒸肉还好吃;特别是那地方,又白又嫩,白里透红,就像一颗熟透的六月桃。那味道,啧啧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男人就是为那颗桃子而生,为那颗桃子而死!”
  蛮五一听,口水都淌了下来,心想,日他娘,那么好的一颗六月桃,老子咋就吃不到呢?
  顺风耳笑着说:“要不要我帮你出个主意?”
  蛮五迫不及待地说:“好啊,你快说。”
  顺风耳便附在蛮五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顺风耳走后,寂寞的小山湾只剩下了蛮五。这个夜晚,蛮五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老是想着顺风耳给他描绘的那颗六月桃。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觉得夜晚特别漫长,特别难熬。于是,天还没亮,他就起了床,然后提了根粗大的木棍,直奔苦竹寨而去。
  地区表彰大会一结束,秋阳就返回了市里,他马上去订购剑兰修鱼塘所需的钢筋水泥等物资。谁知办完事刚要上车,秋阳却碰上了一个要好的朋友——市政协的廖主席,结果被廖主席拉去陪几个朋友喝酒,这一喝就到了很晚。
  夜深时分,秋阳住在宾馆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老是想着他的“红宝石”,这样就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艳红。那个艳红,也算是一枝花,可她浑浑噩噩,老是有一种没来由的优越感。秋阳想,你不就是有一个当村支书的老子吗?难道这也可以成为你优越的本钱?一旦走出这巴掌大的山旮旯,你还有这样的优越感吗?他觉得艳红太轻薄、太没出息,而剑兰却不同,她不仅貌美,而且心灵也美,他早就把这颗可爱的“红宝石”珍藏在心里了。这样想啊想啊,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可天还没亮,他就又醒了。于是,他爬起床,到前台结了账,驾着心爱的猎豹就往回赶。
  车到村头,天已大亮。晨雾中,只见剑兰拎着一只大大的提包走在河湾处,徐老大在她后边跟着,像是要外出。秋阳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宽阔的草坪上,跳下车叫道:“剑兰,你们要去哪儿?”
  一看到秋阳,剑兰的泪水就禁不住要落下来,但她忍住了,她不想让秋阳知道她目前的遭遇,怕把秋阳牵连到一场是非中来,她现在只想逃离那个畜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所以,当秋阳这样问她时,她只好撒谎说:“我和大爹去外头办点儿事。”
  秋阳走过来,当他看到剑兰一脸伤痕和忧伤时,吓了一跳,说:“你咋啦?咋弄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剑兰不知如何回答。
  徐老大生怕剑兰透露了真情,赶忙帮她撒了个谎,说:“她不小心从坡上摔到坡脚,被硬岩脑壳划得到处是伤,我带她去外头看看。”
  秋阳信以为真,说:“那我开车送你们吧!”
  徐老大说:“那好,那好……”
  谁知话音未落,徐老大头上就挨了一棍子。
  这一棍是蛮五打的,蛮五本是直奔徐老大家去的,却在村口看到了剑兰和徐老大,于是小跑着赶到前面隐藏起来。这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顺风耳给他描绘的那颗六月桃,他想,老子只要能吃到那颗六月桃,死了也值得!
  徐老大当即栽倒在地,半天才呻吟着骂出一句话来:“你这挨万刀砍的,你咋下这样的毒手!”
  蛮五吼道:“老子上了你的大当,打死你!”说着举起棍子又要打。
  剑兰不顾一切扑上去,欲抢蛮五手里的棍子。
  秋阳也慌忙跑过来挡住说:“你咋打他?”
  蛮五吼道:“他把老子的婆娘拐走了,老子当然要打死他!”
  秋阳如坠雾中,说:“他拐了你的婆娘?——哪个是你婆娘?”
  “她就是我婆娘!”蛮五指着剑兰说。
  “她是你婆娘?”秋阳更是摸不着头脑,他怀疑这个蛮人也许是神经失常了,又问,“她是你亲生女儿啊,咋成了你婆娘,你是不是疯了?”
  “你才疯了!她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捡来的。我把她捡来,就是为了做婆娘!现在她可以做婆娘了,我要和她成亲!”
  徐老大快要急疯了,他想站起来,但挣扎了几下还是站不起来,于是大声叫道:“秋阳,你千万莫信他,他是个神经病!”
  蛮五说:“你才是神经病!你说只让她来你这里住几天,可你现在咋把她带出去?你说,你要把她拐骗到哪儿去?”
  徐老大吼道:“我要把她送出去打工,我不能让你把她糟蹋了!”
  “不!你不是送她出去打工。”蛮五继续大吼大叫,“他妈的顺风耳说对了,你是想带她出去做你的二奶!”
  徐老大一听,呆了,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头上的血流得更多,话也说不出来。
  秋阳似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便问剑兰:“是吗?你真是他捡来的?”
  剑兰“哇”地哭出声来。这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哭,那耻辱和绝望,在这一刻陡然爆发,遏制不住。
  秋阳心痛地拍打着她,叫道:“剑兰!剑兰!”
  剑兰的哭声传出很远,许多人都朝这里跑来。
  剑兰终于缓过气来,万念俱灰道:“是的,我是他捡来的,我才出生二十多天就被我爹妈丢了,是他把我捡来养大的。现在,他要我和他成亲!”
  秋阳呆了。
  蛮五冲过去,一把抓住剑兰,吼道:“你给老子回去!”
  剑兰又是踢又是咬,哭叫道:“放开我,我决不跟你回去!”
  见蛮五强拉剑兰,呆如木鸡的秋阳突然跳起来大喝一声:“住手!”
  蛮五依旧拉住剑兰不放,说:“你想咋的?”
  “你不能拉她走!”
  “你凭什么不让我拉?”
  “你强迫人成婚,国法不容!”
  “我强迫人成婚?”蛮五狞笑着说,“她是我养大的,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要娶她做婆娘,关你屁事!”
  秋阳说:“我们在这里说不清楚,我们去法庭!”
  蛮五跳了起来。此刻,他脑子里又响起了顺风耳的话:“人类世界也和动物世界一样,没什么道理可讲。只要你把这个死劲拿出来,你还怕哪个——”
  啪!他打了秋阳一耳光,说:“老子不说你抢我婆娘就罢了,你还要老子上法庭!”
  秋阳一动不动,说:“你还敢打人?”
  “老子杀人都敢!你要抢老子的婆娘,老子就炸了你的鱼塘,砸了你的车子,烧了你的房子,叫你全家死光!”
  “你不怕法律?”
  “狗屁法律,老子的棍子就是法律!”蛮五又抡起木棍向秋阳打去。
  秋阳陡地血气翻涌,他身子一闪,躲过木棍,迎着蛮五就是一拳。他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有力地砸在了这个家伙的脸上,可这家伙还真有蛮力,又举起木棍向他打来。于是,他又给了蛮五一拳,对方大叫一声翻倒在地。
  秋阳听到四周突然爆起一片叫打声,接着他感觉到不知有多少只拳头落在他身上。原来,村里的人都起得早,许多干活的人听到这里吵闹,都跑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蛮五的几个兄长也在其中。混乱中,他们看到自己的大哥和弟弟蛮五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以为是秋阳打的,于是不问青红皂白,一拥而上,围着秋阳就打。秋阳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拳头,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决不能让蛮五把剑兰抢回去!
  于是,他继续跳跃着、扑打着。打斗中,他听到了剑兰不顾一切的呼救声:“莫打了——你们打错了——快来人哪——这里要出人命了——”后来,他又听到了自己爹妈的呼叫声,还有管山猫和他女儿艳红的呵斥声。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之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就猝然栽倒,不省人事了。
  秋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感觉浑身疼得要命。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头上缠了绷带,村里的医生正在为他输液,他爹妈焦急地守候在他床前。
  见儿子醒来,秋阳妈的泪水也滚了下来,说:“崽呀,你终于醒了,妈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我咋啦?”他感到一片茫然。
  “你被人家打得吐了血,晕过去一天一夜了!”
  秋阳马上忆起那场恶斗,翻身就要起床,吓得爹妈慌忙将他按住,说:“你要咋的,你要咋的?”
  “我要去告那个畜生!”
  “你还想找死啊?”他妈喝道,“这事你老丈人已给你处理好了,你还告什么?”
  “他咋处理的?”
  “你老丈人说,本村的问题本村消化,他罚了蛮五三千块钱,做你的医药费。”   “剑兰呢?”
  “让蛮五带回去了。他说蛮五救了剑兰的命,把她养大成人不容易,娶她做婆娘也应该。”
  “岂有此理!”秋阳怒火中烧,“蛮五强迫养女成婚,这是公然践踏法律,应交付法律审判,怎能罚款了事,怎能把受害人交给那个畜生?他如此处理,就是违法犯罪,我连他一起告!”
  “告你个头!”秋阳妈气得嘴皮直哆嗦,“你有几条命,敢和他们两家人斗?”
  “我就要和他们斗,我要和他们斗到底!我不怕!”
  秋阳妈又心酸又恼火,忙将医生拉到一边,说:“给他打一支催眠药!”
  村医见秋阳如此狂躁,便给他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说:“他已过了危险期,只要每天打一次针,换一次药,过段时间就全好了。”
  村医走后,秋阳爹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要不是人家救你,你早被打成了肉泥!他们打死了你,就算法律为你讨回公道,可你毕竟死了。他徐家呢,就是枪毙十个八个,也不会断根绝种。你狗日的想要让我们白家断了这缕香火,你就去闹吧!”
  “你鬼迷心窍啊!”秋阳妈也跟着教训他,“人家蛮五把剑兰抚养成人,如今要和她做夫妻,关你什么事?艳红哪一点儿不如剑兰,哪一点儿配不上你?崽呀,我们就你一根独苗,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指望谁啊!”秋阳妈说着哭了起来。
  道理说得如此透彻,夫妇俩以为儿子应该大彻大悟了,哪想儿子还是喊叫:“不!你们不公平!管山猫不公平!”
  秋阳爹脸都气歪了,道:“世上只有你公平!你是包青天!那你就去把世上所有不公平的事都公平过来吧!”
  在他们夫妇俩的轮番教训下,秋阳在那支镇静剂的作用下睡了过去。
  村医每天按时来给秋阳治疗,十天过后,他宣布秋阳的伤好了,但因心火太重,要注意调养。伤好之后的秋阳虽然吃喝如常,但看上去却精神萎顿。那天,他想去外面走一走,不料竟摔倒在门前。他想打手机,要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相关部门,却发现手机没了。他不知道,在那场众寡悬殊的恶斗中,他的手机早被摔坏。他就用家里的座机打,发现座机也打不通。他不知道,他妈怕他再惹出事来,早把电话线拔了。这期间,几台小货车运来了水泥钢筋,人家问他放在哪里,他说你喜欢放哪里就放哪里,而且还给人家钱,人家说你订购的时候就付了钱,不用再付了,他却反问人家,是吗?我真付了钱?
  见他这个样子,他爹妈忧心如焚,为了防止他再出意外,只得寸步不离地轮流守着他。
  管山婆常来看秋阳,也许她认为,这次他们许家救了秋阳,秋阳一定感激涕零,一定会答应和艳红定亲了,所以就趁着这个机会天天来看秋阳。
  这天,管山婆特地请来了一位很有名气的老中医,为秋阳作了一次全面检查。老中医检查后说:“他的伤完全好了,但他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什么是心药?”他爹仰天大骂,“真是撞到鬼了!”
  不料他这一骂,竟把管山婆的主意骂出来了,她当即说:“亲家,说不定真有鬼哩!不然咋冒出这么多怪事来?听说瘸观音是个活神仙,我们去请她来送送鬼好不?”
  秋阳妈附和说:“好好,我们两个去找她。”
  瘸观音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女人,住在山外的一个小村子里,专以驱邪送鬼为能事,方圆百十里,只要提到她,没有谁不知道。只可惜她行走不便,又还没有学成腾云驾雾之法,只好请人特制了一个滑竿,雇了两个彪形大汉专门抬她。因为她香火太旺,行踪不定,两个女人在她家里等候了整整一天,才把她请来。当夜,瘸观音就在白家焚香排案,点兵驱邪,只听她口中念念有词道:“焚香烧纸请神灵,叫声香主听分明。你家有个聪明子,女鬼缠身乱春心。”
  秋阳妈本是抱着一试的态度冷眼旁观,此刻一听,不觉大吃一惊。这真是个活神仙啊!又没有谁向瘸观音透露秋阳和剑兰的事,她咋就晓得我家有个聪明子,咋就晓得这臭小子乱了春心呢?
  管山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慌忙问:“活菩萨,那女鬼在哪里?她咋偏要来乱我女婿的心呢?”
  瘸观音摇头晃脑点化道:“女鬼原为一枝花,和一美男定终身。最恨天下负心汉,已结珠胎恋他人……”
  秋阳妈忙磕头说:“菩萨啊,我们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你一定要解救他啊!我一定多多给你香米红包!”
  瘸观音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舞剑,上打雪花盖顶,下打古树盘根,看得大家都呆了。之后,她抓起竹卦往地上一扔,“叭”的一声,现出个凶卦。又复一卦,是个枕头卦,主绝,更不妙矣!
  瘸观音大怒,说:“神将天兵何在,还不快快将女鬼逐去!”然后又问卦,这最后一卦扔下去,在地上蹦跳了好一阵子,才好不容易翻为一个以示吉兆的卦相来,显得很勉强。
  瘸观音精疲力竭地说:“阳气不足,阴气太盛。这鬼送了之后,还得赶快冲喜,不然那鬼去而复返,后患无穷!”
  送走了瘸观音,管山婆就趁机和秋阳妈商量起给秋阳冲喜的事来。
  管山婆说:“亲家,冲喜就是要办一场喜事,让那轰轰烈烈的喜气把邪气冲走,而最大的喜事莫过于婚事了,我们赶快让秋阳和艳红结婚吧。”
  秋阳妈见管山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知道事情真的不可逆转,只好说:“那兔崽子是头犟牛,我们可得去问问他。”
  于是,两个女人就去房里问秋阳。
  秋阳还是昏昏沉沉的,可一听说要他结婚,他似乎就兴奋起来,也不问和谁结,直笑道:“是吗?结婚好啊,结婚好啊!”
  秋阳妈说:“崽,你可听好了,你是和艳红结婚。现在你就当着你丈母娘的面表个态吧!”
  秋阳似醒非醒地笑道:“结婚好!结婚好啊!”
  “那就是说你同意了!”管山婆怕秋阳反悔,马上来了个板上钉钉,“女婿啊,这可是你当着我这个丈母娘的面表的态啊,你莫到时不认账!”
  秋阳说:“我认账,我认账,那水泥钢筋是我叫他们送来的,这账我认!”
  秋阳妈劝说道:“亲家母,他昏昏糊糊的,你再问也就是这个样子。管他什么账,他只要说出认账两个字就行了。”   “也是!”管山婆开心地笑了,“只要我们把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不认也得认。再说,我家艳红可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他只要闻到了这朵花的味道,哪还舍得丢!”
  “这倒也是。”秋阳妈不得不承认,艳红的确是一枝娇艳的花。
  秋阳爹本已身心憔悴,恰巧这天牙齿又疼,躺在床上直哼哼,当两个女人来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先是指指自己的牙齿,表示他牙齿疼得厉害,说不出话,又指了指秋阳那边,意思是让她们征求秋阳的意见。
  秋阳妈说:“你放心吧,秋阳答应了。”
  秋阳爹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管山婆哭笑不得地问:“亲家公啊,你又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秋阳爹又指指牙齿,接着用那根指头从腮帮子斜斜地划到耳朵边,然后在耳朵边戳了几下,最后又指了指她和老婆。
  秋阳娘似乎弄懂了老头子的意思,对管山婆说:“亲家母,他说他那牙齿一直扯着耳朵疼,讲不得话了,耳朵也听不到了。这事就由我们定了。”
  “既是这样,那就定了呗!”管山婆毫不犹豫地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什么定亲的篮子、放话的礼全都免了,但这毕竟是收亲嫁女的大事,你至少得去我家做做样子,不然我们脸上也不好看。”
  “应该的,应该的。”秋阳妈说,“我今晚就去。”
  晚上,秋阳妈就去了许家。
  为了稳住管山猫,秋阳妈说:“既然结了亲,那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孩子现在晕头晕脑的,那存折放在他手里不方便,你亲家先替他保管着,只要把这婚事一办,我们就给你们一笔钱,好让你们把那鱼塘修起来。”
  管山猫听了,脸上笑开了花,说:“都是一家人了,快莫说钱不钱的事,我们这当爹做娘的累死累活,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秋阳妈接过话头说:“为了让秋阳这孩子尽快好起来,我们想借着这婚事好好给他冲冲喜,所以还得越快越好。”
  管山猫说:“那就挑个近些的日子吧。”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秋阳娘就去找马老先生挑日子。
  马老先生说:“你们要求快,那就只好定在八月二十。只是太近了些,只有五天时间准备。”
  秋阳妈就做了决定,说:“就这天吧。”
  转眼间,吉日就到了,一群人吹吹打打地去许家迎亲。
  艳红却迟迟不肯上路。她一厢情愿地爱着秋阳,但秋阳却恋着剑兰,并且闹得沸沸扬扬,伤了她的心,现在,她就要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抬高起来。按这地方的习俗,新郎是不能亲自去接新娘的,只能由新郎的至亲好友去迎娶,而且要有两名女代表。现在,当那催她上路的唢呐一连吹响了三遍的时候,她就把尾巴翘了起来,索性躺上床去,等着别人来求她。
  第一个进来求她的,是秋阳的妹妹秋茗。
  艳红火气十足地说:“你用不着来求我!你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去!你以为我就看上了你们家那几个臭钱?你哥喜欢剑兰,你们求她去!”
  无辜的秋茗挨了一排炮弹,赔着小心说:“红姐,我哥是一时糊涂,现在他已回心转意了,你就原谅他吧。”
  “他糊涂我可不糊涂,我许艳红就是看不起糊涂人!”
  幸好这时管山猫进来了,他训斥女儿说:“你咋对妹妹这样说话?妹妹是来接你的,不是来听你的气话!”
  艳红在爹妈面前撒娇撒惯了,此时索性说:“我才不是说气话,我不要他了!”
  “胡说!既要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嘛。何况人家根本就没犯错误!说句良心话,秋阳那是见义勇为,伸张正义,难能可贵呢。这样的人你不要,你要哪个!”
  秋茗听得不是滋味,趁机溜了出去。
  艳红本想在白家人面前耍耍性子,自欺欺人地捞点儿面子回来,现在见秋茗溜了出去,心里更有气,就把气出在了父亲身上,说:“不要!我就不要!难道除了他白秋阳我就嫁不出去?”
  管山猫觉得女儿的确委屈,便爱怜地抓住女儿的手,说:“红啊,做人应该站得高些,看得远些,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你是个懂事的娃,爹不想过多批评你。都当村干部了,咋还耍娃娃脾气?爹的年纪一天天大了,爹让你当这村的会计,还不是为了让你日后能接爹这副担子?你应该学会宽容,尽快成熟。快起来吧,你舍不得爹妈,爹妈也舍不得你啊。可姑娘大了就得嫁人。好在你就嫁在一个村子里,你几时想爹妈了,你就几时过来。爹妈几时想你了,就几时过去看你。”说到这里,他突然鼻子一酸,禁不住掉下一串泪来。
  管山猫最后几句话是真有些动情了,艳红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父女俩正说着,管山婆进来了。管山婆可不是温文尔雅的党支部书记,她的话就不是那么委婉动听了,只听她骂道:“你个挨千刀万剐的!你好吃懒做,不是秋阳,哪个养得活你!人家那两口大鱼塘,你几辈子都吃不完,难道你硬要让别人去那里做富婆?你还不赶快爬起来给我滚!”
  这一骂,反把艳红骂进了被子里,再也不搭理人了。这时,一群嫂子进来了。她们将公公婆婆请了出去,然后七嘴八舌地劝道:“咋还不起来?难道你要在娘家过一辈子?”“人家秋阳可是眼巴巴地等着你呢,亏你还唱什么‘真的好想你’,我看你比冷血动物还冷!”
  艳红这才把脑袋从被子里拱出来,问:“你们都要赶我走?”
  “哪个赶你走,我们是受了人家的委托,特地来求你的。”
  “不!求我也不去!”
  “去吧去吧。”二嫂说,“这男人啊,你莫看他嘴皮子硬,其实心里最软,你只要在他嘴边抹点儿蜂糖,让他尝到了甜头,他就会天天缠着你要糖吃。”
  大嫂骂道:“看你这挨万刀的!她不晓得,还要你教?”
  嫂子们都笑起来。艳红呢,也觉得应该见好就收,于是一跳而起,要去抓调侃她的二嫂。
  二嫂躲闪着,索性取笑她说:“你看你看,不说这码事,她赖着不动,一说到这码事,她一跳就起来了,还说不去呢!”   当人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艳红走出许家大门的时候,那鞭炮便倒海翻江地响了起来,唢呐也吹起了忧伤缠绵的离娘曲。这个时刻,做娘的眼看着自己这个“千刀万剐的”被人们卷裹着离家而去,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肝被人摘去了一般,禁不住泪如泉涌。
  就在白家把艳红娶过门的这一天,蛮五也如愿以偿地办了婚事。
  徐老大被蛮五打伤后,现在虽然能够起床走动,但还是不能劳动。他们两口子都为这事很伤心,有一种有冤无处申的委屈。他们要管这事,又怕蛮五再次行凶,同时也怕族人攻击。他们一家共有五个兄弟,五个兄弟中,只有他们两口子为人正派,懂些道理。其余的,按照徐老大的说法,都是些蛮不讲理的猪脑壳。这几个猪脑壳见管山猫让他们把剑兰弄回小山湾,他们就蚂蚁抬虫一般把剑兰抬进了小土屋。他们见白家办婚事,也要为蛮五办婚事。两家的婚事都急着办,那吉日也不好挑,马老先生只好把两场婚事的喜日挑在了同一天。面对这一切,徐老大两口子真是无能为力,他们从此再也不管蛮五那些烂事了,于是大家就推举徐老二出来主事。
  其实蛮五没什么客人,他平素与人没什么人情上的来往,所以别人也用不着来还他的人情,来到他这里的只有他们徐家人。尽管如此,这也毕竟是一场喜事,他们自家兄弟也得庆贺一番,于是土墙屋里响起了从没有过的嬉闹声和猜拳声。这些猪脑壳只管快乐着,谁也没去打扰剑兰。他们认为,反正那房门已被反锁了,她逃也逃不出去。她只要不闹不叫就行了。现在她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过段时间就会顺从的。不过,他们虽然为蛮五办了婚事,却不敢现在就把蛮五放到剑兰房里去。野蛮的蛮五打伤了他大哥,秋阳在那场恶斗中也被打得浑身是伤,但蛮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奋起自卫的秋阳打掉了两颗门牙,那曾经受伤的腿,在混乱中不知被谁重重地踩了一脚,又不能走路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蛮五浑身都是伤,如果把他和剑兰放在一个房里,说不定他们又会打起来。可他们又怕剑兰逃走,就干脆把剑兰反锁起来。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由一个女人给她端来碗吃的。这也是苦竹寨的习俗,新娘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只能在房里呆着,到了该吃饭的时候,自然有人送来。
  给剑兰送饭的女人,是徐老二的老婆,名叫风干桃,说出来的话也和她的人一样粗俗不堪,只听她说:“快吃饭吧剑兰,平时你哪能吃上这些东西?你看,有红烧肉,有粉蒸肉,有鸡肉——你平时哪能吃到这些东西呢?”见剑兰不吃,她又说,“你怄什么气?耍什么派头?卵大卵小,命上撞到。你现在嫁都嫁他了,筷子还拗得过火炉?”
  剑兰忍不住哭了。本村的问题本村消化——管山猫的一句话就把她的屈辱与不幸封锁在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山村,从此,她必须向那个畜生交出自己的青春年华,交出自己的一切。此时,她想起了她的过去,想起她那从未见过面的爹娘,想起那时清时浊的野马河。她觉得苦竹寨就像野马河边的那片沼泽地,表面上覆盖着一池清水,但下面却深浅难测,危机四伏,十分凶险。走过十九个岁月的她,仿佛经历了千万世的沧桑,觉得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于是,她找来纸笔,书写她的绝命书。
  爹妈: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但我知道,你们总有一天会听到有关我的悲惨故事。假如你们还记得十九年前丢弃的女儿,那时你们将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你们知道吗?你们把我丢给了一个最无耻的小人,这个小人就是蛮五。蛮五虽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他救我的目的,是为了和我成亲。现在,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只要这个结婚仪式一举行,我无论逃到天涯海角,在世人眼里,我都已经是蛮五的婆娘了。你们说,世上还有比他更无耻的人吗?管山猫更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只是一个村干部,只有调解的义务,没有判决的权力,可他公然藐视法律,趁机把我判给了蛮五。他把我判给蛮五,就等于把秋阳和秋阳的财产判给了他女儿许艳红。是他,把我和秋阳推下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埋葬了我和秋阳纯真的爱情。爹妈呀,在我写完这封无法寄给你们的信后,我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我才十九岁,这是多么年轻的生命啊!你们为什么要丢掉我?难道女儿就不是人吗?爹妈,我恨你们!
  写完她的恨,她又继续写她的爱。
  秋阳哥:我走了,请你莫悲伤。假如真有生死轮回,我愿来世做你的妻子。可我知道,人没有来世,只有今生。别了,秋阳哥,你想我的时候,就去苦竹林坐一坐吧,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歌坐月的人间花园。在我坐过的地方,你一定会看到一根银灰色的苦竹笋破土而出,那根苦竹笋就是我!假如你愁眉不展,那凝聚在笋梢的露珠一定会迎风抖落,那便是我在为你伤心落泪!假如你平安快乐,那舒展的叶片一定会迎风飘荡,那就是我为你含笑九泉!剑兰绝笔。
  写完这两份绝命书,剑兰胸前的衣裳早被她的泪水濡湿了。她含着泪水,把两份绝命书折起来压在了枕头下面。之后,她就从一只纸箱子里找来3支“灭鼠灵”,把它们全都倒进一只水杯里。那水杯已然斟满了茶水,那茶是她春天在山上采的,她喝这样的茶已经喝成了习惯。这是我的最后一杯茶了!她在心里叫着。秋阳哥啊,我多想看你一眼再死啊!可我看不到你了!
  带着绵绵无尽的爱,带着刻骨铭心的恨,她缓缓举起了杯子。
  可就在这一刻,剑兰忽然听得天花板上“哗啦”一声响,就看到黑豹跳到了她身边。黑豹撞翻了她手中那杯死亡之水,然后把一个小纸团吐在她手里。
  剑兰展开小纸团一看,原来是秋阳写给她的一封信。
  剑兰:我们已经掉进了别人的一张网里,这是一张由无知、世俗、贪欲、愚昧和野蛮织就的一张大网。这张大网不但笼罩在我们头上,也笼罩在我爹妈头上。自从冲突发生后,我爹妈就断绝了我所有的对外联系渠道。在今天的喜筵上,我妈还为她自己设下了一桌特殊的酒席,那是一瓶剧毒农药。她对我说,你今天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我就喝了这瓶滴滴畏!我只好答应她了。但我不是真答应她,那是我的权宜之计。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讲,可现在情况特殊,我们见了面再说。我的伤已好,他们说我有病,那其实是我装出来蒙他们的。斗争既要有勇气,又要讲策略。我要撕破那张网,赢回我们的爱情与尊严。因此,我已作好了准备,但需要你配合。按传统习俗,后天是转脚的日子,你一定要设法逃出来,我要带着你冲出去。我知道,蛮五现在还不能动弹,你只要不被他那几个兄弟看见就行了。你逃的时候,一定要把握好时机,逃出来后,就隐藏在长塘边的青草坪。青草坪边有一片芒冬草,你在那里等我,我的车开到那里会停下来。你只要听我打一声口哨,就立即跑过来。切记!切记!   剑兰这才知道,原来黑豹是悄悄找秋阳去了。黑豹回来的时候,见剑兰被锁在了屋子里,便悄悄跳上屋顶。当年蛮五盖这屋子时,因为没材料,就砍来一些细小的水竹竿铺在屋顶上,算是天花板了。十多年过去,如今这天花板已然腐朽,黑豹便从那里扒开一个口子跳了下来。
  剑兰捧着秋阳的信,就像见着了秋阳一样,不由得万般伤心,泪如雨下。此时此刻,一种生的希望从她心里升起,她下定决心要和秋阳一起,与这些邪恶的人决一死战。于是,她飞速写下了这样一行字:秋阳,我记住了!是生是死我们战斗在一起!
  她把纸团塞进黑豹嘴里,机灵的黑豹一声不响,纵身一跳,依然从那个被它撕开的口子里跳了出去。
  苦竹寨人结婚,按习俗,女方要从亲友中请一些人去送新娘,叫“送亲客”。送亲客把新娘送到了郎家,喝罢两天酒,第三天吃过早饭,新郎就得陪同新娘及送亲客回娘家一趟,这叫转脚。
  剑兰出嫁、结婚都在蛮五家,自然没有送亲客,也没必要转脚。只是到了第二天,蛮五的那几个兄弟又去喝了一顿酒。他们可喜地看到,剑兰竟然不哭了。不但如此,她还帮着他们弄饭洗菜,还端饭给蛮五吃。这一下就让他们彻底放心了。在徐家,过去是有事问大哥,可现在大哥受伤了,发火了,不管这事了,于是,没多少脑子的二哥就成了主事人。徐老二一辈子没在家族中风光过,如今总算当了一回主事人,那脸上就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吃过晚饭,他就做了个决定,说:“总算把你们的事情调理好了,我们也放心了。这些天大家正忙着活路。我们明天就不来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在徐家人眼里,蛮五的婚事总算是办妥了。但白、许两家却不同,管山猫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他的女儿出嫁,那程序一道也不能少。转脚的时候,秋阳妈问儿子能不能陪着艳红去转脚。说也奇怪,这一天,秋阳居然清醒得和常人一样,他说他什么病也没有,可以陪新娘去转脚。他还说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把车开回来。
  秋阳妈一见,高兴得淌下了两行泪,但她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对艳红说:“你陪他去把车开回来吧。”
  艳红见秋阳好了,又见他愿意陪自己转脚,那空落的心一下子充满了幸福感。秋阳的车停在草坪上,于是她就陪着秋阳一路向着停车的地方走去。秋阳似乎也不讨厌她,还让她和自己并肩而行。于是她更贴近秋阳了,之后索性挽着秋阳的手。
  车开起来,秋阳的爹妈站在门前的一个高丘上,久久目送着越走越远的猎豹车和车后送亲的人,直到看不见了,他们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去艳红家,大约六里路,其中有两里路是沿着河岸走的,之后拐进一条小山谷,爬一个小山坡,再下一个岭就到了。
  艳红见后面走路的人跟不上,就对秋阳说:“你开慢一点儿,开一阵,就等他们一下。”
  秋阳于是开一阵等一下。
  到了长塘边,秋阳索性把车停下了。长塘是野马河最深最长的一口塘,过去,野马河的大鲤鱼都隐藏在这里过日子,人们无数次从这里捞出希望,捞出快乐。但这口塘也很恐怖,它曾经先后吞噬过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就在去年,一群孩子来塘里洗澡玩耍,其中有两个小孩下去后就再也没有上来。从那之后,艳红就一直不敢在长塘边逗留。现在,她见秋阳把车停在了这里,不由慌了神,催他说:“走吧走吧,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秋阳却下了车,呆呆地望着长塘出神。
  艳红见他神情有异,便惊讶地问:“秋阳,你这是咋啦?”
  秋阳忽然说出一句吓死人的话:“艳红你看,那两个娃娃在塘里哭叫啊!”
  艳红闻言,脊背发凉,慌忙下车拉他道:“你莫吓我!那两个娃娃是去年淹死的,咋现在还在塘里哭叫?快走快走!”
  “不!我明明听见他们在哭叫!”秋阳一动不动,“你看,他们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了,他们在呼救啊!”
  艳红立马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惊恐地抱住了秋阳。她看到,秋阳的目光直直的,嘴皮子直打哆嗦,神情异常可怕。她认定秋阳是在这里受到了刺激,旧病复发了,神经失常了,于是大喊道:“快来人呀!秋阳疯了!秋阳疯了呀——”
  但她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那群送亲客已然远去,苍凉的长塘边旷无人迹。
  只听秋阳大声叫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亏你还是个村干部!你咋见死不救呢?下去!我们两个下去救人!”说着,拉上艳红就要往水里跳。
  艳红吓得魂飞天外,她挣脱了秋阳的手,不要命地跑了起来,很快就跑进那个小山谷里,不见了人影。
  秋阳这才打了一声口哨。只见剑兰带着她的黑豹,箭一样从那一大片芒冬草里射到了秋阳身边。
  猎豹车疾驰而去……
  秋阳带着剑兰逃出村子后,苦竹寨简直闹翻了天,最先闹起来的是许家人。
  艳红丧魂落魄地跑回家,扑倒在管山猫身上,大哭道:“爹,秋阳疯了!”
  管山猫吓了一跳,问:“秋阳疯了——他咋疯了?”
  艳红便哭哭啼啼地把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说:“他可能跳下去了,死了……”
  管山婆慌了,说:“这可咋办?”
  “咋办?”管山猫毕竟是管山猫,能处变不惊,镇定自若,“死了就死了,他死了,你还是他白家的人!他白家的鱼塘是你的,房子是你的,车子是你的,他白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丈夫死了老婆在,你是老板,难道就招不到一个上门郎?”
  艳红毕竟爱着秋阳,听爹说出这种歹毒的话,不由伤心道:“爹,我只说他可能死了,可他到底是死是活,我也不敢断定,我们快去看看吧!”
  管山猫立刻带着一群人向河边走去。
  但他们没走多远,就见他堂兄弟马车客赶着他的马车狂奔而来,老远就叫道:“大哥,不好了,狗日的秋阳带着剑兰跑了!”
  管山猫一脸疑惑道:“他跑了?你咋晓得?”
  “我赶车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他的车。”
  “你没看错?”
  “咋会看错?他两个化成了灰我都认得,剑兰还抱着她的黑豹呢!”   “艳红不是说他疯了吗?”
  艳红呆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他骗了我!原来他是装疯啊!他骗了我呀!”
  管山猫一听,头上的青筋马上像蚯蚓一样鼓胀起来,骂道:“他妈的,竟敢玩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大哥,他不是玩你们一家,他是把我们整个许家都玩弄了!你说今后我们许家的脸往哪儿放啊!”
  “他妈的,这个账,老子要他加倍偿还!”
  “他人都跑了,你咋找他要账?”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马车客开了窍,说:“对!我们去找豆腐脑壳(秋阳爹的外号),我们要他赔偿艳红的青春损失费和我们许家的名誉损失费!钱,秋阳肯定带走了。我们把他那两口鱼塘都拿过来,那口甲鱼池归你,那口鱼塘归我们许家所有人。”
  管山猫不作声。
  马车客说:“我晓得你的脾气,你不表态,就说明你同意了。我也晓得,你是村干部,不好出面,这事就交给我们去办!”
  大约两小时后,马车客带着一大群许家人来到秋阳家,只见他顿脚大叫道:“豆腐脑壳,你给老子滚出来!”
  此刻,秋阳爹还不知道秋阳已经带着剑兰跑了,他正在家里闭目养神,听到有人叫他滚出去,他慌忙来到门前问:“你们咋啦?”
  “咋啦——秋阳哪去啦?”
  “秋阳不是陪着艳红转脚去了吗?”
  “你他娘的还真会装!你们爷俩早就串通好了,你叫他带着剑兰跑了!”
  “他……他带着剑兰跑了?”
  “莫他娘的装!你说这事咋办吧?”
  秋阳爹想了好久,反问道:“你们说咋办?”
  马车客说:“我们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们只要求你赔偿艳红的青春损失费和我们许家的名誉损失费!”
  “赔多少?”
  “也不多,艳红的青春损失费50万,我们的名誉损失费50万!”
  “100万?”秋阳爹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们要100万?”
  “100万多了吗?”
  “我要是不赔呢?”
  “不赔?”马车客冷笑一声,“你还想不想在苦竹寨过日子?”
  秋阳爹又想了很久,说:“不是我不愿意赔,是存折不在我手上,在秋阳手上。”
  “那好办!”马车客说,“拿你家的鱼塘来抵。两口鱼塘折价100万!”
  秋阳爹正要说话,不料徐家也拥来了一大帮人。只听徐老二大吼道:“姓白的,是人是鬼也晓得剑兰嫁给了我家蛮五,可如今你家崽子却把蛮五的婆娘抢走了,你说这笔账该咋算?我们徐家这么多脸面往哪儿放?”
  面对气势汹汹的人群,秋阳妈也不怕死了,她哭叫起来道:“我们是让儿子跟着艳红去转脚的,你们的人在路上把我儿子弄丢了,反来找我们的麻烦,这是要我们的命啊!要命你们就拿去吧,反正你们人多势众,苦竹寨是你们的天下,你们要我死,我就死给你们看!”说罢就向塘边跑去。
  秋阳爹拼死拉住她说:“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反正这苦竹寨是他们的天下,他们要咋地就咋地吧,我们不管了!”
  马车客高声道:“姓白的,这可是你自己表的态!”
  秋阳爹再没说话,和女儿一起扶着老婆上楼去了。
  马车客当即宣布:“大家听好了,从今天起,这两口鱼塘就姓许了!”
  徐老二和马车客本是表兄弟,这时他也不叫老表了,吼道:“马车客!你也太欺负人了?两口鱼塘你都占了,我们的损失上哪儿捞?”
  “那是你们的事!”马车客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我们先来的就有优先权!”
  “你想独吞,老子不依你!”穷了一辈子的徐老二哪肯相让。
  “老子就要独吞,你能把老子咋的!”马车客大怒。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扭打成一团。其他人一见,也动起了手。混乱厮打中,许多人被打得鼻青脸肿。
  打了一阵,就听有人喊叫起来道:“莫打了,莫打了,我们中了豆腐脑壳的计了!”
  这喊声叫醒了其他人,大家就住了手。
  许家的一人说:“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打什么打!他巴不得我们打个头破血流呢!快莫打了,和气生财嘛,我们两家各拿一口得了。”
  徐家人一听,马上赞成道:“这不就对了嘛!我们拿甲鱼池,鱼塘给你们。”
  马车客怒道:“就你们是人,我们是猪!谁不晓得那甲鱼池值钱!老子把那鱼塘让给你就不错了,莫他妈的得寸进尺!”
  徐家人就劝徐老二说:“算了算了,就让他们拿甲鱼池吧。”
  徐老二想了想,说:“你们要老子让也可以,可你们得留个字据,免得以后空口无凭,又找我扯皮!”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了。马车客争得了甲鱼池,认为有了面子,便主动对徐老二说:“老表,刚才讲的都是气话,你莫放在心上。”
  徐老二也得了便宜卖乖,说:“一样一样,大家发财,大家发财!”
  正在他们握手言欢之时,两辆警车开到了鱼塘边。人们认得这是乡派出所的邱所长亲自带着人来了,于是一个个悄悄溜走了,但马车客和徐老二没能溜走,他俩被派出所的人抓上警车带走了。
  邱所长带着几名警察和干部留在了苦竹寨,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围绕着蛮五和剑兰的事,还有非法分割白家鱼塘的事,以及相关的许多事展开了调查。
  他们找到徐老大的时候,徐老大正躺靠在门前的竹椅上。他呆了老半天,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晓得有这么一天!我家蛮五是猪脑壳!我那几个兄弟都是猪脑壳!那管山猫更是猪脑壳!那些详细过程,想必剑兰和秋阳已跟你们反映得很清楚了。我要说的就是这几句:我讲的话我负责!你们要我按手印,我就按!你们要我上堂作证,我就上堂作证!”
  警察和干部接着来找蛮五。此时,蛮五正一瘸一拐地在土墙屋门口来回挪着步子,只听他走一步骂一声:“我肏你娘的秋阳,你到底还是把老子的婆娘抢走了!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个警察走过去问:“你婆娘是哪个?”
  “剑兰!”蛮五回答得很干脆。
  “你怎么能证明剑兰是你婆娘?”
  蛮五就从衣袋里摸出那张红纸片,说:“证明在这儿!她是我捡来的,我把她捡来,就是要拿她做婆娘!”
  “那剑兰同意和你结婚吗?”
  蛮五回答得理直气壮:“她的命都是我给的,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都得给我做婆娘!”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哪个告诉你的?”
  “这是管山猫断案的时候判给我的!”
  另一个警察就把记录好的笔录和印泥拿到他面前,说:“你在上面按个手印吧。”
  蛮五怒道:“老子的婆娘都被人抢走了,你们又不给我追回来,还按什么手印?”
  一个同来的干部忍不住笑道:“你快按,按上了手印,你整天坐着都不愁吃的!”
  “真的?”
  “不信就算了!”
  蛮五信以为真,马上按上了手印。
  警察随后分别找到徐家的几个兄弟和管山猫。
  警察问管山猫:“许支书,据我们调查,蛮五和剑兰结婚的事,还有蛮五兄弟行凶打人的事,都是你处理的?”
  “是的。”管山猫说。
  “你是怎么处理的?”
  “罚了蛮五3千块钱,做秋阳的医疗费。”
  “剑兰的事又是怎么处理的?”
  “我认为那是他们家的私事,就叫他们把人带回去了。”
  “你认为这样处理合法吗?”
  “我想应该是合法的。”
  “你懂法吗?”
  “笑话!我堂堂一个村支部书记,咋不懂法?”
  “你是否说过,蛮五救了剑兰的命,把她养大不容易,拿她做婆娘也应该?”
  “我……我好像没说过吧。”
  警察提醒他说:“所有在场的人都有证词,所有证词都记录在案,你难道不承认?你是一名村干部,你应该做一个诚实的公民!”
  管山猫的手有点儿发抖了,说:“让我想想,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说过。”
  警察接着又问他女儿艳红和秋阳结婚的事:“据我们调查,你女儿和秋阳的婚事也是你们包办的?”
  管山猫一下子跳起来道:“谁说我们包办?那是他们年轻人自己同意的!”
  “可秋阳并没有同意!”
  “他咋没同意?他当时就表态说认这个账!”
  “那我问你,他当时是在什么情况下说认这个账的,他清醒吗?”
  “他当然清醒!”
  “他要真是清醒,你们为什么要为他送鬼驱邪?一个处在病中的人,他说的话算数吗?而且他说的是认购买水泥的账,而不是结婚的账。你们早就要为他包办这事,他早就明确表态不同意,不然他为什么和剑兰双双逃婚?你们不仅是包办,而且是强加于人!告诉你们,这事我们不但要追究你们的责任,还要追究秋阳父母的责任!”
  管山猫两口子一下子没词了。
  就在这天下午,又一辆警车开进了苦竹寨。管山猫两口子、蛮五、徐家几兄弟,包括顺风耳、秋阳妈,都被警察塞进警车里带走了。
  几天后,一名警察和两名干部将秋阳妈、管山婆、顺风耳等人送了回来。这位干部通知村里说,村支部书记许大雄(管山猫)已被拘留,同时他还存在不少经济问题,纪委要立案调查。他现在回不来了,村委的工作暂由周副主任主持。同时他还通报了其他人的情况:蛮五以暴力强迫养女成婚,行凶打人,触犯法律,被拘留了;蛮五的三个哥哥参与行凶打人,并以暴力胁迫他人成婚,也被拘留;顺风耳挑唆他人犯罪,造成恶果,因认错态度较好,罚款1000元,免于刑事处罚;秋阳妈和管山婆包办儿女婚姻,也因认错态度较好,各罚款1000元,免于刑事处罚;蛮五和剑兰的婚事,以及艳红和秋阳的婚事,均非出自双方自愿,都是非法的,宣布废除。
  秋阳妈回来后,大骂儿子忤逆不孝。
  秋阳爹却默不作声。
  秋阳妈就把气撒到他头上,说:“难怪别人叫你豆腐脑壳!你咋连个屁都不放一个呢?”
  秋阳爹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自己去想吧,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秋阳妈想了老半天,忽然惊问:“你是说,这是你们爷俩事先定好的计策?那兔崽子的心病和胡言乱语,还有你的牙疼耳疼,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装出来的?”
  秋阳爹慌忙捂住老婆的嘴,说:“你把这话烂在肚子里吧!你只管等着看戏就是了!”
  果然,管山猫等人被抓去后,村子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都拍手称快,说:“这偷嘴的馋猫终于被铁夹子夹住了!”“这猫也该收拾收拾了,再不收拾,我们的骨头都要被他榨干了!”更多人则说:“过去我们怕他,现在可不怕他了。我们要把他怎样冒领大家退耕还林的钱、种粮的补贴、购买农机的补助款、低保的钱,还有这样的钱那样的钱,都详细写成材料送上去,查死他,赔死他!”
  看到这样的结果,艳红感觉自己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整天躲在家里哭。一天,她打电话给他的两个哥哥,说:“你们快回来救救爹吧,爹就要被判刑了。”
  没过两天,她两个哥哥就回来了。
  大哥说:“老子们好歹也是闯江湖的人,怕他个屁,我们直接去派出所要人!”
  于是,兄弟俩跑到乡派出所大吵大闹,说:“我爹当了这几年村领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反倒有罪了?你们要是不放人,我们就炸了这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亮出手铐说:“你们再闹,就把你们也抓起来!”
  见派出所真要动手抓人,兄弟俩才灰溜溜地走了。
  但二人没有就此罢手,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大包炸药,第二天晚上就去炸了秋阳的鱼塘。
  秋阳爹赶紧打电话给秋阳,说:“崽!我晓得你恨我,可你就是恨死了我,我还是你爹!”   秋阳说:“爹,我咋会恨你?我们配合得很好嘛!可现在我没空表扬你,我正忙着,你有什么事就快说。”
  秋阳爹说:“崽,那存折放在我手头,我不放心,我明天就让秋茗给你送去,你好好收着。苦竹寨这个地方是个很大的沼泽地,水深得很,一不小心就会淹死人!完事后你不要回来,到外面发展去吧。”
  秋阳说:“爹,事情该咋办,我自有主张,你和妈千万不要害怕,我们是正义的,一切有法律撑着,有我撑着!”
  秋阳爹打完这个电话,如释重负,自言自语道:“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剩下我这老骨头,任你嚼来任你啃!”
  秋阳妈道:“你神经兮兮的念什么经?也不想想炸死那么多鱼,吃不了,也卖不出去,咋办?”
  秋阳爹不再说话,他找来一大张红纸,在上面写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栽花莫栽刺,诚心谢罪野龙河。邀我高邻赴盛宴,和和睦睦一首歌。之后,他落款:豆腐脑壳白长寿向众乡亲表达谢意。写罢,他提着大红纸向鱼塘走去。
  走到鱼塘边的时候,他发现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这些人都是本村的,大伙听说白家的鱼塘被炸了,都要来探个究竟,看个热闹。他正盼望着有人来,于是把大红纸贴在一面墙上,然后去屋里拿来许多杆舀鱼的长漏兜,还拿了几大捆塑料袋,向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说:“大家快来拿袋子装鱼吧。这鱼也卖不出钱了,你们都拿回去煮口汤喝吧!”
  于是,就有几个人走过来,拿了塑料袋和漏兜,在塘里捞起鱼来。
  不一会儿,人们全都拥了过来,大家笑着挤着,争先恐后地把鱼捞进自己的塑料袋里。这一天,人们不断地来,又不断地去,白家鱼塘边就像赶集一样热闹。
  第二天早饭后,秋阳爹正打算出门,秋阳妈忽然跑进来告诉他:“他爹,外面来了好些记者,说是要采访你。”
  “记者?他们找我干什么?你去告诉他们,我的牙痛病又犯了,又是重感冒,起不了床,会不得客,让他们走。”
  话音刚落,记者们就拥上来了。其中一个很漂亮的女记者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市电视台的记者,特地来采访您。”
  “采访我?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有啊有啊。”女记者说,“秋阳把村里的几个坏人都揪出来了,听说有人报复,把你家鱼塘给炸了,我们特地来看看,这是其一。其二,秋阳为了纯真的爱情,与黑恶势力作斗争,终于赢得了胜利,很了不起。其三,如今都什么时代了,这里居然还存在着强迫他人成婚的丑陋行为,这让我们感到震惊。总之,秋阳的事现在社会上都传开了,反响很大。他是我们地区的‘十佳青年’,市领导高度关注,说管山猫是苦竹寨黑恶势力的总代表,一定要坚决打击,并指示我们新闻单位一定要大力宣传,进行追踪报道。为了真实地报道这件事,我们要采访所有知情人。”
  秋阳爹听了,慌忙摇手道:“千万莫采访我!我白家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可我们得罪的人够多的了。我哪还敢上电视去张扬啊!”
  女记者见他顾虑重重,想了想,说:“你去看看你昨天贴红纸的那面墙吧,那里有民心民意,你看了后,可能就不会这么心情沉重的。”
  秋阳爹疑惑地来到那面墙下,上下一看,不由呆住了——就在他昨天贴红纸的墙壁上,写下了许多字。
  “千错万错,都是恶欲惹的祸。若是世间无恶欲,哪来爱恨情仇歌?又哪来鱼塘一声响?可叹那一池血水流成河!”
  他认真品味这段话,觉得一针见血,充满了对邪恶的愤怒,不由感到了一丝温暖,就接着往下看。
  “到底是谁的错?法律法规有话说!人间自有公理在,且看包公斩恶魔!”
  好一个且看包公斩恶魔!看来苦竹寨并不是一潭烂泥,这里还有一缕正气!
  这样的正气下面,还有发自内心的安慰和评价:
  “不要言错,不要言错,善良人家本无过。老牛舐犊骨肉情,和睦邻里一首歌。”
  “无功受禄,十分感谢!”
  “我得了8条大鱼,多谢了!”
  “白大叔,你不要怕,邪不胜正,我们支持你!你在楼上挂一面铜锣,有事你就把铜锣敲响,只要铜锣一响,我们马上就会来帮你的!”
  “秋阳,剑兰,我们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秋阳,我们要选你做我们的当家人!”
  这段文字后面的落款是:苦竹寨全体村民!
  看到这里,秋阳爹老泪纵横,他忘了记者们都在身边,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秋阳的号码,大声说:“秋阳、我的崽!这里还有正义!这里还有好人!人心向善!人心向我!人心思和谐!这个社会还有希望!我们苦竹寨还有希望!你赶快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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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战不胜,金门战役折损九千将士,粟裕惊呼“所查损失,为解放战争以来之最大者”,转而研究新战法。毛泽东两次要林彪向粟裕取经。  毛泽东认定粟裕是指挥台湾战役的最佳人选。  建国前夕,中央研究华东人事安排,确定粟裕任中共中央华东局常委,分管军事。毛泽东特地强调,“还要加上(攻打)台湾”。从此,解放台湾成为粟裕工作的重心,他没有想到,攻台的前哨仗竟然严重失利。  金门岛位于台湾与厦门之间,解放军视之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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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山路上,一支吹吹打打的送葬队伍刚过山坳,到达一个叫铁瓦亭的地方,就被一彪人马挡住了去路,一场恶战迫在眼前。  送葬的一方系蓝豹岭的人,为首的是族长蓝芝茹。拦阻的一方来自绿鹰寨,寨主名叫陆岳松。  蓝豹岭和绿鹰寨的积怨源自两百年前的一桩风流公案。  据说那时,当地一位不知姓名的盐汉和蓝豹岭的一个年轻媳妇在铁瓦亭苟合后,盐汉无辜丢了性命,而年轻媳妇回家后却怀了身孕,第二年便生下一对双胞胎兄弟。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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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  胎梦不凡 成名辛亥  1883年农历九月初八,阎锡山出生于山西五台河县河边村一个以经商为主的小地主家庭。阎锡山祖父阎青云经商有道,积累了家底,其父阎书堂更是14岁便辍学经商,开了家“吉庆昌”商号,自己做掌柜。阎锡山的母亲曲月清在生他之前,梦见自己游览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还从寺中抱出了一个男孩,之后不久便生了阎锡山。因这段典故,阎锡山很得祖父阎青云的喜爱,认为这是个贵子,因而为阎锡山取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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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无天者,以恶为强,以凶为霸;无依无靠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投袂而起,血溅五步,必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只为这不净世,只因那不平事,纵使螳臂当车,  受菹醢之戮,也要搅起遮天蔽日之风云!  负案逃下关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王吃小鬼”,下关是南京水陆交通枢纽,也是沟通南北江岸的唯一通途,自然吃的是水饭。于是,猖獗的黑恶势力为了争夺码头、运船、店铺等,经常恃强凌弱,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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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巨蠹严相爷,赃盈恶贯;掷果潘郎白掌柜,名满京都。  拒做龙阳君,玉郎家破人亡;为报灭门仇,巾帼枕干而寝。  取信昏君,聚贤伸张正义;惩治权奸,终得山河清明!  第一回 遣愁闷公子闲游 怀歹意雅盗垂钓  嘉靖三十六年五月,正是江南阴雨连绵、潮湿阴霉的黄梅时节。这天一大早,难得的红日高照,杭州武林门外的大运河码头上,千帆竞张,只待风起,一片喧嚣忙碌的景象。  这时,通往码头的青石小路上,匆匆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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