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黑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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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毒”制他人,作孽不可活!同乡哥们,摆酒宴赠礼品;少年男女,再相逢情意乱。迷迷糊糊染毒瘾,堂堂正正拒入伙。嚼葛藤,进拘所,落魄青年拼死戒毒;献爱心,表心迹,娇俏少女许身报恩。兄弟交锋了宿怨,警民合作破要案。珍爱生命,远离毒品!人生如戏,且行且惜!
  1.奇特的饮料


  两个工程承包商为争夺一条马路的建筑权而斗得不可开交,其中一方是县政府从省城引进的建筑企业,另一方是本地包工头。伍举三自从离开父亲的豆腐店后,就上县城找工作。因自小学了点儿功夫,就被这家有省里背景的建筑企业聘去当了保安。
  那日黄昏时分,为了给竞标成功的省城建筑商设置障碍,当地包工头雇佣了几十个社会小青年,乘坐双排座小货车,手拿棍棒、马刀、火枪等器械朝漓水河畔冲去。一群人气势汹汹地从车上跳下,工地上的幾个建筑工人见势不妙,纷纷回避。来的人步步紧逼,直逼得工人们在漓水岸作鸟兽散。领头的人一声号令,一伙人立刻排开队形,手执棍棒器械,走进建筑企业的工房里一阵打砸。
  闹了一天肚子的伍举三刚从厕所里出来,赶忙带着保安队的一群人马将这些人团团围住。
  在被包围的人群里,伍举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禁笑道:“支采哥,我的好大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
  “哦,”覃支采呵呵一笑道,“原来是举三兄弟啊。多年不见,没想到我们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现在混得可真是不错呢,当起了保安部的领导呢!这些年我也一直惦记着你呢。”
  “支采哥,别取笑我,我这也是混口饭吃。你带着一帮子兄弟来滋事,只怕我这饭碗也要丢啊!希望你看在往日我们的兄弟情谊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伍举三循循善诱道。
  “握手言和?我从包工头那儿收钱来清场,就这么走了,如何跟人家交代?”覃支采语气强硬地说。
  “支采哥,我这边的建筑商有省里的背景,他们后台硬,哪会把当地人放在眼里。你们打砸了企业这么多的器械,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如跟我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吧。我们兄弟间不要伤了和气。”伍举三话音未落,汽笛声响起,不远处几辆警车风驰电掣地驶向筑路工地。
  覃支采见情况不妙,忙道:“兄弟,后会有期。”然后指挥人马逃往漓水河岸。
  伍举三带着保安队伍一阵追赶。
  到达河岸草滩,伍举三扒开草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好匍匐在他前方,握着一把火枪朝着一位年轻警察瞄准。伍举三知道,如果这一枪射出去,对方非死即伤,便接住枪管低声骂道:“混小子,你找死啊,你不知道袭警的后果么?”说罢,他抓住枪管用力一扯,没好气地说,“还不快溜!”
  伍举三拉着男子往茂密的草滩穿行。一丛丛高过人头的芭茅草枯黄凋零了,漫天白灿灿的絮花迎风飞舞,一路疾走,两人头上、身上都披满了一层绒毛。估摸着那帮警察不会追过来了,他俩在一块长着矢车菊的土堆上歇息着,准备等天黑再走。
  男子说:“太阳已经落山了,黑夜很快就到了。”
  “胡红心,你刚才如果抠下扳机,就不会安然躺在这儿了。”
  “啊。”胡红心如梦惊醒,忙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胡红心?刚才是我一时冲动,幸亏你制止了我。”
  “不谢,胡红心,还记得我吗?”伍举三顿了顿,问道,“我是伍举三,支采哥的邻居和拜把子兄弟。”
  胡红心咧开厚嘴唇,恍然大悟道:“噢,是你啊。好多年不见呢。支采哥可是经常惦记着你呢。”
  伍举三迫不及待地问道:“诗珊还好么?”
  “你说的是那个皇诗珊。她无父无母,卖着冰棍,一直借住在南门口她姑妈家,姑父见她长得漂亮,对她起了色心。后来,她被姑妈赶出门,在城西后溶街发廊做事。”胡红心接着说道,“她现在和支采哥在一起!”
  听了胡红心的话,伍举三从长着矢车菊的土堆上站起来,把目光投向漓水河面,那群飞到月亮洲的白鹭,在苍茫暮色中排成人字形朝鸳鸯滩飞来。他不愿让胡红心看出他的纷繁心绪,拍了拍屁股后的花瓣和草根,说:“天黑了,我们走吧!”
  三天之后,伍举三因擅离职守,造成工地损失惨重而被辞退。他收拾完铺盖正寻思着去处时,一辆白色桑塔纳小轿车在工地厂房宿舍门前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位身穿风衣的人取下藏青色礼帽,露出凸起的眼睛朝伍举三不停眨巴。
  伍举三惊呼道:“支采哥?!”
  覃支采手里端着礼帽,摇晃着脸,明显露出了老态,三十出头的年纪,头发稀疏,苍白的脸色泛出一根根青筋,青筋里流动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绿莹莹的胆汁。他打开副驾驶的那扇车门,不容分说地把伍举三连同铺盖一起塞进了车。
  伍举三忙问:“这是要去哪儿?”
  覃支采手握方向盘,平视前方,把车轮驶得飞转,故作神秘地说:“当然是一个好去处,不远,个把小时车程。”
  伍举三观察着沿路的地形,说:“该不会是去天堂界景区吧?”
  “正是。”覃支采减档让车速变慢了些,对伍举三聊这些年的情形,“前些年,我跟朋友去中缅边境接受了军事训练,然后被介绍到一家跨国贸易公司做保安,不久便做起了业务员。手头赚了一些钱后,在天堂界租赁了一家宾馆经营,生意做得也算顺当。以后,ni就跟着我混吧,你一身好的功夫,可不能浪费啦!”他露出两颗白牙,得意地笑了笑。
  “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支采哥是发达了!你经营的那家宾馆叫什么名字?”
  “竹林宾馆。”覃支采接着说,“举三,不管怎样,我还得感谢你当年的一瓢水之恩,我今天特意让兄弟们置办了一桌酒宴,为你接风。”
  覃支采顺手扔给伍举三一支大中华,开始慢慢地回忆。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严打”运动席卷全国。安定县禹王坪镇党委政府从小偷小摸、卖淫嫖娼等社会闲散人员中拟定了一份抓捕名单。在被送往县城之前,他们将“严打”对象押解到各个村庄批斗示众。那是一个晴朗无云的上午,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茅花河。二十多个基层干部押着一排五花大绑、戴着高帽子的犯罪分子游斗示众,这些“严打”对象的胸前挂着一张白纸黑字的牌子,都被剃成了光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踩着炽热的大地。在这些游街的犯罪分子中,本村村民覃支采赫然在列。镇武装部长公布覃支采的犯罪事实,大意是说他在城里流窜时,对一个小女孩动手动脚,涉嫌耍流氓。在围观的队伍里,伍举三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哥们覃支采。烈日下的覃支采精神恍惚,全身虚脱无力,突然口吐白沫,瘫坐在地。伍举三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穿过人群跑到水井旁,将那只布满青苔的木桶盛满水就往回跑,批斗现场传出一阵议论声。众目暌睽之下,伍举三把瓢里的水递到覃支采的嘴边,他张嘴猛喝几口,两只凸出的眼睛迷糊地看了伍举三一眼……   说话间,车已开到了天堂界景区,覃支采举办接风宴的排场,大大超出伍举三的预料。宴常设在名峰大道旁的一家特色风味酒楼,开了两桌野味全席。桌上摆放的白酒和红酒全是名牌。受邀的陪客除了从城里赶来的道上兄弟,还有当地的官员。
  宴会开始了,覃支采开门见山地说:“今晚,又有一位朋友入伙,我首先表示欢迎。按旧时规矩,这种场合是必须喝鸡血酒、焚香祭祀的,现在新时代,讲改革,这些繁琐仪式就免了。但酒是一定得喝的,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铁哥们!来,干杯!”说着,覃支采举起酒杯跟伍举三喝了个底朝天。
  众人叮叮当当碰杯,一连干了三杯。喝完,覃支采的兄弟阿超一抹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支采哥,您看得起我,往后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您一句话,也往前冲!”
  站在覃支采左侧的安财也忙接话道:“支采哥,以后兄弟我的命就是休的啦,只要给我一口活命的面,让我干啥都行,定死不辞。”话刚说出口,似觉不妥,忙捂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主宾开始相互敬酒,席面上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均以兄弟相称,却不见胡红心。
  “举三兄弟,今后你就跟着我,有我覃支采一碗饭吃,就不会让休伍举三饿着。”覃支采满口酒气地说。
  “好好好。”伍举三几杯酒下肚,已有几分醉意,高兴地回应道,“我正好失业了,以后就跟着支采哥混啦!”
  阿超带着安财也纷纷上前向覃支采和伍举三敬酒。一时间,大家频频举杯,觥筹交错。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伍举三感觉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混沌。阿超扶住伍举三,陪他去宾馆休息。
  走过一条曲径通幽的长廊,伍举三被阿超扶着进了一间卧室,平躺在一张沙发上。
  阿超随即递来一瓶浓稠的饮料,说:“这是支采哥特别关照的。”
  伍举三口齿不清地道:“支采哥……真是有心呐,我怎么报答……他对我的好?”说着,他顺手接过阿超递来的饮料,仰面喝起来,嘴巴一阵甜甜涩涩的味道,那伴有头晕、恶心的无以名状的欣快感,随之坠入忘却一切忧烦的沉醉境界,令他飘飘欲仙,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饮料,这种味道以前从未尝过。”
  阿超嘿嘿一笑道:“举三,你没喝过的饮料还多着呢,放心喝吧。”他扬了扬手中的包装盒,“放在床头柜,想喝就喝!”
  伍举三浑身没了力气,很快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妙曼婀娜的女子出现在床前,随后在他的身旁躺下。半夜清醒过来时,他蓦地发现身边躺着一位肤色粉嫩的女人,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一头乌黑的头发盖住她的头部,正懒洋洋地躺着,就像一只恬静的小猫。
  那女人似乎察觉到伍举三已醒来,便挪动柔润的双肩,用手绾了一下乌亮的发丝,露出那张美丽的脸蛋。
  伍举三脱口而出道:“诗珊!”
  “是我,今晚我属于你!”皇诗珊莞尔一笑,一双勾人的眼睛直直地打量着他。
  伍举三有些喜出望外。那个从少年时期一直在他梦中反复交织的女人,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这也未免太神奇了吧?这姗姗来迟的感动让伍举三头晕目眩,他语气急促地说:“诗珊,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是你来买豆腐花,从那时起,我就被你迷住了,我还经常去你那里买冰棍。”多年后能够与皇诗珊重逢,他心里无比激动,他知道说这些话似乎有些唐突,但这迟来的表白发自内心。
  “是的,第一次见你,你正帮你爹卖豆腐花,常常拉长嗓音叫卖,满街满巷都能听见。”皇诗珊讥笑道。
  “是呀,是呀,正是我,你曾经喝过我的冰糖豆腐花。你喝豆腐花的时候,总喜欢用勺子搅动豆腐花,然后一勺一勺送入口中。你的一举一动都印在我脑子里呢。”对那段往事,伍举三无不怀念。
  皇诗珊打了一个哈欠,好像没兴趣听下去,淡淡地说:“伍举三,你现在面对的只是竹林宾馆洗浴中心的一个按摩女,我来到你的房间,是覃支采安排我陪你过一夜,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伍举三的情绪一下降到冰点,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他有点儿不死心,试探着问:“你,从来没感觉到我对你的情意?”
  “干我这一行的,不会对谁产生感情,也不会轻易相信哪个嫖客的情义。伍举三,你不用指望我听你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就会相信你。明早走出这个房门,我们就是互不相干的人。不过,只要你出得起钱,我照样为你上门服务。”
  伍举三不相信这话出自他所爱恋的女人之口,那一句句饱含色情和物欲的调侃深深地刺激了他。他不甘心地说:“诗珊,我对你是真心的,在我十几岁时发生的那段初恋,是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湮灭的,我对你的爱还在,只要你跟我离开这里,我就娶你为妻!”
  “不要废话了,都过去了。怎么,不想解解饥渴?”皇诗珊兀自撩开那件丝绸质地的睡衣,現出一对丰乳,然后脱下睡裤裸露着浑圆的小腹。
  伍举三不相信这话出自他所爱过的女人之口,他看了看这个袒胸露乳、浓妆艳抹的女人,心里不觉生出一种厌恶感。
  “哼,装什么装?我来陪睡是看覃支采的面子,不然的话,凭你伍举三这样一个乡下人,也想吃天鹅肉?”
  这句话把伍举三彻底激怒了,他吼道:“不错,我是乡下来的,我没钱也不是什么丑事。不过,我告诉你皇诗珊,今晚可不是我请你来的,你走,我不需要你提供什么狗屁服务。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皇诗珊冲出门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2.巧设的陷阱
  黄昏时分,天堂界蟹甲峪路华灯初上。忽然,红叶山庄大门外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临靠店门一侧的人行道上围满了人群,原来是几位住在红叶山庄的女旅客在地摊上买了假何首乌,准备去找摊贩退钱。


  一听是那个在当地欺行霸市出了名的王中望,红叶山庄的小老板叶山鹰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她就要去会会这个自称是“王中王”的人。   来到“王中王”的摊位前,一个肥胖的女旅客气愤地说:“你卖给我的何首乌是假的!快把钱退还给我。”
  “王中王”嘿嘿笑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叶山鹰接过客人的何首乌,仔细瞧了瞧,扯了一点儿含在嘴里尝了尝,说:“这个就是假的。真的何首乌表面为红棕色或红褐色,皱缩不平,有浅沟,切面为浅黄棕色或红棕色,有异型维管束环列,形成云锦状花纹,俗称‘筋’,质坚实。假的何首乌表面颜色灰暗、光滑,切面颜色偏白,中间无筋,质地松脆。我刚才尝了一下,何首乌的味淡,而真的何首乌味苦而涩。”
  “王中王”斜了一眼叶山鹰,凶声恶气地说:“你是哪个?要你多管闲事?谁说这是假何首乌,这明明就是真的。”“王中王”一口咬定不松口,并把叶山鹰揽到一旁,恶狠狠地恐吓道,“你一个黄毛丫头,不要没事找事。你敢揭我的老底,就别怪我翻脸无情。”话音刚落,“王中王”便扬起巴掌朝叶山鹰打来。
  这时,人群里闪出一个人,迅疾挡住那人的手臂,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宰客本不对,还敢打人?还讲不讲王法啦?”
  “你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在天堂小镇,我就是王法!”“王中王”蛮横地说。
  “真是无法无天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你今天必须给客人退回购货款,不然,我要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王中王”恶狠狠地说:“行呀,小子,你打得过我,你就把我往警察局送啊?”说着,“王中王”挪开摊档,挥来一拳击打伍举三的额头。
  伍举三俯身仰后避让,顺势拉住“王中王”的手臂用力一扯,将他一下子推倒在地。
  “王中王”翻身跃起。双方拉开架势,你一拳我一脚地打起来。伍举三年轻气盛,顽劣性子上来,愈战愈勇,战到最后,身上竟像生了一股神力似的,腾空一跃,双脚的落点一处在对手的前胸一处在下胯。
  “王中王”捂住下胯伏地倒下。围观的旅客一阵喝彩。附近店铺的老板指责道:“‘王中王’,这回你是遇上对手了吧!平日里,你在天堂小镇称王争霸,今天遭了殃吧。别以为别人都是好欺负的。听我一言,赶紧给客人退了款子,别把矛盾扩大。”
  “王中王”从地上爬起,看了看众人,极不情愿地从腰包里取出一沓钱,退回给买假何首乌的旅客。
  顿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这时,只见人行道上走来一个身材适中、长相文静的女孩,一脸客气地对伍举三微笑,走到他跟前一把拉住他,會心一笑道:“先生,你好,非常感谢你。你需要住店吗?”
  伍举三觉着来趣,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我像旅客吗?”
  “你穿戴整洁,人又长得这么清爽,怎么看都像是游客!”
  “如果我跟你一样也是揽客的呢?”
  “怎么会?我是本地人,常在这条大道拉客,哪个揽客的我不认识?”
  “我真是来揽客的,我叫伍举三。”
  “你是伍举三?!”叶山鹰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和喜悦,接着问道,“你在帮哪一家揽客?”
  伍举三指着名峰大道最东边的竹林宾馆,煞有介事地说:“只要把客人送去了,在哪儿拿提成不都一样吗?”
  叶山鹰忙道:“举三哥,你得固定给一家酒店拉客,只有固定了,那些老板才会把你当成店里的员工,就算没拉上客人,店家照样管吃管住。”
  伍举三问:“哦,是的呢。你叫什么名字?”
  “叶山鹰。我是镇上一家旅行社的专职导游。在淡季,没什么单子接,就给自家开的小旅馆揽游客。我们家的旅馆在蟹甲峪路,叫红叶山庄。”
  伍举三说:“哦,旅馆待遇应该还不错吧。”
  叶山鹰呵呵一笑道:“我刚才看你制服‘王中王’,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要不你去我们红叶山庄帮我们揽客吧?”
  “这……”
  “怎么?不愿意啊?”叶山鹰急忙问道。
  “好。我跟你去。”伍举三不忍心拒绝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这些日子,跟覃支采不是喝酒就是去打架,整天过着这样混乱的日子,终究让他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是为了皇诗珊才留在竹林宾馆的,但皇诗珊已变了心,他不想再回到竹林宾馆。
  叶山鹰刚满二十岁,和父母一道居住在距镇中心鼓乐塔不过两三里地的蟹甲峪路。“蟹甲峪”不仅仅是一条马路,也是一个小山村和一条小溪的名称。沿溪穿行的马路贯通着山村里的每家每户。叶山鹰的父亲张乐号其实是她的姑父,在天堂界风景区的最高峰天堂关当护林员。红叶山庄的老板叶锦慧是她的姑母,两口子实际上是叶山鹰的养父母,只因叶山鹰自小失去双亲,加之二老膝下无儿无女,便把她当作亲生女一样养。前些年,叶锦慧做生意有了积蓄,便在天堂界拓土建房,起了一栋六层小楼作家庭旅馆。红叶山庄处于蟹甲峪路的尽头,地处偏僻,客房入住率低,旺季住不满也属常事。好在旅馆是自建房,共建二三十个床位,也没请服务员,叶锦慧既是老板娘也是服务员。张乐号护林看山回来,也时不时客串一下服务员的角色。一家人齐心协力,以较小的成本经营着这家小旅馆……
  在红叶山庄安顿好后,伍举三准备回到竹林宾馆向覃支采告别。刚进竹林宾馆的大厅的门,伍举三的背部就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他回头一看,不知阿超、安财从哪儿冒出来,嘻嘻地对他笑,死死地拉着他往里间走,径直到了宾馆后排的一间黑室。
  安财说:“举三哥,这几天不见你,去了哪里?支采哥去云南做买卖去了,过几天再回来,他临行时说过,让我和阿超好好关照你。他回来了,就该我上云南了。”
  “哦,你们一个接一个上云南,这么忙,做的什么生意?”
  “支采哥说过,你不是圈子内的人,所以有些秘密不能对你说。”
  “哦。”伍举三没在意安财说些什么,他注意到阿超手中的那盒饮料,“阿超,你说,上次你给我喝的怪味饮料怎么会那么牵动人的神经?”
  阿超嘿嘿笑道:“举三哥,那种软性饮料没什么劲道,这里有更过瘾的。”阿超诡异地一笑,为他冲泡了一包袋装的饮料。   伍举三抓起饮料灌进口中,顿时,一种滑滑溜溜的滋味温润着他的喉管,把心室蒸煮得腾腾生烟,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让他心醉神迷。
  阿超趁机说:“喂,举三哥,要不要弄两粒白色小丸子,安神止痛。”阿超嘻嘻笑道,边说边递上两粒白丸子。
  安财则坐在一旁,哈欠连天,他取出一个小纸包,撕开香烟盒,拽出锡纸,又用一张“大团结”卷成小筒儿。紧接着,他将小纸包里的白面在锡纸上倒了,用火柴在下面烧,再拿那小筒儿吁地一吸。吸过数口之后,他立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又来了。
  伍举三看着安财满足的样子,也开始吞咽口水。他张大嘴巴诧异地问道:“这是毒品吧?”
  阿超故作轻松地说:“哈哈,举三哥聪明。支采哥说过,只有我们三个要吸这玩意儿,可以免费提供,他上云南做的就是这种生意。”
  “什么?你们做的生意?那不是贩毒吗?”
  “他说,不管是谁,谁要不吸食这个,就永远进不了他的圈子。”
  阿超的话听来有些吊诡,但伍举三还是听出了他话中有话。


  “你知道支采哥为什么要让你沾上毒品吗?”坐在一旁的安财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让我沾上毒品?不知道。”
  “从接你来天堂界,支采哥就设计好了,他想拉你入这个圈,也是把你看作绝对对他忠诚的人。明天我要接替支采哥,去中缅边境做买卖——从云南到安定县,有一条非常隐秘的地下渠道销售货物。支采哥一直希望你能成为我们其中一员呢。”
  “安财,我不懂你的意思,也不了解你们做的什么买卖,我这次来是同你们道别的。我要奉劝你,如果你跟覃支采做了见不得光的事,就及早收手吧,那些昧心钱是不能赚的。”
  “你这话也太虚伪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赚钱的机会就得抓住。”安财不高兴地说。
  “我不否认,我们从农村来到城市寻找赚钱的机会,到头来没赚到什么钱,但贫穷绝不是我们堕落的理由。”
  “举三哥,你觉得你堕落了吗?”安财打断伍举三的话道。
  “要说,我还是很满足眼下的生活。我沾上毒也是被你们拉下水的。”伍举三心底生发出一种悲凉感,起身要走。
  安财拉住他的衣袖道:“举三哥,在岸边湿了鞋,不妨下河洗個澡。我明白告诉你,你这两次吸食的是海洛因,是毒品中最易成瘾的。”
  “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阿超慢悠悠地说。
  “你,你们……”伍举三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污浊之地,“我恨你们,我不会与你们狼狈为奸,去卖毒品的。”
  “少嘴硬,你已经染上毒瘾,由不得你不想干。”阿超有些气愤,准备用脚去踢已浑身没有力气的伍举三。
  这时,皇诗珊出现在了门口,连忙拦住阿超道:“哟,阿超,你找死啊,他可是覃支采的兄弟。你在他不在的时候打他的兄弟,不怕他回来削了你啊!”
  阿超哈哈一笑道:“是诗珊姐啊!这家伙不听支采哥的吩咐,我这是替支采哥来教训教训他的。”
  “少说屁话,覃支采刚去云南,你们就在背后假传圣旨。”皇诗珊瞪了一眼安财,继续道,“好了,不用说了,把他交给我,我来调教。”
  阿超拉着安财忿忿地离开。皇诗珊带着伍举三出了暗室,脸上竟挂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
  伍举三正要离开,却被皇诗珊拦住了。他欲靠着右边的白粉墙走,而她故意移步右侧堵住;他想靠左边行进,她伸出双手干脆搭在他肩头,傲慢而任性地瞅着他。伍举三摘下她的手,不满地说:“皇诗珊,你到底想干什么?”
  “哟,伍举三,你还真生气了,一个男子汉,怎么那么小家子气?那晚,找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难道你要记恨一辈子呀?”
  伍举三沉下脸说:“我以后和你再没有关系。”皇诗珊身上的香水味刺激着他的鼻息,他加快步伐走出了前厅……
  3.痛苦的离别
  回到红叶山庄后,伍举三决定好好工作,远离竹林宾馆的人。几个星期下来,叶山鹰传授给他不少拉客的技巧:每当见到貌似游客的行人走上名峰大道,要从衣着、仪表、口音来判断来者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是游客还是普通路人,然后再拉真正需要住店的旅客。伍举三根据这些方法,开始接到第一个客人,再接了第二个、第三个……
  叶山鹰看见伍举三在红叶山庄忙进忙出的背影,总会投去倾慕的一瞥,还给他新取了一个雅号“举人”。
  这天傍晚,覃支采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进了蟹甲峪山谷红叶山庄。他是来约伍举三出去喝酒的。
  覃支采依旧穿着那身风衣,只不过衣服的颜色变成了黑色,给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伍举三见覃支采来了,便跟叶山鹰打了个招呼,径直上了他的车。
  叶山鹰听见声音,赶出门站在路中央,幽幽地瞅着他们,心里惴惴不安。
  轿车缓缓行进在寂静的山谷。覃支采一边开车,一边有意地抖抖右腕上那只精致的进口手表,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他的粗野。
  伍举三强忍着心里的恨意和怒火听覃支采不停地说话——这略显沙哑的嗓音,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声音,但他现在讨厌极了这个声音。
  覃支采把轿车停在人行道上,然后就进了名峰大道的那家特色风味酒楼。一进门,老板就把他带到一间小包厢,两个人炖了一个野味火锅,点了几道可口的菜就喝上了。
  几杯酒下肚,覃支采侃起他的南下淘金史,说:“举三,时间过了这么久,你总该想明白了一些事吧?我还是那句话,跟我一起干吧!”
  伍举三假装糊涂道:“支采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做什么事。也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你要我跟你一起干,总得让我明白你在干什么!”
  覃支采那双凸出的眼睛闪出警觉的一瞥,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盯着他凝神片刻,呵呵一笑道:“举三兄弟,不要给我装糊涂,你现在已身染毒瘾,不想干也得干!   伍举三抓起手中的酒杯摔碎在地,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
  覃支采也不动气,从随身携带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块方糖大小的纸盒递给伍举三,说:“举三兄弟,不要生气嘛,这是我从中缅边境特意带回的东西,来,尝一口!”
  “你給我拿开!”伍举三挡住覃支采递过来的那只小纸盒,“谁都知道染上了毒品就等于跳进了火坑!你还要拉我跟你上云南赈毒,你这样对待兄弟,未免太不仗义了吧?”
  覃支采故作轻松地说:“举三,什么叫把你往火坑里推?不就是吸几次白粉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阿超、安财,还有皇诗珊那帮婊子不都好这一口吗?现在全中国几百万上千万的瘾君子,那又是谁把他们推入火坑的呢?”房间里光线有点儿暗淡,覃支采瞪着那双凸出的眼睛,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覃支采,我跟你前世无仇今生无冤,你为何让我沾上了毒?”伍举三气愤地说道。
  “举三,你冷静点儿,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想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你只有跟我同乘一辆战车,我才会信任你。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去云南跑一趟,到时你再决定是不是跟我干。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打拼,今后不管你吸多少白粉,一律算我的。”
  “别说那么多,覃支采,我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的。”
  “举三,你终会明白人生不就是一场赌博吗?就看你敢不敢赌,如果赌赢了,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省省心吧,覃支采,如果你的美意只是让我吸毒成瘾后再跟你去云南赈毒,我只能说,我不会陪你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你已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个‘支采哥’了,我也不会像原来那么傻了,我奉劝你一句,别再害人啦,害人终害己。”伍举三将门一摔,走出了饭馆。
  夜深人静的时候,伍举三躺在红叶山庄顶层的一间宿舍,睁眼闭眼都是叶山鹰美丽的身影。突然,伍举三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接着就听到叶山鹰饶有兴味地说:“举人,你陪我一起去看看童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吧。”
  伍举三欣然接受,他高兴地穿好衣服陪同叶山鹰一起走过蟹甲峪路,进入林区简易公路。这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连接着大山里的一个荒村——这里是叶山鹰的出生地。自从天堂界旅游业兴起,山民们把房子迁到山谷中,依托旅游小镇重新盖起了房子,而原有的古村却慢慢凋零下来,几年过去,竟然变成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村。走进村西头的一栋小木屋,推开衰败的木门,里面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见。伍举三打开打火机,一间宽敞的堂屋呈现在面前,地面铺着厚实的枞木地板,板壁依旧堆放着零乱的松枝、木柴。在堂屋正中,用红砂岩砌成的火塘里残留着灰烬和炭头。叶山鹰顺手抓起几根松枝凑到他的打火机上,等火苗旺了一些再添上木柴,顿时,飘散着青烟和火光的堂屋变得敞亮而又温馨。她忘情地说起儿时趣事,指着堂屋两边的房间,介绍哪间是她住的,哪间是她父母生前住的……
  堂屋里的篝火招来几只飞蛾,扑闪着小翅膀在屋内转圈,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蛾子甚至飞到叶山鹰头顶盘旋,她惊喜地说:“小飞蛾,你是来看望原先的主人来了,你还是我儿时见过的那只小飞蛾吗?那时,你可没少光顾小木屋呢。”
  站在一旁的伍举三被叶山鹰感染了,他合起双手将叶山鹰头上的那只小飞蛾捧在手心。
  叶山鹰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轻轻地拈着它,如痴如醉地说:“小乖乖,你告诉我,你真的是从前的那只小飞蛾吗?”
  小飞蛾眨巴着那双粟米一般大小的眼睛,像是遇见了旧日朋友那般肆意自然。叶山鹰的眼里似乎起了一层潮润,指尖微微抖动,不经意间,那只小飞蛾已跃然而起,翩翩飞出小木屋,飞向凉浸浸的黑夜。叶山鹰追出门外,在寥廓的虚空搜寻着那只灵巧的小飞蛾,可是那只小飞蛾再也投有出现在她的视野。叶山鹰禁不住潸然泪下,喃喃道:“童年的小飞蛾呢?它现在又飞到哪儿去了呢?”
  伍举三看着叶山鹰,情不自禁地揽住她的肩头,轻言细语地安慰她道:“别急,一会儿小飞蛾会飞回来的,它不会忘记往日的朋友。”
  叶山鹰倚靠在伍举三的怀里动情地说:“举人,你知道我为啥带你来这里吗?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认识你了,那是我父母刚去世,我一个人去天堂界我姑姑,半路上渴得快要晕倒了,是你给我喝了一碗豆腐花,让我坐上你的推车到了县城。后来,我让我姑姑去找你道谢,你们却搬家走了。可我一直惦念着你,想着报答你!”
  “啊?!”伍举三不由得大吃一惊,“你就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是啊!所以那日在蟹甲峪路一听到你的名字,我就高兴坏了,我怕我认错了人,就假借让你帮我们家揽客为由,让你到我家多住些日子,确定是你,再告诉你这件事。举人,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寻你,终于你就来啦!除了姑姑、姑父,你就是我最亲的人啦,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与你分离!”叶山鹰动情地说。
  “傻妹子,这么多年你还记着我呐!”伍举三将叶山鹰抱得更紧了,低头热烈地吻上了她湿润的红唇。
  月亮升起来了。清朗的夜色透出一种空灵之感,像涓涓细流那般和顺温婉,牵动着他们的柔情和无限爱意……
  午夜时分,伍举三心中瞬时腾起惶惑慌乱的情绪,他轻轻地将熟睡的叶山鹰从臂弯中移开,迅疾起身走到木屋后面,背靠一堵石墙。他只感觉腹部在剧烈蠕动,反胃得只想呕吐,可吐出的只有一口白沫。挠心的毒瘾袭来,他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个风姿绰约的白色妖姬,她在前方载歌载舞,他总会鬼使神差地追逐着她,就像蜜蜂追逐花蕊一样。渐渐地,那个白色妖姬幻化为一束妖艳的罂粟花,最后,那束罂粟花褪去华丽的花瓣,一根斑驳的枝条流出乳白色的浆汁,接着那浆汁又变回了白色妖姬。他抹去嘴角的污秽物,循着那道飘散在夜风中的呼唤声,拖着沉沉的步子向竹林宾馆走去……
  这天清早,伍举三回到红叶山庄的长廊,迎面看见叶山鹰堵在宾馆大门口,正用冷峻的眼光逼视他。他有些心虚地望着她,不敢走近。凛冽的风中,她像一只孤单的小飞蛾站在那里。
  接下来,叶山鹰把自己关进房里睡了一天一夜。伍举三守在门外苦苦哀求着,可她就是不开门。   叶锦慧急坏了,紧敲木门呼唤女儿。
  叶山鹰隔着门说:“妈,您放心,我死不了的。”
  下午,张乐号从山里回来,情急之下发力撞开房门。叶山鹰病殃殃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洁白的床头留下一枕泪痕。
  伍舉三“扑通”一声跪在床前,连掴自己几记耳光,声嘶力竭地喊道:“山鹰,我辜负了你啊!”
  叶山鹰抓住他的手,说:“举人,你怎么说变就变了?你怎对得住我对你的一腔真情?”
  站在一旁的叶锦慧,态度不冷不热。张乐号眼里蕴含着太多的疑问,大声责问道:“伍举三,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山鹰的事?”
  伍举三欲言又止,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叶山鹰轻声地道:“爸、妈,这是我跟伍举三之间的事,你俩出去吧,我对他有话要说。”
  “伍举三,你把我女儿气成这样,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张乐号气鼓鼓地折身走出房门。
  房间里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叶山鹰说:“举人,我观察你好久了。最近,我发现你总会偷偷摸摸地到竹林宾馆去。我们两个一起散步,你走着走着就脱离了我的视线,那晚你还将我一个人扔在山林小木屋里。你是不是和竹林宾馆的女人鬼混去了?我恨你。”
  叶山鹰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粒子弹射向伍举三的胸口。他知道再也瞒不过她,便把沾上毒品的事向她说了一遍。
  “山鹰,我对不起你。”伍举三信誓旦旦地说,“为了你,为了我爱的人,我一定戒掉毒瘾。”
  “举人,你知道我多么爱你么?我希望你说到做到……听人说,这没有一定毅力是难以戒掉的。我会站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站在窗外的张乐号听到此话,声震如雷道:“伍举三,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要存心害我女儿不成?你给我立即滚出红叶山庄!”隐忍在张乐号心头的怒火像一把无形利剑刺向伍举三。
  “不,”叶山鹰抹了一把眼泪,冷静地说,“爸,我和举人毕竟相爱一场,他不慎沾染上了毒品,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他,我愿意和他面对现实,帮他戒除毒瘾。我希望我俩的爱情有一个美满结局,也希望我们有一个美好未来。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帮举人戒毒,请爸妈理解并尊重女儿的选择。”叶山鹰澄澈而透亮的眼睛紧盯着伍举三,其间蕴含着满满的坚韧和信心。
  自从知道伍举三吸毒后,张乐号、叶锦慧两口子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他们并不认同女儿的选择,对伍举三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两口子见了他,时不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一天,当叶山鹰带着旅游团进了景区,在家休假的张乐号找来伍举三直言道:“伍举三,我和山鹰她妈想了好久,我们不可能把女儿交给一个瘾君子,你走吧。”
  叶锦慧补充道:“看得出,我家女儿山鹰喜欢你,你们两个也是真心相爱,但你这样作践自己,堕落成‘粉子客’,我们是不会欢迎你的。举三,这是你在红叶山庄一年半的工资,原来想着等你们结婚时用,现在用不上了,都给你。”说完,她递过来一大沓百元大钞。
  伍举三默默无语,欲哭无泪。他接过叶锦慧递过来的那沓钱,回到房间收拾行装。在这问卧室,他和叶山鹰曾经度过无数温馨夜晚,他抱起那条留有叶山鹰体香的枕头,心如刀割……
  4.亲切的呼唤
  竹林宾馆被举报开设隐秘吸毒室,已被当地警方查封。覃支采带着安财藏匿在安定城里。阿超、皇诗珊等相继转入县城。
  离开红叶山庄后,伍举三悲痛欲绝,他想戒掉毒瘾,再回到叶山鹰的身边,可是毒瘾一发作,他就感到痛不欲生。他一个人在安定城北正街游荡了几天。毒瘾一发作,他便感到烦躁不安,抑郁恐惧,浑身似有千虫万蚁噬肉啮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阵热得淌汗,一阵冷得打抖。他实在忍受不住了,听人说阿超、皇诗珊都在北正街的百乐门歌城上班,他决定去走一遭,再吸一口那玩意儿。
  县城中心的百乐门歌城并没有因为夜色深沉而安静下来。走进气势恢宏的大厅,玻璃铺设的走道下方五颜六色的彩灯像串起的一粒粒珍珠,迷幻的光波刺激着他的眼球,激情飞扬的乐声肆意宣泄着这座城市的浮躁。伍举三小心翼翼地走在玻璃走廊上,他像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拉住一个迎面走来的服务生,喘着粗气说:“我找皇诗珊。”
  服务生释然一笑道:“哦,你说皇姐呀,她是百乐门的头牌,请跟我来!”
  走到一间包厢门口,只听见里面的乐声、人声嘈杂一片。服务生进去叫出浓妆艳抹的皇诗珊。
  伍举三一把抓住她,激动地说:“快弄点儿白粉,我活不下去了……救救我,诗珊。”
  皇诗珊鄙夷地对伍举三全身上下瞅了几下,说:“伍举三,吸食那玩意儿需要钱,你有吗?”
  伍举三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急切地说:“有,有的是钱。”
  皇诗珊拿起那一沓百元大钞点了点,准备装进手包里。伍举三一把夺过来,说:“只要见到白粉,我就不会少你的钱。”
  皇诗珊走到包厢门口,对他做了一个鬼脸,轻巧地说:“好,我跟客人打个招呼,等会儿带你去公寓好好过把瘾。”
  从百乐门歌城到皇诗珊租住的公寓不过几分钟路程。她是歌城领班,自个儿又是一个瘾君子,所以找她拿白粉算是找对人了。她在北正街一栋公寓楼的顶层,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的住所,供自己和毒友上门吸毒。
  伍举三跟着皇诗珊学会了“溜冰”——两个人共用一只透明瓶子,分别用一根吸管烘焙吸食。一缕轻烟扑面而来,他翕动鼻翼贪婪地吸着。过足了瘾,他躺倒在满是污垢的地板上,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只觉得他的肌体正像一块坚冰慢慢消融,过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
  皇诗珊瘫倒在沙发床上,脸色苍白,像一个安详的死者。
  伍举三俯下身去,有些害怕地叫了她两声。
  皇诗珊没睁开眼睛,而是顺势伸出手把他拉入怀中。两个人就势倒在地上,疯狂地寻找发泄的出口。黑暗中,终于找到一个火热的通道,伍举三奋不顾身地左冲右突……
  第二天晚上,阿超带着几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来到百乐门歌城,见到伍举三穿着一身保安的制服,呵呵一笑道:“举三,跟我一起干吧!”   “人各有志,看场子有什么不好?”伍举三有些不高兴地回道。
  “哈哈,今晚我组织了一个聚会,我替你说一声,把这身制服瞪了,你也一起跟兄弟们去乐一乐。”阿超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推着伍举三进了KTV包厢区。若明若暗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充斥着乌烟瘴气的包房,一帮人搂着衣着暴露的三陪小姐,像阔别许久的老情人那样打情骂俏,有的甚至把手伸到女人的大腿上肆意游走。
  进了包厢,阿超把伍举三往他们面前一推,说:“这是我的好兄弟伍举三,今后见了面,大家就是朋友。”
  众人一起举杯敬伍举三。
  阿超揽过伍举三的头,接着说:“走,举三,我俩去里面的茶室,好好过把瘾。”
  于是,阿超领着众人走进KTV包厢里面的一间茶室。两人刚坐定,皇诗珊推门而入。
  阿超豪气地说:“今天吸多少白粉,都算我的。诗珊,该怎么做,你懂的。”
  两人边喝茶边说着话。伍举三说起前几天在街头看见的一个通告:“覃支采被通缉了?”
  “那是他罪有应得!覃支采在道上放出口风,说我阿超对他的事袖手旁观,还托人转告我,要死大家一起死。我就让他先死。”阿超气愤地说。
  “你的意思是,覃支采这次被通缉,有你助力?”伍举三疑惑地问道。
  “喂,举三,不能这么说,他贩毒,犯的是重罪,公安局早就盯上他了,既然下了通缉令,说明警方对他的犯罪事实已基本摸清了。”
  “那,安财呢?”
  “安财是覃支采的一条狗,陷得很深。不过,他们应该没在一起,前些日子,安财还从我这儿拿过一些白粉,别看他东奔西逃,倒始终没忘了吸白粉。我看他即使侥幸逃过警方的追捕,最后也会死在吸毒上。不过想想,像我们这种忘魂吸毒的人,哪有什么好结果呢?”
  皇诗珊再次进来时,拿来了“货”,在客厅茶几上摆好器皿、注射器、冰毒。几个人捻起几粒白粉嗅着,拿起针筒跃跃欲试。
  伍举三手拿着注射器一直抖动着。阿超一把抢过注射器摇了几下,假装不给他。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从阿超手中夺过针管,照准左腕血管狠狠扎下去。瞬间,一种眩晕感冲上他的大脑,全身有一种飘飘欲仙般的舒畅。
  扎完针,几个瘾君子就像酒足饭饱的食客,百无聊赖地瘫成一团。过了片刻,皇诗珊起身走进卧室,阿超涎着脸跟在她身后,屁颠屁颠地开门而入。接着,卧室里传出浪荡的调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伍举三开始清醒,他走出乌烟瘴气的包厢,站在楼顶平台极目远眺。初春天气尚有几分寒意,远处的山峦蒙上灰暗的调子,让人晨昏难辨。要不是附近的高楼亮起灯盏,真把此刻当成白日的某个时段了。这晦明天色如他的心,令人沉闷。他一个人走上了孤冷的街道,心里悔不当初,他更恨覃支采——那个将他推人吸毒深渊的恶魔,他一定要找到他,将他绳之以法。突然,在街头的拐角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伍举三的眼前。他迅疾上前一步,顺势一脚,将那人踢倒在地,然后将那人双手往后一扭。
  “哎哟。”人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抬头一看,忙谄笑道,“举三哥,别打!”
  伍举三气愤地道:“你,你快说覃支采在哪里?”
  安财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啊!上次,阿超因没参与支采哥贩毒,加上他有个当县长的父亲作保护伞,吸毒倒也相安无事。阿超父亲恨他吸毒,就把他送进戒毒所。但他进去不到一个月,阿超的母亲就把他捞回来了,照旧在城里混,但支采哥却被通缉了。”
  “少废话,快说!”伍举三有力握紧了安财的手腕。
  安财痛得直咬牙,忙说:“他离开天堂小镇后去了云南,由阿超父亲出面,以证据不足为由把他的案子压了下来。待风声过去,他便盘下百乐门歌城,委托关系可靠的人来打理,暗地里仍为瘾君子们提供毒品。但公安部门一直盯着他,随后,覃支采参与赈毒及容留他人吸毒的犯罪事实逐渐清晰,他知道自己罪责难逃,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有时远去外地,有时躲在安定城一角,有时藏在禹王坪乡下或者天堂界大山,据点可多呢。每一次险些被捕,他总有办法让自己逢凶化吉。不过,你最好不要打听他的去向。上次,警方搜查竹林賓馆涉毒窝点那件事,他怀疑是你报警的,他这人报复心挺重的,如果觉得你有可能带来风险,他就会毫不犹豫除掉你!我跟覃支采去过云南,与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警方四处找我,我在安定城不能露面,如被警察抓住,不是死刑就是终身监禁。”
  “投案自首吧……只有帮助警方找到覃支采,才是唯一正确的路。”伍举三劝诫道。
  “举三哥,我不想坐牢,更不想死,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投案自首的,而且覃支采不是那么容易被抓到的,他像幽灵一样飘忽无定,想抓他,怕是难上难呢。”
  “不就是一个亡命之徒吗?偌大的公安干警就拿他没治了?这简直是笑话!安财,我们不能一错再错啊。”
  “反正,我不会照着你的话去做的,要自首也是你自己去,要知道,你吸食毒品也是违法的。”一番抢白后,安财用身子急速地推开伍举三,快步地逃出夜色……
  眼见着从红叶山庄带的两万块钱几乎挥霍一空,伍举三心里开始着急了,他本以为通过皇诗珊或阿超可以将覃支采这个恶魔揪出来,但是他现在身无分文,无法在安定城生存下去。先前皇诗珊在百乐门歌城给他联系看场子的活儿,他干了几天,老板因他是“粉子客”拒绝了。可他又不愿意跟阿超一起混,皇诗珊隐约中透露出让他离开的意思。
  夜晚,伍举三独自一人站在漓水河岸,听任冷雨浇头,一筹莫展。隐藏在他心中的那股恶念又占据了上风,他想去百乐门歌城碰碰运气。于是,他跑到北正街的那个玩具店买了一把假枪,然后站在街口朝歌城观望。
  百乐门歌城是个不夜城,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夜色深浓,从大厅里走出一对男女,一位二十岁上下的红发美女挽着一个中年男子,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让中年男子沉醉不已。走上人行道,只见那男人接了一个电话后匆忙离去。红发美女站在灯影下懊恼了一会儿,便往北正街上段走去。   伍举三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从十字路口进入城墙路,街道两旁的门店商铺大都关门大吉,楼上偶尔传出的轻音乐在雨夜里荡漾。他紧走几步,只想离红发美女再近一点儿。
  红发美女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立即撒开步子紧走快行。
  伍举三一下子变得性急起来,飞跑地接近她。红发美女进了巷道像个滑溜溜的泥鳅避开后面的追赶,丝毫不给坏人得手的机会。
  伍举三铆足劲加速奔跑,张开双手急欲抓住她的后背。恰在此刻,他的身后传出一声悠长的呼唤,这声声呼唤他不止一次听过,最近一段时间常在夜深人静时响起,而今晚的呼声似乎比往日更接近他,如一记响雷在暗夜里震颤。他感到头颅迸裂,四肢脱落,全身像被拆卸的机器人,散落一地。
  那道穿越城市上空的呼唤再次响起:“举人——你在哪儿呢?我在街头上找你呢、你怎么走失了,再也找不到你,你出来呀,快跟我回家吧!”
  伍举三赶紧扔掉玩具枪,翻身爬起,径直往小巷深处奔跑,从小巷走上大马路,再从城中心走到郊外,声音一直在他的身后飘扬,但他没勇气回头看一眼。
  天渐渐亮了,太阳高悬于云岭之上,刺破云层,放射出一缕缕麦芒一样的光束,两道身影投射到广阔原野。伍举三的眼眶涌出泪花,他忍不住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心疼地看着气喘喘的叶山鹰。
  叶山鹰从后面抱住他,长发滑溜溜地贴着伍举三的脸颊,轻轻地说:“举人,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把你视为我这一辈子的爱人,我不会让你离开,走,我们回家!”
  “山鹰,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们回家。”伍举三紧紧地抱着叶山鹰。
  伍举三和叶山鹰站在山顶,看安定城内一片灯火辉煌。山下是一座日新月异的旅游新城,碧绿的漓水穿城而过。城市高楼和远处的山峰在晴空里巍峨耸立。一条条马路从中心城区向周边辐射,一直拓展到山丘隆起的地方。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心里话。叶山鹰担忧地问道:“刚才你要干什么?一个大男人跟在美女身后。”
  伍举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不敢提起那些肮脏事,便把话题引开,说:“山鹰,你怎么就那么傻呀?你温柔贤淑,又那么能干,若想找个好人家哪是什么难事?我就是一个嗜毒的浪荡子,哪里值得你这样付出?”
  “是的,举人,我父母以及了解你经历的人,没有一个不说我傻的。父母说,你叶山鹰若要谈婚论嫁,随便找个人都比那个瘾君子强。也许,在我父母、朋友眼中,爱上你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其实,我做事是有底线的,要问为何对你矢志不移?我真心感谢你当年的一碗豆腐花之恩,你为人古道热肠、勤快、脑瓜子活泛,尤其是你身上的侠义气概我特别欣赏,吸毒这事也不都是你的错。我相信你一定会戒掉毒瘾,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山鹰,我何尝不想开始新的生活呢?可眼下我堕落到这种地步,哪有什么开启新生活的信心?我这样不靠谱的人,不值得你爱的。”
  “举人,你不必悲观,你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证明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同时,你从不向我伸手要钱,这让我看到你的自尊心尚存,也表明你对我的尊重。你并不是无可救药,你还有救!”
  “我有救?就我这样还有救?”
  “怎么不能?首先要树立信心,你有手有脚的,做事也勤快,只要戒掉毒瘾,完全可以从头来过,我俩的人生路还长呢。”
  “山鹰,我不是没尝试过戒毒。可我失败了,我坚持不了几天就放弃了。毒瘾发作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你是无法体会的。我对戒毒已经失去了信心。”
  “举人,别说泄气的话。戒毒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戒毒的过程常常出现反复,对此要有心理准备。只要你下定决心去戒,就没有戒不掉的毒瘾,一年、两年、三年……只要坚持,总有戒掉毒瘾的那一天吧。举人,从现在起,我们来一个三年之约,如果你三年内没戒掉毒瘾,我不再作无望的等待。从今天开始,休要付出行动。有信心吗?举人。”
  “唔……”伍举三泣不成声。当今社会上,像叶山鹰这样对他好的人真的没有了。
  那晚,两人耳鬓厮磨后,伍举三试着以轻松的语气说起叶山鹰午夜里奔走呼号的事。
  “你哪来那么大的胆量?在月黑風高夜,独自奔走于城市的街巷,难道你不怕鬼魅现身?难道你不恐惧那些比鬼还要可怕的坏人?”
  “嘿嘿,举人,你忘了我是大山的女儿,我自小生活在天堂界,见过草丛中出没的毒蛇和森林里嗥叫的野兽。父母去世后,我必须独自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凶险。另外,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导游,成天跟人打交道的,也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我无欲无畏,凡事抱着拼死一搏的信念,只有这样你就会明白,生活中原本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胆气足了,连鬼见了也要绕路。”
  伍举三打心眼里佩服她的勇气,也暗自下决心彻底戒掉毒瘾。
  “举人,我们结婚吧!”叶山鹰痴痴地看着他。
  “好,山鹰,我们结婚!”伍举三紧紧地抱着叶山鹰。
  5.可怕的毒瘾
  叶山鹰的父母无奈地同意了女儿的婚事,伍举三和叶山鹰结婚了。婚后第二天,伍举三走上自愿戒毒的行程。天刚亮,他便随同岳父张乐号前去天堂关护林点戒毒。叶山鹰从本地一位老中医那儿买来脱毒的胶囊、药片、贴膏等。她有些放心不下,一直把他送到蟹甲峪人工湖,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天堂关原本是这片险峻山峦上的一座古刹名——它是前朝的人为祭祀观世音菩萨而修建的。天堂关护林点的小木屋坐落在高岭,这里远离尘嚣,外地游客几乎到不了这儿,只有邻近的山民上来摘蘑菇、采药材,要不然就是为数不多的香客来古刹遗址烧香拜佛。按说,这种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是非常适合伍举三来戒毒的。可过了一个星期,他的毒瘾却没有一点点消减的迹象。那个白色魔影缠上了他,总是赶不走它。
  一次,毒瘾又犯了,伍举三用头碰触着板壁、窗棂,双脚踹翻了那张临时搭建的木床,不住地捶打着胸部,呼天抢地。
  张乐号坐在对面的房子里冷着脸。伍举三朝他喊叫:“我的好丈人,你对我的脖子抹上一刀吧,请你了结了我吧,我写下字据不怪你。”   张乐号一句话也不说,走出门外,从菜地边割了一根葛藤,然后走进屋内缚住伍举三的四肢。
  伍举三没做任何反抗,任张乐号把他捆绑起来,似乎好受了一些。可没过一会儿,他坐在木床上瑟瑟发抖,便再次央求道:“爸,我难受,您还是放了我吧?”
  张乐号站在门口乜斜着他,说:“举三,休怪岳老子狠心,我不这样做,那才是纵容你哩。你挺得住,就有希望戒掉毒,才会给山鹰幸福。若过不了这一关,你和找女儿都玩完。”
  伍举三咂了咂挂在嘴角的泪水,独自品尝苦涩。令他欣慰的是,张乐号的一声“岳老子”间接承认了他这个女婿,他边垂泪边说:“爸,我懂……”
  后来,张乐号想出一个笨办法,他在山上挖出不少手腕粗的葛根,当伍举三毒瘾发作时,让他咀嚼它,以减轻痛苦。
  可没过几天,伍举三便厌倦了咀嚼,将口腔里的葛根掏出来狠狠扔在地上,发出牛一般的长嗥。
  张乐号叼着烟斗坐在门后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似乎在说:你吸毒,是你自个儿找的这份罪。
  伍举三看不惯他的傲慢,心情烦躁地冲出小木屋,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林中小道狂奔。不知跑了多久,他被草藤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赴倒在荆棘丛生的浅沟。从丛深的刺窠里爬出来,他的脸上、手掌被刺草和柯条划出了血口,他双手捂脸顺势下移,满面血糊糊的——他把自己整成厉鬼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胆战心惊。山梁上有一条防火隔离带,他战栗着朝那边走去。这时,一道道闪电正在山岭肆掠,它频频舞动像被隐形的大手抓住长尾巴,抖出一条条火蛇。一声响彻山谷的轰鸣,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被这狂暴的雨珠冲刷着,伍举三的头脑一阵清醒。他迎着这闪电和雷雨,穿过防火隔离带,走向危崖。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冥,闪电像无数条苍龙在天地间律动。脚下的深壑望不见底,他一步步走向危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他就会掉入这万丈深渊。他这等废物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倒不如让闪电吞噬了,让响雷劈了,就这样消失了岂不更好!
  “举人,你这是干什么呢?不能再走了,再走就掉进了万丈深渊,快回头,我在等着你平安归来呢!”一声深情的呼唤从他身后传来,这柔缓悠长的呼唤似是叶山鹰发出的,但更像是自己说的。
  伍举三退回一步,心里歇了一口气。回头望望空旷的山谷,那雾蒙蒙的山脊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雷雨向四面青山扩散。山下的蟹甲峪山谷飘散着一抹抹青烟,他知道,在片片青烟之下有一个人正等着他,他转身回到小木屋。
  大雨之后的青山,有一个嘹亮的女声随着一抹抹轻雾掠过林梢。叶山鹰上天堂关给伍举三送脱毒药物,不想在路途遇上雷阵雨。她在一座山崖下避雨,等了个把钟头重新出发,到达天堂关已是下午。
  伍举三和叶山鹰关在小木屋里忘情拥吻。他想起前一次从红叶山庄离开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禁心如刀绞,把叶山鹰搂得更紧了。
  叶山鹰似乎觉察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你身子发抖,不会出现什么状况吧?要不,我们去森林里散散心吧!”
  伍举三连声说好,他已好久没跟叶山鹰一起散步了,他一手拉着她走出小木屋。月亮挂在高岭,像一个白灿灿的银轮。
  “山鹰,我真想做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普通人,守着一片林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对现在的我来说,要实现这样的愿望真难啊!”
  “举三,你不要心急,慢慢来。现实社会中生活着三类群体:一是不安于现状、奋力进取的人,他们寻找机会,不甘平庸,力图让自己的一生过得更有价值,甚至轰轰烈烈;二是乐天安命的人,他们面对变幻无穷的世界,宠辱不惊,甚或认为好好活着就是幸福的——如同我的父亲;三是混世的人,这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或许活得并不轻松,也无法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有的甚至走入歧途……我觉得,普通人是否快乐地活着,是从他们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来辨别的,许多人身处社会底层却并不缺少生活的乐趣。所以,每个人应该了解自己,人的一生,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叶山鹰耐心地劝道。
  “一个没有一定物质基础和基本生活保障作后盾的人,怎能奢谈生活的乐趣?你看看,那些从枫树岗老家进城谋生的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吃着简单不过的饭食,住窝棚桥洞,他们的幸福感又用什么来衡量?”伍举三心灰意冷道。
  叶山鹰冷静地听着伍举三的话,然后说:“举人,我倒觉得,凡事不能作简单的类比,其实,人这一生呀,无论好过歹过都是过日子,好活歹活都是讨生活,好与不好,只是所谓‘品质’的不同,而‘品质’只不过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感受罢了。每一个日子是自己过的,只要自我感觉良好,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眼光。对未来要心怀希望和梦想,生活中纵有再多的不如意,都要朝着光明的方向跑啊。顺境中不张狂,逆境时不失志,坚持做好人不做坏事,只要找到了寻找幸福的方向,人的幸福指数就会有所提高。反之,如果一个人私念太多、欲望无止境,甚至自甘沉沦,那么,这人的幸福感又从何谈起呢?”
  “说得好,山鹰。请你给我时间,我不敢奢求做成你所希望的那种人,但做成一个真实的人还是有信心的,那就是少一些盲从和贪欲,与快乐相伴一生。”
  “举人,只要你够努力,我就会守着你,当然这与救赎无關,我不愿放弃你,完全出于对你的爱和我做人的信念。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耗毁自己的生命而见死不救。我要奉劝你一句:一个人,不管生活处境多么恶劣,家庭背景多么凄惨,这绝不是堕落的理由。”叶山鹰说出这样的话来警醒伍举三,让他时刻保持一种紧迫感。
  “山鹰,说来说去又是这个沉重的话题……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伍举三不仅会戒掉毒瘾,而且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夜露起了。伍举三和叶山鹰走在森林小道,说不完的绵绵情话,舒心的笑声穿透郁郁的林莽。回到小木屋时,月轮悬挂于中天。对面山巅天堂关古刹遗址传出狐狸的鸣叫。
  叶山鹰下山后,张乐号休假期满又回到天堂关护林点。
  那天,伍举三背对太阳坐在天堂关断墙上遐想。不知何时,他发现一个人影在古刹遗址忽闪而过。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个人直让他头皮发麻,他万分惊诧地叫道:“阿超!”   阿超站在离伍举三五米远的断墙上,笑而不言。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型号较大的黑色衬衣显得空落落的,背上的行囊把他的肩胛勒得紧紧的。数月不见,原先那张白白净净的国字脸,如今变得像是打了一层白蜡,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血色,高挑的体型瘦骨嶙峋,乍看倒像从地狱里冒失走到人间的小鬼。伍举三心里有些害怕,试着问:“阿超,你是人不是鬼吧?”
  “笑话,我不是阿超能是谁?我已经在这山里躲躲藏藏半个多月了,不想今天竟然遇到了你。来,来,伍举三,我俩坐下说说话。这么久,我一直没敢跟人说上一句话,我这嘴巴都快长霉了。”
  这声音柔柔的,气若游丝。伍举三确信,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正是阿超。
  “你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怎么,你能来天堂关,我咋就不能?”
  “不是那意思……我听说,你失踪了?”
  “这不,又在这片山岭露脸了吗?”
  “你是犯事逃了吧?逃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之地。”
  “举三,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没犯什么法,是我父亲出了事,他被举报包庇黑社会,上面正在查他,那些办案人员就想从我这儿打开缺口。还有件事是我当下最大的心结,我出来后,发现有人追杀我!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是覃支采那个王八羔子!我已经把整个过程算是弄明白了,我怀疑发生在父亲和我身上的这些事都是覃支采故意整出来的,他认为我父亲收了钱没帮他出力,却不知道我那老头子自己被‘双规’了,哪还能管得上他啊,于是他把所有的账算到我身上。为了躲避追杀,我在武陵山地四处躲藏,风餐露宿。”阿超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担忧。
  伍举三不了解他的真实情况,但从刚才吐露的话说明他已经到了绝境,便说:“你没吃过什么苦的,这样躲躲藏藏的又能坚持多久?”
  阿超苦笑道:“世事难料,能躲一天算一天。这人呐,等到明白一些事理时,想回头却没有回头路了。”
  “是。”
  “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我算认定了一个道理:江湖是虚幻的,那些所谓的‘老大’,为了控制某个人为他所用,什么办法都使得出。”
  听他这样说,伍举三心里有些来气,立即打断他的话,说:“阿超,你还好意思说,当初我吸毒,不正是你跟覃支采合谋设计的吗?”
  “举三,这事你不能全怪我,覃支采想用毒品控制你,我不过是他的手下,他不发话,我哪敢拉你下水?”
  “我真是被覃支采害苦了。”
  “何止你被他坑害了,我、安财、皇诗珊,不少跟他一起混过的,哪个逃得出他的魔掌?现在我算明白了,覃支采这人‘利’字当头,而独独缺少一个‘义’字。”
  “唉,不管戒毒多么难,我都不会沾那个东西了,毒品真是害人不浅。”
  “哪个身在其中的瘾君子不是这样想的呢,想戒毒时,对亲人说些言不由衷的妄语,信誓旦旦地保证,可毒瘾上来,为获得毒鼎不择手段,这种人我可是见得多了。”
  “阿超,你不要说些消极的话影响我戒毒。”
  “举三,我觉得你对戒毒的期望值不要那么高,你一个嗜毒者,去熟人朋友中间走一走,你会看到那种怪怪的眼神足以杀死你呢。吸毒者为何有那么高的复吸率?除了心瘾难戒,一个原因就是社会的歧视,破罐子破摔的瘾君子太多了。举三,你还是别戒了,我背包里带了不少冰毒,你就不想过把瘾?”
  “别、别诱惑我,我跟老婆下了保证的。”
  “跟老婆下保证顶个屁用!好,我不泼冷水,也不拉你下水。我自己打打‘冰’过把瘾,这不至于妨碍你吧?”
  阿超卸下背包放到小腹上,从里面取出冰毒和一支注射器,简单调试后,将针筒扎入手腕上的血管。由于过度扎针导致血管发炎,他连续扎了几下都没有扎进血管。他无助地望了伍举三一眼,让他帮他扎针。
  伍举三不由自主地接过针筒,心里乱糟糟的一片混沌。他的耳际出现两种声音:一种声音在说,举人,你在干什么呢,难道你忘了初衷,忘了你所作的承诺,你得坚持住,千万别碰毒品了!另一种声音带着轻佻和挑逗,小子,好久不见了,我是白色妖姬,你的心爱之物,来呀,来呀,亲我吻我……那个已经变得生疏的粉末开始呈现出清晰的轮廓,他内心升起强烈的吸食欲望。
  阿超全身发抖,一把抢过针管,终于在他自己的睾丸上找到一个可供注射的点儿,那个部位红肿着,显然不止扎过一次,扎进去后嘴里发出“嘘嘘”的叫唤。
  伍举三嚅动喉头不停吞咽着唾沫,心中就像久旱后的秋野,只要点上星星之火就成燎原之势。面对毒品,伍举三的心像被一场泥石流冲决了堤坝,顷刻间訇然坍塌。他从阿超手中夺过针筒,狠狠地扎进腋下血管……
  和阿超过足瘾后,伍举三从那面厚实的断墙走下,在古刹遗址的石板上呼呼大睡。阿超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给伍举三留下一些冰毒,他把它们藏在观音石雕像下的神龛里。
  一沾上毒,多日以来,伍举三的大脑、心胸乃至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不时冒出不可遏制的嗜毒欲望,纵有多么美好的初衷,都在毒魔的纠缠之下纷纷湮灭。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魔鬼,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有時,它“神龙见首不见尾”,面目狰狞,行踪不定;有时它踮起脚尖拍打着小木屋的窗户,站在窗外轻声呼唤:举三,快来呀,快来呀,我是你心肝宝贝,别忘了我呀!伍举三满脑子白色粉末的影子,它的诱惑让人无法抵御。
  这天,伍举三身体虚弱,两腿轻飘飘地透出无力感。走进那个蔚为壮观的古刹遗址,从观音坐像下寻找想要的东西——冰毒——通过那管注射器,不流分毫地融入他的肌体。他仰望着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一下子瘫倒在她的面前。他把额头叩在冷森森的石板上,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拯救这个迷失的灵魂。
  随后跟过来的张乐号看着伍举三,双眼喷着火。
  伍举三跪倒在老丈人面前,哀求道:“对不起,对不起,您用斧子把我劈了吧!”
  张乐号拿起柴刀走到户外割了一根葛藤,挽了绳套把他捆了个结实。
  6.意外的来信   黑鸭塘劳教所戒毒实行“双所合一”的管理模式,戒毒所是劳教所的内设机构,戒毒人员在生理脱毒后,转入劳教所进行管制。
  经过四个小时的行驶,囚车在省城郊区黑鸭塘劳教所的铁门前停下,上来几个管教把十来个劳教人员押到不同的监舍。伍举三所在的监舍位于一楼,楼台、走廊以及窗户等全都安装了铁窗。监舍里探出一个个被剃得光秃秃的脑袋,他们都瞪着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新来的人。到了走道尽头,管教从一长串钥匙中找出其中一把,打开那扇栅栏式铁门,把伍举三推了进去。监舍内十几个戒毒人员一齐向他投来冷漠而充满戒备的目光。自戒不成,叶山鹰最终决定让伍举三进戒毒所。
  进来后,伍举三才知道,戒毒所的监舍看似一潭静水,实则暗流涌动,这里充斥着戾气和争斗,那些情绪反常的瘾君子,时而阴郁,时而暴怒,不时把无名火发泄到无辜者身上。被劳教人员的构成也比较复杂:吸毒的、卖淫嫖娼的、小偷小摸的、打架斗殴的大都集中在这里。
  呆在劳教所戒毒,例行学习是必不可少的,再就是去所内的“习艺工坊”干一些简单的手工活儿,比如生产电灯泡、小车车垫,编织芦苇席、草帽等加工业务,这些活计多半在上午进行。吃过午餐,大家躺在监舍里可睡上一两个钟头的午觉,等到下午三点,戒毒人员像从笼子里放飞的鸟雀,纷纷扑向运动场,活动筋骨。有时,他们也会被安排去学习禁毒宣传、法制教育等专题讲座,伍举三在学习过程中不断提升,也明白了不少做人的道理。三个月时间,经过数次体检,确认他已完成生理脱毒,进入后续康复期。
  一阵紧凑的集合铃声打破了黑鸭塘劳教所的宁静。百来号劳教人员在监区的水泥场地上排成队列,然后被货车拉到建材厂挑砖。这是一座以生产水泥板材、管道和水泥砖为主的预制件厂,厂房坐落于天通湖畔的摊涂上。为了防止劳教人员脱逃,整个厂区用水泥砖砌成高墙。堆积如山的水泥砖垒放在露天,等着货车运到城里的建筑工地。当货车开进砖厂,劳教人员负责将一批批水泥砖装运上车。在货车车厢和露天砖堆之间,有一道长约五米左右的木栈桥,挑砖的人用一对铁丝架叠着十多匹水泥砖,肩扛着百来斤担子走过栈桥运往车厢。两地距离不远,但由于往返奔波,所耗费的体力却并不少。伍举三好久没干过这种苦活累活了,因劳动强度大,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几乎都渗透着汗菠,冷冽的风势灌进衣襟,直吹得一身冰凉。他肩荷着百斤重担,汗滴顺着脸颊滑过嘴角,他舔着那咸咸的汗水,发自内心地说:虽然劳动辛苦,但心情是愉悦的!他手扶冰冷坚硬的铁窗,倾听天通湖的涛声在夜幕中回响,他隐隐看见一个清丽的女子踏浪而来,时而吟哦,时而呼唤着他的名字—一是他的爱妻叶山鹰在呼唤他,一双明眸掩藏着哀愁,美丽的脸庞也似乎蒙上一层阴影。他期待着与叶山鹰见面,期待着戒了毒后像凤凰涅槃后重生。
  隆冬季节,气温骤然降到了零度以下,寒冷的空气把整个黑鸭塘劳教所全都凝固了。上午,方管教在监舍门外,一边开铁门一边叫着:“伍举三,到接见室去一下,有家属看你来了。”
  伍举三想:这天寒地冻的天气,有谁来看我呢?莫非是叶山鹰要给我一个惊喜?
  走在过道,方管教言辞恳切地说:“春节快到了,劳教所根据被监管人员的要求,搞了一次‘小年开放日’活动,这不,你老婆来探视了。”
  “真的?”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伍举三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的,你老婆在接见室等你呢。你带她参观参观毒品展览室,也可以到食堂里订个‘亲情团圆饭’,享受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好。”
  叶山鹰身着乳黄色羽缄服,头顶的帽子镶着茸毛,和额头的发丝混在一起,如同一道刘海掩饰着那张冻得发紫的脸蛋。伍举三看见叶山鹰就那么真切地立在接见室,笑盈盈地看着他。或许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投有。伍举三站在她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眼泪亦如泄堤之水扑簌簸滑落。
  “干吗哭呢?举人。看到我,难道你不高兴吗?”
  伍举三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拉着叶山鹰走出接见室。寒冷的气流凝滞不动。一栋栋监舍的瓦檐上结着厚厚的冰层,监区内的柏杨被冰凌压弯了腰,有的甚至折断了树枝垂挂在半空。监区通道的冰渣已被劳教人员铲除。几对像他们这样过“开放日”的夫妻、父子、母子在凛冽寒风中走动,每一个人的嘴里呼出一团白雾,刺骨的冷如同锥针扎进人的肌体。外面天气很冷,但大家的心情都是热的。叶山鹰的出现,一如严冬过后的阳光,照得伍举三心里暖融融的。为了向爱人宣示他的戒毒效果,他提议说:“山鹰,我们去毒品展览室参观参观吧,我要让你看看我见了毒品的反应!”
  “走!”叶山鹰一把挽上伍举三的胳膊。
  几个当值的干警在通道上来回巡逻。毒品展览室位于办公区的一楼,一群参加“小年开放日”的劳教人员及其家属,聚集在展廳缓缓移动。有的聆听女干警的讲解,有的观看陈列的实物,小声议论着。墙壁悬挂着一幅幅图片,图片内容反映了受害者沾上毒瘾最后沦落到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大厅中央的玻璃橱柜里展示着海洛因、吗啡、大麻、冰毒、咖啡因、罂粟等传统毒品和新型毒品。劳教人员的家属大都未见过这些毒品,露出新奇而紧张的神色。展厅里飘洒着一股说不出味道的香气,似乎是罂粟花香,又好像是大麻的味道,轻轻拨弄着伍举三的神经。他仿佛看见玻璃橱柜里的毒品燃起一团黑色火焰,灼伤他的皮肤、胸腔,他的喉管潮涌着一股唾液,一种强烈的嗜毒冲动滑过脑际,难道那个沉睡多时的“僵尸”又复活了?一个曾在毒欲里浮沉的瘾君子,见了毒品要说没什么反应那是假的,这也意味着他的思维中并没完全淡忘它。伍举三极力克制着毒品对他的诱惑,他要慢慢忘记它,直把它从他的记忆中彻底抹去。
  叶山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对着玻璃橱柜里那些让瘾君子们痴狂的毒品,意犹未尽地说:“看得出,你在劳教所的半年,所发生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看见你精神抖擞地站在我面前,我真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哩!举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山鹰,你放心,假以时日,我会以最好的形象、最佳状态出现在你面前。”   “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伍举三和叶山鹰去的下一站是亲情餐厅——那是供劳教人员跟前来探视的家属用餐而隔成的卡座。亲情餐厅里的柜式空调吹着暖乎乎的气流。两人并排坐在长凳上,兴致盎然地吃着这顿团圆饭。桌上的菜品虽不如外面酒楼里那样种类繁多,也不似佳肴珍馐那么美味可口,但这团圆饭却别有一番风味。窗外的大冰冻,把这个世界凝结得晶莹莹的,但凝固不了两颗火热的心……
  一天,伍举三收到一封从安定城来的信,他疑惑地打开了,信上写着:
  举三:
  你好!你在劳教所呆了差不多一年半时间吧。我写上这封迟来的信,也一并奉上迟来的问候。
  从哪儿跟你说起呢?还是从安定城南门口一个少年说起吧。那个少年出生在一个残疾人家庭,父亲是个瘸子,母亲患了侏儒症。夫妻俩无力供养他,也管束不了这个孩子。这个少年成天在南门口一带晃荡,很快变成了那条街上臭名昭著的坏小子。他相继认识了阿超、安财等一干街头少年,接着跟他们都熟了,后来,覃支采成了他的老大。记得那次打斗,面对全副武装的警察,我掏出一把火枪朝警察瞄准,是你及时制止了我,从而也挽救了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出手,我枪膛里的子弹会飞,飞过去射到对方不是死就是伤——这袭警的罪行可严重了。后来,我与人结怨,被仇人挑了脚筋,落下终身残疾。我双腿瘸了,彻底退出江湖,在南门口摆了三尺鞋摊,依靠给别人补鞋擦鞋过日子。我没觉得脸上无光。心里也没感到有多大压抑,尤其是离开覃支采,这让我及时脱离了他的魔掌。这时间过得飞快,如夸我已三十多岁,每天坐在南门口擦鞋补鞋的,从容淡定地看着奔波忙碌的路人,就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受到老天眷顾才有的,我真的非常享受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这一辈子我只能守在南门口了,或许这是我的宿命,从少年开始,我左冲右竟地只想离开此地,可最后我的身体像是被一条铁链箍住一样动弹不得。我再也不能去远方,对未来也不抱过高期望,什么精彩人生,那都是别人的事,但毒瘾时时噬咬我的心,我便去找皇诗珊要白粉。说起这个女人,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爱过恨过,什么味儿都有。不瞒你说,我也是,我也曾与她交往过一段时间。在她的男朋友中,我跟她相处的时间算是最长的,但她没把我放在眼里。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初,皇诗珊刚出道时,她的处女身是被人当作见面礼送给阿超父亲破的。后来,覃支采从监狱出来,又强奸了她,逼着她吸毒,把她当作玩偶,不时地“赏赐”给那些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皇诗珊在情色欢场中把自己给毁了,声色犬马及毒品的侵蚀把她的血髓榨干了,也掏空了她那饱满、丰润的身体,她变成一个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的皮囊。她不会把感情当回事,你、我都不是她想要的那道菜!你一厢情愿的对她表达爱情,可她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你的席位。她在玩弄男人、玩弄人生的同时把自己给毁掉了。
  你走之后,她被查出患上艾滋病。她悔恨不已,也感到很对不起你,让我写信给你,向你道歉。我们已经被毒瘾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希望向你说出我的生活以及我们的悲惨境遇。如果你能从我们身上汲取一些教训,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希望你戒掉毒瘾,走出阴霾,早日开始新生活!
  胡红心绝笔
  2007年9月10日
  面对这黑的夜和无边的幽邃、空旷,伍举三泪流满面。他想起安财、胡红心、阿超,他还想起昔日一道混江湖的人——那个混世魔王覃支采如今到底躲在哪儿呢?还有皇诗珊,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的命运颇能玩味,也值得同情。这些人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一一掠过,他的心里无限惆怅,最终他决定向公安部门举报他们,这也是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办法。
  几日之后,当公安部门按照伍举三提供的线索找到皇诗珊的住处时,只见公寓里破败不堪,只有一张未上漆的木桌和一个方凳。毒瘾发作的皇诗珊,浑身燥热,掀掉那床脏得失去本色的破被,赤条条地蜷缩在床角。她面色菜黄,嘴唇乌紫、干裂。稀疏的头发乱如草窝,干瘪的乳房面袋似的吊在深凹的胸脯上,身上精瘦得肋条根根可数。难言的苦楚使她双眼发直,面部扭曲,浑身发抖,口吐白沫,因吸食过量毒品而猝死……
  7.奇怪的气球
  两年劳教期满,叶山鹰来到黑鸭塘劳教所把伍举三接回家。由于景区拆迁,红叶山庄已被夷为平地,张乐号一家搬出原住地,在安定城郊落了户。伍举三回家后得到叶山鹰的支持,在禹王坪镇盘下了一家老字号面馆——熊氏草帽面馆,将制作技术连同招牌原封不动地接过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与培育,熊氏草帽面以其自然清新的品质,纯正独特的口味赢得食客们的青睐,进店消费的食客逐渐增多。营业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
  突然有一天,禹王坪镇的红狐岭出了个“牛魔王”——这个消息在枫树岗村传得沸沸扬扬,这个名字所带来的震惊和恐惧是不言而喻的。“牛魔王”几乎成了恶魔的代名词,有家长吓唬顽皮的孩子,便说:“你哭,你疯,看‘牛魔王’不把你叼了去?”那孩子也立马止住哭啼,左顾右盼地只怕那个魔怪近身把他叼走。他们希望那些前来搜山的警察和基层干部早日抓到“牛魔王”,使这个偏远村庄回归安宁。
  伍举三有一种预感——这事绝对跟覃支采脱不了干系。覃支采曾在“金三角”接受过专业训练,熟谙毒品制作技术和生产流程,完全具备开设制毒厂的条件。况且这个“牛魔王”对这地界肯定很熟悉,要不怎么会知道红狐岭上有溶洞?现在皇诗珊死了,那么只有通过安财或阿超才有可能找到覃支采,他想亲手抓到覃支采。
  走在安定城沧浪溪后街,天色渐亮。清晨的小街,人影零落。伍举三经过一夜的寻找,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走进街边的一家早餐店,冲女店主叫了一碗草帽面。热情爽朗的女店主,扯开嗓门跟过路人不时打着招呼。一个从后街下行的中年人走进早餐店,说起刚才路过沧浪溪看见的新闻:“今早出了一件奇事,沧浪溪边的稻田里躺着一个死人。那里紧挨国道线。我过来的时候,看見警察正往现场赶。围观的人说那死者好像是某个官员的儿子,以前混黑道,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死的时候脖子上有一道勒痕,应该是被人勒死的。尸体旁还散落着一个背包和一支吸毒用的针管,有人推测这死者是个‘粉子客’。”   伍举三心里咯噔一下,右手握住的筷子不小心掉到了桌面。他赶快换了一双筷子,故作镇定地夹起几筷面条。
  女店主唏嘘道:“那岂不是死得很惨啊?如果死者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害的,就不是什么小事了,又该那些警察忙活一阵子了。”
  伍举三神经紧绷,没敢搭腔。这死者该不会是阿超吧?他慌忙递过一沓零钞给店老板,几步跨出早餐店,惴惴不安地往沧浪溪上游赶去。
  走过垃圾遍地的后街,就远远看见沧浪溪边停若两辆警车,溪边土堤上围满了人。堤内稻田泛黄,一片禾苗被人践踏倒伏在地,一看这里是打斗过。
  伍举三钻进人堆趋前一看,胸腔像被铁锤重击般轰然爆裂,在他大脑中预演了无数遍的凶案场面变成现实:土堤内的草地上横躺着干干瘦瘦的阿超,两眼圆睁,那张白蜡一般的脸庞仰面朝天,脖子上的一抹青痘显得十分刺眼,上身裸露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文身。看着阿超那白苍苍的尸身,伍举三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感,郁郁沉沉的心绪一如眼前的沧浪溪奔流不息。他扒开人群,匆匆走下土堤,背靠一棵古拙的乌桕树开始呕吐……
  下午面馆打烊后,伍举三骑着摩托车驶往枫树岗,看望与父亲离异多年的母亲覃玉珠。他的摩托车开到柏油路尽头,乡村公路上分出的小道连着覃支采家的小楼。在茅花河这片开阔的水湾,覃支采家的三层小楼显得格外耀眼,无论外观和内部装修都有意无意间炫耀着这户人家的雄厚财力。
  秋天的黄昏,覃支采的母亲蓝草莲坐在场院轮椅上,一缕残阳映照着她那油腻的脸,黄浸浸地泛起一层油光,一对白眼仁深陷眼眶,长时间地对着天光发愣。自那年“严打”风波,覃支采被判为“流氓”批斗后,他的父亲被活活气死,他的母亲蓝草莲也半疯半傻。
  伍举三走到轮椅前叫了一声“大娘”。蓝草莲睁大白眼仁空转着,裂开千瘪瘪的嘴唇对着他傻傻地笑。
  许久,蓝草莲似乎认出了站在眼前的人是谁,嗷嗷大叫,然后伸手指指场院上两只升上半空的红白氢气球。
  这时,覃支采的姐姐覃秋妮从小楼走出,看着母亲比划着氢气球,赶忙走过来对伍举三道:“举三兄弟啊,你啥时候回来的啊?我母亲神经不正常,见了外人,总要说胡话。”
  伍举三对着空中的氢气球仰望一番后,心里一阵疑惑。
  覃秋妮看了看伍举三,也不愿多解释,转身便推着蓝草莲就往小楼里走。
  回到家,伍举三跟母亲覃玉珠说起覃家母女的反常举动。
  覃玉珠说:“这覃家母女神秘着你,就连我们这种一墙之隔的邻居,一年也难得去她家一次。那一红一白的气球,是今年初才有的,当时她们家里来了一个男的,覃秋妮说是她的表弟。我第一次见那人就觉得似曾相识,那双凸出的眼珠像是在哪儿见过。可没过几天,那个中年男子就从覃家消失了,再也没来过。不过从那时起,覃家场院升起了那对氢气球。”
  伍举三接着问道:“您有没有觉得那对气球有些蹊跷呢?”
  覃玉珠没正面回答,倒是对他说起另外一件事:“的确,那个‘表弟’值得怀疑。前不久,禹王坪镇王书记、镇派出所张所长领着公安局分管刑侦、缉毒的副局长李珉玄来到村里,向村委会传达了一个非常震惊的消息:根据警方掌握的情报,今年上半年,一名代号叫‘牛魔王’的人从中缅边境过来,潜伏在枫树岗后山红狐岭一带,那里的溶洞极有可能隐藏着一处制毒窝点。”
  伍举三“哦”了一声就又出门了。
  不久,警方捣毁螺蛳洞制毒点后,没有找到“牛魔王”的蛛丝马迹,接着便在红狐岭、茅花河谷展开搜捕行动。伍举三也加入了搜捕队伍,他将阿超被覃支采追杀的事告诉了警方,并做了笔录。
  枫树岗村主任覃云安带着公安局的副局长兼刑侦大队队长李珉玄和几位年轻的干警来到覃支采的家,找到覃秋妮问讯,但无功而返。他们走后,覃支采院内飘扬在高空中的两只氢气球却不见了那只红气球。
  李珉玄说出对覃家场院上空两只氢气球的疑点:“我认为,那对红白两色的氢气球应是传递着某种信息——如果‘牛魔王’就是覃支采,氢气球应该在他的視力范围,说不定他就在红狐岭上的某个山岭注视着山下的动静。那只红气球降下来了——这明摆若是在发出什么暗号,只是我们还没搞懂其中含义而已。”
  覃云安说:“这对红白氢气球确实大有文章,如果是覃支采设下的,那么红狐岭上的‘牛魔王’真有可能是他本人!”
  李珉玄说:“目前,我们暂不惊动覃秋妮,一来探探她的反应,二来以维持原状以迷惑那个站在高处观察的人,达到引蛇出洞的效果。大家需要密切注意那对红白氢气球的动静。”
  8.墓园的秘密
  当年的一纸通缉令使覃支采在国内没了立足之地,他得到地下赈毒网络的接应,去“金三角”做了换脸手术,取了一个新名叫“牛魔王”。受毒品暴利的诱惑,“牛魔王”回到阔别五年的枫树岗老家,上了红狐岭。接着安财等一帮骨干力量从各地陆陆续续潜入红狐岭的螺蛳洞。
  现在螺蛳洞里十多个人,只有“牛魔王”、安财来自本地,其他的全是“金三角”的贩毒集团从全国各地招募而来,有的是精于制毒的专业技术员,有的是身负命案的武装赈毒分子。避免被认出来,“牛魔王”在这帮手下面前作了不少伪装,平时他头上一般戴着黑色遮阳帽,把那张头发稀疏的秃头遮掩得严严实实,鼻子下的部位戴着一只大口罩,整个面部只露出那双阴森冰冷的狐狸眼——安财是从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认出了他。
  一次,两人聚在一起,安财朝这个蒙了半张脸的人突然叫了一声:“支采哥!”顿时,对方眼睛里发出一道弧光,由白及红,然后照准安财的脸狠狠甩去一巴掌,打得安财双眼直冒金星,并发出一声令人为之胆寒的低吼:“安财,你给我记好了,在螺蛳洞只有‘牛魔王’,覃支采已从人世间消失了,如果在你口中再次出现‘支采哥’,你只有死!”
  “好,我记住了,在螺蛳洞,你就是至高无上的‘牛魔王’。”
  那天上午,“牛魔王”领着安财等十几个人,凭借螺蛳洞有利地形与警方展开了武装对峙。警方出动直升机对准目标轰炸,当场炸死三名骨干,炸伤安财。“牛魔王”带着残部下了溶洞内的地宫——制毒厂。出逃的路近在眼前,但建在深壑的缆车道看似畅通便捷,实则凶险丛生,“牛魔王”判断警方的人马肯定正在缆车站守株待兔,如坐缆车下山无异于自投罗网。自从“牛魔王”进入螺蛳洞制毒,就在着手全身而退的准备,常在这不见一丝阳光的溶洞转悠,他熟知洞内的地势和路线,而且在预先看好的藏匿点作了必备的后勤保障,甚至在洞外的茅花河一线,也在多年前做了一些秘不示人的暗道机关。他处心积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来日逃生时用上它。在螺蛳洞地宫,“牛魔王”对下属作了最后的道别:“全体人员化整为零,如果有人逃出去,我们就在‘金三角’聚首吧,我欠大家的人情,到时一并奉还。”   一伙人作鸟兽散,分头往螺蛳洞深处逃去。“牛魔王”很快抛开同伙,顺着暗河一侧的石径行走——虽然洞中怪石横陈,但顺水而下就能找到出口。他自小与水相生相伴,有了水如同鱼儿见了水,他的生命就会充满新的意义。在暗河下游一个叫“乳头岩”的石缝中,他取出潜水服和食物,稍作休整后潜游到螺蛳洞出口的百丈崖瀑布。身后不时传来零零落落的枪声。
  “牛魔王”一路跌趺撞撞,亡命奔突,说来也真奇怪,置身于黑暗中,他的眼睛总能放出一抹透亮的光影,幽幽地照亮前方的路。从前有人说,他是一只野狐狸,行走在暗夜总能发射一束怪异的炬光,开始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点,但时间一长,他察觉到自身确有这份奇异之处,入夜或者隐身黑暗处就能发出这束光芒。在这不辨东西、难分白昼的溶洞,他眼中发出的散光照亮了前方的空域,一抹微亮在远处若隐若现,那是这条地下河的出口,水流在断壁间的绝崖形成白花花的瀑布——飞流直下三百米,一泻汇入茅花河。瀑布边的古藤凌空垂落,断崖水雾茫茫。早些年,他在“金三角”受过攀岩训练,由于身上披挂着潜水服,这额外的负重使他更加谨慎。飞瀑在前面三米开外的空域形成宽大的水帘,稀稀落落的水珠滴在头盔上,螃蟹、石蛙从他头顶的石檐边爬到他的肩上,他抖掉这些捣蛋的生物,跃身跳上石坎。瀑雨飞溅,石壁陡峭而湿滑,他每迈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在短暂停留的间歇,他听见头顶上方有人在大喊,黑夜里没有谁敢下石崖,只能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河谷里的探照灯冲着瀑布扫来扫去,但隔着密不透风的水帘什么也发现不了。“牛魔王”立在一根石柱后面,解开身上的尼龙绳,缠绕石柱捆扎着,打了死结用力拉了拉,直到证实已经箍紧不会脱落时,然后腾空跃升,落点在下一级石壁上。在飞瀑和黑夜的掩护下,他像一只山猫在绝壁间腾跃,最后随着奔腾的水瀑落到茅花河的深潭里。紧接着,他从百丈崖瀑布下的深潭一气潜游二十里,像一个蛙人在水底游弋,逐渐离开搜山人马构筑的包围圈。“牛魔王”浮出水面已到茅花河边的一片沙洲,满目絮花在深蓝色的星空下飘飞。他脱下潜水服包上石块连同氧气罐沉入水潭。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牛魔王”钻进河边的树林,荆棘划破衣服上毛绒绒的线头,锋利的芭茅草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道裂口,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顾不上疼痛向山腰的台地攀爬。
  台地上,荒草丛生,坟茔垒垒。到了祖父和父亲的坟墓前,“牛魔王”跪下地给故人行了礼,然后用力掀开镶嵌在两座坟墓间的石板,一道黑洞洞的墓室出现在眼前——那是数年前,“牛魔王”为这两位先人立碑时借机修好的,他明白自己干的事皆是死罪,他若想逃避法律的制裁就必须提前做好安排,早修好了此处隐身之地,他要活到安然老死的那一天。而且他对母亲承诺过,只要她在,他就得活着给她养老送终。墓室里还放着几箱人民币,是这些年他辛辛苦苦去边境贩毒的毒资,他一直舍不得花,藏在墓室里,等日后有机会了再用。“牛魔王”一头钻进墓道,如同一具僵尸直挺挺地躺着。
  一队人马出现在墓园。开始,“牛魔王”在墓室里听到一阵吆喝,赶忙把脸贴上一道事先设计好的“猫眼”,看见一支十来个人的队伍,走在前面带路的是伍举三,手里拿着一把弯刀,不时挥刀砍倒小道两旁的野草,村治保主任覃云安也在,他俩怎么带警察上墓园来了,难道已猜出他藏在这片墓园中?警犬发出“呣唔、呣唔”的鼻音,围着坟墓转了两圈,一行人有些兴奋地注视着它。但它在墓碑前原地打转,昂起头空吠几声后,一扭身奔向丛丛野草中。
  伍举三走了几步又停下,一脸狐疑地望了望这外观气派的墓庐,前面那伙人一再催促他,他扬起弯刀往墓园后的那片橘园跑去。
  “牛魔王”轻轻呼出一口气,怒骂道:“狗日的伍举三!”在这座晦暗的墓道,他的眼睛射出的微光由白变红。
  伍举三等人走后,這片阴魂不散的墓地重归平静。一条羊肠小道的下端是茅花河,上端就是这片台地。十月天气略感清冷,“牛魔王”身穿夹克外加一件保暖衬衣,下身穿着绒裤,虽然又脏又臭,但足以御寒。关键是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每到半夜,“牛魔王”实在饿不过了,就会涉险溜出墓道寻找吃的。坟墓前有一块红薯地,在秋后成熟季节被庄稼人挖过一次,土疙瘩里还埋着一些小红薯、根茎,他一一刨出后,用袖子揩了揩上面的泥巴,塞进嘴里狼吞虎咽。撑饱了胃,他会去墓后桔园中的一处泉眼喝口水洗把脸,然后上高岭观望山下的动静。在覃家小楼处,一只白色氢气球异常清晰地舞动在月夜里——那是覃秋妮向他发出不可回家的警示。但他希望覃秋妮能抽身来父亲墓地送点好吃的,同时了解一下母亲的身体状况。他知道姐姐素来心疼他,定会想方设法来这片台地。茅花河河面上有不少小舢板游弋,参加搜捕的人时不时对着河空吆喝,他不能掉以轻心,必须马上返回去——像死人一样躺在漆黑的墓室。这狭窄而晦暗的墓道真是让他泄气,他隐隐担心起来。
  半个月过去,覃秋妮发现搜山队伍从山地撤出,这帮人在枫树岗乡村公路上了车,拉了几卡车前往禹王坪镇。茅花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声势浩大的搜捕行动就要收场了?
  实际上,围捕“牛魔王”的那帮警察并没有走远,而是采取了“外紧内松”的策略。警方将力量主要集结在禹王坪镇周边的交通线上。李珉玄一直在镇派出所督阵。参与审讯工作的警察传来消息:安财已供出“牛魔王”就是覃支采。技术侦查人员正根据他的描述生成图像,用不了两天就会将“牛魔王”的头像张贴在各个交通要道。几个刑侦人员也已初步判定出覃家小楼上空那对红白氢气球的含义。禹王坪镇派出所来人再次传唤覃秋妮。伍举三和覃云安借机将覃家场院中那只降下来的红气球重新升上天空。
  覃秋妮被派出所带走时,村里安排邻居覃玉珠护理蓝草莲。这位平素疯疯癫癫的老婆子眼见女儿跟警察走了,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坐在轮椅上不哭不闹,静静地看着覃秋妮上了警车仍在发愣。
  9.最后的枪声
  那天凌晨,“牛魔王”从墓道里出来小解,下意识地朝家的方向观望,忽地看见那只久违的红色氢气球在飘,覃家小楼上空并列着红白氢气球——这是覃秋妮向他发出山下平静的信息,他心里腾起一阵狂喜:终于等到这一天啦!不过,素来疑心重的“牛魔王”走到山嘴,躲在灌木丛中暗中观察,茅花河古堤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仔细一看竟是伍举三和覃云安。“牛魔王”返身走上野草疯长的小径,急忙钻进阴森潮湿的墓道。   夜深人静的晚上,他站在高岭,发出野狼一般的嗥叫,给这寂静的山野增添重重凄厉与诡异。
  伍举三和覃云安在茅花河边巡游时也听见过这发自山野的声声嘶吼,这声音既不像野狼的嗥叫也不是红狐的嘶鸣,仔细倾听,这分明是人身处绝境时的哀号。伍举三决定和覃云安一起去茅花河岸的台地一窥真伪。
  天上下起毛毛雨,给这深秋的夜晚带来一丝寒意。伍举三和覃云安上了茅花河台地。忽明忽暗的手电光划过阴气森森的覃氏墓园,他俩挥动砍柴刀,砍到荆棘和枯枝时一阵飒飒作响,似要砍破这无边的肃杀。他俩再次来到覃支采父亲、祖父的合墓,揿亮手电照着墓庐,用刀背轻轻敲击墓石,凭声音的清浊度来判断哪个位置是实心或是空板,有时用力推动几下,试探试探这面石板是否能够推开。他俩在墓庐后侧还是发现了一堵槽式石板——这种结构在当地十分罕见。伍举三用刀把儿敲击着即时发出“吭吭”的清音,两人觉出了其中的异常,商量一番后,覃云安起身走到墓前野地担任警戒,伍举三则蹲下来推移着那块奇怪的墓石,往左推,石板纹丝不动,他觉得方向不对,再用力往右边推几下,墓石迅即移开,打开手电光一照,一条黑漆漆的墓道呈现在眼前。墓道里堆着一层蒿草,草铺留下被人碾压过的痕迹,用手一探,铺面有着身体的余温。
  伍举三转身朝覃云安叫道:“有人来过。”
  “肯定是覃支采!”
  突然,一声沙哑的男中音穿越时空,在幽暗的午夜响起:“这世上已没有什么覃支采,只有‘牛魔王’!”
  夜色里,兩束血红色光波在黑暗中闪烁,像明灭不定的鬼火,阴冷寒彻。那熟悉的声音和那狐狸一样的眼神,伍举三马上意识到:覃支采真的来了。
  一阵狂妄的笑声响彻暗夜。“牛魔王”从墓庐上走下来,摘下遮阳帽和口罩,拿手电照看自己的脸凑上前,得意洋洋地说:“伍举三,你仔细瞧瞧,这张脸还是覃支采吗?喂,千万别认错了,老伙计!”
  那张脸的确跟覃支采不一样——这张脸、鼻子、嘴巴、耳朵都是“牛魔王”的,但那双眼睛却是覃支采特有的——伍举三朝那闪亮着一抹血红的眼睛看了一眼,说:“不管这张脸怎么变,你终究是覃支采!”
  “牛魔王”讪讪地说:“伍举三,我不跟你争,‘牛魔王’也好,覃支采也罢,不就是一个代号吗?我只要你明白:覃支采正以另外一副面孔存活于世!伍举三,我俩换个话题,休想知道我为何这样恨你吗?你要不要听?我可能时日不多了,我从头至尾对你细细道来……”说着,“牛魔王”熄了手电走到墓庐前坐着,黑暗中,那两只贼亮的眼眸像是灼灼燃烧的磷火。
  “还是从两个乡村少年说起吧!开始他们还没进城,初二辍学后无所事事。一天,两人相约从禹王坪乡下走到城里,他们没钱搭班车,七八十里路全靠步子来丈量。他俩厮混在城市的街头,在一场接一场的打斗中,他们成了生死相依的兄弟!这两个少年一个叫覃支采,一个叫伍举三,也就是我和你。如果没有那个卖冰棍小女孩的出现,我俩照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混在城市,从少年混成青年,从青年混到中年,或许混世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宿命!我们行走于江湖,彼此都是对方的好兄弟!那个卖冰棍的小女孩个头瘦小,十三四岁的年龄,有着天使一般的面孔,她的美无人能及。整个夏天,她成天背着一只小木箱,扯开婉转悠扬的嗓音沿街叫卖,那时我俩特爱买她的冰棍,因为她的美她的嗓音唤醒了潜藏在我俩心底的温情。后来,我们知道她的名字叫皇诗珊,无父无母,寄住在姑妈家,她也时常去你们店买豆腐花。为欣赏她的美丽,也因同情她的遭遇,我们几乎一天数次来买她的冰棍。我和你几乎同时开始了一场暗斗。”
  伍举三心里咯噔一下——皇诗珊——那个曾经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
  “是的,直到皇诗珊出现,这一切才发生改变一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我俩刚刚睡醒出门找点吃的。走到南正街河码头,忽然听见一声悠长的叫唤:冰——棍——儿——雪——糕。我们知道那是谁来了,那悦耳动听的叫卖声调动着两个小青年的情绪,说这回一定得给皇诗珊来点儿刺激的。你提议说,今天就豁出去了,赌谁上去亲她的嘴,谁要不敢亲嘴,就请吃大餐;如果都亲了她的嘴,双方就算扯平,赌约自动失效。这样商量好了,我俩迎面朝她走去。因平时都是她的熟客,她见了我们还显得很高兴。你将我推上前,待她贴身而过,我壮胆吻了她的红嘴唇。皇诗珊高高地扬起头,气鼓鼓地责骂我要流氓。我一时变得有些慌张,原地站着不知所措。你赶紧掏出零钞丢在她手里,然后自个儿揭开木箱盖,拿起两根冰棍,拉起我飞也似的跑了。我俩绕开行人,往西门溪方向跑去。在巷口的一家小餐馆,你兑现了赌约,几乎倾其所有请我吃了一只烧鸡。我们一起喝醉了伏在酒桌上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小餐馆走进两位警察,问哪个是覃支采?我醉眼昏花地站起来,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他们戴上了手铐。原来,一场席卷全国的‘严打’运动已拉开序幕。我在街巷里强吻皇诗珊自然被视为流氓行为,毫无例外地成为‘严打’对象,我为此付出代价,坐了三年牢,我父亲气死了,我母亲半疯半傻。”
  “可是……”雨下大了些,满脸的雨水顺着伍举三的脸颊流到嘴角,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伍举三,听我把话说完。当然,我对突然降临的牢狱之灾有过不少疑惑,我能想到的是皇诗珊或者是哪个多管闲事的路人报的案。如果是皇诗珊那个小妖精干的,我一定不会轻饶她,除了杀了她才能化解我的心头之恨。我坐了三年牢也恨了皇诗珊三年——这个美丽的小女孩,是我的初恋,而这份单相思仅仅维持了一个夏天。她,浇灭了我对世间女性的所有激情,从那以后,我再没真正爱过其他女孩。坐牢期满,我回到安定城,在南正街至西门溪那一带游荡,我要当面问问皇诗珊。我在南正街等了三天,得知皇诗珊已被她的姑妈扫地出门,去了一家发廊做暗娼。”
  覃支采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找到她问起这事,她沉吟片刻后释然一笑,说出一个与原有想象完全相反的理由。皇诗珊告诉我说,那个夏天,是她快乐最多的一个季节——我俩经常买她的冰棍雪糕,生意好了才因此免受姑妈的责骂,那些找她麻烦的街头少年也收了手,他们知道大家都在街上混着,惹上谁喜欢的女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说我俩常买她的东西其实是在暗中保护她呢,感谢都来不及,怎会向公安报警?”   “真的?”
  “我想想也是,一个卖冰棍的小女孩,怎会在意两个街头小混混?但是在西门溪那家小餐馆,警察走进来,不是一口叫出了‘覃支采’这个名字吗?或许,皇诗珊真是无辜的,真正出卖了我的只有一个人……”
  “谁?”
  “那就是你,伍举三!”
  “覃支采,我再说一遍,你坐牢跟我没关系,一定是那个过路人打电话报警的!”
  “伍举三,你把自己撇得那么清?请问当初,我俩同在街头厮混,同时立下赌约,同在那家小餐馆喝酒,为何你没事而我坐了三年牢?我稀里糊涂地喝醉了,一觉没醒就被警察抓走了?为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还去找阿超的父亲帮我调阅了案宗。那个办案警官也证实,在抓捕我之前,警方的确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这人除了你伍举三,还能是谁呢?”
  “不,覃支采,你一定误会了我,不可否认,当年我俩为了满足好奇心立下赌约,但你仔细想想,那些年我俩在街头做的事,哪件能见得光?为何早不举报偏偏要在皇诗珊这件事上把你出卖了,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街头做的那些混蛋事跟皇诗珊那件事完全是兩码事,街头上做的那些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你把我牵扯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伍举三,你不用为自己做的龌龊事狡辩,你敢说你没喜欢过皇诗珊?你没嫉恨过我?当我明白这一切,我发誓要加倍报复你,只有让你付出血的代价,才能化解我的仇恨。伍举三,别怪我无情,是你的无义才导致我的无情,今天我要杀了你为我父亲祭血!”覃支采恶狠狠地说。那双眼睛由白泛红,一抹光线透出血腥,握枪的手对着伍举三慢慢抬高。
  这时,竹林小道的入口传来一阵牛铃铛声,覃玉珠牵着一头母黄牛走进竹园,看见有人拿枪瞄准儿子伍举三,丢掉牛绳发疯似的跑过来,一下子挡在了儿子前面。
  伍举三把覃玉珠推到一旁,说:“娘啊,您看好了,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我们的邻居覃支采,也是警方围捕的那个‘牛魔王’!”
  覃玉珠打断儿子的话,说:“三儿啊,你不看看那张脸,哪是什么覃支采?”
  覃支采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枪,说:“大娘,你说得是,我不是覃支采,也不是什么‘牛魔王’,我是覃秋妮的表弟,不信你可以把她叫出来问问,今天我向你们借个道,要急着赶到覃家。”
  覃玉珠再次挡在了伍举三的面前,高声嚷道:“我呸!你就是覃支采,烧成灰了我也能认出他,你这样的大魔头绝不能让你溜了!”
  话音刚落,覃支采对着覃玉珠就是一枪,刺耳的枪声回荡在墓园中。这位古稀老者捂住下腹,一屁股蹲在地上呻吟着。
  覃支采举枪继续对着伍举三步步紧逼道:“谁敢挡道,就是这老婆子的下场!”
  这时,一声苍凉高亢的嗓音在竹园中回旋:“支采儿,你这是对谁发威呢?”
  覃支采那只持枪的手微微颤动,但枪口对着伍举三不敢偏离。伍举三看见覃秋妮推着轮椅出现在竹林小道,呼唤声正是来自于坐在轮椅上的蓝草莲。轮椅很快停在伍举三身边,蓝草莲面对儿子,一改往日言语间的迷糊,口齿清晰地说:“支采儿,听娘一句劝,放下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不,我不死心……娘,我想回家陪陪您……”
  蓝草莲平静注视着儿子的举动。
  覃秋妮啜泣着,浑圆的双肩微微抖动,哭诉道:“弟弟,见到母亲,也算了却一桩心愿,那个家你是回不去了——你没看见覃家小楼内外全是警察,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覃支采抬眼一望,果见竹林里一片手电光亮起,一杆杆枪正向这边合围过来,他气急败坏地大叫一声:“狗日的伍举三,是你断了我回家的路,你去死吧,去死!”说完,他抠动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端坐在轮椅上的蓝草莲猛地站起来,闪身挡在伍举三身前,随着“砰、砰”两声枪响,蓝草莲上身绽开两个洞。覃支采一脸惊愕地看着她慢慢倒下。
  这时,李珉玄从竹林中闪出,高声喊道:“覃支采,快放下枪!”
  覃支采再次对准伍举三,正准备抠动扳机,这时,一粒粒子弹有如愤怒的烈焰射向覃支采那双凸出的眼睛,闪起一星血花。
  白云像一条飘带挂在蓝天。覃支采的眼里蕴藏着的生命之火暗淡下去,气息微弱地咕嘟道:“娘……”
  最终,蓝草莲为伍举三挡住儿子射来的子弹而死。覃秋妮因涉嫌包庇罪被警方带走后,乡亲们齐心合力为覃草莲办了后事,把她安葬在故去丈夫的坟墓旁,她以舍身救人的壮举维护着覃家最后的声誉,在那个阴郁的雨天里,纸幡招摇,纸钱纷撒,众乡邻抬着她的灵柩送到茅花河岸的那道高岭下葬。
  警方从墓室里搜出了大量的毒资和覃支采身前的一本笔记,清楚地记载着他贩毒的金额及他丧心病狂地杀害阿超的经过。伍举三也终于了结了所有的江湖恩怨,厚葬了母亲覃玉珠,与叶山鹰开始了“造子”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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