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诺斯艾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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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一次坐在了地上。准确地说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七月九日大道上。等待一班开往日本庭院的公交车。然后就听到了几枚青翠欲滴的声音,我抬头——
  “Hola。”
  一位阿根廷中年大叔朝我点头微笑,然后非常酷炫地扬长而去。
  我站起来,捡起那几枚阿根廷比索,想要追上去或者直接把钱扔过去,“我不是要饭的!”
  然后差点儿被自己过长的裤脚绊住。我低下头看看自己,一双从北京穿到纽约又去了智利然后途径南极——在南极我没机会穿它——然后又回到圣地亚哥到了复活节岛最后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蓝色绒布鞋,此刻它耷拉着脑袋,周身尘土,但好在大半被我身上那条裤脚磨破卷起了边超过三十厘米不分颜色的裤子遮住。上衣呢,看着还算干净,丝毫看不出来已经超过一个礼拜没有浆洗。
  我是说,我看上去是惨了点儿,可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吧?
  至少在纽约、在圣地亚哥、在复活节岛,都还有路人和我搭讪,就算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在前两天晚上,我还找出了唯一一件有点模样的衣服去高级餐厅吃了顿很不便宜的晚餐。并且装模作样和一对美国来的夫妇交流了布市顶级餐厅的评价,他们非常好心地给我推荐了若干家米其林,我点头微笑,假装今晚的这顿饭不过也是我旅途中依稀平常的一次饱腹之选。现在,我就成了一个大白天在路边被好心人施舍的乞丐?
  我手边的袋子里还装着刚刚路过的一家小书店里买来的两本科塔萨尔,西班牙语,没有一个词是我认识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能赶上刚刚那家伙,我会把这两本书掏出来给他看看,“嘿,我可是一个会读科塔萨尔的人。我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不过我只是把那几枚比索装进了口袋,然后登上了刚刚停稳的公交车。既然被施舍了,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至少在北京,绝不会有人因为我坐在路边就朝我撒钱。而且在北京,我一般都是蹲着。
  有关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几乎一个字也不想说。应该说,如果我不是被王家卫的《春光乍泄》骗了,就是被博尔赫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骗了。或者说,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名字经过周转再次诞生本身的汉语属性所造就的梦幻与浪漫欺骗了我。当我坐着出租车从机场一路经过沿路开发的荒废的公路与破旧的楼宇,缓慢进入这座看上去和激情丝毫没有一点儿联系的规整的城市时,我的感觉和第一次去成都的时候惊人的相似:它们看上去和你去过的任何一个空洞地出入其间并迅速遗忘的城市没什么两样。嗯,这只是一座城市而已。
  它甚至没有圣地亚哥的混乱躁动给人带来的新鲜和惊异,我应该无限赞美圣地亚哥:你能够从道路边不知羞耻地绽放的花枝和街头裸露着的大块大块的肉体以及每一家从日光尚未褪去之时就开始揽客的脱衣舞俱乐部那里立刻明白,哦,你來到了南美。这完全就是你想象中南美的样子,它充满饱和度过高的夸张的艳俗,女人们仿佛都从阿莫多瓦的电影里走出来,臀部浑圆,发型爆炸,着装浑不在意地展示着性别差异,涂着绝不会在亚洲市场出现的亮色指甲油。当夜色降临我走出门去寻觅一间餐厅时,立刻感受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于是我随便溜进了一间即将打烊的服装店,换了一身可以融入这样俗气放荡的空气里头的衣服,“嘿,怎么样?”我用眼神询问店里的女老板和她手下的两位男性雇员,“你还需要这个。”说着他帮我选了一对我后来在任何场合都使用不上的假玛瑙石的耳坠。他们显然对这位过于活蹦乱跳的亚裔女性感到不解,继而是宽容。完成了这身改造出门后,我感觉自己像个已经在本地操劳过度许多年的外省务工青年,现在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必须要去酒吧喝上一杯智利产葡萄酒。
  不,应该是不醉不归。
  我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又辗转来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可现在我又开始格格不入了。我就像是刚刚从三亚度假回到了——成都。这么说也可能不准确,总之,就是你日常生活的那个无限平庸的城市。除了城市,你找不到任何一个多余的形容词。
  基于这种失望,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每天几乎都是醉的。这一点它倒是和相邻的那位国家不约而同:你去任何地方吃饭,都不可能不喝上一杯葡萄酒。
  说到这儿,我发自内心觉得我们现在应该读一点儿博尔赫斯,好让你有耐心接着听我说下去:
  倘若万物都缺乏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其错综复杂足以与一支军队相比
  却仅仅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获得,
  那么就有一个时刻
  它的存在陷于混乱无序的危险
  而那就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这时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只夜猫子保存着
  大街小巷灰色的,几乎
  没有轮廓的图像
  他们随后要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持久梦境
  正处于崩溃的危险里,
  此刻上帝会轻易地消灭
  他的一切作品!
  但又一次,这世界拯救了自已。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心怀某种歉疚
  悔恨我每天复活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愕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那么就说一说博尔赫斯吧。
  事实上,当我抵达这所城市的中心地带,放下包袱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找一家可以吃海鲜的餐厅,我住在弗洛里达大街不远的地方,并很快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选择,我住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王府井大街!这意味着可能你待上好几个礼拜也意识不到这个地方和博尔赫斯有什么关系。这里不同于布拉格之于卡夫卡——当然,那是另一種灾难,无论你走在人满为患的布拉格广场还是艰难重重地穿过查理大桥一访对岸的新城,卡夫卡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所出现在的景区商品上都过于泛滥了,这几乎要毁灭你对他孤独的文学定位所产生的共鸣想象。设想一下吧,有一天万能青年旅店(尽管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中国音乐圈最流行的乐队之一)在“工体”举办万人演唱会,你同一群平均年龄小于你十岁以上的小朋友举着荧光棒含泪合唱《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或者是你有幸来到了唐朝,揣着一幅模糊不清的画卷翻山越岭来到洛阳,试图寻访寓居于此的李白,前一秒你还在担心如何能够打听到他的住址,下一秒便发现大街小巷都在兜售李白的吟唱磁带和文化衫,想见一面首先得去案内所排个号。   是,好的,我知道,完全にわかった。这只是一个误会。这是一位只在自己的狭小房间内通过纸面认识那位博士先生而从未将他放置于四海之内尤其是他的国家来进行握手言和的年轻人的误会。这个误会太大了,仅只存在于这位年轻人狭隘的心灵里。这个误会同她某位在华盛顿出生长大然后头一次来到中国学习中文并告訴她自己最热爱的中文作家是莫言和余華的朋友所造成的误会可能没什么区别。可能还是有一些区别,至少我们没把莫言的头像印成明信片散布在长城、故宫、颐和园周边每一间贩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里。这种愤愤不平又掺杂着奇怪的嫉妒之情的感受直到我搭乘地铁转公交辗转来到了远离布拉格城堡的远郊,在一座巨大而安静的迷宫般的墓园里找到了卡夫卡的墓地,才得到缓解。墓地前并没有太多的鲜花。于是我买了一盆雏菊放在那里。然后又替朋友买了一盆放在我的雏菊边上。好了,现在我可以彻底离开布拉格了。
  并且永不归来。
  那么就去找一找馆长先生吧。
  应该从哪儿开始呢?
  不不不,我放弃了用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博尔赫斯做关键词检索出藏匿于这城市的关键地标,合上电脑,把房卡、信用卡和手机揣进裤兜然后出门。我放弃了从复活节岛回来之后从圣地亚哥坐夜班大巴翻越安第斯山脉去阿塔卡玛沙漠,再经由阿塔卡玛附近的小镇偷渡去玻利维亚寻找盐湖的计划,放弃了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经转至伊瓜苏,在阿根廷这边看一半伊瓜苏瀑布,再去巴西那头看另半边伊瓜苏瀑布的计划,放弃了从南美回到北美去旧金山看望故友再去洛杉矶找药贩参观他的枪火库甚至呆在那里跨年的计划,不是为了在这个城市停留许久,访问一位只是短暂出现在我十年前的阅读史上那么一小会儿,我从未记住过他的任何一篇完整情节的短篇小说,仅仅在我需要获得语感的时候才会快速检索随便一篇浏览数分钟的,嗯,我承认是非常了不起的小说家。而我甚至没有买过一本他的纸质书籍——这可能是弥天大罪,他出版了那么多本书!
  我会放弃这么多计划选择在这里呆上数天就打道回府,纯粹是因为我太他妈想回家了!我已经在三大洲浪荡了一个多月,在出发前我的计划实际上只制定到从南极回到正常世界为止——我可能有些怀疑我是否能再次活着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才会完全没有安排之后的行程。实际上,在更久以前我的计划还要荒唐,我计划在南美洲大陆由南往北,一路迁徙至巴西,尝尝死藤水,看看终点的样子,然后去牙买加转转,整日价听雷鬼呼叶子,最后到墨西哥,弄点儿仙人掌吃吃。如果碰到个宜居的地方,就干脆在那里呆下来,报一个西班牙语学校。再之后的人生,再说吧。
  我没有这么干的原因主要是我没能按计划在动身前赚到两百万。
  而现在,我迫切地想回到我所憎恶的城市的原因主要是我必须得回去赚两百万了。而且我得拯救中国电影艺术。不在北京,我很不放心!想想看,我简直重要得没边儿了。我几乎就是怀揣着这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心情噙泪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要求他们给我改签的。“你们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
  我撒娇就先适可而止到这里吧。
  总之,我认为现在就出门像个矫揉造作的文青一般逐一造访博尔赫斯遗迹实在是非常地不酷。而且这里好歹也是一家首都啊,我总能够干点儿别的什么。但很快我就发现问题了,首先,直到我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也没搞清楚它的大街上,所有这些商店的营业时间,实际上,我曾见过它们同时开门最多的一次时,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店铺开了。我试着在不同的时段里在街上转悠,最终确定它们是真的关门而非在某个诡异的时段短暂地营业。除了我旁边的弗洛里达大街,几乎大部分地区都是如此。即便是弗洛里达大街,也是六点以后商铺就开始陆续关门。这实在是要了我的亲命了,我像个孤魂野鬼般在阳光猛烈的街头踱步,然而压根儿就不知道去哪儿,如同一只大冬天走在结冰的湖面上的鸭子。第二个问题,这里无论买什么,即便是在水果店,只要你使用信用卡,就必须要出示ID。而我又有从不携带甚至兑换当地货币的恶习。我在头一次碰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好没带护照,在店员坚决地拒绝让我使用信用卡支付之后,我走出门又灵机一动,不甘心地回来,给对方展示了我手机APP上的酒店订单,我的酒店门卡,以及我的信用卡,然后帮他理顺这里头的逻辑:“看,酒店订单和信用卡上是同一个名字,而我手上的门卡证明我住在这家酒店。我手上有两样同时证明实名身份的东西。这和同时具备ID和信用卡的意义是一样的。”店员总算同意做成了这笔生意。
  不管了,我直奔布市最著名的雅典人书店。书店经由一百年前的歌剧院改建,四层建筑被缜密的书架填满,在歌剧院的灯光效果下煞是震撼,原本的舞台成了休憩区,曾经的观众如今成了舞台上的一员,那样子好像就是一出正在轮演的话剧。我很快和博尔赫斯、科塔萨尔不期而遇了,在阿根廷的书店你想不遇到这两位可能很难,他两位老人家都有自己的专属书架区。我跌入陌生语汇的海洋万劫不复。
  我吃海鲜、饺子、披萨,甚至吃了在罗马根本不会去吃的Freddo连锁冰淇淋,就是拒绝去吃所有旅行指南都在推荐的牛排。我不太理解一个靠海的地区为什么要酷爱吃牛排(虽然我最终还是吃了一回)。叼着冰淇淋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还应该去干点儿什么了,几个月前和一位跳探戈的朋友喝酒时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记得去阿根廷看一场探戈表演。我再也没见过那位跳探戈的朋友(虽然他长得帅气身材极佳),却牢牢记住了他关于为什么要跳探戈的回答,“因为我喜欢女人”。
  我喜欢真诚的朋友,于是踱步去了市里最出名的托罗尼咖啡馆,布市的咖啡馆总是兼具探戈表演的功能。然后我又一次和博尔赫斯不期而遇了。如同布拉格的罗浮咖啡馆之于卡夫卡,维也纳的中央咖啡馆之于弗洛伊德、托洛茨基、茨威格,罗马的古希腊咖啡厅之于司汤达、歌德、李斯特……此间咖啡馆可能是我见过最不惮于展示自己和社会名流、历史文化深厚关系的一所,不仅各处角落堆放各种雕塑文物,墙上张贴新闻剪报和摄影图片,还专门为博尔赫斯等人的专座辟出了一个场所。但最让我恍若隔世的却是,咖啡馆里有一块空间,放置着一个玻璃橱柜,里头收藏了前面提到的这些世界各地“名流”咖啡馆的杯具,以标明它和它们一样同属世界一线咖啡馆的地位。我情不自禁想打开橱窗,在每套杯具上面贴上一个“去过”。   我怎么能这么媚俗呢。
  你看,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在不把对这城市的短暂造访变成一场朝圣之旅,然而我言不由衷,醉翁之意不在酒,命运不可抗拒,词语卷土重来。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只得沿着七月九日大道往回走去。方尖碑闪烁着诡异的紫光,周围簇拥着持枪的警察,我突然收获了在此生活的灵感。
  我应当跑步前进。
  我就是这么在一大早从住处跑到了博卡区,参观了一圈博卡青年主场,在空旷的球场里发会儿呆,然后在色彩斑斓的贫民聚居区慢跑穿行,在巷口的阳光下俯瞰大批大批的游人坐在遮阳伞下推杯换盏,然后又沿着原路往回跑,结果却遭遇了一条数千米长堵住了道路的露天市集,我几乎要跳起来,这可是我头一次在布市见到这么多人。
  我还可以从五月广场一路向西,跑到国会广场,途经玫瑰宫和议会大厦,我路过了巴罗洛宫,偷偷溜进去,乘坐古老的手动推拉门的电梯来到了顶层,然后像个在未知的建筑内开启冒险之旅的小男孩层层往下,感觉像是置身于特吕弗的电影里。这立刻让我回想起一年前在柏林的夜晚,我和几个朋友在博物馆岛溜达,我们在博物馆高耸的石柱之间奔跑嬉戏,几乎就是《戏梦巴黎》!
  自然,我还可以在白天造访贵族公墓,遍寻贝隆夫人而不得。在博物馆和美术馆里头散步,收获新的喜爱的画家。去科隆剧院看演出,即便因为信用卡出了问题没买成票,也不会因此而沮丧。因为就在你坐在剧院的咖啡馆看书时,会有一颗可爱的老爷爺在你的手心里放一枚他刚刚折好的千纸鹤,告诉你他想送给你。
  晚上呢,我就在住处附近的酒吧喝上两杯葡萄酒,和一旁的本地人学习葡萄酒知识,我已经学会辨识了一瓶葡萄酒身上的标识所代表的每一种含义,也记住了六大葡萄品种和它们的主要产区,还知道了阿根廷哪些酒庄的葡萄酒是最好的。我坚决不喝多,微醺即止,然后在月光下和路旁的酒鬼流浪汉们一起在地上坐一会儿,欣赏走过去的阿根廷姑娘的长腿,然后回酒店倒头就睡。
  有钱的时候我就上马德罗港附近,沿着河边随便找一家餐厅吃一顿不会记住任何一道菜全名的饭,我可能会碰上好机会叫我喝到此生最棒的白葡萄酒。然后沿河而下朦胧着双眼散步,在女人桥上看夜景。或是打车到巴勒莫区,吃一份海鲜饭和一份提拉米苏。这里幽静异常,每一片树影都精致放浪,只有在此刻我会又一次想起我们的馆长先生——这正是他生活的区域。
  是的,我们应该再一次读一首诗歇息一下:
  免于记忆与希望,
  无限的,抽象的,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那是死亡。
  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
  死者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
  我们夺走它的一切,
  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
  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
  当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平庸,可与这城市在呼吸之间一点一滴浪费完所剩不多的生命时。我想也许是时候了。我可以去拜访馆长先生了。
  要找到他并不费事。他的出生住址离我不远,现在已成高楼。而他出生的这条路已经被命名为博尔赫斯路。他工作的第一家图书馆——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立图书馆如今成了他的一个小小的纪念馆,然而我拜访的时候它并未开放(我再一次被阿根廷人混乱的工作作息弄得恼火)。博尔赫斯基金会则在另一个区域,那是他曾居住多年的一栋西班牙风格的房子,他死后由玛丽亚·儿玉将其变为了基金会的所在地。你满可以在一天之内将这些地方一一走遍。然后我终于感到这么做并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我就应该狭隘地通过纸面获得些许领悟而非试着在三次元和这位失明症患者发生什么联系。就在我已经筋疲力尽沿着羊肠小路打道回府时,我路过了墨西哥街,紧接着灵光一现,“墨西哥街,好熟的名字!”然后我想起来,馆长工作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就在这条街上。
  我掏出手机,一转弯就来到了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门口。这座已经破败的建筑实际并不雄伟巨大,大门虚掩,我好容易推开了门,门卫是一名中年女士,她试着用西班牙语告诉我什么,我猜也许是说,“你来做什么?这里不允许外人出入。”1999年,阿根廷国立图书馆搬迁至新馆,这座建筑如今成了阿根廷国家音乐中心,但也未见得其“国家”的级别,原本是图书馆大厅的位置稀稀拉拉堆放著一些椅子,中间是个空旷的排练场,你只能通过周围上方被改制成窗户的书架看出图书馆曾经的影子。博尔赫斯从未去过新馆。
  “我是博尔赫斯的读者,我想看看他曾经工作的地方。”我这么告诉那位女士。于是她带我大致参观了一番图书馆。
  当我走出去的时候,我想好了,现在我总算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并且又一次永不归来。
  于是在最后一天,我像个终于放弃了与生活的全部斗争的罪犯一般,喜不自禁地回到了蓬头垢面的皮囊里。我又一次在大白天坐在了地上,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想躺下来。我坐上一趟公车,让它随意地带我去到城市很远的地方。我听说在那里日本人为这里的人民建立起了一座庭院。
  后来当我再一次蹒跚走在京都人潮汹涌的金阁寺,在坐满了不同肤色人种的天龙寺枯山水庭院的台阶上躲避光线,在开满了梅花的北野天满宫寻觅一个可以抽烟的场所,捺着性子等待同伴找到一个可以容纳伏见稻荷大寺全画幅的拍摄角度的时候,我都没有再想起布宜诺斯艾利斯那间看上去假模假样的出于外交需求而修葺出来的日本庭院。但此刻,我站在这个现代化的城市的西北角这个并不足以将这座城市的天空遮住的庭院里,感到长吁了一口气。人工的假山小桥流水让我恍然大悟自己正置身于一座离我熟悉的那片大陆几亿光年的陌生地带,将我同往日的生活联系起来的不仅是我在街头看到的“释放刘晓波”的歪歪扭扭的中文涂鸦,不仅是七月九日大道上在晚间释放荧光紫射线的方尖碑——那样子总让我想起在北京夜跑至天安门时远远看到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还有生活于此的人民对太平洋另一端同样不为人知的新世界的寄情遥望。
  在此,容我向陛下您重头叙述我的故事:
  我是在大洋的惊涛骇浪中远航至此的,我很高兴来到你们大陆的中心,这也是我的大陆。
  而这故事的结局早已一锤定音:
  布宜诺斯艾利斯没有激情。
  2017/4/2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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