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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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老汉人的地戏
  石头的街道,石头的桥,石头的墙和瓦,白石垒筑的狭窄巷道,几个穿斜襟右衽绣边长衣大袖的妇女,头戴白帕或青帕,艳丽的天蓝与草绿衣服,鲜艳而又内敛,阳光下,她们晒豆、倒茶、卖玉米,或挑担而过。沿着这条傍着小溪的老街转悠,惊叹天龙学堂的壮观,三合院里,清末的木楼还保存得如此完好,老旧的墙板与窗花格泛着深褐色油光,园内紫薇花正开。這时,一阵锣鼓声传来,演武堂的地戏上演了。
  青砖木构的演武堂,三面廊道和天井挤满了人。一面戏台,青石铺地,坡屋顶下木质的桁架,架起一个古意空间。穿白色战袍的演员在鼓声中上场,他们的头如阿拉伯妇女一样被黑布严严实实地罩着,黑布上面戴一副木质面具,面具上方竖起两根足有一米多长的羽毛,背后插的三角彩旗或红或黄,飘舞着,与细长的羽毛抖成一片。红色披肩,腰下红、黄、蓝、绿各色彩带,转起来,斑斓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他们操红缨枪,或刀、棒、剑,在空荡的舞台上转走、穿插、打斗,程式化的动作分挑枪、闭棒、踩钗、理三刀、抱月等几十种之多。这个源自军傩的地戏,天龙屯堡人称它为跳神。古代军队出征举行祭典,就是这样类似的傩仪,用它来提振军威、恐吓敌人。
  器乐只有锣与鼓,敲出节奏。很少唱,只闻说和喊,唱起来短促、粗犷、高亢,一人唱,众人和。据说唱腔来自江西傩戏的弋阳高腔。他们正在表演的是关公战吕布。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云南镇沅九甲的坪地。那也是一个夏天,是哀牢山、无量山的夏季。那是苦聪人祖祖辈辈的居住地,陡峭的山腰,树木与茅草竹片搭的简陋木杈闪片房、竹笆茅草房,像一个个鸟巢,多少世纪,它们守着寂寞狭窄的大峡谷,与山脉对望。这些当年从蒙古高原沿横断山脉向南迁徙的羌氐后裔,也唱汉人的戏,苦聪人称之为“杀戏”。同样,他们表演的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三国里的人物。
  那天我从去寨子山的路上折了回来,因为天色已晚,去山寨的路途遥远。黄昏,看到地坪上搬来的大刀、花灯、红旗和粗糙简陋的头饰。这些纸扎的头饰造型奇特,有很多的尖角,在帽顶上插了三角旗,帽子后面还有花翎。纸做的各种不规则的几何形灯箱,杵在长杆上,立于坪地四角。一群苦聪青年男女,女的穿上了红裙、戴了花帽,男的套花的长袍,有的围上了白毛巾。他们在布置舞台穿戴戏装时,寡言少语,脸上表情僵硬。
  铜的钹、铜的小锣在黑暗中敲起来,杀戏开演。乐器只有锣和钹,苦聪人爱弹的三弦琴也不见了,与地戏一样,锣和钹用来敲打节奏,节奏并不狂野,也不紧迫。拿刀枪的男人穿着碎花长袍或拖着两条长布,在锣钹声中跳跃着,锐声说上一段话,就拿着刀枪,左手高举,双脚高高起跳,表演起来像道士在做道场。只有喊叫,偶尔的唱腔也像在喊。与地戏不同,当钹和锣敲出迅猛的节奏时,牛角号响了,西藏喇嘛吹的那种拖地长号也呜呜地吹响。地戏与之相比,似乎平和了很多,优雅了很多。不只是服饰的华丽,动作的丰富,还有声音的委婉,但它们仍是如此神似!
  杀戏与地戏只在一个极小的地方流传,杀戏在九甲乡,地戏在天龙屯堡,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它们像珍稀物种一样不为外人所知。显然,这是一个尚武的汉人群体的戏。
  九甲是苦聪人的栖居地,我不明白为何出现了汉人的戏。联想起白天要去却没有走到的寨子山,那里的寨子山、领干、凹子三处山寨,居住着一百二十多户汉人,他们都姓熊。很久以前,熊姓始祖从江西迁来。他的迁徙是如此遥远,不知翻越了多少高山峡谷,涉过多少河流,仅是无量山、哀牢山山脉,翻眼前海拔三千多米的大雪锅山就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是什么缘由让他不畏艰险,一路执意西行?
  远离了故土,面对苍茫群山,汉文化也远如云烟了,这时,异族的气息是否比崇山峻岭的阻隔还要让人心灵来得安宁?安全感的获得与自己文化的消失相关。在苦聪人原始部落中,这个人把自己落脚的地方取名文岗。
  很快他就开始怀念汉文化了。似乎只有这个汉人能把汉人的戏剧带到这片原始山林。杀戏的出现,如此神秘,地戏来自江西的弋阳腔,杀戏类似的唱法也应是同一个唱腔。他来自江西,似乎是一种相互印证。他复活的是他故乡的戏。依靠回忆所做的一切,能够洞见他内心的沉湎与柔情。但是,何以称之为“杀戏”?他取这样的戏名来自我刺激吗?如果是,一个“杀”字,可是他人生灾难的复述?或是借杀戏来宣泄自己心中的块垒?但一个人投入情感去做的事会如此冲突吗?逻辑上这又是违背的,除非他已疯癫。也许,名字就是异族人所取。这更符合他们原始的生活现实。
  寨子山建在大峡谷的高山之上,有一种决绝、孤悬的姿态。山上一块神秘的石碑立于一座坟边。石碑鲜为外人所知。碑文据说是深奥难懂的古文,当地人只认出了他的名字——熊梦奇。他就是熊姓始祖,当年那个迁徙者,数百年里守着自己的后人,把秘密带进了一抔黄土。
  天龙屯堡与九甲的情形则决然不同。这里是古代夜郎国、牂牁古国的土地,它周围生活着回族、彝族、仡佬族、瑶族、白族、布依族、壮族、苗族、穿青族、蒙古族等许多民族。众多少数民族土司势力占据了强势地位,天龙屯堡人一落脚就不得不修起军事防御功能极强的屯堡,还在山上筑起了烽火台,与平坝、普定、镇宁、紫云、广顺、长顺的屯堡村寨遥相呼应。屯堡依山傍水,建起石头的城垣和雄伟的寨门,进可攻,退可守。寨中建筑则采取点线分割布局,以寨中央空坝为点,向外辐射出纵横交错的街巷,户户相靠,每条巷既可单独防御又互相形成整体,入巷如入迷宫,巷门一关,就如关门打狗。
  在这种对峙的环境里生存,汉文化自然成了最好的精神寄托,最佳的精神凝聚力。天龙屯堡人以汉文化道统自居,地戏便是他们重要的文化守望。漫长的岁月,对汉人身份和文化的顽强坚守,形成了优越又封闭的心理,他们既不肯与当地少数民族融合,又无法与外面的世界密切联系,汉人部落由此形成。“凤阳汉服”他们一穿就是六百年,穿成了一个传奇。妇女银索绾髻,三绺头,长簪大环,这是朱元璋老家汉族女人的正统装束。由于前发高束,形似凤头,被后来的汉人称作“凤头笄”、“凤头鸡”和“凤头苗”,不再把他们当汉人而当少数民族对待,甚至清代官吏也这样称呼他们。土著民族则称他们为“老汉人”。即使这样,屯堡人仍认为自己才是汉人道统,已婚的年轻妇女包白帕,年老的包青帕,她们穿斜襟右衽蓝色长衣大袖,一副大明江南汉族女子的风韵。他们不与少数民族通婚,也不与新来的汉人通婚。咫尺之隔,石板房裹小脚的汉人被天龙屯堡人称作“客居汉人”。“客居汉人”则称他们为“等苗夷”。   汉文化的传承,在天龙屯堡房屋的雕刻上也得到了充分体现,花窗、花板、花门、垂花柱、柱础上都是福(蝙蝠)、禄(梅花鹿)、寿(麒麟)、喜(喜鹊)……这是汉语谐音的吉语文化。读书人家则雕有诗词书画。这是周边少数民族所看不到的一景。
  天龙屯堡人以陈、郑、张、沈四姓为主体,四大姓氏始祖当年跟随傅友德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征南入黔,部队從洞庭湖上岸,由武陵驿走古驿道入黔。万里生死途上,四姓始祖盟誓结为异姓兄弟,他们统一取名为张征定、陈征定、沈征定和郑征定。洪武十五年,西南平定,四姓始祖奉旨屯田戍边,他们聚族而居,开荒拓土,建起了屯堡。朝廷因此给过他们封赏。六百余年,繁衍二十余代,后人每当听到江南、南京应天府就十分激动,陈姓后人甚至前去南京寻根,寻找到了南京玄武区丹凤街始祖居地都司巷。
  与九甲连绵起伏的无量山、哀牢山不同,天龙屯堡一马平川,拔地而起的山,如青笋耸峙,一座座孤峰兀立,它们如此清秀,宛若大地抛掷的一个个音符,弹奏着天地间绝妙的乐章。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在此分界,贵州的大坝子多半汇集于此,它是滇黔古驿道的必经之地,素有“滇之喉、黔之腹、蜀之唇齿”的称誉。远古的时候,荒无人烟,最早来到这片土地的百越族之一布依族,开基辟址。后来,从东北方向来了苗人、瑶人,从北方走来了彝人、回民……也有从南方迁来的,譬如三都水族,他们最初生活在中原睢水流域,殷商晚期被迫南迁,到过百越的邕江流域,最后落脚贵州都柳江、樟江一带。水族自称汉人,是中原王朝贵族的后裔,他们的水书来自甲骨文和金文象形文字,天文、历法、气象、民俗和宗教保留了大量远古文明的信息,水历就是阴阳合历,融天干地支与阴阳五行于一体。
  南方的历史就是一部北方民族不断南迁的历史。迁徙者在一座座山峰前面出现,又在一座座山峰后面消失,有的走向了更远的地方,有的搭棚起灶,落地生根,黄昏里飘起了一缕缕炊烟……于是,林歹、代化、摆金、打易、桑郎、断杉、普定、打宾、打邦河这样的地名在安顺、长顺一带出现。这些汉字并没有意思,文字是汉民族的,意思却是另一个民族的。
  令我意外的是,沈万三竟然在天龙屯堡出现了,他是江苏周庄人,明代江南第一豪富。朱元璋定都南京,沈万三助筑都城达三成之多,他因犒劳军队得罪皇帝,差点处死,最后被发配充军去了云南。为何天龙屯堡有他的故居?“江南曾为旧籍地,黔中乃是新故乡”,这是他天龙屯堡故居的对联。当年周庄看他的故居,并非那么阔绰。这个故居也许是临时的,房子修建得十分低矮逼仄,石板盖顶,木板做墙,乱石围蔽,与当地富户的房子相仿。出于安全考虑,他在进门修了一个侧门,经过一条走廊,里面院子才是他起居的地方。居室楹联写的是“敬业志事农商,致富胸怀信义”。门上挂的一对形似蝙蝠刻有祥云的木雕,大得不成比例。也许千里流放路,经过滇之喉、黔之腹的天龙屯堡,突然遇到了乡音,自然惊喜无比,甚至有意错把他乡当故乡了。于是,谪居,也许有过长久打算,不知什么原因他在此住过三年,又不得不再往西迁。高官贬谪常见,富商发配则少,这种迁徙的伤悲又岂止是外人所能体会的。
  深刻的梦幻来自时间的深处,也来自当今世界。出天龙屯堡大门,时近正午,太阳正炽。车一恍惚间就拐上了高速公路,仿佛这是一条时间的快速通道。新的城市干道不久将延伸到这里。作为第八个国家级新区贵安新区的一个镇,天龙屯堡已经划入新的规划图。新区设立两年,已经修了六百公里的道路,铺设了九百公里的水、电、气等市政管网,产业城已有富士康、华为、微软、IBM等一百四十多个重点项目落地,二十多万师生入驻大学城、职教城,征地拆迁安置按照“三变三化”模式,已建起了四百多万平方米社区房屋……迎面扑来的道路宽似机场跑道,像一道闪光的银幕,我看见了时光通道里天龙屯堡的未来——难以逃脱的城中村命运。也许,旅游能让它免于被拆迁,就像地戏,已经变成了一个定时表演的节目。
  这天下午,在呈环抱之势的白虎山下,一群来自狗场村的老妪正在地里松土,蓝布右衽的长褂子,黑色头巾的裹布,黑色宽大的裤子,尖尖的竹笠,她们穿黄布胶鞋或塑料凉鞋,站成一排挖土。天气有些闷热,虽然天阴着,风从山坡上吹下来,山坡布满了白色的石头,闪闪发亮。白石会在某个时候像星星一样移动。她们前面是一个透明的大厂房——贵澳农旅产业园。里面的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南瓜正在疯长,不分季节地疯长。黄瓜结了一茬又一茬,长如绳索的藤在地上垒了一圈又一圈,黄色的小花在藤架上不断地盛开着。车间里空气的温度、湿度全都由电脑控制着,所有植物都靠电脑配置的营养液生长。仓库里的农产品二维码记录着生产、加工、销售的过程,包括产地、日期、销售点全都记录在案。电脑的市场大数据反过来又指导着工厂农产品种植的品种与数量。
  仡佬族妇女还在田地里挖着土,嘻嘻哈哈,离开田地,她们脚下踩着的不再是丛生的野草,而是人工种植的如毯的草坪,高大粗壮的棕榈树显然也移自遥远的异地。她们劳动的价值突然令我生疑。也许,她们就是一种表演,几年前真实的劳动生产变成了作秀。又想到天龙屯堡,他们的生活早已不再真实,日常起居都陷入表演之中,被人观赏被人消费。望一望眼前的青山绿水,规划蓝图之下它们犹如田园挽歌,就如飞驰而来的生活,我们已经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了。守望了六百年的天龙屯堡人,他们还能守望住什么吗?
  岭南,山中古道
  这个阳光如金的下午,挥之不去的一个人物,在意念里生灭,有时清晰,清晰到他疲惫地停下脚步的某个时辰。有时模糊,不过是朗朗乾坤下无形无影的一个念头。深处的时空激起我的幻想,虚空中布下了形迹可疑的网,似可追踪,似可跟随。
  乙未年冬天,再入粤北,我迷恋于山川地理,却更迷恋于那些消逝的事物。现实生活的司空见惯,一览无余,让人麻木。
  无意间我走进一座村庄。一棵大榕树,我在它巨大的阴影下停步。树干伸向了小河上空。河面极其狭小。这是浈水,江面到这里变窄。榕树后面是大片青砖青瓦和红砂岩的房屋,它们密密地拥挤在一起,有的墙体坍塌,残瓦散落一地,木檩戳向天空,有的墙体倾斜。蒿草在地坪里疯长。   古榕横卧,老去的时间触目惊心,裸露在它苍老的身姿与斑斑绿苔里,粗壮的枝干,坚硬却无韧劲的纤维裸露了千年。
  我意念里生灭的这个人叫李耿,他便是村庄的创建者。我惊讶于弃世如此之久的人没被汪洋的时间湮没,他像一颗撒播在大地上的种子,儿孙们是一茬茬的庄稼,大地上的事物在消失又在轮回。环顾四野,稻田广阔,参差相依,河塘穿错,古木点缀,阡陌间并无特别之处,经历如此之多的朝代更替,风风雨雨,村庄却一直在绵延——李耿的子嗣不断地传递着他的血脉他的基因。这是如此稳固之地,安全、隐蔽,超然于世,它反过来证明了李耿当年的眼光,就在他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这种稳固带来的安宁气息。
  新田村,位于南雄乌迳镇,夹于南北两道山脉之中,北面的南岭山脉气势磅礴,绵延千里。狭长的平原在乌迳终结,土地开始凹凸起伏。新田村的荒芜不过是这一二十年的事。这荒芜呈示的是另一种历史的开端——李耿的子孙不再聚族而居了,开始四散开来。家族的信息将在未来的时空里失落。作为一个家族的标志——祠堂——隐于纵横交错的街巷,虽然还能感受到一种旧日气派,却在迅速衰败,昔日的繁荣只能怀想。
  公元315年,有一天,李耿走到了浈水边,蓊郁的古木,踏响的脚步,浈水上有一条船,他犹豫徘徊,没有上船;也许并没有船,他到了江边,就不想再往前走了。他想在这片荒野上隐居,要与他周旋的世界决裂。这样的决定是一时的冲动还是思考了很久?在翻越南岭山脉或是更早的时候,他就在想了?
  李耿,字介卿,西晋建兴三年,李耿官至太常卿,“因见朝政危乱,国事日非,乃叩陛出血,极言直谏。愍帝弗纳,而耿仍廷争不已,帝遂怒,左迁李耿为始兴郡曲江令。”直言上谏把头都叩破了,惹得皇帝不高兴,他耿直忠纯的禀性由此可见一斑。
  建兴三年的秋天,李耿携家眷赴任,由虔入粤,经南雄新溪,“环睹川原幽异,宜卜筑安居”,于是萌生弃官隐居之念,想过肆志图书、寄情诗酒的生活。他叹息:“晋室之乱始于朝士大夫崇尚虚浮,废弛职业,继由宗室弄权,自相鱼肉,以致渊、聪乘隙,毒流中土。吾既屏居远方,官居末职,何复能戮力王室耶!”不知这话出自何处,是否来自李氏族谱?他身居荒野心还在挂念朝廷。
  那年夏天,在筠门岭的江边,我眺望大山深处的古道,程旼远去的背影仿佛还在山坡下晃动。李耿从赣江、贡水、桃江到信丰九渡圩码头,上岸后,翻南岭山脉进入岭南,他走的是乌迳古道。
  乌迳古道是一条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路,比梅关古道还要古老,它水陆联运,贯通了南北。翻南岭山脉,古道走焦坑俚、梨木、老背塘、石迳圩、鴨子口、鹤子坑、松木塘到田心,从新田村下浈水再走水路。民国时期,乌迳古道还在发挥着作用,“日屯万担米,夜行百只船”,这样的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
  在地图上寻觅乌迳古道的路线,眼里却跳出了西京古道的地名。我脑子里又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他从西京古道走来,也许正是他让我想起了那条古道。他是一位隐士。
  于是,在西京古道的地理位置寻找自己熟悉的地名,不用闭眼它们独特的景色立马就浮现出来了。西京古道与乌迳古道大体平行,它在后者的西面,同样翻越了南岭山脉。古道修筑于东汉建武二年,北接湘粤古道,是一条骡马行走的陆路。秋冬交替之际,我专程寻觅它,石角、大桥、红云,这些人烟稀疏的石灰岩村落,周边山川地理怪异,常常孤峰耸立,难见树木,山间偶尔可见一段石铺的路,石板呈铁黑色。它由上腊岭过风门关,进入浮源,走龙溪、大桥、均丰、白牛坪,由乐昌出水岩、梅花、老坪石等地。
  两千年的岁月眼看要将它湮没,那曾被脚印踏平的石板深陷枯槁的荒草,浸淫了遥远的信息。我的目光沿着它的方向往南北眺望,空茫一片的时光里,曾经的中原与南粤都在这同样的虚空里,闪着神秘的光芒。边地,隐藏于南方重重山脉间的边地,再不是现代的都市,而是湿溽瘴疠之地。一条道路曲折着,起伏着,慢悠悠延伸而来,什么人踏响了一块块石板?行路者是怎样荒凉的心情?
  我想起了韩愈。我能想起的也只有他。当年被贬潮州,他走的就是这条古道。现在,我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位青莲山上的隐士,他的悲壮人生留在了这条古道上。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不知是秋雨还是冬雨。早晨醒来仍是风雨不止,天气格外的寒冷。向北驱车,我进入乳源大桥镇,从京广高速高架桥下穿过,一条新修的水泥路通向青莲山。窗外,山峰如笋如乳,不见树木,虽然连绵不绝,却全是孤峰耸立。青莲山是乳源与乐昌交界处的最高峰。上山的路窄得只容一车通行。
  山上出现了一座荒寺,门边白墙黑字写着:“野寺断人行明月过来佳客至,山僧无俗伴白云飞去法堂空”,横披:“李秉中隐居”。隐者就是这位李秉中了,这是他三百多年前写的楹联。与程旼、李耿一样,他曾经在朝为官,官至明朝兵部左侍郎、南赣副都御史。不同的是,他没有家眷,更没有族人,这里找不到他的后人。他只身一人在此隐居。他没有像他们一样看到王朝将覆,匿迹荒野,他选择做了自己朝代的陪葬人,一个与王朝一起走到尽头的人。
  穿过寺庙后的矮树林,我上山去墓地拜祭,一阵风把伞吹得反转,冷雨砸在脸上。青莲山顶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圆拱形的墓门被人嵌上了橙色、褐色的瓷砖,坟前竟然插了好几面红旗,还有一面党旗,风雨里哗啦啦翻响。
  满人入关,李家兄弟带着一队人马沿西京古道来这里屯兵储粮,对抗清兵。在宜章与清军决战,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李秉中只身脱险,隐于帽峰岭石室。他白天出山,了解当地民情,顺便找点吃食,晚上燃竹苦读。他的诗表露了他那时的心迹:“龙鳞参参虎斑斑,龙困深潭虎困山;有日龙虎睁开眼,惊破五湖奔破山”。
  时局稍有变化,他就隐姓埋名,来到大岭脚李家排村打工。据说,他的胃口奇大,一顿能吃三斤米,吃一顿山竽,光剥下来的山竽皮就有三斤重。主人眼看粮食不够吃了,不得不把他解雇。尽管他力气大,一人能干几个人的活,但这么大的食量,谁家也不敢雇他了。他沿着京西古道走到了天门峰,寄身一间又破又小的荒庙,决意削发为僧。现在的寺庙便是他带头鸠工扩建的。他仰慕李白,就以诗人的号改天门峰为青莲山,取山寺名为青莲山寺。   孤灯苦捱,一守便是二十余年,复国已经无望,他想着把自己的满腹诗文传于世人,于是下山还俗,帮村人代写对联和书信。村人见他为人厚道,又能吃苦耐劳,文武双全,聘请他为私塾先生。数年后,经他教育的门生,科场应试,大都取得了进士、举人、贡生、禀生不同的荣衔。
  李秉中还懂得医术,梅辽四地的人都来找他看病。有一天,走在帽峰岭上,看到一位妇女抱尸痛哭,一打听,原来她无钱葬夫,李秉中当即脱下棉衣披到女人身上,又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他做善事从不留名。人们只尊称他为“李大人”。
  晚年,李秉中再次返回青莲山,他就死在这座野寺。人们把他葬于峰顶,至死也无人知道他的身世。
  三百多年来,这个荒僻之地,前来烧香叩拜的人络绎不绝,人们来此求升学、排忧难、除病痛,青莲山公路就是信众集资刚刚修筑的。山上寺庙还雇有专人管理。有人为他写下:“斯人何人?商之孤竹君,明之都御史;此地谁地?昔有首阳下,今有青莲山。”
  我在李秉中的墓地远眺,石灰岩的山如列如阵,远处的山脉横亘天际,不见一处村落。突然想到自己每到一地,拜访的全是故人,几乎没有拜访过活着的人。每乡每地,人们说得最多的往往也是故人,行走山川,沉湎的是古村、山寺、古道、古木,它们唤起我时空的联想——虚空中布下的那张网。
  由黛而蓝的群山,奔涌如涛,势若呐喊,天地却是喑哑一片,静默一片,大荒之野藏匿的秘密从无声息,隐蔽的、独自生存的人,乱世里的流民、难民,蛰伏的志士与枭雄,这片土地里的生与死,洪荒岁月,白云苍狗,都归于脚下蓬勃的野草,枯荣与共。
  第二天走梅关古道,大雨如注。群山涌动如雾,两侧山崖树木老绿如翠似染。梅花一株株遍布山坡。17年前我曾翻越大庾岭,记得宋代黑卵石铺的路面,寻找记忆中的路,路面却是不规整的块石,偶有大的卵石,与我记忆中黑色的小卵石完全不符。记忆如此之深却与梅关古道全然不符,这种错位令人真假莫辨,恍惚迷离,我竟然不肯
  认同。
  梅关古道由唐代张九龄修通,“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苏东坡两过此岭,写下:“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文天祥也写诗,同样是风雨天,他的心境最为凄凉。当年他带着八千客家子弟抗击蒙古兵,从梅关翻过南岭,回来时他已是元朝的囚徒,一路由南往北被押解去大都。他也是为自己的朝代而生为自己的朝代而死的人,从被俘之日开始,内心早已允诺了舍生取义——“烈士死如归”,任何劝降的许诺他都不为之动,其决绝常令后人浩叹。从《过零丁洋》开始,他一路写诗,五月到了南雄,他写:“风雨羊腸道,飘零万死身。”梅岭南麓:“倦来聊歇马,随分此青山。”梅关:“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他的归乡便是前面路途上的赣州,那里是他的故乡;到了章江:“闭篷绝粒始南州”“江水为笼海做樊”赣江:“惶恐滩头说惶恐”“故园水月应无恙”,赣江水路上的黄金市、赣州、泰和都成了他的诗名。一条南北交通大动脉竟然写到了他的诗中。诗中的古道如此凄寂,古道上的诗却千古流传,一颗丹心照亮了生命与岁月的通途。
  站在大庾岭关楼下,雨仍下个不停,听雨声四面哗哗啦啦彻响,我既无出关之心,就只是朝关外的山水凝望,恍然里,那个元代的囚徒独自走远了。雨中的山岭纷纷遁入时间深处,时空的界限倏然模糊,犹如山下赣南大余的连绵丘陵,全是雨水的迷离、湿漉、空寂……
  东北,雪落长白
  旧雪之上新雪正落。站在孤顶子村泥泞的村道上,我寻觅着长白山积雪的山峰。这座火山是东北亚最高峰。天空灰蒙一片,雪和雨交替着疏疏坠落,雪花和雨点都大,雪花无声,雨滴落在柔软的雪上声音也是微弱的,轻过风声。巨大的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榆树和杨树立起一道道屏障,近若墨线远成墨团,随舒缓起伏的山脉洇成苍茫一色,包绕、围困、淹没,无止无休。从抚松来孤顶子村的山路几十里我都在搜望天空,我已经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孤顶子村在长白山的哪个方位。
  四月的抚松空气还是冷的,冷到了人的气管深处。今年气候特别,眼看着春天到了,江河化冻,冰雪消融,天一阴,雨雪把气候又带回了冬天。森林里积雪的树丫上,雪融还没有止住,雪水滴落,积水的洼地一片片,叮咚的响声和一个个圆圈的波纹,让人疑为落雨。抬头看时,却是一阵落雪盖上了枝丫。地上厚积的落叶变成了黑色,浸泡在水里,竟有了沼泽地一样的面貌。
  进村的路刚铺上水泥,路面还盖着一层稻草。树林两旁退出的空地,枝条弓出半圆的棚子,蓝色的塑料扎成一条条,就等着盖上低低的成行的棚子。地里栽种的是长白山人参。
  邹德男的家就在村口,位于山坡下,家门前一道低低的山沟,几口水塘,水色浑黄,几条冰块像浪一样翘到了水上面,藏在水下的仍是厚厚的冰,我初以为是白石的池。屋是木屋,不用砖瓦,连石头也不用,墙是一根根圆木垒叠,墙角靠榫咬合,俗称木嗑楞,内外都用黄泥粉平。屋顶上的瓦是木板的,湿湿的与泥土一样都成黑色。烟囱也是木的,一根大树掏空,往墙边一竖,青烟就在树顶缕缕往外冒。院落木条围蔽,院子里高高堆起一堵整整齐齐的劈柴,从黑褐与黄褐的木色可以看出存放的时间。
  邹德男被一阵狗吠声惊动,打开了家门。他那颜色鲜艳的夹克衫十分抢眼,他和同样打扮时尚的妻子走到了院子中央。两个小孩在炕上翻滚,做着游戏。我进房的时候,大的羞得趴在炕上,不肯抬头。她还不到上学的年龄。
  进村的人都躲不过狗的眼睛,邹德男习惯了在狗吠声中打开房门,他观察来人是不是来孤顶子村旅游的,他家随时可以为游客炒几个菜,遇上留宿者,他家也可临时充当旅店。
  孤顶子村外面的人现在都叫它锦江村,它是抚松县古老的村庄,清一色的木屋,在长白山一带已是绝无仅有。只要走进山谷,迎面的山坡上,触目皆是一片明黄色的墙,木瓦雨天黑沉沉,晴天一片灰白,积雪在阴暗的光线里像雾一样笼罩着山坡。春暖花开的时节,积雪的地方山花烂漫,玫瑰、李花、蓝莓开得漫山遍野,香艳灼人双眼。村里不愿外出的姑娘有的就因为迷恋这一个花季,她们躲在木屋里剪纸、绣着十字绣,一个冬天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花期的到来。   邹德男兴奋地招呼来人。深山老林里的生活无疑是寂寞的。到过外面喧嚣世界的人,会觉得寂寞棍棒一样伤人。
  邹德男到青岛打过工。选择去山东是因为那片土地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结,打从记事起,父母、爷爷奶奶就叨念着,说到山东口气里就充满了一股亲昵的味道,夸赞着齐鲁之乡的风物、气候、人文,那就像一种白日梦。
  我问邹德男的祖籍,他脱口而出:“我父母是山东人”。其实他的太爷当年闯关东就离开了山东,他们在抚松已经繁衍了几代。问起太爷当年闯关东的情形,他歉意地摇头。那一幕离他太遥远了,就连他父母也说不清了。
  邹德男在青岛生活的日子,人在繁华的街道上走,眼前浮现的却是这片有樟子松的树林,而密林深处的人参、灵芝、不老草、山芹菜、榛蘑……夜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这才觉得自己是山东人的想法很幼稚,他思念的是孤顶子山的一草一木,他明白自己只属于长白山。在山东漂泊几年后,他又回到了孤顶子村。
  这里有自家暖和的炕,墙上有火红一片的剪纸,屋里有树木的芳香,房屋外面,一座大自然的宝库就环绕在周围:山上活动着东北虎、梅花鹿、黑熊、野猪、紫貂、林蛙;水里游动着虹鳟、中华鲟、细鳞鱼;地上生长了最珍贵的人参,还有五味子、红景天、红松子、天麻、地灵、穿龙骨、贝母、牛毛广、薇菜、猴子腿、刺龙芽、刺五加、元蘑、榆黄蘑、木耳、核桃……邹德男只要走进去就不会空手而归。他不用在人群中讨生活,只要上山,他的生活就不用发愁。采山货成了他安宁生活的保障。
  邹德男家里,沙发、电视、不銹钢餐具、瓷砖,山外现代生活的气息这里并不缺乏,而小木屋弥漫的浓浓的家的气息,却是外面世界越来越稀薄的东西,屋子里的温馨仿佛空气能吸进肺腑。
  走了一段泥泞的沙土路,一根木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淡淡青烟。踏上青黑的石板,我从木屋的后面往前院走。狗又狂吠起来,它被链子拴在院落的一角。院子里十几只肥硕的芦花鸡正在觅食。主人已走到院子里来了,狐疑地盯着不速之客的走近。我笑一笑,问可不可以进屋坐坐。主人笑了,朗声说:“可以!”
  她六十多岁,上身穿着湖蓝色毛衣,套着一件暗红色的碎花夹袄,圆脸、短发,右眼特别明亮,左眼眯成一条缝。一双半透明的塑料雨鞋,颜色也与毛衣一样,让人想起村口的塑料薄膜。她叫曹佳莲,山东曲阜人,1960年从曲阜到了抚松。那一年她十三岁。
  想不到,五十年前还有山东人在往东北走。从清顺治年间山东人开始往东北迁徙,已经三百多年了,山东移民遍布了整个东北。这是一次人类历史上规模罕见的大迁徙。山东、河北、山西、河南北迁的人,冒着被惩罚的危险,进入关外,民国时期,山东每年入关人数达到四十八万,那时,留在东北的山东人就达到了七百九十二万。
  人们背井离乡,冒险闯关,不是因为战争,而是灾荒。一道长城,因防范北方的劲敌而筑,现在变成了阻隔关内人北上的障碍。走水路的人从渤海绕过山海关于辽东湾上岸,经陆路的冲着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而来,不知道自己命运怎样。迁徙为朝廷明令禁止,因而被称作闯关东。人烟本就稀疏的东北,满人随着清朝的建立大都进了关内,辽阔的土地荒草遍野。黑土地只要播下玉米、大豆、高粱、水稻的种子,它们就一个劲地疯长。对于饥荒中的人,这情景就是梦境。一条由山东通往东北的路,是一条穷人追求温饱的饥荒之路。曹佳莲来吉林同样是因为饥荒,那三年的饥荒不知多少人被饿死了。
  到东北,曹佳莲投奔一个叫左伯英的男人。左伯英那年二十七岁,他还没有娶上媳妇。民国时,左伯英跟着母亲从山东老家走到了吉林通化的柳河。
  “少小离家老大回”,以前是仕途中人、求取功名者才有的感怀,曹佳莲也回过老家曲阜,产生过同样的感慨。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年老的她渴望归乡。但她老家的地没有了。在曲阜住了一段时间她又回到通化,柳河的地也被人种了。举目无亲的她带着两个儿子往东北方向走,一路走到了抚松,走到了漫江乡的孤顶子山。
  那时孤顶子还是一片原始森林,山下一个村寨全都是木头垒筑的房子。最早在这里伐木筑屋的是满人,这木屋便是满族人的木嗑楞。她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这里居住的大都是汉人了,有张、刘、王、左、李等姓的人,他们都来自山东,有当年闯关东者的后裔,也有像她这样后来过来的人。
  她开荒开出了十二亩山地,种上了大豆、玉米,后来又学会了种人参。
  小儿子长大后回到了山东,他去了威海。东北人像他这样回山东打工、读书、做生意、创业的很多。大儿子陪伴着她,她一身多病需要人照顾。他种地,去勘探队打临工,二十八岁了仍然没有娶亲。我与曹佳莲聊天的时候,他陪伴左右,忙着端椅、倒水、补白,让人体会着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过的日子。这情形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婆婆和丈夫的境况。
  曹佳莲把丈夫和婆婆的照片一直带在身边。婆婆坐在一条木凳上,全身黑色的棉衣、棉裤、棉鞋、棉帽,脚踝处一块黑布紧锁,使得棉裤变成灯笼裤形。尖尖的棉鞋套着一双裹过的小脚。平和的眼神望向不可知的地方。一双放在大腿上的手,白而修长。照片里全是旧时光和老去的岁月,尘封的历史,退到了连人物都难真实的虚空里了。六十多年前,就是这双小脚牵着年幼的儿子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迁徙之路。如今不知她葬身何方。
  曹佳莲把小镜框里的照片给我看过后,儿子又把它挂到了窗前的黄泥墙上,背光处只有玻璃的小片白光闪动着。
  年过半百的徐明俊是个乐观的人,他很晚才住进孤顶子村。孤顶子村往外搬的人也很多,他们嫌这里偏僻、冷清。徐明俊吹着口哨,从外屋把一摞摞烙好的玉米饼搬到里屋,锅灶就在大堂一角,他一叠一叠从铁锅码到灶台上,往黄灿灿的玉米饼上洒着水。我不明白他为何把食物搬来搬去。他要我摸一摸洒过水的饼,玉米饼柔软,薄如纸张。再摸锅内的饼,脆而干爽,一碰就碎。原来,要把烙好的饼卷起来,干的可不行。春耕就快到了,这是农忙时节的食物,要带到地头去吃的。玉米饼放一个月也不坏。他要我尝尝,一股浓浓的粮食的芳香,想不到他烙的饼这么香甜!   徐明俊的爷爷当年从山东胶县往东北走,一盏柴油灯,一辆独轮车,几根木棍,几捆行李,他推着独轮车,小脚的妻子走不动路,抱着孩子坐在车上,弟弟在前拉,大的孩子跟在车旁走,白天晚上都不停息地走着,累了路边歇一歇,晚上到了人多的地方睡上一觉。身上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好在二十多天就走到了。
  徐明俊是前进村人,六年前他来漫江煤矿挖煤,搬到了孤顶子村。他的叔叔们还住在老地方。他也在孤顶子开垦了一片土地,种玉米和黄豆。
  孤顶子村人员来自四面八方,进进出出,杂居于一处,松散得像是一个集镇。它没有传统乡村的稳固和安宁。闯关东打乱了从前的聚族而居。也改变了从前只事耕种、畜牧的局面,除垦荒,还有打猎、贸易、淘金、放山……中国的宗法制度、人伦由此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东北文化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改变。如流行于东北的二人转,赤裸、粗犷,极喜打情骂俏,它把中原压抑的人性来了一次彻底的颠覆。它自嘲、自虐、不乏幽默的方式并非齐鲁大地的特性,这似乎又与底层、苦难、迁徙有关。
  徐明俊离开自己的大家族独自住在深山里,这并不突兀,是自自然然的事。个人独立性在他爷爷闯关东的时候就开始了,宗族的庇佑与束缚已是明日黄花。他是一个淡定又随和的人,见人便熟,棱角分明的脸,修长的身材,透着一股潇洒劲。他与我说笑着,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计。成堆的饼子码好、包好了。一个女人一路铃铛悦耳的笑声,踏进了他的家门,谁家生了孩子,她来询问送礼的事,顺便唠唠嗑。
  屋外雨雪已停。黄昏隰暗,天气阴冷,新雪白亮。长白山那晴日耀眼的雪峰仍然不见影踪。
  来孤顶子村,我渴望印证。当年闯关东的悲欢离合,每个人命运的改变,凝聚成一段史实,它改变了一个国家人口的版图,一个地域的历史。也许,找一个最普通的村庄就能找到它的踪迹。然而,个体的命运已经看不见了,也变得不重要了,在逝如云烟的岁月里,只有家族的命运还在延续着。
  与主人告别,走出孤顶子村,树枝上融化的雪水仍在滴滴答答往下落着,一座森林都是不绝于耳的雪水声。我感觉到大地的热量正在沿着铁黑的枝干缓慢爬升,春已深入大地与树木的内部。我仍然没有分出东西南北,一条穿行密林中的路领我出山。
  清晨,藍天白云,阳光如瀑。农历三月十六这一天是山神老把头的生日。
  北山公园前,一群穿绿衣舞红扇的大妈在锣鼓声里扭起了秧歌。今天是山神老把头节,是抚松人祭山神的日子。一个猪头、两个大馒头、五个苹果、五只香蕉抬了上来,单膝跪地的汉子倒酒祭山神。每年进山采参的人都得先祭山神。
  四百年前,一个叫孙良的男人,为救治身患重病的母亲,从山东莱阳只身来到长白山寻挖人参。路上遇到同乡张禄,他们结拜为兄弟,一起进山挖参。不料张禄迷路,孙良在约好的地方不见张禄回来,便又进山去找,死在了山中。他在河边岩石上用血写下:“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洋过海来挖参。路上丢了好兄弟,找不到兄弟不甘心。三天吃了个蝲蝲蛄,你说伤心不伤心。家中有人来找我,顺着古河往上寻。再有入山迷路者,我当作为引路神。”
  山神老把头就是孙良。他是长白山远近闻名的保护神,专给山里迷路的人引路。采参都得结伙进山,为头的称作老把头。北山上建有把头祠,供着孙良的神像。他是放山挖参人的鼻祖,也是抚松山东人的祖先。他写的血书当地男女老幼都能背诵。
  头道松花江一半是冰一半是水,水在上冰在下。江边的北山不高却很挺拔。灰褐、灰白的树枝,焦黄的枯叶,偶尔出现的绿松,密密麻麻,覆满了山坡。最早感受春天的树,我发现了它隐匿的灰白芽苞。山坳里的积雪融化,残雪如玉,隐隐的白光似云母白石。
  爬上山上的把头祠,散散淡淡的雨点砸到身上,一阵阴风吹来,雪花漫舞而降,不知什么时候天就阴沉了。
  这是一次活生生的造神活动。人们把一头杀好的猪抬上了北山,抬进了把头祠,猪头上扎了红绸。七个手拿木棍的挖参人向着孙良神像庄严朝拜。那扎着红绸的木棍当年闯关东的人手一根,除了防身,荒草萋萋的东北大荒野,开路需要它,赶蛇也要靠它。老把头进山采参也是拄着这样的棍子走进长白山深处。
  抚松人一面把孙良当作神灵,一面又把他看作凡人。他们找到山东莱阳市,寻到了孙良的出生地穴坊镇富山村。孙良无后,他们找到了孙氏家族二十八代孙孙全太。孙全太来到把头祠,宣读为孙良写的祭文。莱阳市委宣传部也来人参加祭奠。
  风雪搅动了祠院里的高香,烟雾卷进了祠内。扭秧歌的大妈和锣鼓队爬上了北山,风雪里她们捧着人造人参在祠内跳起了舞蹈。唱二人转的在引吭高歌……
  当年闯关东的后人,正在演绎着新的历史。他们是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那条出没于荒草间的土路呢?那些络绎于途的人呢?多么浩荡的迁徙啊!人们向着冰雪之地的北方举步,置生死于不顾,毅然踏上了路途。眼前的场景与他们毫不相干却又息息相关。
  穿梭往来于东北大地,我时时惊讶,天苍苍、野茫茫的土地,人们都在说着一个祖籍地——山东。这些年,我走过了吉林查干湖的松原,敦化;黑龙江边的漠河、黑河,嫩江平原的五大连池,牡丹江、绥芬河、雪乡、亚布力;辽河的盘锦……与我相遇的人,问起他们的祖籍地,除了山东还是山东。毫无疑问,山东人成了东北的主体。
  一个圣人之乡,一个梁山泊出响马、义和团抗洋人、肝胆义气最旺之地,安土重迁乡土观念这么重,为何就成了背井离乡人数最多的地方?是乡土观念淡化了还是生存更严酷?或者,山东人追求梦想改变现实的愿望更加强烈?又或,其叛逆性其豹胆如当年水浒英雄一样被撩拨起来了?
  抚松人参文化研究会的代表朗读着孙良的祭词,风中传来一把粗哑的嗓音:“团结互助”、“不畏艰辛”“讲究诚信”“守护自然”“崇尚美德”……挤满院落的人都在认真地听着、议论着,雪变成雨淋在他们身上,风声压过了喇叭声……
  一群脱离了重秩序、讲礼数、尊名节的环境,靠江湖义气和冒险精神闯关的人,与陌生人群相处,还能遵从以前的伦理和道德吗?他们有怎样的人际?孙良关爱他人、珍视情义,他的行为受到推崇,这是新伦理新道德的肇始吧。安定下来的生活需要建构自己的社会秩序。有祖先崇拜传统的人,孙良就成了传说,成了信仰,成了神灵。闯关东者和他们的后人创造出了自己的神,开创着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历史。
  只是,对这片土地,这仿佛是一个断裂的历史。
  孙良的塑像立在房内的高台上,鹤发童颜,蓝色的长袍,黄色褂子,红色的披风,色彩艳丽,五官呆板,塑像粗俗、简陋,所有前来烧香跪拜者并不在意。
  想起长白山的土著民族,最早的肃慎,最晚的满人,现今三十万抚松人,满人不到四千。想起高句丽、渤海国、宁古塔这些出现在古籍里的名字,感觉里空空荡荡,我看不到它们与这片土地的联系了,甚至最古老最原始的神祇也在消失。长白山这座《山海经》里的“不咸山”,仿佛是一座荒山,雄伟而绵延的壮阔山脉,皑皑冰雪的世界,它创世纪的神话,它洪荒世界里的传说,湮没到了岁月的
  深处。
  长白山山巅,火山口陷落的湖面,悬崖峭壁上的黑雾,在飞沙走石的狂风里翻滚而来,茫茫冰雪失踪,不分远近高低……四年前所见的这一幕,只有纯粹的对大自然偶露狰狞的恐惧,长白山神灵的影子在脑海是空无的。
  三百多年前,朝廷要保住满洲风俗、防止满人汉化。一百多年前,东北仍然是清王朝的封禁地。作为满人的发祥地,朝廷不许汉人踏足。特别是长白山,它是满族的龙兴之地,有他们祖先诞生的神奇传说,任何人都禁止走近。然而,满人的入关,大迁徙的出现,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只是眨眼之间,历史便已改写。从前的历史难以寻觅。旧满洲的风俗已经远去……
  如果再往时间深处探寻,已经在这世界绝迹的猛犸象、披毛犀、野牛、野马梦幻一样出现,它们身躯庞大,莽苍的山脉,原始的丛林,猛兽们向着旷野发出了令大地颤抖的吼声……而渔猎者、游牧者在此生息,他们风一样留不下痕迹,生命与历史都被无情的岁月带走。偶尔发现旧石器时代遗迹,人类早已涉足于此,这块土地证明,这里并非一个洪荒无凭的世界。
  祭祀已毕,人群开始散去,花花绿绿的衣装在石级上走成一条彩龙。雪又打着旋飘了下来。我走出把头祠,仰面白石一般的天穹,茫茫苍苍,望见的只是树杈上小片的天空,一切似乎都在那厚厚裹藏的云层里,深邃着、虚空着,脑海里的想象也是那么幽深叵测。
  责任编辑 宁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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