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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18年4月的一个下午,在海口海航大厦30层会议室。
王健步履匆匆走进了会议室,中等身材,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跟随其后的是海航的4位创始人和高管。他和善地与每个人握手寒暄,笑吟吟地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神。
大约两个多月后,传来他在法国意外去世的噩耗。
在王健离开1年零7个月后,2020年2月29日,海航集团官宣:海南省政府牵头会同相关部门成立“海南省海航集团联合工作组”进驻海航化解流动性风险。
不过是两年前的春天,现在想来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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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健是当时的海航集团董事局董事长,与海航集团董事局主席陈峰同为海航最重要的创始人、最大自然人股东和海航的掌门人。2018年是海航成立25周年。25年前,他们两人一同从中国民航局离职到海南创办海航。相比公众所熟知的陈峰,在海航25年的发展历程中,王健鲜见出现在公开场合,也几乎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他似乎是刻意保持低调,因而留给外界“海航幕后神秘操盘手”的印象。
那时,海航处于一场巨大舆论风波的风口浪尖上,王健决定亲自接受《中国经济周刊》专访,这令海航内部都感到十分意外。
“我从来没有全面地公开过海航的整个历史,但我很愿意跟你们全方位地讲一讲海航,把整个海航从头到尾每个细节、每个关节点都跟你们说一说,把我们背后的故事给你们讲一讲,把我们的心酸给你们吐露吐露。这一次,我要全部地把海航的事情没有条件地向你们公开,你们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了解什么就了解什么,有任何的疑惑都可以问,包括比较尖锐的股权问题、所谓海航神秘的问题,甚至是一些不便往外公布的问题。”他说,海航没有秘密。
王健对这次的专访特别重视,他身边的人私下跟记者说,在见我们之前,他专门做了两场排练。
不过,礼貌和笑容依然难掩他的焦虑,在开场白中,他便主动提及那些令海航陷入焦头烂额的质疑,像是压抑已久的委屈,不吐不快。
在过去的20多年里,陈峰、王健及其他4位创始人一起将海航从1000万元起家的地方航空公司,缔造成了总资产逾万亿元、年收入逾6000亿元的综合商业集团。那些年,人们惊呼,在中国民营企业中,海航就像神一般的存在。2015年,海航首次登上《财富》世界500强榜单,位列第464位;2016年,升至第353位;2017年,又升至第170位。
在改革开放的滔滔浪潮中,海航创造了商业史上的奇迹。这一点不应该有疑问。
陈峰曾放言称:未来10年(2025年),海航的目标是进入世界500强的前10名。
那时候,没人敢当它是笑话。但也不乏等着看笑话的看客。
在过去的这些年,海航是国内最富争议的企业之一。针对海航的负债率、资金链乃至发展模式,每隔几年就会引来一次集体质疑,“看不懂的海航”“危险的海航模式”“谁的海航”……争议从未间断。质疑之声终于在2017年到达了顶点,而那也是海航商业帝国的最辉煌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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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口繁华的CBD商业中心,延绵数里的国新大道姓“海航”——这原是海口旧机场——大英山机场的一条跑道,以这条跑道为中心,两旁近3000亩的土地上已布满海航的物业,从庞大的商业广场到高级写字楼、高端住宅、酒店以及正在兴建中的未来海口地标性建筑双子塔。恰逢国内房地产行业大繁荣的好时机,这块20年前买下的土地在2018年早已身价暴涨。
海航大厦就坐落在这里最核心的位置。从南门仰视,海航大厦像是尊盘腿而坐的佛陀。据说,它想向外界传达三层意思:一是慈悲,二是利他,三是智慧。
在了解海航之前,我们需要了解海航的两位掌门人陈峰和王健。外界传闻,他们俩人都信佛,因而海航的企业文化受佛学影响颇深。
但王健对我们纠正说,他自己是信佛,而陈峰只是喜欢研究佛家仪式和中国传统文化。
后来在王健去世后,陈峰在《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时则这么讲述他跟王健的不同:我是什么都没有,他什么好东西都有。我舍不得花钱,我得花在有用的地方,在贫困地区。他爱吃,能吃那么大一桌,觉得什么都好吃,我呢什么都不能吃,不喝酒,不抽烟,不吃肉,不吃鱼,就吃点素,而且还吃得很少。
王健谈话或聊天中爱用“我们学佛的人”如何如何,擅长于以佛学解构一切问题,追求寂静之美的无我状态。
佛家符号曾经在海航无处不在,从海航大厦的造型,到大厅内的各种佛像,再到海航员工胸牌吊带上的藏文六字箴言:南无阿弥陀佛。
不过,在2018年的某一天,员工胸牌吊带上的字已经变成了正能量的激勵口号。
陈峰说,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极为入迷。他规定自己每天做功课,每天读书,读中国文化精粹,还有历史。他还说他是南怀瑾的学生。南怀瑾为海航制定了企业文化守则——《同仁共勉十条》。海航的员工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他们被要求能熟练背诵《同仁共勉十条》。新入职的员工参加考试,必考《同仁共勉十条》,错一个字就很可能达不到转正要求。 外籍员工也同样要熟读,据说当年买下法国蓝鹰航空之后,陈峰在视察时,上百号员工集体背诵了法语版的《同仁共勉十条》。
海航似乎是一个矛盾体。他们的创始人信奉国学、佛法,但海航的骨子里却充满了狼性,这种狼性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像王健和善的笑容之下,眼神里隐藏不住的精明与犀利。
王健洞悉人性,对西方文明所假设的人性根深蒂固的恶深以为然,他认为,自私是人改变不了的本性。若你对人性之恶心存幻想,他会直言不讳地说:“你太天真了!”
海航的创始人之一、海航集团董事局副董事长李先华认为,王健是商业方面的天才:他思维活跃、逻辑缜密,喜欢用哲学或佛学化的语言概括他的商业思想,笃信佛学并不影响他作为纯粹商人的理性判断。他偏好风险但又时刻保有危机意识以使自己在弱肉强食的商业竞争中活下来且要活得更好。
据海航内部人说,海航融资和资本运作的实际操盘手是王健。而海航最初的25年发展史,几乎就是一部融资和资本运作史。
海航在海外并购的活跃,或与王健努力保持国际视野有关系。他热衷于研究犹太人,对犹太人的经商理念深以为然,也将其融会贯通至其经营理念中。他在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的过程中,一直强调产业資本与金融资本结合的力量,推崇GE和黑石集团,他也许也希望海航成为像他们那样的国际巨头。
王健的经营理念对海航的影响极为深刻。无论是曾经的“神一样的海航”“危险的海航”或“看不懂的海航”,或都与其经营理念不无关系。
但对他的这一套,在海航内部并非没有反对之声。在那一次专访的现场,他指着陪同采访的几位海航高管调侃说,“他们当初还反对过我的决策呢。”
王健对《中国经济周刊》坦陈,陈峰跟他在这上面有过分歧。
外界曾以“海航内斗”来形容这一切。这场分歧或“内斗”以陈峰淡出管理层告终,海航则在王健设定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最显著的证明就是在世界500强的排名不断提升、提升。
而王健在海航的权威也在那几年到达了巅峰。他不笑的时候,有点不怒自威,高管们显得谨小慎微。“你们问的这些问题,他们都不敢问我。”当着高管们的面,他对专访中的《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但他们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能看穿。”
像是玩笑又不是玩笑,底下的高管没有人敢接话。
3
海航的霉运是从2017年开始的,那是海航的多事之秋。这一年,海航卷入了一场全球关注的舆论风波。这让海航陷入了空前的危机。
在这场风波中,海航被描绘成了攀附权贵的结果。
“完全没有想到,脑袋都大了。”2018年4月中旬的那场专访中,王健对《中国经济周刊》坦言。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如果说海航经营这25年,攀附任何一个权贵,海航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你看那些攀附权贵的企业,有活着的吗?”王健突然坐直身子,身体往前倾,他的手用力一摆说,“不可能。”
“我从一开始就跟他们讲,海航有个原则,就是党叫干啥就干啥。这也是我们的经营秘密之一。”
“这20多年来,面对风波,我们可谓是老运动员了。”王健主动提及那些跟地方政府和大型金融机构有关的故事或传言,“这些往事一一历历在目,但这些都不是生死的问题,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能解释清楚的都不是困难。”
专访中,他回忆了海航这20多年成长历史,发现最大的痛并不是现在的舆论风波,而是当年创业不久的海航被迫解散。
1992年,当地的政府官员之间发生窝里斗,“某个领导让我们出具伪证告另一个领导,否则航空公司就甭想搞。我们没有出。之后,这个领导动用手中权力,下令解散了海航。”王健说,公司被迫解散之后,几个创始人茫然地走在沙滩上,漆黑一片,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原来很欢迎你来的地方和领导,突然变得冷酷无情,还派审计、税务、纪委来查你。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那是最大的打击和挫折,因为面临的就是死路一条,有比被打死了擦干血迹又起来更难的吗?后来再遇到什么困难,在这个面前都不叫困难了。”
多年以后,王健再回忆起这一段经历依然心绪难平。“其实过去的痛点比现在的痛点更严重。但人们往往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么多年,时不时的冷枪暗箭,各种势力和力量暗潮涌动。我们在江湖上小心谨慎地在应对这些关系,才发展到了今天。”当时同在专访现场的一位创始人不无感慨,“我们就是埋头苦干。稍稍做成功一点的企业家,都会睡个懒觉打个高尔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