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总是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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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身后有个影子。
  这不是幻觉,它就在不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只要我转身,它就躲起来,隐藏在了一垛墙后,或是一个房子的拐角,幻觉中的影子一定脸色煞白,慌乱地喘着气。自从鄂桃花出事后,我的脑子总是出现幻觉,疑神疑鬼的,总觉得身后有个逼仄的影子形影不离。每次我转过身看时,身后空空荡荡的,除了清白的光,什么都没有。我能感觉它的存在,它等待着我的转身,只要我一转过身,它会继续跟着我。
  三个月前,我们小镇出了件大事,一个女税官用绳子勒死了新丰水泥厂的会计,然后弃尸在河里,当这个会计的尸体被泡成小水牛那么大后,顺流而下,卡在桥洞里,才被人发现。据人说,她俩分赃不均,女税官就心起歹意,杀了这个会计。这个新闻中的女税官就是我师父鄂桃花。出了事后,鄂桃花就消失了,有人说她化了名躲进深山老林,也有人说她带着钱早就潜逃到了国外,不管怎么说,她蒸发掉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在我的脑子里,她没消失,她总在我的眼前出现。
  阳光白辣辣地照在街面上,地上像有无数破碎的镜片,亮闪闪的像是在晃我,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时间一长,我感觉不是走在路上,而是走在水面上,每走一步,我仿佛能听见水花飞溅的声响,呱唧呱唧的。前面并没有人,可我感觉鄂桃花就在前面,她已经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有些抱怨,“你能不能快点,这是工作,不是逛街。”
  她的脸色青灰青灰的,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在我眼前摇晃。
  说实话,以前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尽管我俩年龄相仿,她人长相也能说得过去,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她。
  那时候,除了不喜欢这个师父,我更不喜欢这份工作。
  每次鄂桃花催促我的时候,我心里怏怏地心里念叨,“快个屁,又不是报丧。”
  我俩很少交流,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在我的眼里,鄂桃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像一般女的,跟人说话躲躲闪闪,她不一样,见人说话,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在裤裆街上我们俩管了三十家个体户,个体户全是裤裆街上的饭馆、小卖部理发馆澡堂子什么的。
  那段日子,我和鄂桃花每天去单位里点完名,基本都在裤裆街上。听所里的人说鄂桃花刚离婚,她的脸总是阴沉沉的,像块铁,动不动就和个体户吵起来。说实话,我有点怕她,我怕她,管辖的个体户更怕她。
  说起烦心事,师父有,我也有一大堆,这些烦心的事,像团乱麻缠绕着我,只不过我没挂在脸上,都隐藏在心里。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份工作。这份工作是我姐夫帮我找的,姐夫姓王,我背地里叫他王胖子。王胖子是房地产开发商,县里税务局的办公楼和家属楼,都是他承包开发的。他对我说:“像你这样的病,能寻见一份稳定的工作真是烧高香了。”
  他这么说,我就不说话了,没多久,我成了小镇上税务局的征税员。
  2
  我总是有幻觉,不是现在,以前就有。
  五岁那年,我掉到河里,被人捞上来后,就得了癔症,也就是医学上说的失忆性癫痫病。这个病没发作时,我看上去跟个好人一样,可要发作起来能吓死人。我的爸妈和姐姐都是被我吓过来的,这么多年,他们找过很多医院各种大夫,甚至还请了大仙,可我的病没有一点好转,渐渐地家人对我漠视起来,原先对我像对待一盆娇嫩的睡莲,现在像对待一盆仙人掌,我一点都不在乎,换句话说我理解他们,假如我要有个愣儿子,又该怎么做呢?
  我犯病的症状是,不停地出现幻影,如果严重的话,只要一刺激我,我瞬间就感到世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现在,我在梦里,还经常被五岁的经历所缠绕,我看见五岁的自己,光着身子在一条河边玩水,水很清冽,我用手划动着水面,这时我看见水里还有一个同样的自己,他的神情、眉眼、动作和我一模一样,他在朝着我微笑,我想一点点靠近他。这时脚下一滑,我跌入了水中,我想自己应该是淹死了,有蓝光投射过来,光晕就在我的头顶,水一波一波慢慢散开。那真是个奇妙的感觉,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是在水中而是悬浮在半空,轻飘飘地,像根羽毛。
  刚上班时,我的病只有所长一个人知道。所长姓陈,我们叫他老陈,老陈人倒是不错,就是有点好色,眼睛属于花花眼,长这种眼睛的男人基本都好色,老陈本来前几年就能提拔局长,就是因为好色栽了跟头。有一年,他外面混了一个女人,那家男人在外地卖保健品,听说了老婆养汉就偷偷回到小镇,在家里把老陈堵了正着。那次老陈被打惨了,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月。好了以后,脑门上有一个像包拯一样的肉月牙,单位的人见了老陈问他头是怎么回事,他支吾地说骑摩托车碰的。
  那天老陈从另一个屋叫来一个女的,那个女人长得又白又瘦,她屁股很大,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像T型台上的模特。老陈对我说:“这是咱们所里的专管员鄂桃花。”我想和眼前这个女的打个招呼,她并没看我。她很骄傲,嘴里嚼着口香糖,嘎吱嘎吱地。老陈见我尴尬就打圆场,他说:“鄂桃花是個女同志,王凯,你跟上你姐负责收这条裤裆街的税,谁要是欺负你姐,你小子要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她,听见没?”
  老陈刚吃完烧卖,一股呛人的大葱味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我闻到了油煎的味道。
  鄂桃花这时才转过身,她上下看了我一眼,她问我:“你多大啊,怎么看着像个小屁孩?”
  她这么说话,很伤人,我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本来我想对她说两句,老陈看见了,他就马上说:“什么小屁孩,人家二十岁了,再说小屁孩就不能工作了,当年你哥我十六岁就上班了。”
  鄂桃花就不说话了。
  从那天开始,我成了鄂桃花的影子,除了她上厕所,她人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儿。她在前,我在后,我看见她的影子重叠在我的影子上面,不一会,我的影子又重叠在她的上面,随着日光的变化,我不再把目光转移到鄂桃花的脸上,而是关注地上的影子,影子一长一短,像两只摇摆的黑鸭子。那时,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眼前这个女人会杀人,会逃之夭夭。   我真的没想到。
  3
  没有一点关于鄂桃花的消息,她去哪儿了?
  我很无聊,苍白的日子如同头顶上的日头,空洞,一览无遗。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爬上这条街最高处天主教堂的钟楼上。那座钟楼据说建于清朝末年,义和团运动的时候,他们冲上钟楼,准备杀死这里一个英国来的洋教士,那个洋教士走投无路,最后从钟楼上跳下去摔死了。楼道的石台阶布满青苔,仿佛能听见当年那个洋教士仓皇的脚步,我走在其中,一点都不害怕,呼啦一声,一群鸽子惊慌飞起,我登上了钟楼的顶端。远处的黄灿灿的夕阳正被一群红色的鸟簇拥着,空气里到处是甜甜的味道。我靠在垛口,俯瞰小镇,这里确实很高,当年那个洋教士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摇摆,他焦急地搓着手,叹息一声后,摇摇晃晃地爬上垛口,他失望地看了眼这个本来充满慈爱的世界,然后高喊了声主啊,绝尘而去。
  俯瞰小镇,一半光明一半幽暗,那条每天走的裤裆街,看上去真像个裤裆,在渐黑的光影中,我能看见自己和鄂桃花两个人,正一前一后挨家挨户地收着税。这个时候,我还会看见那个女孩,她也在街上,突然她抬起头看了下高高的钟楼。愣怔了一下,她似乎也看到了我,就在那一刻,我俩会心地笑了一下。
  那个女孩我叫她阿霞,只要看见她的脸,再糟糕的一天我都会觉得无比充实。
  她开着一家理发店,就在裤裆街上。那是个黄昏,我无意间看见她,当时她正好出来将一盆水仙从屋外的窗台上要拿回去,那一瞬间,霞光落在她的身上,她身上如同披着一件五彩衣,美极了,于是我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鄂桃花不在的时候,我就坐在理发店不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叫阿霞的女孩。
  这时她会出现在理发店的镜子里,她很专注,如同正在做手术的大夫。白色托盘上摇曳着蓝光,像浮动的水,她从里面拿出一把柳叶刀,在给人刮胡子。每次看到这个情景时,我会把那个刮胡子的人想象成自己,阿霞用手压了压我脖子上的动脉,她的手,很软很轻,然后锋利的刀刃轻轻一划,浓艳的血扑哧一下就流了出来。
  “疼吗?”她问。
  我摇了下头,我看见血慢慢地流过自己的胸脯,流过大腿,流在地上,地上热气腾腾的,到处都是血,又黏又稠的血。
  她用手慢慢地把我的头放平,她笑了一下说,感觉怎么样?我用眼睛朝着她眨了眨,告诉她非常好。她就走到我面前,阳光中,她很单薄,她用一块湿毛巾放在我的嘴上,这时我清楚地看见她腋下乌黑的腋毛。我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急促,可是我一点都不恐惧,身子一下子变轻了,轻飘飘的,像朵云。
  我着了魔,每天会在离理发店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观察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的脸,我会心安。喜欢上她以后,我从来没有在她的理发馆里理过发,有那么几次,我想走进去,像幻想中的那样,感受一下,她拿着柳叶刀在我脖子上刮胡子的感覺。我始终没有这么做,我担心她看出我的企图。早晨八点钟,她会准时地来到理发店,一天的忙碌开始了,晚上六点她关门回家。整个裤裆街上,全是愁眉苦脸的生意人,他们不是打孩子就是骂老婆,只有阿霞的脸上永远是最光鲜,最有活力,从来就没有愁云,阳光很肥,一团一团的光线,把整个小巷照得亮灿灿的,她忙碌的身影很像一条快乐的鱼。
  那天我就坐在那里,阿霞的笑容暖融融地照着我,像天上的太阳。事实上天上没有太阳,而是乌云密布,可我觉得明亮的太阳就悬在头顶之上,除了幻觉,我还思考着这个姑娘是谁?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看样子她一点不像我们小镇的人,那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风变紧了,吹乱了光线,也吹乱了我的心。
  4
  我没想到,和阿霞真正认识是去她那里收税。
  当有一天我听到鄂桃花说要去路口那家理发店收税时,我的头嗡的一下,这个女人去了一定会把阿霞吓坏的,我就劝她:“要么算了,那里税少。”
  鄂桃花看着我,恶狠狠地说,“税少就不收了,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敢和她顶嘴。
  她的话仍在继续:“那里有家理发馆开业两个月了,不懂得申报交税,今天非去收拾收拾它不可。”
  这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心里说坏了,阿霞今天一定会倒霉。阳光从左侧照射过来,我看见鄂桃花脸色铁青,一副气嘟嘟的样子,这样的鄂桃花发起火来一定像个母老虎。
  她说完,看都没看我一眼,她拿上包就急匆匆上了街。我就跟在她的身后,说实话,鄂桃花要是不发火的话,还算得上个标志的女人,每次上街,她两瓣丰满的屁股像两团火焰,在我眼前一上一下地扭动着,我的眼睛尽量不去看她,可那屁股太炙热了,很快我的下面就变得硬邦邦的。
  到了裤裆街的北端,我本来想从左侧收起,可鄂桃花根本没听我的,她第一个进了那个姑娘开的理发店。进了店,我看见阿霞正一个人坐着,像在想什么心事,见有人来,她慌忙站起身来,朝我们微笑,这时我看见她有一颗可爱的虎牙。面对弱小的姑娘,鄂桃花就张开了血盆大口,像个饥饿的母狮子。她很凶,听老陈说,以前她不这样,属于温柔贤惠型,自从离了婚,她的心情一直糟糕透顶,动不动就发火,我真担心阿霞的处境。
  鄂桃花皱着眉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没说话。
  这让鄂桃花有点恼怒,她说:“你是不是聋了,我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个理发店开了多长时间了?”
  阿霞不安地看着鄂桃花,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慌乱地拿出一个红本本,递给了鄂桃花。
  鄂桃花看了一下,那是一个残疾证,她翻看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阿霞说:“你原来是个哑巴。”
  阿霞点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残疾证,我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就转述给鄂桃花,“她说残疾人应该享受免税政策。”
  鄂桃花把残疾证扔在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谁告诉你,拿着这个破本本就能免税?免税不免税,税务局说了才算数,你这两个月为什么不提出申请,为什么不找我签字?不申请,就不能免税,这两个月得补交,一个月交五十,两个月一百,赶紧拿钱。”   阿霞嘴唇发白,浑身在发抖。
  她显然有点吓坏了,急忙拿出自己的包,里面翻了半天,她颤抖地递给鄂桃花。鄂桃花数了半天,差二十。
  阿霞用手比划着,我看懂了,就对鄂桃花说:“姐,她就有八十了,二十块过几天给。”
  “不行。”鄂桃花一脸公事公办模样。“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要饭的?告诉你,今天少一分也不行,没钱,我们就贴封条。”
  阿霞哭了起来,她一哭,我的心都碎了。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让鄂桃花退却,她瞪着眼睛,手里拿着税票本递给我,然后狠狠拍着桌子吼道:“哭什么哭,这是收税,不是来你家参加白事的!这税必须交,没钱借去。王凯给她开票。”
  我拿着税票本犹豫不决,阿霞哭得很伤心。我看不下去了,就一把拉住鄂桃花的袖子往外走,到了门口,鄂桃花甩开我的手。我说:“你别逼她了,她不过是差二十块钱,我替她先垫上。”
  鄂桃花上下打量着我,像从来不认识我,突然她冷笑了一下,像明白了什么,她贴着我耳朵边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不行我去跟她说说。”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我想骂她,话就在喉咙里翻滚,一句都说不出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犯病了,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神经,我的身体开始激烈地抽搐起来,天旋地转,我站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5
  醒来后,我看见鄂桃花眼睛红红地坐在我的面前。
  鄂桃花的流泪全是假象。在我眼里,鄂桃花就是个恶魔,她的心肠是黑的,这样的女人,要是有人娶她真是瞎了眼。在心里,我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了她一百遍一千遍,我发誓再不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眼前的鄂桃花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鬼,一个鬼影子,这个鬼影子在狞笑着,怎么都甩不掉,她就隐藏在风里,隐藏在阳光的皱褶里,隐藏在我的身边……日你妈的,我用脚踢,用拳头打,用唾沫啐,她笑声仿佛更大了,快把我的耳膜震破了。
  她看见我睁开眼,流泪的眼睛一下子笑了,她说:“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差一点吓死我,要是你死了,我怎么回单位交代。”
  这应该是鄂桃花的家。我闭上眼,回想了一下我是怎么躺在她家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的手突然摸了我的额头。她的手很凉,像块冰。我想避开,她的手很坚定,她笑着说,“是我把你背回来的,对了,还有你那个相好。好好,你别生气,不是相好,今天我发现你这家伙,还有点正义感,宁可和姐做对,也要帮那个女的。”
  我想我该走了。
  外面起了风,整个小镇被风刮得歪歪斜斜的,我看见远处的天主教堂的钟楼上,像站着一个人。他摇摇晃晃地站在窗口,迎着风,样子像准备往下要跳,我揉了下眼睛,再看时,钟楼上什么都没有。
  我一脚踩进风里,风里又传来了鄂桃花的笑声,很尖銳。
  我有癔症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单位。
  在所里,每个人见了我格外客气,他们眼神背后告诉我,尽量离这个家伙远点。老陈因为我犯病的事,还专门批评了鄂桃花,那天我正好路过老陈的办公室。屋里有鄂桃花低低的哭泣声。
  老陈说:“你哭甚呢,是不是说你不对?”
  鄂桃花说:“当时我怎么知道王凯有毛病,那会我心里只想着工作,再说陈所长你也不告诉我,我怎么能和一个有癔症的人在一起工作,我哪知道他哪天发病,你要么换个人,我是不敢再带着他了。”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阵生疼,像被从上面扯下一块肉。
  老陈的话明显向着我,“你看你还有理了,人家理发店就欠二十块钱税款,看你把人家逼的,谁让你这么工作,人家要是被你逼得跳了楼怎么办?”
  鄂桃花嘁了一下,“看她逼样也不敢,再说为了二十块。”
  老陈拍了下桌子:“鄂桃花,你怎么这么说话!这是我当所长,你这么说话行吗,换个人,换个地方行吗,你这是思想态度不端正知道不?还有——”
  老陈好像在点烟,这个时候鄂桃花又抽泣起来。
  “那个王凯,以后你们在一起工作,不要刺激他,你知道吗,他一受刺激就犯病。”
  鄂桃花忿忿地说:“这样的病人单位也要?再说我哪儿刺激他了。”
  老陈又拍了下桌子:“你真是个猪脑子,你知道王凯什么背景,人家姐夫是开发商,有的是钱,咱们局长见了人家还点头哈腰,咱们算个屁。”
  那天我从单位出来,心里很苦,像吃了黄连一样的苦。眼前全是白晃晃的阳光,天地明亮,可我的心又阴又冷,我站在街道上,茫然地不知道要去哪儿。这时,我看见教堂的钟楼上面像站着一个人,我心里一惊,是阿霞。
  我扯起嗓子朝着她高喊着,她似乎听见了,似乎又没听见,她站在钟楼的石墙上,风把她吹得摇摇摆摆,她的身体像个古怪的影子,就在这时,她像一只鸟一样,纵身一跃,成为天上的一朵云。
  什么都不可能发生,钟楼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阿霞,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天上只有丧布一样白的日光。
  6
  在单位里,见到鄂桃花,我以为她会和我赔礼,可我想错了,她根本不搭理我了。
  没事的时候,我总在想阿霞。外面的天是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空气烦闷,我也很烦闷,真的,我希望天上的雨快一点下起来,可它就是不下。这样的天,她在干什么,一个人在流泪吗?
  天上传来了闷雷,一场雨就这么稀里哗啦地下了起来,税务所外面的人纷纷躲进来避雨,这时我看见阿霞,她也挤在人群之中,瘦弱得像只小羊。她收起花雨伞,从她湿漉漉的伞面看,外面的雨不小,进了税务所,不安地看了一下,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朝屋子里张望,就在这时,她就看到了我。上次我在残疾证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她名字叫白梦飞,但我还是喜欢叫她阿霞。
  她朝我怯怯地笑了一下,露出了可爱的虎牙,我一点烦闷都没有了,愉快地帮她办着申请残疾人免税的手续,填好表格后,本来我想陪着她一起找鄂桃花签字,可一想到鄂桃花的那张脸,我就作罢,让她单独去找鄂桃花。   我悄悄地站在鄂桃花的门外,阿霞见到鄂桃花,她规规矩矩地先把所欠的二十块钱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把填好的表格递了过去,鄂桃花只是淡淡地说:“放下吧。”
  阿霞并没有走。
  鄂桃花抬头看着阿霞:“怎么不走啊,是不是等我请你吃饭呀。”
  阿霞用手比划着,她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免税证明能批下来。
  鄂桃花突然拍了下桌子,把我吓了一跳,她大喊着:“你以为税务局是我家开的,你让啥时候出来,就啥时候出来?知道不,我们得核实,得研究,懂不懂?”
  雨水从窗外斜斜地落下来,击打着窗棂,屋里有盏白炽灯在亮着,光影下的鄂桃花的脸在变形,我恨死她了,她太恶毒了。阿霞被吓傻了,眼泪旋即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我不能再让阿霞悲伤了,就跑进去,一把拉住她,出了税务所,外面的雨确实很大,密密麻麻的雨滴织就成了一张巨大的雨幕,我俩站在屋檐下面,阿霞的脸上全是水,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她的样子看上去凄楚可怜。
  我用手比划着跟阿霞说:“那个女的是个疯子,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你的免税事,放心吧,有我呢,一有消息,我就去通知你。”
  过了一会,阿霞平静多了,她脸上的泪痕消失了,有了红晕,她努力朝着我微笑了一下,然后走进了雨里。雨越下越大,阿霞的身影在雨水中歪歪斜斜的。
  回到所里,我没有和鄂桃花打招呼,可她却突然说了话:“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姓白的哑巴了?”
  她的话,让我满脸通红,心突突乱跳。鄂桃花好像看穿了我内心的很多秘密似的,“你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说实话,那个姓白的哑巴,真还不错,人长得也不错,你找了她,两人以后就永远不会吵架。”
  鄂桃花的眼睛很毒,好像爱专门去察觉别人的心事。我没理她,而是看着窗外,窗外的乌云一层一层的,很立体,有的像悬崖,有的如同巨兽张着大嘴。
  “哪天我替你跟她说说。”她说。
  7
  这件事过后,我还是老样子,跟在鄂桃花身后去裤裆街收税。有一天,我俩走着走着,鄂桃花突然停住了身子,喧嚣的屁股不再扭动,她的脸一下子被乌云遮蔽住了,说变就变了,黑压压的。她说:“坏了。”
  说完她低头在包里翻动着,像在找什么东西,突然她抬头问我,“你看见税票本了吗?”
  她的话把我也吓了一跳,税票本就是钱,老陈说过在税务局工作丢了税票本,等于警察丢了枪一样。我摇着头说,税票本一直是你保管,你再找找。
  她把包里的东西倒了一地,什么眉笔啦、钱包啦、卫生巾啦,花花绿绿的一大堆,里面就是没有税票本。怎么回事,它能飞了?鄂桃花脸色又变白了,煞白煞白的,她的两只手插进头发里,样子很怕人,她呆呆站了足足有十分钟,样子苦恼极了,那是个绝望的时刻,日头昏黄地照在鄂桃花的脸上,她很恍惚,摇摇欲坠地,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她也会像我那样栽倒在地上。
  接下来,我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俩找遍了能找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黄昏的时候,我俩坐在小河边的石坝上发呆,该想的办法都想到了,确实毫无办法。远处的夕阳无精打采的,像个快要烂掉的金南瓜,灿烂的夕阳照得我俩空空荡荡的,满地凌乱的余晖很像我俩破碎的心情。鄂桃花说丢了税票本,咱们俩肯定被开除。她的声音听上去快哭了,我受不了她的声音,现在我有点不讨厌她了,真的,她也很可怜。我对鄂桃花说:“师父,税票本我给弄丢的,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要开除也开除我,跟你没关系。”
  我的话让鄂桃花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她说:“你真傻,我是你师父,我能说徒弟把税票本弄丢吗,我说了,他们不会相信的。”
  她的话说得我心里很热乎,到现在我才发现,鄂桃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人,平日里我只是看到了她的表面,她表面給人的感觉就是霸道、强势,有时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可她的内心还是很柔软的。
  “你是不是平常很恨我?”她的声音很低,来自傍晚的光线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摇着头说没有。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你别装了,我能感觉出来。”
  “真没有。”
  “王凯,我跟你说,姐知道这样不好,可你知道不,姐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环境把姐改变成了这样,有些事情姐能跟你说,有些事情姐不能跟你说,别看咱们这个小小的税务所,里面很复杂。”
  我看着落日中的鄂桃花,现在她的样子跟平日里一点都不一样,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光影中她显得很落寞,她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来,递给我一根,我朝她摆摆手。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你陪你姐抽一根。”
  我俩一人点着根烟,烟雾像心事一样,袅袅往天上飘,鄂桃花说:“丢税票的事,明天我跟老陈说就行了,记住,你什么都别说。”
  后来我俩说了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远处的天际混沌起来,太阳吐了几个气泡,就沉没到了暮色之中,黑夜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像海水,我俩很快就被淹没在其中。
  8
  那个影子总跟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天我走在裤裆街上,身后的黑影出现了,我察觉出来,它就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就在离我五十米的地方,它很警惕,眼神像麻雀一样。
  我一定要抓住它。
  前面有一个药店,我曾经去过,药店有一个后门。
  我拐了进去,然后快速地跑到了前街上。这时我看见那个黑影站在一个冷饮摊边上朝药店张望着,我悄悄地走了过去,上前一把将它抓住了,她是个女的,就在她转过脸来,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怎么会是她,阿霞?
  她确实是阿霞,她的额头汗津津的,有几绺头发粘在额头之上,她的眼睛很惊慌,可能是我的突然出现,把她吓坏了,我喘了口气,看着她说:“你为什么总要跟着我?”
  阿霞脸红红的,有点不知所措。
  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我就不再继续追问了,但我能感觉出来,她一定是有什么事,要么她没事干嘛跟踪我呢?   就在我打算和她分手的时候,她突然拽了下我的袖子,然后她低头从包里取出一个东西递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看正是我们丢的税票本,我一把抓住了她,急忙问她:“这个税票本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我的手抓疼了她,她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我赶紧放下了手。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看懂了,她让我跟她去理发店去。
  到了理发店,我才明白,上次我和鄂桃花来这里收税,因为我犯病,这本税票本掉进了沙发的后面,就在前几天,阿霞打扫家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它。
  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所里给我送过去,干吗要跟踪我?”
  阿霞没说话,她的两只手交织在一起,两个大拇指紧张地在打架,我说:“你是不是怕那个鄂桃花?”
  阿霞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这样的眼神一定是有内容的。
  我告诉她,那个很凶的鄂桃花因为丢了税票本,被我们所长安排到了新丰水泥厂驻厂征税,可她去了没多长时间,就杀了会计,自己在人间就蒸发了。
  阿霞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在问,她真的杀人了?
  我点点头。接下来,我俩都没沉默。这个时候,我想起来阿霞的理发店免税单批下来了,我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她。阿霞的表情很欣喜,把那张单子正反面看了好几遍。看样子她很感激我,她从屋里的一个影集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一只黑色的蝴蝶,有拳头那么大,在相纸上依然能听到它舞动翅膀的沙沙声。她用手指指自己,我明白了这照片是她照的,这张照片是专门送给我的,她用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条子递给我,上面写着她很喜欢摄影,尤其是喜欢拍蝴蝶。
  我注意到照片的背面有字,上面写着玉带黑蝶,拍摄地点写着黄花沟,拍摄时间就是前几天。
  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看到这只黑色的蝴蝶时,上面有一种不祥的气息。以前看过一本小说,说黑色的蝴蝶代表着死亡,这个小说的女主人公就文着一只黑色蝴蝶,后来,这个女人变成了吸血鬼。
  过了一会,阿霞举着一个大本子走过来,她的表情很认真,然后递给我看,这是一本影集,里面全是关于蝴蝶的照片,我看见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蝴蝶照片,颜色也各异,有金黄的,粉红的,有纯白的等等,在每一个蝴蝶下面都标注着蝴蝶的名称,如:褐凤蝶、白眼蝶、银豹蝶,金凤蝶……看着它们,我仿佛走进了一个蝴蝶世界,眼前全是翩翩起舞的蝴蝶,如同缤纷的落叶一般。
  “这些全是你拍摄的?”我问她。
  阿霞点点头,她用手指了下本子上的标注,我看见上面写着云南、四川、贵州等地,当然也有在本地采的,上面还清晰地标注着年月日。
  这确实是个不一样的女孩。
  我见外面的天色不早了,就晃动着手里的照片说,“这张照片,我很喜欢,哪天你再去摄影,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她的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很清澈,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甚至伸出手,做出了一个拉钩的动作。
  9
  鄂桃花对我说,老陈这个人挺仗义,丢税票的事,没事了,老陈想办法核销了。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所里只是把鄂桃花调离到了地方偏僻的新丰水泥厂驻厂,鄂桃花临走之前,为了感谢老陈手下留情,请了老陈一顿饭。
  吃饭地点是在我们管辖的一家酒店,我和鄂桃花去的时候,老陈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无聊地抽烟,烟雾在他头上炸起一朵蘑菇云。老陈见我俩来,眼睛笑成了一条线,招呼我俩赶紧坐下。鄂桃花挨着老陈坐着,老陈的花花眼就离不开鄂桃花的身子。
  老陈说:“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还请什么请?”
  鄂桃花故意靠了老陈一下,说:“您是所长,我就是发配到天涯海角,您也是所长,我们溜下所长还不行呀。”
  老陈说:“胡说,谁说是发配,你知道那个水泥厂一年交3000多万的所得税呢,肥缺,一般人想去我还不让他去呢!”老陈说完露着黑牙嘿嘿地笑着,“你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这个老领导。”
  鄂桃花被老陈说得好像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热菜上桌,鄂桃花和老陈开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在老陈的眼里鄂桃花一直是个摆设的花瓶,只能远远看看。他没想到鄂桃花今天会变成酒瓶,不光能看,还能这么轻松地喝着瓶子里的酒。老陈酒量一般,几杯酒下肚,头脸红彤彤的,鄂桃花在一旁,眼睛很媚,身子也媚,像条花蛇一样把他缠住了。
  我看见老陈就把鄂桃花的手攥到手里,鄂桃花脸红扑扑的,一点没有拒绝的意思,她的身子发着啪啪作响的声响,像饱满的竹子,要裂开。
  老陈看见我,他说:“小王,你给我去买盒烟。”
  我出了酒店,外面的光线很刺眼。我的脑子里却仍留在那个充满酒精和欲望的房间,鄂桃花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老陈那么亲近,他配不上你,他好色,他无耻,他阴暗,他猥琐,他小人,他流氓,他千刀万剐,他不得好死,他是什么,他就是一坨屎。
  站在风中,我大口地喘着气,街面上升腾起像雾一样的热气,它笼罩住了楼房,树木,行人,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白茫茫的。老陈让我买的奔马牌香烟,商店里根本没有,我怀疑这个家伙故意把我支得远远的,我跑了三条大马路,四条小巷子,无数个小卖部,才买到他要的烟。买上烟,我一口气又用最快的速度,快到酒店时,我朝着玻璃窗户往里看,两人的样子并不是很亲昵,里面的老陈很激动,夹着烟的手在颤抖,我看见火星四溅,他俩像是在吵架。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见老陈大喊着:“你怎么这么倔呀,现在是什么社会了?”
  里面是鄂桃花嘤嘤的哭泣声,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委屈,她说:“我不缺钱。”
  “这他妈的不是缺钱不缺钱的事!”老陈咆哮起来:“谁也查不出来,你干了这么多年工作,你还不懂这一点!”
  鄂桃花突然停止了哭泣,过了一会,她鼻子轻轻地哼了一下,“我要是不干,你是不是会用丢税票的事开除我?”
  老陈在屋子里像是来回走动着,听声音,他像头即将发怒的雄狮,他在低吟,他在长啸,我能感觉到他的头上的火焰不断地燃烧着,他突然没声了,像坐在椅子上,然后我听见他疲惫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就当你哥什么都没说。”然后是打火机的声响,可以想象老陈和鄂桃花一人点着根烟,鄂桃花抽了一口烟,不安地看着烟雾,现在烟雾把她悲伤的脸彻底笼罩住了。   我确实听不懂他们在为什么事争吵,见事情平息了,我在外面故意咳嗽了一下,然后推开了门。屋里的两个人很平静,看上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难道我刚才是幻觉?我努力地朝他俩笑了笑。
  吃完饭,老陈让我把鄂桃花送回家。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小镇的街道上静悄悄的。鄂桃花见了风,走路一摇三晃起来,我用手搀着她的胳膊。她彻底醉了,说话都颠三倒四地,她说:“王凯,姐姐没别的本事,可姐姐告诉你,姐再没本事,也不会去做烂事的。”
  鄂桃花身子很沉,走不动了,我俩就坐在路边的台阶上。让我没想到的是,鄂桃花突然一下子抱着我哭了起来,我开始以为她喝多了,可慢慢地觉得不是,她哭得很伤心,她的哭声听上去让人难受,眼前的夜晚沉甸甸的,我感觉鄂桃花不是在哭自己的处境,而是在哭这即将到来的黑夜。
  10
  我提出来要跟着鄂桃花一起去水泥厂,老陈不让。那天老陈开了所里的会,他重新安排了工作,从今天起,我单独负责裤裆街个体税,鄂桃花要驻企业征税。
  没了鄂桃花,我等于没了主心骨。尽管因为阿霞的事情,我恨过她,可后来慢慢接触,发现鄂桃花并不坏,坏的是这世道,她一个女人怎么来保护自己,她有什么?
  “我不能离开她。”我对老陈说:“我想跟着鄂桃花。”
  我的话让所里的人都笑了,老陈笑了,连鄂桃花也笑了,可我是认真的,我看着他们,也许是我执着的表情,他们笑得更疯狂了。老陈挥了下手,屋里的笑声停止了,老陈说:“听你这话,像是要娶鄂桃花。”
  鄂桃花用脚踢了下老陈。她说:“不许欺负我徒弟。”
  我说:“一个人我收不了税,按道理不符合執法程序。”
  老陈说符合不符合执法程序,是我们的事,你不说他们谁知道?他又说王凯,你还年轻,总得一个人去见世面,这样吧,裤裆街的税全让你收也不现实,你就负责收北裤裆就行了,那里你得好好管理管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暧昧。在我们小镇上随便问一个人,没有不知道北裤裆在哪儿的。为什么北裤裆出名,是因为那里开了几家歌厅,到了夜晚,那里灯红酒绿,燕舞莺歌。以前小镇上的男人喝醉酒,只会打打麻将,要么就回家日婆娘,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喝醉了会直奔北裤裆,那里有天南地北的娘们等着他们,没多长时间,这些娘们尝到甜头,钱赚都赚不过来,她们就给自己家乡的娘们发短信,说这里的人钱多,人傻,速来。更多的娘们汇聚过来,让北裤裆春情萌动,北裤裆真的成了裤裆,成了男人的裤裆。
  鄂桃花说:“去北裤裆收税,别把我徒弟学坏了。”
  老陈说:“这是工作,什么学坏不学坏,过去我也是一个人去北裤裆收税,我学坏了吗?”
  鄂桃花撇了下嘴轻声说:“反正没学好。”
  屋里的人再一次笑翻了天,在笑声中老陈脸红红的,用眼睛瞅着鄂桃花。
  “我不想去北裤裆,我知道所里的很多人都想去北裤裆收税,可我不想,我想跟着鄂桃花。”我发现我的声音,越来越无力了。
  那天下班的时候,鄂桃花叫住了我。她笑了一下,她说:“姐知道,你离开姐姐难受,这样吧,姐姐请你喝顿酒。”
  大夫嘱咐过我的病不能喝酒,可我还是答应了鄂桃花。
  我俩坐在酒馆里,傍晚的霞光从窗子飞进来,像一群红鸟落了下来,鄂桃花身上红彤彤的,她的脸也是红彤彤的,她说:“姐能看出你的心思,真的,不说,姐也能看出来。”
  我俩就着霞光,喝了一杯。
  鄂桃花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叫什么白梦飞的姑娘。”
  她的话直接突兀,像利刃扎到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就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师父,你为什么要去驻企业收税呢,这里干不是挺好的吗?”
  鄂桃花独自喝了一杯。
  鄂桃花的手落在我手上,她的手有点粗糙,但很温暖,她说:“有些事情你真的不懂,再说我去工作,又不是去坐牢,咱们又不是见不着面了?”
  她这么说,我觉得自己也很可笑。
  11
  它一动不动地就趴在那里。
  这只黑色的蝴蝶翅膀上有一道白色条纹,上次阿霞送我的照片上就是这只蝴蝶,它叫玉带黑蝶,我举着网兜,一点点地在靠近它,就在我准备扣它的时候,突然它的翅膀颤抖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什么,我想不能让它轻易地跑了,就将网兜挥舞下去,它还是飞走了。反复几次,我就失去了信心,懊恼地看着阿霞。
  阿霞朝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她手上什么都没拿。她在一点点地靠近那只玉带黑蝶,走到近处,她不走了,而是默默地注视着它,风里我仿佛能听见阿霞在和那只蝴蝶交流着什么,没过多长时间,我惊奇地看见那只蝴蝶乖乖地飞到她的手掌上,颤巍巍的像朵盛开的花。
  我和阿霞没事的时候,经常来河边这片空地上。
  现在刚刚大雨过后,太阳像刚刚换了一群出来撒欢的孩子,满地疯跑,我也像个孩子,没命地在野地疯跑,野地里到处开满了鲜花,有野芍药、莜麦花、雪菊花,紫色的、黄色的,开了一大片。阿霞则是安静地站在草丛中,一边欣赏着身边的花草,一边和花草上的精灵在默默交流着。
  我跑累了,就会坐在河堤上,看着上游下来的河水。平日里河水很洁净,深蓝色的能看见河床上的鹅卵石,只有下完雨,它才会变混浊,像匹不听管教的野马。在水里,我突然看见一张脸,它很像是她的一张脸,这张脸一半被头发覆盖着,在水中扭曲、挣扎、浮肿、起伏。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那眼睛里有很多咒怨,就这么盯着我,似乎在追问我为什么不来救她,我的胳膊上有一层水雾,凉飕飕的。
  河水里有不祥的水汽在升腾。这水汽已经笼罩住了我,那一时刻,我的魂魄飘到了水里,飘到了那个带着咒怨的眼睛里。我甚至站起身,站到河堤之上,看见那张脸在微笑。
  就在我准备跳进水里时,我的手被人一把拽住,是阿霞。
  我和阿霞从野地回来,把那些色彩斑斓的死蝴蝶,一只只平放在纸巾上,然后用小镊子将蝴蝶体内的水分一点点挤压掉,然后张开它们的翅膀,放进了大本子里。开始的时候不会,看着阿霞制作,后来我渐渐学会了,就帮着阿霞一起做。   当标本做完后,我有点累了,就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我看着阿霞用扫把在打扫着地上的纸屑,外面快天黑了,我在想该不该离开这里,这时我看见阿霞的照相机就在茶几上,我想拿起来看看里面的照片。这时从沙发后面啪地响了一声。
  阿霞用扫把打了我一下,然后冲过来把照相机抢走。
  “里面有什么东西,把你紧张成这样?”我揶揄着阿霞。
  阿霞的脸红红的,仿佛我发现了她的什么秘密。她用手护着那台照相机,仿佛那是她的孩子,生怕被我抢走了。她在一张白纸上写着:照相机里的东西,你暂时不能看,会给你带来危险的。
  我举着白纸,不解地看着阿霞,她的脸上有恐惧之色,那照相机就是恐惧的根源,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
  我说,既然这么珍贵,放在照相机不安全。
  她指了下墙角的电脑,她的意思说早就备份了。
  从理发店出来,我心里有点惶惶然,天渐渐黑了下来,地上铺着一层潮湿的暮霭,站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
  12
  鄂桃花临走的时候,托付了我一件事,让我帮着她照看下迪奥,迪奥是一条狗。
  她说:“结了婚后,我就开始养着这条黑不溜秋的狗,现在它三岁了,我到了水泥厂那里工作平日里顾不上照看它,这样吧,王凯,这条狗你帮我养着,现在,在整个小镇,有你能帮我。”
  迪奥不安地看着我,我伸手摸了下它的头,它乖乖的,用鼻子在我身上嗅着,我贴着它的耳朵说:“姐姐不要咱们俩了,以后咱俩就是难兄难弟。”
  天黑了,我带着迪奥回家。
  我沒想到,家里会对这条狗很厌恶。我姐惊恐地说:“什么黑不溜秋的玩意,赶紧扔出去!”
  我把迪奥从怀里放在地上,大声地对他们说,这是拉布拉多犬,是世界名狗。
  姐姐叫得更欢了,她的叫声让迪奥感到兴奋,迪奥就嗅着鼻子朝着姐姐走过去,姐姐脸白了,眼珠子突兀着,她又叫又跳着,好像走向她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只狼。我没想到我姐夫会突然飞起一脚,把迪奥踹飞了。摔在地上的迪奥一下子乖了,伏在地上呜呜地叫。
  我把它抱在怀里,它在抖,身子抖得很厉害,我知道它一定很伤心,我看着肥胖的姐夫,他脸上没有表情,正从容地点着一根烟。烟雾在苍白的光线中变成了一只蓝色的鸟,在他的头顶盘旋。
  我回了自己的屋。现在只有我和可怜的迪奥,迪奥的眼睛有一层迷茫的阴翳,它看着我,仿佛想说以后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一点不知道。这个家里,说了算的,不是我爸我妈,而是那个胖子姐夫。自从他有了钱后,我们全家人像供佛一样每天供着他,他有的是钱,花花绿绿的票子能让我的爸妈从庄稼地里一下子搬到了小镇上成了城里人。他又花钱,把我弄进了税务局。说白了,他是我们家的救星。
  我把自己和狗严严实实地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天之内没有人去叫我们吃饭,谁也不搭理我们,我躺在床上,狗趴在地上,我俩一动不动地,像死了一样。后来,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快饿昏了,就在我准备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发现迪奥不见了。房门开着,这个家伙一定趁我睡着的时候,溜出去了。
  这时我听见迪奥撕心裂肺的叫声,开始以为幻觉,可它确实在叫。
  我冲出了家门。我真的看见院门口,王胖子正挥舞着一把刀,朝迪奥砍着,迪奥身上血淋淋的,它朝着王胖子惊恐地狂吠着,王胖子的神情很犹豫,他举刀的手有点抖,似乎还拿不准主意是继续砍,还是停下手,我跑过去一把将迪奥抱到怀里。迪奥身上的血来自后腿上,白森森的骨头已经露在外面。王胖子说:“王凯你来的太好了,这个兔崽子居然敢咬我,你抱住,我非宰了它不可。”
  王胖子是个虚张声势的人,别看他在外面咋咋呼呼的,可真让他动刀子去杀条狗,他未必有这个胆量。
  迪奥的眼神里流露着绝望和无助,我就求王胖子,亲亲的姐夫,这条狗是同事委托我养的,你要是杀了它,我咋和同事交代?你要想杀狗,我到马路上给你抓一条,爱杀爱剐都由你。
  王胖子把刀扔在地上,喘了口气,他说:“不杀它也行,但这家里不能养,老子看见它就心烦。”
  说完,王胖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13
  自从鄂桃花消失以后,我为安顿迪奥的事情苦恼了很长时间,单位显然不行,家里我的那个王胖子姐夫更是不可能,后来是阿霞帮助了我,她愿意帮我养这条狗。迪奥去了阿霞那里,据说很乖,每天阿霞把它放在店里,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没事的时候,我和阿霞带着迪奥,一起到郊外去拍蝴蝶。迪奥上次被王胖子砍伤了一条腿,好了以后,它就瘸了,走起路来是三条腿,那一条耷拉着,它的样子很让我伤心,假如鄂桃花看见了,一定会更伤心。
  玩耍的时候,我能看见迪奥也很想它曾经的主人,在它的眼底,蕴藏着一枚硕大的泪珠,这枚蓝色的泪珠变成迪奥心底的一片海,没有尽头,无边无际。
  鄂桃花你到底在哪儿?你要是没死的话,你倒是出现,躲起来算什么本事?
  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关于鄂桃花的。
  就在鄂桃花去了水泥厂不到一个月,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鄂桃花的声音。对于这个电话我很意外,电话里鄂桃花的声音很慌张,她说:“姐要走了,临别的时候,给你打个电话。”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已经去了新丰水泥厂,她还要去哪儿呢?从她的电话里,我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外面树叶纷纷飘落,一片片有的旋转半空,有的在地上翻滚,这样的季节看上去让人伤感。我像隔着一层纱在和她说话,她很不真实,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作风霹雳的鄂桃花。
  她说:“这段时间,我可能要出去一趟,出趟远门。”
  “去哪儿呀?”我急切地问。
  “总之很远。”她说得很含糊。
  我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鄂桃花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声听上去很凄惶,“出了点小麻烦。”   “是不是因为老陈?我早跟你说过,他对你没安什么好心。”
  鄂桃花不说话了,我仿佛能看到电话另一端,鄂桃花的眼睛里泛红。很快她的眼泪会流出来。
  我说那个税票本已经找到了,就在白梦飞的理发店里。“你不用再在那家水泥厂待着,你可以申请回来了。”
  “你太天真了。”鄂桃花叹了口气,她说:“没用了,那本税票老陈已经核销了。”
  我心里很着急,“你为什么要走呀,发生了什么事?”
  鄂桃花口气幽幽地说:“我不走,说不定哪一天会死在这里。”
  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呢?
  “你是个善良的人,真的,从我第一天认识你起,就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人,所以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懂。”
  “说不定我会保护你。”我的声音有些激动。
  “谁也保护不了我。”
  电话就这样挂了,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仿佛能看见在鄂桃花的身边,有一个黑影就在她不远处,那个黑影手里正举着一把刀,朝着鄂桃花一点点地靠近,鄂桃花一点都没察觉到,光线绚丽,她的身子升腾出紫色的光芒,这光芒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我说过,我是她的影子,她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可就在这一天,我跟不上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人伤害她呢?
  我确实有点难过,难过的情绪让我哪都不想去,只想一个人待着喝酒,一瓶一瓶地喝。当墨绿色的夜围拢过来,我看见鄂桃花又来了,她蹲在我的面前,用手轻轻托起我的脸,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个水晶珠子。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在她的面前流眼泪,可我还是流了,一串一串地,越流越伤心。
  14
  日子一下变白了,变得清汤寡水。就在我决定去一趟鄂桃花工作的新丰水泥厂,看看鄂桃花到底是怎么了时,不好的消息如同乌云一样遮天蔽日地飘了过来,新丰水泥厂的会计被杀,最大的涉案嫌疑人鄂桃花也消失不见了。
  那几天税务所里乱翻了天,一会是公安局的人来,一会是检察院的人到,老陈忙得四脚朝天,迎来一批,送走一帮,最后这个案子很快定了,就是鄂桃花与管辖的企业会计勾结,将先征后返的300万税款贪污了,后来鄂桃花见了钱就起了杀心,干脆做掉了会计,将300万直接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跑了。后来,单位还专门开了大会,针对鄂桃花这个恶意杀人案件,开展了警示教育,接下来就是上上下下地整顿纪律,用老陈的话讲,只要工作期间,就是上趟厕所,也必须跟他请假。
  我一点都相信鄂桃花会杀人,她怎么会杀人呢?
  那段日子,每到了夜里,我总做梦,梦中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唤醒。
  那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是鄂桃花,她的声音很低,我能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她说,你醒醒,你醒醒啊。我的身子就浸泡在水中,水很污浊,有一股刺鼻的臭味。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酵在腐烂。你醒醒啊,我快死了,你为什么不救救我!鄂桃花在叫我。
  有风吹来,很清凉,我看清眼前的人就是鄂桃花,她的半个身子被埋到河堤旁边,她头上和脸上全是血,嘴里面还吐着血泡泡,她在叫我的名字,她从土里伸出了一只手,是那只手在召唤我。我的身体就在此时动不了了,自己的躯体已经不属于自己,我想伸手去拉她一把,可就是动不了,鄂桃花的救命声越来越高,听着她的叫声,我的心都碎了,我哭着说,姐姐,我怎么救你呀……
  一阵潮湿的气息,我睁开眼。潮湿的气息来自迪奥,它用嘴拱醒了我。屋里黑乎乎的,我感觉迪奥支着身子,不安地抖动着身子。
  就在我重新准备入睡的时候,迪奥突然用嘴咬着我的被子,往外扯。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它玩耍,就踹了它几脚,没想到它呜呜地从地上爬起来,仍在咬着我被子,我不知道今天这只狗到底怎么了,我真的应该好好教训教训它,我把迪奥打得遍体鳞伤,它的一只眼睛被我打得流了血,可它仍死死地在撕扯着我的被子,没法再睡了,我穿上衣服,看看迪奥到底是怎么了,没想到它咬住我的裤子,看样子要拉我去什么地方。
  外面很黑,风里到处是树叶拍打的声音,我跟着迪奥,在漆黑的野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迪奥瘸着腿,在前面走走停停,这时我多少有点清醒,迪奥的目的很明确,根本不是漫无目的地在走,我跟着它,我俩经常到的河边,那里静得像一片墓地。
  迪奥突然不走了,在原地转圈圈,嘴里不停地汪汪叫着,我走过去,打开了手电,迪奥用前爪疯狂地刨着地,这时我看见地里有一个女人的手露了出来…….
  天由黑变蓝,接近了黎明,有一群乌鸦飞过。一片片,黑色的,如同升腾的烧纸灰飘在空中。鄂桃花这个时候,虚幻成了一缕青烟。从我的眼前飘走了。
  15
  我把阿霞送给我的那张玉带黒蝶的照片摆放在办公桌上,看着它,我会变得愉快。有一天老陈进我屋子时,无意间看到了,他举起照片端详了半天,然后问我:“你喜欢蝴蝶了?”我摇摇头,“一个朋友照的,送给我,我觉得挺好看,就摆着玩。”
  老陈本来要把照片放下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举起来端详了半天,这一回他看得比上次更仔细,边边角角地看了一遍,有点像检验尸体的法医。他点着根烟,从嘴里扑哧一股烟,把他的身子就笼罩了起来。“这张照片有意思,你的朋友在哪儿拍的?”
  我说照片背面都写着呢,说完我从相框里抽出了照片,递给老陈,老陈的手有些抖,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翻过了照片,看着照片后面,我看见他的脸有点发白,煞白煞白的。
  “7月15日。黃花沟。”他自言自语,说着他的瞳孔在不断地放大着,身子也变得歪歪斜斜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变形:“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老陈有点失常,没有马上告诉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太熟之类的话,搪塞着他。
  很快老陈恢复了常态,他说:“没事,我也喜欢这张照片上的蝴蝶,我随便问问,不方便就算了。”
  下了班,老陈见我没走,他说:“王凯,你要是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喝酒去。”   老陈快退休了,用他的话,还差一个月到站,听人说他改了年龄,要是不改年龄的话,早到了退休。这位老所长热情地招呼我,我不好推辞,就跟着他出了税务所。
  在酒桌上,他又问起了我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他说自己真喜欢。我说你既然这么喜欢,就把我那张拿走好了。
  他摇摇头,说:“我想收藏这个摄影家的照片,你能帮我联系联系吗?”
  老陈的话让我很激动,激动不是老陈收藏的事,而是替阿霞高兴,她的作品有人喜欢,这件事对于她来说,一定很高兴。我就把我怎么认识阿霞的事告诉了老陈,老陈眯着眼睛问:“是裤裆街北端那家理发馆?”
  我点点头。
  老陈好像有点走神,“然后呢?”他问。
  我就把自己和她一起学摄影的事情跟老陈说了,我说这个哑巴很不简单,她为了拍蝴蝶,天南地北哪儿都去。
  老陈确实在走神,后来,我感觉跟他说话等于对牛弹琴,他的眼神在飘,我想这也许是老陈上了岁数的原因,他一边喝酒一边然后呢然后呢,问个没完,我想不出然后干什么,什么他妈的然后呢,然后个屁!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换个话题,就问老陈,鄂桃花是不是真的贪污了300万的税款。
  老陈没有直接回答,他问我最后一次见鄂桃花是什么时候。
  我的脑子一下想到了,那个电话。
  我就告诉老陈:“有一次鄂桃花给我打电话,说她可能是快死,有人要害她?”
  老陈一下子有了精神,他说:“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接完她的电话,就因为单位的事把这事忘了。”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就把鄂桃花的话,原原本本地跟老陈说了一遍。
  老陈叹了口气,他说:“这个鄂桃花呀,人是不错,就是不听我的,说实话,自从你们把税票本丢了,我让她去水泥厂,就是保护她,可没想到她居然去了那里,同管辖的企业会计一起,将先征后返的300万税款贪污了,钱拿了就拿了,你不能去杀人吧,杀人那是死刑。”
  听着老陈的话,我像是在烈焰炙烤中一般,我的神经、五脏六腑,我的毛发,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怎么会呢?我一点不相信鄂桃花会贪污,“她怎么会贪污税款呢?再说我每天跟着她,她会欺骗我吗?不可能,不可能。”
  老陈说:“这就是你幼稚了,人是会变的,谁见了钱,都想揣进自己的腰包,你这个师父也一样。”
  在老陈的话里,鄂桃花的模样在我意念中变成个无限膨胀的气球,她的脸她的身体都在变形,变得比房子都大,比钟楼都高,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嘭的一声,什么都没了。
  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缕青烟。
  16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不到阿霞会出事。
  我去理发店时,理发馆关着门,门庭冷落,在门上,我看见还贴着理发店已经转让的纸条。我趴在门缝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我敲了半天,没有一丝动静。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旁边一家小卖店的人,露出头,他们认识我,问我是不是来找那个姓白的哑巴。
  我点点头。
  “你还不知道?”小卖部的人说:“她昨天过马路时,被一辆汽车撞了,现在还在医院,估计人快不行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我来说,如当头一棒,我脑子一片空白,回忆着昨天的我在干什么,对了,早上的时候,我看见她还在忙着给人理发,怎么会呢,怎么会一下子被汽车撞了呢?
  天骤然黑下来,像是被一块大幕遮蔽住了一样,没一会雨就下了起来,很大,云层里的雷声也是地动山摇地,我顾不上雨,顾不上冰冷的雨水流进我的身体,我要见到她。
  我一口气跑到了医院,在医院的门口,我看见了迪奥,它好像趴在那里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浑身湿漉漉的,它一见到我来,一下子欢快地扑到我的怀里,疯狂地摇着尾巴。现在我焦急如焚,显然顾不上它,于是我拍了拍迪奥的头,告诉它,现在我要去看阿霞,就是你的新主人,医院里不让进狗,你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迪奥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就乖乖地趴下身子。
  进了医院,我在这里找了一个我姐夫认识的副院长,问起阿霞的情况,那个副院长摇头叹息地说:“你说的这个哑巴,人快不行了,被撞的时候,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有一条狗,肇事的车也跑掉了,是路上的好心人帮着把她送进了医院,医院不能见死不救吧,可一看情况,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估计挺不过两小时……她现在躺在了重病监护室里。”
  我一脸泪水,哀求着这个副院长说:“你们救救她吧,花多少钱,我来出。”
  副院长以前治疗过我的病,他知道我有病,脸上就呵呵地笑着,什么也不说了,他把我领到重症监护室,人就不见了踪影。病房里静悄悄的,几个我叫不上名的仪器不停地在响着,闪烁着冷酷的灯光中,我看见阿霞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她的头上缠裹着纱布,鼻子上还通着氧气管,她的样子很单薄,单薄得像张纸,那一刻我控制不了自己,眼泪夺眶而出。在泪光中,我感觉阿霞会坐起来,然后整理整理下头发,然后朝着我笑一下。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就哀求她快点醒来,醒来了咱俩还要去拍蝴蝶呢,当心脏监护器吱地响了一声,我看见仪器上起伏的线条变成一条直线时,我感觉她的手瞬间变暖了……我突然想起阿霞的照相机。在那一时刻,仿佛一道闪电般击中了我,这个照相机里一定藏着很多的秘密,这些秘密阿霞一直不愿让外人知道,现在她已经弥留之际,也许在照相机里,我能看到什么……
  我问护士阿霞送进医院的时候,是否注意到她手里有个照相机。
  护士被我的话问愣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說:“对对对,在她身上是有个照相机,当时很慌乱,我想起来了一个说是她家亲戚的人,给她交了医院的费用后,带着那台照相机走了。”
  阿霞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亲戚,哪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拿走她的照相机?
  从医院出来,我的身体很疲惫,我实在想不通阿霞怎么会出了车祸,怎么会瞬间从这个世界上就消失了?阿霞,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走不动了,身上像背负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我越走越沉重,走不动了,我索性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夜空很亮,天上星星近在咫尺,看着看着,阿霞的脸就出现在天上,她会从天上飞下来坐在我的身边,挽住我的手臂,轻轻地说话,像纺织娘沙沙沙的鸣叫。她说,你不要难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的话让我心口发疼,好像有张粗糙的砂纸在我心上打磨,我的心都被搓碎了。我怎么会不难过呢,为什么在这个世上我的朋友都离开了我,这么黑的夜,我像没了眼睛的人,永远地黑暗下去,我该怎么办呢?我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纺织娘隐没在夜色中,听不见它的鸣叫,四周黑漆漆的,就连她的声息都听不见,我突然感到了孤独,仿佛整个星空之中只剩下我一個人,她不见了,我能听见她轻轻的叹息声,可人都飘远了,飘到天上,变成渐渐隐没的星星……
  17
  安葬了阿霞后,我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外面没有地址。那是黄昏时分,在紊乱的光线中,我将包裹一层层地打开,里面仿佛装着一个旧时光,包裹中有一封信。当看到寄信的人是鄂桃花,我吓了一跳,她怎么会给我寄信,难道她还活着吗?我打开信,上面写着:
  王凯你好。
  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说的是可能,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的,我的死就是在可能中发生。在这一个危险的时候,我给你写信,我感觉你是我最可以信赖的人,真的。
  我为什么预感到了死亡,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凶狠,知道他们的黑暗,知道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一切还是从我到了新丰水泥厂开始说起。来了这里没多长时间,在一次查账中,我感觉会计将账面上做了假账,收入和支出两条线上有问题,于是我从银行那里查到了水泥厂的进账单,结果意外地发现有300万,这是他们水泥厂在所得税进行了先征后返,于是我问会计怎么回事,会计回答得含糊其辞,我问她返回的钱怎么没账面上显示,她更是慌乱无比,这里一定有问题,我问税务局谁签的字,她说是老陈。
  这300万会从账面上不翼而飞,真是奇怪。
  在水泥厂,我继续查时,发现他们先征后返不是一笔,而是三笔,合计近1000万,这么大的数字让我感到紧张,我准备将这件事要汇报到局里的时候。老陈突然找到了我。他问我是不是在查先征后返的事,我说是。他就对我说不要查,这里水很深。
  我说什么水深水深,偷逃国家税款就是犯罪,现在会计合伙税务局的人把这些返还的税款贪污了,这就是欺骗国家。
  老陈说我是猪脑子,这么多钱老陈一个人能吃得下吗,上上下下牵涉很多人,他阻拦我不要这么草率,他给了我30万的存折,让我不要再管这件事。我不要,老陈就放了狠话,他说我敢再有什么动作的话,小心我的小命。
  王凯,我知道老陈说的话是真的,他真能要我的命,现在感到很害怕,我害怕不是老陈对我下手,我害怕怎么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像无尽头的黑夜一样,我看不到一点光明,一点都看不到。
  我不能再向局里汇报,我相信那里的人一定会向着老陈,我该向哪儿举报他们?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危险。我一旦有危险,我手上的证据就会被他们烧成灰,我把这些证据先寄给你,这里面有企业的票证、银行的单据、我查账的经过、有老陈签字的单据等等,我知道寄给你,他们谁都不知道,有朝一日,你感到安全的话,再向有关部门举报他们,如果你不想那样的话,烧了也无所谓。
  王凯,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就会有好报的,你喜欢那个姓白的哑巴,我能看出来,她也是个善良的人,你找了她一定会幸福的。
  估计我喝不成你们的喜酒了。
  活着真是件美好的事。
  鄂桃花
  七月十四日
  是她的字,是她的口气,是她的声音,鄂桃花你在哪儿呀,到底发生了什么?
  包裹里除了信,其他的全是新丰水泥厂的财物凭证,这些东西在我的手上沉甸甸,我知道这是鄂桃花用命换回来的。
  18
  我决定再去阿霞的理发店找一找,站在理发馆门前,我很伤感,多少个日子,我坐在阿霞的店里,静静地看着她给顾客理发。理完了,她总是朝着我羞涩地笑一下,那是多么充盈的时刻……现在呢,什么都没了,连光线都枯萎了。我站在黑乎乎的门外,考虑着怎么进去。
  突然有人说你真笨,从上面的窗子跳进去。
  我愣了一下,这声音分明是鄂桃花的,我环顾了四周,发现什么人都没有,声音在半空之中。鄂桃花吐了口气说,你听姐的,赶紧去找吧,不然就没时间了。
  她的话说得我身上冷飕飕的,同时我感觉有股风从门缝吹了出来,我觉得这风是阿霞的冤魂,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有一层水汽。冤魂飘到半空中,她在嘤嘤地哭泣。我把门楣上面的一块玻璃打碎,这个位置正好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我爬了进去,屋里很黑,我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电灯的开关,灯亮了,阿霞披头散发地出现在镜子里,我啊地吓了一跳。
  镜子里只有我,屋里的一切陈设还是她在的模样。我感觉阿霞就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看着我,
  在墙角我找到了那台电脑,打开了电脑,确实她的照片做了备份。
  电脑里存着一千多张照片,大多数照片是各种各样的蝴蝶,还有一些她其他的生活照,我突然想起她送我的那张照片的时间,7月15日,那一天会发生什么?我找到了,开始的照片全是在黄花沟里拍摄的,跳动的光线和飞舞的蝴蝶,可往后看,我注意到了照片上出现了人影。
  那是一片空旷的草地,地里的草长得很高,有半人那么高,好像是黄昏时分,光影中,所有的草尖上都是金黄的颜色,在照片的远处,我看见有一个人影在移动,照片是连拍的,那个人肩头扛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人影黄灿灿的,像镀了一层金。
  接下来,我感觉镜头在颤抖,那个人把袋子放在地上,然后从腰上取下一把折叠的锹,他一锹一锹地在草地上挖着,没一会他就挖了个半人多深的土坑,他点着根烟,这时他的面容很清晰,我一看镜头里的人竟然是老陈,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显得有点苍老,他的眼神很警惕,甚至朝阿霞拍摄的方向看了一眼,还好,他并没有看见草丛中的阿霞。
  天色渐黑,剩下的照片因为没有闪光灯的原因,都是黑乎乎的。放下照相机,我真不敢想这竟然是真的,老陈背着一个麻袋,麻袋里面是什么,如果没猜错的话,里面的人一定是鄂桃花。难道是他杀害了鄂桃花?如果鄂桃花是被老陈所害,那阿霞呢?我的脑子飞速旋转着,我在回忆前几天老陈和我喝酒的情景,对,是他发现了照片,他猜测到拍照片的人当天也在黄花沟,既然在黄花沟,很可能就看到掩埋尸体的过程,我的脑海里全是老陈的模样,他朝着我阴险地狞笑着,巨大的黑影朝着我一点点地扑了过来。
  从理发馆出来,外面起风了,我把自己的衣领子竖起来,夜晚的风带着寒气,能吹进骨头里,吹进我的心里,我的身子冷得要命。路过天主教堂的时候,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高高的钟楼,黯淡的光影中,钟楼显得病体缠身老无所依,它颤抖着,呜咽着。夜空正被墨绿色一点点地泅浸濡湿,我看见在钟楼的顶端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影踟蹰地看着空荡荡的世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
  19
  黄花沟很潮湿,一场秋雨刚刚过后,天瓦蓝瓦蓝的,云层白得耀眼,很清晰,一朵一朵的。这样的天,很容易让你想到了静谧的大海。草地上同样干干净净,能清楚地看到有不少新鲜的蘑菇露出了头。我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迪奥在我的身后,它瘸着一条腿,走走停停,不时站住,它似乎也闻到了什么,竖着耳朵,摇着尾巴,朝着远处的方向狂吠几声。
  走着走着,我感觉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她是鄂桃花,她回头朝着我皱了下眉头,“你能不能快一点,这是工作,不是逛街。”
  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一下,我觉得此刻不在草原而是我们的裤裆街上。
  就在这时,迪奥突然疯跑起来,我怎么叫它,它都停不下来,在很远的地方我听见它的叫声,我跑了过去,迪奥已经用爪子在地上刨出一个小坑来,这时我看见有一只我熟悉的手臂从草地伸出了出来,像一朵新长出来的白蘑菇……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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