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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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之后,也许三十年或者四十年,我的儿子如果做了大官,比如县长、市长甚至省长,他一定会为他的老先人也就是我的爷爷兴土木唱大戏,植松柏刻金字。我要分量十足地无缝对接地把爷爷玩枪玩炮找女人,杀人夺财唱小曲的澎湃热血注进他的血管里、生命里。
  只是我现在还没有结婚,闹心的是刚追了一个姑娘,眼看到手了却被爷爷破坏了,毫无阴谋的不可挽回地破坏了!但这并不影响我如同蛤蟆河一样汹涌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我爷爷还亲切地活着,闪电般的双眼还放射着洞穿一切光芒。这笑是体量庞大的、覆盖一切的,就像一尊弥勒佛;这光芒在阳光下是粉红色的,在雨天更是粉红色的。
  要知道,爷爷已经九十五岁了!
  一
  整个冬天,都没有落下一星一点雪雨。
  这是阴历年后第一场美丽的春雨,来的果断,下的磅礴,无比的亲切,直叫人怀疑这是夏天的雨水做派。绵密厚实的雨水快速落下来,一滴紧跟着一滴,一滴敲打着一滴,一滴重合着一滴,霎时,就成了雨丝雨帘,针也插不进去,视线也穿不过去。
  从去冬飘过来的干燥煤烟味、羊粪味,还有深深种植在污气里的爆竹的硝烟味、喜庆的酒宴味,瞬间被雨箭穿心,撞碎,打落,埋进苏醒的大地里,埋进碧绿的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埋进爆芽的树木的枝头里。
  刚刚上了一节课,距离放学还早。雨水擦亮了校园里红红绿绿的文化墙,翠绿了地上的草坪,也淋湿了孩子们玩耍的跷跷板。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淡淡的甜腥,还有白色的薄薄雨雾。
  一声铁门响,爷爷剪开雨雾,出现在学校的院子里,雨滴清亮地歌唱着,在爷爷的草帽上跳跃、打滚。
  我家就在隔壁,爷爷是我们幼儿园的常客。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时候,爷爷就出现在教室里,和孩子们一起游戏唱歌猜谜语,爷爷是年龄最大的小朋友。歌儿唱得棒极了,可谓天生的歌唱家,什么音乐,只要一过他的耳朵,就记住了,张口就复制出来了。龚琳娜的《忐忑》居然也唱得富态憨厚,生动茂盛,该上地上该下地下,该拐弯地拐弯,就像小花蛇喝醉了酒,半空里尽情地扭摆翻卷。至于那些带着枪炮声硝烟味的军歌,更是没得说,白花花的胡须簇拥的嘴巴里,忽然就有刚强的沧桑的歌声瀑布一样腾跃而出,一副睚眦必报的模样。
  夜色沉重而潮湿,就像从雨水里拉出来的淋漓的粗布老棉袄,雨丝在黑夜里随风摇摆,屋檐的雨珠恋恋不舍地坠下来,融进半瓦罐的水坛里,声音清脆饱满。骡子打了一声响亮的喷嚏,挂在槽头木柱子上的罩子灯,在瓦罐的水面上激动地摇晃着。爷爷放下搅料棍,回到牲口旁的土炕边。薄薄的灯光里,骡子巨大的身影覆盖了土炕的模样。
  爷爷挨着麻子叔蹲下来,也用后背靠着土炕。麻子叔小心地掏出一把炒熟的黑豆,快速塞到我爷爷手里。爷爷知道,这是白天给牲口炒料的时候,麻子叔偷偷藏下来的。爷爷虽然才十四岁,可饭量大得惊人,掌柜的话语里已经表现出了不满,也许,不久就会把爷爷开销了。不幸的是,爷爷还是个孩子,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情况。麻子叔看看爷爷的脸,还有冰凉的急切接过那把黑豆的并不小的双手。干脆芬芳的黑豆瞬间就被爷爷的牙齿击碎,大量酸酸的唾液从牙床舌根泉水般涌出来,立即就稀释了破碎的黑豆,拖进了饥饿的胃里。就像大雨落在七月干涸的河床上。
  叔,我想听你唱曲子,爷爷一拉麻子叔的衣角。
  麻子叔连续放了两口浓烈的烟气,说,今年雨水太多了,年景不好,麦子在穗上出芽了,苞谷的霸王根泡爛了,掌柜的天天黑着脸。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照亮了麻子叔一脸的悲凉。麻子叔摇摇头,说,估计下一步要辞工哩!
  一九二九年七月,大雨成灾,爷爷的爹妈被泛滥的洪水卷走了,四岁的爷爷爬在一头老母猪的背上,老母猪逃进一座庙里,爬在武财神的肩头,关公就这样临危不惧地救了两条生命。可是,爷爷却从此成了孤儿。是麻子叔和拐子赵挠伯伯你一口他一碗地养活了爷爷。但爷爷天生就不像小孩子,才十三四岁,食量就大过了成年人!赵挠伯伯的儿子赵短炮比他大一岁,饭量却不及他的一半。
  叔,那你给我谝谝鸭子粪!你不是说这个人歪得很,是刀客嘛!爷爷的口气里有了央求的执着。每过一会儿,他就摸出一两颗黑豆开始漫长的咀嚼。他要通过麻子叔的歌声或者故事来转移饥饿感,不然就尽想吃了。那种想很糟糕,总惹得肚子空的发慌,咕咕叫唤,像摇铃,像拧绳。麻子叔起身给骡子添上草料,把瓦罐里的雨水倒进水缸。一只后背饱满的湿湿虫正领着儿女在瓦罐底部巡游觅食,无疑吓了一跳,立即将身体卷成一个浑圆的球状,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涉世未深的小儿女们则四散逃开,有的不幸掉进了水里,瓦罐放下来,更不幸的就被瞬间压死了,连挣扎第二下的力气都没有。母亲显然感觉到了儿女的不幸,它球状的身体痛苦地动了一下。
  麻子叔回到土炕边,回到骡子巨大的阴影里。爷爷的一句话倒提醒了麻子叔。爷爷不知道这一偶然的执着决定了他以后的命运。
  鸭子粪名叫孟更乾,出生在我们蛤蟆沟,是卤泊滩方圆上百里有名的江湖英雄,一把关山刀,黑明都握在大手里,手下六七十号人马,抢财主,杀恶霸。去年一个雨夜,竟带人冲进施家盐管局,打死打伤几个盐官,抢了官银,拉了一大车盐去了陕北,投了八路。最近听说在铜川耀州区一带活动。麻子叔和赵挠伯伯商量了几个晚上,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就把我的爷爷任二虎和赵挠的儿子短炮送出了卤泊滩。
  走吧,走吧!出了蛤蟆沟,麻子叔和赵挠伯伯终于站住,伸手一推爷爷的肩膀。
  赵挠伯伯掰开儿子赵短炮的手指。
  一辈子待在家里没有出路,跟上鸭子粪也许能混出个眉眼,至少可以吃饱肚子。临行前,麻子叔一遍又一遍地对我爷爷说。
  蓬勃的水淋淋的野草刷湿了裤腿,丰富的雨水从裤管上流下来,灌了一鞋窝。东风使劲拖着雨滴,一波又一波,雨滴奋力抵抗着,挣扎着,用身体做武器,一下又一下地戳破风的幕帐。大地就在风雨地搏杀中呈现着,千百年来就这样沉默不语的含蓄的超脱地受活着。   夜色越来越稀薄了,亮光从云层里渗出来,万物影影绰绰。野鸡此起彼伏地长鸣,被雨水洗得鲜活脆亮。上了官路,心头的离愁渐渐退去了。爷爷和短炮怀揣着几只红薯一包黑豆,还有一团时明时暗的希望,急切地赶路。
  鸭子粪是麻子叔的远房亲戚,准确地说,是麻子叔一个堂妹夫,尽管鸭子粪早把堂妹休了,可多少还有一点旧情在的。一会上坡,一会拐弯,这官路太长了,雨下得久了,路上泥少了水洼多了,两个人一不小心就会摔一跤,再摔一跤。暮春初夏,爷爷在摔了第四跤时,裤裆扯了。风雨相互撕咬,败逃中慌不择路,钻了进去,湿凉的水汽扫荡了爷爷的大腿根,扫荡了开始出现男人轮廓的鸡鸡蛋蛋,又翻上去,冰镇了爷爷的小肚子。
  过了庄里镇,全是光滑的上坡路,路两旁看不到人烟,满眼葱绿的蒿草,满眼迷迷糊糊地降下来的暮色。一天就要过去了,爷爷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找到鸭子粪和他的队伍。两个人饥肠辘辘,风雨里,更像两只打捞上来的落汤鸡。
  路旁有一片开阔地,半人高的野草汹涌着,土崖边,竟有一口破落的窑洞。急忙奔过去,到了洞口,突然站住了。一条搅料棍粗的蟒蛇正在绞杀一只灰色的野兔。金黄黑绿粉红相间的蛇身正从容的有力地缠绕着野兔的身体,一点点一点点地收紧着。野兔瞪圆的双眼木然了,眼角一滴殷红的鲜血刚刚溢出,风就将一滴雨珠赶了进来,精准地落在了那滴鲜血上。血被稀释了,变成了一滴粉红色的雨水。赵短炮抓起一块小石头扔了过去,爷爷折了一条树枝,慢慢靠上去。
  蟒蛇警觉了,抽回身体,不卑不亢地蠕动着,钻进风雨拍打的荒草丛里。
  土窑洞不大,散发着一丝丝特有的干燥气息。里边放着麦秸、树枝等柴火,半墙的窑窝里,放着生火的火镰石。这是一条通往陕北的商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窑洞就是旅人的休息区服务区,而且免费。两个少年剥了野兔,架火烤食。七八十年过去了,爷爷时常想起那个湿漉漉的夜晚,想起那只香美无比的野兔。可让他心里一疼一疼的,就像腿抽筋似的却是野兔肚子里那几只血疙瘩,已经有了兔子模样的血疙瘩。两个人拿起来看看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看看,然后,一个大抡摆,扔进了风雨呼啸的荒草丛里。
  尽管没有任何调料,烟熏味浓烈刺鼻,还半生不熟,赵短炮却把两只黑乎乎的手指胡乱在蒿草的头顶划拉几下,算是洗了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爷爷更急,不洗手,直接撕一块子大啃大吃,满脸狰狞。
  终于到第三天,按照纸条上的指点,爷爷才找见鸭子粪孟更乾和他的队伍。赵短炮大一岁,看上去比爷爷成熟一点,鸭子粪勉强收了。被编在了炊事班。
  爷爷却没有那么顺利,好话说尽,鸭子粪就是不点头。缠了大半天,鸭子粪烦了,就问:你能弄啥?
  我爷爷急了:我啥都能干!
  鸭子粪抽出背上的关山刀,用大拇指试着锋刃,眼皮也不抬一下:说说!
  我能磨刀!掌柜家的铡刀全是我磨的!爷爷瞄一眼鸭子粪,挥手使劲扇去落在鼻子尖上的苍蝇。
  为啥不在掌柜家好好扛长工?当兵就是活着的死人!知道不?鸭子粪还是没有看我爷爷,太阳光碰到他的刀刃上,然后反弹起来,在鸭子粪古铜色的脸颊上晃动。
  掌柜的嫌我吃得多,爷爷低下头。
  雨后的天突然晴了,青岗岭满是高高低低的翠绿。漆水河歪歪扭扭,太阳照在牛头山的嘴巴上,那嘴巴伸向迎过来的河水里,一道彩虹一边插进牛鼻子,一边插进青岗岭后腰的杨树林子里。
  我还会唱歌!不管啥歌我听一遍就會!爷爷偷偷看一眼鸭子粪,忍不住道。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鸭子粪回过头,看了一眼我爷爷。
  我还会学各种鸟叫,动物叫!看看引起了鸭子粪的注意,爷爷赶紧追加了一句。
  鸭子粪上下打量了一眼爷爷,递过他那把关山刀,说:去,给我磨刀!
  二
  春雨还耍开了秋雨的脾气,下到第三天,仍然没有云开雾散的意思。解冻的大地需要雨,大地上那些蠢蠢欲动的生命需要雨,要不,怎有春雨贵如油那一说呢?让鼻孔干的难受的气味彻底没有了,那些密集的腾云驾雾的小东西们被雨水埋葬了,暂时不会耀武扬威,遮阳蔽日,无孔不入,祸害世界了。空气湿润,清新无比,就像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咬一口,要多脆有多脆,要多水有多水!到周末了,孩子们不上学,校园里清净的只有春雨随长风做着团体操。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检查了门锁电闸,扫视了春雨里心花怒放的草木,然后回到宿舍,开始我的值班工作。
  说实话,作为一个小伙子,不,一个男人,如果做一辈子幼儿园老师,我不心甘,我要继续学习,把腰包里这个幼教的文凭换成大学本科的,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做到每次买两份饭菜,吃一份倒一份,这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有实力的男人,伟大的男人。我泡上一杯浓茶,拿出第五套高考模拟试题,以笔为枪,开始和几何函数微积分等等这些数字符号干起阵地战来。不过手机是个坏东西,它总是搔首弄姿,像个直播女郎,不停地抛媚眼。不到三分钟,我就会伸手去摸摸,眼神也跟着去碰碰。神思分散了,那些数字符号立即就成了金刚,成了大山,成了沟壑。笔在手里悬着,落不到纸上,发不起攻击。就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思维还是一块纹丝不动的大石头。叮咚,就像一滴肥胖的雨滴落在水坛里,手机屏幕又亮了,果然是那天摇一摇认识的朋友!
  她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这是一位女孩子,偏偏起了一个小虎子的网名。
  叮咚!小虎子说话了:在吗?
  叮咚!又落下一滴雨珠:干吗呢?
  我已经相过不下十个美女了,谈着谈着就断了,要么人家不激动,要么就是我激动不起来。我额头都碰出血了,鼻子都碰歪了,我只好来到网络里,在虚拟世界里撒撒网,也许真能捡个漏。即使没有,也不至于再碰伤皮脸。毕竟,这个世界里的壁是虚的、软的、棉花做的。我拿起手机,对着小虎子一脸的愉悦。我说,美女好!我没干啥,值班呢,坐在窗前看雨呢!
  白杨树绽开了嫩嫩的新叶,不紧不慢的雨星落在上面,悄悄联合壮大,变成一滴晶莹的雨珠,浅黄发绿的叶片托不住了,一抖,掀出雨珠,又挺直了。   我给美女发过去一个大大的笑脸,还送了三朵玫瑰,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激动。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闲扯。也许小虎子干着别的,有时候一句话要等七八分钟才回过来。
  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好像是两三只麻雀在吵架。我推门来到檐下,一团更潮湿的水汽扑进怀里,钻进脖子里。原来是两只麻雀夫妻正在训练刚刚起窝的小麻雀。小麻雀嘴巴上那一圈鹅黄还没褪尽,愣愣地看看,怯怯地飞起来,不到三四米远就没力气了,半跌半撞得落下来,站在原地,微微地抖动喘气。老麻雀就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训斥批评。其中一只还猛地扇起翅膀,在超低空飞行的瞬间,啄小麻雀一下。小麻雀终于飞了起来,一头扎进风雨里,稚嫩的羽翼擦过杨树的枝叶,哗啦,撞下一片的水珠。小麻雀越过操场,越过屋顶,无数的雨星在它拼命煽动的翅膀里,被拍打的斜飞逆行。麻雀夫妻突然沉寂了,随后也飞进风雨里,想不到这个倔强的孩子离家出走了!
  叮咚!我终于等来了一声水珠的歌唱。小虎子回话了,她说,你是老师?
  我还了一个甜甜的微笑,又不失时机地问她是干吗的?小虎子说她是学生,快毕业了,学的也是师范。
  她回答的很快,开始和我一心一意交流了。我有一种直感,小虎子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子。
  就这样,我们小心翼翼地打探对方,谈论生活,对话紧密、投缘,根本没时间翻看她的相册。
  再后来,我敞开了心扉,撤去了提防,毫无阴谋地谈起了自己的相亲史,谈起了我的家庭,谈起了我的爷爷。
  一九五三年八月,抗美援朝结束了,我爷爷任二虎终于脱下军装,回到了蛤蟆村,那年,爷爷已经三十五岁。
  一大早,我们蛤蟆村的人们就大红大绿,扭秧歌敲锣鼓。爷爷高大魁梧,蓄着短发,一身军装,在几个干部模样的人陪同下,大步进了村子。阳光一闪一闪,胸前的大红花无比鲜艳。
  开完庆祝大会,爷爷去了村南的公坟地。
  太阳已经高过那棵最高的大槐树。天空幽蓝空旷。南山头上,有一堆镀着金边的灰白的云团,一副庸庸散散的样子。一米多高的臭蒿拥挤交错,结满了小米粒大的果实,紫红粉红的打碗花爬在笨笨的臭蒿的背上,迎风悄悄抖动。一团网状的如同金丝线一样的野草攀上了青石做的墓碑,牵牛花抓着金丝线将一朵粉红色的花朵开在了墓碑的最顶端。那花朵斜角扬起四十五度,对着太阳,热烈地开放着,像一只泣血的唢呐,一只披着粉红色的军号,耐心的蚂蚁镇静地抱着花茎,像守卫的士兵。
  这是烈士赵短炮的墓地。
  爷爷扑通跪下来。紧紧地抱住青石碑,低下头。爷爷把一支点着的烟放在碑前,拔去墓地周围的蒿草,坐了下来。浓烈的臭蒿味立即弥漫了全身。爷爷长吸了一口烟。
  不远处,麻子叔拄着一根发红的枣木棍,默默看着。
  足足过了三个小时,爷爷才慢慢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却一头栽到了。麻子叔费了很大的周折,才弄醒了爷爷。因为爷爷是膀大腰圆一米八八的大块头。爷爷枪林弹雨里二十一年,光伤疤就有十一块!如果不是爷爷一再的坚持,退伍后,他一定是在那个国家级疗养院里,而不是我们蛤蟆村。
  爷爷回来后,住进了政府为他盖的新房里,民政部门还送来了锅碗瓢盆。
  没有任何悬念,村里人很快就给爷爷张罗婚事。爷爷却一口回绝了。
  没有半个月,爷爷告别麻子叔,走了。
  爷爷对麻子叔说,他要去东北,孟司令不在了,那把关山刀一定要找回来,那是他留下的唯一念想。
  麻子叔一怔,看看我爷爷:你说的是鸭子粪?
  爷爷点点头。
  爷爷说,孟司令死的很男人,很悲壮。
  那年,根据部队首长的指示,孟司令带领我爷爷他们到漆水河一带创建根据地,发展壮大队伍。绵延的秋雨把二尺多厚的土墙都下透了,山路泥泞危险,不是这儿滑坡,就是那儿塌方。经过中间人牵线搭桥,孟司令带着一个随从冒雨前去板桥镇会见民团头子。
  到了漆水河畔,孟司令抽出背上的关山刀,交到我爷爷手中,说:好了,回去吧!别忘了我说的话,看好家当!
  你还是带上刀吧,我爷爷不放心地说。
  孟司令哈哈一笑,自信地说,不必!几乎和我爷爷一样,孟司令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只是年岁大一点。
  部队宿营在漆水河畔的一个小村子。到了傍晚,湿冷的秋风从漆水河上扫过来,雨滴拍打的草木哗哗作响。爷爷安排好岗哨,把枪搂在怀里,半眯着眼睛休息。
  孟司令的不幸是在第二天中午发生的。
  板桥镇的会面是一场阴谋。
  酒宴后,孟司令被安排在一间民房里休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少妇来到房子,笑盈盈地扫炕沏茶。
  云层暗下来了,房檐水一滴紧似一滴,雨又下大了。村后的土崖上,雨水急速地流动着,跳下来,发出呼呼的咆哮声。这女子伸手帮孟司令脱衣服,被拒绝了,又猫下腰把孟司令的鞋提了出去。她说,这鞋都湿透了,她放到灶火门烤烤。
  这女人二次返身回来,孟司令刚好和衣靠墙半躺下。就在孟司令松开手枪,去接递过来的一杯浓茶时,那少妇一把抓起炕头的手枪,跑了出去,整个过程连十秒钟都不到!
  孟司令清醒了,喊了一声随从,没有回声,就知道结果了。他翻身跳下土炕,门外啪地射进来一颗子弹,接着又一颗子弹打在窗框上。孟司令伸手摘下一扇门板,举在面前,充当盾牌,斜目观察外面的动静。院子里急切沉重的脚步身踩踏着雨水,响成一片。几个人喊着鸭子粪的名字,劝孟司令乖乖出来,生手就擒,不然死路一条!
  孟司令沉默不语,感觉门外至少有三四个人同时拥了进来,他看好时机,举起门板,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冲了上去。三个人瞬间被冲撞得退到门口,两个被门板压倒,一个被挤在门框边疼得惨叫了一声。
  孟司令趁机跨出房门,赤着双脚,拼命向后门跑去。随着大脚片子的有力起落,雨水被溅起两三米之远。眼看到了后门口,身后突然传来咔擦一声,一阵剧痛从右腿冲上心头,随后便是收缩痉挛的烧灼感,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重重栽倒在雨水里。   一个大汉从旁边的偏房里闪出来,举起明晃晃的铁铲,像扔标枪一样,铲了过来。
  孟司令刚刚抬到半空的右脚被铲了下来!
  离开身体的右脚斜冲出一丈多远,翻转着栽进水里,然后又顽强地弹跳起来,再次栽倒,又跃起,又栽倒。
  一个涟漪追赶着一个涟漪,一个涟漪重合着一个涟漪,失去依托的脚掌跳了三次,在流动的雨水中抽动着,终于没有再次跳起来。
  浑浊的雨水很快污染了裸露的白骨,青黑色的血管收缩着,断裂的脚腕处的皮肉像嘴唇一样翻张着。五个粗大的脚趾无序地抽动了几下,流水带走了断脚上最后一滴鲜血。
  白骨刺目的断腿处,殷红的血斜射喷涌,如一株在风中颤抖的鸡冠花。三十八年了,这殷虹的热血在一个男人的血管里奔突、流转、激越、澎湃。它被饥寒被酷热被枪炮被苦难折磨过,被热爱被小麦被玉米被烧酒喂养过,它给生命给筋肉给骨骼带来激情带来力量。此刻,它失去了方向,没有了牵引,进入了生命最后的咆哮。
  热血落在遍地的雨水里,如一团浓重的红色云团。
  雨水嗅到了异類,嗅到了生命精华的腥甜味,它们不顾一切地扑上来,舔舐着瓦解着热血。殷红散开了,变成了粉红色的云雾。
  那人走到跟前,拾起铁铲,确认孟司令再无反抗之力,脱下上衣,将喷血的小腿结扎包裹。
  孟司令被死死捆绑在一张门板上,四个人抬着,去了板桥镇东街的乡公所。
  脸色苍白的孟司令毫无惧色,用手一指,很轻松地说:把爷的脚拾上来,爷要当枕头!
  板桥镇的大街上,流动着一条长长的粉红色云雾。
  八百米的街道,却是孟司令一生最漫长的时刻。木然的断腿有一种微微的灼热和沉重。偶尔有几丝触电一样地刺痛,却是那样深刻,那样猛烈,直抵心头。
  殷红的血突破被紧紧挤压的包裹的粗布褂子,极力渗出来,密实的雨滴汇在一起,堵住了鲜血,稀释了鲜血,化成了一片苍白的红。
  孟司令急促地呼吸着,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一种极度的疲惫和恶心像乌云一样掩盖了他的生命。
  大约半个月时间,爷爷才从东北回到我们蛤蟆村。他神情默默,两手空空。麻子叔没事就过去,陪爷爷聊天闲扯,却只字不问爷爷的东北之行。到了饭时,麻子叔的女儿雪芬就跑过来喊他们吃饭。
  雪芬今年已经二十六岁,是麻子叔唯一的子嗣。大前年,刚和她结婚三个月的男人去北山拉碳,突然大雨滂沱,车翻了,掉进了万丈深沟,找了几天,才在十多里开外的峪口寻到尸首。可惜尸身被雨水泡得肿胀无比,臭气熏天,野狼撕去了大腿屁股胳膊的腱子肉。
  拐子赵挠伯伯想把雪芬和我爷爷撮合到一起。
  我爷爷却沉默不语。
  这之后,爷爷再去了两次东北,最终还是没有找回孟司令的关山刀。怎么会找不见呢?找不见呢?找不见呢?爷爷一脸的疑惑,寂静的雨天里,一个人望着滴滴答答不停地房檐水,自言自语。
  半年后,爷爷才慢慢平静下来。
  收了秋,在香喷喷的成熟庄稼的气息里,爷爷终于和雪芬,也就是我的奶奶结婚了。
  爷爷去东北哪里了?小虎子问。
  爷爷从没说过。爷爷枪林弹雨二十多年,几乎跑遍了全中国!不,还跨过鸭绿江,出国打仗了!我有点自豪地说。
  接下来,小虎子大胆地问我现在有目标了没有?喜欢上那个女孩没有?我说没有,但好像快了。
  我主动发了一张我的照片,小虎子发过来一张龇牙发笑的表情,然后,发过来了一张她的玉照。
  这是你吗?我们几乎同时问对方。
  雨好像不下了,麻雀在屋檐下又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那个出走的倔强的小麻雀是不是回来了?
  三
  小虎子成了我的女友。原来,虚拟世界里,不是一无所处,也有真爱,我还真的捡了个漏!
  小虎子真名米多雨,是辽宁女孩,在西安一所正儿八经的大学读师范。
  最近,她在渭南东府一所靠近黄河边的中学实习。
  盼星星盼月亮,这个周末,我终于盼到了她的邀请。准确地说,我们蛤蟆村也是渭南东府的一个小村子,去见小虎子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尽管我们视频了无数次,各自都有对方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照片,但见了现实中的米多雨,还是被她的美艳惊倒了。
  她实习的中学就在黄河畔,夜夜听得到黄河波涛汹涌地呼啸。交通便利,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直通学校,两旁绿树成荫。
  米多雨站在一棵金丝翠柳树下,一条雪白的真丝连衣裙,一双白色羊皮高跟鞋,勾勒出她修长苗条的身材。她胸脯高挺,臀部浑圆饱满,白皙娇嫩的面庞,长发轻抚,粉红色的镜框后面,明亮水灵的眼神冲我微笑。我快步来到她的面前,喘着粗气,傻傻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发散着圣洁善良白玉一般的天使。然后,不自然地挠挠头,脸颊发烧,心咚咚直跳。我肯定,此刻,我的脸一定红了!她学的是师范,兼修现代史,对我爷爷的故事近乎疯狂地喜欢。
  稍事休息,米多雨领着我在学校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去了这个黄河边的小镇。
  泥沙俱下的黄河水喂养的红红的鲤鱼鲜嫩芬芳,也许是心理作用,第一次和女朋友吃饭,我觉得黄河鲤鱼美味无穷。我们窃窃私语,我们相互关心着对方,亲昵着对方,所有重复了无数遍的废话都是那么美妙,那么甜蜜,那么过瘾。
  爷爷身体好吧?米多雨深情地看我一眼。
  我也回看她一眼,说,爷爷的身体很好!耳不聋,眼不花,有时候还比我吃的多!
  出了小镇,一眼就看见了黄河。镇上的广场修建在一块高地上,坐在树荫下的条椅上,黄河蜿蜒庞大的身躯尽收眼底。明亮炙热的阳光下,黄河水奔腾着,闪烁着耀眼光芒。从河边吹来的风锋利多了,还夹杂着淡淡腥腥的泥沙味。
  就是那年,爷爷的部队在黄河对面的饿狼山下和小日本狠狠干了一场。
  我要听!米多雨一拉我的手,做出一个撒娇的表情。   我点点头。
  一九四一年深秋,四十天的连阴雨,把黄河喂养的肥胖狂野,到处惹祸。整个中原都是一片汪洋。我爷爷跟着鸭子粪孟更乾在泥水风雨里驰骋了整整三十三天,身单衣薄,饥肠辘辘,病倒累倒的战士不计其数。连战马都长嘶悲鸣,消极抵抗。
  有一天上午,部队在一座大庙里打点休息。
  身为炊事班长的赵短炮,进了大院,四处寻找能吃的东西,除过厕所,他翻箱倒柜,找遍了所有地方。
  爷爷是尖刀班班长,他终于找出了战马不前的原因。
  原来相当一部分马蹄子都被雨水泡烂了!坚硬的青钢色的马蹄子居然被柔软无形的雨水泡软了,软的像皮子的脚掌快速有力地踩在水潭里,踩在乱石里,踩在荆棘丛,踩在尸体的骨头茬子上,踩在炸弹的碎片上,刀刃上,就分岔了,撕扯烂了!蹄子一着地,尖锐的疼痛立即就会刺到战马的心里!鸭子粪孟司令诧异,仔细看了一会儿,沉默了。好久,他穿上半干的衣服,说:二虎,这是你的事!你想办法,我不管!
  我爷爷看着孟司令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是小鬼子践踏过的地方,兵灾后的大庙里,所有的和尚早跑光了。屋檐下,指甲盖大小玉米粒大小的蜗牛在湿淋淋的木柱子上青砖的墙壁上沉重缓慢的蠕动着,爬行者,要去哪里,它们也不知道。
  青绿色的苔藓长满了台阶砖缝,一不小心,就会像踩到狗屎上一样重重摔一跤。大院里,那些喜欢干旱的仙人掌抓地龙草,还有趴在大墙上的葛藤已经萎靡了、塌蔓了、发黄了。长久的阴雨,凌厉的秋风,满世界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温暖了,即使大殿内和尚的卧房里,依然是湿气汹涌,伸手抓几把空气,都会变得湿淋淋的,像是刚才水里抽出来。蝙蝠倒挂在屋顶的房梁上,偶然发出吱吱的叫声。我爷爷在殿里屋内转到了第三圈,突然眼睛一亮,向和尚的卧房跑去。他伸手捡起墙角桌子下边乱扔的臭气熏天的裹脚布。一只褐色的大肚子蜘蛛迅捷地离开裹脚布,跳到爷爷的手背上,爷爷一撒手,抬脚踩死了刚落到地上的蜘蛛。然后转过身,一眼瞅见了扔在土炕上的破床单。一只黑脊梁的大老鼠嗖的蹿出窝成一团的床单,一群小老鼠一窝蜂似地跟在后面,连滚带爬地跳下土炕,逃进另一间房子。爷爷抓起破床单抖了抖,大片的湿湿虫撒豆子般落到地上,它们立即蜷缩成圆球状,四面滚去。破落的窗户上,几只花腿蚊子陷在蛛网里,无奈地挣扎着。
  喝了几大碗用野菜米粒锅板盐煎熬的胡辣汤,孟司令来到马圈,看爷爷把战马的蹄子都用裹脚布缠了起来,抬手拍了爷爷一巴掌,呵呵笑了。
  爷爷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刚要开口,孟司令说话了:编个歌曲教大家唱唱,鼓鼓士气!
  我爷爷一咧嘴,笑道:成!我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去!
  孟司令挥挥手,同意了。他知道,爷爷编歌曲一定不能被人打搅,还得躺着,跷著二郎腿去想。
  风雨里行军是最安全的,风雨交加的夜里行军更安全。
  临近黄昏,部队整装出发了。爷爷清清嗓子,高声唱出第一句歌词,一挥手,战士们齐声唱了起来——
  雨水长
  天气凉
  追上鬼子好吃粮
  西风长
  庄稼黄
  杀光鬼子看爹娘
  ……
  我爷爷创作的这首《追寇歌》从无数张血脉贲张的嘴巴里一齐喷吐出来,大有地崩山裂,大潮溃堤的气势。
  至今,爷爷还不时唱起这首歌。尽管我们听着并没有多少音乐性,并没有什么动人的旋律,可爷爷唱得如痴如醉,激情澎湃。
  到了第三天,爷爷和他的部队终于在黄河畔的饿狼山下追上了小日本。
  峡谷里,一场恶战打了整整一天还在拉锯。
  尸横遍野,鲜血融进雨水里,粉红色的雨水染红了每一个士兵的双脚。
  黎明时分,满山浓密的雾气里,突然传来雄壮的歌声:
  向前进
  别后退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屠杀
  土地被强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向前进
  别后退
  用我们的血和肉
  去拼掉敌人的头
  生命已到最后关头
  ……
  这雄壮的近乎疯狂的歌声刺破浓厚的雨雾,震得人耳膜发疼。起初,爷爷的歌声还听得清楚,但很快就被潮水般的歌声淹没了。紧接着,孟司令大手一挥,嘹亮的冲锋号响了起来。然后是漫山遍野的喊杀声、枪炮声。雨雾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战火和硝烟烧尽了最后一丝雨雾。整个峡谷,整个大山以及头顶的天空,一切全变成了粉红色的世界,被雨水和鲜血洗得发红的世界。
  如今,爷爷已经九十五岁了,一切都看淡了,看透了,唯独不能提说他的兄长、他的战友赵短炮。
  短炮是在陕中战役牺牲的。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凌晨,我爷爷奉命率领小分队暗渡渭河,向南直插,钻入国民党军四十八师暂编第二旅与陕西保安第一旅的心脏地带,意图里应外合,彻底捣毁敌人在渭河南岸的防御工事。
  爷爷第一个挑选的就是同乡战友赵短炮。
  爷爷说,他一生参加了大小上百场战斗,其中大部分都是在风雨中进行的。不管春雨秋雨刺骨的冬雨还是夏季的暴风骤雨。雨天好,困难多,战机也多,机会也多。爷爷说,他可能是鲨鱼托生的,不电闪雷鸣,不风雨交加,那就不叫打仗。
  可是,从四八年立冬至今,七个月了,关中平原没有见到一滴雨水。老百姓们看着天,看着掘地一尺还是干土的大地,看着饿得哇哇哭叫的孩子,抱紧瓦罐里的种子,不敢吃不敢种。五月天,春末夏初,抬头看去,除过低洼处有几片薄薄的绿色,到处都是干涸的光秃秃的红光地。一天到晚,风倒不停地刮,卷起的尘土落满了窗台院子。落满了乞讨流浪的难民们的头发脖子鼻孔和嘴巴。渭河瘦弱的成了一条线,浑浊的河水沉闷地向东爬去。河床上,疯狂的荒草里,已经成了各种小动物的乐园。   后半夜,爷爷带着小分队悄悄出发了。
  月亮掉进了浑浊的云雾里。野鸡蛤蟆等各种动物昆虫使劲鸣叫着,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歌咏大赛。荒草在一阵阵夜风地驱赶下,不停地拍打着爷爷他们的脸庞肩膀。
  河对岸,漆黑一片,闪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在厚重的黑色里,刺目的闪电痉挛跳跃,勾画出山峦的狰狞。沉闷的雷声悄悄逼近耳畔。小船在渭河瘦弱的腰间缓缓穿过,桨橹声刚一响起,就被夜风急忙刮走了。昔日磅礴的渭河最窄处已经不到一千五百米宽了。
  爷爷的小分队偷偷靠岸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匍匐到河堤上,趴在草丛里。借着明亮的闪电观察着二三百米开外的防御工事,侧耳谛听每一个细微地响动。蹊跷的是,工事里,寂静无声,连一苗灯火也没有。
  在阵阵雷声地掩护下,短炮溜下河堤,爬行着慢慢向敌方靠近。
  爷爷子弹上膛,死死地盯着前方。嘴唇有力地微张,呼吸快速而紧张。上眼帘使劲下压,下眼帘用力上推,眼角挤紧的肌肉微微颤抖。眼珠被挤压在一个位置上,一动不动。
  突然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爷爷看见,短炮已经距离敌军的工事不到一百米远了!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雷声在前边的夜空炸响。
  短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镇静地向前爬去。
  悲剧瞬间发生了!随着短炮“啊”的一声大叫,身下的草丛哗啦沉了下去,短炮掉进了四米的深坑里,糟糕的是,坑底布满了尖硬的荆棘。
  与此同时,敌军阵地前突然灯火通明。
  爷爷刚要带人冲上去,密集的子弹就横扫了过来。黑夜里,一道道长长的火舌凶狠地吼叫了起来。
  随着又一道刺眼的闪电,沉闷的雷声在头顶炸响。
  爷爷把手放在扳机上,脑袋缩了缩。子弹如同雨水,瞬间就削去了一棵棵荒草的脑袋。闪电里,一株野生的郁金香爆碎了,像仙桃一样盛开的郁金香爆碎了,粉红色的花瓣炸开了,随夜风飘逝而去。花蕊的粉末溅到了爷爷的头上脸上,还有随时待命的枪杆上。
  短炮被扒光了衣服,绑在阵地前边的一根粗壮的木桩上。
  一个彪形大汉放下铁桶,晃晃手中锋利的杀牛用的剔骨刀。
  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子,解开军装上衣的风紧扣,用手指指划划。
  彪形大汉舀了一瓢水猛地浇到短炮的胸口,拿起扫毛刀在短炮的肚皮上划拉着。
  东风吹到工事的时候,突然有力的一个回旋,转向了北面的河堤上。爷爷清楚地听到那胖子军官问短炮的一句话:说不说?之后又听不清了。
  胖子军官一挥手,然后退到一旁。
  彪形大汉拿起剔骨刀,上去就割掉了短炮的两只耳朵。动作麻利娴熟,毫不犹豫。
  短炮嗷地叫了一声,鲜血顺脸颊快速地淌了下来,就像一串斷线的红珍珠。
  短炮下意识地摇摇头,扬起脸,后脑勺靠在木柱上。
  旁边的战士低声说:打吧!
  爷爷咬咬牙,没有作声。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工事里,无数个轻重火力正虎视眈眈,等着他们跳出来,跳进他们的金属暴雨之中。
  胖子又挥了一次手。
  彪形大汉拿起刀背很厚的精致的小砍刀,咔,一刀就砍下了短炮的右手。
  短炮惨叫一声。
  咔,左手也被砍了下来!
  两道红色的血柱呈弧状喷射而出,落在摇晃的荒草的脑袋上,落在干涸的黄土上。
  说不说?胖子再问了一句。
  短炮狠狠啐了胖子一口稠痰。
  彪形大汉抡起砍刀剁下了短炮的双脚。
  刺目如同白昼的闪电像一棵巨大的铁树,把渭河两岸照得一片雪白。
  四道粗大的鲜血的图案真切地反射着闪电的光芒。腾起的血腥味被疾风带走了。
  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
  愤怒的雨滴像鞭子一样借着疾风的力量,噼噼啪啪地砸在大地上。
  快说!胖子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
  闪电更紧密了,雷声越发地惊心动魄。
  ……
  爷爷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哽咽着止住了。再问,也不说。短炮最终是怎么死的,我至今也不清楚。连拐子赵挠伯伯都不知道,他成了爷爷永远捂在心底的谜,沉重而尖锐地痛。
  四
  我挽着米多雨的手臂,走下一级级台阶。
  黄河的波涛声,黄河那泥沙俱下的伟岸身影,那裹挟着黄沙的阵阵长风总是让我莫名其妙的震撼,不由自主地想起爷爷,枪林弹雨里的爷爷,我要站在像一列列火车奔腾而过的河边,大地震颤的河边,注视着对面的饿狼山,把一颗心,热热地推动着血液奔腾的心,掏出来,毫不犹豫地扔进饿狼山的峡谷里,扔进粉红色的炮火连天的秋雨里,扔进爷爷高大的粉红色的身影里。
  一股快风袭来,粒粒细碎的沙石打在脸上,溅起浅浅的疼痛。
  我也有一位扛枪打仗的爷爷,米多雨看着黄色的激荡的河面,喃喃地说。
  他还健在吗?我望着苍茫的饿狼山,轻声问。
  不知道。只是没有你幸运,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小时候经常听我奶奶说起。米多雨弯腰捡起一块被岁月磨砺的苍老的小石块,使劲投向黄河里。河水在脚下轰鸣着,雄浑地歌唱着,小石头没有机会溅起水花,就被激流卷走了。
  我奶奶说,一九四六年七月,在我们镇子北面野狐坡一带,发生了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炮火硝烟遮云蔽日,分不清黑夜白天。尸横遍野,血水染红了长长的弥勒河,要不是七月里几场大雨,发臭的河水能熏出十里地去。
  第二年秋天,河床两岸的大豆结的像枣儿那么大,七八十岁的老农都没见过那么饱满的豆荚!高粱红的像一团火,穗子肥硕得赛过棒槌!籽粒稠得像辮到上面一样!
  奶奶说,我爷爷是尖刀连的一个小头目,激战了四天三夜,双方都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但谁也不后退半步。
  可怜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茎断根折,一片狼藉。   但战事很快发生了变化。
  敌方援军不断涌来,一波火拼过后,爷爷和炊事班长赵长浩负责转移粮草。茂密的高粱地早已变得稀稀疏疏,被踩倒被枪炮打倒的高粱筋断骨折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脚下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赵长浩背着一小袋红小豆,紧紧跟在爷爷身后,快步向高粱地前边的青石板小路奔去。
  突然,身后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子弹呼啸着从耳旁掠过。爷爷刚一侧头,一株高粱穗就被打爆了,细碎的米粒几乎射到爷爷的眼睛里。
  抓活的!抓活的!喊声像子弹一样飞过来,越过外耳,撞击着耳膜。爷爷暗叫一声不好,侧过头,低声说:快跑。
  终于出了高粱地,爷爷腿长,纵身一跃,跳上一米多高的小路,回身一把将赵长浩拉了上来。
  两个人在光滑的青石板小路上拼命地奔跑。
  一颗迫击炮弹尖叫着刺破头顶的气流,咚的一声,撞在前边拐弯处的崖石上,像瞬间被碰晕的一条浑圆的草鱼,跌到青石板路上,滚了两圈,掉进山崖,然后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敌人已经爬上青石板小路了,有人大喊:不许开枪,抓活的!
  爷爷夺过赵长浩肩上的粮袋子,一把扯开口,将圆圆的红小豆撒了出去。红小豆就像一地的红珠子,沿路乱跑,追兵们噼里啪啦接连摔倒。
  爷爷撒腿就跑,转过山头,又钻进了高粱地。
  跑了十几丈远,两个人就地卧倒,抓过高粱杆的尸体盖在自己身上。
  追兵远去了,赵长浩还不满地瞪了爷爷一眼,说:可惜那袋红小豆了!
  然而,可怕的沉默过后,敌方突然发起了更为猛烈地冲锋。
  这一次,他们不仅有吐着火舌,只前进不后退的铁王八,天空里,还有长着翅膀不停下铁蛋的老母鸡!
  奶奶说,还好及时采取了保存实力的战术,大部队已经悄悄转移了,只有爷爷的小股部队担任掩护狙击的任务。
  我不知道当时担任狙击的小股部队到底是多少人,我奶奶也说不清楚。总之,战斗从上午十点多一直打到傍晚六点。
  爷爷所在的部队拼光了,整个山坡沟壑高粱地里没有一个站着的八路军战士。
  那天,是七月下旬的一天。
  夜晚,沉闷炎热。方圆十多华里内连蚂蚁都躲在深穴里不敢动一下。
  没有燃尽的火苗疲惫地晃动着行将终结的身躯。
  微弱的夜风吹不动沉重的空气。浓烈的硝烟味焦煳味搅拌着刺鼻的血腥,密实地笼罩着大地。
  黎明时分,天空终于堆满了乌云。一阵狂风吹过,乌云翻卷着,集结着,很快用它那庞大的厚重的黑色身躯,将红得像血一样的旭日淹没了。天地突然黯淡了下来。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闪电劈开了山崖上一棵粗壮的槐树。
  白花花的被撕裂成两半的大槐树像豆芽的两片叶瓣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躺了一地的高粱秆上,蓝色的焦煳味袅袅腾起,迅速被风吹散。
  子弹炮火已经夺取了大树的枝叶,光秃秃的树冠最终没有逃过粉身碎骨的命运。
  云层好像被闪电击穿了,滂沱大雨像瀑布一样从黑暗的天空里倾泻下来。沉重的硝烟味血腥味被大雨稀释了,白茫茫的水雾腾地而起,一片海水的鱼腥味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
  在一个坡势较缓的凌乱的高粱的尸体上,爷爷面庞微侧地躺着,鲜血已经把另一面脸庞和几株交错的高粱秆凝结住了。撕成片状的绿色的高粱叶子上红色的斑点不知道是高粱自身的还是人的血。爷爷的肩膀上压着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一张稚气未脱的痛苦的脸庞。子弹穿过他的眉心,他显然是中弹后轰然栽倒的,雨水拍打着他的脑袋,冲击着乌黑发亮的长发,灌溉着眉心中那颗圆圆的弹孔,还有圆圆的瞳孔放大的眼睛,也许这是一位投笔从戎的学生,而爷爷的背上腿上以及另一侧肩膀还压着几具战友的尸體。
  此刻,大雨如注,浑浊的还有几丝温度的雨水落在一具具即将僵硬的尸体上,然后由高向低急速地流动着、跳跃着。被立即染红的雨水流进了爷爷的脖子,后腰,手臂。眨眼,就汇聚到了贴在血土地的肚皮上。手掌大一块刀刃裸露在爷爷的屁股上,急促的雨滴打在上面,发出当当响声。
  爷爷的手指偶然动了一下,就像有一丝凉风吹进了爷爷黑暗无边的意识荒原里,一堆即将熄灭的灰烬受到了风的召唤,灰烬深处,微弱的火星突然闪了一下,再闪了一下。雨水急促地流动着,粉红色的血水开始灌进爷爷的耳朵、嘴巴。
  爷爷的手抽动了一下,表现出想要收回去的愿望。沉睡的收缩成一个迟钝的小红点的心开始跳动了,舒展开了。一颗生命的火苗绽放了,渐渐照亮了爷爷黑暗的天空。他看见漫天绚丽的彩霞飘动着,粉红色的流云飘动着,他隐隐听到了枪炮声、喊杀声。他看见了一颗又一颗美丽的红小豆!他拉着赵长浩的手臂,爬上青石板的小路,如饥似渴地奋不顾身地抢拾着遍地的红小豆。敌人啪啪地打着枪,一颗颗尖利的黄铜色的子弹飞过来,打在他后背的大刀背上,绘出一片片青钢色的梅花图案。轰隆一声巨响,一颗炮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爆炸了,一片又一片烧得通红的弹片随着强大的冲击波飞射过来。
  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有力了,血液在心脏的推动下顺着血管开始流动了,加速了,四通八达了,就像接通了整个电网,意识里,黑暗的天空渐渐亮了,山山岭岭,遍地的大豆高粱,清澈的弥勒河轻快地歌唱着。
  像树叶一样轻飘的身体渐渐落到了大地上,坚实的大地上,他感到身体慢慢沉重了真实了,受到明显地压迫了。
  爷爷的头动了一下,使劲动了一下,雨水在他身上流动,痒痒的,就像有无数条毛毛虫撩拨他、呼唤他。
  奶奶说,爷爷命大,是那些战友,倒下的战友掩护了他,是筋断骨折的大豆高粱救了他。
  爷爷从死人堆里艰难地爬了出来,手臂肩膀传来一阵阵烧灼感、疼痛感。他吃力地伸出手掌,摸了摸被弹片擦伤的肩膀和手臂。黑色的血痂有些痒痛,细碎的雨水融化了血痂的边缘,一点点逼向伤口。
  雷声远去了,随着阵阵湿凉的大风远去了,亮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大雨抹去了战场上一切狰狞的细节。
  太阳在碎裂的如同一块块铁板的云块间迂回穿行,努力把金红色的阳光覆盖到大地上,覆盖到漫山遍野的人和高粱大豆的尸体上。
  亮铜色的弹壳钢蓝色的弹片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许多山崖边半坡上的尸体让山水冲走了。
  山洪如同万马奔腾,在峡谷里吼叫着,一拥而上地冲出群山。
  爷爷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又摔倒了。喘了两口气,再次站了起来。这一次,身体晃了晃,终于没有倒下。他咬着牙,一步又一步向前走,两条腿沉重的就像栓了两只碌碡。爷爷靠在一块巨石上,抓起地上的高粱秆,撕去破烂的叶子,狠命啃了起来。青绿的高粱秆,附着一层薄薄的白毛,从泛着红斑的结节处撕去外皮,干涩的白瓤,后味有一些淡淡的甜汁。就像小时候把玉米秆当甘蔗吃一样,爷爷很快吐出了一大堆白色的间杂着粉红的高粱秆的残渣。
  爷爷打了一声饱嗝,擦擦嘴。前边的一片低洼地带,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爷爷立即警惕了起来,他站起身,打算躲到石头背后。
  排长!排长!有人大喊。
  这声音相当的熟悉,爷爷有些诧异,抬头仔细看去。
  原来真的是赵长浩!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热泪盈眶。
  奶奶说,这场阻击战,只活下来两个人,就是你爷爷和他的老乡赵长浩。
  神志恢复了,精神恢复了,强烈的饥饿感却上来了!
  洪水咆哮,群山静默,一切被毁灭了的世界,哪里能有可以吃的?
  赵长浩是厨师,在他眼里,也许一切都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乌云完全褪去了,洁净的蓝天里,七月的陽光透明炙热。潮湿的水分化作一缕缕气雾袅袅升腾。
  爷爷和赵长浩到处寻找着食物。
  一只金黄色的狐狸突然出现在两个人的面前。那神秘和迅捷让人根本看不清它到底从什么地方出来的。狐狸没有丝毫的惊惧,明亮清澈的眼神直视着爷爷他们,粉红色的嘴巴上,鼻孔微微掀动着,几根细长的触须轻轻抖动着。爷爷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扬扬手臂。狐狸一转身,嗖的一闪,又不见了!
  两个人走了过来,在依靠土涧的地方,是一团乱乱的大豆藤蔓,几株迎风挺立的高粱秆。赵长浩用脚一踢,竟露出一个蜿蜒斜上的土洞!爷爷捡起一根高粱秆伸进洞里一戳,当啷啷,滚出两只圆柱形的铁盒子,原来是两盒牛肉罐头!赵长浩赶紧再戳了戳,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爷爷在赵长浩的提示下,两个人分头再找了一些大豆蔓,打开罐头,就着被战火烤过被大雨淋过的大豆,两个人终于吃了一顿至死也不会忘记的野餐。
  天气越来越炎热了,无数绿头苍蝇像黄蜂一样嗡嗡鸣叫着,此起彼伏地忙碌着。
  两个人终于找到了碎石和黑土黏结的官路。一切都没有了,都不用牵肠挂肚了,现在唯一的任务是,赶快离开这里,赶快逃命。
  奶奶说,爷爷和他的老乡走出去没多久,路就断了。
  原来,前边有一片很大的土坑。一架飞机的残骸扎在土坑里。这坑好像是一座墓穴,洪水滚下山坡,冲开土坑,冲断官路,而后远去了。
  大雨洗去了飞机残骸上的战尘,两个人围着看了一会儿。赵长浩拍拍飞机的翅膀,爷爷伸头看看空荡荡的机舱(如果还可以称作机舱的话)。青黑色的淤泥已经糊住了机体的下半部分。赵长浩在淤泥里仔细地摸索着,希望还可以再找到几盒罐头,最终却捞出了一大把弹壳弹片,几颗牙齿,好像还是前门牙。
  奶奶说,爷爷他们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五
  也许昨晚在黄河边受了风寒。子夜一点半,米多雨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头痛的受不了!我甚至在接电话的缝隙里听到了她痛苦的呻吟声。我就住在学校附近镇子上的小宾馆里,这个小小的意外让我十分着急和不安,几乎连想也没想,我就向学校奔去。
  夜晚的风真是厉害,电线晃动着,发出呜呜地鸣叫,长长的垂柳使劲地刷着我的脸颊额头,如同好多双不同女人的手指轻重不一地抚摸。电动的伸缩大门老远就把蓝色和明亮的红色光芒射了过来。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大门口,校园里一片寂静,只有橘黄色的路灯疲惫的沉默着。我没有多想,翻身跳了进去。
  米多雨脸色苍白,双手本能地抱着脑袋。
  再次来到大门口,叫醒看门的大爷,还没等大爷想清楚,我就背着米多雨出了学校。一连跑了几家,终于叫开了一家诊所的门。米多雨说,她应该是感冒了,每次感冒发作,太阳穴就疼得像针扎刀刺一样。
  天亮后,在我的坚持下,米多雨住进了县城一家医院。
  毕竟年轻,到了下午,她的疼痛就彻底缓解了。
  我一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旁,看吊瓶买吃的聊天解闷。护士出去了,米多雨伸过手,用她那粉红色的指甲悄悄在我手心里抠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说:下次见了你,我还要感冒!
  我会心的一笑,用手指一刮她的鼻梁,低声说:瓜子!
  米多雨小手一推,说:我是小瓜子,你是大瓜子!
  我们两个对视一下,会心地笑了。
  你爷爷后来咋样了?就那样打了败仗回去了?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米多雨。
  胡扯!你爷爷才打了败仗!米多雨杏眼圆睁,真要和我急。
  错了,错了,对不起,我说错了!我赶紧道歉。
  我爷爷那是胜利的阻击了敌人,为大部队的安全转移赢得了充足的时间!
  那后来呢?我接着问道。
  我想想,米多雨放下水果刀,把另一半苹果塞到我手里。
  奶奶说,那天,爷爷下了野狐坡,沿着弥勒河畔一路前行。浑浊的洪水依然奋不顾身地向前奔涌着,气势一点也没有减弱,只是在歇息的时候,仔细查看,才能发现河水回落后留在河岸上的印迹。
  进了豹子沟,已经下午了,太阳西沉,山风陡然增大了许多。奔腾的弥勒河发出轰鸣般吼叫,衰草枯木大豆蔓高粱秆以及破烂的军装钢盔在激烈动荡的河面上颠簸起伏,身不由己。一个长条形的大东西被黑黄色的浪头高高托起,岸边一个撞击的回力,那东西转眼就被旋涡吞没了,许久,从很远的地方突然冒了出来。这个地方正好在爷爷所站的岸旁。这是一个失去生命的士兵,没等辨出敌我,尸体就被冲出几十米以外了。   看!看!赵长浩急忙用手一指。
  爷爷默视着,没有说话。
  赵长浩掏出那个,对着轰轰叫的弥勒河愤恨地撒了一泡尿,再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乌云悄悄涌了上来,蹑手蹑脚,相当阴险。
  太阳不见了,豹子沟里,锋利的山风竟有几丝潮湿的寒意。
  两个人不由加快了步伐。
  咱要去哪里?赵长浩紧追两步。
  不知道。爷爷心里也没有底。
  那还走?赵长浩不由站住。
  当然,出了山再说。爷爷没有回头,赵长浩赶紧跟了上来。
  雨来了!细细的雨珠越来越稠密。仅仅晒干了地皮的官路,眨眼就泛起湿湿的亮光。两个人紧走几步,躲进路旁的一座山神庙。庙不大,黎明时的一场暴雨,在西南风的驱赶下,从庙门的缝隙逆流进来,浇湿了半个墙壁。
  爷爷闭上湿重的门扇,靠北墙的柴草上坐了下来。一只狐狸站在神像的旁边,抬起头,投过来十分冷静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和惊恐。也许是经常有人在此歇脚让它已经习惯了的缘故。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也看看狐狸。这分明就是野狐坡见到的那只!金色的体毛,粉红色的嘴巴,不恐不惊的眼神!
  谁也没有伤害对方的意思,两个人松开手中的枪。
  赵长浩把一支用果树叶子卷的喇叭筒塞到爷爷手里。爷爷猛吸了两口,赶紧用手扇扇蓝色的烟气,又递了回去,说:你抽!
  夜色从墙角从神像的阴影里一点点变浓变大,继而弥漫整个屋子;细雨仍紧张地下着,山风把湿凉的水汽从门缝里灌了进来。
  小庙里彻底黑下来了。两个人只能从对方的呼吸里声音里和动作地响动里相互定位和交流。
  出了山咋办?这是大东北,咱在这儿可是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呀!赵长浩问我爷爷。
  咱不出山!
  啥?你不是说出山再说嘛!咋又不出了?赵长浩忙问。
  出了豹子沟就是兔儿岭,兔儿岭一带全是住家户,这是一条通商官道!爷爷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一声。
  奶奶说,就这样,爷爷和赵长浩暂时以山神庙为家了。白天,他们打兔子打野鸡甚至见啥打啥,吃腻了,就烧大豆采野果。
  逛了一趟兔儿镇,立即感觉到没有钱不行,没有钱真的不行!
  东北就是这样,刚一立秋,就早晚分明了,豹子沟更是明显。
  午后,吃了涩涩的粉红色的高粱大饼,喝了野鸡汤,爷爷靠在南墙上逮虱子。这个有着蛤蟆一样的大肚子、小脑袋、六条小腿的家伙,不是钻在衣服的褶皱里睡大觉,就是爬在毛发里,血管丰富的皮肤上,撅着屁股,狠命地吸吮,一生什么也不干,唯一干的活就是交配产卵,繁衍子嗣,壯大家族。爷爷脱了裤子,光着屁股,双腿盘坐,像打仗一样追杀起虱子来。狗日的,这些讨厌的家伙,总是在关键时候,总是在你正忙碌的时候,它们就拼了命地吸吮,弄得你痒得发痛,痒得难受,不得不腾出手来,隔靴搔痒似地使劲抓两把!爷爷翻开裤子,那裤裆的裤缝里,白色的圆圆的卵蛋紧密地拥挤地排列着,密密麻麻,数也数不过来。而那些六条腿的坏东西见了阳光,连滚带爬地逃窜。爷爷很生气,却不慌忙,抓住一个就放到旁边的瓦片上,等足足有几十个了,便伸出大拇指,用指甲盖噼噼啪啪地碾死它们。在军营的时候,大多是晚上就着灯光逮虱子。没有大屠杀的条件,就单练。抓住一个肚子憋得像员外一样的家伙,就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对碾,一声清脆的挤爆声,竟有微小的血点飞溅到脸颊或者鼻尖上,顺手一抹,就是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的血印。部队散了?真的打散了?可是,大部队这会在哪儿呢?要咋样才能找见呢?一想起这些,爷爷就无奈地叹口气,找一个好的角度,用前门牙将裤缝上的虱子卵噼噼啪啪地狠劲咬死。
  虱子是在风雨淋湿的衣服里毛发里,一身又一身的咸咸的臭汗里生出来的,那年头,有空就逮虱子,常常是我爷爷业余时间一项重要的工作。但消灭这些害虫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烧一大锅沸水,将那臭气熏天的内衣扔进去,煮上两袋烟的功夫,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过了一段时间,爷爷终于想出了一个弄到钱财的捷径。
  豹子沟是一条官路,河水丰满,两岸野草林木深茂,平坦处,大豆高粱遍地,是打埋伏的绝好地形。但乃为险境,过往行人很是稀少,即是商贾也多结伴通过。
  那咱就成了等路的土匪!赵长浩看了爷爷一眼,说道。
  胡说!老百姓咱不抢!一般人咱不抢!咱光弄地主恶霸!
  这条路半天都见不到个人影,行不行?
  咋不行?就是三天来一个都行!
  深秋的豹子沟,太阳总是出来的迟,下去的早。
  天亮了,鸟雀开始在庙外高一声低一声,展开一场激烈地争吵,好像雄鸟上错了床,雌鸟抓到了奸。爷爷和赵长浩吃了几个烤焦的高粱大饼,一只兔子后腿,带上家伙出了山神庙。
  一沟大雾,万物影影绰绰,只有模糊的轮廓。听得到鸟雀的声,看不见鸟雀的型。一团浓雾碾压着一团薄雾,一团大雾包裹了一团小雾。雾气从弥勒河面翻卷着,无声的滚动着,发散着,一会融合一会分离,一会上升一会下沉。爷爷和赵长浩呈八字形在官路两旁蹲了下来。浓雾打湿了眉毛、头发,停驻在草尖叶子上的雾水立即跳到了腰胯和屁股上。
  一天,没有。
  又一天,还是没有。
  第三天正午,太阳的光芒终于把大雾压了下去。绿色的叶片在金色的空气中颤抖,豹子沟又显出了青翠和神秘。远远地,一个人骑着大黑骡子身后跟着四个青皮后生,光明正大地走了过来。那人四十上下,戴一顶文明的礼貌,一副金丝边的茶色眼镜,洋布料的灰色长衫,太阳的光芒里,拴在纽扣上的怀表链子闪闪发光。
  奶奶说,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爷爷米正文。
  老爷爷米正文是我们兔儿岭一带出了名的大善人。年轻时候在北京城上过大学,只因父母早亡,家遭大难,辍学回家,经务家业。每逢过年,他都送给全村那些没有土地依靠打短工扛长工为生的穷人二斗粮米,每一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身新衣。不管是赶集走亲戚,遇见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是老弱病残的穷苦人,都会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财,甚至把衣服裤子脚上的鞋都给了人!不过,奶奶说,我老爷爷从来不会给那些地痞恶霸官吏土匪半粒粮食一块大洋!   我爷爷就这样遇见了我的老爷爷米正文。
  面对爷爷那黑洞洞的枪口,老爷爷凛然地跳下骡子,摆手挡住四个准备冲锋陷阵的青皮后生。
  想咋?老爷爷正视着爷爷的眼睛,干脆地问。
  废话!把值钱的东西留下!爷爷高大的身躯向前跨了一步,摆出一副很正派的底气十足的姿势。赵长浩把手里的盒子炮一晃,熟练地打开保险。
  没有!一个子儿都没有!老爷爷鄙视地看了一眼,说:有本事扛枪打仗去!少在这儿当土匪祸害老百姓!
  哼!没有?带走!爷爷向赵长浩一摆脸。
  几个青皮后生刚要扑上来,爷爷举起枪,顶在一个小伙子的额头上,恶狠狠地说:去,赶明天这个时候送过来一百块大洋,要不然,就给你们掌柜地收尸吧!
  一只秃鹫从头顶飞过,我爷爷手一抬,枪声响过,秃鹫就垂直栽了下来。这只秃鹫的脑袋被打碎了,饱满的腹腔说明它刚刚从野狐坡那个死尸遍地的地方过来。爷爷不知道为哪位战友还是敌人在不经意间报了死后肉身还被欺负的仇。
  奶奶说,这四个青皮后生撒腿如飞地跑回兔儿岭。
  消息很快在米家屯传开了。
  一顿饭的工夫,全屯的男人们就自发地集合起来了,大家扛着猎枪土枪、大刀长矛,甚至各样的农具跑步奔向豹子沟。
  下午时分,在浓雾涌出草丛,钻出河面,就要淹没豹子沟,淹没太阳的时候,米家屯七八十号男人们已将山神庙团团围住。
  老爷爷领着爷爷和赵长浩走出了庙门。
  奶奶说,原来,双方早已经和解了。老爷爷有文化,见多识广,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爷爷是个生手。爷爷也从言谈举止面相眉宇之间判断老爷爷不会是有钱的恶霸。
  按照他们的约定,回到米家屯,老爷爷伸出手臂,让人把雪白的大馒头从指尖一直摆到肩膀头。爷爷倒了一杯开水,看着老爷爷手里高举的怀表,不急不慢,一口气就将整整九个大馒头吃进了肚子里!
  吃得多,才有力气。爷爷顺利地过了关,做了我们家长工的二把手。赵长浩被安排去了我们米家在京城的皮货铺子。
  长工除了做地里的活计,当然还有家里,比如喂牲口拉土挑水等等杂活。爷爷到我们家干的第一件活儿就是磨面。石碾子在屯子西头,爷爷并不知道用手推车,扛起一袋子粮食就去了,长工们相互看看,偷偷发笑。前边还有几家,等人家磨完了,时间也就不够了。爷爷只好又扛了回来。第二天早上,爷爷扛起粮袋子又去村西头。我奶奶忙从闺房里出来,说:你过来。
  爷爷放下满袋的粮食。
  后院有个晒土场,旁边的小房子里放着推土车。
  用这个推上。奶奶看一眼爷爷,说道。
  那年,奶奶刚刚二十岁。细细的眉毛,瓜子型的脸庞,总是一副贤淑温顺的样子。特别是那说话的声音,甜美温柔,好听极了,就像有一罐子芳香的蜂蜜往心坎里浇灌一样,爷爷看着我奶奶几乎发了一分钟傻。
  然后,扛起粮袋子大步出了门。走了不远,又回来了,他把粮袋子放到手推车上,冲奶奶憨憨地一笑,这才推车去了。
  前边还是有两家,等人家磨完了,时间可能又不够了,爷爷有些沮丧。到了晚上,爷爷悄悄溜了出去,时间不长又回来了。
  第二天,爷爷喂了牲口,打扫了马舍,又去后院晒土。我奶奶跟了过来,轻声说:磨面去吧,要不又耽搁了。
  不怕,今儿没谁跟咱抢!爷爷自信地说。
  奶奶看了看爷爷,微微一笑,去了前院。
  爷爷来到屯子西头,磨面的前边已经有三家了。大家都围着旁边的一棵大树打转转。
  几百斤重的石碾子竟然架在树杈里。大家干巴巴看着,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没本事取下来。
  爷爷装模作样的看看,说他试试,条件是石碾子取下来,须让他第一个磨面。
  奶奶站在不远处,咯咯笑了。
  奶奶在我小的时候,说了许多关于爷爷的故事,但她到底是怎么和爷爷好上的,却含含糊糊,支支吾吾,只言片语,残章断篇。根据她每次所说的,我慢慢拼接起来,在经过合理的推测,我想,他两一定经历了这样一件事:
  那天,爷爷套着大马车去兔儿镇拉油渣,奶奶顺道去赶集。
  高粱红了,大豆黄了。满眼无边的喜气洋洋的深红在风中招展,灿灿的金黄却是一副成熟的尘埃落靜的样子。出了镇子,天空中慢慢飘起了小雨。蒙蒙的细雨带着微微的寒意,带着舒服的轻快的湿润。奶奶把一只热乎乎的糖糕递给爷爷。爷爷取出油纸伞撑开来插到车上,固定好。雨滴落在油纸伞上,嘣嘣的响声浑厚迷人。
  前边就到了九里坡。漫长的九道湾的长坡说是九里长,其实十里都不止。过了第二道湾,那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谁也不会想到,深秋了还会有这样的雨。骡马们显然受到了刺激,动作眼神充满了慌张。爷爷叮嘱奶奶坐好,然后麻利地跳下马车,用手抓紧车辕。雨水像小溪流一样,在路上奔跑着,雨雾腾地而起,满山沟白茫茫一片。滚山水的吼叫声越来越雄浑。这时,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马车瞬间产生了巨大的推力!爷爷知道刹车断了,他没有吭声,紧走两步,腰一猫,用肩膀扛起了马车辕。马车后仰,车尾和地面发出一声尖利的摩擦音,就像刀子一样刺进人的耳朵。短暂的停歇了一下,爷爷扛着车辕,勉强将马车拖到了弯道旁的一片开阔地。这是一块上下车辆回避地带,靠山崖还有简易的木板房、茅草庵。爷爷把牲口栓到茅草棚,解下雨伞,抱起奶奶进了木板房。
  雨渐渐小了,山洪咆哮着,爷爷试了试,还是听了奶奶的建议,没敢走。
  第二天,一道红色的太阳照进了木板房,那被树枝和柴草剪出的阳光如同一朵浅红色的花朵,摇曳在爷爷和奶奶的脸颊上。
  山谷里,雾气褪去了,流水清脆,鸟鸣如歌,爷爷赶着大车上路了。
  辕铃叮当,马蹄得得,两个人愉快地说笑着。
  突然,对面山坡上传来一阵激烈的撞击声,高亢的嚎叫声。
  两只雄性山鹿正在对决。坚硬茂盛的鹿角相互交错着,掰手腕似的较着劲。   一群雌性山鹿站在一旁,心情紧张地张望着。
  雄鹿推开情敌,各自后退几步,鹿角在雨后的山坡上划出几道深深的小沟渠。丰富的草根被犁了出来,小草倒栽葱似的痛苦地站着。
  雄鹿停住了后退,相互看了对方几秒,一翘尾巴,射出一道黄亮的尿液。然后,后脚一蹬,举着两只庞大的犄角又向对方冲去。
  就在两只雄鹿对决正酣之际,树林里,一只个头较小的雄鹿悄悄跑了出来,它驱赶了一下雌鹿,然后一纵身,爬上了一只最钟情的雌鹿的背上。
  两只对决的雄鹿还在愚蠢地厮杀着,尽管已经奄奄一息两败俱伤了,但谁也不愿意首先败下阵去。
  爷爷的马车已经转过山坡很远了,依然听得见它们的厮杀声。
  遗憾的是,爷爷和奶奶并没有正式成亲,甚至还没来得及给我老爷爷米正文说,爷爷突然就离去了!
  事后,听说是在京城皮货铺的赵长浩偷偷捎话给爷爷,说是和部队联系上了!首长希望他们快速归队。
  爷爷总共在我家待了八个月零十天,就无情的偷偷地离去了。
  爷爷走的毫无征兆,极其突然,那些属于他个人的私人物品一件也没带,生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晚上,喂完牲口,等家里人都睡了,爷爷穿上大皮袄,在奶奶的窗下站了许久,然后,翻过院墙,一头扎进雨雪霏霏的黑夜里。
  爷爷当然不知道,奶奶当时已经怀上了我父亲。
  九个月后,随着我父亲来到这个世界,奶奶从此断绝了一生再嫁的念头。
  父亲三岁那年,我们家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洪水冲出豹子沟,漫过兔儿岭,淹没了米家屯。
  之后,奶奶一家离开了满目疮痍的米家屯,进城了。
  五年前,奶奶临终时,还嘱咐我父亲想办法去找爷爷。
  那是初冬,冰凉迷蒙的细雨飘着飘着就变成了雪花。不久,大地一片雪白。院子里,一只金色的狐狸扬扬粉红色的嘴巴,一闪,不见了。我父亲虽然六十多岁了,但一点也不眼花,他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幕,看见了那只狐狸。狐狸是神性之物,我终于知道,在我们东北老家,为什么会有不少人家敬奉它。
  六
  旭日在漫天红霞中冉冉升起。
  枣红色的光芒洒在校园粉红色的文化墙上,反射到翠绿的冬青上,鹅黄的柳丝上。薄薄的青雾还来不及尽情地缭绕,就被透过树影的阳光剪碎了、烧化了。麻雀小燕子还有花白的大喜鹊,它们一个个翘动着尾巴,两片尖尖的嘴唇扇动着,有的在歌唱,有的在朗诵。不过,在我的眼里,还是没有孩子们的读书声欢笑声更动人。听到这些,我就会暂时忘了米多雨,忘了昨天下午我们在汽车站依依惜别时,恋恋不舍地神情,甚至忘了相依相拥,脸颊贴着脸颊,胸脯贴着胸脯,嘴唇吻着嘴唇的销魂时刻。
  校门开了,小学生们穿着整体的校服,戴着鲜艳的红领巾,精神抖擞地进了校园,进了升国旗前边的广场。按照安排,为了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今天,全镇的中小学生都来我们校园,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聆听我爷爷讲故事,讲战争年代的故事。县民政局的干部还要领着记者来采访我爷爷,也就是说,我爷爷九十五岁了,还要上报纸、上电视、上网络!
  爷爷的年龄一点也不影响他的逻辑思维。讲了那么多故事,几乎从来没有重复的,这一点也是吸引我的地方。
  大约九点半,全镇的师生们就到齐了,县民政局的干部领着省报的几名记者也来了。大家看见爷爷目光明亮精神矍铄都相当惊讶和高兴。
  爷爷说,一九五○年十月,在祖国大地上吭哧吭哧飞奔了几天几夜的闷罐子火车突然停住了,铁轱辘和笔直的钢轨擦出明亮的火花,发出刺耳地尖叫。黎明的东北寒气逼人,有力厚重的大风掠过宽广的鸭绿江河面,一股股阴冷的大雾愤怒地翻卷,奔跑着。爷爷随着大部队快速移动,无数双奔跑的脚掌踏碎了凛冽的大雾,无数双挥动的手臂劈开了凛冽的大雾,无数张高歌的嘴巴融化了凛冽的大雾。“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雄壮的歌声震山摇海,雄壮的歌声汇成了无边地烈火。旭日喷薄而出,金红色的阳光穿透层层云雾,万道粉红色的霞光披洒在每一位战士的肩头,整齐迅疾的队伍如同一道粉红色的长城、移动的长城。
  爷爷说,几十年的枪林弹雨,陆军里几乎各个兵种他都玩过。到了朝鲜战场,他还终于亲手操作了一回山炮!
  那是参加抗美援朝的第二年。持续激烈的战斗,部队伤亡极大,但敌人的进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整个补给线也被截断了,物资弹药越来越匮乏,阵地危在旦夕。
  正是初夏,被鋼铁和烈焰煅烧的战场异常灼热,空气浑浊干燥,喉咙干渴地要起火了,嘴唇干裂地合不到一块。身边的战友不断地倒下,爷爷顾不了许多,一会抓起机枪狂扫,一会抱来一箱箱手榴弹狠扔。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紧接着就变得密实紧促。爷爷扬起头,张大嘴巴,感到了少有的畅快。可是,手榴弹没有了!子弹没有了!爷爷扫视了一遍阵地,看见了战壕旁边还有一门山炮,他急忙跳跃着跑了过去。一位炮手紧紧地抓着山炮的挡板,深深低着头,鲜血从胸前的枪眼里滴答着,落在脚下的雨水里,立即就融化了,变成了四处流动的粉红。爷爷抱起已经没有温度的战友,轻轻放在一旁,马步站定,深吸一口气,将山炮拉出水潭,然后使劲往他认为最有利的位置拖去。山炮少说也有几百斤,虽有两个大轮子,但在大雨里在坑洼不平的阵地上,来回挪动,没有两三个人不行。可爷爷虎背熊腰,劲儿大,眼看敌人端着枪弓着腰,密密麻麻一寸寸地接近山顶,接近阵地,爷爷大喝一声,硬是将山炮的两个大铁轮子拽出了深坑。爷爷调转炮口,举起右手大拇指,测了测距离角度,填好炮弹,轰的就是一炮,轰的又是一炮,然后再一炮、再一炮……
  爷爷说,他就这样守住了阵地,坚持到了增援部队地到来。
  山炮震得他半年才缓过神来。
  抗美援朝结束,到后方医院体检,大夫盯着爷爷的脸看了许久,严肃地警告道:你要立即住院,要不你活到四十五岁!
  爷爷嘿嘿笑了。
  大夫说,你的心脏下沉了两厘米!可能是身体受到巨大震荡造成的!   爷爷估摸应该是让山炮震的,不过,他一点也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覺。
  就这样,爷爷坚持回到了我们蛤蟆村,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蛤蟆村。
  说到这里,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发现,阳光下,好多人的眼窝闪着亮光。
  说实话,这个故事我也是听爷爷第一次讲起。当年,他不愿成家,也许就是怕自己活不到四十五岁,耽搁了我奶奶的大好青春。
  爷爷让我自豪让我骄傲也让我无地自容,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就是一个不肖子孙!
  晚上,我把爷爷抗美援朝的经历用文字发在了朋友圈,还有记者拍的爷爷胸前佩戴着十枚功勋纪念章的大照片。然后,我找出爷爷当年行军打仗期间拍的一张戎装照,翻拍下来,发在了朋友圈最显眼的位置,并且加了注解:这是我爷爷当年打仗时拍的唯一一张照片。那上面的爷爷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英俊潇洒。爷爷说,这是他年轻时唱着自己编的《追寇歌》,消灭了饿狼山下的小日本后,一位随军记者给拍的。
  军装还像回事吧?爷爷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
  爷爷说,这军装上的纽扣都是用柿子核做的,外边包了一层黄布。
  我看着爷爷笑呵呵的样子,摇摇头。
  发了不到十分钟,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点赞。第一个就是我的女友米多雨。她还质问我,这么有意思的活动,干吗不邀请她?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好久不和我联系,我发微信也不回的米多雨突然来到了我们家,随行的还有县民政局的干部,报社电视台的记者。
  米多雨搀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
  老者站在我爷爷面前,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爷爷。
  这不就是爷爷让我翻拍的饿狼山下打败小日本时那个随军记者拍的照片吗?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跑回爷爷的卧室,拿出那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爷爷拿着两张照片默默地看着,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者,那么仔细,好像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什么秘密似的。
  米多雨打开一个红布包裹,里边竟是一把微微发锈的却依然闪着亮光的大刀。苍劲的大刀。
  那刀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粗布上。
  红粗布被岁月褪去了鲜艳的明亮。
  暗淡的有些发黄的红粗布上,绣着一副碧水荷花图,在荡漾的绿波里,两朵粉红色的荷花迎风盛开。
  爷爷张一下嘴巴,惊异地看着。
  老者接过大刀和那块红粗布,恭敬地呈给爷爷。
  老者跪了下来。
  米多雨也跪了下来。
  阳光从明净的窗户里照进来,照在那块红色的粗布和大刀上,爷爷的双颊上、眉宇间弥漫着一层粉红色的明亮,一颗浑浊的粉红色的泪水从爷爷的眼角慢慢流了下来。
  所有在场的人都眼眶湿润,红粗布反射的光芒把泪水变成了粉红色。
  米多雨原来是我的妹妹。可我还在悼念着我的爱情,我这个不肖的子孙,没骨气地挨千刀的子孙。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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