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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香烟味从卧室经由客厅飘进了厨房，虞丽探出身，牧风还躺在床上抽着，做完爱默默地抽上一阵香烟，是件无比惬意的事情。从半敞开的卧室门望去，虞丽只看见他一截光溜溜高高隆起的肚子。刚认识牧风那会儿，他瘦，留长发蓄胡须，终日沉思，很文艺的样子，现在，这种样子在他脸上已经了无痕迹。不养宠物后，他喜欢上了烟酒，身体开始发胖，行动似乎越来越受到臃肿身体的限制。
“把窗户打开啦，”虞丽从厨房探出身，冲卧室大声喊，“要不，把门带上。”
牧风并没有反应。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把她的声音掩盖。
虞丽关掉水，甩着湿漉漉的手去开客厅的窗户。她推开靠近冰箱的那扇窗户，这扇窗是窥探楼下动静的最佳位置。
那条叫“巴士”的金毛已经回来了，它趴在破旧的沙发上，伸着舌头，垂着大耳，双目倦怠，风裹挟着落叶在它身边放肆地打着旋儿。最近一段时间，它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矜持和高贵，它比几天前又瘦了些——人们已经失去了早先的新鲜感，不再按时给它投食，它需要自己离开沙发去觅食。即便偶尔有人随意扔给它一点食物，也并不都合它的口味。
客厅响起疲沓的拖鞋声，木质底的拖鞋敲打着地面，踢踏踢踏。虞丽很喜欢这种声音，大部分时间她一个人待着，无聊极了，牧风只是偶尔借着回总公司处理公务的时候光顾他们这个临时的家。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在卫生间哗哗的水声中。很快，牧风裹着洁白的浴巾坐在了桌前。他的面前，摆了好几听啤酒。他和虞丽一样，似乎很享受他们在一起的慵懒时光。虞丽将炖好的黄豆猪蹄端上桌时，牧风已经把牛排干掉了一半。虞丽给牧风续上黑啤，又给自己倒了点，然后端起来碰了一下牧风的酒杯。他并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努力咀嚼着嘴里的牛排，发出夸张的声响。
“‘巴士’回来了。”
牧风抬眼看了看她，眼底还残留着亢奋后的倦意。
“我说的是楼下那条金毛。”
“那个杂碎。”牧风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然后举杯和虞丽对碰了一下，酒杯发出清脆动听的响声。
一个多月前，对门的长发男人留下一条狗和一些用过的旧物，突然搬离了现在的住所。愤怒的房东老太太将狗随同破烂的旧沙发及旧衣物扫地出门，她并不是没想过将那条狗送人以弥补两个月的房租损失，但那条唤作“巴士”的狗并不好接近，它始终守在散发着主人气味的沙发旁，和直立行走的异类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想带走它显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知道你喜欢它，对吗？”
“是的，但你并不喜欢。”
虞丽有些愧疚，又喝了一杯。她的确不喜欢任何有生命气息的宠物，这种与生俱来的排斥，让他们闹过不少不愉快。有趣的是，虞丽最初认识牧风是在他的宠物店。当年牧风将一条草绿色的蜥蜴越过她的闺蜜举到她跟前时，自己那惊魂失魄大喊大叫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
在最初交往的那段时间，牧风不但开着宠物店，还在家里养宠物。一只指甲大的乌龟和一条闪烁着暗绿色光泽的蜥蜴，还有一条丑陋多皱的斗牛犬。他试图改变虞丽的态度，但情况很糟糕，虞丽对宠物的过度敏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神经几欲变得衰弱。牧风把宠物店盘给了熟人，换了现在的工作，得空，他依然会瞒着虞丽去宠物店坐坐，看看他寄养的那些小动物。
“那家伙铁定是不会回来了……他为什么不把它带走？”虞丽有些无来由的气恼。
“谁知道呢？那是个奇怪的人。”牧风咧嘴笑了笑。
“他看上去很孤独，从不说话，除了那条狗。”
“是的，他并不坏，也无恶意。我们曾经和他喝过。”
“是吗？什么时候？”虞丽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也在呀，那一次。”牧风同样也露出诧异的神色。
“怎么可能。”虞丽放下酒杯，笃定地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从来没进过那屋，那畜生我見了就害怕，你是知道的。”
“没错，起先只有我和他，我们喝酒、谈论他的狗……他是一个倒霉的家伙，不入流的画匠，他在大街上给人画像，二十块钱一张。”牧风说完，晃了晃空荡的酒杯。
虞丽起身开冰箱拿啤酒，趁这空档，再次朝楼下望了望。“巴士”逆风站立着，背上的毛不断被风弄翻，有人大声喊叫从马路对面斜跑过来，声音被吹跑，听不清楚他喊什么。它警惕地离开了沙发转到塞满主人衣物的塑料衣橱后面，破旧的衣橱挡住了它的前半身，虞丽只看见它凹陷的肚子和消瘦的后胯。
“他画了很多画。”牧风连着拉开了两瓶黑啤，“他的桌上堆满了画，画布沾满了各种颜料，脏乱不堪，比得过屠夫的案板。”
“你把我弄糊涂了。”虞丽强调，“我从来没进过对门，我受不了那味儿。”
“可那天我们在他屋里喝了不少。他还给我们看了他的画，都是他妈的女人的肮脏的身体。”牧风继续说。
他居然用了“肮脏”这个词。虞丽很是惊讶，当然，她没有去驳斥，她不想惹牧风不高兴，牧风难得回来一趟。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你一定是喝醉了……”她有点蒙。
“我没醉，你的记忆一定是出问题了，你本来是过来叫我回去的，你咚咚地砸门，你生气了，站在门口一副厌恶的表情。”
“然后呢？”虞丽忽然来了兴趣。
牧风将嘴里的骨头吐出来，咂咂嘴巴，闷了一口酒说：“你进来了，端起了我的酒杯……那家伙太能喝了，你把自己整趴下了，你坚持不住，居然歪在了床上。”
“你是说——怎么可能，我在他的床上躺下？”虞丽惊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你没有选择沙发，而是轻易地躺在了床上。”牧风边说边起身，他将电风扇朝自己的位置调了调方向。
“后来，我们又聊起了他的狗，我多想抱抱它，甚至牵出去遛一圈，但那畜生明显不给面子，这是很丢脸的事情。”
虞丽看着牧风有点难受地将最后一杯黑色的液体一饮而尽。他身后的电风扇，发出蚊蝇般嗡嗡的响声，将她耷拉在额前的头发不断地往后撩。 牧风描述的那个夜晚，听起来像一个飘浮的梦，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牧风一直在说醉话，甚至说谎？虞丽不确定。她和对门的家伙并没有过接触，她讨厌留着长发养狗的独身男人——几乎是她刚认识牧风那阵子的翻版——几次在楼道里和他不期而遇，她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让道。那家伙，也不说话，躲着她的目光，裹挟着一阵很冲的味儿匆匆而去。
“后来，你们还在一起喝过？”
“对，我们的话并不多，我只想看看他的狗，就这么简单。”
虞丽没再说话，她不理解牧风为何突然和她说起这些，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
直到离家，牧风都没下楼。
虞丽暗示甚至鼓励他能做点什么，牧风一直无动于衷，除了一声不吭喝酒和做爱，他们什么都没做。这期间，房东老太太带着一个年轻人来对面看房，牧风也跟了去，顺便把房租交了。
虞丽听见他们站在楼道里说话。年轻人似乎并不满意，嫌屋里味儿冲。“之前住的是一个画家，”老太太说，“你也看到了，到处是颜料，总会有些味儿。”年轻人并没有接受她这种说法，他们连房租都没有讨论。
年轻人离开后，老太太开始抱怨，她不得不开始考虑将墙壁重新刷一遍的计划，还有那些必不可少的旧家具，她打算趁天气晴稳当了再搬下楼暴晒。但这都是颇为折腾人的事，而且还得花一笔钱。她提出请牧风帮忙，作为回报，减免半月房租。牧风对这样的交易并不感兴趣，他说我下午就得走了，你可以去大街上随便雇一两个人。
牧风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下楼，里面塞满衣物，虞丽弄不明白他这次为何要带走这么多衣物。和往常一样，牧风拒绝虞丽送他，出门时，他只是轻轻拥了拥虞丽。
虞丽看着牧风从门洞里出来，经过破烂不堪的沙发，他停了下来，和“巴士”对视了片刻，然后，他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路的拐角处。
虞丽突然难受起来，她知道，牧风这些年也许并不快乐。
一根猪的股骨从马路对面呼呼带响地抛了过来，落在离沙发五六米远的地方，“巴士”吓得逃离了沙发，躲在远处观察了许久，确定足够安全后才迅速跑过去叼起骨头。
对面饭馆里的食客经常这样取乐。它不该接受这毫无尊严的施舍。
虞丽的目光从啃骨头的“巴士”身上移开，她盯着那张残留有对门那家伙气息的沙发，心里生出隐隐的不适感。
虞丽给牧风打电话，她有些激动地告诉牧风，她第一次给“巴士”投食了，当然是趁着对方远离沙发的时候。但牧风并不主张她这样做。
“离它远点。”他说，“你没必要去这样做。”
“……都是为了你。”
“我对它已经失去兴趣。不要枉费心机，它不相信任何人。”
“我爱你。”
牧风没有回应，他轻轻挂掉了电话。在一阵慌乱的盲音中，虞丽的心急促下坠。
虞丽远远地陪着“巴士”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她和它絮絮叨叨说话，试图让它熟悉她的声音和气味。
“巴士”一言不发，蹲在树荫下阴郁地看着她。
一天。两天。三天。
“巴士”接受她的食物和水，却不让她靠近半步。
路过的人并不知道虞丽要干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街坊都在议论这条有趣而又忠诚的狗，有好奇者带着狗粮大老远跑来围观，也有好事者悄悄给街道和宠物救助站打了电话，但这样一条狗并不能简单粗暴地把它带走或者撵走，那显然有违大多数人的情感和意愿。
“我说过，离它远点。”牧风在电话里大声说，“它只是一条狗。”
“我看到了它眼里的东西……你那边很吵，你在喝酒吗？”虞丽同样提高了声调。
“它眼里只有他的主人，那个倒霉的家伙。”牧风的声音含混不清，他嘴里一定含着什么东西，果然，虞丽听到打火机“吧嗒”一声脆响。
“也许，他是特意把它留给你的。”虞丽说。
“我们气味不投。”牧风变得极度不耐烦。
“需要时间和过程来克服。”虞丽说。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牧风几乎是在大叫，电话那头的喧闹停顿了片刻，但随即又浪潮一般卷了过来，拍打着虞丽的耳膜。
“我知道，你，一直在寄养宠物。”
“……”
对面的大门，除了偶尔有人来看房，一直紧闭。虞丽盯着那扇大门，一动不动，她想起了牧风刚刚那句话，脸上竟然呈现少有的激动和兴奋，她匆匆奔下楼，很轻易地从房东手上拿到对门的钥匙。
屋里的格局比想象中要小得多，一房一卫，阳台上摆着简单的锅灶炊具。屋里陈设简单，一桌一床一椅，占去了大半空间，方格形的木质茶几作为沙发的附属物，在沙发被弃后，孤零零地缩在墙角。绵软的秋阳被窗户分割成大小相称的四个金色方块，铺陈在床前的地砖上。
虞丽努力翕动着鼻子，她在寻找那股熟悉的异味。在这之前，那股味儿曾经从对门的屋里弥散出来，从那家伙身上及他丢弃的垃圾里冒出来，从他放在门口的枯死的花草中透出来……有意无意侵蚀着她的嗅觉神经。
虞丽鼻子足够抵近墙壁、桌椅以及床上的竹席，但依然徒劳，除了幽幽的霉味以及若有若无的阳光的干燥味，再也没有其他的味道。被汗水滋养过的竹席温凉光滑，虞丽恍然想起了牧风说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她顺势慢慢地侧躺了下来，合上眼……
确切地说，虞丽是被越来越浓重的气味唤醒的，那股味儿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仿佛从布满蚊血的墙壁、有着地图一般水渍的屋顶、笨拙老旧的座椅、光滑弯曲的门把、简易的画桌以及身下的竹席里面幽幽地冒出来。屋里的陈设被气味裹着，影影绰绰地浮在陈旧的暮色里，似乎不真实。
她开始舒展身子，让身体尽可能暴露、浸淫在气味中。
翻身的那一刻，她猛然怔住了。
其实，一进门她就看见了墙上的那幅画，只是阳光晃眼，并不能够一眼看明白，现在，光线暗淡，反而看清楚了：一幅名叫《窗前》的女人人体油画，镶嵌在质地细腻的画框里。女人体态丰腴，侧卧于床上，沐浴在黏稠而浓烈的阳光里，眼神里荡漾着一种近似蒙娜丽莎般的宁静和忧伤。
在和女人久久的对视中，虞丽的心开始剧烈跳动，呼吸随之急促——那漾动的眼波、流畅的鼻翼线、微微上翘的嘴角、低眉惆怅的神态……完全是另外一个自己。再看女人身下的卧榻，和自己身下的床毫无二致，画中垂挂于床两侧的天蓝色窗帘，就悬在自己身边且触手可及……虞丽脑子里一片空白，劃拉上鞋近乎踉踉跄跄逃出了门。
……
牧风彻底失去消息，虞丽被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她不停地给那个总是盲音的电话号码发短信，那一个个充满哀伤、追问、自责和绝望的文字犹如一颗颗坠入深湖的小石子，惊不起半点回响。
虞丽把自己关在屋里，在湿冷的雨夜里黯然神伤。她很想重新回忆起对门那个家伙，但不管怎么努力，依旧是一个面目模糊目光躲躲闪闪的影子。
楼下孱弱的路灯，只能温暖自己。她看不见那条叫做“巴士”的金毛狗，但以路灯为参照物，她依然能够测出它和破沙发大概的位置，但今天晚上恐怕不行，它一定蜷到哪个雨淋不到的角落里去了。至于沙发，有腿但不会走，它比“巴士”还要忠诚。虞丽并不过于担心“巴士”的安危，它有足够的警惕和智慧保护自己，相反，她担心残留在沙发上那家伙的气味，经过雨水的冲刷，会变得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失。
她必须做些什么。刻不容缓。
第二天，虞丽搬进了对面的屋。
房东老太太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为解决了困扰已久的麻烦而高兴，并琢磨为虞丽减免一点房租，她甚至提出要帮虞丽一块搬家。虞丽婉言谢绝，她说，除了我和牧风的极少数必用品，我什么也不想搬过去。
（文非，江西进贤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年选，小说集《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年卷。）
编辑：安春华
“把窗户打开啦，”虞丽从厨房探出身，冲卧室大声喊，“要不，把门带上。”
牧风并没有反应。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把她的声音掩盖。
虞丽关掉水，甩着湿漉漉的手去开客厅的窗户。她推开靠近冰箱的那扇窗户，这扇窗是窥探楼下动静的最佳位置。
那条叫“巴士”的金毛已经回来了，它趴在破旧的沙发上，伸着舌头，垂着大耳，双目倦怠，风裹挟着落叶在它身边放肆地打着旋儿。最近一段时间，它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矜持和高贵，它比几天前又瘦了些——人们已经失去了早先的新鲜感，不再按时给它投食，它需要自己离开沙发去觅食。即便偶尔有人随意扔给它一点食物，也并不都合它的口味。
客厅响起疲沓的拖鞋声，木质底的拖鞋敲打着地面，踢踏踢踏。虞丽很喜欢这种声音，大部分时间她一个人待着，无聊极了，牧风只是偶尔借着回总公司处理公务的时候光顾他们这个临时的家。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在卫生间哗哗的水声中。很快，牧风裹着洁白的浴巾坐在了桌前。他的面前，摆了好几听啤酒。他和虞丽一样，似乎很享受他们在一起的慵懒时光。虞丽将炖好的黄豆猪蹄端上桌时，牧风已经把牛排干掉了一半。虞丽给牧风续上黑啤，又给自己倒了点，然后端起来碰了一下牧风的酒杯。他并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努力咀嚼着嘴里的牛排，发出夸张的声响。
“‘巴士’回来了。”
牧风抬眼看了看她，眼底还残留着亢奋后的倦意。
“我说的是楼下那条金毛。”
“那个杂碎。”牧风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然后举杯和虞丽对碰了一下，酒杯发出清脆动听的响声。
一个多月前，对门的长发男人留下一条狗和一些用过的旧物，突然搬离了现在的住所。愤怒的房东老太太将狗随同破烂的旧沙发及旧衣物扫地出门，她并不是没想过将那条狗送人以弥补两个月的房租损失，但那条唤作“巴士”的狗并不好接近，它始终守在散发着主人气味的沙发旁，和直立行走的异类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想带走它显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知道你喜欢它，对吗？”
“是的，但你并不喜欢。”
虞丽有些愧疚，又喝了一杯。她的确不喜欢任何有生命气息的宠物，这种与生俱来的排斥，让他们闹过不少不愉快。有趣的是，虞丽最初认识牧风是在他的宠物店。当年牧风将一条草绿色的蜥蜴越过她的闺蜜举到她跟前时，自己那惊魂失魄大喊大叫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
在最初交往的那段时间，牧风不但开着宠物店，还在家里养宠物。一只指甲大的乌龟和一条闪烁着暗绿色光泽的蜥蜴，还有一条丑陋多皱的斗牛犬。他试图改变虞丽的态度，但情况很糟糕，虞丽对宠物的过度敏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神经几欲变得衰弱。牧风把宠物店盘给了熟人，换了现在的工作，得空，他依然会瞒着虞丽去宠物店坐坐，看看他寄养的那些小动物。
“那家伙铁定是不会回来了……他为什么不把它带走？”虞丽有些无来由的气恼。
“谁知道呢？那是个奇怪的人。”牧风咧嘴笑了笑。
“他看上去很孤独，从不说话，除了那条狗。”
“是的，他并不坏，也无恶意。我们曾经和他喝过。”
“是吗？什么时候？”虞丽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也在呀，那一次。”牧风同样也露出诧异的神色。
“怎么可能。”虞丽放下酒杯，笃定地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从来没进过那屋，那畜生我見了就害怕，你是知道的。”
“没错，起先只有我和他，我们喝酒、谈论他的狗……他是一个倒霉的家伙，不入流的画匠，他在大街上给人画像，二十块钱一张。”牧风说完，晃了晃空荡的酒杯。
虞丽起身开冰箱拿啤酒，趁这空档，再次朝楼下望了望。“巴士”逆风站立着，背上的毛不断被风弄翻，有人大声喊叫从马路对面斜跑过来，声音被吹跑，听不清楚他喊什么。它警惕地离开了沙发转到塞满主人衣物的塑料衣橱后面，破旧的衣橱挡住了它的前半身，虞丽只看见它凹陷的肚子和消瘦的后胯。
“他画了很多画。”牧风连着拉开了两瓶黑啤，“他的桌上堆满了画，画布沾满了各种颜料，脏乱不堪，比得过屠夫的案板。”
“你把我弄糊涂了。”虞丽强调，“我从来没进过对门，我受不了那味儿。”
“可那天我们在他屋里喝了不少。他还给我们看了他的画，都是他妈的女人的肮脏的身体。”牧风继续说。
他居然用了“肮脏”这个词。虞丽很是惊讶，当然，她没有去驳斥，她不想惹牧风不高兴，牧风难得回来一趟。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你一定是喝醉了……”她有点蒙。
“我没醉，你的记忆一定是出问题了，你本来是过来叫我回去的，你咚咚地砸门，你生气了，站在门口一副厌恶的表情。”
“然后呢？”虞丽忽然来了兴趣。
牧风将嘴里的骨头吐出来，咂咂嘴巴，闷了一口酒说：“你进来了，端起了我的酒杯……那家伙太能喝了，你把自己整趴下了，你坚持不住，居然歪在了床上。”
“你是说——怎么可能，我在他的床上躺下？”虞丽惊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你没有选择沙发，而是轻易地躺在了床上。”牧风边说边起身，他将电风扇朝自己的位置调了调方向。
“后来，我们又聊起了他的狗，我多想抱抱它，甚至牵出去遛一圈，但那畜生明显不给面子，这是很丢脸的事情。”
虞丽看着牧风有点难受地将最后一杯黑色的液体一饮而尽。他身后的电风扇，发出蚊蝇般嗡嗡的响声，将她耷拉在额前的头发不断地往后撩。 牧风描述的那个夜晚，听起来像一个飘浮的梦，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牧风一直在说醉话，甚至说谎？虞丽不确定。她和对门的家伙并没有过接触，她讨厌留着长发养狗的独身男人——几乎是她刚认识牧风那阵子的翻版——几次在楼道里和他不期而遇，她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让道。那家伙，也不说话，躲着她的目光，裹挟着一阵很冲的味儿匆匆而去。
“后来，你们还在一起喝过？”
“对，我们的话并不多，我只想看看他的狗，就这么简单。”
虞丽没再说话，她不理解牧风为何突然和她说起这些，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
直到离家，牧风都没下楼。
虞丽暗示甚至鼓励他能做点什么，牧风一直无动于衷，除了一声不吭喝酒和做爱，他们什么都没做。这期间，房东老太太带着一个年轻人来对面看房，牧风也跟了去，顺便把房租交了。
虞丽听见他们站在楼道里说话。年轻人似乎并不满意，嫌屋里味儿冲。“之前住的是一个画家，”老太太说，“你也看到了，到处是颜料，总会有些味儿。”年轻人并没有接受她这种说法，他们连房租都没有讨论。
年轻人离开后，老太太开始抱怨，她不得不开始考虑将墙壁重新刷一遍的计划，还有那些必不可少的旧家具，她打算趁天气晴稳当了再搬下楼暴晒。但这都是颇为折腾人的事，而且还得花一笔钱。她提出请牧风帮忙，作为回报，减免半月房租。牧风对这样的交易并不感兴趣，他说我下午就得走了，你可以去大街上随便雇一两个人。
牧风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下楼，里面塞满衣物，虞丽弄不明白他这次为何要带走这么多衣物。和往常一样，牧风拒绝虞丽送他，出门时，他只是轻轻拥了拥虞丽。
虞丽看着牧风从门洞里出来，经过破烂不堪的沙发，他停了下来，和“巴士”对视了片刻，然后，他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路的拐角处。
虞丽突然难受起来，她知道，牧风这些年也许并不快乐。
一根猪的股骨从马路对面呼呼带响地抛了过来，落在离沙发五六米远的地方，“巴士”吓得逃离了沙发，躲在远处观察了许久，确定足够安全后才迅速跑过去叼起骨头。
对面饭馆里的食客经常这样取乐。它不该接受这毫无尊严的施舍。
虞丽的目光从啃骨头的“巴士”身上移开，她盯着那张残留有对门那家伙气息的沙发，心里生出隐隐的不适感。
虞丽给牧风打电话，她有些激动地告诉牧风，她第一次给“巴士”投食了，当然是趁着对方远离沙发的时候。但牧风并不主张她这样做。
“离它远点。”他说，“你没必要去这样做。”
“……都是为了你。”
“我对它已经失去兴趣。不要枉费心机，它不相信任何人。”
“我爱你。”
牧风没有回应，他轻轻挂掉了电话。在一阵慌乱的盲音中，虞丽的心急促下坠。
虞丽远远地陪着“巴士”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她和它絮絮叨叨说话，试图让它熟悉她的声音和气味。
“巴士”一言不发，蹲在树荫下阴郁地看着她。
一天。两天。三天。
“巴士”接受她的食物和水，却不让她靠近半步。
路过的人并不知道虞丽要干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街坊都在议论这条有趣而又忠诚的狗，有好奇者带着狗粮大老远跑来围观，也有好事者悄悄给街道和宠物救助站打了电话，但这样一条狗并不能简单粗暴地把它带走或者撵走，那显然有违大多数人的情感和意愿。
“我说过，离它远点。”牧风在电话里大声说，“它只是一条狗。”
“我看到了它眼里的东西……你那边很吵，你在喝酒吗？”虞丽同样提高了声调。
“它眼里只有他的主人，那个倒霉的家伙。”牧风的声音含混不清，他嘴里一定含着什么东西，果然，虞丽听到打火机“吧嗒”一声脆响。
“也许，他是特意把它留给你的。”虞丽说。
“我们气味不投。”牧风变得极度不耐烦。
“需要时间和过程来克服。”虞丽说。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牧风几乎是在大叫，电话那头的喧闹停顿了片刻，但随即又浪潮一般卷了过来，拍打着虞丽的耳膜。
“我知道，你，一直在寄养宠物。”
“……”
对面的大门，除了偶尔有人来看房，一直紧闭。虞丽盯着那扇大门，一动不动，她想起了牧风刚刚那句话，脸上竟然呈现少有的激动和兴奋，她匆匆奔下楼，很轻易地从房东手上拿到对门的钥匙。
屋里的格局比想象中要小得多，一房一卫，阳台上摆着简单的锅灶炊具。屋里陈设简单，一桌一床一椅，占去了大半空间，方格形的木质茶几作为沙发的附属物，在沙发被弃后，孤零零地缩在墙角。绵软的秋阳被窗户分割成大小相称的四个金色方块，铺陈在床前的地砖上。
虞丽努力翕动着鼻子，她在寻找那股熟悉的异味。在这之前，那股味儿曾经从对门的屋里弥散出来，从那家伙身上及他丢弃的垃圾里冒出来，从他放在门口的枯死的花草中透出来……有意无意侵蚀着她的嗅觉神经。
虞丽鼻子足够抵近墙壁、桌椅以及床上的竹席，但依然徒劳，除了幽幽的霉味以及若有若无的阳光的干燥味，再也没有其他的味道。被汗水滋养过的竹席温凉光滑，虞丽恍然想起了牧风说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她顺势慢慢地侧躺了下来，合上眼……
确切地说，虞丽是被越来越浓重的气味唤醒的，那股味儿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仿佛从布满蚊血的墙壁、有着地图一般水渍的屋顶、笨拙老旧的座椅、光滑弯曲的门把、简易的画桌以及身下的竹席里面幽幽地冒出来。屋里的陈设被气味裹着，影影绰绰地浮在陈旧的暮色里，似乎不真实。
她开始舒展身子，让身体尽可能暴露、浸淫在气味中。
翻身的那一刻，她猛然怔住了。
其实，一进门她就看见了墙上的那幅画，只是阳光晃眼，并不能够一眼看明白，现在，光线暗淡，反而看清楚了：一幅名叫《窗前》的女人人体油画，镶嵌在质地细腻的画框里。女人体态丰腴，侧卧于床上，沐浴在黏稠而浓烈的阳光里，眼神里荡漾着一种近似蒙娜丽莎般的宁静和忧伤。
在和女人久久的对视中，虞丽的心开始剧烈跳动，呼吸随之急促——那漾动的眼波、流畅的鼻翼线、微微上翘的嘴角、低眉惆怅的神态……完全是另外一个自己。再看女人身下的卧榻，和自己身下的床毫无二致，画中垂挂于床两侧的天蓝色窗帘，就悬在自己身边且触手可及……虞丽脑子里一片空白，劃拉上鞋近乎踉踉跄跄逃出了门。
……
牧风彻底失去消息，虞丽被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她不停地给那个总是盲音的电话号码发短信，那一个个充满哀伤、追问、自责和绝望的文字犹如一颗颗坠入深湖的小石子，惊不起半点回响。
虞丽把自己关在屋里，在湿冷的雨夜里黯然神伤。她很想重新回忆起对门那个家伙，但不管怎么努力，依旧是一个面目模糊目光躲躲闪闪的影子。
楼下孱弱的路灯，只能温暖自己。她看不见那条叫做“巴士”的金毛狗，但以路灯为参照物，她依然能够测出它和破沙发大概的位置，但今天晚上恐怕不行，它一定蜷到哪个雨淋不到的角落里去了。至于沙发，有腿但不会走，它比“巴士”还要忠诚。虞丽并不过于担心“巴士”的安危，它有足够的警惕和智慧保护自己，相反，她担心残留在沙发上那家伙的气味，经过雨水的冲刷，会变得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失。
她必须做些什么。刻不容缓。
第二天，虞丽搬进了对面的屋。
房东老太太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为解决了困扰已久的麻烦而高兴，并琢磨为虞丽减免一点房租，她甚至提出要帮虞丽一块搬家。虞丽婉言谢绝，她说，除了我和牧风的极少数必用品，我什么也不想搬过去。
（文非，江西进贤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年选，小说集《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年卷。）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