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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走，身边是怀了宝宝的妻子。妻子伸手挽了他，轻轻地靠在他身上。他的目光掠过妻子的脸庞，落在她高高耸起的肚子上。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做父亲了。
迎面跑来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的，两三岁的样子，跑到他身边时，竟一下跌倒了。他赶紧把车推到一边，弯下腰把小女孩扶起来。目光落在小女孩脸上时，他一下子愣住了。这张充满稚气的脸，和记忆深处的一张脸重叠起来，他的心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从小女孩脸上移开，迎向小女孩身后的女人。一张依然青春的脸，带着梦里熟悉的笑，客气地向他道谢，然后转向小女孩，含笑牵了她的手，飘然离去。
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知道，她已经忘了他，而只是把他当做陌生人来道谢。好多年已经过去，他留起了头发，再不是以前的光头模样。在她的记忆里，怎么会有他的影子呢?
毕竟10年的时光已经过去。10年，日日夜夜的交替中，他的人生已经改变。
10年前，他还是个挥斥方遒的少年，画得一手好画，傲得很。父母也都为他骄傲，谁都不会怀疑，有美好的前程在等着他。他每走在路上，下巴微微抬起，看人时眼睛微微眯起，就像做画时的样子。
他太优秀了，太顺利了，以至于常常感到这样的人生太平淡，缺少应有的色彩和起伏。
有一天，他临窗远眺，看到了楼下开车经过的邻居。这是先富起来的那一小部分人中的一个，大家都还骑自行车呢，却已经买了私家车。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你招摇什么?
他决定给这位邻居点儿颜色瞧瞧。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趁邻居家没人时，他撬开了人家的门，翻箱倒柜找钱，然后敞着门逃之夭夭。回到自己家，父母还在睡，他似乎第一回感受到了征服的快感。
他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直沾沾自喜着呢!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他觉得派出所的人都是些笨蛋。慢慢地，他忘了自己曾破门行窃，好孩子的历史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好孩子。甚至有一天，当警笛由远而近的时候，他还在想，警车来干什么呢?然而，一切都改变了，他进了监狱。
他一下子从好孩子沦落为罪犯。
但他依然傲得很，瞧不起那些强奸犯和偷盗犯，从不正眼瞧他们。他认为，自己的偷盗跟他们是不同的。他落魄了，午夜梦回的时候悔青了肠子，但清晨起来依然狂傲不羁。
监狱里新建了一个装潢车间，调他过去，他终于告别了那个轰鸣的车间。劳作使他的手指变得粗壮，他真担心以后再也拿不起画笔，幸好管教发现了他的特长，对此他是感激的。
那会儿男女犯人在同一座监狱里服刑，还没有专门的女子监狱，装潢车间的半成品要转到女犯那里，女干警有时候会到装潢车间来。
有一天，在他低头画画的时候，感觉有人站在他旁边看。他转头，看到了一张略带稚气的陌生面孔，一双纯净得让人不忍收回目光的眼睛。没有丝毫歧视，也没有一点儿冷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一瞬间，他的心被重重地敲打着，是一种痛并快乐的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直看到他心里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里，他手心微微出了汗。
是一位新来的女干警，他判断。那些老的女干警他都见过，只有这个是陌生的新面孔。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她：小巧的身材，扎了马尾辫，皮肤吹弹欲破。让他怦然心动的，是她的纯净，就像从没有污染过的蓝天，纯净得让人觉得自己很脏。他相信，纯净是一种境界，是与生俱来的。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好像也是纯净的，只是现在，他已经把自己弄得很脏了。
她用赞叹的目光看他做画，问：“你画的么?真好。”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他的狂傲，甚至自信，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他嗫嚅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她轻轻地笑了。她的笑，好像别有意味呢。
从此，她的目光蛮横地进入了他的生命，好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注视之下，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有她的注视。他被这注视搅得六神不安。
她来的次数并不多，很多时候是别的女干警来。有时她来了，远远地望她一眼，心里也是满足。若能站在他旁边，随意地说句话，他会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脸在瞬间变得通红。多么渴望她能多待一会儿，短短几分钟，仿佛有永恒那么长，又仿佛只一眨眼，她就走了。
他变了，囚服不再邋遢，甚至每天都尽量洗洗澡，洗去身上的汗味。他知道，他们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那是男人们聚集的地方才有的味道。
他每日里期盼的，就是看到她的身影。只要她来，他不用看，就能感觉得到。他神经的触角能伸到车间外面，感受到她到来时的脚步。
那纯净的目光时时在他心头注视着，让他不敢懈怠，更不允许自己犯错误。他知道，她不会注意到他，她只是把他当做普通的犯人。他也不敢有任何奢望，但那目光激励着他，他要争取减刑，早日出去。
夜里躺在床上，想的最多的，是出狱后同她相遇的情景。在闹市的人流中，在雨中，在花园的小径上，她不期而至，惊喜漫过他的眼睛。那时候，他已经留起帅气的头发，深情款款，而她依然娇羞。
他出狱的时候，甚至希望能在监狱里的路上遇到她，哪怕只看她一眼，那一刻，甚至有些留恋这监狱。他渴望能早日飞出去，一旦真的要离开了，他竟是那样怅然。
很快，他有了自己的装潢公司，并拼了命地挣钱。想混出个人样来，想有一天遇到她的时候，能在她面前抬起头来。他曾无数次梦想，有一天突然在人群里遇到她，哪怕同她随便说句什么话也好。可是没有，想象中的相遇从来都没有发生。他富了，似乎也干净了，却没有勇气去找她。
再后来，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她不嫌弃他曾经是个犯人，她父母也喜欢他的乖巧，他娶了她。慢慢地，梦中的相遇变得遥远起来。
命运是多么奇妙，没想到竟在超市里遇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女儿，还有她依然青春的笑脸。她很幸福，这能看得出来。
妻子轻轻地推他，问，你想什么呢?干吗愣着?他长出一口气，笑笑说，没什么。
多年来揣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一下子放下了。他怅然，同时也轻松起来。
他收回目光和思绪，望了一眼妻子隆起的腹部。
编辑乌耕
迎面跑来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的，两三岁的样子，跑到他身边时，竟一下跌倒了。他赶紧把车推到一边，弯下腰把小女孩扶起来。目光落在小女孩脸上时，他一下子愣住了。这张充满稚气的脸，和记忆深处的一张脸重叠起来，他的心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从小女孩脸上移开，迎向小女孩身后的女人。一张依然青春的脸，带着梦里熟悉的笑，客气地向他道谢，然后转向小女孩，含笑牵了她的手，飘然离去。
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知道，她已经忘了他，而只是把他当做陌生人来道谢。好多年已经过去，他留起了头发，再不是以前的光头模样。在她的记忆里，怎么会有他的影子呢?
毕竟10年的时光已经过去。10年，日日夜夜的交替中，他的人生已经改变。
10年前，他还是个挥斥方遒的少年，画得一手好画，傲得很。父母也都为他骄傲，谁都不会怀疑，有美好的前程在等着他。他每走在路上，下巴微微抬起，看人时眼睛微微眯起，就像做画时的样子。
他太优秀了，太顺利了，以至于常常感到这样的人生太平淡，缺少应有的色彩和起伏。
有一天，他临窗远眺，看到了楼下开车经过的邻居。这是先富起来的那一小部分人中的一个，大家都还骑自行车呢，却已经买了私家车。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你招摇什么?
他决定给这位邻居点儿颜色瞧瞧。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趁邻居家没人时，他撬开了人家的门，翻箱倒柜找钱，然后敞着门逃之夭夭。回到自己家，父母还在睡，他似乎第一回感受到了征服的快感。
他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直沾沾自喜着呢!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他觉得派出所的人都是些笨蛋。慢慢地，他忘了自己曾破门行窃，好孩子的历史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好孩子。甚至有一天，当警笛由远而近的时候，他还在想，警车来干什么呢?然而，一切都改变了，他进了监狱。
他一下子从好孩子沦落为罪犯。
但他依然傲得很，瞧不起那些强奸犯和偷盗犯，从不正眼瞧他们。他认为，自己的偷盗跟他们是不同的。他落魄了，午夜梦回的时候悔青了肠子，但清晨起来依然狂傲不羁。
监狱里新建了一个装潢车间，调他过去，他终于告别了那个轰鸣的车间。劳作使他的手指变得粗壮，他真担心以后再也拿不起画笔，幸好管教发现了他的特长，对此他是感激的。
那会儿男女犯人在同一座监狱里服刑，还没有专门的女子监狱，装潢车间的半成品要转到女犯那里，女干警有时候会到装潢车间来。
有一天，在他低头画画的时候，感觉有人站在他旁边看。他转头，看到了一张略带稚气的陌生面孔，一双纯净得让人不忍收回目光的眼睛。没有丝毫歧视，也没有一点儿冷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一瞬间，他的心被重重地敲打着，是一种痛并快乐的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直看到他心里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里，他手心微微出了汗。
是一位新来的女干警，他判断。那些老的女干警他都见过，只有这个是陌生的新面孔。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她：小巧的身材，扎了马尾辫，皮肤吹弹欲破。让他怦然心动的，是她的纯净，就像从没有污染过的蓝天，纯净得让人觉得自己很脏。他相信，纯净是一种境界，是与生俱来的。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好像也是纯净的，只是现在，他已经把自己弄得很脏了。
她用赞叹的目光看他做画，问：“你画的么?真好。”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他的狂傲，甚至自信，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他嗫嚅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她轻轻地笑了。她的笑，好像别有意味呢。
从此，她的目光蛮横地进入了他的生命，好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注视之下，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有她的注视。他被这注视搅得六神不安。
她来的次数并不多，很多时候是别的女干警来。有时她来了，远远地望她一眼，心里也是满足。若能站在他旁边，随意地说句话，他会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脸在瞬间变得通红。多么渴望她能多待一会儿，短短几分钟，仿佛有永恒那么长，又仿佛只一眨眼，她就走了。
他变了，囚服不再邋遢，甚至每天都尽量洗洗澡，洗去身上的汗味。他知道，他们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那是男人们聚集的地方才有的味道。
他每日里期盼的，就是看到她的身影。只要她来，他不用看，就能感觉得到。他神经的触角能伸到车间外面，感受到她到来时的脚步。
那纯净的目光时时在他心头注视着，让他不敢懈怠，更不允许自己犯错误。他知道，她不会注意到他，她只是把他当做普通的犯人。他也不敢有任何奢望，但那目光激励着他，他要争取减刑，早日出去。
夜里躺在床上，想的最多的，是出狱后同她相遇的情景。在闹市的人流中，在雨中，在花园的小径上，她不期而至，惊喜漫过他的眼睛。那时候，他已经留起帅气的头发，深情款款，而她依然娇羞。
他出狱的时候，甚至希望能在监狱里的路上遇到她，哪怕只看她一眼，那一刻，甚至有些留恋这监狱。他渴望能早日飞出去，一旦真的要离开了，他竟是那样怅然。
很快，他有了自己的装潢公司，并拼了命地挣钱。想混出个人样来，想有一天遇到她的时候，能在她面前抬起头来。他曾无数次梦想，有一天突然在人群里遇到她，哪怕同她随便说句什么话也好。可是没有，想象中的相遇从来都没有发生。他富了，似乎也干净了，却没有勇气去找她。
再后来，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她不嫌弃他曾经是个犯人，她父母也喜欢他的乖巧，他娶了她。慢慢地，梦中的相遇变得遥远起来。
命运是多么奇妙，没想到竟在超市里遇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女儿，还有她依然青春的笑脸。她很幸福，这能看得出来。
妻子轻轻地推他，问，你想什么呢?干吗愣着?他长出一口气，笑笑说，没什么。
多年来揣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一下子放下了。他怅然，同时也轻松起来。
他收回目光和思绪，望了一眼妻子隆起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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