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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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欣  女,满族,出生于辽宁省丹东市。国内外语系英美文学本科及研究生毕业,后留学美国取得硕士及博士ABD学位。曾长期任职于北卡州政府。现居美国德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任美国文心社理事,北卡分社社长。曾出版长篇小说《金秋》、散文集《远山怀思》。多篇小说散文获得第十九届、第二十届、第二十三届汉新文学奖。散文《纽约 纽约》被纽约大学选入中文课本。近年,先后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山花》,《天涯》,《羊城晚报》,《满族文学》及台湾《世界日报》等报刊发表数十篇小说散文。
  你放下电话,心里真不是滋味。终于明白吃苍蝇的感觉是什么样,除了恶心,震惊,还有打掉了牙硬往肚子里咽的难受。
  明天就是父亲节,你的父亲却在这一天教会你这种感觉。
  你努力安慰自己,也许一切都是有缘由的,有前因后果的。
  如果你没有在电话上事先跟父亲说往家汇寄美元的事,他可能不会想到有钱给那个女人;如果不是老叔的儿子结婚邀请父母去,母亲可能不会想到去银行取钱,从而发现少了三千块钱。
  你震惊。震惊不只是来自于父亲把钱给那个女人,更是母亲语气里的绝望,痛苦。母亲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人一般的陌生;说,想跟父亲分开。
  你感觉受伤。这是你辛苦写稿挣下的钱;因为是第一笔较大的数目,便想着下个月母亲七十了,想让她高兴一下,就说这钱咱俩一人一半,给你过生日。
  而父亲却拿着给母亲过生日的钱,偷着给了母亲的仇敌,父亲的旧情人。
  你的愤怒像来势凶猛的山洪,寻找每一个细小的出口。
  你感觉到不公与讽刺。母亲平常节省了又节省,买捆几毛钱的葱都要掂量思忖;父亲也算不上浪费,渔具店里看上的手杆端详了又端详,就是下不了手。
  你品尝到了困兽的感觉,想大喊,大哭,大跳,大骂,却无能为力,泪水只能往心里流。你像熔炉里的铁水,白热炙烫,却也只能在围炉四壁里团转。
  铁水慢慢冷却,凝固。你明白母亲的意思,电话上打哑语,不想让父亲知道你晓得。
  你想起《小团园》里九莉的母亲,拿着女儿助学金的钱去麻将桌上赌得一毛不剩。你当时的反应是这母亲够混。尔后觉得自己也许不够厚道,就又给人物加了一笔评论,说也许那是时代的悲剧,人的素质,云云。
  一个甲子过去了,看来还是那句话: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太阳底下,夕阳给景物蒙上一层灰色,你感觉平静了一点,开始替你的父亲找理由。
  他是个极其念旧的人,又守信用,他的好处也是他的孬处;跟人家论说过嫁娶,没有兑现,总是心存愧疚,所以总在钱财上出手,以为是一种救赎。
  你想起刚来美国时,父亲的一封信,提到出差弄丢了单位两千块钱,你二话不说,马上寄了一张两百美元的支票。你那时还是个赤手空拳的穷学生,二百美元是你一个月的生活费。现在算来,一切都有账可查了,这婚外恋纠缠瓜葛藕断丝连竟有二十年了。
  在你家里,这是个公开的秘密,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装不知道。你也得装不知道,至少让父亲感觉你不知道。
  你的耳畔回响着弟弟的声音:那个女的,什么好人?要是个好人也行;泼妇一样,张嘴就骂;又是离婚的,在咱爸之前之后不知跟过多少男人。就是年轻呗,比老头小快二十岁了。
  二十年前的父亲不到五十,是一局之长。女人于是瞄上了,从此蚊子叮,吸血。
  你尽可能安慰自己,想让自己站在相对公平的角度,比较客观地看待这一切。
  无数个你,站在争论的对垒台上,天人交战,争辞辩论。
  玩世不恭的你说:大陆的大气候就是这样,有权自然有女人。那些达官大人们还不止一个呢。上梁不正下梁歪。
  严厉的你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到底是自己不懂把握,修养素质不够。
  温情的你说:父亲也是寂寞的。婚没离成,心也好像少了一瓣,不肯陪母亲,无论是早起上山遛弯,还是上街买菜闲逛,都是母亲自己一个人。
  正直的你说:简直是忘恩负义,良心给狗吃了;忘了年前患病,躺在床上不能动,母亲像伺候孩子一样,一勺一勺喂饭。
  刻薄的你说:简直是个恶女。隔着门铃让自己的儿子谎称邮局送包裹的,把父亲诳到室外,要钱。
  中庸的你说: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大气的你接着跟进:知道大仲马吧,豪爽洒脱,洒向人间都是爱,千金散尽还复来。父亲的八旗子弟血液里流动着大仲马一样的精魂。爷爷奶奶也是这样,有钱的时候,亲戚朋友,村人过路的,都可以随来随吃,有福同享有乐同当,豪爽。
  现实的那个你站起来说:就算是老房子着火,拿钱接济旧情人吧,可是也要有分寸,有原则啊——在不伤害家人的基础上。这不是明目张胆戏弄家人,作践自己吗?
  崇尚情感的你说:看过《人性的枷锁》吧?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死穴——走不出,甩不掉,所以是枷锁,也所以是人性。毛姆小说里,男主角情困漩涡,明知道女人爱的只是他的钱,也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哪怕是用自己的钱资助她跟别的男人相好,只为了能用视觉触摸女人脖颈上白得发出绿光的皮肤。
  那绿光如小蛇一般在某个墙脚闪烁。无数个精灵争执不休。楼上的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嘎拉拉的响声。
  你诧然惊醒,收回心思;你要镇静,至少表面上如此,别让丈夫觉察到异端。如果让他知道那笔钱被父亲用在了一个非亲女人身上,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他失业了,因为家里资金紧张。当初他就坚持,等过一阵,找到工作,再给寄钱。直到你说,是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失业好像也失去理智,苦楚的不只是金钱,更多的是身心。
  你开始节源,能做的就是随手关灯,草地浇水隔三差五。
  他却总把客厅灯开得通明光亮,名曰:开灯治疗忧郁;自己却躲到楼上房间,足不出户。
  草地的水哗哗地流,黑夜里灯光下照出音乐喷泉般的彩虹。你知道他多半又忘了,便踢拉着拖鞋,去黑黢黢的草地拧住水龙头,再关上车库门。门声惊动了他,还有他一脸的不耐,倒像是说他连这点水费都付不起?   你仿佛看到母亲在早市上半价买回一块发糕时脸上的欢喜,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那实在是一种安全感在较真儿。
  男人没有给女人安全感,金钱上,情感上。她那小小的欢喜,像发糕上小小的红枣,不过是压挤的空间里留取的一丝窃兴。
  而你,还多了一丝危机感。
  你想起素描课上老师的话,画素描可以减压,铅笔窸窸簌簌来来回回在纸上涂描着。一道一道痕迹里你的愁绪怅茫似乎也随着铅碳渐行渐逝。
  你把这个建议给他,他对此不屑一顾:哪里有那份闲心,你可是不用操心找工作。
  他不懂一个藤上两个瓜的意味,倒好像你故意玩笑,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
  你怎么会不懂,被解雇的感觉多颓恼沮丧,申请被拒接二连三的失意多挫败。男人世界里的顶梁柱被折断了,更别说那早已像一种习惯。你看着他每天早晨照样早起,晨浴,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桌前。
  可是你并没有抱怨嫌弃的意思,而是愿意携手,有苦同受,有难同当。
  他抿起的嘴唇里,露出怀疑讽刺的意味,就仿佛怀疑古训之夫妻本是同林鸟的真谛。
  你生气了。铅笔一划一划簌簌在纸上来来去去……
  站起身来,你去给邻居朋友喂猫。
  六月的得克萨斯,门外像下火。打开门,火气迎面扑来,蝉鸣,鸟叫,空调嗡嗡,一个热闹烦嚣的世界。
  你抚一抚胳膊,皮肤给太阳晒得像有针扎。打开邻家门锁,客厅里一阵铃铃铛铛,猫的影子一闪而过。
  你从来没养过猫,朋友临走交待你时,你的一筹莫展,令朋友一愣,脸上写满狐疑。
  因为陌生,所以戒备。猫离你远远的,你离它更远。
  一个星期过去了,猫开始彷徨,喵喵小声叫着,前脚后脚跟在你的腿边,尾巴似乎不经意扫过,正好蹭在你小腿上。毛茸茸,令你心里一扑腾。你想起主人的话,它可傲慢了,不理人的。你倒希望它的傲慢持续长久,互不相扰。
  十天过去了,你发现早晨放过的猫食竟然没怎么动,猫厕里也没有往常一样干硬干硬的球球蛋蛋。黑猫停在客厅尽头,怔怔地张大眼睛,朝着门口张望,像一个黑色的幽灵。
  猫也患了忧郁症?朋友交待说两三天来一次就行。你已经每天都来给它加食清理。
  猫喵喵地叫着,好像要跟你说话。猫终于主动走过来,在你腿边围来绕去,可是你害怕毛茸茸的感觉,不敢碰它。
  下次来,你带了副手套,戴上,猫的头早已伸过来。你给猫搔痒,它有一对黄绿色的眼珠,嘴边白色的胡须像海豹。你努力回忆看过的有关猫的文章,它们喜欢颈后按摩。你就来来回回地在它颈上,背上摸蹭,心里安慰着自己,我不怕你。
  猫开始掉毛,摸一把,下来些黑白掺杂的灰黑毛发。适者生存,这就是命,你耳畔响起母亲的话。猫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定是很享受。你跟它说去吃饭吧。声音生硬,令你自己都吃了一惊,跟宠物说话你还不习惯,还得练练。
  猫咀嚼着,嘎嘣嘎嘣响,像吃炒豆子。猫也可怜,就这一食一水,水里还常漂着几丝猫毛。
  你把碗里的水换掉,趁势站起身环视客厅。朋友一家在墙上的照片里朝你微笑。那丈夫又高又瘦,“海龟”一阵子了。一家子空中飞人,你来我往。你的心里念叨,还好,海归了,不然大概也要遭遇裁员。
  你又回到燥热的室外,想起家里的气氛,同样燥热。三个面试,一个接一个的机会令他喜出望外,你看到他的眼神都不一样。接下来,接二连三,三个面试都落选。他的眼睛里便多了愤怒,冲着你吼叫,倒像是你导致的。
  你坐在图画桌前有些心不在焉。
  鲍勃又在给你看他画的圆锥,阴影像倒下来的靴子。你笑了,说不像。他连忙又用橡皮去擦,成了越描越糊涂的一片。他的红体恤很提神,和他头上梳得有条不紊的白发十分相衬。
  素描班上总共十来人,退休的,离职的,算是有闲而又有所追求不肯寂寞的一群人。
  门外孔雀在叫,嘎嘎的声音响亮。大隐隐于市,你怎么也想不到这闹市的中心竟隐藏着如此美妙的孔雀园。
  很美吧,鲍勃踱过来道,看你盯着那只开屏的蓝孔雀不眨眼。
  真漂亮。你由衷地赞美,心里的烦恼似乎也暂且烟消云散。你要这具体的映射来意识你身边美好的东西。
  他站在身边,离你很近。他那平和的惬意让你感动,就像他那白得亮眼的捷豹(Jaguar)跑车,早已过了张扬季节,是一种安逸祥和的白瓷静谧。你不由不承认,你对他站在你身边的情景是喜欢的,也许是他对着你说话的和婉口气,也许是他亲恭的礼节。
  你的心里流过一个朋友的影子。老公四处寻工,全靠她在餐馆打工。丈夫找到工作了,两个人也分手了。她道:伤透了。他太狠心,竟然让我去打工。
  其实不是打工出力的问题,而是态度。
  鲍勃要帮你问那个星期的画展主题,朝着不远处的美术馆人员迎过去,说了些什么你没全弄明白。
  他走回来,向你解释,没有你看的画展,很遗憾。他从前看过的那些艺术家的画展,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是他们的时代,那时你不过几岁。
  看过《The Gay Place》(《快乐的地方》),你说。对于奥斯汀的昔日辉煌,你并不是全然不知的。
  那时奥斯汀千真万确是一个快乐的地方。鲍勃微笑,眼睛里闪过一丝暧昧嘲弄。你当然明白是指书里前总统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的传奇;酒精,摇滚,性解放。
  回来的路上,你听着汽车里的音乐,感伤汨汨袭来——这最后一堂素描课,短暂的快乐也结束了。
  快乐的地方,只在书里,曾经的故事里。
  猫与豹在你的脑子里交织缠绕。你原本与猫是无缘的,可是你的生活里出现了猫的痕迹。你喜欢豹吗?你想这压抑的沉寂里出现一丝跳跃吗?
  你想知道。
  那白色的捷豹,发出瓷一样的光,精致,高贵,勾引着你的心思。看着鲍勃写在你画本上的email地址,黑色的炭笔,像蛇行的线,弯曲着,口中红红的信子像一朵娇艳的罂粟花。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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