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鸢尾

来源 :满族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kstudybitcc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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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度词条】蓝鸢尾花语:暗中的思念。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
  1
  故事的主人公叫葛小云。此时此刻她正望着桌上的一株瘦小植物发呆。她对面的女人戴着大得夸张的太阳镜,几粒雀斑溢出来,在脂粉间漫步。
  女人用小城少见的普通话说,老两口,一个八十六,一个八十五。有问题吗?
  葛小云的脑子却在溜号,她面前的植物笼罩在盛夏的烈焰中,耷拉着狭长的叶片,连花盆都在收缩。女人见她不说话,眼窝在墨镜后紧了紧,你得搬来二十四小时陪住。女人面无表情地说。葛小云觉得她面无表情是因为她说话时嘴唇恨不得不动。她觉得这么说话的人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为什么这么想,她自己也不知道。
  女人见葛小云不说话,突然笑一笑,没问题吧?葛小云点点头。反正要摆脱出租屋的霉菌,这是最好的机会。中介说这家老头子是电大的老校长,姓霍,儿子在银行工作,是个小康之家。
  女人又看了看葛小云,你多大了?葛小云竖起两根指头,明年就二十岁了。女人皱了下眉头,十九?葛小云刚想为自己说点好话,这些话,她早就在肚子里打了草稿。却还没等她开口,女人竟一撇嘴,也蛮好,说不定就因为你这年纪,反倒不会有什么问题。说着便扭头喊来中介大婶,说是定下来了,这丫头一会儿就跟我走。葛小云想,这女人找保姆也是够马虎的,只这么说一说,连身份证都不要看。女人转身问葛小云,你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趁现在赶紧问。葛小云脑子断了信号般,猛地想起桌上的花,这是啥花?
  女人伸手摘了墨镜,露出一双黑中带棕的眼睛,蓝鸢尾。去的时候带着这个。
  2
  带这个?葛小云把鼻子凑近花盆。怎么像是接头暗号?
  葛小云从不挑剔东家,只要钱上没问题,她是什么都能忍的。想到老家的弟弟,葛小云觉得,能遇上霍家这种雇主是她的运气。
  来到七纬路,登上惠福小区某座的五楼,葛小云把花盆放在脚边。霍老太花白的脑袋出现在门缝里,一双老眼逆着头发的方向朝门口望来,葛小云隐约觉得她目光里有些盲点,是散落的阴霾,落在身上却能生成冰冷的刺。霍老太不断地调整角度,像自动调焦的镜头,葛小云觉得自己听见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于是自我介绍。我叫葛小云,你儿媳妇找的保姆。
  霍老太苍老的眼皮堆纱叠绉地垂着,随着脖子的颤动不时地抖一下。她晃脖子是为了摇头,我可不要保姆。葛小云连忙凑过去,你儿媳妇已经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了。说着她指了指身后的行李,毁约是要赔钱的。说这些话,葛小云是底气不足的,她知道其实没这样的合同,要是霍老太不喜欢她,随时都可以换别人来。霍老太把嘴一拧,鼻子歪了歪。赔就赔,谁找你来,你就叫她赔去。葛小云心慌,却猛地想起脚边的那盆花,连忙捧起,可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不成想,霍老太无法聚焦的目光缩了缩,布满老年斑的手臂一松,门便敞开了。
  那我就进去了?葛小云胆战心惊地问,霍老太的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花。
  葛小云站在客厅,酸骚的腐臭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霍老太把花拿进屋里,却把她晾在一旁。她站了一会,发现床上有东西在动,黄花花的被头里钻出个人来。是枯瘦的一堆骨架,上面顶着个圆圆的脑袋。骨架瞪着眼,眼白里有明显的血丝,细细密密,蜘蛛网一般兜起两个眼球。你是谁?骨架子张开嘴巴,露出一口黑黄参半的老牙。这老牙和他衣领上的黄垢相得益彰。葛小云觉得,这个老头猥亵了她的眼睛。她只能把刚才在门口对霍老太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被窝里的骨架瞪着眼,端详了好一会,才把茫然的目光移到门边的霍老太身上。霍老太对葛小云说,你跟我来吧。
  3
  挤在隔断间里的霍老头像个夹在三明治里的火腿,身边锈迹斑斑的被褥就是隔了夜的生菜叶子。火腿在生菜叶子里翻来翻去,浸淫出人的油渍和菜叶子的水汽,借着窗外炙热的夏阳,一点点发酵。
  霍家的味道是从下水道、地板缝、马桶盖、锅碗瓢盆里钻出来的,也是从霍老头的破枕头瓤里、霍老太油腻花白的头发里、更是从房间角落的每一星污垢里钻出来的。葛小云在擦厨房时,想。
  霍老太放下手中的笔,把日记本重新插回书架。一盆快要死掉的橡皮树把阴影投在她身上。她的眼睛躲在一边倒的头发后面,斜着脑袋打量厨房里的人。她看人从来都是这个角度,幼年时的眼病让她成了歪脖子。现在,白内障又给她的眼蒙了层猪油。她从兜里掏出个手绢,遮在那只废眼上。是下意识地将短处藏起来,却不成想,这一藏,仿佛举着弓箭潜入草丛,那横飞过来的一瞥好似带着倒戗刺的暗箭。此刻葛小云就觉得自己被暗箭瞄住,每挪动一下,准星就调整一寸,她不明白霍老太布满白内障的眼球是如何将散乱的目光汇聚成一束,又将眼锋对准她身上的某个点。就在葛小云挪动水缸时,她感到暗箭般的目光朝她射来。
  擦个厨房用这么多水?!霍老太用老辣的嗓音说,脖子仍旧是歪的。葛小云抬头看她,水多点才能擦干净。已经干净了。霍老太扫了眼厨房,可葛小云觉得她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好了,你过来,我有话问你。霍老太并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扭头就往客厅走。
  客厅被死橡皮树的阴影覆盖。霍老太拾起桌上的一张报纸,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上面的新闻标题。葛小云坐下,心想她虽然看起来不和善,却到底还是老校长的妻子。霍老太斜了她一眼,伸出手,身份证呢?葛小云连忙跑去翻出来,擦了擦手,递到霍老太手心里。霍老太的手心很黏,也不知刚碰过什么,可能是烂苹果,也可能是烂桃子,酸乎乎的让葛小云有点恶心。她转过头去,假装打量屋子里的陈设。电视柜上一张年代久远的婴儿照吸引了她,画面上的小孩皱着眉头,眼神怨忿地望着葛小云。没有任何属于婴儿的夸张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相师,好像这个瞬间与往昔的每个瞬间都一样,年幼的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兴奋或惊慌,只是隐隐地不爽快。照片从孩子的嘴角裂开,绵延到看不见的虚空里去。当时间具体到纸上,就好像把水凝成了冰——白垩纪的老冰。
  葛小云扭过头去时,霍老太仍握着她的身份证打量,嘴角憋住,似憋着什么话,又仿佛憋着什么情绪,让葛小云很不舒服。是不是我的年龄让你担心了?我以前做过两家保姆,什么活都会干,我做饭也挺好的……   你多大?葛小云愣了,心想她看过了。只好一字一句说,我十九岁。霍老太歪着脑袋,样子有点像旧照片上的婴儿。她半张着嘴巴,愣了半晌,才又开口,瞎说,你少说也得二十五六岁。葛小云连忙指着身份证,奶奶这上面写着,你自己看。霍老太只瞪着一双半明半灭的老眼死死盯着她。葛小云想,身份证上只有出生日期,没岁数,年龄大了算不来的。于是葛小云嘟囔着将身份证上的日期加加减减。老太太歪着脖子听。那双暗箭似的目光此刻被松垂的眼皮挡住,神情渐渐安详下来。
  霍老太把身份证还给葛小云时,葛小云发现她手心里的粘液不是烂苹果也不是烂桃子的,而是手绢上的汗渍。
  葛小云没有做晚饭,不是她不想做,而是霍老太早已占领了厨房。她拎着饭锅,站在一块厚木板上,矮小的身子刚好够到灶台。炝锅的油烟暂时掩盖了屋子里的味道。葛小云只能去给花浇水,一抬头,那盆鸢尾正吐着幽绿的光,身体比之前肥大好多。葛小云一愣,心说难道自己记错了?这花一点都不瘦弱呢。
  葛小云忽然想起霍老太的儿媳,她仿佛知道霍老太不会喜欢葛小云,也仿佛知道,只要葛小云捧着这盆鸢尾花,她就一定不会赶她走。
  霍老太把饭菜盛进小碗,是那种极小的碗,幼儿园里用的。年代久远,已经掉了碴,豁口喷张,好像老校长那口老牙。霍老太迈着八字脚,双腿一弯一弯,两手像秤盘似地保持着平衡。矮小的,歪着脑袋的霍老太,拖着一条壮硕的影,将饭菜亲自送到老伴床边。
  葛小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那是个幼儿园孩子常坐的板凳,刷着白漆,时光将漆膜剥落,露出寒碜的木心,朽旧的,汗渍和灰尘形成另一层膜包裹着它。霍老太没叫她一起吃,她便只啃一个面包。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孩子用的东西,让葛小云疑心是不是有个泛黄的女孩住在霍老太的身体里。她用力蹭了蹭屁股,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玻璃隔断后的老两口。霍老太给老头喂饭。葛小云意识到她一直没有洗手,便想起刚才她手上黏糊糊的汗渍。这时候,霍老太夹了口菜放进老伴嘴里,老头尖着嘴巴,像动画片里的小猴子,一抽,老牙缝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霍老太斜眼看葛小云,手头却精准得很,一口接一口,把老头子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
  葛小云觉得被排挤,但她不想离开,因为霍老太的儿媳出手很大方。老头忽然呛了一口,霍老太把小手窝成个兜,举在老头嘴下,噗,连着唾液吐出个黑绿的菜球。葛小云胃里翻了翻。霍老头一撑胳膊,尿尿,尿。葛小云赶紧站起来,人家可是跟她讲好的,她的任务就是照顾老爷子。谁知霍老太矮胖的身子一挺,把葛小云挡开。她拽着霍老头的胳膊一拉,老头就像块僵硬的木头,被人由横躺变成了直立。他抻着脖子坐在床边,两条腿吃力地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条一条送到地面。葛小云从旁边绕上去,决意要帮一把。老头憋着气,老脸涨得通红,屁股在床沿蹭了两蹭,吭哧一声,站了起来。他站立的两条腿是弯的,于是晃了晃,像个不倒翁。霍老太也跟着晃悠。像吊在一根绳上的两个草人。葛小云从另一边搀着霍老头。借了力的老头子终于挺了挺腰杆,往前迈了一步。颤巍巍,哆嗦嗦。
  来到厕所门口,霍老太一伸手,门砰地一声,葛小云便被门板隔在了外头。她心里一噗通,盯住来回扇动的门。门板像个大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她心里,她猛地觉得愤怒。可就在这时,老头子咿咿呀呀地叫,快,快点……门板还在扇动,葛小云看见霍老太佝偻着背,脸几乎贴在他的裆上。她尖着指头,却拨不开打了死结的带子。
  葛小云默然立着,她知道此刻该做什么。可她故意站在那,像个旁观者望着门里的两个老人。老头岔着腿,错动的脚步使他整个人颤抖起来。霍老太开始着急,头发垂下来,盖住苍老的脑门,鹰钩鼻变成一个小肉点,亮晶晶的。
  葛小云先是闻见了一股骚味,接着,她看见霍老太猴子般抓挠,也不知是带子被解开,还是裤鼻儿被扯落,总之老头的裤子呼啦一声掉下来,他的因久卧而看起来扁扁的屁股出现在葛小云面前。十九岁的葛小云其实撒谎了,她并没有做保姆的经验,更没有伺候过老人。她此时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收缩。
  霍老太直咂嘴,你就不能等一等,等一等……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葛小云觉得,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算挖了眼珠子,那东西也赶不走了,它像是被魔鬼诅咒的种子,扎进肉里,吸着血,猛地,就生了根。葛小云因此而生气,她觉得自己被亵渎了。她没结婚,更没有男朋友。这些年,她只在私人幼儿园做过一年幼师,后来因为没有教师资格证而被解雇。她的钱都寄给老家的弟弟,她哪有心思谈男朋友,再说,她还年轻。可直到她看了霍老头的屁股,葛小云开始失衡。好似被剥夺了童贞一般,要是有个男朋友多好,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委屈。她为什么会这么委屈?
  葛小云懵懵懂懂地开始了她的保姆生涯,她不确定这能为她带来什么,更不确定未来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样的委屈在等着她。她只是觉得不安,隐隐约约,茫茫然的。
   也正因为这样,这个故事将如何发展,我说的不算。
  4
  霍老太每天早上都要读一份晨报,戴老花镜,坐在阳光里。只有这时她才像个老校长的夫人。按说葛小云在霍老太家的工作也并不重,虽说照顾老人,但老太太根本信不过她,别说穿衣吃饭,就连老头子的卧室都不让她进。这倒暗合了葛小云的心思,自从上次的事,她就有意避着老头。其实她心里清楚,这并不关老头什么事,他是背对着她的,就连霍老太都不知道她当时看见了什么,老头就更不用说了。可即便这样,她也难受,是怜惜自己的难受。然而,日子久了,这种难受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尴尬。沉默的,不愿靠近的尴尬。
  老校长并不指示他做什么,他总是躺在他的窝里,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盯着天花板。有时候,葛小云因为好奇,也会在玻璃隔断外面偷偷看他,她发觉,其实老头是个安详的人。他只是邋遢。但这邋遢的根源是霍老太,一个家的好坏,一个男人的模样,不都是女人造就的吗?葛小云虽然年轻,但这道理她懂。她母亲生前总这么说,把自认为有用的东西硬灌进女儿的脑袋瓜。葛小云不笨,听过的,就暗自记下。然而,渐渐的,老头不使唤她,老太排挤她,葛小云觉得自己并不像个保姆,反倒像古代大户人家里的小姨太。   一天傍晚,她把霍老太的儿媳约出来。这次是在老太家楼下的小花园。女人没戴太阳镜,雀斑藏在细小的皱纹里,虽然有一把年纪了,却仍把藕粉色穿得很娇嫩。她好像早就料到葛小云会找她,一副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样子。
  葛小云开门见山,说你婆婆很奇怪,她不让我碰老头。女人用鼻子笑了一下,说她还是改不掉这毛病。都这个岁数了,她怎么就不觉得累?话说得像自言自语,葛小云只觉得有很重要的事她没有告诉自己。女人噘了下嘴说,老太太就是爱嫉妒。葛小云说,嫉妒谁?女人笑了,谁碰了老头子,她就嫉妒谁。我刚结婚那会儿,和她住在一起。她撅起下巴,朝霍老太的窗户指了指。一开始相安无事,可后来就不对劲了。我丈夫在部队,她就开始防着我,连老头的东西都不让我碰。女人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有个女老师,那时候经常来家里坐。她面上是笑的,背地里就骂人家狐媚。我儿子小不懂事,女老师一来,他就转到人家后面,盯着屁股看。女老师刚开始没注意,后来问他看什么?他说我奶奶说你是狐狸。我就暗地里笑,心想,这孩子在找尾巴呢。从那以后女老师再也没来过。女人说着,又笑起来。葛小云张着嘴巴,却不知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女人又说,我那些年很是听了些故事,老太太没事的时候就唠叨,不听都不行。她爹和我公公的爹在一起做生意,两个老爷子处得极好,恨不得一个铺盖卷里睡觉,两个男人好到这份上还能怎么办,于是就把我婆婆许配给他们家的长子,想着是继承家业。却没想到,后来世道就变了,不让做买卖了,她公爹没办法只能务农,家里收入一落千丈,加上她公爹一个弟弟早年被日本人抓去挖矿,得了肺痨,成天地咳嗽。别人不管的,都是我婆婆伺候。说到这女人叹了口气,她早年兴许不是这个脾气,可十六岁就嫁人,伺候一大家子,我琢磨着,也是被逼疯了的。
  女人说完看看葛小云,似乎想听听她的感想,可她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个年月的事对只有十九岁的葛小云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她忽然想起照片上的女孩,同样的陈旧不堪,和霍老太的故事一样,是岁月留下的标本。
  女人说她也不认识那女孩,只知道她叫鸢,每次搬家,霍老太都带着,宝贝似的。有次地震,房子晃得厉害,她眼见着霍老太差一步就迈出大门,却又跑了回去。霍老头站在门口骂她舍命不舍财,可当老太太出来时,怀里只抱着那张照片。她以为霍老头会责备老伴,却不料他一声不吭,竟连看霍老太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葛小云问为什么。女人白她一眼,我没那个好奇心,老太太事事防着我,问多了她再以为我觊觎什么。女人说,那时候我过得也不容易,哪有心思管别人的事。不过老太太也可怜,老头平时很霸道,家里的事都跟他没关系似的,整天躲在书房看书,什么事都不过问。我那时觉得家里只有我和婆婆,走到哪都阴森森。老头子要是生气,还会骂她,说她没文化。他一这样说,老太太就哭,哭得脸都紫了。之后几天都不跟别人说话,连邻居打招呼她都假装没听见。
  葛小云想起霍老太天天坐在窗前看报纸,心想,到底什么叫有文化?要是按照老校长的理论,自己岂不是文盲?这时候女人叹口气,要不是我丈夫复员回家,我真担心哪天她会发疯把我杀了。葛小云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女人瞟了葛小云一眼,怎么,怕了?你放心,老太太不会这么对你。怎么知道不会?葛小云觉得自己被骗了,当初女人可没说老太太是这样的人。女人笑了,你才十九岁啊。葛小云恍然大悟。女人继续说,后来我和丈夫搬出去了,他们老两口也搬到现在的楼里,当时教育局给的是二楼,可她偏偏要换成五楼,我还纳闷,可现在我懂了。女人仰着脸,霍老太家厨房里黑黢黢。
  女人的眼有些迷离。我公公本来就不爱做家务,一辈子都是老太太伺候着,可他总不至于不能穿衣,不能下楼吧。可老太太偏像对待婴儿那样对待他。不过也好,还是做婴儿安全。大家都安全。女人扯着嘴角笑。葛小云觉得女人不像霍老太的儿媳,甚至连邻居都不像。想到这,葛小云发现,快一个月了,霍老太的儿子还没露面呢。女人收回目光,对葛小云说,你也不用大惊小怪,只管住在那,至于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葛小云想问点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问。一些问题好像在脑子里,可仔细搜索又觉得都不成形。女人看了看她,笑了,那花还好吧?葛小云点点头。老太太成天浇,我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说到这个,我倒想问,为什么要我捧着蓝鸢尾登门?女人却假做没听见,指了指西沉的太阳,说不早了,要是没别的事,我要回去了。葛小云说,既然来了,就上去坐坐吧。女人摇头,改日吧。
  葛小云一边上楼,禁不住有些感慨,扭头望出去,夕阳已经沉下,给一排高楼留下剪影。电线横七竖八从头顶爬过,延伸到楼群里就变得断断续续。
  葛小云开门时,霍老太已经立在门口,一手撑着门,另一手挑着帕子,坏掉的那只眼从帕子后面望过来。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葛小云听出了不满,赶紧说只是遛遛弯。霍老太歪着脑袋,连带着肩膀也是歪的,一头花白头发更是歪,唯那只眼,是逆着这个皮囊的势,横空出世一般。我明早出去,你不用跟着了。葛小云问,不买菜了?不用我帮忙拿着吗?霍老太却有点不耐烦,嘭的一声,关门,转身回屋了。
  夜里,葛小云上厕所,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很轻,嘀嘀咕咕。她轻轻推开门,发现隔壁屋里亮着一盏小灯。霍老太正坐在床边摸索着一样东西,仔细瞧,是个相框。她擦一把眼泪,用白日里那帕子,再顺手在相框上摸一把。鸢啊,你哥去年抱了孙子,再过两年他就退休了,半辈子也就过去了噢。那小子虽然不聪明,但命却是好的,顺顺当当,从来没啥岔子。不像你,唉。你就是太机灵,非要去看什么糖人,结果呢,被人群那么一拥……唉!说到伤心处,她抽泣了几下,破旧的手帕子在眼前抹来抹去。灯光里她矮小的身子像一座孤岛。
  葛小云忽然想起女人说过,相框里目光呆滞的孩子叫鸢。
  5
  第二天,霍老太起得很早,出门时,竟用大宝在脸上抹了两把。葛小云想,她绝对不是去买菜的。
  霍老太一走,这八十几平就成了老头和小保姆的天下。葛小云自知身兼重任,便是看电视也要把音量调到最小,生怕有个万一。可十几分钟过去了,老头一点动静都没有。葛小云挪了挪屁股,心想,没动静还不好,真是瞎操心。又过了五分钟,还是静悄悄。葛小云有点坐不住了,她站起来,玻璃隔断间里阳光很充足,白窗帘一动不动地僵着,跟老头直挺挺的身子一样。葛小云发现窗子没开,便推门进去,热不热?开窗子吗?老头恍惚了一下,把脑袋扭过来时,眼神很陌生。过了两分钟,才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开了窗子,外面的声音就传进来,小孩嬉闹声,远处街道的汽车喇叭声,最大声的是蝉鸣,声嘶力竭。可此时此刻葛小云却觉得它叫得刚刚好。霍老头似乎也听见了,他歪着脑袋,眼角挂着两坨眼屎,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好奇地望着外面的天空。
  葛小云想出去,却发现老头在朝自己招手。她便不情愿地走过去,俯瞰着八十多岁的老校长。你坐下,这么说话太累。老头吐字不太清楚,但葛小云却觉得,比寻常时候还是要强许多,至少挺流利。她坐下,却仍旧是俯视。
  霍老头揉了揉眼睛,眼屎仍旧顽固地挂在眼角,可能是不舒服,不停地眨巴。葛小云拿了毛巾,蘸满水。擦个脸吧。
  霍老头点头。眼神里闪出点亮光。葛小云把温热的毛巾铺在他的脸上问,舒服吗?霍老头没说话,可他闭了眼睛,微微仰着下巴,脸上因为热气而泛起了红晕。葛小云这才明白,他眼里的光是欣喜。原来他是愿意打理自己的。擦好了脸,霍老头容光焕发,他长舒口气,连眨眼的速度都变快了一倍。再洗个头呢?葛小云又问。霍老头眼中再次闪出亮光。葛小云便去准备热水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主动帮他洗头。当她把十根指头伸进霍老头黏糊糊的白发里,才发现,其实他是自己碰触到的第一个男人。当然除了老家的弟弟。父亲是早年间死于矿难的,她还没来得及长大,更别说为他洗头。想到这,葛小云鼻子发酸。
   霍老头苍老的脖颈上稍一搓揉,就起了一层泥球。于是葛小云只能再弄些香皂涂上去,顺便把脖子也给洗干净了。这下霍老头像变了个人,他从葛小云手里接过毛巾,在脑门上轻轻拍了拍,好像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完成的。
  好了,我扶你去床上。葛小云站起来。霍老头把手伸给她,他枯瘦的手抓着她的手腕,把身体一半的重量压在她身上。葛小云却觉得,老头的身子变轻了,就这么一来一回,竟有这么大的改变啊。
  霍老太回来时,手里拿一本书,红色的封皮,厚厚的,像个砖块。她恭恭敬敬把书放在书房,没事就进去捧着看,那专注劲让葛小云觉得,她好像要搞什么研究。不过,也多亏那本书,霍老太似乎没有发现老头子的变化。
  傍晚时候,葛小云打扫房间,偷偷瞄了一眼书,那是本圣经。
  夜里,她发现隔壁又传来老太太的嘀咕声,那声音像念经,也不知是对着照片上的女孩,还是对着那本圣经。反正葛小云犯困了,在睡着的一刹那,她冒出个念头,自己不是讨厌霍老头吗,他曾经粗暴地猥亵了她的眼睛。可今天,她竟帮他洗头了,没有任何怨言……
  6
  不知不觉,葛小云在霍老太家已经待了一个月了。霍老太仍旧每天记日记,看报纸,去菜市场。但每周末葛小云便被告知留在家里,这时候她已经明白,霍老太是去教堂。从教堂回来的霍老太总是格外安详,很少挑剔葛小云,也不再对老头指手画脚。于是葛小云开始盼着这一天。霍老太关门离开的那一刻起,葛小云便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唱歌。她拿着一块抹布,这擦擦,那擦擦。其实也不脏,霍家这房子,自从她来以后就渐渐变了,最明显的是气味。她发现,霍老太竟然不知道这世间还有种叫空气清新剂的玩意。
  呲呲,呲呲。葛小云手里的喷瓶像个勤务兵,把霍老头的房间照顾得面面俱到。什么味道?霍老头从床上坐起来。葛小云愣住,她第一次见他自己起床,其实并不那么费劲。霍老头的眉毛像老寿星,弯弯的两条,眉尾的几根特别长,像小猫的胡须。葛小云说,你自己能起床啊!霍老头这才笑一笑,要是连起床都不能,就是活到头喽。那奶奶为什么总拉着你?霍老头没说话,他又把目光集中在喷雾剂上,这是什么味道?鸢尾。葛小云说。好啊!他舒口气,倚在床头。
  葛小云发现霍老头始终盖着棉被,动一动,被缝儿里便钻出股骚味。不热吗?她放下手里的喷瓶。霍老头看看穿背心的自己。热。那就别盖厚被子了。葛小云撸起袖子,夏被在哪?我来找。
  霍老头像小孩子般看着她,那眼神好像在质疑,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给我换被子?我盖了很久,虽然很重很厚,但习惯了。总还是习惯了的东西最安全。葛小云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禁不住又委屈起来。
  我,我也不知道在哪。霍老头突然说。脸上有些迷茫。他搁在被上的手下意识地抓住被头,往上扯了扯。这动作让葛小云猛地一颤,好像她侵犯了他似的。可她怎么会侵犯他呢,他就是个老得连动一下都吭呲瘪肚的老头。葛小云有点生气,扭头朝外走。霍老头虽然头脑迟钝,可他并不傻,他看出葛小云在耍小性子。他不想让她走。他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在大好的阳光底下,小孩的喧闹声中,一个老人却只能倚在床头望着天空,这是多么可怖的画面啊。霍老头甚至觉得,这画面只要一跳,就是坟墓。于是他赶紧说,鸢尾……那个鸢尾花,再喷一喷吧。
  葛小云觉得自己受伤了,嘟着嘴,不情不愿地按着喷瓶。霍老头开始找话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弟弟。你父母呢?死了。怎么死的?葛小云站住,病死的。都是病死的?霍老头疑惑地看她。要是平常,葛小云会觉得自己遇见了好打听的讨厌鬼,可现在不同,老人家总是可以格外爱打听,哪怕触及你的隐私,你也没理由跟他发火,何况这个老人还是她的雇主。我爸是矿上塌方死的,妈妈是病死的。葛小云气呼呼的说。霍老头点点头,嘴噢了一下,发出很小的声音,像做错事的孩子,垂下眼角。葛小云忽然觉得他可怜,电大校长却被小保姆嫌弃。于是叹了口气,问老头渴不渴。他赶紧点头。可水来了,却只沾了沾嘴唇,就放在一边了。葛小云这才发现,其实他是寂寞,想找个人说话。于是把外面的小板凳拿进来,坐在他旁边。这么一来,便成老校长俯视她了。葛小云想,就这样吧,让他心里好过些。果然,老头脸上活泛了,微微的笑起来。
  葛小云便也笑了,那一刻,她忘了他年老的屁股和被子下的骚味,她只觉得,眼前的老人像个刚学会与人沟通的孩子,既好奇,又小心。奶奶为什么讨厌我?葛小云问。我干活不好吗?还是她嫌我年轻?老头愣了愣,谁说的?还用说,看都看出来了呢。葛小云觉得,老校长比霍老太好说话,在他面前,她多少还能表达点不满。也许是因为给他洗过头吧,她便觉得有了资本。霍老头想了想说,习惯了吧,这么多年,家里只有我们两个。葛小云觉得奇怪,你儿子和儿媳妇呢?他们怎么不来看你?霍老头像是被什么烫了,一凛的样子。葛小云觉得他原本舒展的身子缩小了,就在阳光底下,在孩子的嬉闹声和盛夏的蝉鸣中渐渐的萎缩成之前的样子,老态龙钟,言语不清。   葛小云忽然发现霍老头比霍老太还奇怪,他明明可以好好说话,可以自己起床,却非要像个真正的老年病患者那样,呆头呆脑的混日子。不对,他不是混日子!葛小云为她的发现感到吃惊。霍老头根本是在装,当他不想回答,不想面对的时候,就装作不能自理。是啊,谁能对这样的老人刨根问底呢?谁也不能!
  霍老太回来了,然而,这次她没有继续安详。她看见了卧室里的小板凳。
  你为什么进去?她把葛小云拦在客厅,歪着脖子呵斥。葛小云觉得她小题大做,做保姆的进房间伺候老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去给爷爷喷清新剂。霍老太莫名其妙的看她,什么?就是空气清新剂。葛小云找来瓶子,对着空气噗嗤一声。甜蜜的鸢尾花就盛开在霍老太的脑袋上。
  霍老太皱着眉头,好一会才又瞪起眼睛,那凳子怎么回事?爷爷要喝水,我给拿了,顺便和他说了几句话。
  说什么了?霍老太问。
   霍老头别着脸,看窗外一角蓝天上飞过的鸽子。
  没说什么。爷爷问我家里人的事。葛小云觉得委屈。爷爷你倒是说句话呀!她希望老头能给她证明,是他拉着她说个没完,可不是她主动。床上,霍老头扭过头,你,你……让我说……什么啊……
  葛小云恨得牙痒痒,心说这老头子真是惧内,这都不承认。霍老太哼着鼻子,他啥样我知道,他就算再傻也有我看着呢,不该管的别管。葛小云是真委屈了,真的是爷爷让我陪他说话的!霍老太把脑袋一歪,说,别以为你给他洗头我不知道!葛小云顿时愣了。本来保姆给雇主洗个头也是正常,可在霍家这偏偏成了坏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是因为背着霍老太吗?明知道她不允许,却还是做了。这是对霍老太的背叛吗?可老头很受用啊,难道让老头满意不是她该做的吗?
  奶奶,我没别的意思,我拿你儿媳的工钱……
  听见老头喊尿尿,霍老太进了屋。
  葛小云刚想转身,又听见霍老太喊她。
  霍老头扶着拐杖摇摇欲坠,霍老太却坐在板凳上,脸色惨白。葛小云跑去扶老太,却被推开。我就是心慌,你快带他去厕所。霍老头又开始错脚,马上要摔倒似的,咿咿呀呀地叫。葛小云赶紧捞了他的手。
  卫生间里光线不好。葛小云感谢这光线。霍老头叉着腿,哆哆嗦嗦。葛小云发现,霍老头的裤带的确是难解,潮乎乎的一条棉绳,因为脏增加了阻力,她拉了两下,竟然没拉开。努力拉开后霍老头裆里那软乎乎的东西刮碰了她的手,像小孩子的牛牛。她这样想着,却发现那东西的手感其实很奇怪。好吧,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恶心。当霍老头的裤子终于褪下来,她看见了老头的家伙。她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中国人词汇丰富,这家伙有好多名字,被不同的人选择使用,如男根、阳具等等吧。可葛小云还是觉得叫“家伙”更好,家伙就是工具的意思,而且比较接地气,又不那么有侵略性。
  于是她偷偷看了眼那家伙,它耷拉着脑袋,酝酿了好久,才把一道焦黄的液体浇落在马桶里。
  葛小云回到卧室,一头扎进被子,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震惊加委屈。静悄悄的,只有被子知道。它吸走了她的泪,像块巨大的海绵,甚至都没留下任何痕迹。葛小云爬出来时脑袋清醒了好多,她在心里骂老头,他明明可以自己走路,从他起床的姿势她就知道。他在骗她,也在骗霍老太,她要戳穿他!
  7
  霍老太病了。不严重,只是咳,却给家里添了几分萧索。
   葛小云不太进老头的房间,老头便每天躺在床上看天。鸽群和白云每天都变换姿态,他看了这么些年,却发现没有规律可循。于是便对自然产生了些许敬畏。工作时他是什么都不信的,他是无产阶级好干部,虽然“文革”时候挨过斗,但因为工作时姿态温和,便没怎么被人打。也是幸运,他所在的学校,老师学生都爱戴他。批斗也就只是做做样子。虽然也有小人乱告状,但总能遇见贵人。霍老头是喜欢安静的,但太安静了也不好,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他每天望着天,就在想,要是当年没有把鸢留在山东老家,她现在是不是还健康地活着,是不是还咿咿呀呀的说话。他觉得会。就算老了,鸢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懵懂的眼,和支支吾吾的语言。他年轻时候觉得丢人,他唯一的女儿怎么就没遗传他的优点。他可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口才也好。可现在他老了,便开始觉得对不住鸢,她应该留在自己身边的。这样他就能天天看见她的脸,虽然不聪明,但她终究是他的骨血,一脉相承,可以叫他爸爸的人。想到这,他抹一把眼睛。也许她会嫁人。老校长的女儿应该有人攀附吧,就算她不聪明。他这样想,便在脑子里勾画了个场面。嫁了人的女儿,养育了一双儿女,儿女又给他生了重孙。他就可以做个老佛爷,笑哈哈地躺在摇椅里。
  真好!真好啊!他又抹了一把眼睛。霍老头在脑袋里放电影时,霍老太进了医院。是肺炎。葛小云往来在医院和家之间,瞬间由受排挤的小姨太,变成执掌家中大权的管事奶奶。
  霍老太每天都会从枕头底下掏出十几二十块钱让她买菜。葛小云走出病房就直接去街里逛,她不着急。老头没那么容易出事,他都能自己坐起来,一定能下地。她就是要看看,他身边没人时,到底能不能自己去厕所。而事实证明,葛小云是对的。
  门开时,霍老头刚好站在地上,他拄着拐杖,不见得多利索,但毕竟是自己走出来,小心翼翼,却还是胸有成竹。葛小云提着菜篮子,直勾勾盯着他。她的目的达到了,她终于赢了一局。霍老头被她看得一哆嗦,委了委身子,把背缩成一团。
  葛小云扭头进屋,霍老头就自己去了厕所,哗啦啦的声音传来,葛小云狠狠哼了一声。
  教育局的领导下来慰问了。拿着抚恤金的领导们,对葛小云嘱咐这,嘱咐那,说这老头可不一般,主席接见过,曾是全国劳模。连他儿子的工作,都是因为这个给安排的。原先那小子只是个普通工人。葛小云望着床上的老头子,心说,老,且稀有。他倒真像是块化石。
  人走了,霍老头喊她。躺在床上,可能因为被吹捧了一番,他红光满面,像尊佛儿似的把自己兜在被窝里。干什么?葛小云问,口气莫名地温和了些。老头从被子里伸出手,手心里是二百块钱。   这是干什么?葛小云愣一下。你去买个猪蹄,给老太婆送去。剩下自己留着吧。葛小云本以为这钱是给她的,心里满是别扭。却不想是这样,心竟忽地软了。她爱吃猪蹄吗?老头点头。医院里住着,总要吃点好的。葛小云点点头。好,我这就去。
  她没买现成的,而是买了四个生的,回来自己酱了。霍老头在屋里喊,买那么多干嘛?吃呗。她一个人吃不完。吃不完咱们吃。葛小云气很壮,也许是时常干活的缘故,她只觉得身体里有用不完的力气。
  我牙不好,咬不烂。霍老头好像担心她会逼着自己吃似的,着急地喊。听不清,我放水呢!葛小云开了水笼头,哗啦啦的水声替代了外面的蝉鸣。家里的气氛一下子活泛起来。
  霍老头扎扎巴巴起来,一步一挪来到厨房,吓了葛小云一跳。干啥呢!吓死我了!她埋怨着,手上却不停。猪蹄白花花,被水一冲,越发好看。霍老头盯着猪蹄的眼睛往上移动,便瞧见葛小云衣领里的风景。葛小云不胖,可这个细瘦的女孩却有着丰满的胸脯。她穿白色胸罩,把乳房兜成个馒头。馒头的形状很好看,是霍老头年轻时最欣赏的模样,他想,那时候霍老太也是这样,她们都是娇小的女人,娇小的女人其实最性感。当年他第一次见她,就是被她瘦弱身体上饱满的胸部吸引了。他想,包办就包办吧。这女人虽然不俊,但自有吸引他的地方,这种吸引绵长持久,甚至直到今天他仍清晰地记得。只可惜,这身子并没有带给他更多的子嗣。他仅有鸢一个女儿,结果也失去了。
  葛小云抬起头,眼神里是挑衅也是责怪,你这不是会走么?霍老头张了张嘴,脸因眼睛的不老实而泛红。红到了脖子根。
  知道不好意思啦!葛小云撇嘴。老头咧咧嘴,却不想挪动。葛小云仍旧保持那姿势,她要把猪蹄切开。于是这次,他看见了她胸罩上的花边。
  我还买了银耳和桂圆;钱都花光了,没剩下。葛小云说。噢。霍老头嘟囔着。我不要你的钱,我答应过奶奶,我只是保姆,照顾你俩的。你的钱不要给我,给你儿子吧。
  这次霍老头没有噢。他默默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是个说话很快,办事很利索的人,一字一句都是力量,虽然瘦,可并不弱。
  怎不说话了?葛小云抬眼看他。爷爷你别一逃避就装老年痴呆,我可告诉你,弄不好就真中了。她故意吓唬他。天底下的事总是这样,不能轻易骗人,会成真的!葛小云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幼儿园阿姨,连哄带骗地整治那些小捣蛋。只不过她眼前杵着的,是老捣蛋,并且是有文化的老捣蛋。
  你老家是哪的?葛小云发现他并无意回去,便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聊天。山东。老头回答得很流利。山东好啊!葛小云说,为什么来这啦?工作调转。老头像孩子似的,有问必答。那这边没亲戚么?嗯,唯一的亲人是哥哥,哎,在山东老家,几年前也没了。他叹口气,可话却越说越顺。葛小云脑子里越发形成个想法,这老头,实在可恨,装模作样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听说山东人都大男子主义的,可爷爷你脾气好,倒是奶奶好厉害呢。老头笑着叹了口气。其实我年轻时候也不怎么样,霸道得很。也就是这几年,改了。为什么呀?是不是觉得还是老伴好,贴心贴肺的照顾你。老头脸变了变,摇摇头。她是照顾我,可那也是囚禁。身体和心理的囚禁啊。
  葛小云愣住。老头自言自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人的自主能力就下降了,动都不动的时候,就成了婴儿,婴儿就好控制喽。好控制喽。葛小云放慢了动作,却不敢抬头去看他,她觉得此时的霍老头,随时都会闭口不言。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不相干的小保姆听的。她能做的,只是听。
  我知道她恨我,她也应该恨我,其实我自己也恨,可人年轻时总是做错事,有的错可以弥补,而有的,就再也无法挽回了。我就曾经犯了那样的错。永远都不能挽回,就该做永远的囚犯,不是吗?
  葛小云觉得有些东西她还没消化,他就把问题又抛了回来。于是她嗯了一声,敷衍性的。
  其实我也没有完全成为囚犯。他神秘地说。我有脑子,可以时不时的用脑子来画画,就像,就像放电影。我自己做编剧,导演,有时我还是演员。
  什么样的电影?葛小云好奇地问。什么都有。比如,我时常让自己回到年轻时候,穿一件中山装,戴条白围巾,手里抱着书本,走在学校的树荫里。还有时,我会穿着那种印着白色号码的背心,在篮球场上出现,台下坐着我的女同学,她们都是我的崇拜者,对着我喊,霍中庭加油!他比划着,脸色红润。
  你还有粉丝?葛小云望着邋遢的、满口黄牙、一身骚味的老头子,禁不住恍惚起来。来,你来。霍老头拉着她,我给你看样东西。
  葛小云没想到霍老头有那样的影集。墨绿色丝绸裹着硬纸壳做的皮,翻开来便是一片泛了黄的黑白世界。照片的尺寸很奇怪,有巴掌大的,也有拇指盖小的,横七竖八地夹在硬塑料膜里,像一枚枚昆虫的化石。
  这是我。霍老头指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葛小云惊讶地打量着照片上的人,他浓眉大眼,长脸上长着个方正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带着春风般的清爽。那是我刚来这边,才三十二岁。他又指了指下面的照片,上面是一排小伙子,穿着日式的校服。这个是我,那时候上的都是日本学校,学日语,我现在还记得。说着,他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葛小云发觉照片里霍老头的脸上有种不同于现代男子的东西。她在一些民国电影里看见过。她暂时忘记了眼前的人,那泛黄的黑白世界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虽然七拐八拐,窄小暗淡,可门后面的时光好像镶着金边的胶片,一截截,一段段,有炸糕的焦香,也有少年的汗味。是老时光特有的吸引力,葛小云在霍老头逝去的青春里瞥见一个英俊干练的男人。围白围巾,穿中山装。
  这人是谁?葛小云看见霍老头身旁多出个矮个子女人,圆脸,皱眉,嘴角却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这就是我老伴啊。他拿指头掠过塑料膜,好像要抹开她皱住的眉头。葛小云觉得年轻时的霍老太是很有点看头的。不十分漂亮,但五官端正,乌黑的头发剪成一抹荷叶,在艳阳下泛着好看的亮光。奶奶的眼那时很好看呢。霍老头摇头苦笑,她自己因为生眼病,有影集,她不看,从不看。老头叹口气,目光垂下来。   葛小云翻了几页,便看见一家子,霍老头夫妇俩怀抱着一个女孩,站在一个穿褂衫的老人身后,旁边是另一对男女。这俨然是张全家福。可霍老头却一抬手,将影集合上。好啦,收起来吧;都是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葛小云想起霍老太怀里的女孩,那眉眼不就是电视柜上鸢的样子?爷爷,这女孩是谁?你们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霍老头把影集放进柜子,颤巍巍地转过身,暗淡的目光重新回到之前的模样,走一步,抖三抖。摸索着,口齿不清地说,累了;回,回床上,去。
  霍老头又变成了老婴儿,爷爷,你明明可以自己走路。葛小云站在霍老头对面,俯瞰着躺在床上的老校长。
  不是要你,照顾我吗?老头反问。是,但你不能这样。你这是欺骗。我看出来了,奶奶还担心我骗你,其实你才是骗子。葛小云觉得自己很理直气壮。霍老头却摇着头。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大点声……
  葛小云知道他在装糊涂,却毫无办法。就像是新猎手遇见老狐狸的那种无奈焦灼。
  霍老头床头的收音机不时传来中年女声,讲某某药的好处。霍老头听得入神,忘了葛小云的存在。
  第二天一早,他递给她一张存折,是他的私房钱,霍老太不知道。他刚退休时候存的。去给我取六千块。干什么?葛小云问。收音机上有个玉石床,可以治病。葛小云把折子退回去。爷爷你没病!
   去买,去买啊!霍老头很坚决。
  8
  葛小云还是为他取了钱,可卖床的地方关着门,她只能回来。屋子里空空的。人呢?葛小云这辈子都不能忘掉那个瞬间,是猛地有一个炮仗在脑袋里炸开。她疯了似地往楼下跑,可没跑两步又停住。也许过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不是自己能走嘛。可又一想,万一被车碰了,或者被别人见了,再告诉他儿媳妇,自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她又忙不迭地往下冲。葛小云觉得自己像个翻滚的皮球,一路跌撞下了楼。楼下花坛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她定睛看了,是霍老头。他蜷在地上,拐杖已经飞到了一边去。阳光地里,有小孩子朝他张望,过路的妇女伸头伸脑,是谁家的老爷子?呦,是老校长!这是咋啦!起不来啦!地下凉呀!赶紧爬起来吧!你家里人呢?不是有保姆嘛?呦,就是这个丫头吧!这么年轻,难怪哦!你怎么看护老人家的,多危险!快给拽起来!
  葛小云扑上去,去扶去拉,老头却纹丝不动。哎呦!不是没气了吧?女人们嘀嘀咕咕,却没一个上前来帮忙。葛小云狠狠瞪她们。你们走吧,我家爷爷身体好着呢。都是这地砖的毛病,高矮不均。我走路都杵脚,别说老人家了!你们要是再不走就来帮忙,我家里锅还在炉子上呢!女人们果然走了。这时间是做饭的点,谁也不愿意为别家的事耽搁。葛小云瞪她们,手上拍拍老头,爷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走了?都走了?霍老头睁开一只眼。空空的太阳底下只剩他的拐杖,横在那,死尸一般。
  葛小云真火了。为什么要自己下楼?她跳起来。霍老头瘪着嘴,老脸窝成一团。我想去,洗澡。为什么突然想洗澡?因为我臭,我知道我臭。不然你为什么喷那个鸢尾花,还是因为我臭的缘故。葛小云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我这几年都没下过楼。家里洗过,可一洗就感冒。我想去洗澡。你儿子为什么不陪你去?葛小云蹲下,平视着霍老头。可他却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他,他,我想他应该是恨我的,跟我老伴一样,这一家人都恨我。葛小云不知道他说什么,就拽他起来。她发现霍老头的腿真的变软了,腰也直不起来,整根脊柱都好像没了底气,软塌塌地歪在葛小云身上。爷爷,你怎么了?疼!哪疼?哪都疼!葛小云拽了拽,却发现不行。老头整副骨架都快散了,稍一晃,就咯吱咯吱的响。她只能弯下腰,把他平放在自己背上。她猛然想起小时候,她妈妈就是这么背她的。平而温暖的背,是她对妈妈最深刻的印象。
  葛小云之前不懂肾上腺素是什么玩意,直到她奔上五楼。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不经意间顿悟。霍老头的心跳撞击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苍老的,像他的步伐,颤巍巍。葛小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宁愿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发一言,直到人群散去才敢睁开眼睛。你怕,是吗?她喘着粗气。霍老头不声不响地趴着,鼻息钻进她的脖子里。你怕她们笑话你,说老校长怎么摔倒了,老校长怎么老成这个样子。我说的对不对?她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她机械地上楼,意识全飘在看不见的空气里。
  霍老头还是不说话,葛小云觉得,背,湿了。
  9
  望着浴缸,葛小云深吸了口气。她把手里的一瓶泡泡浴全倒了进去。水花击打着盆底,粘稠的浴液绽放出一片片花海,转眼就接天连地,像是从天上采来的云。
  霍老头愣头愣脑地站在一边,这是什么味?蓝鸢尾。葛小云给他解扣子,你不是想洗澡嘛,我也得看看你摔没摔坏。他愣住,有那么两秒钟,葛小云也愣住了。她发现霍老头眼睛发红,长了两颗老年斑的嘴唇抖了抖。
  他苍老的身体像是一片铺开的梯田。俯瞰他,就像是俯瞰阡陌纵横的城邑。苍老的,交错的褶皱堆砌起古老的皮屑,在皮肉上结痂成茧。水冲过去,便没入干涸的缝隙。渴,不只是一点点。
  霍老头窝在鸢尾花香气的泡沫里,仅露出眼睛和鼻子,嘴唇和下巴都找不见。
  他抬眼,看灯下葛小云的眉眼。忽然想,她是谁?再吸吸鼻子,闻见了香香的自己。他觉得有女人柔软的手臂伸向他,她饱满的嘴唇像一颗红亮的樱桃。低头时,饱满的胸部在他头顶晃荡。他想,身上好痛啊!刚刚一定是打了场球赛。现在,他的女人要来安慰他了。闭上眼,有泡沫飞过头顶,像蓝天一角的鸽群。在哪里见过的?不怎么整齐的鸽群,每天都变换造型,忽的一下就从头上掠过。奇怪,头顶的天,怎么老是那么小,巴掌似的,还带着白白的框子。
  霍老头在洗澡时睡着了,葛小云小心翼翼地搓揉着他的身体。老校长苍老坚硬的角质层渐渐退去,像剥茧一般新生的皮肉竟是嫩红的,带着一点点孩子气。她惊讶于水的奇迹,被云朵包裹着的老男人陡然地年轻了十几岁。这次,他没有感冒。热水泡泡让他精神焕发,也保持了温度。可让葛小云没想到的是,他真的不能走路了。   他倚着葛小云,只有一条腿能微微打弯,另一条却毫无力气地拖着。她又听见他咿咿呀呀的叫声,像河边练嗓的人。
  霍老太出院时,他又回到之前的样子,躺在酸乎的被窝里,靠人扶着走路。只是桂花还是桂花,霍老头的卧室里满是它的味道,又甜又干净。霍老太抖着鼻尖闻了闻,兴许是走了太久吧,屋里的味道怎么不对劲?她自言自语地环顾,发觉这个家竟有些不认识了。可分明物件还是那些物件,人也还是那些个人。她坐到老头床边,偷偷问,我不在这几天,你怎么样呀?他说,好啊,好啊。没人知道他摔了跤,摔到连走路都不能。葛小云不会傻到自己承认。然而,这让她坐立不安。
  可令葛小云不解的是,她偷偷问霍老头身上还疼不疼时,他一脸狐疑地看她,好像她犯了臆症。霍老头不再跟她说话,也懒得看她。他只默默看着窗外,那里时不时有鸽群飞过。
  葛小云凑过去说,钱我给你取了,那床还要不要啊?霍老头眯着眼,举起根指头压住她的唇。别吵,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她……他指着隔壁。霍老太的电视声很大。爷爷,我知道这钱是你的小金库,但是你得给我明示啊!要还是不要!要不我把钱和存折给你……霍老头突然指着她,鸢!你傻啊!谁是鸢?我女儿,霍蓝鸢。我不是你女儿!傻丫头,你长这么大,还是傻。哎……我不傻!走开。哎呦!被人家发现可怎么好!校长的闺女是傻子……哎……
  我不是你女儿!
  10
  葛小云感觉到,霍老太从医院回来后,说话开始阴阳怪气了,好像葛小云和老头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葛小云心里也七上八下,因那存折还在她手里。葛小云急得团团转。隔三差五就到老头房里转一圈,可老头子俨然不认识她。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是不是又在装傻。
  霍家的电话从来不响,葛小云甚至以为它只是个摆设。可就在那天下午,它猛地响起来,惊天动地。
  葛小云跑过去时,霍老太已经站在电话前面,她矮小的身子此刻拔得高高的,歪脖子硬挺挺的,要把头发送到天上去。你来干什么?仿佛电话里有个仇恨结成的小人儿。她要用嘴唇,牙齿,眼皮缝,咬死他,切死他,夹死他。不一会,霍老太放了电话,却仍立在那。夕阳把她的影吹成气球,印在墙上,气鼓鼓,胀成两倍大。
  她要来了。霍老太喃喃自语。
  谁?葛小云躲在门缝里问。
  他嫂子。
  11
  葛小云做梦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她能事先预知,就会有所防范。但要如何防范?是想办法带两个老人出去兜风?还是抢在前面开门,告诉老嫂子她走错了?这些都不现实。现实就是,该来的会来,该发生的,必须发生。
  这么说吧,故事讲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你会催我赶紧继续。可我要请你等一等。我来出个谜语好吗?猜到了,我就继续讲下去。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好吧,我没说完,你就猜到了对不对。是人。没错。
  各位有没有想过这个道理,自生命在海水里诞生,由最初的单细胞演变成多细胞,两栖,再到脊椎。我们的生命经历过怎样的传递和生灭。这一切是必然,还是偶然呢?你我由精子和卵子的相遇而来,这过程神秘如同古天书未解之密码。一言以蔽之,物理学上叫它偶然,而文艺人的称呼,往往就成了宿命。这是两则自相矛盾的结论。但我都赞同。偶然的相遇,偶然的念头,偶然的决定,最终都会指向必然的结果。而必然存在的东西,不是宿命又是什么呢?
  我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宿命。它已经是个结局。在葛小云捧着蓝鸢尾走进七纬路惠福小区的五楼时,甚至是在她初见女人,注视着她脸上的小雀斑时,这一切就已经成了定局。如今我做的,不过是让注定的结果真实地发生一次,故事的主人公们将再次碰撞,如同蓝鸢尾的花语。宿命中,那一抹,游离破碎的激情。
  再说一遍,不是我在左右这个故事。
  12
  两天后,霍老头的嫂子来了。
  门铃响的时候,是霍老太开的门。霍老头扎扎巴巴要起来。老嫂子站在他俩对面,也不知经历了几重山水,头上还戴着个遮阳帽,胸前挂着副太阳镜,身后站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咖啡色的卷发,洋气得很。老嫂子住在山东老家,从五十年前分家那日起,两家就再也没见过。都说妯娌之间难处,可像霍老太和她嫂子这样水火不容的,倒也不多见。霍老太扭头看过去时,老嫂子正把屁股放进沙发里,苍老的嘴角对着老校长讪笑。反正霍老太觉得是讪笑。扶着她的咖啡色女人跟着叫了声大爷爷,大奶奶。
  霍老太上下打量着老嫂子。她正把头扭过去,想问老头什么。霍老太连忙说,你还是那样,不管说什么话都先对着人笑,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还真是这个理。老嫂子有点尴尬,嘴里咕噜了句什么,霍老太没听清。你说话大声点,我老头聋。老校长有点不愿意了,梗着脖子说,我,我不聋。霍老太也不看他,心想,你聋,你就是聋。嘴里却朝着她嫂子喊,我跟你说啊,他现在还有点傻,你瞅瞅,哪像以前那么精神,成天就知道傻乐,逢人就笑嘻嘻,也不知道人家烦不烦。要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也得看是啥样人,你个老头子傻笑什么。她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老嫂子。老嫂子脸上的笑变了形状,这倒让霍老太有点得意。得意的霍老太好像得了先机,居高临下地问,你还在山东老家?老嫂子连忙点头。霍老太斜着眼看她,要说山东的水还是养人,瞧瞧你,这么些年没见了,我一眼就认出来,眉眼和神态竟是一点都没变。老嫂子赶紧应承,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弟妹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啊!她不问还好,这一问霍老太立刻觉得自己落了威,手里的帕子越发摇荡起来,在眼前挥来挥去。小时候的眼疾,现在厉害了,也没太严重,就是花,一模糊的。老头急得咿咿呀呀,俩人你来我往,他的舌头跟不上,便只能跟着打哈哈。见俩人终于停了个空,赶紧插一句,孩子们都还好?老嫂子点头,好。
  风吹过窗前的橡皮树,干枯的树叶哗啦啦响,像是即将褪去的一层老皮。霍老太的目光沉下去,老嫂子的目光也沉下去。只有她孙女瞪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对面的一对老夫妻。   老头知道自己问到了马蜂窝,拿眼睛去斜霍老太。霍老太歪在一旁的白发好像坍塌的建筑,横七竖八地堆在脑袋上。她整个人从头发底下塌下去,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堆在沙发里。老嫂子叹了口气,弟妹,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说孩子。
  风又吹进来,呼啦啦,盛夏还没完,却像是立了秋,橡皮树应是死了,连风刮动树叶的声音听上去都不对劲。霍老太猛地站起来,我去切个西瓜。
  弟妹,老嫂子抓住她,你坐。这事我得跟你说。霍老太啪的一声甩开她,两个老女人赤裸的手臂撞在一起,发出噼啪的声音,像是谁打了谁一个耳光。咖啡色的孙女吓得一哆嗦。霍老头张着嘴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跑哪去了,他努力地想,可就是想不起来。
  霍老太的眼开始汇聚起箭一般的光,是坚硬无比的一束,如果此时葛小云看了,一定会觉得这不是暗箭,而是光天化日的一把燎天大弩。这把大弩瞄准了老嫂子的两只眼,这是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
  老嫂子站起来,咱们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我只想看看我儿子。霍老太只觉得身子里平白长出一口大钟,老嫂子就是那敲钟的人,一锤子下去,那尘封多年的怨愤钟鸣般爆开。这频率随着霍老太的呼吸和目光迸射出来,老嫂子的一双手也禁不住抖了抖。
  坐下,都坐下。霍老头忽然说话了。当年的事都怪我,是我求秀英,求秀英……他说着说着,脑子里就卷起个漩涡,心想自己想说什么来着,秀英是谁?他为什么要求秀英?
  老嫂子抹了一把眼泪,没错,你说我儿子太多,养不过来,弟妹又只生了一个女孩,偏又是个……霍老太歪着脑袋,花白的头发里那只坏眼像是个黑洞。所以你们就合谋骗我画押。
  老嫂子连忙摆手,我以为你知道的,二弟只说你也喜欢小虎子。霍老太把嘴巴拧成个疙瘩,谁喜欢你那崽子!老嫂子也急了,站起来说,不喜欢你干嘛把人带走!还留下霍蓝鸢让我养着!你恨你丈夫给我钱,可你以为养个傻子容易吗!谁是傻子!你说谁是傻子!霍老太直着身子冲过来,像被激怒的母牛。老嫂子被她撞得一趔趄,咖啡色的孙女连忙站起来拿手挡着霍老太。霍老太再蛮壮,到底也不如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老校长拿屁股蹭着沙发,却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葛小云赶紧钻进来,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啊!霍老太张牙舞爪,像是装了马达。这么一闹老嫂子忽然大哭起来,说自己蠢,当年要不是没骨气,也不会把亲儿子送给别人养,如今孩子大了,她竟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之前那一纸协议,她早就来把孩子带走了。这时候老了,只是想见见孩子霍老太还不让,真是良心被狗吃了。霍老太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挣开葛小云扑上去扯住老嫂子,你以为我愿意把蓝鸢留给你!画押后的第二天我们就上了来这的火车,当我看见小虎子的时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哭着喊着找蓝鸢,是他拉着我……她指着老头,坏眼迸射出杀人般的恶光。我没工作,攒够车票钱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可我回去时你竟然告诉我蓝鸢走丢了!你要是有一点人味就该照顾好她!你把蓝鸢弄哪去了?你把她带来我就让你把那小子带走!我的蓝鸢呢?霍老太的叫喊越发凄厉。葛小云脑袋嗡嗡地响,她终于明白黑白照片上那泛黄的女孩子是个傻女,她才是霍老太的亲生女儿。
  霍老头哆嗦着胳膊,猛地喊开,都别吵了。是我,是我让,让蓝鸢住在秀英家的……因为……他使劲整理语言,克服舌头上的僵硬。因为……可意识里的东西越来越模糊。霍老头咬牙切齿地说着,他要击败那些漩涡,他要把那些陈年往事都说出来,躺了这么些年,他觉得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如果说他们三个的人生是个死疙瘩,那系绳子的人就是他。老校长霍中庭大叫着,我的女儿是智障……我受不了!人们都在议论。我努力了那么久,终于有了调转的机会,我得甩掉,甩掉这个沉重的包袱。新的生活不能有她,她只属于过去……我想,我这么做没什么,我没有遗弃她,我只是花钱,让她住在别人家里。何况那不是不相干的人,他,他是我哥,我亲哥……我也没想到她会走丢,我以为,以为在嫂子家,她也一样会过的很好。傻,傻孩子在哪不都一样,一样的么……那些钱算什么,我愿意给他钱,只要他,他能帮,帮我养傻子……
  老校长说得很用力,因用力而面目狰狞。他的叫喊声落地了,空气一下子沉重下来,没有人说话,连咖啡色的孙女都失了言语。谁能想到,一个父亲遗弃女儿,竟然是因为虚荣心。当然,这到底算不算遗弃?没人说得清楚。
  就在沉默的空气里,霍老太猛地跳起来,谁说蓝鸢傻!她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瞪圆了眼睛。你们聪明!你们什么都知道!还会背地里给我下套子。不是说那合同是卖房子的嘛?怎么转过头就成了换孩子的!你们读过书,有文化,所以能想出这么缺德的法子。这天底下有换孩子的吗?你们谁听说过?
  老头和老嫂子谁都不说话了,风仍旧呼啦啦地吹。葛小云只觉得头皮发麻。她想起霍老太的日记本,和她专注地坐在夕阳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老嫂子捶胸顿足,我是罪人!不怪你恨我,要不是我没看管好,蓝鸢也不会走丢。可她喜欢糖人,每天都去看的,我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今天来就是向你赔罪的。只要你能原谅我,打我骂我都行。我只求你可怜我,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让我见见我的小虎子吧。
  霍老太抽着鼻子,一把抹去脸上的泪。下辈子吧!
  13
  葛小云事后回忆时,后面的影像总是空白,她只记得隔壁飘来爆锅的香味时,老嫂子离开了霍老太家。她好像从地缝里长出来,又或者从空气里生出来,总之横空出世的老嫂子就像是没有脚的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
  葛小云第一次掌勺摆的宴席,没有人吃。霍老太和老头好像都从她眼前消失了,她只记得自己拿着抹布,擦擦这,掸掸那。
  就在那天,蓝鸢尾浓绿的叶片里,钻出一朵深蓝的蝴蝶。葛小云想,奇怪,之前怎么没发现。霍老太一直坐在沙发里,矮小的身子越发的小,夜幕笼罩过来,将她压成沉重的一坨。她花白的头发棉絮似的趴在脑袋上,再没了之前的锐气。她眼里的两把暗箭也消失了。是复仇过后的解脱,还是深埋进骨髓成了永不见人的死灰?葛小云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照片上的鸢在黑暗里瞪着眼睛。蓝鸢尾花翩跹的灵气与女孩傻呼呼的样子完全是两回事,霍老太是怎么将两者混为一谈的?大约因为她是母亲。再后来,霍老太进进出出,胸口总是戴一朵鸢尾花。靛蓝的,像睡着的蝴蝶。邻居窃笑,说像送殡的人。可葛小云却觉得,失去暗箭的霍老太有点像二十年代的大家闺秀,用华发祭奠着什么,不妥协于时代。
  没多久,葛小云搬了出去。走的那天,她远远看着霍老太。她坐在阳光里,手里捧着日记,笔头一停一顿,仿佛想到什么,入了神。老校长望着窗外,目光孩子似的。她想,又一群白鸽飞过了吧。
  霍老太的日记没人看过,它躺在桌上,阳光把泛黄的纸张烤热,油墨的印记却还没干透,她惯用的那种圆珠笔很粗,每当写到转折的地方,都会带出一个墨疙瘩,突出在纸面上,亮晶晶。霍老太的笔迹是很奇怪的书体,如果你看了,一定很惊讶。
  14
   是的,我猜你想到了什么,那么我不必说得很清楚。我想,帮助别人掩盖缺陷也是一种美德。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也没有办法。
  至于我们故事的主人公,葛小云正坐在巴士的后座,目光茫然地看着外面的风景。要说这小城的好处,就是没有雾霾。不像大都市,时刻都是灰蒙蒙的。她正想着,湛蓝的天空飞过一群白鸽,像一团浮云,飘渺而过。她猛的一机灵,背包里还有张存折。要送回去吗?她又想起霍老太的话。你能骗得了他,却骗不了我。
  要送回去吗?可这钱够弟弟读三年初中。但这样,自己不是真成骗子了吗?送不送?她焦灼地思考着,感觉脑子成了一片汪洋,汹涌的浪头一个个打过来。
  巴士开了,窗外的树开始往后跑,骑电动车的情侣也被甩得看不见了。葛小云的手牢牢抓着背包带,风吹来树叶的香。她想起霍老头,他说,你傻啊!你真是傻子……
  结局:不管骗子还是傻子,葛小云总要选择一个。别问我,问你自己。选择其一,便总会有另一番经历,后面的故事由你来续,别推辞。椅子坐热了,茶水却凉了。我换一换,你们继续。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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