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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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最近两个月,陈逸山和柳娴约会时,虽说也像以前那样,几乎都是在心醉神迷的热吻中度过的,可不知怎么,陈逸山老觉得有种不祥的事情要来临,因为他发现柳娴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发生变化,仿佛他面前的她是两个人:一个是真正的、普普通通的活力女孩,另一个则是顾盼神飞、且又闪出不安分笑意的美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让她分神,让她焦躁不安。陈逸山就安慰自己,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他内心的猜疑却日益加剧。是的,尤其最近两周,他明显感觉柳娴对自己冷淡了,同时她还借故失约,说是去林教授那儿上课。陈逸山认为画家老林在打柳娴的主意,实际也有过这样的事实,林画家曾和以前的女学生发生过绯闻,可他毕竟快五十岁了,难道她不介意吗?或者她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想离开自己,去追求这样的画家梦?
  想起当初两人从认识到相恋,才一个星期,陈逸山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进入了一个爱情的童话世界中。两人倾心相诉,从早聊到晚,加上彭城的晴朗天气,陈逸山觉得自己是找到了真爱,卷进了缠绵的爱情漩涡里,似乎幸福已经实现,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自己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可以说是彭城最幸福的一个人。
  现在呢,恋爱一年半了,怎么有了这种不祥的感觉呢?
  实际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爱她。因为爱情这个问题,他在书本和生活中,没有看到一个人对它下过精确的定义,尤其从同学的嘴里发出的词汇更是直截了当:爱情呢就是情爱,彼此互相需要呗!那么他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情爱情欲,还是彼此的需要呢?陈逸山觉得自己的爱不是这两种,不过,又像介乎在这两种之间——可这究竟叫什么样的爱、意味着什么?难道是他远离了家乡,在彭城这个大城市找到的一种化解孤独感的方式?还是人的本性使然,让他情不自禁就有了这种灿烂无瑕的爱情种子,在他二十出头的心灵中产生的一种希求呢?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模糊的,又是无比迷人的,他说不清,也解释不透。尤其当他们约会时,解开她的上衣,吻着她那销魂的、耀眼生辉的酥胸时,更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厉害,仿佛升华到了无与伦比、火烧火燎的世界之中。
  至于说现在两个人的爱情,随着初夏的来临,陈逸山一想到她老是去林教授那儿,更是觉得可怕。她呢,也好像随着气温的上升,骤然变成了一个衣着时髦的貌美女郎,化着淡妆,伴着丝质衣裙的窸窣声,陈逸山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以前那个天使般的柳娴。如今她的手机也换新的了,而且从不离手,并在约会的地方总是待不上多大一会,就急匆匆地走掉。是的,陈逸山觉得她变了,变了很多,不光她的打扮,就连约会的时间也明显变少、变短了。而她的理由呢,不是去林教授那里上课,就是跟着妈妈去商城买衣服,打扮自己。甚至,就连以前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也变得滴溜溜乱转了。
  现在,陈逸山经常这样想,她去画画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她的热情呢,对自己的热情呢?为什么总是这两种借口?一想到柳娴穿着这样和林教授在一起,陈逸山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自卑感,并给他的心灵造成了非同一般的痛苦。有两次他对着墙壁发呆,突然又绝望地、伤心透顶地抽泣起来,这种炙热的爱的表露,不仅没有减弱他的爱,并且相反,更加想念起她来。
  “我希望你爱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体,更多的是心灵才对!”柳娴曾多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可现在呢,柳娴对他的心灵又是什么呢?
  陈逸山觉得自己将要失去她了。
  2
  很快,六月下旬到了,陈逸山和柳娴就要大学毕业。
  这段时间,他已把自己、也把柳娴折磨得痛苦不堪。而这痛苦的原因,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却总是感觉不好——他认为柳娴是被美好的画家梦和林教授引诱了,才使事情变得模模糊糊、似有非有,让他不能忍受。柳娴也是痛苦的,有一次她带着绝望的神情对他说:
  “我实在受不了你这样猜疑了,要不咱俩暂时分离一下吧。冷静冷静,给大家一段时间想一想。”
  分离,陈逸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回家,回微山湖畔的老家看妈妈。但临行前他自己也感到诧异:虽然事情是痛苦的,可也是幸福的,万一她真没变心,还是属于自己,一切不就回到最初了吗?随着启程日期的临近,柳娴又变得柔情似水了,两人经常相谈到深夜,柳娴也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任由泪水洒在他的前襟上,仿佛她对他是有愧的。他呢,也对她说着自己的想法:回老家待一个月回来,再在彭城找个工作,买套房子,两人就可以过幸福的生活,等等。
  接下來几天,他开始收拾行李,做着临行前的准备。
  由于最近柳娴的缠绵表现,陈逸山又觉得最初的爱情回来了。柳娴还是他的,他在感到痛苦的同时,觉得这些多疑是自己一个人造成的,他其实是幸福的,柳娴没变,自己也没变。他相信妈妈也会喜欢柳娴的。
  他满怀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感受着周围的一切:街道、行人、车辆,彭城的空气,和不远处潭香山墨绿色的山体,上面开满了枣红色的月季花。两个人爬过三次潭香山,在上面拍了几十张照片和接了无数次的热吻——这一切都包含了陈逸山初恋的甜蜜。是的,潭香山不会走的,柳娴是彭城人不会走,他相信自己的爱情也不会走。
  临行那天柳娴去火车站送他。
  两人手牵着手,实际他的心情不是太好,一切都是因为爱情,也有痛苦,还有难以形容的欣喜和憧憬。陈逸山忍不住把脸转向一边,竭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柳娴也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一会又把目光移开,投向了远处的细长铁轨。当开车的铃声拉响第一遍时,陈逸山的肩膀突然抖了两下,柳娴感觉出来了,她眼里涌着泪扑向了他,显得楚楚动人,就像新婚的妻子在站台送别去远方的丈夫。陈逸山使劲抱住了她,浑身抖动,眼泪顺着泛黄的面颊直往下淌。
  “亲爱的,快去找你的座位吧,火车要开了。”
  她的那双大眼睛充满了迷茫的光芒,有时一眨,仿佛在茫然无助的渴望中还能闪出一些动人心神的东西。她看着陈逸山慢腾腾上了车,这番场景究竟是什么东西打动了她,她不禁又落泪了——静静地,梦幻般的目光,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后背。   车厢里挤满了人,乱糟糟的,还散发着汗腥味,陈逸山找到自己位置,脸转向车窗,看着车外——她那苗条纤瘦的身子,妩媚动人的脸庞,还有充满朝气的青春气息,以及那双发着亮晶晶光芒的眼睛,都是这么楚楚动人。他的眼前模糊了,泪眼蒙眬,泪水涂满了他的面颊。突然,第二遍铃声响起,火车动了动,像痉挛似的,接着窗外的景物后移,火车慢慢跑起来。柳娴跟着火车跑了一段,随后便同站台一起向后退去,没了踪影。
  火车刷刷地在发亮的铁轨上疾飞,外面一片晴朗,景物急速地后退。陈逸山凝视窗外,回味着刚才的拥抱,离别的伤感火花还在他的胸腔燃烧。四年的大学时光匆匆过去了,在以往的日子里……是的,他脑海里全是柳娴,她的美,她的笑,她的青春活力,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爱情,情爱,心灵,身体,有种难以形容的描述……犹如电影画面在他的脑海播放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车轮在他身下闷闷滚动,刷刷作响,行程不远也不近,向着五百公里外的家乡驶去。
  3
  傍晚七点,陈逸山出了车站,打了一辆去微山湖的出租车。
  县城离微山湖畔有三十公里,路上要经过五个村子,出租车沿着县城主干道向西行驶,十五分钟后,开始进入第一个村庄。灰云和暮色渐浓,朦胧低垂的暗色笼罩着一切,乡村独有的夏夜热风吹进了车里,陈逸山欣喜交加,乡村真的安静、质朴呀!在公路两旁的瓦屋里,劳作一天的人们蹲在门口吃着晚饭,身边是乱跑的孩子,拐角处有位大叔正陶醉地喝着酒,赤裸着上身,肩上搭了一条白毛巾,对坐是满脸微笑的妻子,旁边有位年轻的女孩在给他们盛汤,不知是女儿还是儿媳。往左的空地上是收割后的麦子,摊在了路边晾晒——这场景有点令人心旷神怡, 连成了一片——柳娴,村里女孩,大叔,小麦,乡村的夏风,泥土的味儿,以及微山湖上清脆脆的湖风,都能隐隐嗅到。
  陈逸山一年没回家了,家仍是平静的,迷人的,同时也是嘈杂的——他的家很大,实际是个厂子,紧靠着微山湖,往北五公里是冀东矿,他家就在微山湖旁开了个矸石厂,面积有八百平米左右,家也就从微山村搬到了这里,已经九年。厂子有十来个拣矸石女工,四名司机,三辆卡车,两辆铲车,还有一个大仓库和十二间房子,除了自己家用了三间之外,剩下的都当了工人宿舍 。
  陈逸山抵达的第二天早上,洗漱完毕,走进阳光明媚的堂屋里。家里的陈设一切如旧,散发着他熟悉的气息,到处是新的,干净的,看来妈妈为了他的到来已经收拾了一遍。他踱到门口,往前十来米的厨房里,一个清亮亮的年轻女孩正在忙碌,边看锅、边擦着灶台,洁白的墙砖上映着她朦胧的身影。她看见他起来了,擦了擦面颊上的汗珠说:
  “大学生起来了?厂长一早去了矿上,让我给你下面条,马上就好了。”
  女孩快言快语地说着,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柳娴就在眼前,尤其女孩的微笑,又着粉裙,露着洁白的四肢,衬着美丽的曲线,感觉女性的美丽全集合在了柳娴一个人身上,她的影子一直都是存在的,并没有离开自己的脑海。随着太阳的升起,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了,相较彭城折磨他的日子来说,变得轻松多了。
  不光这些,现在他觉得妈妈似乎对待他也不同以往了:难道因为自己大学毕业、长大了?还是因为爸爸去世,家里就他一个男人的缘故?每当他看书时,妈妈总是轻手轻脚,告诫那个女孩也要轻手轻脚;到吃饭时,妈妈让他坐在桌子最里面的位子,她和女孩坐在两边。起初陈逸山很不适应,妈妈说韩国电视剧里都是这样,咱们家也要这样。陈逸山笑得前仰后合,可妈妈非要坚持这样,他就顺了她的意。
  现在呢,陈逸山觉得正在经历的这些,都是一些莫名的感受——这个夏天,他爱情的夏天,与以往的单身夏天都不太一样,甚至包括家里的改变:现在的生意好了,妈妈忙了,也找了女孩花椒做保姆,干家务,而自己的爱情呢,似乎是痛苦的又似乎是甜蜜的。如今柳娴不在身边,他觉得她的那种美和活力气息和家乡的欣欣向荣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是她改变的吗?还是自己的离开改变的?现在离开彭城三天了,也就是说离开柳娴三天了,自己的思念变得不是那么痛苦,相反却有了些甜蜜。难道这些都是因为她的挂念、她的短信吗?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她传过来的照片,他现在经常掏出手机看,久久地端详着她那漂亮的脸蛋、动人的眼神,目光是那么清澈和纯情,她的短信内容也是情意绵绵——他仿佛重新找回了热恋的感觉,想着柳娴并没有离开自己,她的爱和形象一直都在,这些给了他很大的生活力量。
  妈妈怕累着他,不让他去厂里干活,他就经常看书,上网,要么就透过窗户瞭望一會微山湖,或者看看厂子南边的杨树林和一大片姹紫嫣红的玫瑰园和菜园。尽管不远处的村庄是暗灰色的,可厂子周围就不同了,花园菜园一片灿烂,还有清波荡漾的湖水,三条摇摇晃晃的小船,旁边是冒着绿丝丝的网箱,妈妈在湖里养了不少鱼。
  要是在屋里待闷了,他也会出去走走,到地里看看妈妈的玫瑰园和菜园,里面的花朵、果实缀满其中,抬头看看四周呢,村民的麦子收割了,留下一排排灰褐色的麦秸,像刷子似的竖着。反观自己家的灿烂色彩,仿佛都是大地欣欣向荣的表现——如果这一切能够转移他对柳娴的思念,那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事实上他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她。他觉得,这些都是柳娴的美赋予的,从而改变自己的心情,让自己看万事万物都是那么美好,他每天就这样愉快地、微笑地看着周围的景致,有时也驾着小船在微山湖里转悠一会,看看妈妈养的鱼,再捞几条……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
  有那么一次,他在湖里游玩时忘了带手机,过了两个钟头才想起来,就急慌慌地往岸边划,进了屋,他抓起手机就看,是的是的,柳娴来短信了。他又跑出去,回到小船上,赶紧打开手机,短信很短很温情,总共只有两行,然而陈逸山的心却跳得很厉害,他反复看了三遍,大体的意思是:亲爱的,要照顾好自己呀……我爱你。他又在心里默念着这些话,激动不已,感觉小船都要摇摇晃晃飘起来了。他放眼望去,湖面之上,清波活蹦乱跳地闪着霞光,湖水红彤彤一片,光彩夺目;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两只绿翠鸟,翅膀闪着亮晶晶的红光,一头扎进了岸边的水草里,接着无限欢快地唱起歌——这时,家里的小保姆花椒在岸边冲他招手,该回去吃饭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装好手机,幸福地往回划。   4
  一周很快过去了,马上就要进入七月份。
  妈妈花园里的玫瑰花更加绚丽多彩,不论从哪个方向看,花朵都是那么艳丽、饱满,有拳头大小,两个收购花的人看了也是赞不绝口。妈妈让花椒带着他去跟花商谈,对方出价很快很好,花椒则骄傲地说:
  “原因嘛,我们的玫瑰花可是喝着微山湖里的水长大的呢!”
  “那你们明年还种吗?”
  “这个嘛……要问问我们年轻的厂长了。”花椒拽拽陈逸山,把他往前推了推。
  陈逸山腼腆地笑了。
  妈妈为了鼓励他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奖给了他五千块钱,让他买台新笔记本电脑。
  “明早就去买吧,”妈妈笑着说,“让花椒开车送你。主要你一年没摸车了我有点不放心呢。”
  忙完这些,加上昨天卖花,两天过去了,陈逸山也没收到柳娴的任何短信。他想着可能她在忙,没来得及回吧。可这种安慰式的猜想又变得无济于事了,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宁,那种期待的幸福,或者说是满怀信心的猜测,正一点一点地消逝,随之而来的,是他的苦闷和失望感越来越强烈了。到了晚上,他控制不住,又给柳娴发了条短信,他想着她会马上来一条抱歉的、感人的回复,可半小时过去了,手机毫无动静。陈逸山失望极了,一头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也不想吃早饭,无精打采的。花椒劝了劝,他只是摆了摆手,又回了自己房间。一上午他没有出门,也不想去花园和菜园,或者微山湖里钓鱼。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躺着,要么来回踱步。快到中午饭点时,他又打开电脑,放起了汪峰的歌曲《春天里》。歌声沙哑、忧伤,回荡在他的周围,让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柳娴,想到了他们的爱情,完全沉浸在了这种思念的伤感中。不知不觉中,他跟着汪峰唱起来: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
  这些令人伤感的歌词,这种呐喊,仿佛都是发自他自己的内心,仿佛是唱给时时刻刻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个人。
  我剪去长发留起了胡须
  曾经的苦痛都随风而去
  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
  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
  ……
  他循环播放着这首歌,跟着歌手痛苦地呼喊。随后他久久凝视着窗外,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不禁心酸地摇了摇头——是的,她没有回复短信,她不是忘了而是根本就不想回,她在哪呢?她在干什么呢?或许在彭城他的画室两个人正交织在一块呢!柳娴,柳娴……这一无限思念的呼喊就如同歌曲里唱的那样,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埋在了这个夏天里,思念留给了他更深的迷惘,更多的悲伤。
  吃完午饭,他小睡了一会,醒来时家里静悄悄的,他走出房间,漫步到了菜园。天气炎热,西红柿和甜瓜长得分外旺盛,高过头顶的黄瓜架在蔚蓝色天空的辉映下,呈现出了一种亮眼的浅绿色。茄子和芸豆的叶子则被日光晒得发了蔫,像是睡着了。在干燥的空气中除了菜叶淡淡的甜味外,还可以闻到带有鱼腥味的湖水散发出的凉风。不论是干燥的空气,还是带有鱼腥味的湖风,这夏日的菜园和湖水,都显得热热闹闹。
  在菜园的西侧,有六排长势喜人的豆角架,形成了一片片的绿阴。陈逸山走进去,顿觉凉爽了很多,豆角架间散发着既似泥土又似甜瓜的清香,他抚摸着细长的豆角,感觉有种凉丝丝的惬意涌上了心头。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他猛地聽到说话声,绕过去,是花椒和一名女工虹姐在摘豆角。花椒看见他了,拍了一下虹姐,吃吃地笑着喊起来:
  “陈厂长好!欢迎,欢迎。”
  虹姐不慌不忙撩了下头发,随即又扫了眼陈逸山,说:“来了逸山?好几天没见你了,都去哪玩了?有时间来我家吃饭吧,教教我怎么从网上买东西。”
  花椒笑嘻嘻地瞅着他:“逸山哥,你刚起来?厂长嘱咐我的,让我别打搅你睡觉。怎么了,你下午就睡这么一小会?”
  花椒在心底是喜欢陈逸山的,在他面前显得话也特别多,且有些不加掩饰。不过,她每次见陈逸山看自己时总是愁眉苦脸、心不在焉的,让她想到了他在大学肯定是谈了女朋友,而且关系还很亲密,这不免让她有些失落。因此她和他说起话来,时而温柔,时而大大咧咧,显得过于热情。正是她的这种表现,相反却给了陈逸山另一种奇特的感觉——柳娴的短信一直没回复,自己只能一天天的在思念和猜测中打发日子,这种期待和无处倾诉的感情,使他日益感到苦闷。现在呢,倒是花椒的这种清爽爽的大笑,让他觉得生活有了另一种色彩,她是个开朗女孩,或者是柳娴的一个影子。
  眼下花椒并没想到这一点,在她二十岁的内心里,她觉得不时地去逗一下这个可爱的大学生,厂长的儿子,帅气的小伙子,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至于他能不能看上自己,她觉得事情还很遥远,没必要想那么多。
  陈逸山冲虹姐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两人又摘了一会儿豆角,花椒说累了,拉起虹姐出了豆角架,到了菜地北头的杨树下,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伸直双腿捶了捶,稍停,她靠着虹姐又躺下了。她这一举动感染了陈逸山,他也靠着花椒躺在草地上,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虹姐没躺,她靠着树干瞭望深绿色的湖水。陈逸山闭着眼,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洒下了碎碎的光点,落在他的脸上,热热的,痒痒的,恰好从湖面吹过来的凉风又冲淡了这些光点的热。与此同时,凉风也把花椒身上的香味吹了过来,接着他的肩膀抖了两下,在抖动中,他觉得自己的右胳膊碰到花椒的乳房了。是的,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心口猛地一颤,老天爷,他一下想到了自己吻着柳娴的那对耀眼生辉的酥胸时,心脏跳动得是如何厉害,那现在……为何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呢?她是花椒,不是柳娴呀!难道自己把花椒当成她了吗?不不不,这绝对不可以的。他蓦地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朝湖边走,令她俩惊讶不已。
  到了岸边,他跳上船,把船划到网箱旁。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在船上,此时他对柳娴的思念,又疯狂地袭上心头。随着凉风的飘荡,他突然意识到:她不会来短信了,当初她是故意支开自己的,她变心了,可能几个月之前就变心了。   5
  第二天早饭后,陈逸山仍无精打采的,吃完就回了自己房间。
  他这会不想出去,也不想看书,光直愣愣地盯着活蹦乱跳的湖水。这时身后的门响了,惊醒了他,可他并没有转身。
  “大早上的想什么呢?一个劲地发愣。”花椒亲昵中带着嬉闹说,“逸山哥,厂长找你呢,让你去她屋一趟。”
  “她没去厂里吗?”
  “说是一会就走。”花椒说着莞尔一笑,“快点吧。对了,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现在要给汽车加油去,顺便再上一趟超市。”
  “哦。随便做吧。”
  这时太阳已经两竿子高了,窗台覆盖着一抹淡淡的阴影,有的地方则不同,映着束状的光线,闪着红光。堂屋则一片大亮,有几只蜜蜂透过纱门钻了进来,在盛满桃子的果盘上和茶杯上盘旋,突然又落在上面。陈逸山穿过堂屋,为了赶在妈妈出去之前,也为了显示自己没有苦闷的事情,他故意哼起了歌。陈逸山的妈妈快五十了,身材高挺,微胖,皮肤略黑,表情严肃,此时的她正往本子上记东西。
  “逸山,你先坐一会,”妈妈并没停下笔,语气显得很平静。“我马上就写完了……好的好的,完工了……儿子,妈呢就是想问你,怎么看你不高兴呢?要不改天让花椒带你熟悉一下车,你开出去玩玩吧?找找你的高中同学,或者搞一次同学聚会也行。”
  “哦。没事的妈,你放心。”陈逸山勉强答应着说,“你什么时候去厂里?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喝了,我马上就得走。对了,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你让花椒下午两点去‘小微山’饭店接我。”
  “少喝点酒,妈。”
  “放心吧,我走了。”
  整个上午他都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踱步,偶尔也会停在窗前,瞭望一会湖水。然而现在对他来说,他也不想去找花椒说话,昨天经历的事,除了让他惊讶之外,还令他无限地思念起柳娴。仿佛花椒的身体越美,他的痛楚就越深,同时柳娴对他来说已变得既清晰又模糊了,有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存在一样,这不祥的预兆,难道她现在……已经属于那个老男人了吗?自己的爱情呢?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柳娴,把她美好的一切都献给他了吗?老天爷,老天爷呀,他紧咬牙关想着,头都发疼了。
  而此时的季节是多姿多彩的,和陈逸山的心情正好相反。
  他却因为这种思念和猜疑,两天睡不着觉了。可月夜还是那么迷人,微山湖也是静悄悄的,月光温柔地洒在上面,显得异常甜美;等湖面涌起白色的水花时,它又哗啦啦地响,仿佛在和月光喃喃细语似的。偶尔,岸边会掠起几只绿翠鸟,小心地停在颤巍巍的网箱上,竞相歌唱,逗引着里面的鱼儿不停地翻滚身子。是的是的,这里离他很近,他夜里听得清清楚楚。每当他瞭望月亮时,也会在心里默念柳娴的名字……他想她,悲伤地想她——仿佛她离他是那么遥远,就像月亮离着大地那么遥远。
  此时的花椒,还像往常一样暗恋这个比她大三岁的哥哥,有事没事总去他的房间,和他说几句话,逗他开心,这更加重了陈逸山的痛楚——尤其她那高傲的胸脯,陈逸山更是不敢看,偏偏呢,他的目光总会落在那上面,就像花椒的胸部有一种魔力吸引他似的。有一次他真有那个冲动,想抱住她,解开她的上衣,就像当初吻柳娴的那对销魂的、耀眼生辉的酥胸时那样,贪婪地吻,陶醉地吻。最后他忍住了,理智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可他的内心已对柳娴和花椒都有了羞愧之感。
  他夜里失眠,只能用下午觉补上。一般他会睡到三点左右,起来听听歌,再木木地发会呆,就到下午五点了。这个时间段花椒不在,她和虹姐在菜园收菜,有时她也会开车去给菜贩送菜。陳逸山要在房间待闷了,就坐在门口的凉棚下翻翻书,打发时间。实际上他是看不进内容的,内心和肉体的思念总让他倍感疼痛。
  后来为了分散这种疼痛,他就瞭望前方,看自己家的厂子,往东八十米是个大仓库,再往前走五分钟就是银灰色的矸石山了——每天都有十来个女工在那忙碌——拣煤块、铁块、铜线,旁边的铲车轰鸣着翻铲,四辆卡车进进出出运矸石,带动了门口的褐色煤尘始终飞扬着,远远看,大门口就像着了火似的。厂子的南面,是一大片健壮、幽静的杨树林,夏季的晚上,林间经常星光点点,有人在里面逮知了。妈妈的菜园和玫瑰园则在林子的西面,离厂子一百来米。妈妈为了方便菜贩、花贩们进出,就从厂子这头铺了一条结结实实的矸石路,直通到菜园大门。厂子的东面就不一样了,是活蹦乱跳的微山湖,尽管现在的天是热的,可时时会有凉风从湖面吹来,使得每个房间都是凉爽爽的,并且,妈妈还在湖里养了四网箱的鱼。可以说,陈逸山的家,就是这个矸石厂,就像被群山包围的庄园,是个不可思议的住处,有时陈逸山也在想:要是换作一般人,生活在这里,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可自己呢,为什么老是苦闷?为什么就忘不了柳娴?为什么老是思念她呢?
  一天下午,当思念和疼痛再次向他抛压过来时,妈妈的员工、矸石厂的郭队长,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凉棚前面。他停下车子,朝堂屋深望两眼后问道:
  “逸山,你妈妈呢?厂长在吗?”
  “郭队长,我妈好像去菜园了。”
  “好的,好的。”郭队长转身要上摩托车,突然又停住了,点上烟,笑呵呵地望着他,“逸山呀,书呢……是个好东西,可不能每天都看呀,应该多出去走走才行的,要不然你跟我去厂里转转也可以,那里的大闺女小媳妇们多,比你在家里看书可要强多了,是不是?那好吧,你忙着,我先走了逸山。”
  他明白郭队长的话,可又能如何呢?怎样才能摆脱这迷人的爱情和苦闷难熬的思念呢?忘记这些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到了晚上,他再次陷入了失眠之中,脑海里全是柳娴,内心的感受却是悲喜交加、疼痛难忍。最后他受不了了,一跃而起,只穿了一条内裤,迅速打开手机,看着她的照片,以期盼和询问的目光端详着,陷入了茫然之中——她的美,优雅,动人,一切的一切都难于言喻、难以描述。还有,她曾经离自己是如此之近现在又是那么遥远;她也曾说过爱情的甜蜜,现在可能变心了,自己该怎么办呢?去哪儿获取力量纠正这件事呢?不不不,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那是花椒的脸庞,花椒的身体,此刻怎么能想到她呢?她才二十岁,天真无邪,她是她,柳娴是柳娴,两个人完全不一回事,不能把对柳娴的思念转移到花椒的身上,尤其她那对高傲的胸脯上,自己更不能多想——这一夜,他的思念变化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令他自己也惊讶不已。   到了早晨,他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他上午九点起来时,立马就感到了不一样:脑袋清清亮亮,身子伸展自如,连饭量也增大了。那今天干什么呢?要不,给柳娴发短信和打电话先停止吧,近几天给她发了六条短信,打了三个电话,她没回,也不接电话,再发还有什么意义!先冷静冷静再说,给自己,也给她一个空间思考几天。接下来呢?要不……去厂里转转吧。
  就这样,他找到了郭队长,坐着他的车去了矿上,拉矸石。
  郭队长开着车,陈逸山坐副驾驶位子。两人随着车的颠簸一上一下,尤其是陈逸山,他紧紧握着头顶上的抓手,有时看郭队长红彤彤的面颊,有时又望着眼前闪着白光的路面。快到矿上的矸石山时,郭队长放慢了车速,手离开方向盘,点上了烟,嘟嘟囔囔着说:
  “逸山,我那天说的话你没生气吧?可我说的是实话呢。你大学已经毕业了,应该想着找工作、谈恋爱才行,老读那些书干啥,是不是?书本跑不了,什么时候都能读,还不如现在找个女孩谈恋爱呢。”
  陈逸山顿觉满脸通红,出乎意料地咧嘴干笑起来。
  “我说的可是实话呢。你在大学没谈过吗?要是这样就太可惜了。远的不说了,就说说咱们厂里,也有好几个漂亮女孩,郑敏子,刘娜娜,还有三妮,你有空请她们吃个饭,啥事都能办妥了。对对对,还有一个好的,就是在你家做饭的花椒,小模样挺俊,挺丰满,都很不错,你没相中一个吗?呵呵呵,看你紧张的,不是让你真娶她们,只是玩玩而已,积累一下经验嘛。”
  当郭队长说到花椒时,陈逸山的脸更红了,心也怦怦乱跳。同时他也在思量,老郭是不是中午喝多了,怎么突然和自己聊起女人的话题了?难道我的思念都写在脸上,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吗?还是自己老窝在家里的缘故?陈逸山陷入了沉思。卡车又摇晃着跳起来,陈逸山握好抓手,尽量不瞅郭队长那红彤彤的脸颊,而是把目光放远……矿上的矸石山马上到了,有两百米高,显得上面的翻斗车就像写字台似的那么小。他内心平静不下来了,某种隐秘的、迷人的,同时又是新鲜得让人紧张的事情好像成功了一半,那个花椒……连郭队长都觉得她俊俏、丰满,难道真的可以和她谈着玩?或者和她谈恋爱吗?
  或许是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下午回到家陈逸山就去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件蓝色的新T恤,他的脸上泛出了俊美的光彩。他顺着矸石路溜溜达达到了菜园,现在是蔬菜的收获时节,除去花椒和虹姐,园里又多了两名女工。四个人像小鸟似的,边打趣边采摘,嘻嘻哈哈,唧唧喳喳。当陈逸山一眼看到花椒时,不禁浑身一震,以至他停住了脚步——他看见郭队长也在,正靠着黄瓜架和她们打趣,地头的厢货车放着欢快的歌曲。
  他有些别扭地呆望一会,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看看谁来了!”虹姐看见他了,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大家欢迎欢迎再干啦。”
  女工们停下手,一起看着陈逸山,却把老郭吓一跳,他以为厂长来了呢。一看是陈逸山,马上有礼貌地笑了笑,给他腾出了绿阴地。
  “上这来逸山,这儿凉快些。”
  接下来该说什么呢?
  陈逸山一时茫然无措,呆呆地望着他们。还是花椒给他解了围,上前几步把他推到了绿阴里。是的,当她推他时,尽管她是来干农活的,可她还是穿着好看的带碎花花的粉裙子,蓝色的球鞋,头上顶了个宽沿布帽。她看他时,一对活泼可爱的眼眸几乎和柳娴一样,光彩迷人,让他忍不住又把目光扫到了她那高耸的胸脯上。
  “逸山,”这时虹姐说话了,也把他的目光拉开了,“你那天答应我的事别忘了,要不今晚咋样?”
  “啥事呀虹姐?”另两个女工笑嘻嘻地问,“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约会吗?”
  “不要脸你俩!我这是正事。不信你问花椒?”
  “是这样,虹姐想让逸山哥教她上网买东西。”
  “喔——这样呀,”其中一人拉起了长音,“要不虹姐,我们一块去你家学咋样?反正大哥不在家,三妮帮你看孩子,我来做饭。等逸山手把手教会你了,你再教我俩咋样?”
  “不要脸红缨,还手把手呢。我比逸山大八岁你也开这种玩笑!”
  “就这么说定了。郭队长,你晚上去吗?” 红缨瞅着虹姐说,“算了,人家男人不在家你就别去了,要不花椒来吧。”
  “不了红缨,我晚上得给厂长做饭呢。”
  “没事,做完饭你再来呀,”三妮插进了话,“正好来送逸山,他可能不知道虹姐家。”
  陈逸山偷偷瞄了花椒一眼——她的额头被宽沿帽遮住了,反倒衬着她的脑袋不大,脸却红扑扑的,异常俊俏。这时她也犹豫地瞅了眼陈逸山,仿佛在等着他的答复似的。郭队长并不介意红缨的话,倒是笑呵呵地搓了搓手,走向了厢货车,嘴里还嘟嘟噜噜:“你们呀,从你们的嘴里就听不到一句好话,我还是去车里待着了。”
  6
  陈逸山从菜园回来,妈妈还没进家。他先去冲了澡,快六点时,花椒才从菜园回来。可能天热加上干活的原因,她的小脸绯红,手臂也是红彤彤的,整个人透着天真无邪的轻盈和俊俏的气息。花椒没有接着去冲澡,而是先把菜泡上。陈逸山立在窗户前,像着了魔似的看着她的背影——是的,她俩太像了,她的俊俏,她的衣裙,她的青春气息……突然,花椒的影像和柳娴的样子交融在了一起,老天爷,她真的变成她了吗?抑或,她不在这里,是她把气息传给了花椒,两个人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从而使她成了她的化身,让影像一直隐秘地存在的?此刻的她对他陈逸山来说,就像自己做过的一个梦似的,她可能属于别人了;而花椒呢,近在咫尺,活生生的,又温柔细腻,难道自己喜歡上花椒了?还是如郭队长说的,只是想和她玩一玩呢?当他泛起这样的想法时,自己也是吓一跳。
  晚霞开始慢悠悠地涂抹天际了,屋外起了一点点夜色。可他没有感觉到,因为夜色就像断断续续的涓涓细流涌出来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悄无声息地覆盖了。等他回过神,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指向七点。花椒做好了饭,陈逸山让她把饭放在桌上,之后写了一张纸条压在旁边,两个人才出了门。   在密密的杨树林的映衬下,越野车显得异常轻盈,刷刷地朝着微山村驶去。陈逸山坐在副驾驶位子,闭目沉思,花椒愉快地开着车,不时扫一眼陈逸山,再骄傲地笑笑,犹如一个年轻的妈妈看自己的孩子坐车时睡着的样子。虹姐的家在村子的南头,车子跑了十分钟就到了。三妮和红缨已经把饭做好,虹姐还出去给陈逸山买了啤酒。大家落座后,先七嘴八舌闲扯了一会,再开始动筷,实际整个吃饭过程都是笑声不绝的。陈逸山拘谨地呷着啤酒,三妮和红缨不住地向他投去好奇和撩拨的目光,两人还时不时咬着耳朵说上几句,虹姐有一次可能听到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使劲推了红缨一下。花椒呢,则带着迷人的微笑,扫了两眼陈逸山,之后就用悦耳的嗓音不好意思地冲红缨和三妮喊道:
  “笑笑笑,还让人家吃饭嘛!”
  “咋了?我们想想也不行呀!”红缨笑得歪在了虹姐身上。
  “不要脸红缨……还有你三妮。”
  “她们光瞎想,没用的。”虹姐打趣道。
  ……
  回来的路上,陈逸山问花椒,刚才吃饭时她俩老是耳语什么?花椒只是抿嘴笑,没正面回答他。车子又跑在挨着杨树林的村道上,可能喝了酒的原因,陈逸山东扯西拉地说起话,甚至说到去世的父亲。花椒的心里则是甜丝丝的,因为她是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只是很遗憾,她没听到陈逸山说起在彭城找女朋友的事——不过她确信他在大学期间找了。为了能更好地倾听到他的声音,她把车里的音乐停了。就是这个动作,突然间仿佛把陈逸山惊醒了,他坐直身子,深情地望着她,就像沉醉于梦幻之中。此刻的车内安安静静,窗外的树梢却是摆动着,送来了一阵阵飒飒的声响,实在是沁人心脾、妙不可言。随着车子的轻微颠簸,他的目光不禁又落在了她那高隆的乳房上。他毫无抵抗,就像一株干枯的小草,如饥似渴地迎着雨水舒展开来。渐渐地,这种感觉浸入到他的皮肤里、身体里,冲击着他,撞击着他,随即,他的神经像被电击中了,全身哆哆嗦嗦。是的是的,一种甜美的战栗袭上了身,自己该怎么做呢?他突然闭上眼,急促地呼吸,似有千百只小虫子爬进了他的内脏里,撕咬着他,吮吸着他……老天爷,他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了了,猛地睁开眼。
  “花椒!”
  “逸山哥。”
  “停一下车。”
  “什么?噢——”
  车子刚停下,他就不安地、怯生生地拉住了花椒的胳膊,她微微哆嗦一下,没有反抗,仿佛被麻醉了。他拉近她,揽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身子宛如一股火热奔腾的水流,紧紧靠着他的肩上,他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秀发——瞬间他的眼前就模糊了,秀发的幽香包裹住了他,显得辽阔无际,如同坠入了甜蜜的夜色中。于是他俯下头,吻起了她的脸颊,她的脸颊又香又烫,就像发高烧的孩子似的。
  “逸山哥……”
  “花椒。”
  “不要……逸山哥。”
  “别说话,花椒。”
  他贪婪地又吻向了她的嘴唇,在她的唇间痛饮,并不是粗暴的方式,而是像个孩子似的静静地、贪婪地吮吸着,如同干渴的大地在享受着春雨的阵阵沐浴。他吻了又吻,吻了再吻,花椒不禁轻声地呻吟起来,她那滚烫的、高隆的、隐在薄薄衣裙里的胸脯也在不停地起伏着。
  “逸山哥……”
  “花椒。”
  “你的手机……响了。”
  陈逸山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炙热的快感中,忘记了一切,就像干裂的土地,正在迎接雨水似的,想把这种快感全部吸入进体内。此刻的他,从头到脚都颤颤抖抖,犹如狂风中的小树苗在飒飒作响地摇晃个不停,同时他也因为这种极度的快乐而呻吟不止。眼前这个陌生的、两瓣颤抖不已的香唇呢,也随着他的吮吸发出了轻微的呢喃声。
  此刻他不想停下来,一点都不想停下来,加上酒精的发酵,他勇敢地伸出了右手,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慢慢地,沿着优美的曲线游动,停下,最后他的手掌哆哆嗦嗦地捂在了一个傲如小山的乳房上。是的,他终于触及到了这对绽放的、梦寐以求的坚果了,还有她那丰腴光滑的肌肤和柔软的娇躯,都在他脑海里闪烁个不停,加上她的粉唇柔软香甜、温馨湿润,更是加重了他的冲动。他不知道,这一刻能持续多久,他只想这样拥吻着她,把她的娇躯,把她的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臂膀之中,完全消融在这种奇妙的、心醉神迷的快感里。
  7
  当天夜里他又失眠了。
  早上八点起来,他心情忐忑地去了堂屋倒水、吃饭。花椒和妈妈不在,吃完他又回到自己房间,躺下,拿起川端康成的小说读起来,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两眼久久地凝视着白色的吸顶灯,聆听着窗外轻轻掠过的热风和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声。实际上他脑子里一直想着昨晚的行为,花椒呢,是不是吓到她了,还是她真的喜欢自己,默许了自己的放肆行为?那么自己呢,是真心喜欢她吗?还是……只是迷恋她的身体呢?恍惚中他又看到了柳娴的身影,两个人是那么不一样又是那么相似。他承认自己更爱柳娴的,可是柳娴的做法……老天爷,她已经不回短信、不接电话了,难道自己就一直等下去吗?
  “见鬼,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啊!”陈逸山按捺不住,不由得嘟囔一句。
  窗外的湖水已经被热烈的日光染成了银灰色,美丽如画的微山湖像面巨大的镜子,明净净地晃动,日头宛如一个亮火球悬挂在浅水区。湖心的雾气里,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水鸟的鸣叫声。
  整个上午他没有出房间,心里乱糟糟的,既有甜蜜的惊喜又有无助的伤感。突然间,他感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涌进了身体——他听到花椒回来了,不禁浑身又哆嗦了两下,就赶紧起来,去了堂屋。花椒正在厨房旁的卫生间洗脸,屋内静寂着,以至他能听到自己激烈的“怦怦”心跳聲。这时,他听到门口响起一阵窸窣声——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震醒了他。他猛一抬头,向门口的光亮处瞥了一眼,看见花椒正闪着微笑的面容走进屋。她换了拖鞋,穿着长裙,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束在裙子里。衬衣下高耸着那对结实乳房,两边呢,则是被日光晒得泛红的胳膊,欢快地摆动着……她的全身,她的整个气息,既像女人又像少女似的那么可爱、那么迷人,令他不由自主地从内心深处发出了震颤。   “逸山哥。”
  他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发出声音,上前一步,猛地抱住了她。
  “不不不,别这样逸山哥……”花椒挣扎着,“厂长……厂长马上就回来了。”
  她身上的花香味和青草味弥漫开来,飘荡在了他周围——这一切都是这么美好,令人目眩神迷,陈逸山感受到了这一点,情欲的可怕力量转为心灵上的渴望,让他倍感欣喜和幸福。他愉快地抚摸着花椒的后背,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花椒整个人就在自己的臂膀之中,昨晚的事确实发生过。接下来呢?还像昨晚那样亲吻她的脖颈、嘴唇,还是吻她的脸颊、抚摸她的乳房……
  “快松手逸山哥,厂长就在后面,早上和我一块去的菜园!”
  不知是花椒的话还是什么东西使陈逸山悚然惊醒了,他神思恍惚地瞥向门口,慢慢松开了花椒,就像睡着了似的,全身酥软,瘫在了沙发上。
  花椒快速拽了拽衬衫,整了整头发。“中午想吃什么逸山哥?我马上就去做。逸山哥,逸山哥。”
  陈逸山无力地摆摆手,随即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中午吃完饭,下起了小雨。妈妈和花椒又去菜园了——妈妈怕菜烂在地里,想赶紧收起来。陈逸山无聊地打开电脑,看起了电影。雨越下越大,天阴沉沉的,天际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帆布似的。等看完电影,快三点了,妈妈和花椒还没回来。他有些不放心,想出去看看,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他一把抓过手机,打开,愣在了原地——短信不是妈妈和花椒发来的,是她,是他日夜思念的柳娴发来的,而且很短,只有那么几行。看完短信,他的眼泪先是断断续续,接着就像泉水似的欢快地淌下来,涂满了他的面颊。他的手指哆嗦着僵硬了,喉结发紧,嘴唇也在泪水的浸润下湿漉漉的。他突然站起身,又打开手机,念起了上面的字:
  “逸山,近来挺好吧!首先,我对不起你,也配不上你,请你忘了我吧。命运已定,我想从事绘画……你很聪明、敏感,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请理解我。以后请别折磨自己和我了,也不要联系我,我已经决定了,我相信你会理解这一切的。抱歉,祝福你。”
  当陈逸山读完第三遍时,他把头埋在了毛巾被里,失声痛哭起来。尽管之前有种种的猜测,可事情突然到来时,他还是有种猝不及防的冲击。
  短信那么可怕地勾起了他的回忆,短信又是那么地斩钉截铁,不让他给她联系了,一切无济于事,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老天爷!陈逸山用毛巾被使劲捂着脸,又失声哭了。
  乌云沉沉,天色昏暗,雨下个不停,陈逸山跑到了湖里,整整一个下午都在伤心地哭泣。小渔船摇摇晃晃地伴着他,他坐在船上木木呆呆,任凭雨水把他从头到脚浇成了落汤鸡。天越来越黑了,花椒和妈妈到处找他,在岸边、菜园、矸石厂呼喊他——他听见了,只是没有应答。
  到了晚上九点,雨水和寒冷终于驱赶着他回家了。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自己这样,他从窗户爬进房间。这会外面完全黑了,到处都是落雨的声响,他就利用这些声音把衣服换了,把头发吹干,倒在了床上。
  他明白,他感觉到,自己两个月来的猜测没有错,柳娴变心了,不是自己凭空瞎想的——她当时还总说他敏感,难道是他敏感了吗?现在的事实不是这样的吗?当时她总说不会放弃画画的,可到头来却是放弃了他,难道他这么爱她就会妨碍她画画吗?陈逸山想不通,想不透,甚至牙关都咬疼了也是无济于事。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飘起来了,随风摇摇晃晃,脑门却是钻心的疼痛,仿佛整个人陷进了一个昏迷的噩梦中。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妈妈和花椒带他去矿上的医院,直到下午三点他的烧才退下来。
  8
  失恋的伤痛加上生病,使得陈逸山的感觉是如此煎熬又如此难受,以至针头扎在手背上都没有感觉。一个人独处时,他也常看自己的手背,上面有三个清晰的针头印,是打三天的吊水留下的。这有什么用呢?发烧治好了可内心的伤痛怎么办?他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闷不出声,有时还会默默地流下眼泪,就像一个无法向别人倾诉失恋滋味的少女似的。
  因为生病,花椒倒是更关心他了,每天变换着菜样,也经常来他房间嘘寒问暖,这多少让陈逸山感到了安慰,可接下来呢?他端着书陷入了沉思中。外面阳光灿烂,鸟语花香,铲车的轰鸣声时不时传过来,还有忙忙碌碌的妈妈,难道这些就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真正的日子吗?他突然一动不动地聆听起这些声音来:风声,水声,人声,机器声,还有阵阵的青草味和鱼腥味……对了,还有花椒的那双亮晶晶的、会笑的大眼睛闪烁个不停,这一切都交织在了一起,就像水彩画涂满了他的脑海。
  这样想时,陈逸山觉得这里的日子真是悠闲呢。时光在这里和在彭城完全不一样,可以说是轻轻松松、懒懒散散,连迈的步子也是从容不迫。在他的周围,女工们戴着花花绿绿的头巾边干活边聊天,有时也会停下手里的活,手搭凉棚好奇地向他张望。他现在已经适应了她们的目光,不再脸红不再拘谨,有时他还爬上高高的矸石堆,朝下顺煤块或者铁丝,带起的青烟飘飘悠悠地荡在她们周围,逗得女工们放声大笑,犹如他是一只翻飞的蜜蜂在她们的头顶上嬉闹——她们觉得这很有趣,很新鲜,比整天在她们身边转悠、满嘴黄段子的郭队长要文雅多了。现在的他,经常去厂里了,和她们一起拣着煤块和铁丝,坐在高高的矸石堆旁,累了就直起身子晃晃脑袋,和她们一起拍拍身上的灰,然后像个熟练工似的再把拣的东西分门别类,倒进收集箱里。当然他做的这些妈妈也看到了,没说赞成和反对的话,只是告诫他注意安全,别再往矸石堆上爬了。
  他有时也想,是什么唤醒了自己要这样做的。肯定不是景致和喧闹,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亲情,是妈妈的忙碌感动了自己?或者是花椒的开朗,让自己重燃了对生活的乐趣?还是为了分散注意力,要把柳娴忘掉,自己故意这么做的呢?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到了八月中旬,妈妈养的鱼该出箱了,他的注意力又转到了微山湖上。他和花椒坐着船跟着郭队长和兩名司机收网,活是从周六的上午八点开始的。小船摇摇晃晃地浮在湖面上,陈逸山稳住身子,放眼望着清晨的天穹以及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湖水,绿翠鸟在岸边唱着早上时分婉转的恋歌。这时天际已经由红变青,闪烁着宁静的光芒,这光芒预示着现在的美好天气,加上一阵阵掠起的凉风,显得微山湖格外的明净和清新。一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不过也有收获,他们捞了一网箱的鱼。郭队长考虑到天热,说是下午三点后再接着干。   陈逸山和花椒回到家,妈妈还没回来,说是去矿上交第三季度的矸石费,中午再顺便请郑科长他们吃个饭,让他不要等她。陈逸山挂了电话就去冲澡。中午的饭当然是炖鱼了,陈逸山站堂屋门口望着正在厨房忙活的花椒,恍惚中又觉得她是柳娴的背影:湿漉漉的秀发,细细的胳膊,白净的小腿,还有青春挺拔的腰身……“见鬼!”他气急败坏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她已经不爱我了再想她有什么用!该死的脑子,醒醒,醒醒!”他恼怒地拍了两下腮帮子,怀着告别似的异样感情扫了一眼亮晶晶的日光,转身打开了电视。
  这时门口有了脚步声,“饿了吧逸山哥?饭好了。”花椒清朗朗地喊了一嗓子,接着欢快的衣裙窸窣声走近门口,纱门打开了,“咱们吃饭吧,逸山哥。”
  陈逸山慢腾腾站起身,走向餐桌。
  “怎么了逸山哥?你累了?”
  陈逸山听到这话突然站住了,端详起了花椒。堂屋宽宽敞敞,白净净的日光透过纱门和窗户泼洒进来,映着花椒的眼眸,显得更加明亮,脸庞也是那么俊秀,整个人看上去青春跳跃、天真烂漫,也像《我的父亲母亲》里的招娣似的纯洁无瑕——他的眼睛不瞎,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到花椒的肩膀突然一颤,流露出了羞涩。随即她把眼帘垂下,轻轻放下了盘子。陈逸山想张嘴又没说出口,却猛地从背后揽住了花椒。
  “逸山哥。”
  “花椒。”
  “别,别这样。”
  陈逸山一使劲又把花椒抱起来了,随即往自己的房间走。
  “不不不,逸山哥,逸山哥……”
  他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之后冲动地扑向了她。无数次的热吻落在她的唇上和脸颊上,她的四肢在他的爱抚下颤动不已,她的呼吸化作了撩人的呻吟声。现在的他呢,已经学会了感受这一点,轻轻掀开她的衣裙,把头埋在她的胸上,贪婪地吮吸起这对高隆的酥胸。这一刻是多么幸福,多么惬意,他目眩神迷地沉浸在了其中——内心的伤感和渴望得到了释放,他幸福地闭上眼,用心体会着这令人眩晕的全部秘密,就像一个行将溺死的人又浮出水面,看见头顶上有木箱似的。
  “逸山哥……”
  “别说话,花椒。”
  她搂住他的脖子,头向后倾,两眼出神地望着白净净的天花板。
  “我觉得厂长……不会同意咱俩这样的。”
  “可我喜欢你。”
  “我知道逸山哥,我也喜欢你……好吧,咱们吃饭吧。”
  “我会给妈妈说的,你听见了吗花椒?”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两下他的后背。
  9
  一般到了晚上,只要妈妈不出去应酬,都是陈逸山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花椒是不在这住的,她晚上得回工人宿舍,到早上的六点半再过来。
  吃完晚饭,陈逸山在自己房间思忖着这事,怎么给妈妈开口呢?万一她不同意了怎么办?或者她不同意,自己能拗过她吗?那该怎么说呢?突然,家里的大钟敲响了九点的钟声,惊得他浑身一哆嗦,仿佛瞬间被敲醒了,随后他深呼吸两下走出房间。
  妈妈正坐在沙发上边听电视边熟练地摁计算器。她此刻低着头,戴着眼镜,头顶处已经花白了一片。不过她的精神很好,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天天像蜜蜂似的忙忙碌碌。陈逸山挨着她坐下,停了一下说:
  “忙什么呢,妈?”
  “哦,都是些账。对了,下午听郭队长说的,还有两网箱的鱼没捞,你上午也去了?”
  “是的妈,我和花椒都去了。不过下午我没去,有些累。”
  “没事逸山,累了让他们干,你适量着玩玩就可以了。”
  “我呢,妈,想给你说一件事,不过你别生气了……”陈逸山说到这突然停住了,他想看妈妈是什么反应,结果妈妈还是低着头看账本,没在意他的话。“妈,我和花椒呢……开始交往了,她人挺好,我喜欢她。”
  “什么?你说什么逸山?”
  “我想和花椒交往呢。”
  妈妈还是没停下手里的活,她显得很平静。过了大约五秒她才抬起头,盯着陈逸山端详了一会,随后又把头垂下了。
  陈逸山知道妈妈已经听清了自己的话,不过他没接着再问,他想听听妈妈怎么说。周围很安静,大钟敲出的千百个有节奏的走针声听得清清楚楚,以至这声音让陈逸山感到了紧张,心口也突突跳。谁知妈妈的表现更让他惊讶,最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去睡觉吧逸山。
  他“哦”了一声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倒在了床上,像着了魔似的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头顶处的窗帘来回起舞,很像他此刻的忐忑心情。不远处的湖水也沒停歇,像窗帘似的随风荡漾,传来了轻微的声响,搅得他心潮澎湃。
  是的,他这会又想花椒了,床单上仿佛还留有她的体香,就在今天下午,这个位置,他曾冲动地把她的娇躯搂在身下,贪婪地吻着她的粉唇、高耸的乳房,以及那头凌乱的秀发……可现在呢,她就在自己一百米远的宿舍里,会不会也想我呢?花椒呀花椒,他恍惚中看见她的面容了,就在自己的眼前,闪着亮晶晶的目光朝着自己微笑呢。可是……接着猛地一闪,她的面容又变成柳娴了,老天爷,难道这是幻梦吗?他气恼地朝着眼前的虚空处抓了两下,柳娴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花椒的面容。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是她,花椒是花椒,现在不能再想她了才对,难道是因为妈妈的平静表现,才使得自己产生了担忧的幻觉?还是她变成了她来到自己的身边?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不过一整夜他都做着杂乱无章的梦。
  早上不到七点他就醒了。
  外屋安安静静,他喊了一嗓子妈,没人回应,接着又喊了声花椒,还是没动静。他起来去了堂屋,站门口往外瞅了一眼,发现在厨房忙活的不是花椒,而是虹姐,就惊讶地推开了纱门。
  “虹姐,花椒呢?”
  虹姐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搓搓手,好像在想着该怎么回答他。陈逸山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来回走动起来,突然又站住,直视着她的眼睛问:
  “是不是我妈把花椒撵走了?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虹姐?”   “主要你俩……不合适呢逸山。”虹姐带着沉思的神情说,“我也这么认为。毕竟我和厂长都是过来人,什么事都能看得远一些……”
  没等她说完话,陈逸山就跑回自己房间,抓起手机就打,可花椒的手机关机了,再打还是关机。他一下瘫在沙发上,内心像被掏空了似的空空落落,且怒火中烧。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想着事情怎么又到了这一步?妈妈为什么要拆散他们?就因为她是农村姑娘?而我自己呢,不也是农村孩子吗?只不过考上了大学,她没上大学,这就是理由吗?他一想到大学,就想到了柳娴的背叛,带给他多大的自卑和伤痛,难道自己要再失恋一次,再次为爱情伤心欲绝才行吗?
  他待不下去了,跑出房间。虹姐拦住他,说花椒不在厂里干了,去那儿她也不在。
  那她能去哪呢?陈逸山转过身,走向湖边,上船后就把船划向了网箱。虹姐站在岸边瞭望着,生怕他做什么傻事。
  整个上午他都在湖里待着,也不想给妈妈打电话。他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打电话也起不到什么效果。可接下来怎么办呢?是顺从了妈妈?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呢?陈逸山想着想着,觉得自己非常接近这个答案了,他觉得答案就在眼前,虽说妈妈的强势不会轻易改变,那自己的希求呢?自己内心的痛苦该怎么化解呢?关键花椒是爱我的,我也需要她;她不光美,还善良、勤快,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中午吃饭时他一句话不说,神情严肃,目不斜视,吃完就回了房间。
  一会妈妈跟进来了,陈逸山玩着电脑,没打招呼。妈妈的脸上却是平静的、深沉的,连脚步声都小心谨慎。
  “逸山呀,你现在大了应该能明白妈妈的意思。她这么做我很难容忍,所以她在咱家里一天也不能多待。你以后呢……要找什么样的对象妈妈都给你想好了,她实在是不合适。这点你要听妈妈的话才行。再说,我就你一个孩子,什么事都会为你考虑好的。”
  陈逸山气得直晃头,泪水涌满了他的眼眶。这时虹姐进屋来了,她看上去忧心忡忡。
  “你得听你妈的话逸山,好女孩多的是,这事我和厂长的观点一个样。”
  “妈,你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不合适吗?”陈逸山问得声音很轻,却很严肃。
  妈妈没有发火,只是沉稳地摇起了头,稍后说:“逸山,大家都不是瞎子,明摆的事我就不点破了。你是上过大学的人,应该能体谅妈妈的苦心,要不然念那么多书还有什么用!是不是儿子?远的不论,就说咱们村里,像你这样的大学生不超过三个,你没看到他们毕业后都找了啥样的对象吗?”
  “她们都在事业单位上班,要么就是公务员。”虹姐又插进话。
  陈逸山听了,反而气得嘴角抽搐了两下,神情变得更冷凝了。他没和妈妈继续顶嘴,而是选择了沉默。他的这种顽强的沉默对他妈妈来说,却是个沉重的担忧。她定了定神,随后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看了看儿子,突然间,她发现儿子怒目抿嘴的样子很像丈夫发火或者生气的时候,这不由得让她大吃一惊:儿子变了,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了,那么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使他完全变样的?
  10
  接下来的三天,陈逸山都在房前的空地练习开车。一来能方便出去找花椒用,二来花椒不在,没人帮他开车了。妈妈看他这样,以为他想通了呢,对这件事很支持,并许诺年底会给他买辆新车。
  陈逸山直到第四天的早上才收到花椒的短信,信不长,大意是请他忘了她吧,她配不上他;他会有美好的前程,应该听厂长的话,将来找个更好的女孩做老婆。陈逸山看完短信欣喜了一会,接着冷冷地撇了下嘴——现在的大学不包分配,出去找工作也不一定顺利,有什么美好的前程!肯定是妈妈给她说的这些,吓唬她,让她知趣离开的。
  难道我是小孩子吗?
  陈逸山已经下定决心同妈妈对抗了,这样的理由在他看来挺可笑,算不上什么,相反却燃起了他的斗志和信心,他想继续抗争下去。随着对这一迷人的幸福恋情的希求,他骤然意识到,要想干成什么事,自己得变得强硬些才行。不光对妈妈这样,也包括对虹姐和厂里的工人们。
  傍晚,离太阳消隐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不停地在房间来回踱步,等郭队长收工。下午讲好了,让他晚上陪着去花椒家。
  陈逸山穿过堂屋、书房,在书房的窗户前停住了。外面的湖水映着淡淡的彩霞,水鸟们相互追逐,在青灰色的夜空下闪着洁白的腹部羽毛。一会它们又落到湖面上,扎起猛子,嘴里叼上了鱼。他看看手机,到七点了,就给厂里的郭队长打电话,让他在东大门等着。
  虹姐跑上前问他去哪,他也不吱声,只顾发动车子。
  接上郭队长,在村南头的超市他又停了一会,下去買了一箱牛奶一提笨鸡蛋,之后驾着车继续往前疾驶。郭队长则不安地嘱咐陈逸山:千万千万,不能给厂长提到是他说的花椒家,更不能说他也跟去了。陈逸山点头打了保证,让他放一万个心。
  车子跑了二十分钟进了西贾村,一想要见到花椒了,陈逸山不禁又由惊喜交加转为莫名的紧张。万一花椒不在家呢?还有,该怎么给花椒的妈说他和花椒的关系?怎么说清楚这一点呢?对对对,还是让老郭多说话,毕竟他四十多了,说出的话更让人相信。
  他们在村子东头下了车,到了花椒家门前,郭队长拍了两下门鼻子,走了进去。小院非常舒适也非常拥挤,还飘着花香。门口的走道映着斑斑光点,右墙根是一溜的月季花,往前一米是个水池子,面积似轿车般大小,里面游着一群大眼睛金鱼,熠熠生辉,使得整个小院显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花椒妈站在堂屋前的屋檐下迎接着,待两个人走近,点了点头。
  “还认识我吗大姐?”
  “当然,当然了郭队长,我们去年见过……这位是?”
  然而陈逸山有些失望,他没看到花椒,同时还一个劲地紧张,不知道自己这次来是对的还是错的。实际下午郭队长也劝过他,让他放平心态,万一花椒妈生气了也要笑脸相迎,毕竟咱们去的太突然,人家会犯嘀咕。
  “大姐,这是我们厂长的儿子,也是我们以后的厂长了,是不是呀大姐……哈哈哈……大哥还在香城打工呢?对了,怎么没看到花椒?”   提到花椒,花椒妈的眼睛闪了一下——仿佛洞察了他们的居心。接着眼睛眨了眨,又扫向陈逸山,她不明白这个俊美的青年怎么突然到访她家了。而陈逸山竭力装出心情平静的样子听他们说话,与此同时,他还是紧张窘迫,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
  “郭队长,你问到花椒了,我倒想问问,我们花椒怎么不在你们那干了?问她她也不细讲,就说想换个活了……是不是被你们厂长辞退的,还是有别的原因?现在在县城给人家洗车,我觉得还不如在你们厂干呢。这毕竟离家近、冬天不受罪呀,郭队长!”
  “是是是,您说得对大姐。这事我得问问花椒到底是咋了……”
  陈逸山默默坐着,当他听花椒的妈说花椒正在东边的地里看水泵澆地时,再也坐不住了,就用上厕所的借口出了堂屋,出了小院,往东走了八十米。这里一片开阔,麦子收了,种上了成片的玉米,空气显得格外的清新。半圆的月亮挂在树梢的上面,土黄色的月辉透过树梢洒下了道道光线。突然间从玉米地里、或是某个黑暗处传来一阵缠绵的歌声,是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这歌声悠扬,令人神往,犹如夏夜里有个小提琴手在河边倾诉自己的心声。陈逸山被这声音吸引着跑过去,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往前一照,老天爷,是花椒,是她的手机在响。花椒却被眼前的人影吓一跳,刷地站起来,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陈逸山一把抱住了她。
  “是我是我,花椒。”
  “啊!逸山哥……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还是怎么了?”
  透过月光,陈逸山看到了她那惊讶的闪着微笑的面容,清瘦许多,眼里还挂着泪花,在四周都是空旷的地里,她显得娇小可爱,又是那么楚楚动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来对了,是的,他见到了她,终于时隔四天见到了心上人,他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了感叹:谢谢您老天爷,谢谢您让我见到了花椒!
  这时她也抱住了他,脸靠在他的肩上,两眼遥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银色的清辉映照着他们,她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心跳,怦怦,怦怦,一直沁入到了她的内心。她此刻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沐浴似的,温水从头顶浇下,不过这不是水而是月光。她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他,轻松舒畅地呼吸着,唇上突然碰到了一滴清凉的水珠,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泪水,幸福的泪水,一个接着一个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11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陈逸山又觉得自己置身于爱情的丝网之中,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花椒就像他年轻的妻子出现他的生活里。每天晚上,两个人手牵着手漫步在河堤上、玉米地里、树林中;也会沿着河道进入一座废弃的变电所,在僻静、幽暗的小屋里火烧火燎地抚摸她,亲吻她;有时他也会去县城接她下班,途经的树林和田野都以自己的幸福向他摇摆,发出愉快的飒飒声。从这一星期起,他觉得自己的爱情回来了,不可思议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他的那颗火热的、孤独的心找到了港湾,他相信这一切都属于爱情,是真爱,是他和花椒的。
  对于柳娴,怎么说呢,尽管现在独处时偶尔还会想起,可他总觉得她离自己好远,事实上,他连自己都惊奇,为什么现在想起她时,心里是如此的悲痛和苦恼呢?甚至是愤怒的。他觉得,这一切的愤怒都是因为她欺骗了自己,愚弄了自己的感情,可偏偏呢,偶尔还会忆起。该怎么忘记这些呢?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了了,就把她的照片从电脑中全部删除,截断思维和感官,隔开他和她的一切联系,想让那些都成为过去。
  可就在昨晚,他从花椒那回来,跟往常一样疾驶时,眼前又突然蹦出柳娴的影像了,吓得他赶紧靠边,停住了车……就是这一晚,他又失眠了,这一影像就像怪梦缠住了他,以至第二天起来时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也不想去堂屋吃饭,就打开电脑。这时妈妈进来了,她阴沉着脸坐在陈逸山对面,打量着他,过了一会才说出话:
  “我嘛,已经给你说了,不同意你俩来往,可你听我的话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熊孩子,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她的脸色苍白,嘴角抽动着,“我不明白了,你是真傻呢还是假傻,有那么多好女孩你不找偏偏喜欢她,你脑子短路了吗?反正反正,我还是那句话,绝不同意你俩来往!”
  他沉默了几分钟,是的,他是被妈妈吓到了,也没想到妈妈会这么早知道。在这几分钟里,他的脑子木木的,心脏怦怦乱跳,似乎心中无底,不知道妈妈会做出什么举动。
  “妈……”
  “妈什么!你不去说我就去说,我一会就到花椒家去,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昨晚柳娴的影像,难道这些……和妈妈有关吗?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吗?那么那么,该怎么办呢?他知道妈妈的脾气,到时花椒和花椒妈会受很大的委屈,还有邻居们的嘲笑,而这一切却是自己造成的。他急得动了一下身子,可看妈妈的脸色依旧坚定时,他不由得倒吸口凉气。突然间,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强硬,自己的决心。
  “妈,我就是想问你,花椒哪儿不好了?”他咳嗽一下,放慢了语速,“她除了没上过大学,其他的哪一点比大学生差?就是和我比吧,她不光长得好看,还会做饭、洗衣,干活也勤快、麻利。你说说妈,她是不是比一般的女孩都好,要不然你当初也不会把她从矸石厂调到咱们家干家务,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发现了?妈妈,我说的这些没别的意思,找个爱自己的女孩比找个你爱的女孩好多了吧。对对对,你和我爸当年结婚时,我爸嫌弃姥姥家穷了吗?最后怎么了,还不是一样和你结了婚。我还是那句话,妈,花椒除了没上过大学,其他的方面都很好,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吧?”
  陈逸山慢条斯理说完,一下子把妈妈惊住了。她有点弄不清楚,儿子哪来的这些话,是遗传了能说会道的丈夫,还是他爷爷?她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且又让她心惊肉跳,瞬间就有一种强烈的内心窘迫压向了她。她赶紧挺直了身板,瞪起陈逸山。
  “你不要顶嘴!再说顶嘴也没啥用。这事我已经决定了,你俩不行!”
  “我不同意,妈。”
  “要不然我就去找花椒谈,让她死了这份心。还有……你最近不要开车了,零花钱我也会减一半,直到你俩分手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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