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曼克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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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曼克苏搭伙做生意


  我是一个乌鲁木齐的外乡人。在这里朋友不多,曼克苏算一个。他的老家在南疆阿克苏(地区)库车(县)乡下的八里台农场。
  刚到乌鲁木齐没多久就认识了曼克苏。我们都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区别之处在于他是土生土长的新疆维吾尔族人,我是口里来的陕西流浪汉。我认识他的时候,曼克苏还没有开店营业,而是住在乌鲁木齐南郊一个名叫十七户的山坡上加工羊头、马鞭子一类的民族工艺品。坡下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孤独的小商店,马路对面有一个臭气熏天的旱厕。
  曼克苏所租的房子在小山坡的西面,屋子下面是一块荒草杂生的洼地。洼地上长着一棵东倒西歪的老榆树,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男人。曼克苏在远郊的出租屋里加工那些从屠宰场收来的牛羊头(主要是角型好看的公羊头),同时还制作一些用羊蹄子作为配饰的马鞭子。夏天满院子苍蝇乱飞,冬天屋子里寒气逼人。倒是春秋季节气候宜人。可是,边城乌鲁木齐是一个留不住春秋的城市。短暂的春秋季节好像只是冬夏之间的过渡句。它们似乎心甘情愿地让位给冬夏两个脾气霸道的节气来唱主角。
  刚来乌鲁木齐时,我应聘到《新世纪商报》做了半年多记者。妻子一个人照看新开业的小商铺。我们家的“唐古拉”店铺当时经营的是藏式风格的民族工艺饰品。店铺扩大以后,我辞掉了报社记者的差事打起背包上青藏了。千里万里跑到青藏高原去采购一趟货物很不容易。当时西藏到新疆的物流不够畅通,周转几次带货回来很不方便,路上常常有弄坏了的牛羊头。后来遇到能人曼克苏主动把他加工好的牛羊头送上门来,自然省去了不少麻烦。养家糊口过日子,有钱大家一起赚。这样一来,我们渐渐就成了生意场上的朋友。后来经我的手差不多给曼克苏卖出去上千个羊头,还有上万条的马鞭子。也吃了他好几次拌面、抓饭、烤包子。
  后来生意壮大起来的曼克苏曾经在乌鲁木齐南门附近的国际大巴扎开办了两个店面。手下雇了七八个干活的帮工。经营项目扩大到了皮包皮具和其他工艺品。曾经带着老婆下过广州,去过上海,到过西安、义乌等地。他出门时我曾经借给他两万块钱,他后来也主动借给我一万块钱表示感谢。我们之间的友情彼此加深了,就像一句民间谚语所说的那样:骆驼尿尿——深交(深浇)。
  有一年,他们穆斯林群众过古尔邦节时,曼克苏邀请我到他们家去做客。那时候,曼克苏一家人搬到了另外一家条件较好的二层楼上。客厅里铺着维吾尔族人家特有的红地毯。馓子、馕饼、拌面、抓饭、葡萄、哈密瓜、清炖羊肉、羊肉粉汤各种美食和水果摆了一大片。十多个朋友盘着腿围坐在一起连吃带喝,谈笑风生,其乐融融。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的漂亮女儿古丽娜尔。那时候她正在乌鲁木齐二中上学。聪明伶俐对她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形容词。
  没过几年,曼克苏在乌鲁木齐南郊的仓房沟五队买了一块地盖起了一院子平房。那一段时间我忙着一直没有顾得上去他们新家看看。
  ……再后来,我打电话给他时老是关机停机。有一段时间我们之间失去了联系。我托人打听到他老婆的手机号码时,她说她老公曼克苏回南疆阿克苏去看他爸爸妈妈了。一连好几个月没有了曼克苏的音讯。我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有一次客户要货,曼克苏老婆带着她的大儿子来给我送马鞭子时,不好意思地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戴手铐的动作说道:“朋友,不好意思。我的老公被警察抓起来了。”其实,这时候我已经从其他朋友那里知道了曼克苏因贩卖北山羊头和藏羚羊角而被拘留逮捕的事情了。之前我早就跟他说过,你不要那样干,会惹来麻烦的。可是他听不进去。
  再后来,听说他被法院判了几年有期徒刑。这时候,他的女儿古丽娜尔在北京内高班上高中,大儿子初中辍学后在店里给他妈妈帮忙干活,小儿子托乎提才两岁多,那是一个眼睛黑亮模样可爱的小巴郎。
  前年冬天的一天中午,曼克苏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交了一笔罚款后被放出来了。我听了很高兴。我们当时在电话里聊了很久。这时候我的工艺品店面已经转让给了别人。我们之间的合作机会少了许多。他也没有来我的店里,我也没有顾上去看他。
  一晃眼间,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多。
  去年夏天,曼克苏再打电话给我时声调黯淡了许多。说是他要回老家阿克苏(库车)去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原配老婆已经和他离婚了。再婚的女人是库车老家的农村妇女。商店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自己盖好的房子也要被(开发商)扒掉了。我听了心里一惊,第二天下午就打车赶过去看他。游客稀少的大巴扎市场里头生意萧条。那女人一句汉语也听不懂,一个人坐在店铺门口张望着。等到下班后,我们去了他郊区的房子。路上倒了两次公交车。最后还要乘坐路边拉人的小黑车摇晃十多分钟才到他们家。经过一片洼地和山坡之后,几座孤零零的小平房出现在路边。那是一处阳光灿烂的坡上景观。旁边是一大片已经被夷为废墟的民房。弯曲在残垣断壁之间的钢筋像是女人头上粗硬的黑发。
  只剩下曼克苏和几户新盖的住户不愿意搬迁(他们家的房子有210平方米,每平方米800元的补偿价格)。他花了20多万盖好的新房子装修之后住了不到五年,里面水电暖、卫生间、厨房、客厅、院落一应俱全。现在快要搬空了,家具全部堆在一间屋子里时刻准备搬走。七八十岁的爸爸妈妈和曼克苏夫妻俩临时住在一个带套间的房子里。一个火炉、一个小案板、几根蜡烛(已经被掐断的电线在风中摇晃着)维系着拆迁在即的最后一些日子。旁边邻居家的屋顶上,一只拴在铁链子上的黑狗在夕阳下汪汪乱叫着。
  五年前住进这座新房子时,曼克苏一家人高高兴兴。五年后,妻离子散(妻子离婚时带走的小儿子托乎提最近被曼克苏临时抱回家住),用不了多久新房子就会变成一堆废墟。拿到手的还是盖房子时的20万块钱。曼克苏站在门前的路边上说,他的非法所得都被罚没了而且又交了一大笔罚款后,才被提前释放出来的。头顶上现在还压着20多万块钱的外债。我们出去在院门口聊天时,他说这座新房子夏天凉快得很。到了晚上,门口的路灯亮亮的,天上的星星也亮亮的。眼前的生活压力并没有吞没这位维吾尔族朋友生性有趣的天真气。   门口天高地阔,一条南北方向的柏油马路从家门口穿过。我问他,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
  曼克苏蹙着眉头朝路的远方望了望说:“这个嘛,我、我也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曼克苏四岁多一点的小儿子拿着我刚才给买的小零食让曼克苏用牙齿撕开一个口子,高高兴兴地跑到邻居家的小巴郎跟前玩耍去了。曼克苏说,他20年前从南疆阿克苏(曼克苏不喜欢说到库车县)来到了乌鲁木齐。刚开始推着架子车卖菜、卖水果。他当“大老板”的那几年开了两个店,雇了好几个人干活。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老婆也跑了,昨天从老婆那里“拿过来”的小巴郎子明天也要送回去。现在这个老婆汉话不会说,生意也不会做,他们现在待在乌鲁木齐很难受。他说:“挖土机来过好几次了,房子马上也要拆掉了。我的爸爸妈妈很害怕,我现在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村子里有20多亩地,哥哥弟弟们在老家种棉花。”
  那天下午,在去他们家的途中换车时,我在路边的水果摊子和小商店给他爸爸妈妈和小巴郎买了香蕉、牛奶和一些小食品。曼克苏和他不懂汉话的老婆在一旁商量着买了一点羊肉。
  我说:“开始给你们帮忙的那个妹妹现在怎么样?”他说:“她不是我的妹妹,是我老婆家的亲戚。她生娃娃的时候早就死掉了。她的老公爱喝酒,喝醉了经常打她……” 有风吹了过来,夕阳满天。说着说着,我们一下子无话可说了。
  我回到屋子里跟曼克苏的爸爸妈妈道别时,曼克苏要挽留我吃羊肉。此时此刻,朋友窘迫,爱莫能助。我哪有心情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家里坐下来吃肉呀。
  当天晚上回家以后,我给口里的朋友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说了曼克苏的事情。第二天中午,我赶到曼克苏的店铺里帮他把那80多个羊头全部打包后发往内地。店里剩余的其他货物他以最低价格盘点后分头给了别人。
  曼克苏叫人钉好木箱后,找不到拉货的车子。我帮他叫来小货车以后,在物流中心的院子里等了他们两口子一会儿。小货车开过来卸货、开票之后,曼克苏满头大汗地走了。他说早上已经将店铺过手转给了别人。临走时,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很长的钢尺。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不能留给别人。
  下午时分,看到发货单据的口里老板将货款打到了我的银行卡上。第二天早上,曼克苏带着他后妻从我手里拿走了一万多块钱货款。加上他店铺里处理掉的货物,我估计有两万多块钱,够他回乡安家落户了。
  18年前的春天,一个二十来岁的维吾尔族小伙子满怀梦想来到了乌鲁木齐。他曾经在这里辛苦创业,儿女成行,风生水起,轰轰烈烈过一阵子。
  18年后的夏天,他一无所有地回到千里之外的南疆乡村。拆掉房子的20万块钱补偿款不够他还账。我好几次想问他是否后悔当初贩卖北山羊头的违法勾当,话到嘴边时,又觉得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曼克苏临走前给我说,他在乌鲁木齐的手机号码是不会换掉的。如果有什么生意可以做的话,他还是会回来的。“我为什么不回来哪?”说这话时,曼克苏的脸上泛起一种难看的酱色。关进去一年多放出来后,他喜欢抽烟的毛病也没有了。

又见曼克苏


  新疆地邪!想谁来谁。
  前两天突然想到南疆库车的维族朋友曼克苏,他大清早就从库车空降乌鲁木齐了。事实上他是乘坐从南疆开来的长途夜班车过来的。
  在我看来,曼克苏是一个敢于闯荡的巴郎子,也是一个能屈能伸、饱经沧桑的男人。18年前,他拖家带口从南疆库车乡村出发,经过800多公里的长途跋涉来到乌鲁木齐,在南郊17户村租了一间民房养家糊口。十多年来,他加工过牛羊头,制作过马鞭子和其他款式的民族工艺品。生意兴隆的时候在大巴扎开了两个店面,家里雇了七八个工人,一年到头收入十几万块钱不是什么问题。遗憾的是,他头脑发热投机取巧走了一段弯路,违法贩卖藏羚羊角和北山羊头触犯了野生动物保护法被绳之以法。在看守所里羁押了一年零十个月。这期间,生意凋敝、妻子出轨,儿子叛逆,好端端的日子因此弄得倾家荡产。司法部门的法律文书是用维语所写,我一点儿也看不懂。那是我最后一次去他们家时的事情了。
  他买地所盖的自建房被拆迁后拿到了一笔补偿金,全部还了之前上缴罚款时所借的外债。无可奈何之下,他带着再婚的妻子回到了库车乡下。他本来不想回去,只是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六个兄妹里头他们最喜爱曼克苏。他母亲拄着双拐,耳朵有点儿聋。接听电话时什么话也听不清只是一个劲地哭。曼克苏不忍心离开他们。是为孝。
  他女儿古丽娜尔是他的骄傲和精神支柱。初中毕业考入北京内高班,高中毕业考入南京审计学院,曼克苏从他那天卖掉骆驼牙齿所得的三千元里头拿出两千元生活费转给了他女儿。自动柜员机扣除了9.5元手续费。他从口袋里掏出凭条给我看时有点不乐意。曼克苏这次来乌鲁木齐时打电话给他的前妻想看一眼小儿子托乎提。因为前妻提出复婚的想法他没有同意,那女人一狠心拒绝了他探视小儿子的要求。曼克苏想抱着小儿子托乎提在宾馆住一晚的念头落了空,他心里十分难过。是为舐犊之情,也是一个做爸爸的爱心和责任心。
  他现在仍在库车乡村加工制作一些民族工艺品。可是,偏远的乡村有很多不便。村子距离阿克苏市200多公里,离库车县城也有80公里左右。取钱汇款贩运货物都很麻烦。妻子给当地一家棉花厂职工食堂做饭,一个月可以领到1800元工资。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后妻离婚时带来的小女儿。去年他们离开乌鲁木齐之前,我见过那个女人几次面,她表情拘谨的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头上包着严实的头巾。没有曼克苏的前妻那么漂亮,也不像他的前妻那样能说会道。这个来自库车乡村的中年妇女不会说汉话,也不喜欢待在乌鲁木齐。因为他们的根在南疆库车乡村。曼克苏的大儿子跟着他回到南疆后在库车县城打工,心里对他妈妈怀着一腔的怨气。负债累累的曼克苏心里一直放不下和他一起生活了20多年的前妻,又无法接受她背叛自己的不忠。他背负着妻离子散、精神创伤和经济债务的多重包袱艰难前行。世道沧桑,小我几岁的曼克苏头上竟然也冒出了几根白发。大儿子过几年就该娶媳妇了,小儿子托乎提跟着前妻寄人篱下,这一切都让曼克苏心急如焚。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在南京上大学的漂亮女儿古丽娜尔了。
  曼克苏四月份打电话过来想让我帮忙卖掉他手里的200多条马鞭子。这件事最后没有弄成,让我心里一直有点儿歉疚感。他说回到南疆这一年来几乎没有挣到多少钱。
  我们在店里聊了一会儿之后,出去到钱塘江路边上一家名叫“阿瓦提”的清真饭馆二楼去吃午饭,我请他吃了一大份辣子肉拌面。自从那一年从看守所出来,曼克苏戒了烟,过去那种牛气十足的样子也没有了。我问他去没去过南京看他女儿,他说现在手里没钱,不敢出门了。前几年腰缠万贯的时候,他带着前妻去过北京、上海、广州,“你们西安我也去过!”
  我问他:“你原来的老婆提出复婚你为什么没有答应她?”
  他稍作沉思后说道:“我嘛,以前年轻的时候是个爱打架的瞎怂货,派出所嘛经常也去哪。她嘛,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不愿意再让她回家了。要不然的话,朋友们笑话我哪!”说这话时,他用左手在自己脸上拍打了两下。意思是前妻带着小儿子托乎提离婚这件事弄丢了他的面子。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起身给他面前的杯子里加满了冒着热气的茶。
  吃完拌面后我们下楼了,他说要去大巴扎看看那几个羊头卖掉没有(别人代卖的),下午七点半的夜班车要回库车去,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到家门口了,下车后他在路边上打个电话过去,老婆就会骑着电动车过来接他回家。
  我们握手告别时,他笑着冲我说了一句:“谢谢呀,朋友!”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曼克苏,再来乌鲁木齐时一定要过来呀。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也会去阿克苏和库车看你。”曼克苏其实根本记不住我的汉族名字。我们认识的十多年里,每一次见面或者打电话他一直都是喊我“朋友”。在这个人情淡漠的日子里,朋友确实越来越少了。
  曼克苏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库车乡下的八里台农场某队。平时他总说他的老家是阿克苏的。因为阿克苏地区名气大。库车县名气小。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知道曼克苏是一个不甘屈服于命运的男人。希望他能够早一点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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