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背后
　　毋需讳言，胡豆的原型，就是我爸。那么胡桃是谁就不用说啦。
　　我的爸爸生于1948年，他小时候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家里煮的粥稀得能照出人影子，每周二我奶奶工休，才能吃上一点荤腥。
　　他长大以后经历了不少波折，终于把家安顿在一所大学校园里，过上了稳定的生活。这个时候，也许是为了弥补小时候食物匮乏造成的心理缺憾，他开始了对吃永无止境的追求。
　　生煎馒头、水磨粉汤团、油面筋、熏鱼、酱汁肉、卤汁豆腐干、桂花糖藕、鲜肉月饼……这些一般家庭都去店里买来吃的东西，他全都会做。他还开发出了“芙蓉鸡片”“鸭油蛋炒饭”之类的私房品种。
　　十五年的军人生涯，使他收起了柔情，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一个字的爱意。食物就是他的语言，他把所有的情感，宠爱、赞赏、希望、歉疚……酸甜苦辣，通通包进了汤包里、煮进了鸡汤里、拌进了凉菜里、渍进了糖蒜里，最后让你吃进胃里，慢慢消化。这是我吃了三十多年他做的饭，才吃出的滋味。一切情感，都在他倾心制作的美食之中。而你欣然领情的方式是什么呢？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吃！两个字：猛吃！六个字：甩开腮帮子吃！
　　这一切，《胡豆的魔幻厨房》其实还不能表达万一。
　　我应该继续写胡豆做饭的故事。鲁迅赞美牛说，它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而我吃了那么多爸爸的好饭好菜，才挤出这么一篇也有点不像话。哈哈。
　　1.
　　胡豆一家三口，住在N大学宿舍区一座筒子楼里。这座长长的筒子楼叫“南楼”，两边各是一排窄小的房间，中间一条不透光的走廊。它像一节火车车厢，住在这里的都是刚工作不久的青年教工，他们踏上这趟拥挤的临时列车，开往人生中美好的下一站。
　　青年教工本来是些淘气的年轻人，然而在这里结了婚，生了小孩，也像模像样地过起日子来。过日子，首先就要做饭。南楼没有专门的厨房，那条幽深黑暗的走廊就是一间狭长的超级公共大厨房。每家都在自己门口支起炉灶、桌案，每到饭点，这儿就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菜刀又切又剁，叮叮当当。这边“嗤啦”一声，腾起滚滚油烟；那边锅盖被蒸汽顶得“乒乒乓乓”，香味漫溢。饭菜都好了，妈妈们就跑到楼门口去喊：“××，回家吃饭！”在外面打弹珠、丢泥刀、尿尿灌蚂蚁洞的小孩，一个一个都被叫回来了。小孩子眼睛尖，鼻子更尖，总能发现谁家的饭菜最好吃。有人会咽着口水无限向往地说：“××家的鸡腿好香耶！”他的妈妈就掉过筷子在他头上“笃”地一敲：“那你到××家去当儿子吧！”这个被别的小孩羡慕的××，通常都是胡桃。
　　人家的父母基本上都是N大的老师，做实验还行，做饭那是赶鸭子上架。胡豆是当兵出身，武能骑马放枪，文能缝衣炒菜！
　　去年端午节，胡桃家买了一把箬叶，隔壁张卓尔家也买了一把。可是，卓尔的爸爸妈妈都不会裹粽子。他们把箬叶铺在饭盒里，把糯米放进去，上面再铺一层箬叶，盖紧，蒸熟，吃起来倒也仿佛是粽子味儿。看见那块四四方方、砖头似的“粽子”，胡豆不由哈哈大笑。他拎出一串自己裹的粽子送到卓尔家。
　　别看胡豆人高马大，他裹的粽子每只都小巧玲珑。三角形的是白米粽，米填得紧，这样的粽子煮出来亮晶晶的，瓷实得像块糕，蘸上绵软的白糖，一咬满口香；枕头形的是肉粽，米填得松，又软又糯，肉是用酱油、香叶浸渍过的带皮五花肉，一咬一包油。胡豆嘱咐卓尔妈妈：“吃完了把箬叶和线还给我。”“为什么？”卓尔妈妈不解。“洗净晾干了，明年还能再裹粽子！”胡豆说。
　　从此，卓尔妈妈一说起胡桃爸爸就是“老胡真会过日子啊，连粽子叶和粽子线都精打细算”。这话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好像在说胡豆抠门。吃了别人送的粽子，还这样讲话，胡豆觉得这些大学老师和他在部队时交的朋友很不一样。
　　2.
　　有一天，小孩们在一起讲到各自的父母。
　　“我妈是主任，我爸也是主任！”周星说。
　　卓尔问：“哪里的主任呀？”
　　“班主任！”
　　“切！”卓尔不屑地说，“班主任算什么主任！我妈是副教授，我爸也是副教授！胡桃，你妈是什么？你爸是什么？”
　　胡桃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什么，爸爸是什么。在转业之前，爸爸是军区教导队队长，可现在他是什么呢？胡桃一向输战不输阵，她头一昂，响亮地回答：“我妈是我妈！我爸是我爸！”
　　这句话，正好被经过的胡豆听见了。他正准备去菜场，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决定不买肚腩肉了，买半斤仔排！
　　胡豆把仔排剁成骨牌块，在滚水里汆一下撇去血沫，用葱、姜、酒炖上了。不一会儿，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冒出诱人的香味。
　　胡桃跑过来探头探脑，“什么东西这么香？哎呀是小排骨！我现在就想吃一块！”胡豆故意虎起脸，“去去去！这是用来做汁骨的！”苏州人把糖醋仔排叫“汁骨”。“哇！汁骨！晚饭有汁骨吃！”胡桃拍着手跳了起来。
　　接着，胡豆起了个油锅，把一块块炖熟的仔排炸得微黄，然后兑入糖、醋、生抽和各种调料煮了起来，让肉吸饱这些浓郁的滋味。最后，勾芡收汤。
　　汁骨要放凉了吃。在半凝固的琥珀色酱汁的包裹中，肉又香又酥又弹牙，还夹着脆嫩的软骨，嘎嘣嘎嘣，越嚼越有劲。
　　胡豆迫不及待地问：“好吃吗？”
　　“好吃！”
　　“普通好吃还是非常好吃？”
　　“非常好吃，乘以一百万。”胡桃的嘴里塞满了排骨，点着头呜噜呜噜地说。她还用酸甜的排骨汁拌了饭，吃得腮帮子上都是饭米粒，像小花猫一样舔手舔脸。
　　胡豆心满意足。他夹了一块骨大肉小的放进自己碗里。
　　刚才炖排骨的汤也没浪费，加点豌豆苗、线粉，撒一把青蒜花，喷香扑鼻。
　　一家三口喝着汤，聊起了天。胡豆咂着嘴说：“说到吃么，以前在部队里，全国各地的兵都有，天南海北的东西我什么没吃过？福建的肉燕、内蒙古的烤全羊、山东的葱烧海参、四川的红油火锅……可是最好吃的，那还在我们苏州！苏州小弄堂口的一碗泡泡馄饨都比那些好吃，更不要说松鹤楼的清炒虾仁、鲃肺白汤和松鼠鳜鱼了！” 　　泡泡馄饨胡桃吃过，就是薄薄的皮子上抹一点点肉馅，随手一捏扔进锅里，馄饨煮出来像一个个泡泡。但是其他菜名她可是第一次听说，特别是那个“松鼠鳜鱼”，到底是松鼠，还是鱼？
　　“松鼠鳜鱼，就是在鳜鱼身上开出刀花，过油一氽，氽得它金黄金黄，浑身的肉一瓣一瓣蓬松开来，尾巴也像松鼠一样高高翘起来，然后趁热用汁一浇，还会和松鼠一样‘吱吱吱’直叫！吃起来嘛，又酥、又脆、又香、又鲜！”胡豆形容得绘声绘色。
　　“哇！”胡桃闪烁着桃心眼，吸溜一下口水，“爸爸，你做松鼠鳜鱼给我吃吧！”
　　“你这个小馋佬，听到什么都想吃！”胡豆瞪了她一眼，“松鼠鳜鱼光是氽鱼的油就要两斤！我可费不起！”
　　其实，胡豆不光是舍不得费两斤油。松鼠鳜鱼是松鹤楼的名菜，它最考究的就是在鱼身上开花的刀工，那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不过胡豆才不会说自己是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
　　胡桃有点失望，扁着嘴看着他。
　　“好吧，”他说，“如果你能和张卓尔一样当上班长，咱们就做松鼠鳜鱼！”
　　嘁！胡桃心想，无论跟爸爸讲什么，都要和自己的成绩啦表现啦挂上钩，没劲。而且，班长只有一个，她上台，就要把张卓尔赶下台，这可没把握。她眼中兴奋的光芒渐渐暗淡了。
　　南楼里的居民都是精英，卓尔一家更是精英中的精英。夫妻俩要学问有学问，要职称有职称；而卓尔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别人家小孩”，不但长得帅气、学习拔尖、小提琴拉得好，还继承了他妈妈的精明劲儿。
　　有一次，卓尔放学后想去文具店，又觉得一个人走路没意思，便硬拖着胡桃一起去。胡桃说：“我爸爸不许我放学以后乱跑，而且我又不买文具，我不去！”卓尔眼珠子一转：“我告诉你哦，那家店里有一只兔子——是绿颜色的！”
　　啥？绿颜色的兔子？胡桃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她陪卓尔走了大半个小时来到那里，果然看见了那只兔子——气死人！是只翠绿的毛绒兔子！
　　回到家，天都黑了，爸爸妈妈已经烧好晚饭，坐在桌边等她，等得七窍生烟。当听说她是被一只“绿颜色的兔子”吸引去的，胡豆竖起食指，狠狠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就是个笨冬瓜！被张卓尔耍得团团转！他把你卖了你还替他数钱！”
　　他连连叹息，恨女儿单纯得像只肉包子。好吧，慢船先开，笨鸟先飞，比不过聪明，就比努力吧。眼下，小孩正在长身体，大人正在拼事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搞好伙食很重要。
　　3.
　　胡豆坚持早饭要吃好，每天的早饭都会挖空心思变着花样做。红枣粥、小米粥、花生豆浆、莲子银耳汤……还要搭配点心。比如汤团。汤团要用水磨粉包才好吃，他买了个小石磨，自己泡了糯米磨水磨粉，果然滴滴滑，笃笃韧。比如汤包。汤包要有汤才好吃，他把肉皮熬成浆，冻成像凉粉一样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的皮冻拌进馅子，蒸出来的汤包，一口咬下去，汤就一条线射出来。
　　胡桃每次吃得连舌头都要吞下去，完全来不及赞美。胡豆一边愉悦地欣赏女儿大快朵颐的吃相，一边替她热情洋溢地表扬自己：“绝了！好吃得打耳光不掉！比外面饭店卖的强多了！开个私房菜馆那是天天爆满！”
　　胡桃正像金花鼠一样鼓着两边腮帮子拼命嚼，只能一个劲儿点头，“嗯！嗯！嗯！”
　　马兰头上市的时候，胡豆要做马兰头包子。
　　马兰头掐尖，烫熟去涩味，再过一遍冷水，生青碧绿的。拧干水，稍稍剁几下，加芝麻、香豆腐干丁、素油拌成馅。胡桃在一边像小狗一样耸着鼻子闻，真香！太香了！这包子肯定好吃！胡豆轮指如飞，面皮在他手中滴溜溜转两下，就捏起十八个褶儿，变成一只胖乎乎圆墩墩、肚子饱满得几乎要裂开的包子。
　　包子们放进蒸锅，开火！
　　打开煤气灶，胡豆突然想起——煤气包该换了，昨天已经“哐咚哐咚”摇了半天，才勉强烧好晚饭，这会儿不晓得能不能把包子蒸熟。果然，蒸汽刚刚上来，灶头上的火就渐渐地小了下去，最后，熄灭了。
　　蒸包子最忌讳半路断火，胡豆气得破口大骂。怎么办呢？没办法，只能借隔壁张卓尔家的灶接着蒸。
　　卓尔妈妈倒是不小气，二话不说就把自家的火点了起来。但她一边看胡豆端锅，一边捏着嗓子说：“我说老胡，你也太会省钱了！几个包子还要自己蒸！买买么也花不了几块钱啦！”她又伸出手去揽胡桃的肩膀，“哎，看胡桃这可怜样，早饭晚了，上学该迟到了吧？来，卓尔爸爸去日本做访问学者，带回来好多羊羹，在国内可是吃不到的哟！阿姨给你拿去！”“我不要。”胡桃一闪，躲开卓尔妈妈。
　　胡豆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他专注地看着蒸锅。这锅用得有年头了，耳朵上的胶木脱落了，缠着焦黄的布条，盖子瘪进去一个大凹坑，锅身的下半部分熏得黑漆漆的，显得污糟糟。而旁边那个灶头上放的卓尔家的不锈钢汤锅，是那样精致闪亮。
　　蓝的红的火苗向锅底喷吐，胡豆的心也焦躁起来。过了几分钟，他忍不住揭开盖子看看，完蛋了，因为中间断过火，一锅包子都没发起来，“僵”掉了。包子表皮皱缩着，一个个蜡黄着脸，眼歪嘴斜。
　　“我叫你们僵！我叫你们僵！你们僵，我比你们更加僵！看谁搞得过谁！”胡豆的熊脾气“腾”的一下上来了，“你们”指的就是那些包子。他抄起锅铲，三下两下，把所有的包子全从蒸屉上铲进了蒸锅水里，“哼，我把你们都煮成汤！”他搅和着那锅“包子汤”，直到它变成一锅黄绿相间的浆糊，咕嘟咕嘟冒起了酸泡泡，才气呼呼地罢休。
　　卓尔妈妈惊得目瞪口呆。胡桃妈妈只能摇头苦笑。
　　“吃吧！”胡豆把“包子汤”往桌上“砰”地一顿，没好气地说。
　　胡桃吓了一跳，眨着眼睛望望爸爸，摇摇头。
　　“不吃这个？”胡豆蛮横地说，“你难道想去隔壁吃那个什么羊羹？当我的女儿，就吃这个！”
　　“这个怎么吃啊？”胡桃后退一步，“像是呕出来的东西一样！噫！”
　　“你吃不吃？不吃不许去上学！”啪！胡豆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跟着一跳，胡桃的心也跟着一跳。 　　妈妈拉拉胡豆的胳膊，“你跟小孩较什么劲？烧点泡饭让她吃了赶快上学去吧！”
　　“不行！”胡豆钻进牛角尖是谁也拉不出来的，“我就要她吃这个！”
　　胡桃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只见他黑着脸瞪着眼珠子，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今天不吃大概是过不了关。她低下头眼泪汪汪地盯着面前的一碗烂糊糊，爸爸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吃这个？真是不讲理的坏爸爸！
　　她心里挣扎了很久才把勇气鼓起来，皱眉屏气，痛苦地挖了一勺放进嘴里。
　　胡豆说：“咽下去。”
　　那些咸溜溜的烂糊糊滑过喉咙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她胸口一阵翻腾，顿时“哇”地吐了一地。两行眼泪顺着憋红的脸颊淌了下来。
　　胡豆鼓着嘴，没说话。
　　妈妈叹着气，重新煮了泡饭，但胡桃吃不下，瘪着肚子去学校了。
　　整个上午，她都非常难过。爸爸不痛快就往她身上撒气，她不痛快，又能往谁身上撒气呢？
　　中午，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回家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爸爸居然没事人一样地招呼她：“赶快洗手吃饭！”
　　龙头里冰凉的水流到手上，她使劲忍住眼泪。难道爸爸不该跟自己道歉吗？
　　她很想赌气，你不道歉，我不吃饭！但是这个没出息的小孩走到桌边一看，眼睛顿时眯成了月牙，口水也不由自主淌下来了，赌气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桌上放的菜，都是她百吃不厌的：芦蒿炒肉丝，芦蒿是绿中带紫的野芦蒿，异香扑鼻，肉丝是眉条肉，还用芡粉细细抓过，鲜嫩可口；虾仁蒸土鸡蛋，一只只雪白玲珑的虾仁镶嵌在金黄油亮的蛋羹中，色香味俱全；旁边的小砂锅里竟是她惦记了很久的腌笃鲜。“笃”在苏州话里的意思，就是炖。腌笃鲜，就是咸肉和笋干炖鲜肉和春笋。咸肉咸香，鲜肉肥腴，笋干奇鲜，春笋清甜，各种滋味完美相融在汤中，喝一碗简直能立地成佛。
　　这，就是胡豆的道歉。心高气傲的他从来不会说“对不起，我错了”，他总是用亲手烹制的食物来示好。不管对方能不能意识到这点，只要把他做的美味佳肴吞进肚皮，他就视作你已经接受道歉，原谅他了。
　　所以，从小到大，胡桃每次跟爸爸冷战，都因为嘴太馋而自动投降。
　　4.
　　这天，张卓尔抱着集邮册来找胡桃换邮票。两个小孩正在为一张纪念封能交换几张普通纪念邮票争得满头大汗时，胡豆把两只玻璃小碗放到了桌上，“二位客官，点心来喽！一人一碗，打翻不管！”卓尔和胡桃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小碗里是绿豆百合汤，还漂着一片叶子。卓尔用汤匙把叶子捞起来，疑惑地看着胡桃。胡桃说：“这是薄荷叶！你闻，香！”卓尔闻闻，又呷一口汤，果然又香又甜，忍不住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哎哟！”胡桃说，“你怎么都喝完了？还有好东西没放进去呢！”
　　只见胡豆端来一个瓷钵，里面是蒸熟、放凉的糯米饭。他给卓尔重新添上小半碗绿豆汤，挖了一块糯米饭加入汤中，又放了一撮青梅丝在上面。小碗里顿时青的青、绿的绿、白的白，色彩雅致而丰富。“哇！”卓尔惊叹一声，舀起一勺送进嘴里。晶莹的糯米像珍珠一样爽滑，嚼起来柔韧润泽，配合上青梅丝的微酸、绿豆汤的清凉甜蜜，吃一口，舌底生津，唇齿留香，暑气全消。
　　卓尔连连咂嘴，“好吃！太好吃了！我第一次吃到这种做法的绿豆汤！胡叔叔，你教我妈妈做吧！”
　　胡豆得意地笑着，脸上开出一朵大花，“哈哈，是不是人间至味？告诉你，叔叔我的好东西还多着呢！”
　　“对！”胡桃点头，“我爸会做无数无数好吃的！”
　　胡豆在屋里踅摸了一会儿，拿出一只广口密封玻璃瓶，拧开盖，用筷子尖从里面夹出一小块深棕色的东西。卓尔来不及问“这是什么”，已经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嘴里。浓厚的鲜甜滋味立刻在口中弥漫开来，这东西还很韧，富有弹性，越嚼越好吃。他努力地搅拌着舌头，分辨着，最后终于喊了出来：“豆腐干！”
　　“恭喜你，答对了！”胡豆愉快地说，“这是我们苏州的卤汁豆腐干！也是我自己做的！怎么样？比那个日本的什么羊羹好吃多了吧？”
　　卓尔吃人嘴短，嗯嗯啊啊。
　　胡豆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装作不经意地说：“卓尔啊，你们班是不是又要改选班干部了啊？”
　　卓尔一边大嚼卤汁豆腐干一边点头，“嗯。”
　　“你这次是不是还要竞选班长呢？”
　　“嗯。”
　　“你打算在竞选演讲的时候说点什么呢？”
　　“叔叔，”卓尔抻着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我突然想起来要去上小提琴课，我先走啦！叔叔再见！”说完就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哼！”胡豆摇摇那只瓶子，里面的豆腐干只剩下一小半了，“真是个小滑头，一点口风都不透！白脚花狸猫，吃了就要跑！”
　　他翻翻胡桃的集邮册，不由冒火了。里面有一张“保护扬子鳄”的小型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花花绿绿的外国邮票，上面印着日文。一问胡桃，果然是张卓尔用日本邮票换走了小型张。
　　胡豆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牙痒痒地骂道：“你这个大蠢蛋！那个小型张是我去邮局买的，值十八块钱！这个日本邮票就是他爸爸寄信用过的，一钱不值！你又被他骗了！”
　　胡桃张大嘴巴看着他，两只无辜的眼睛黑白分明。她哪里想过这个值多少钱，那个值多少钱，只觉得那日本邮票五颜六色的很漂亮。
　　胡豆看着女儿这种憨傻的神气，恨铁不成钢。他一指隔壁，“去，给我换回来！”
　　“啊？”胡桃呆住了。她低着头，身体拧过来拧过去，忸怩了半天说：“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啊？他能换你为什么不能换？”胡豆吊着嗓门问了好几遍。
　　胡桃被逼急了，脑子一热，冲他嚷道：“你不是说过做人要讲信用吗？那张邮票换给他就是他的了！我再反悔算什么啊？我以后不跟他换了还不行吗？我以后不犯这种错误还不行吗？”
　　胡豆猝然愣住了。他张口结舌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好吧，他想，女儿到底是太过正直，甚至迂腐，不过，这还不是自己教出来的吗？只希望她以后别在这上面吃亏！ 　　他叹了口气，收起怕人的表情，把剩下的小半瓶卤汁豆腐干全倒在碟子里，端给胡桃。
　　5.
　　做完作业，胡桃还趴在桌上用功，台灯光把她的背影勾勒出一个毛茸茸的轮廓。
　　胡豆俯身凑上去细看，只见她面前的稿纸上写着：竞选班长演说词。
　　“呵哟！”胡豆说，“你真的要去竞选班长啦？”
　　“嗯！我要试一下！我还想吃你做的‘松鼠鳜鱼’呢！”胡桃咬着笔杆回答。
　　“那你的演说词打算怎么写呀？怎么说服大家不选张卓尔，选你呢？”
　　“我写当了班长以后能为大家做些什么好事儿。”胡桃掰着指头，“第一，我可以早一点到教室去打扫卫生，保证不丢流动红旗；第二，我要开展很多很多有趣的活动……”说着说着，她兴奋起来，两条小辫子唰唰地摆来摆去。
　　“哈哈，你这个‘施政纲领’倒是挺实在！好好写！”胡豆拍拍女儿圆圆的小脑袋。
　　突然，隔壁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叫嚷：“我就是要五百块！就是要！你们还想不想我当上班长！”那是张卓尔的声音。接着，哗啷啷，也不知砸碎了什么东西。
　　胡桃和胡豆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屏息静听。
　　卓尔的爸爸张教授气愤地数落着：“不得了了！选个小小的班长还要请客吃饭！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叫贿选！而且一开口就问家里要五百块！太过分了！”
　　“砰砰砰”，卓尔把地板跺得山响，“我想当班长有错？请同学吃个肯德基又怎么了？不请他们怎么会选我？隔壁班的班长也是这样当上的！他请的是必胜客，比肯德基贵多啦！”
　　“哎哟，老张！”这是卓尔妈妈娇滴滴的声音，“卓尔想当班长，也是积极上进嘛！现在社会上不都这样搞吗？我看卓尔碰到这些事拎得清得很！”
　　卓尔爸爸不吭声了。
　　灯光昏黄，仿佛整座南楼都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快写吧。”胡豆声音干涩地说。
　　胡桃回过神来，舔舔嘴唇，继续吭哧吭哧一笔一画地写道：“我愿意为班级做点滴小事……”
　　在班长竞选中，胡桃理所当然地落选了。张卓尔理所当然地连任了。
　　胡豆在走廊里忙活着做晚饭时，张教授一家光鲜照人地出门了。邻居问：“老张，你们这是去哪里呀？”
　　“这小子选上了班长，带他下馆子庆祝！”张教授在卓尔背上拍一掌，十分得意。“嘿嘿嘿”，卓尔憨憨地挠挠后脑勺，适时地露出不好意思似的笑容，完全是个典型的纯真羞涩的男孩。卓尔妈妈笑颜如花，亲昵地拧了一下儿子的面颊。
　　父亲成功、母亲娇美、孩子优秀，那个邻居连声称赞，看这一家三口的眼神里全是羡慕。
　　胡豆娴熟地叮叮当当切啊炒啊，连眼皮子都没往那边掀一下，心里很是鄙夷。
　　饭菜端上桌，三个人围坐在灯下热气腾腾地吃起来。胡桃埋头大口大口地扒着饭，突然，呼噜噜，胡豆把小半盆元宝虾都赶进她碗里，在饭头上堆起了一座红通通油亮亮的小山。她不解地看着爸爸。
　　“吃！”胡豆有力地命令，“给我多吃点！吃了好好长！”
　　于是胡桃甩开腮帮子大嚼起来。
　　6.
　　天气转凉了，南楼门口的板凳树上结了很多板凳果。板凳果是一种拇指肚大小的果子，奇特的是它还长着三个尖尖的突起，像三只脚，翻过来摆在手心里，是个稳稳的小板凳。人是没法坐，大概只有最小的耗子能坐上去。这东西不能吃，其实玩也没啥好玩儿，但小孩子们还是在树下捡拾得乐此不疲。
　　他们把捡来的板凳果在水泥台阶上排成一溜比大小，眼睛一眨，张卓尔非说那个最大最圆的是自己的。其他孩子不乐意了，推搡着要把他赶走，他发狠把一排果子挨个儿摁断了腿。
　　“你要道歉！不然永远也不带你玩儿了！”胡桃挺起小胸脯，叉着腰冲他气呼呼地说。
　　“哼，”张卓尔鼻孔朝天，“不带就不带，我才不要跟你们玩咧！我马上要搬家了，新家比这里好一百倍！”
　　大家一时无语，呆呆地看着他得意地扬着下巴走掉了。脚下，那些断腿的“板凳”七零八落地滚翻在地，一片狼藉。
　　在这批青年教工中，张卓尔一家最早搬出了筒子楼。卓尔爸爸评上教授，分到了独立的单元公寓房。卓尔妈妈像喜鹊一样飞进飞出，叽叽喳喳：“我们要搬新家啦！星期天在晶丽大酒店请大家吃饭！都来都来啊！”
　　晶丽大酒店是附近最豪华的酒店。一走进宴会厅，那盏富丽堂皇的水晶灯就让胡桃花了眼。她还是第一次在这样高级的餐厅吃饭，笨拙地学大人把雪白的餐巾一角垫在精致的骨碟下面。
　　“大家吃好喝好啊！别客气！”卓尔的爸爸妈妈红光满面地招呼着。
　　菜肴一道道地端上桌，那些名称也是胡桃从未听说过的。淮安软兜，原来就是炖炒黄鳝；卤煮划水，原来就是烧鸭掌；刺身拼盘，原来就是许多生鱼片……这些菜在盘中拼成花朵一样美丽的形状，好像工艺品。胡桃觉得拘束，埋头吃妈妈给她夹到面前的菜。
　　“松鼠鳜鱼——”服务员报了一声菜名，端上来一盘红红的鱼。胡桃猛地抬起了头，哇，没想到在这里能吃上松鼠鳜鱼！只见那条鱼在盘中拱成僵硬的形状，身上糊满番茄酱。她看来看去，简直没地方下筷子嘛！她用力在鱼背上戳了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天，好酸啊！
　　从酒店回到家，胡豆问妻子和女儿：“你们觉得今天的菜好吃吗？”接着，他自己回答说：“一点也不好吃！黄鳝是腥的，鸭掌是硬的，生鱼片里全是冰碴碴！最难吃的就是那个‘松鼠鳜鱼’，根本就不像‘松鼠’，不会叫！肉又老，那么酸！这种东西怎么好意思端上桌？”
　　“就是！”胡桃和妈妈都一个劲地点头。
　　胡豆一拍桌子站起来，气贯长虹地宣布：“我来给你们做一次‘松鼠鳜鱼’，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松鼠鳜鱼’！”
　　“好哎！好哎！”胡桃拍着巴掌跳起来，“爸爸做的那是天下无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不过，爸爸，你不是说做这个太费油吗？”
　　“费油怕什么！”胡豆慷慨地一挥大手，“我女儿要吃，别说两斤油，就是两吨油也给做！”
　　胡豆拎回来一条又大又肥的鳜鱼，三下两下剖洗干净，用一小截木棍将它的肚子撑开，沥干水，鱼背开刀花——他想通了，虽说自己的刀工比松鹤楼的师傅水平差了一大截，但自家人吃，更注重的是亲手做出来的滋味。他用姜片擦过锅底，把油烧到七分滚，捏着尾巴让鱼轻轻滑进锅中。只听“嗤啦”一声，顿时无数油泡翻滚成一朵硕大的花，鱼在清亮的油里载沉载浮、头动尾翘，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一般，但是它很快就傻眼了，变得皮脆肉香。煎鱼的工夫，胡豆已经另用一口长柄小锅，兑入番茄酱、糖、醋和芡粉熬好了茄汁。
　　用笊篱把鱼从油锅里捞出来，果然是金黄酥松，头尾都高高翘起，鱼皮上还不停地有小油泡爆裂开来。
　　“松鼠鳜鱼来喽！客官小心！”胡豆拉着嗓门诙谐地招呼一声，快速把鱼放到了桌上。胡桃和妈妈都睁大了眼睛，等着那最关键的步骤——浇汁。
　　胡豆手一倾，又红又亮的酱汁倒在滚烫的鱼身上，鱼仿佛惊得浑身一哆嗦，只听“吱——吱——吱——”。
　　“叫了！叫了！‘松鼠’叫了！”胡桃兴奋得拼命鼓掌，这简直和魔术一样精彩！
　　胡豆矜持地微微一笑，捏一把嫩绿的葱花向鱼身上撒去，一股含着酸甜的浓香弥散开来，在屋里久久萦绕。
　　“爸爸做的‘松鼠鳜鱼’太好吃了！”胡桃塞了一嘴鱼肉，满足地眯起眼睛说：“比世界上所有的饭店加在一起都好吃！爸爸，你太棒了！”
　　胡豆笑得眼角挤出了鱼尾纹。
　　板凳树在窗外看着这一切。隔壁，原来是卓尔家住的房子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寂寥的月光照在冰冷的地板上。而这里，这间小小的房间里，胡桃家一片暖意，充满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