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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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总算答应带我去见父亲了。见面地点在丰都国际大酒店的咖啡馆。我多次到过那里,往东能看到流经瓦城的美丽的玫瑰河,特别是晚上,两岸灯火惹人心醉。咖啡馆里什么点心都有,还有冷饮和中国茶。我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前来消费的外国人喝中国茶,中国顾客喝咖啡。一到两个月母亲带我去一次,母亲喝咖啡一杯接一杯,我闻不惯那味道,却控制不住去闻。母亲说你太小,还没到喝咖啡的年龄。母亲有时很严肃地对我说,她生怕我偷喝咖啡,不利于身体的成长。
  离明天上午十点见父亲还有十二个小时,这个漫长的时间令我身心不宁,从这间屋子跑到那间屋子,平时最爱玩的游戏也玩不进去。母亲在那里看相册,她有好几本相册,有我从出生到今年十一岁的照片,密密麻麻安插在相册里。母亲单独的照片少,与我合影的也不多。母亲长那么漂亮,照片少我不能理解。母亲有些日子没翻看照片了,她看照片的时候不允许我在旁边打扰,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我翻看过家里所有的相册,父亲从没在相册里出现。
  我画过父亲的样子,我六岁生日那天母亲指着电视上那个高大的男人说:“他就是你父亲。”电视上的父亲没说话,他在一个工地上行走,他的身后跟着许多人,终于他停下来,面对着我。他仍然没说话,嘴不停动,手势打得比我们那个音乐老师还要频繁。播音员替他说话,我没明白播音员说他在干什么。后来我就记住了他。每天下午六点半,本地新闻联播开始,我放下手头作业坐到电视机前看那个据说是我父亲的人。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她几乎不知道我在看电视。她通常打开电视就下厨房去了。电视声音掩盖了我偷看电视的响动。父亲并不是每天都出现在电视上,另外一个蒜头鼻的人几乎每天都在电视上晃荡。母亲无意中发现我偷看电视批评过我,但是当她看到父亲出现时就不作声了。我问母亲,为什么这个蒜头鼻天天出现在电视里,爸爸隔一两天才出现?母亲说,因为人家的官比你爸爸大。父亲出现在电视上都穿不同衣服,他那副宽边眼镜遮挡住他的眼神,他很少笑,偶尔笑着也很难看。有人笑起来是很难看的,比如我们学校那个保安。我画画基本功差,没有照片对照,我乱画一通。父亲相貌跟我画作相差甚远,我把父亲画成了别人的父亲,我羞愧难当。
  那天班上飞来一张报纸,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印在报纸上,照片比电视上好看多了,看上去父亲笑得真诚。我想办法得到了这张报纸。回到家我仔细剪下父亲的照片贴在单独的相册里。我的理想是将父亲的照片贴满整本相册。我照着照片画父亲,怎么也画不像。
  母亲翻完相册,准备打开我那本,她犹豫两秒钟放回原处。我不知道她晓不晓得里面有父亲照片。正当我想提醒她时,她抽出那本相册。她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望着我说:“明天我帮你拍许多爸爸的照片,让你插满。”我说:“我要你们俩的照片在里面。”母亲轻轻叹口气,说:“好。”
  电视声音始终很大,母亲总是把电视声音放得很大,她想在每个角落能听到电视声音。那个恶心的咖啡广告又来了。但今天这个广告可爱。母亲去冲咖啡。
  母亲的咖啡跟丰都国际大酒店的不同,闻上去母亲的更好。母亲在家喝咖啡小口小口地抿,跟在咖啡馆里判若两人。母亲在家斯斯文文,没有必要。咖啡馆里才应该斯文。
  在咖啡馆里我认识了小苗和小旭。母亲后来告诉我他俩是一对,小旭是父亲身边的人。我跟母亲各自喝着咖啡饮料时,小旭就来了。他在我们对面坐下,跟我们亲切地打招呼。他不空手来,他送给我礼物,吃的、玩具都有。有时候小苗比他晚到,有时候两人一起到。小苗长得漂亮,但没我母亲漂亮。远了看,我母亲比小苗漂亮十倍,小苗比我母亲年轻,仍然不如我母亲漂亮。小苗声音甜,有一次我终于将电视里那个播音员跟她对上了号。小苗大部分时间戴副墨镜,生怕观众认出她。小旭或者小旭小苗来后不久,母亲就把我交出来,“好好跟小旭哥哥玩。”母亲身子带起一股香风。“你要去哪里?”现在我不问了。因为她从不告诉我,而且命令我老老实实坐在原地,要是我不听话她就做出样子揍我。小苗在场时,小旭不太爱说话,他在那里玩手机,有时候看书。小苗嘴巴像楼下那條玫瑰河,有说不完的话。我冷不丁问她,你有父亲吗?她说:“当然有父亲。”我的父亲呢?小苗岔开话,她聊天能力强,三两句就能引开我的话题。
  母亲大约离开两三个小时,她回来十来分钟后,小苗小旭就告辞。然后我跟母亲待上半小时也离开。
  时间还不到夜里十一点,母亲催我上床。离明天上午十点还有十一个小时,我一分一秒地数着。我像陷在深洞,能看到地面的光亮却离地面很远。我在时间的深洞里等着人来救援。我走下床,来到母亲房门前。她没关门,她从不关房门,她说这样可以随时听到我的呼叫。母亲房里的灯光亮着,她正在玩手机。我进来后她伸出手臂,把我搂进怀里。母亲的体香钻入我鼻子,我在她温暖的体香中长到十一岁。我不知道父亲的体香是怎么样的,他以特写镜头出现在电视里时,我张开双臂拥抱他。长到十岁,我的双臂终于可以完全拥抱电视屏幕,能拥抱到平面的父亲。而父亲,仍然那般冷漠,对我视而不见。
  母亲轻轻推开我,她要做面膜了。今天可能是太激动,把每晚十点必做的面膜功课忘记。母亲梳妆台上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品牌面膜,它们轮换贴到母亲脸上。她带我去日本韩国旅游,重点买护肤品,对风景毫无兴趣。她两三年去一次欧美,因为我太小,对付不了遥远的距离,母亲就把我送到乡下外婆家。我不喜欢外婆家,那里太偏远贫穷,我渴望父亲突然出现,将我领走。外婆家山水倒是挺好的,就是山太多,几乎看不到种田种地的人。村里人百分之九十都出去了,他们打工赚来的钱建起漂亮的洋楼,空在那里。有的连续空三年。外婆住在大舅宽大的洋房里,她一人住着,哪儿也不去。大舅二舅在城市打工,有意接她去,她不去。外婆偶尔到我家住两三天,住不惯,她喜欢乡村人烟稀少的气氛。母亲丢下我去欧美旅游的时候,外婆宁可让我到乡下也不到城里我家来。外婆讨厌城市。外婆从讨厌我母亲开始讨厌城市的。她俩时常吵架。外公因为母亲未婚先育,脸面无光喝农药死了。外婆骂外公没出息,哪有男人喝农药的!在农村,喝农药自杀的男人少见,外公死得很没面子。外婆跟我母亲关系一度紧张,双方叫嚷断绝母女关系,但终究没断。血缘亲情什么利刃都斩不断斩不尽。我的成长缺少男性陪伴,作为男人,男性那部分力量一直被压在底层。隔壁的张大爷就讽刺过我:“马奔,你怎么像个娘们儿呢?”我母亲不高兴了,“马奔还小,声带都还没变嘛。”张大爷说:“谁家男孩子像马奔?”母亲领着我离开,母亲让我跟张大爷儿子玩,他家儿子大我三岁。但我没答应。我不喜欢张大爷,不喜欢他作为父亲天天把儿子带在身边。我嫉恨。   母亲可以不吃饭,但不可以不护肤不塑身。我看不出外婆年轻的时候有多漂亮,我母亲像不是外婆生的而是天上掉下来似的。母亲带着我去韩国旅游的那一年,被化妆品老板请到办公室,只要母亲答应让拍照一小时,就能得到这家品牌价值人民币六万元的护肤品、化妆品。母亲同意,只要不拍裸体,怎么拍都答应。老板通过别人翻译后仰天大笑。不久过来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他是整容医院的医生。他跟化妆品老板有协议,只要发现绝世美女就拍照。母亲自然条件好,她还非常会化妆,她花费许多金钱时间向人学得化妆技巧的精髓。他们给母亲拍照的时候,有个姐姐带我玩,我们虽然不能用语言交流,但我感觉到姐姐的真诚。整容医院医生建议我母亲当他们医院的代言人,母亲没答应。母亲要求他们只许在医院当作整容范本,不可用来做任何广告。这家整容医院信守诺言,母亲第二次到韩国旅游时,暗访那家医院。母亲非常满意。
  母亲相貌的漂亮在我们小区人人皆知,管理物业的吕经理想法找借口接近我母亲,给予我家特别关照。隔壁张大爷就不用说了,但他老婆看管得紧,我母亲对张大爷不正眼瞧,他只好“死心”。
  白白的面膜紧贴在母亲脸上。我不能跟她说话,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上的面膜会微微翘起,影响美容效果。
  “快去睡吧,明天就能见到你父亲了。”母亲“吃力”地说。
  从晚上八点开始丁兴农就待在办公室,他有许多事要处理。小旭给他端来一杯蜂蜜柠檬茶,他仰脖一口喝了。小旭接过茶杯后,说:“赵书记秘书来电话说,十分钟后让您过去。”丁兴农整理桌上的书报,并且示意小旭不用幫忙,“我现在就过去。”
  “还早呢,丁市长。”小旭说。
  市委在东楼,市政府在西楼,政协人大分别在东西辅楼。在市委那边丁兴农也有间办公室,他很少过去。在政府楼里他气顺,一进市委大楼他呼吸总不是那么流畅。小旭与丁兴农并排行走。院子里的灯光没能驱尽夜色,稍远,人的面目就模糊不清。电梯在二十一层停下,赵书记秘书等在那里。双方握了手,赵书记秘书引丁兴农前行,小旭跟在后面。
  “来来来,老丁。”赵书记十分热情。赵书记升为副省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有传闻说丁兴农会升为书记接替赵书记。丁兴农心里没底,传闻的东西都是理论上的,有关人员亲口告诉他才可信。丁兴农今晚怀着期待。但是赵书记只字未提提拔的事,他跟丁兴农谈工作。瓦城在全省经济排第三,如何冲到第二,历届领导都做过大量尝试。瓦城比第二的桂城基础差许多,优势虽然也明显,可是使出吃奶之力也赶超不了桂城。省里有传言,只要瓦城社会经济超过桂城,书记直接升为省委常委。历届桂城一把手升的都是常委,瓦城一把手通常都能升为副省级,但几乎与常委无缘。
  离省委常委还有距离,丁兴农当前一步是期望升为书记。历史上,瓦城市长升到哪里的都有,外地当书记,省城桂城当市长,省里部委办局一把手。丁兴农的愿望有两个:就地升书记,外地当书记。赵书记找他谈话一个半小时,没涉及升迁问题。末了,丁兴农说:“书记啥时进省城?”赵书记轻描淡写:“那是组织部门的事,我们在岗位一分钟就要发一分钟光和热。”
  一个半小时的谈话,空洞无物,丁兴农不知道赵书记目的何在。也许根本没目的,他寂寞了,找人聊聊天。你寂寞可以找“小蜜”啊,浪费我的时间就是犯罪。丁兴农在心里说。小旭跟赵书记的秘书在一间小办公室里,见到丁兴农,小旭紧跟上来。
  回到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显示十点整。“还有十二个小时。”丁兴农自言自语。电话响,丁兴农抓起听筒。老婆极少往办公室打电话,丁兴农不给她打电话,她从不打。碰上几天不回家,出差在外地,丁兴农委托小旭打。老婆对他的安全放心,他堂堂一个市长,到哪儿都有人安排有人照顾。
  “有事吗?”丁兴农问老婆。
  “事倒没有。你几点回家?”
  “说不上。家里有事?”
  “没事。你自己安排吧。”
  小旭说:“丁市长,巫董事长安排了茶点,在玫瑰河118号。”
  “这是鸿门宴,”丁兴农说,“他那项目情况你知道多少?”
  “知道一点点,没市长您知道得多。感觉巫董事长人还不错,公司也挺有实力的。他典型的案例是虎城的超世纪商业中心。”小旭说。
  “你的意思是我去见见?”
  “去不去,市长您定。”
  “我还知道一个情况,巫董事长聘的前任总经理出事了。行贿吧,给检察机关带走了。谁都知道总经理代董事长受罚。节骨眼上,顶不住就完蛋。”丁兴农小声地说。
  “巫董事长是个聪明人,前面跌了跤,他懂得如何避开那个坑。”小旭说。
  巫董事长那边又来电话催了。小旭应付说:“丁市长很忙,还在跟赵书记汇报工作呢。”
  小旭从丁兴农柜子里取出那个项目资料,下面人包括孟副市长都同意了,现在只需丁市长一句话。“意思说,只要我放句话,芝麻也能变西瓜?”丁兴农笑道。
  “能。您有这个权力和能量。”小旭跟着笑。
  小旭微信电话来了,那是视频提示。画面里是个美女,小旭见过。巫董事长公司事业拓展部的经理,说白了就是个性公关者。她色诱过小旭,小旭没上当。小旭考虑到她将来要色诱丁兴农的,绝不能在丁兴农前面享用。丁兴农从侧面看到视频,骂道:“这个妖精。”
  专职司机在车队候着,小旭自作主张让他先回去。专职司机私家车停在大院里,上下班开自己的车。领导司机跟秘书一样,需要耐得寂寞受得气。领导、秘书、司机三者关系中,司机地位最低,像一台机器,开关都由别人。
  “走吧,市长。”小旭说。
  他们下楼,一楼保安向他俩问好。小旭领丁兴农上私家车,到达门卫处,保安竖起大拇指说:“其实可以用公车送市长回家的。你们太表率了。”
  秋天的瓦城凉风习习,主街道上车辆少,小旭把车开得很快。一会儿车就上了滨江大道,玫瑰河有夜灯装饰,美轮美奂。小车停住,目的地到了。丁兴农坐着不动,茶庄门前只有两盏红灯笼。丁兴农抬头看楼上,然后说:“既然来了,就去会会这只老虎。但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   夜茶设在三楼包厢,窗外玫瑰河面上偶有小船经过。是夜巡船,电动的,驶过水面时无声音。玫瑰河白天黑夜都不允许船只走过,玫瑰河段不对外开放旅游,夜游景点在与玫瑰河匝道相连的五个湖。巫董事长给丁兴农下跪,痛哭流涕表示感谢。巫董事长没叫别人,除了他就是公司的两个美女,其中一个刚才与小旭通过视频,她比视频好看很多。两个美女坐在丁兴农两边,围绕他服务。上的白茶,正合丁兴农的意。从早上开始他就想着喝白茶,办公室里的白茶上个月就喝光了,还没想起让小旭去弄。喝多了,能品出真味,巫董事长弄的是上好白茶。巫董事长好烟,丁兴农不吸烟,为了讨好丁,巫董事长忍得住。丁兴农天生不能吸烟,在他行贿过的男领导中,绝大多数吸烟。在小包厢里求见领导,生不如死。丁兴农醉烟,醉酒醉茶都没醉烟难受。他冷汗湿透全身,身子发麻,但还要赔笑脸。这种时候特别多,因为求见领导,要送礼,必须在一个非常秘密地方。终于与领导分手后他要干呕一场,然后整个晚上头疼,身子中毒似的不舒服。礼送得越来越多,官当得越来越大。他往上送的同时,接受下面送上来的。见面的地方绝不能有一丝烟,如果谁违反谁承担后果。他当副市长的时候,有一个送礼者不小心抽了一支烟,结果项目黄了。丁兴农不通过,再送多少礼都不松口。那人托来八方说情者,甚至市长也过问了,他都不同意。
  巫董事长心细,他来之前反复刷牙吃口香糖。到了包厢,请人闻气味,消除可能有的烟味。他公司的两个美女鼻子不太灵,因为她们偶尔也吸烟。为了今晚的见面,巫董事长三天来一支烟不敢抽,俩美女严格遵守这个规定。原本还有一个美女要来的,九点钟大家集中时,巫董事长鼻子一个个凑到她们嘴边闻气味。他闻到那个美女嘴里有烟味,美女申辩。另外两个美女不置可否。巫董事长叫来不吸烟的茶庄老板验证,老板的鼻子紧贴美女,至少有五秒钟,美女认为他占便宜生气了。茶庄老板说:“她嘴里有烟味。”巫董事长就将美女请走了。美女坐在另一间包厢里,她不能一人在那儿喝茶,叫来三五个朋友。
  包厢里的空气特别清新,从玫瑰河刮来的凉风沁人心脾。丁兴农喝白茶上瘾,今晚得以解馋,特别惬意。
  时间宝贵,巫董事长开始谈他的策划书。他是商场老手,会挑重点,不啰唆,表达准确到位。关于那个项目,通过多种手段找到丁兴农的公司已经有三家,加上巫董事长这家一共四家,都是实力雄厚的公司。招投标的事不像做算术,无论招标方案如何严谨都有漏洞,原因是参与这个工作的部门多人员杂,每个环节都有人为自己利益做手脚。参与竞争的公司需要花大成本,失败了自认倒霉,成功了则把投标成本加入往后建设成本中,账算到消费者头上。许多送大礼最终没中标的公司记着这笔账,有机会会反咬當官的一口。多数商人不记仇,当作投资。有了前面的铺垫,下一个项目就好办了。
  巫董事长给丁兴农暗示礼金,丁兴农爱听不听,他喝着茶眼盯着窗外的玫瑰河。“对面山上的灯光真漂亮,”丁兴农说,“瓦城的亮化工程我最喜欢玫瑰河上的。”巫董事长一干人附和说漂亮。丁兴农脑子转得快,按巫董事长的送礼方式和重量,恐怕纪委都想不到。连续喝白茶,丁兴农想上厕所。大家站起来欢送丁兴农小解。巫董事长陪走几步,被丁兴农称为妖精的甜甜陪他走。厕所在楼的尽头,要经过长长的走廊。甜甜身子贴住丁兴农,她大胆地说:“对我,你可以随便,命运安排我等着你,我都等三十多年了。”
  母亲房间的灯光仍然那么明亮,给我房间带来一定光明。母亲在干什么呢?我不好猜测。我猫步到母亲房间外,伸出头看母亲。母亲已经卸下面膜,好看的面容像清晨含苞待放的南瓜花一样嫩。但母亲又是一个命苦的人。她也见不到我的父亲,跟我一样只能在电视里见见。电视中的父亲像在另一个世界,像风,你知道它在却抓不住留不下。电视里的世界可以跟阴间比吗?外婆初一、十五都要去烧香拜佛,她与神灵对话。我说外婆你干吗跟看不见的人说话呢?外婆否定说,谁说看不见,神灵就在面前。也许外婆看得见神灵,就像我看得见电视里的父亲,别人却视而不见。外婆求平安求财,外婆不缺钱,我的两个舅舅每年给她生活费;我母亲按月给她一笔不小的钱。外婆收下我母亲的钱说:“我帮你们母子俩存着,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外婆求神灵的话我听得懂,她每次求情的话大同小异,我都能背下来。“求菩萨保佑马兰澜马奔母子平安,一辈子幸福富有。”外婆求神灵护佑舅舅和她自己的话我就不在这里啰唆了。
  母亲早跟两个舅舅断绝了来往,正确的表述应是舅舅断绝了跟我母亲的来往。外婆在我母亲面前谈论两个舅舅时,母亲听得入迷,问这问那。外婆向舅舅讲述母亲的近况时,舅舅粗暴打断,“不要提她,一辈子不要提。”两个舅舅对母亲恨之入骨,说过见到我母亲要把她撕成碎片。外婆为防万一,不给他们见面的机会。我和母亲住着的地方,舅舅他们不知道,外婆严格保密。母亲没这种防备,她虽然不主动向舅舅透露(当然也没有机会),也不刻意将自己雪藏。
  两个舅舅对我挺好的,包括两个舅妈。我在外婆家待着时,舅舅特意回来看我,带我在村里田间地头转悠,让我在小河边岸上观看他们捕鱼表演。外婆家的鱼特别好吃,汆汤黄焖清蒸,怎么做都好吃。在这点上我留恋外婆家。有一回春节,我母亲又上国外旅游,大约是泰国吧,她把我送回外婆家。母亲只将我送到镇上,外婆过来接,外婆不让我母亲回村。母亲开车回来的,车上堆满了年货。母亲帮外婆租了辆电动三轮车,回到村上。回村庄的路有三公里,公路曲曲弯弯,路面还不错,纯水泥。过了几天舅舅他们回来了,他们看到外婆屋子堆放着年货,猜到是我母亲送的,联手丢了出去。外婆劝阻不了,最后只能送给村上人。外婆不敢跟村里人说是我母亲买的。那年我母亲还给她两位哥哥送了大红包,外婆开口告诉他俩时,他们反应都很强烈:“谁要她的臭钱!饿死,也不要她的臭钱!”后来外婆跟我母亲商量,钱是退回来还是帮存着。母亲没有表态,外婆自言自语说:“我帮你存着吧。”
  母亲命不错,她不用上班不用像她村里的人一样外出打工或者种田。她什么事也不用做。小学三年级前,她接送我上下学,前年开始我自己上学,放学后自己回家。学校离家里挺近,不用过街,我早就可以自己对付了。晚上母亲什么时候睡我不知道,早上她什么时候起床我也不知道。我起来的时候,她还在床上躺着,背对着大门。她即便醒着也不跟我说话。我经过她的房间去洗漱,然后拿着茶几上的钱上学。一路上都是小吃店,什么样的早餐都有。母校给我的早餐费足够我吃任何东西。   四年级第一个学期开始,学校搞午托班,任何一个学生都可以申请。我们学校有很宽的地盘,以前好多房子空着,现在学校用来做食堂,给学生当午睡地。我家近,我没有申请。但是有一天我被班主任告知我住宿的床位和就餐的位置。母亲未经我同意给我弄了午托班。母亲够懒的了。学校伙食不错,同学们一起午餐午睡有乐趣,我就接受了。但我对母亲的怨恨并没消除,她不该总是命令我安排我,不给我作主的时间。
  母亲跟瓦城出名一点的美容店都熟,美容店老板希望母亲成为顾客。母亲眼光高,她经过长时间考察,选中三家。买的年卡,母亲不用他们的化妆护肤品,自带。她信不过美容店的商品质量。母亲有固定的按摩师,店里最优秀的师傅为她按摩。她一个月换一家,年卡用不完,她想请人去消费,竟然找不到一个朋友。她请外婆来美容,外婆笑骂拒绝;想请两个舅妈美容,惨遭痛骂。舅舅舅妈们骂母亲的话是外婆转述的,外婆有所克扣和保留,即便打折后的骂语都十分恶毒。
  母亲曾经有过朋友的,她在咖啡馆搭讪别人,认识了。但是交往时间不长,还没有成为好朋友,对方就不跟母亲来往了。母亲问对方怎么回事,对方说,跟你交往代价太大。“有什么代价?”母亲不理解。对方说:“有人不让我跟你交往。”母亲是个闲人,只能跟闲人交往才可能成为朋友,那些开店的、上班的,跟母亲不在一个频道,节奏不对,难以产生共鸣。母亲不养宠物。寂寞的人基本养宠物,母亲宁可睡觉也不养宠物。我不喜欢宠物,我对小区里牵着宠物的人和宠物总是投以鄙视的眼光。我的邻桌墨子不同意我的观点,他家养宠物,他说那是因为我没养过宠物,不知道宠物有多可爱。关于墨子,留着后面再说。
  美容院按摩通常一个小时,久了伤皮肤。母亲一天里余下的时间很长,她的第二个行动是去健身馆。白天健身馆人少,教练教得耐心。能够白天非周末时间来健身的都是闲太太,闲太太们健身完去桑拿,在桑拿馆里过一天。母亲向往这样的生活。健身馆里的男教练身体健壮。母亲选择两类项目,一类跟男教练做形体锻炼,一类跟男教练做器械锻炼。器械锻炼可以近距离接触男人身子,触碰他健美的肌肉。这个男教练是母亲特选的,选下来不容易。他长得帅,脾气好,炙手可热。母亲下了血本,非他不选。跟教练本人及馆长交涉数次,这才拿下。母亲拥抱男教练时说:“我喜欢你。”
  心仪的男教练只教了一次,人就不见了。听人说,被人打伤住院。他的一个女顾客爱上了他,跟老公吵得要死要活,老公叫上一伙人武力报复。男教练一时半会回不来,馆里意见,要么换人要么退款,全额退。母亲选择前者。母亲挑选了一个,比不上前面那个,但也行,差不多健壮,这个比前面那个差在五官。用了几次,母亲满意。不到一星期吧,问题又来了。馆里给母亲换成女教练,形体那边也换了。母亲争辩,馆长说,“我们干不过别人,来头太大了。如果你不满意,我们退款,你另谋高处。”母亲想了想,就默认了既成事实。母亲收起邪念,专心锻炼。
  学校家长会一学期两次,我最喜欢家长会。母亲会提前给老师送上礼品,家长会上老师要表扬我好几分钟,每个上台发言的老师都要表扬。我没有老师表扬的那么好,可我很受用。我被表扬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家长们的目光停在我身上,我看到大部分家长的目光趁机停在我母亲身上。“儿子能干,这母亲也漂亮啊!”他们暗自发出赞叹。家长会结束时,好些男家长要求跟母亲合影,母亲拒绝男家长,只跟女家长合影,男家长想实现愿望,必须有女家长在镜头里。母亲的美貌是天生的,养护却是后天的。后天比天生更重要,天生的东西干不过时间,后天努力可打败时间的进攻。家长们向母亲讨要养颜秘诀,母亲摇头不答。母亲拿什么来回答别人呢?书上的理论谁都知道,母亲又没自己的理论。
  家里有两类书,我的儿童读物,母亲的美容书刊,分别占据书架两侧。母亲文化水平低,她自己说只上过初中,初中也是勉强毕业。看起美容书来,母亲兴趣盎然。她的阅读水平一天天提高。那些“皇后美容秘技”之类古书,母亲也能看懂了。要说给家长们说护肤保养理论,母亲能说,但她不说,母亲不爱玩虚头巴脑的东西。喝咖啡听邻桌高谈阔论养生美容,母亲就想吐。有一个常客,她说她自学中医,深谙养生,中国无一中医能比得过她。那天母亲轻轻吐出三个字:“神经病。”那人听到了,问母亲在说谁,母亲说没说谁,我在骂网友。那人坐到母亲身边,周围人哄堂大笑。那人灰溜溜逃走。他们大概觉得一个大谈如何懂养生保养的人皮肤那么难看,很讽刺,于是忍不住讥笑。
  在交朋友方面,母亲一直在努力。闲太太中寻找朋友,符合实际。一来二去,母亲跟两三个闲太太熟了,请她们去桑拿。大家都有钱,谁请都没问题,轮流吧。母亲在那三个闲太太中鹤立鸡群,閑太太们五官都好,身材却各异。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她们爱谈自己的老公,朋友圈里晒老公。母亲闭口不谈,问起也支支吾吾。她们认为母亲来路不明,开始冷落母亲,然后母亲又落单了。母亲明白,其中一个也是二奶,但她不怕说自己不正当,她把情人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男人,那架势她已上位成功。母亲交不上高层朋友,底层她又不愿交。
  十一点十分丁兴农才想起袁艺西。前天丁兴农答应见他,今天上午下午袁艺西分别发来信息提醒丁兴农别忘记。丁兴农每天都这么忙,时间从早安排到晚。窗外的灯光似乎照进来,停在茶桌上。河面第二轮巡逻船开始。丁兴农告辞巫董事长,对方全都送丁兴农下楼,到了门口,那个妖精美女紧紧抱着丁兴农不放,咬他耳朵说:“我等你哟。”坐进小旭车里,美女的香气和声音还在丁兴农身上。送到袁艺西确定的地点,丁兴农叫小旭回去,等结束后他打的。小旭说:“我等你。车停在附近的地方,完事后你联系我,我开车过来。”丁兴农说:“见一个老朋友,时间不会太久。”
  这是个文艺茶吧,安静,轻轻的音乐像耳语。袁艺西一个人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也许睡过去了。丁兴农坐下来,端详袁艺西。他又黑又瘦,头发稀疏,甚至开始谢顶。桌上有包极品烟,未开,旁边的金黄色打火机竖立着。丁兴农猜想袁艺西之前玩打火机来着。他俩的缘分大,同一所大学毕业分配进机关,一个在政府办,一个在市委办。那时候的正牌大学生值钱,前途无量。袁艺西先丁兴农当副科长,沾的市委办的光。政府办相对要吃点亏。半年后,丁兴农解决了副科长问题。一直做到处级干部,丁兴农总比袁艺西慢半拍。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县当副职,刚满一届袁艺西升到市里教育局当局长,丁兴农做了一届半才升为副书记。教育局比不上一级政府一把手二把手,但这是一个大局,教育卫生历来是重头。袁艺西在仕途最顺利的时候辞了职,谁也劝不住。此前,有一个副区长辞职,那是因为他要去香港继承小爷爷的遗产。袁艺西辞职没有理由,他一个农家子弟辞职能干什么呢?   “太烦人,没完没了地被骚扰,没完没了地要求帮忙子女入学。”袁艺西说。
  “你就管教育的,安排谁进哪所学校,不是一句话的事?”
  “挤学校招架不住,近亲远亲,村里人,家乡人,排着队让我解决他们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们把我当市长了,哪怕市长,权力也是有限的呀。”袁艺西在组织部门和多方人士劝说之下,自降为副处级,调到档案馆。他当副局长,级别还是正处,组织部门不能无缘无故降人家行政级别。在档案馆工作不到一年,再次提出辞职,要求当科长。对组织部门的理由是无能力胜任。丁兴农知道他辞职的理由仍然一样。丁兴农骂他傻,享受官权远比被亲戚乡邻骂娘强。组织部门对袁艺西失望,报市委后,常委研究成全袁艺西,行政级别降为正科。一年后,他要求调到一个偏远县的镇政府当普通干部。袁艺西无犯错辞职是官场第一人,大约脑袋真坏掉了。从那时起,丁兴农与袁艺西联系越来越少,直到不联系。
  按照袁艺西的势头,如果不过分腐败或者腐败不被抓进笼子,早就当市委书记,也可能当上省部级干部。最后一次联系时,袁艺西给丁兴农发来一条短消息:无官一身轻。他希望丁兴农向他学习,做一个享清福的人。丁兴农没回复,并且删掉了袁艺西的电话。
  有服务员进来,吵醒了袁艺西。他起身跟丁兴农握手,说:“你会来的,不管多晚,我知道你的为人。”他指着桌上的香烟说:“请吸烟。”丁兴农说:“我从来不吸烟,也请你别吸烟,一点点烟味我就能醉一个晚上。”
  “你发福了,日子过得滋润。”袁艺西说。
  “你像秋后的茄子,纯粹的乡下老头。”丁兴农说,“还在那个什么镇政府?”
  “还能去哪里?想跳出‘火坑’,这不,求你帮忙来了。”
  两人喝茶。丁兴农品了一小口,问服务员有白茶没有。服务回答说没有。丁兴农让换成果汁。袁艺西说不如喝啤酒。丁兴农摆手,说明天还有很多事做,身体大不比年轻时候,喝酒熬夜都会严重影响次日工作。两人聊到各自家庭,孩子都上大学,家庭倒没什么问题。问题是袁艺西想调离镇政府,以升官的理由调离。只要能升官,调到哪里都行。
  “失去官职多年后才明白有官位的可贵,”袁艺西说,“冲动是魔鬼。我当年犯下大错。”
  “无官一身轻。”丁兴农还记得当年他发来的最后那条短信。
  “无职无权,生活在低层,我受尽了冷眼凌辱。”袁艺西喝一口茶说,“我渴望当官。”
  “当官的毕竟少数,成千上万的都是老百姓。生活无所谓高层低层,只有精神层面有高低之分。”丁兴农说。
  “我要做精神里的高层,生活中的高层。请你看在好朋友的份上帮我。”袁艺西跪下来,给丁兴农瞌头。
  “我俩刚分到机关工作时,碰上一帮人拚酒,你宁可喝死也不会求人代替。”
  “年轻的骨气早给低层磨难磨平了。”
  他俩同届同岁,今年五十一岁。袁艺西升职快,当年秦副市长的大女儿看上他,袁艺西看不上她,嫌人家长相一般,后来到歌舞团勾搭上一位年轻漂亮的舞蹈演员,交往半年,嫌人家舞台上跳舞时与男演员搂搂抱抱,眉来眼去,受不了,分手了。跟袁艺西走进婚姻殿堂的是北京路小學的唐璐,人长得漂亮,家里十几代都是城里人,家教好,知书达理。一个农村娃能讨个纯种城里老婆,祖坟一定冒了青烟。丁兴农羡慕,袁艺西老婆试图给他介绍一个老师,对方没看上。机关副科长多了去,家是城里的长得帅的副科长多了去。丁兴农最终的老婆来自农村,大专毕业,两人半斤八两,日子就那么过着。后来官场上就顺了,虽然比袁艺西慢半拍,毕竟一步一步地爬到了正处。待袁艺西辞职调到乡下,已经落后丁兴农很多条街。如今一个科员一个正厅级干部,地位悬殊是一楼到三十楼的距离。
  “我能怎么帮你?”丁兴农说。
  “你当市长已一届有余,据说市委书记马上升调省里,瓦城的天下是你的了。退一步说,你调到别的市当市委书记也是铁定的。”袁艺西说。
  丁兴农告诉袁艺西,今晚,也就是两个多小时前市委书记找他谈话,没有升他级的意思,他还可能继续留在原地,省委有可能派新的书记来。丁兴农还真是这么想的,说到这里,他有些沮丧。瓦城市长升不上去,到省里当个巡视员的先例有过。看着袁艺西低声下气的样子,丁兴农心里鄙视。强硬的袁艺西一去不复返。丁兴农并不去想如何帮袁艺西。升为副市长后,丁兴农从桂城来到瓦城工作,袁艺西还留在桂城一个乡镇,直到现在。他俩分属不同的行政市,互不相干。袁艺西在官场待过,功底还在,他提出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让丁兴农给桂城市长打招呼,捞他出来;另一个方案,直接调到瓦城升为副处。今年五十一岁,回到正处位置还有机会。
  “回到官场,不怕没完没了的求办事?”丁兴农喝完了果汁,要求再添一杯。今晚他喝水不少,可能前两天喝水太少。
  袁艺西不怕办事,多少人求办事都不怕,能不能帮人办事,想不想帮人办事,主动权在自己,首先保证不受欺压才是正道。
  “你将选择哪个方案?”袁艺西赖上丁兴农了。
  “从起点到终点回到原点,重新起步时,难度几十倍地大。”丁兴农心里说,我哪个方案都不想选择。他有别人不可知的巨大的麻烦事要办。他爬到市长位置,干过许多坏事,单说行贿受贿,查出来就够他喝一壶的。能闲下来的时候,他回想做过的坏事,回想抹掉证据的细节。风过都留痕,不要说人做的事。有同谋者的事件,他跟人讨论如何掩盖罪证,直到双方互证事件是安全的。踏实,不踏实,踏实,不踏实,两种心情时常交替涌上心头。搁在几年前,今晚金钱美女早到手了。现在,每走一步都必须谨慎。
  “你是知道的,我能克服的难度,从来不求人。”袁艺西说。
  “把你捞出来,我自己就掉进去了。你当普通干部好好的,劝你别再折腾,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
  “我想出人头地不是一年两年,直到现在才壮着胆子来求你。”
  “就是说,你后悔好些年了?”
  “准确地说是第三年。之前父亲被陷害,告状无门。对方最大的一个官才是科长,因为他手握权力,一个小科长就把我家给拦住了。后来事情不断发生,底层人的无奈和对权力的追求,从我心底燃起。小时候在农村,面对不公,从没有过这般愤怒,因为我们茫然无知。”   “以你的才能,从乡镇重新往上爬不是难事。”
  “那里勾心斗角厉害,每一个人都没把我放在眼里,每个人都要踩我一脚。”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有辞官的污点。”
  “时间过去多年,污点已被时间冲刷干净,该是我重新出山的时候了。”
  袁艺西当年一而再辞官,丁兴农佩服他又看不上他。现在只剩下丁兴农把他看扁。他不是个纯粹之人,心里有无数的欲念,比起邱桂东差多了。丁兴农跟邱桂东是高中同学,他的成绩比丁兴农差很远,心地却很善良。来自穷乡僻壤的丁兴农高中日子过得特别苦,邱桂东家在县城,父亲还是袜子厂的副厂长,当时来讲,邱桂东属官二代。邱桂东对丁兴农帮助特别大,周末时常请他上家里吃饭改善伙食,资助他粮票换肉吃。有那么两三个月的固定的伙食费还是邱桂东偷偷帮交的。丁兴农遇上贵人,多年后也没明白邱桂东为何对他那么好,在班上,農村同学占大多数,跟他一样贫困的同学很多。丁兴农一直记着邱桂东的好,大学毕业工作后,专门去感谢邱。邱桂东成绩差,没考上大学,复习两年也没考上,顶班进了县袜子厂。市场经济后,袜子厂倒闭,邱桂东以及同厂的老婆双双下岗。丁兴农想帮邱桂东,他不接受,怎么也劝说不了。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从未向丁兴农提出过任何要求。丁兴农官越当越大,对邱桂东也越来越敬佩。每到邱桂东生日,无论在哪里,丁兴农都要给邱桂东打个电话,能赶上宴席的都要赶。多年来形成规矩,丁兴农以好同学身份参与,邱桂东从不向客人介绍丁兴农的身份往脸上贴金。不需要。
  想到邱桂东,丁兴农眼睛湿润。他趁机看手机,上面的时钟显示零点。丁兴农心里说,“还有十个小时。”
  我仍然睡不着,幸福的失眠感溢满房间。明天我就能见到父亲了,墨子明天也去见他父亲吗?墨子母亲远不如我母亲漂亮,他父亲肯定帅不到哪里去。在我们班上,有好几个单亲家庭,我是唯一没见过生活中父亲的人。墨子父亲在宝林寺当和尚,我母亲说他每年挣十五六万。那时候,墨子父亲单位垮了,就进寺庙当和尚去了。墨子母亲常带他去宝林寺看父亲,我母亲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得了和尚的,得有佛缘佛心,还得有机遇。墨子父亲大约具备这些特点。但也有同学母亲说,墨子父亲有经济头脑,为宝林寺挣来许多钱,住持喜欢,留下了。
  母亲从不带我看父亲,我不知道通向父亲的路径在哪里。我们有两次写作文要求写父亲或者母亲,我写了父亲——
  父亲特别忙,他没时间回来陪我,我到大桥建设工地上去见他。他头戴草帽,流着大汗跟工人们说话。他周边围着许多人,他们鼓掌,点头,无不佩服父亲。我被劳动的陪同的人群挡在外层进不去,我高声叫喊父亲听不见。父亲匆匆赶到下一个地点去了。他去的是一家工厂,车间里的机器飞转。父亲站在工人们中间说话,他的头发整齐,灯光下还发着光。车间外有人拦着不让进,小孩子是无关人员不能进去。他们拦我的理由充分。我又一次失去见父亲的机会。
  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好,生动,现场感强,作为范文在课堂上念。老师念完后有同学哈哈大笑,说我虚构我的父亲。老师止住他们的讥笑,让其中一个取笑我的同学念我的作文。传说这个同学母亲是瓦城电视台播音员,跟小苗姐姐一个单位。后来证实不是的。同学母亲在田家炳中学当老师,普通话说得好,偶尔客串播音。受母亲熏陶,那同学的普通说得好,全校广播稿都由她播送。同学才念作文的头一句,感情就进去了。她声情并茂,感染了全体师生。念完后她哭得一塌糊涂。
  我承认我是虚构的,但是父亲的现场是真实的。电视上父亲检查工作的画面就是那样。父亲出现在电视里,会场居多,我没写入作文。我学会了选择材料。
  去年的一天傍晚,父亲又出现在电视上。母亲正拖地板,拖把水分太足,地板湿湿的,像下过雨的地面。父亲的特写镜头占满我家七十二英寸大彩电,像玫瑰河边那尊巨大的雕像。母亲猛然大叫一声,滑倒在地。母亲摔伤了,但是她痛苦地呻吟时,脸上仍然那么漂亮。我叫父亲快来救母亲,父亲转身走了。我去拉母亲,母亲示意我别碰。
  “快叫乐叔叔,”母亲说。
  我用母亲的电话给乐叔叔打电话,母亲报上乐叔叔手机号,我一个个按出来。“你好,小马。”乐叔叔秒接电话。“乐叔叔,妈妈摔伤了,快来救。”说完我眼泪掉出来。
  没多久,乐叔叔敲门进来。他让我配合。乐叔叔抱起母亲下楼。我们住六楼,没有电梯,乐叔叔力气好大,一口气抱到楼下。那辆送他来的的士等着,然后去往医院。母亲摔伤严重,就那么一下,住进了医院。也可能没那么严重,医生太夸张。乐叔叔忙上忙下,无微不至照料母亲。那是五月,离暑假还挺远,我得天天上学。乐叔叔安顿好母亲送我回家,给我做饭。我睡下后,他又去医院。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已回到我家。他坚持送我去学校,陪我吃早点。班里同学一个个经过,他们看到乐叔叔都好奇地停下脚步。那个曾经欺负我的健壮男同学,见到乐叔叔拔腿逃跑。
  伤筋动骨一百天,母亲还不至于一百天。但前面的十天医生不让动,乐叔叔耐心好,脾气好,说话细声细气。医院附近有许多卖营养餐的店铺,乐叔叔不买,他要自己为母亲做。母亲喜欢吃他做的营养餐,希望增加营养尽快赶走病魔过正常生活。
  乐叔叔伺候母亲不到一星期,就被剥夺了资格。取代他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外婆赶到瓦城照料我。乐叔叔离开医院时不服气,他质问中年妇女:“你是谁?”中年妇女反问:“你又是谁?”乐叔叔看看母亲,嘴巴含糊地说着话。“话都说不清楚,没资格问我是谁。走你!”中年妇女推开乐叔叔。乐叔叔回到母亲病床边,说一大串安慰鼓励的话。母亲脸转向一边,不搭理乐叔叔,末了不耐烦地摆手说:“快走吧!”
  乐叔叔抵达我家时,我刚放学回来。外婆来到不久,还没来得及去医院。她准备做好饭伺候我吃过后去看我母亲。外婆家凉快,五月了还要穿单衣,而瓦城已经很热。她身上的汗味浓,因带着她家乡的纯朴味道,所以不那么难闻。外婆搂着我,夸我长高了,皮肤像我母亲一样白。她带来老家土特产,往我手上塞。我正快乐享用时,乐叔叔敲门。外婆堵在门口对乐叔叔笑,感谢他这几天照顾我母亲。乐叔叔说应该的,做得还很不够。“现在好了,马兰澜有了帮手,你可以回到你工作岗位。耽误你这几天工作,损失不小。”外婆说。   两人说着客气话,我走过来,递给乐叔叔土特产。乐叔叔客气地推回来。外婆说,“马奔你真是个小气鬼,给乐叔叔多拿些啊。”我回身取来土特产,外婆还是嫌少,过去取来一小包硬塞过去。
  外婆对乐叔叔从来没有笑脸。这次他伺候我母亲有功,外婆态度就好了许多。但是乐叔叔接受土特产后,外婆脸色就开始变化。“还跟以前一样,你和马兰澜各走各的路。”外婆说。
  我记不得是如何认识乐叔叔的了,他的出现我没啥感觉,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家里换灯泡疏通下水道的事,母亲叫他来。疏通下水道有专业人员,但换灯泡难找人,没有这样的职业。家里用的灯都是传说中的名牌,母亲按最贵的买,可是传说终究是假的,用不了十个月就烧掉了。家里大大小小的灯好多,它们阶梯式地来到我家,所以寿命也是阶梯似的。一年中,乐叔叔好几回出现在我家。母亲与乐叔叔是服务关系,按市场价给乐叔叔报酬。乐叔叔哪里肯要。不要也行,没有下回。母亲的话震住乐叔叔,他接过钱后脸上布满阴云。
  乐叔叔可能来自母亲老家那边,他说话的口音跟外婆相像。母亲说一口瓦城口音普通话,从不跟乐叔叔说家乡话。母亲甚至跟外婆也不说老家话了。外婆骂过母亲几回,反被母亲骂后,外婆认输。习惯了,顺耳了。有时候,外婆也学着瓦城人说话的方式跟我说话。我跟母亲说普通话,跟个别同学跟小卖铺的老板说瓦城话,母亲住院我跟乐叔叔单独相处时,我说瓦城话,他说口音很重的瓦城话,难听刺耳。陪我吃早点时我希望尽量不说话,以免给同学听见。他能配合我,既当我的保护神又在心里远离我。
  母亲身体虽好,医生说至少需要养伤两个月,母亲一个月多点,大约四十天就出院了。母亲跟那个护理的中年妇女多次产生冲突。这个妇女是职业护理工,一身的职业毛病,好吃懒做态度还差。母亲想过换一个,但最后没提出来。住院到第十一天,母亲打电话叫美容院服務员上医院为她做美容。母亲住在豪华套间病房里,每天都有花店送来鲜花,这里的医护人员态度特别好,不像那个护理工,拿高报酬还不好好服务。十天不做美容,美容师说得很夸张,说再不护理皮肤就毁了。母亲每天要打点滴,美容师做她的,与医疗有冲突时以她为准。医生让着她,为了病房的和谐,医生采取别的办法。美容师做得认真,给母亲讲美容院里发生的趣事。
  护理工在旁边冷言冷语,说美容师挣饿钱,说母亲太臭美。说得母亲跟美容师心头冒火。冲突没有改变各自的观点,该做的美容该说的风凉话依旧。美容上母亲没有耽搁,出院时她仍然光鲜亮丽。母亲事后分析过,她意外摔倒不怪父亲的那个大特写,怪自己的地板太滑,自己过于激动。
  离开医院的护理岗位,乐叔叔郁闷,他隔三岔五去看望母亲。但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母亲赶他,中年妇女赶他。他买来的东西,母亲不接受,母亲让中年妇女追上去归还。中年妇女有意放慢脚步,然后私藏礼品。
  后来几乎不见乐叔叔,家里的灯坏了,上来专业电工。这个电工很牛逼,他说他是市政府大院的高级电工,他要是耍起态度来,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都让他三分。
  最后一次见到乐叔叔是在三个月前吧。那天晚上九点,他敲开我家门。母亲看看他身后请他进屋,但是母亲把大门开着。乐叔叔不坐,也不喝水,站在那里足足有三分钟不说话。母亲说,需要资助就说吧。乐叔叔摇头,他悲痛地说,明天他就要回老家,有个女人等着他回去结婚。母亲祝贺他,他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其实我们还没打结婚证,”乐叔叔说,“两方父母的意见,先结婚后打结婚证。”
  母亲说过,先上车后买票是老家那里的传统,很多老人一辈子也没打结婚证,乡里人只认办没办酒席。年轻一代,也偶有先办酒后慢慢办结婚登记的。
  母亲搜集完家里所有的现金,包成一个红包,算送给他的结婚礼金。真是太少了,母亲红着脸说,“要是咱俩是微信好友,我就多转点给你。可是,我们不是,我不打算加你微信。”
  乐叔叔没要礼金,他哭丧着脸离开我家。
  母亲关上门,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半夜起来小解,母亲还在那里呆坐着。
  丁兴农让小旭送回办公室。时间晚了他不便回家。老婆有失眠症,深夜家中任何响声都能吵扰她的睡眠。有一次一只鸟在窗户上扑棱两声,她一夜没睡。更离奇的是从楼下厨房下水道爬上来的两只蟑螂也吵醒了她,致使她度过漫长的一夜。丁兴农晚回是常事。老婆在他出差时睡得最踏实。到达办公室,小旭放心回去了。丁兴农给老婆发了个信息:我出差,紧急任务。深夜十二点多出差,鬼都不信,但是他要强迫老婆相信。作为市长,他分分秒秒都有出差的可能。许多突发事件都发生在半夜或者凌晨某个时间,上个月一家酒店起火发生在凌晨四点五十。去年相邻城市的市长叛逃,半夜里省委指示他去拦截。多个事件证明,他随时需要待命。他老婆还没睡着,看到他的信息时回了个“一路平安”,她心安放下来,不久进入梦乡。
  以前每个领导干部都有很宽敞的办公面积,上面有规定后都隔成规范办公室,隔出去的办公室一直空着,市里一些领导悄悄将它改成休息区,安上床,加班晚了就睡在那里。丁兴农的休息区像一间豪华宾馆,能满足他任何生活的需要。他洗漱出来,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不停,是个陌生号码。他没有接。但来电执著,丁兴农还是掐断。当他躺下时,微信呼叫,接通后,对方是今晚巫董事长带来的那个“妖精”。他们喝茶时妖精加了他的微信。
  “丁市长,睡了吗?”
  “正准备。”
  “我两张嘴都非常想你,快来吧。”妖精住在宾馆里,她将眼前的景物扫入镜头。
  “我睡了。”丁兴农说。
  “讨厌,我说过等你的呀。”妖精撒娇,声音软酥酥的。她让玉体进入视频里。丁兴农吞咽口水,说:“我已经睡了,明天有重要的事处理。”
  “你住哪儿?我过来。”妖精说。
  “我没住哪里,你不要过来。我们才认识,不能这样。”丁兴农想说出住办公室的,忍住没说。不能让妖精到办公室来,这太危险。   丁兴农掐断电话,轻声骂道:“早几年干吗去了?!”他关了机,即便有机要电话,还有另一部手机。他的欲火被妖精撩起来,全身发热。与马兰澜相比,妖精还不够漂亮,但妖精青春,也有她特别的味道。
  多年前,石老板带来金条,也带来马兰澜。那时,马兰澜像青涩的苹果。“就她了,她再也别想逃掉。”丁兴农说。当晚,马兰澜留下来。交往数次,马兰澜从丁兴农这里获得大利后,穿着打扮洋气起来,像白领阶层的高端人士。深入交往,马兰澜不争地位不争上位,默默地做好她的小三工作。丁兴农身边别的女人欲望多而深,没一个人省油,他不得不花许多精力去处理风流债务。但没想到马兰澜是只不叫的狗,突然将丁兴农咬了一大口。她怀孕了,她必须生下来。丁兴农什么样的办法都使尽,还是没能阻止她生娃。她生孩子前他计划灭了她,但见到她时念头又消失了。她相貌实在可人,在他阅人无数的经历中,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惊叹不忍撒手的女子。他不忍灭她。孩子生下来后,他完全没了灭她的欲念。
  养育儿子,给予她母子高质量的生活需要花费很大,丁兴农咬牙坚持。那时候,他还在桂城,差几个月当副市长。他把他们母子俩安排在瓦城,给她买房迁户口。不久,他升到瓦城当副市长。他在桂城为她弄了一套房,叫她带着儿子回桂城住。马兰澜不同意,在瓦城,生活已经安定,两人约会方便,为什么还要回到桂城呢。丁兴农最后没有坚持,依了她。
  上面管得严,他逐渐处理身边的女人,能妥善安置的都妥善安置,不能的,闹事的,分别以不同的方法处理干净。他把马兰澜归为长久的女人,有临时机会玩女人他也不放过。临时的机会不少,但都是些有家室不纠缠的机关干部或者事业单位里有求于他的女子。有的一次过,最多也就三次,然后不再来往。白宝区尹副区长被纪委带走,官网上有一条“与多名男性通奸”。看到她的这条罪状,他背脊一阵发凉。他回忆了一下,他与原尹副区长前后有过三次。他侧面打听过,原尹副区长供认书里没有提到丁兴农。尹长得有几分姿色,主要在于她勾男人的手段特别高明。第一次时,丁兴农可以不上当的,因为他刚跟马兰澜那个过。可是,他还是被引诱钻入她的石榴裙中。
  丁兴农贪马兰澜的色,风声特别紧的时候,也没放过。他跟小旭说过,马兰澜跟别的女色不同,她算得上自己的老婆。如果搁在旧社会,她就是他标准的小老婆。小旭也用大量的证据来论证了丁兴农观点的正确性。马兰澜生下孩子后,心里有了底氣,不完全是刚开始的那个弱女子,生活条件一再要求提高。丁兴农生过气,但生气过后还是答应下来。马兰澜没跟他说过一句威胁的话,更没有动过带着孩子去市政府“讲理”的心思。她不求嫁他,只求他永远罩她。丁兴农冲她这点,心甘情愿满足她生活上的高追求和豪华享受。
  他遗憾没有跟她一起游玩过。她生孩子前,他俩能在宾馆待上接近一天,生孩子后,他俩的约会也就三四个小时,偶尔过一整夜。他们的交往都是在房间和肉体游戏中,都十三四年了。多年前,他计划带她出去一趟,那是去北欧,有接近一个月的访问。说是访问,就是变相的旅游。前任秘书做的方案,但是安排不周密,稍微有点脑子的纪委一查就能查出来。因为这个事,丁兴农将秘书换掉了。小旭当他秘书后,他很满意。小旭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更像他亲兄弟。带马兰澜外出度假的计划,他脑中一直有,无奈形势紧迫,到处是监察的眼睛。尽管这样,他相信只要提出来,小旭都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他养小三的事,只有小旭跟他老婆小苗知道。当年那个送礼上来的石老板患病离世。小旭当了三年秘书后,通过综合深入考察认为非常可靠,他才让小旭知道养了小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没人帮衬,对马兰澜,丁兴农很多事情照顾不来。他需要小旭知道。
  儿子马奔,丁兴农暗地见过多次。马兰澜带着儿子坐在对面,丁兴农化装之后观看儿子。他们约会时,他看她带来的照片和视频。“你什么时候认你儿子?”马兰澜问他。他张开嘴,半天不能回答。“先认你当伯伯也不行吗?”马兰澜说。
  “真的爸爸,为什么要当伯伯认呢?”丁兴农说。
  马兰澜不逼他,他们一年年共同想办法,一年年又没有办法。
  丁兴农这一年多来被各种事情困扰。升迁的焦虑,受贿的焦虑,男女关系的焦虑,官场争斗的焦虑,人时常处于疲惫状态,睡眠自然不好。前段时间为了对自己的睡眠进行惩罚,他约跟他有过一腿的女性,以极度疲惫送自己入梦乡。时局不同了,尽管他高位在上,还是有个别女性婉言拒绝。而被迫送怀投抱的,基本没了前面那种热情的骚劲。丁兴农最后也是索然无味,心里说,看哪天我不整死你。
  今晚那个妖精让他着魔。他坐起来,开启床头灯,抓过手机。开不开机,他不能决断,内心矛盾重重。第三次坐起来时,他打开了手机。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有许多个未接电话,他不想一个个查是谁打来的。不管是谁,至少不会是公事也不是老婆孩子打来的。除了这两方面的电话,谁来电话没接上都无所谓。同一个号码打了十几次,不用猜,是妖精打的。微信里,妖精也留了言,还发过来许多她的自拍,什么姿势都有,拍后全发到他微信上。最后是一段风骚的视频。他动了心,打妖精微信电话,听到提示说“对方手机不在身边,请稍候再拨”。几分钟后,他又拨了两次,都没人接听。他回拨她的电话,仍然没人接。
  他关上灯,踱到窗户边,院子里有保安巡逻走动。他心想要是下面有个女保安多好啊。
  他想联系马兰澜。大院太静,他害怕说话。当他穿上衣服,走出休息室时,疲惫袭上身,假腿似的迈不开步子。
  他回到床上。距离十点不到六个半小时了。
  早上六点十分,手机振动。还在迷糊着的丁兴农估计是妖精回电,一看号码是表姐的。他最近烦表姐,一恼怒,头脑清醒过来。
  昨晚他关机后表姐打过他多个电话,用的是表姐夫的手机,丁兴农没存表姐夫手机,因而没有回拨。
  “太阳晒屁股了,还没起床?”表姐说。
  丁兴农看看窗外,深色窗帘透着微微的光亮,太阳还在山下,脚趾头都晒不着。丁兴农说:“我太累了,表姐。”   “当那么大官,说累谁信?再累有农民累吗?”表姐说。
  表姐是二姨妈的三女儿,比丁兴农大四岁。她出生在香河边的党村。说是河边,其实离河好几公里,在那个什么山脉脚下,村里缺水,小时候表姐家跟他家一样穷。而几公里河对岸就是县城,一条河隔出两个世界。表姐学习成绩差,但她一心向往城市,一连参加了五次高考,均以失败告终。表姐痛苦放弃高考那年,丁兴农已经大一了。表姐到学校里看他,有一个女生经过,表姐说:“我想杀了她,代替她上大学。”表姐离开后,不回村,在县城漂,找机会成为城里人,最后找到给财政局打扫厕所的工作。收入低,受歧视,她能忍,最不能忍的是她还是农村人。她自告奋勇推销自己,希望城里男人把她娶走。找了两年没找到,表姐长得一般,年龄不小了,又是一股厕所味道,县城男人都看不上。后来打听到唐镇政府有位死了老婆的干部,她把自己送上门,“我要嫁给你。”她直截了当。干部叫许海水,他说我比你大十岁,你愿意?表姐说大百岁我也愿意。他们很快就办理了结婚手续。表姐虽然还是个农村人,但她在镇上有一份稳定的临时工作,一年后为许海水生下一个儿子。从嫁到唐镇开始,表姐就在为户口问题奔波操劳。镇上没政策,不能解决表姐户口农转非的问题。镇上副镇长以上的干部,配偶是农村户口的一年有两个农转非指标,许海水不够条件。过了两年,表姐开始怨恨许海水能力差没上进心,不懂钻营。两口子常为此争吵,表姐有意大嗓门,让全镇干部职工听到。镇上有职务的家属农转非问题全部解决,县里不再给指标,表姐心里窝火,她对许海水的愤怒也是对全镇领导干部的愤怒,她以跟许海水的争吵攻击镇领导。表姐如何指桑骂槐,镇里领导都当听不见,不积极到上面争取。
  听说暗地里公安局卖农转非指标,表姐想试试。但一打听要价很高,许海水三年工资总和也买不下一个农转非指标。表姐儿子跟她,户口落在农村老家,儿子农转非还要收大人一半的钱。
  此时,丁兴农大学毕业领工资了,表姐来向丁兴农借钱,老虎借猪似的。每个月丁兴农只能留下少量伙食费,余下的全给拿走。丁兴农只好向别人借,借钱容易还钱难,他过了差不多两年的苦日子。表姐除了向丁兴农借钱,还要他为她跑腿,找关系找门路,一心搞户口。丁兴农刚毕业,没站稳脚跟,虽然在市直机关工作,但县乡派出所干警并不买账。求了好多人,讲了塞断河流的好话,仍然无效。表姐到处借钱,终于凑够了买户口的费用。表姐说了,这笔钱丁兴农帮她还。她看好丁兴农,一定能当大官,有多得花不完的钱。丁兴农受表姐鼓励性的刺激,立志当大官赚大钱。在他当到副处级干部的时候,终于还清了表姐所有的债务,还相当轻松。
  丁兴农当上官后把表姐一家弄到了县城上班,虽然是普通职工,但已经是城里人了。许海水在财政局当一个股长,表姐进了氮肥厂当工人,一家过得安安心心。好景不长,氮肥厂倒闭,表姐下岗。小县城里,再换一家工厂不容易。丁兴农费了大劲,表姐进了酒厂,不到一年酒厂也倒闭了。再弄到火电厂,这个更是夕阳产业,还是没有避开倒闭的厄运。最终表姐去了郊区的水电厂,总算稳定到退休。可是最近表姐又出幺蛾子。
  县城发展快,城区四周扩张,党村纳入城区规划当中。表姐要把户口迁回去,城市户口迁农村成为一股潮流。表姐及儿子户口如果能迁回村,就可以分得大笔土地补偿款。当年迁出不容易,现在迁回去更难。全村人顶着,首先村干部顶着。派出所那里問题不大,只要村里同意,他们可以按丁市长指示办理。
  不过,丁市长是瓦城的市长,不是表姐他们桂城的市长,不可能直接指挥别的城市。
  “你下命令把村里那几个坏蛋抓起来。”表姐说。
  “我没那么大权力。”丁兴农耐着性子。
  “你叫我们桂城市长把村霸抓起来。”表姐说。
  丁兴农非常为难,公安再听话也不能平白无故抓人。丁兴农很难跟表姐解释,表姐胡搅蛮缠,不听解释。表姐永远停留在个人特权立场,根本认不清当今形势,在她眼里没有丁兴农搞不定的事情。
  村里的征地工作进度快,据说有两个大项目都落在村地盘上。全村土地要征用,全村人拿到补偿后成为城市居民。也就不到一个月,落实人头的普查工作就要完成。村民有条件的小伙子都在忙于娶媳妇转户口,差不多生育的到医院打催生针。人到暮年的希望活过这最后一个月。传闻村里有住院老人已经死了,还隐瞒着,他们买通了普查员。全村乱糟糟,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怪事。表姐举的这些例子,丁兴农理解,比起别人的做法,表姐的要求并不过分。表姐就是这个村的,户口回迁也在理。但是迁户口谈何容易。表姐要求丁兴农解决非转农问题已经一个星期,这是表姐打来的第三个电话,一次比一次追得紧。
  “你这个市长当得窝囊!”表姐又在骂人了,“都七天了,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成。”
  丁兴农头昏脑胀,但睡眠彻底没了。他把手机搁到床上,开启免提,任由表姐骂人。按表姐说法,她跟儿子可以拿到补偿款二百万。她儿子已在桂城工作,还想买第二套房子,有二百万垫底,新房就稳妥了。要是搁以前,丁兴农一个签字就能赚来二百万,当然既然能签字赚钱,表姐非转农的问题也就好解决了。
  他与桂城市长自然很熟,但他怎么能跟对方提这种要求呢?
  “表姐你不要急,我正在想办法。”丁兴农再生气也不敢当表姐的面发出来。
  “还用得着想办法?办法我已经给你想好了,一是把村霸抓起来,二是直接叫派出所办理。”表姐说。
  应付完表姐,丁兴农疲惫不堪。他躺下小憩。昨晚到现在经历的事情冲击着他头脑,让他惶恐不安。相比表姐的事,昨晚经历的都不算事。
  “袁艺西,我要向你当年学习,辞掉一切官职。”丁兴农轻声说。
  他推想辞职后的后果,权力没了,腐败的机会没了,马兰澜马奔抚养费从哪里弄?“我不能辞职。经过‘磨难’,袁艺西不是已意识到当年错误的严重?”丁兴农反复地肯定否定,否定肯定。
  他看了看时间,离十点又近了一个多小时。   他洗漱好,准备离开办公室。这个点上,小旭应该到了。小旭昨晚回得也晚,年轻人,也许与小苗“加了夜班”正补觉。丁兴农宽容地笑了一下,向机关食堂走去。
  大部分市直机关干部职工都在食堂解决早中餐。最早有厅级干部食堂的,后来市委研究后取消了,取消特权后《瓦城日报》、电视台以及各官网作过重点报道,省级新闻单位也转发转播。见到丁兴农,许多人主动为他取早餐。没获得为市长打早餐机会的人埋怨小旭。丁兴农说:“你们知道小旭昨晚干什么了吗?不明就里就在这里瞎怪罪。”
  都知道市长跟小旭关系铁,他们平时没机会巴结市长,就想办法巴结小旭,通过小旭从市长那里获得利益。小旭提出要办的事情,丁兴农都尽量安排办妥。小旭是聪明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给市长提条件。吃完早餐,小旭还没到。快八点了,会议八点十分开。这个时间定得有点怪,丁兴农最初想法是让与会者有个缓冲时间。
  上午的会由丁兴农主持,政府工作会,市委书记不参加,丁兴农有权力和能力控制时间。他跟马兰澜确定十点钟见儿子,一定要做到。
  会议马上就开始了。政府办秘书长和二秘三秘的工作人员已到齐,小旭还是没到。小旭不在,丁兴农不习惯,感觉少了东西似的。丁兴农想再等几分钟开,秘书长走过来,咬着丁兴农耳朵说:“小旭来不了了。一大早他被纪委带走了。”
  丁兴农眼前漆黑一片,他对秘书长说:“有烟吗?”秘书长向别人讨来香烟打火机,给丁兴农点上。他吸得猛,整个脑袋被烟雾包裹。
  我昨晚睡著了吗?我问我怀里的洋娃娃。外婆曾经笑过我,这么大一个男孩了,晚上还要抱着洋娃娃睡。外婆的笑话阻止不了我抱洋娃娃睡觉,我有三个新的洋娃娃,母亲说这都是父亲买的,父亲是怎么让母亲拿回来的?他们见面吗?母亲从不回答这类问题。父亲给我买许多礼物,每个学期我的书包都是新的。看到父亲给我的礼物,父亲就在身边,但是父亲又在远处。
  母亲起床的声音传过来,她在洗漱,她关闭洗手间大门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第一次见父亲,我该送什么礼物好呢?跟父亲见面的消息来得太匆忙,我来不及准备,我用了一夜才把激动的心安顿好,礼物定然来不及准备了。我是否可以送我画父亲的画给他?我向母亲讨主意,她笑了,不过她说,我可以带上让父亲看看,他不一定带走画,但一定会带走我的心意。
  钟表指针指在八点半,母亲说她六点半进我房间时我还在梦中。母亲这么一说,我推测,我昨晚是睡着过的。母亲坐下来化妆,她对我说她大约需要化妆一个小时。母亲花这么长时间化妆的时候不多,每个月也就一两次。见我父亲需要化这么久的妆吗?母亲对我的质问置之不理,连个笑容都不给回报。她没听见似的在那里精心化妆,程序繁琐,摆满梳妆台上的品种一一用到。
  “我穿什么衣服呢?”我对母亲说。
  母亲说:“别捣乱,你穿哪件衣服都行。都是漂亮的新衣服。”
  “可是,有的颜色我不喜欢。”
  母亲示意我不要着急,她等会儿为我挑选。我推开衣柜门,当季衣服挤满在里面,像外婆家的秧苗。父亲出现在电视上时,衬衣颜色最多的是白色、淡蓝色。我从衣柜里找出这两种衣服的T恤,四五件,都像刚买回来似的。穿哪件衣服,我还是拿不定主意。
  等待母亲化妆的几分钟同样相当漫长。母亲精心为自己挑选好衣服后,为我挑选。我很满意。我们的早餐即将在见父亲的咖啡馆解决,那里的点心能满足我所有的需要。吃早茶需要安静耐心,慢慢享受生活。这是我曾听到一位老人对一位年轻人说的。母亲跟我一样兴奋。她拉着我的手,一再叮嘱我对父亲要有礼貌,要文明,懂事,要逗父亲开心。
  我坐在母亲的豪车里看街景,每个人都那么可爱,每个物件都在对我微笑,向我祝贺。咖啡馆里人坐得满满的,服务员引我和母亲走进一个包间。这个小包间别致,也能看到玫瑰河风景。大多时候我跟母亲来吃早茶或者喝下午咖啡,都坐在大厅。来这里的人素质高,除了不懂事的小屁孩会哭闹,其余人都轻声说话。母亲昨晚就订了这个包厢,她对我与父亲的见面重视无比。包厢里有一幅画和一幅摄影作品,画的、摄影的地方我在电视里见过,因为父亲都在这两个地方出现过。
  “小旭哥哥小苗姐姐今天还来吗?”我问母亲。
  “也许来,也许不来。今天他俩不应该来。”母亲说话我听不太懂。对于听不懂的话,母亲基本不作解释的。
  服务生进来,母亲要了茶点。“先吃吧,不用等你爸。”母亲说,“十点钟,你爸肯定是吃过早餐了。他每天都起得早,他必须早起,他每天都必须完成很多重要事情。”
  我和母亲慢慢享受美食。我画父亲的画装在一个提袋里,平平整整,父亲将看不到任何褶皱。
  进来一个女服务生,问我们开电视吗。母亲说,不用,谢谢。我说,开。母亲服从我的意见。服务生打开电视。我调到瓦城电视台,早间新闻节目过去了,在播一个电视剧。电视剧完了会是新闻吗?母亲说,也许吧,新闻都是反复重播的。我看不进电视剧,除了少儿剧、动画片。这个剧也没有吸引母亲,她建议我换台。我不答应,换台容易错过新闻,新闻里可能有父亲。
  我偶尔盯一下电视,母亲笑话我说,“你爸不会从电视里跳出来,能的话,早就直接跳到我们家了。他十点之前会从我们上来的那个楼梯进来。”我的视线从电视移到门外,可是小包厢挡住了视线。我盯着包厢的门,每一个影子我都会认为那是父亲的影子。讨厌的服务生时不时进来,让我一次次失望。我生气地对服务生说:“你走开,别进来。”母亲对服务生笑着解释,叫服务生别见怪,母亲最后说:“我们不叫你的时候,不用进来。谢谢。”
  门口盯不来父亲,我走出包厢,走到楼梯口等候父亲,我向母亲保证我能一眼认出父亲。楼梯口等不来,我乘电梯下到大堂,我相信我在大堂会错过父亲。父亲可能开车来,他从负一楼停车场上楼。我下到负一楼。车库很大,进出车辆频繁,我眼睛看花了,也许我错过了父亲。我回到楼上,回到包厢。
  十点钟已经过去,父亲还没来。
  十点二十分钟的时候,母亲不断地看时间,脸上出现焦虑神色。
  “爸爸怎么还不来?”
  母亲强装笑颜,说你爸兴许又被临时的会议拖住了,来不及通知我们,我们需要耐心等待。
  我和母亲一分一秒数着时间,就到中午十二点了。母亲多次拿起电话,却没有打,“打电话没用,你爸来不了他会联系我们的。没接到他的电话,他就一定会来。”
  我反复到楼梯口到大堂到地下停车库迎接父亲,回回扑空。母亲忍不住给小旭打电话,电话关机。给小苗打电话,电话关机。固执的母亲就是不给父亲打电话。我们一直等到下午四点,母亲终于给父亲打电话了。可是,电话关机。
  “都关机了,一定在办很重要的事,开很重要的会。”母亲说,“你爸会见你的,一定。”
  咖啡馆里的顾客换了一波又一波,唯有我和母亲不动。天渐渐黑下来,吃了一天的东西,我们肚子饱饱的。母亲领着我去大堂办理入住手续。她要了一间豪华套间。
  “今晚我们住这儿,继续等你爸。”
  套间主卧室挺大,次卧室有张相对小的小床,看上去跟家里我那张床差不多大小。母亲问我睡哪张床,我指着大床说,“这张,我跟爸爸睡这里,你睡小床。”
  “好。”母亲说。
  母亲开启电视,该是瓦城新闻联播时间了。我们坐在沙上看新闻。看到最后,也没看到父亲。我去到阳台上,瓦城的夜景很漂亮,远处的玫瑰河水在灯光下闪着五颜六色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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