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温恭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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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是雨天,伞七零八落地斜靠在书店门口的架子上。读书会,读者走掉了一半,她隨意就找了张靠近出口的位子,一坐下,困意袭来,她在灯光下面有点恍惚。那个小说选刊的编辑正坐在台上,他时不时地点点头,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一会儿用手指轻轻地敲着茶杯。
  她是来找他的,他们在微信上聊过几次,他隐约说过,要转载她的一篇小说。他真的说过吗?现在她盯着他,对记忆产生了怀疑。微信上,他把活动简介推给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她想了想,也没有回复,却直接过来了。或许可以在现场搭上几句话,她想,不过,如果是她先开口的话,她该说些什么?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观众席,她觉得他没有看到她,他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呢。可是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微微地出汗了。
  她假装听得入了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身旁的对谈嘉宾,这样的角度让她感觉好受些。她在看着,起码就知道他不是在看她。可是他似乎感受到了那个凝视不动的目光,把头微微地偏过来,她猛地一低头,假装在包里翻找什么东西。短发月初刚修剪过,她现在迫切地希望,它能够像藤蔓一般地覆盖下来,遮住她羞赧的脸颊和意味不明的淡淡笑容。
  什么东西被她翻到了地上,她又俯身去捡。她默不作声地扫了一圈,觉得又有男人在看她。她的动作放缓下来,深呼吸,耳边响起心理医生的话,她嗫嚅着用唇语对自己说,你没有做什么表情,你是个好姑娘,你不是那个意思。
  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眼角流出了几滴眼泪。有那么短暂的几分钟,她获得了平静,感觉脸上一定绽放出过某种柔和的光泽,然后转瞬即逝,又变成一种黯淡的模样,显得很疲惫,随时想要从出口那里离开。
  走。逃走。
  两年前,继父是忽然间去世的。他去要账,从二十一楼坠楼,唯一的记账本丢失,欠款人逃跑了,至今逍遥法外。从此母亲开始失眠,每晚临睡前,她会找些理由打语音给乔佳珊。乔佳珊洗完澡,把手机扬声器打开,边擦拭身体,边嗯、啊地回答两声。当乔佳珊的声音变远,母亲就会异常紧张地问她,你在听吗,阿珊?乔佳珊嗯了一声。母亲叹了一口气,她说,你还是一个人吗?我看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母亲颇含期待地问她,你今晚去哪里了,这么晚?
  她说,加班呢。
  噢,电话那头拖长了语调,我算了算,你这周五天都加班。
  是吗?乔佳珊说。
  乔佳珊不太愿意接母亲的电话,她一开口就是絮絮叨叨的抱怨,关于那套老公寓房的每个部件,似乎都在日复一日地脱落。她说,下水道又堵住了,洗澡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会有水从浴室里漫向客厅。厨房的灯也坏了,她现在独自一人做饭,一到晚上,就乌漆嘛黑地什么也看不清。她可以去找个工人,或者带个移动手电上厨房,可是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在这里陈述无数件生活琐事的困难。乔佳珊不打断她,也不接话,等她说完了,她只是说,是吗?然而每天晚上,在她的抱怨之后,乔家珊都会重新回到那个地方。她看见刚满十岁的自己,站在那个用了很多年的不锈钢浴缸里,细细的、直杆般的双腿,平板的胸脯,母亲笑眯眯地,在往她的身上挤泡沫。水果味的沐浴露,粉红色的浴球打出一团团蓬松的泡沫,她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抹在身子上,整个扁平的裸体都被遮住了。在一片温暖的灯光之中,母亲抬起了头,她忽然说,太可爱了,我叫你爸爸过来看看好不好?你就像一只小绵羊。
  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她的记忆里开始出现一些调试电视机画面的雪花。他圆圆的眼睛闪了闪,先是露出了某种惊讶的表情,然后因长久抽烟而发黄的牙齿,随着嘴唇上下翕动起来。她想象着他像某种金鱼一样,吐出了几口泡泡。他说了些什么吗?每当回首往事,母亲都会兴奋地说,你还记得吗?那个……
  不管她记不记得,乔佳珊一律都说不记得了。
  睡前她觉得懊恼。她平躺在床上,盯着出租屋里的婚房彩灯。窗外是绵延不断的雨声。她该逃走的,在活动结束前早一点点,从门口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可以很自然地给他发个微信,我来了,有事却要先走了。这或许有点傻,也可以不发短信。可是她一直听到了最后,等人潮退却之后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微信发过来了,她还有得选,可以假装没看见,上了地铁之后再回复说,哦,我刚刚没看见,已经在回家的地铁上了。尽管这也有点傻。最傻的是,她回复说,嗯。然后他就朝着她走了过来,他说,去喝一杯吗?
  在酒吧里她点了红茶,他把自己的鸡尾酒递过来,让她尝一口,她没有拒绝。酒精像潮水一般涌上她的面颊,他们俩挤在靠近入口的一小排沙发上,外面的露台有乐队在唱歌,有醉酒的男女,还听到女人在哭泣。她紧张兮兮地盯着门口,只要再进来一位顾客,把身体塞进沙发里,他们的身体就会发生摩擦。他侧了侧身,把杯子再次递过来,她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脖颈上,痒酥酥的。
  她抿了一口,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头,他似有若无地盯着她看,哈哈大笑起来,把杯子再次伸到她的面前,摇了摇里面的液体,像个孩子似的说,那是他用吧台上的调味料调的。感觉怎么样?他贴着她,又一股热气扑来。因为灯光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在发热,不由自主地,嘴角咧开,微笑起来,眼神发亮。她感觉到自己应当说些什么,然而他们只是一直坐在原地等灯亮。音乐在回潮,乐队转场,她俯下身来系鞋带,为避免显得慌乱,故意拖延了一会儿,等自己的神情平静下来。几秒,脚下的地方全亮了。她直起身子,他们对视了,她从他眼里的愕然中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她明白,她把事情搞砸了。她借着要上厕所,逃走了。
  初中三年级,乔佳珊第一次走进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她还记得具体的气候,潮湿的南风天,阴雨连绵,心理咨询室地板的瓷砖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水雾。她在门口险些滑倒,那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医师对着她滑稽的样子扑哧一笑,事情从这里开始变得不同。她坐在座位上,一直低着头,没有办法看那个男医师的眼睛。终于,当她抬起头来,他温和的目光使她浑身发冷。一寸一寸地,先是泡在冰水里,然后开始急速地发烫。她的手上都是伤口,那是她自己发明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这一次,她用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却发现眼前这个三十岁的男人扶了一下眼镜,用一种更加宽容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要那么紧张,他慢慢地说。她想,他知道了。几秒钟之间,她觉得心脏里有一部分的空气被抽走了。   她盯着地板上唯一一小块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开始流泪,一直到咨询时间结束。他耐心地等着她开口,最终不耐烦地用食指敲打起了自己的耳垂。她有一种耻辱感,从一开始就是。她的耻辱在慢慢地转化为愤怒。他说,这样吧,我有一个师妹,我推荐给你。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却说,我有一个师妹,我推荐给你。她想,他知道的。
  她对那个女医生说,我一看到男人就紧张。怎么个紧张法?她问她。
  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像梦里,一闭上眼睛就回到那个破旧的浴室,母亲每次都大惊小怪地说,哎呀,阿珊你好可爱,我叫你爸爸过来看看。乔佳珊憋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不要。她小小的身体硬邦邦地站着,浑身被涂满一层厚厚的雪白泡沫,像个被展览的小丑。她恨恨地说,不要。抓起淋浴头来,水珠溅到了浴缸的外面,溅到她母亲若有所思的脸上。
  她对女医师说,我觉得害怕。
  她说,我怕我做表情。
  有的时候,洗完澡,手机响起来,乔佳珊以为是语音,接通了,却是视频。她和母亲,面对面地对视了几秒钟,她觉得尴尬。母亲用一种天真的目光盯着她看,脖子那里一圈汗涔涔的水珠子,她说,我刚上完瑜伽课回来。不去洗澡吗?乔佳珊问她。不急,她咽了一口凉水,突然间对着电话喊起来,哎,你人呢?干吗让我看天花板?乔家珊伸手把屏幕调回来,她小声地说,我穿衣服呢。屏幕里,她的脸洗过之后显得更苍白了,母亲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着她。你变憔悴了,阿珊,她说。是吗?乔佳珊躺在床上,她暗自想,可以在什么时间点截断这个对话。母亲说,你能不能打扮打扮你自己?你看你脸上的毛孔多么大。乔佳珊笑了笑,我要挣钱,我没有时间护肤上瑜伽课。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里流露出了多少讥讽。但电话那头已经变得有些激动,她说,我睡不着才上的瑜伽课,你不明白?我也很辛苦,她继续说,你不要以为只有你辛苦。
  乔佳珊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音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听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一种模糊而遥远的感觉。
  知道什么?她母亲的语气缓和下来。工作怎么样?她说。你每天加班究竟在忙些什么?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每天忙忙碌碌,在做些什么?一进公司,她就发现老板特别喜欢她,把她从原部门调离出来。我要亲自带你一段时间,他神秘地对她说。她点点头,走出董事长办公室,觉得自己的步伐迟缓而僵硬。她不想升职,不想出头,不想受重用,只想下班后回家写她的小说。每天在公司里,她低着头走路,几乎要把扁平的身板贴到墙上。忽然有一天晚上,她在钉钉上收到了老板的私信,让她改一篇稿子。
  她三下五除二就改完了,对她来说,那是相当容易的事情。后来,稿子越来越多,他总是问她,你可以吗,佳珊?每次改完,老板都忍不住赞扬她,佳珊,你文采真好。
  她成了老板的御用文人,每天,写一些各具功用的公文。除了行政工作,她还要承担上课任务。暑假,是培训机构的旺季,她一走进教室,几十个小朋友唰唰地抬起头盯着她看。她觉得窘迫,第一个动作,是先背过身去擦黑板。她教她们写作文,在夏天的空调房里,因为学生人数太多,越讲越燥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燃烧起来。“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有一天读到这句诗,她痴傻傻地站着,很久之后,忽然间转过身。来,她说,我们一起来读读看。有学生问她,老师,你怎么哭了?她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在哭,也像在笑。我哭了吗?她说,那我大概是在哭。
  我会在脑海里造句。
  她看着她,忽然间她明白了,这个女医生并没有更好。
  什么?
  词语,句子,段落。不由自主地。我和某某人,做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没有笑。仁慈,她想到了这个词。或许,她只是还没反应过来而已。因为她又紧接着问了一句。
  什么?
  什么什么?
  她的语气忽然就冷淡了,变得冷淡又严厉。她怎么能够不明白?
  我会做表情。她觉得自己再一次被侮辱了,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例行提问,她想。乔佳珊狐疑地转过头来,好像听不懂这句话。不记得了,她说。
  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像往常一样去敲母亲的房门。敲了一会儿,却毫无反应。她想开口叫母亲,但想到母亲曾经的嘱咐,以后但凡是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有事情你就找他,不要找我,你明白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躺回了床上。她不明白,她想,她拿不准继父对她的态度。
  母亲邀请继父来观看涂满泡沫的她,他也笑。每天去买菜前,他都会询问她想吃什么,但不一定买回对应的菜。他不把存折放在婚房里,而是放在自己母亲的卧室里。有一天下午,她放学得早,看见他在里面和老太婆嘀嘀咕咕。乔佳珊停在了房门口,从老式木门的悬窗上,看到他爬得高高的身影,把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往房梁里藏。然后他一扭头,从俯视的角度,看到了门外的她。他慢慢低下头,目不转睛的那副样子,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她又翻了一会儿身,还是睡不着,于是她绕到阳台那里,打算去开窗户,偷偷喊母亲出来陪她。她推开窗栓,看到母亲光溜溜的臀部裸露在床单外面,面朝下趴着,扑哧地低声直笑。继父坐在她的腿上,他也在笑。乔佳珊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在发抖,她颤抖着合上窗栓,钻回被窝里,脑子里是一大片白色的雪花,她睜着眼睛挨到了天亮。
  从读书会回来的晚上,是夏末的某一天。乔佳珊半夜两点醒过来,喝了半杯水。凌晨四点又醒了,她听到楼下驾驶垃圾车的嗡嗡声,隐隐约约,并不十分清楚,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她想起自己投稿的那篇小说,写的是一段童年的经历。因为这一段童年的阴影,导致了当下的一场家庭谋杀。他读完这篇小说立马就给她打了电话,他说,你好,我是小说选刊的编辑卢照邻。她想象着他那激动的样子,事实上,他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任何起伏。他说,前面写得比后面好很多,谋杀的那一段有点假。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哦,是吗?她以为他会接着问,那些写得好的童年经历是真的吗?他没有问,也没有表示出好奇,就凭借这一点,从那时开始,她就把他引为知己。   他斟酌着,慢慢地说,继父这个人物,我觉得还有发挥的空间。
  她点点头。才想起在电话那端,他是看不到她点头的。他迟疑着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很想知道母亲失眠的原因,是否就是继父的死。很多次,在语音电话里,她想开口谈这个问题,但都欲言又止。继父去世的那一年,距离她离开清濛求学工作,已经近十年。十年,他和母亲,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乔佳珊一无所知。她忘了是在哪一年,一下飞机,她惊讶地发现赵龙开着他的教练车来接她,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就是母亲。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乔佳珊坐在后面,发觉自己插不上一句话。
  一路上,她盯着窗外,想起母亲几个月前对她说,正准备去考个驾照。在这几个月漫长的通话里,为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教练就是赵龙?许多年前,赵龙就已经开始做驾校教练了,乔佳珊有点懊恼地想,她竟然忘记了。
  车停下来,赵龙转过了头,前面的巷子拐进去就是你们家了,他说。而她犹豫了一下,不自然地说了声,谢谢叔叔。
  早在他转头之前,从后视镜里,她就默默地打量了一会儿他。奇怪,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头发已经都参差发白了,她还是像当年一样,叫他赵龙叔叔。
  父亲去世,她还记得具体的年份,1999年。那时候她和母亲还住在父亲单位分发的宿舍里,她把被褥从儿童床搬到了大床,记得母亲常常抱着她,哭泣着入睡,最喜欢说的话是,阿珊,从此之后我就只有你了。她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母亲的身上慢慢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母亲开始描眉,身上有了某种似有若无的香味,她把她安顿入睡之后,又找个理由出门去。而乔佳珊的入睡都是假的,实际上,每晚她都强忍着睡意等她回来。冬天,母亲一钻进被窝,就会有一股冷风灌进来。她感觉到另一个扎实而冰冷的身体躺在她的旁边,出门之后又回来的母亲,像是个陌生人。
  1999年,母亲还不满三十岁,皮肤没有松弛,身材也没有走样。她像未出嫁前那样,喜欢穿旗袍,显露窄窄的细腰和圆滚滚的臀部轮廓。年幼的乔佳珊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面,从小她就知道,母亲远比她漂亮。赵龙是母亲的高中同学,他结婚后,分配的宿舍就在同一幢楼的楼上。父亲去世后,最艰难的那几年,赵龙常来楼下帮忙,换灯泡,通下水道,甚至和母亲一起做大扫除。逢到乔佳珊独自出门的时候,就会有邻居凑过来笑眯眯地问她,你们家和赵龙是什么关系?有一次她没有假装睡着,而是很重地翻了个身,转过来问母亲。母亲沉默了很久,然后小声地说,可惜你还那么小。
  十岁那年,乔佳珊还那么小,就感觉到了厌恶。后来,这种感受只会越来越强烈。到乔佳珊二十五岁,母亲开始对她一片空白的恋爱史显露出困惑。她说,乔大作家,就没有你看得上的人吗?这种口气,想使气氛显得活泼些,却只会适得其反。
  只有这一次乔佳珊犹豫了一会儿,母亲敏感地问她,你今晚去哪里了,这么晚?
  加班呢,她心虚地说。
  她发觉自己一整个夏天都在想他。
  他对她难能可贵的理解,他给她的小说所提出的一针见血的意见。小说里,没有明说,但她隐晦地让母亲成为凶手。其实继父在跳楼之前就服毒了,他在家里喝下了什么有毒的液体,然后去要债的时候,一时失去重心坠了楼,并不是被欠款人推下楼的。女儿知道母亲的所作所为,却知情不报,实际上,她们俩是同谋。
  后来,她又在微信里联系了他,她对着手机屏幕发了半小时的呆,最后变成一句客套的、毫无魅力的简短问话,问他能否给她的这篇小说提出一些意见。她所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他马上就回复了,发过来的意见很详细、扎实。他说,故事逻辑不是非常清晰,以至于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为什么母亲要杀死继父?为什么女儿也想让继父死?继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她说,好的。他们又聊了聊,关于作品。但他没有再提起过要转载的事情。
  她无法原谅自己那天晚上的失误。他喝了酒之后,疲惫的神色,对她流露出的那种亲昵的语气和神情,现在似乎荡然无存了。一切都公事公办,她甚至毫无自信,他是否还记得她。
  写得一般,在想象中,她看到他回头对自己的同事这么说,一个新人作者,也没什么才华。
  秋天的时候,在一个青年作家采风活动里,他往南走,去了福建和广东。路过清濛,他给她发了几张图片,他说,跟你小说里写的一样。简短扼要,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表情,没有具体的事件缘由,是一句不请自来的问候。盯着屏幕,她看了许久,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她所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她想,他并没有在意她所做过的表情。他说话的语气让她觉得安全。那天下午在公司里,老板特别看重她,让她作为唯一的新员工参与了管理层的务虚会,然而整个会上,她都在想他。轮到她发言的时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尴尬。几个男人也盯着她,她充满恐惧地发现自己又开始发抖。她勉强地小声说了几个观点,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会后,老板反而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一直低着头,几乎是嗫嚅着挤出了两个字,没有。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她有一种坠落的感觉,好像自己亲手毁掉了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他,梦见坐在他的腿上,他五官的每一个细节都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拥抱的感觉使她的身体在睡梦中也在微微发热。他的胡楂刺着她的脸,她用胳肢窝紧紧地夹着他宽厚的双肩。半夜里,她又醒了,但躺在床上,没有起身,沉浸在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之中。白天在微信里,他说,清濛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虽然是晴天,走在街道的骑楼下面,总疑心外面在下雨。听起来都是些废话,但从没有人会这么说话,除了他。他是没有在意过她做的表情,还是,看到了表情,却原谅了她?仁慈?不,她知道他是不同的。
  后来,少女时期那些离奇的梦境,断断续续地回来找过她。她梦见故乡很多熟悉的地点,她认识的一些男人,仿佛经历过的场景,她不由自主地做出那些不自然的表情。词语、句子、段落,她和某某人,在某某地点发生了关系,像填词造句的游戏,一刻不停地替换着宾语。她羞耻得浑身发抖,被定格住,动弹不得。這些临时组成的句子在她的脑子里奔跑,她徒劳地望着它们,越想要扼制,它们就越随兴释放、难以把握。最后是他。他和她,他们俩,并排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尽管周围一片漆黑,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却意识到那种熟悉的感觉正在靠近她。他问她,继父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让母亲和女儿都想杀死他?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朦胧的感觉像潮水一般退去。平静了,她觉得,现在好多了。这些梦持续了一整个秋天的时间,她却渐渐地不再感觉到害怕。从他的朋友圈里,她知道他回到了上海。但他并没有特地再来约她。过了一阵子,他出了新的小说集,忙着跑宣传,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得更远了。有时候,她会出现在有他的读书会现场,有时候,会到他的微博上点个赞。他持续地发送各地的图片给她,有时候是他主动的,有时候是她要求的,但他们都没有深聊过。总有一天,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们会再重逢的,只是要再等等。   快到冬天的时候,有一次打语音电话,母亲忽然间提出,要到上海来找她。她说,我的失眠有点严重,在清濛吃了很多药也不见效,我想来上海看看医生。她们中出现了一个比正常情况下略长的停顿,两人都有些慌张。乔佳珊并不相信她,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你不会舍得给自己的身体喂安眠药的吧?母亲试探性地问她,你有空吗?
  她说完嗯就沉默了,像是故意的,电脑那头仿佛有些不高兴。于是她小声又问了一句,又恶化了吗?
  还好的。
  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没有吗?乔佳珊还想问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挂上电话,她想象着自己问她,赵龙陪你一起来的吗?
  无论用什么语气,这句话都像是挖苦和讽刺。
  她太了解她了,母亲会像根弹簧一样地跳起来,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在馄饨店,她要了两碗馄饨,闷声吃完了自己的,在想着要说些什么,发现母亲把馅都吃了,皮剩在了碗里。乔佳珊惊讶地盯着她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吃那么多碳水化合物的,她说,我怕长胖,最近在减肥。母亲起身去结账,她没拦她。母亲坐回位子来,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又忽然间把手从下面伸过来了,捏了捏她的腰身,笑嘻嘻地说,你胖了,这么年轻,身材还不如我。乔佳珊想附和地笑笑,却发现自己的脸很僵硬,小时候那种厌恶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她想起那天,她无意中推开房门,发现母亲正蹲在地上剪照片。有一些是她和父亲的,有一些是她和赵龙的,她抬起头,茫然的眼睛里都是淚水。合影,她愤怒地把对方的头剪了下来,竟然仍然把自己的头留在上面。在她更小的时候,父亲刚刚去世,母亲会成日里盯着自己的照片,对着乔佳珊自言自语,妈妈漂亮不漂亮?可是这么漂亮有什么用?
  母亲在浴室里洗澡,水流开得很大,没有间断过。她想象着她边打泡沫边放水,兴许还对着镜子审视了一会儿自己的腰身。乔佳珊坐在床上发呆,忽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小说,还有卢照邻的意见。是哪一年,她见到的继父?又是哪一年,她见到的赵龙?母亲剪的照片里面没有继父,那么,大概她是先认识的赵龙。为什么赵龙没有成为她的继父?她想起母亲对她说过的话,用的是一种略为得意的口吻。她说,很多男人都想娶她,但不愿意接受乔佳珊。忽然间,画面切到十岁那年灯光昏暗的浴室。乔佳珊茫然地直立在喷头下面,浑身涂满泡沫,等着继父从主卧里走过来。继父眯起眼睛看了看她,她想竭力笑一笑,但因为刚刚等得太久,泡沫沾在皮肤上都有些干了。过后,她有点委屈地对母亲说,有点不舒服。母亲愣了一下,像刚刚回过神来,反问她一句,你说什么?她摇了摇头,在浴室的镜子里凝视着自己的身体,肥皂泡沫顺着大腿往下滚,她瘦瘦小小,皮肤红红的,眼珠子也是红红的。
  可是奇怪,她没有哭出来。那天目睹了窗户后的那个画面,回到房间里,失眠了一整夜,却仍然没有哭。她只是显得阴郁,沉默寡言,开始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作文写得很好,但数学很差,成绩也一般。母亲和继父的感情并不总是很好,他们常常吵架。有时候,母亲会对她说一些埋怨的话,她说,你就不能活泼一点,可爱一点?你整天闷声不吭地沉着个脸给谁看呢?
  水终于停了,母亲在浴室里哼起了歌,听不出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举着一瓶蜂花护发素出来了,脸上是一张笑皱了的面膜。天啊,你还用这种老土的牌子?她大惊小怪地说。
  天啊,母亲扑哧一笑说,我也会做表情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因为这你就要去看心理医生?母亲说,别傻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她们并排躺在床上,她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摩过乔佳珊的背部,试图安慰她。从前我走在街上,她说,总是会有莫名其妙的男人前来搭讪。一次,一个中年男人尾随了我一路,最后他忽然走上前对我说,小姑娘,以后脸上不要挂着那种笑容,会被人误会的。这个故事,乔佳珊听过了很多遍。小时候她安静地坐在一旁,听母亲和她的姐妹淘津津有味地讲结婚之前的往事。母亲笑着,把身体靠到椅背上,伸出了手臂,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说,不让人笑,难道要愁眉苦脸的吗?
  现在,母亲在床上做起了睡前瑜伽。乔佳珊拿起一本书摆在膝头看,翻来翻去,什么也没读进去。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和母亲掏心掏肺的场景,现在她们两人睡在这间布置成婚房的出租屋里,一躺下来,头顶就是硕大的婚房彩灯,一时间都有些慌乱。乔佳珊最终还是说了,她问,你和赵龙怎么样?什么怎么样?母亲听起来没有抵触的口吻,还时断时续地哼着歌,过了一会儿却不唱了。她躺下来,把被子的一角攒在下巴上,捂严实了。
  两年前,继父的葬礼上,继父火化的时候,赵龙又出现了。他太热心肠了,马不停蹄地忙前忙后。乔佳珊想,赵龙像是母亲的家人,而她自己从上海坐飞机赶回来,拎着个简易的行李箱,到葬礼上点了点香,像来参加葬礼的宾客。亲朋邻居们的口吻都是阴阳怪气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人悄悄问她,赵龙还没离婚吧?你母亲和赵龙是什么关系?
  两年过去了,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当下也正发生着。她伸手关掉了灯,躺着,轻轻地喘气。过了很久,母亲忽然间就开口说话了。她说,你什么时候出一本书给我看看?乔佳珊犹豫着,不知道回答什么。母亲穷追不舍地又问她,你最近还写小说吗?
  她终于再次等到了他的微信,他说,明天会来她住的区域附近参加一个书店的活动,问她要不要来玩。好啊,她几乎是立刻就回复了。过了几分钟,母亲的微信发来了,她问她,今天能不能早点回来吃饭?她想煲只活鸡给她吃。她低下头,快速地回了个短信,我要加班。忽然间就有了一种心痛的感觉。
  她到得很早,发现他给她留了个靠前排的嘉宾席,几乎都是圈内的人。她一坐下来,旁边的男人就问她是怎么来的。她很大声地说,是被邀请来的。结果他竟然突兀地笑了,我是问你是坐什么交通工具来的?她很惊讶地看了看他,说,我走路来的。过了一会儿,她补充了一句,坐了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他俯下身,想说些什么。这时活动开始了,她看到了卢照邻,激动地往前倾了倾身子。他慵懒地走上台,外面下了雨,看得出他的头发有点湿。旁边的男人问她,你认识卢照邻?她笑着,点点头。他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神情,试探性地问,你是他太太?这下轮到她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她不记得自己是点头了,还是摇头了。台上的嘉宾很多,她看了半天,发现原来是个诗歌朗读会。台上的嘉宾读完,台下的嘉宾还要读。轮到乔佳珊的时候,主持人热情地说,请你介绍一下你自己。她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嗡嗡地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叫。她说完之后,大家还是鼓掌了。掌声雷动之中,他看到了她,他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她一低头,看到手机的微信消息。他约她结束后去喝一杯,用的不是问句,而是祈使句。她几乎是立马回了两个字,好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地发抖,不是一阵一阵的抽搐和战栗,而是冷热交替的,像被雨淋湿了似的。她觉得身体的温度忽高忽低。也许要生病了呢,她想。   继父死的那天,也是雨天。他去要账前,本想在家里吃饭,可是饭还没好。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支使母亲先给他打一碗热汤。炖的是小母鸡,很香,他三两口就吃完了,肚子饿,没有吃出什么奇怪的味道,一切都很平常。理论上来说,空腹,肠胃会吸收得更快。刚走到债主楼下,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不舒服,等坐电梯升上二十一楼,脑袋里已经变得晕乎乎。他和债主没有谈上两句,忽然之间,就从二十一楼的窗台上消失了。债主吓坏了,他想,他本来就还不上钱,这一次,是百口莫辩了。于是,他从他随身带来的包里,拿走了那本唯一的记账本,连夜离开了清濛。夜晚开始了,母亲吃完饭,没有给继父留饭,把碗筷都清洗干净,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着到点了就回屋睡觉。按部就班,一切都很平常,她仍然記得在睡前给远在上海的女儿打个语音电话。慌乱之中,语音按成了视频,女儿说,你的脸色有点苍白。是吗?她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最近失眠。女儿说,这么巧,我也失眠。
  她想着自己的小说,里面人物的嘴脸都浮现在眼前,像活过来了似的。他曾经给过她很刻薄的评价,他说,你写的小说里,根本就没有人物。后来的几次管理层务虚会上,老板这么介绍她,这是小辈中文采最好的一个。他毫不掩饰对她的赏识,曾经开这样的玩笑,如果有一天乔佳珊你也做了某个部门的领导……乔佳珊想,真是好笑。一切都很平常,只是偶然,像掷骰子一样,她没得选。
  她走到书店门口等公交车的时候,还听到里面的朗读声。她想,等活动结束后,他来找她,却发现她不告而别,会是什么心情?母亲跟她抱怨生活上的琐事,鸡零狗碎的,她从不理睬她,她以为赵龙会来修理的。
  她忽然间就有点心疼她。像小时候一样,失望过后还是会原谅她,只是心底里暗暗地瞧不起她。一边忏悔,一边瞧不起她。很奇怪,又有点羡慕她。
  从小到大,乔佳珊都习惯了沉默。十岁,她亲眼见到继父把手放到母亲的屁股上,他嘴上说的是,真是个尤物,自己还不知道。后来,每当继父站在她的身后说话,乔佳珊都觉得他在盯着自己的屁股看。成年以后,乔佳珊再也没有穿过短过臀部的衣服。像掷骰子一样,这不是她的错,她没得选。
  她曾经最激烈的反抗也不过就是,在母亲钻进蚊帐之后,抗拒性地把她的身体推开。年幼的乔佳珊扭过身子,像发烧似的颤抖起来。你闻起来臭臭的,她小声说。
  可是她没有告诉过她,在她回来之前,发生过什么。乔佳珊安静地躺在黑暗里,脑子里闪过无数种想象,最后他们都变成了一些词语和句子。她和赵龙在一起,乔佳珊一边想,一边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在变得冰凉。她不动弹,不哭不喊,一直这么默不作声地躺下去。直到门“吱呀”一声打开,她的胃里翻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
  她倒希望在继父的死里面,母亲真的扮演过什么角色。她希望自己也能参与其中,像小说里一样。
  你身上臭臭的。她甚至都没有说过“你走开”这样的话。
  乔佳珊坐了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家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她无所事事地晃荡到楼下的咖啡厅里,点了一杯咖啡,打算一直坐到天亮。回去也睡不着,她想这又是一个熟悉的失眠之夜。她和母亲,将共同眺望头上的星空,熬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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