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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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个事物、同一个事件在不同的眼眸中可以映射出诸多虚影与幻像。瞳中有千影,影影不相同。每一个事件发生之后,从不同角度窥视,将得出不同的阐释。——李秋沅
  不在屋
  二十多年前千恒岛水月湾的那场大火,至今辗转在千恒岛人的唇齿间。大火整整烧了半个月,水月湾成人间地狱,昼夜被火光笼罩,浓烈的烟雾遮蔽了天空,无数生灵为那场大火殉葬。
  外公就在那场劫难中丧生。外婆带着年幼的母亲,远离千恒岛。那场灾难留下的创伤在外婆的生命中生根发芽,即使她日后在异乡安顿下来,但依旧走不出那场大火,走不出那被火光与烟雾笼罩的深深绝望。
  外婆没能陪伴我走完少年时光。临终时,她轻声对我说,她要回家了。她走得很安祥,我似乎能看见她的魂灵快乐而轻灵地越过沉沉压在她身上的忧郁与痛苦,向她心灵所栖的家园走去。
  高二那年暑假,我独自一人远赴千恒岛。千恒岛是外婆的故乡,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她曾带我去过那儿,仅那一次。我对那次出行的记忆很模糊,只依稀记得阴雨连绵,外婆带着我走过一条又一条青石路,最后来到一处温暖芬芳的地方歇脚。之后,外婆再不曾踏上那片土地,但我知道,她一辈子也不曾将它忘记。如今,从废墟中重建的水月湾,拥有大量的人造景观,已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那年夏天,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水月湾。游客众多,人声鼎沸,最后,我被拥挤的人群挤进一条窄巷子。
  巷子口的墙壁上有幅涂鸦,绘彩斑驳脱落,但依旧辨认得出,画的是奇怪的三瓣花图案。这幅涂鸦似曾相识,我下意识地走近它。倘若不是被这幅画吸引,我也断然发现不了这巷子的入口。入口很窄,走进不到两米,向右拐弯。于是,从巷子外朝里看,那巷子就像个死胡同。
  但它不是死胡同。我在巷子拐弯处犹豫了一阵子。就在这时,巷子外头导游喇叭声咋呼呼地响起。烦躁难耐,喧哗声灭绝了我走出小巷的最后一丝犹豫。我果断地拐弯,走进小巷深处。
  我从未料到,喧嚣的旅游区有这么一处幽静的巷子,小巷深处立着个旧式的木制路牌,上刻隶书路名,它叫“花木巷”。巷子的尽头,是一厝四合院。
  “‘不在屋木艺坊’——once woods。”我默念着门匾上写着的中英文店名。店主人肯定是个怪人,不然也不至于把店设在这么偏僻冷清的深巷里。店名下边有一小行电话号码,一组很特别的号码,字符变形,像上下颠倒的跳舞小人。我瞥了一眼,没用心记。
  木艺坊的门开着,我踏进店内。不出所料,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十分冷清。
  “你好。”店主人起身迎接。她一点儿都不古怪,是位温婉端庄的少妇,穿着一件中式宽袖红裳,头发精致地挽起,像从陈逸飞的《罂粟花》中走出的古典美人。
  “没想到深巷子里还藏着家店。”我对她微笑着说,“藏得这么隐蔽,怎么做生意呢?”
  “我这地方不做生意……来者都是故人。”她笑了。
  哦?一家不做生意的木艺坊?
  木艺坊的木器敦厚实沉,木色暗沉,微微泛着金属质地冷光,有着低调的华贵。
  “这些木器的用料很特别。”
  “嗯,是花木料。”
  花木?没听说过这种树。
  “你在别处估计见不到这料子做的东西。”红衣少妇仿佛能猜透我的心思。微微的木香若隐若现,红衣少妇的嗓音柔和若融化了的月光。深深的倦意随着她的话语声袭来,周围的一切,仿佛突然蒙上了梦的薄纱,暧昧而温暖。
  我注意到嵌在西墙上的玻璃展示柜里,有一组由六块横截圆木组成的装饰壁挂。每块圆木的中央,都有由木纹自然形成的三瓣花图案。我意识到,之前在巷子口所见的涂鸦,画的就是三瓣花木芯纹,花瓣由小及大,似乎记录着一个缓慢演化的过程。我从木椅上站起来,径直向那圆木壁挂走去。
  “真别致,你们是怎么处理成这样的?”我被这壁挂迷住了。见到它的时候,我分明听见心底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似乎有记忆与这三瓣花有关,温暖却带着些许感伤。
  少妇看了眼壁挂,柔声说:“花木自由生长,这是木芯纹原本的样子,我们没做任何处理。当然,也有的木芯纹不是这样的。这地方,原本并非窄窄的一条小巷子,而是一大片茂密的花木林子。”
  “哦?后来呢?”
  等了许久,少妇没往下说,我的心慌慌跳着,冷汗冒出。
  少妇抬眼,淡淡地笑了,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没有后来了。”
  木香更浓了,我的心慌慌跳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梦境,时间宛若停止在她的眼眸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木艺店,如何走出花木巷的。
  不在屋壁挂的三瓣花图案在我的脑海中日夜萦绕,挥之不去。第二天,我又去了趟水月湾,想再看看那组壁挂,却怎么也找不到花木巷了。我问水月湾当地人,可知道有家叫“不在屋”的木艺坊。
  “就在花木巷,一条窄巷子的尽头。”我向他们比划着。
  “花木巷?……这儿没有花木巷……”当地人如是说。当然,水月湾现在的“当地人”,大多是大火之后从湾外移居过来的。
  木匣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千恒岛艺术学院。我和同学大有一起在云顶山的“雾峰”楼设了工作室。
  “雾峰”是幢红砖楼,有三层,顶楼相对独立,东侧有石阶直接从院子通达三楼。我租下了一楼的两间房,一间做工作室,一间用于生活起居。大有租的是二楼的两间房。三楼空着,有一间房是楼主专门为朋友杨先生留着的。杨先生在北方的一个植物研究所工作,每年回“雾峰”住一阵子。 “雾峰”楼后院有一方草坪,不大,却视野开阔。从草坪那儿往远处眺望,看得见远方茫茫海天。
  夏日千恒岛的黄昏异常美丽。“雾峰”顶上风起云涌,霞光诡谲,变化莫测。我们时常能看到火烧云——就在天将彻底陷入昏黑的刹那,头顶天空的云突然像被红炬点燃,不可思议地亮起,四野红彤彤一片震撼人心的霞光,浸染目光所及的一切。   那天,就在这一片红色霞光中,杨先生回来了。他从远处而来,穿着中式米色对襟衫,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捧着个东西,虽然离得很远,但他不俗的气质还是在刹那间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缓缓走近我和大有,礼貌地与我们打了个招呼。
  “你们好。”他的嗓音很特别,是带有磁性的男低音。
  “杨先生好,您回来了。”大有寒暄。
  “嗯,回来了……”他目光柔和,语速缓慢。我瞟了眼他手里一直捧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看似普通的木匣子,有着金属质地的深沉色泽……我莫名其妙地惊慌起来。
  杨先生步上石阶,将行李放在台阶上,却没放下手里的木匣。他用腾出来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三楼的铁门,随即,铁门被轻轻扣上,他消失在门后。
  火烧云燃尽最后一抹红色,颓然暗了下来,四野的红光散尽,暮色弥漫。三楼的灯光亮起,柔和的黄色灯光从白窗纱里漫出,神秘而温馨地在暮色中印下淡淡暖意。
  那个木匣,似曾相识。我在哪见过它?我痛苦地思索着。暮色更沉了,三楼的灯光不动声色地亮着,暖光嵌在暮色中,越发突兀。
  不在屋!那木匣让我想起了不在屋的木器。一样的色泽、一样的令我心慌。谜底呈现,如光划过混沌模糊的记忆。我又想起了几年前在花木巷与不在屋的偶遇。
  杨先生的出现,将不在屋从我的记忆深处打捞出来,不在屋的花木、木芯中的三瓣花图案,还有心底那混杂着雨声的温暖与感伤……它们从记忆中醒来,惊鸿一瞥却又很快地重返沉寂。
  杨先生很安静,似乎不大喜欢与人交往。他安静地住在三楼,偶尔上下楼遇见了,他有礼貌地与我们打招呼,却从不与我们多啰嗦。
  每个夜晚,三楼上的灯火总亮着,通宵达旦。我们不知道杨先生一个人在三楼忙些什么。
  “做研究吧。雾峰安静,能让人静下心来。”大有肯定地说。
  一日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一打开门,只见杨先生苍白着脸,捂着胸口,晃了几下身子,在我面前晕了过去。我和大有慌忙将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不出杨先生的身体有什么毛病,昏厥是因长期过度的紧张焦虑所致。杨先生在昏睡中皱着眉,不停地念叨着一个词“KU”。我不知道“KU”是什么东西,但它一定对杨先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杨先生出院时,我和大有一同接他回雾峰。这是我和大有第一次踏上雾峰三楼杨先生的住处。
  厅堂中央的方木桌上放着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木匣子,旁边,有一方圆木块。杨先生下楼前,还来不及将木块放回木匣。屋中的一切保持原貌,仿佛在一周的时光中打了个盹,等着杨先生回来。
  杨先生看见木块没收好,有点吃惊,急急走向前,欲将木块收进匣中,慌张之下,碰翻了木匣盖。
  “扑嗒”,匣盖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杨先生蹲下身去拾起木匣盖。我走近他,却被桌上的木块吸引了。那木料乌沉沉的,坚硬若铁,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木香。我好奇地走近,伸出手去,拿起木块放鼻下,嗅那木香。
  “这木香真好。”我深吸一口气。
  初始的芬芳清雅,若水生植物香,不一会儿,我双手所触及的木料温热起来,芬芳渐渐浓郁,类似麝香,却比麝香更妖魅。那芬芳是如此具有侵略性,像美丽而不祥的触须,不屈不挠地探入我的心中,寸寸侵蚀我的意志。我迷失在那奇异的芬芳中,手中的木块仿佛因我手心的暖而渐渐苏醒,我蹙紧眉,浑身颤栗起来,芬芳四溢,难以名状的不安攫紧我的心。
  “放下它!”杨先生的声音似从远方飘来,如此不真实。我慢慢转头,茫然地看着杨先生,不敢确定面前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
  杨先生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手中的木块打落在地。木块一离手,我心中的不安也随之抽离,来无踪,去无影。
  木块重重磕在地上,从中开裂。一声尖叫!我的的确确听见了一声尖叫,从木块中央发出,若石子落入湖心,水面泛起涟漪,焦虑与不安洞穿屋内的宁静,层层漾开,弥漫四周。
  我看见了一张脸!的确是一张惊恐的脸!木块横截面,显出了木芯的纹路——那木纹如此奇特,组合成的图案,竟是一张抽象而惊恐的脸!像极了约蒙克的《呼喊》中那个扭曲变形而尖叫的人脸。
  杨先生用颤抖的手,从地上捡起木块,捧在怀里,低头像哄孩子般柔声安慰,用尽力气合拢木块的裂口。而坚硬的木块在他的手中,也仿佛可自我愈合,裂缝渐渐变细、变短,最终消失。
  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怔怔看着杨先生艰难地将木块装进木匣里,缓缓合上匣盖,当他做完这一切,大汗淋漓,若虚脱般。
  大有与我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东西?”大有看着杨先生的眼睛问。
  杨先生坐下,颓然背靠着椅背,闭上眼。
  KU
  “这是KU,介于兽与木之间的东西。”杨先生平静下来,缓缓地说。
  “KU是早已消失的乌酉族语,意为‘草木的孩子’,在乌酉族传说中,KU是天地神木,兽心木体,蛰伏地下百年。倘若它不受惊扰地安然生存,蛰伏结束,它的兽心将木化,成长为林木,再活千年。成长为林木的KU木质致密,气味芬芳,KU千年结一果,果实极其稀罕,据说食之可容颜不老……但倘若它在蛰伏期受到惊扰,它将不能转化为树木,而以困兽状被囚于木的躯壳内。
  “我曾有位同事,对KU的传说深信不疑,四处探寻,但她后来出了点意外,研究也终止了……我一直不太相信这世上真有这种东西存在,直到十年前,我在北方考察时,从一个不起眼的地摊上发现了它。当时,它混杂在一堆香木料之中,木香四溢。我将它带回研究所后发现,自己竟在无意中找到了传说中的KU。它的香味令我眩晕。在这奇异的香氛中,我发现自己居然能领会它的心意。事实上,它的语言就是它的香气。或浓或淡阵阵散发着的幽香,犹如一段段旋律。不知道它被困在木的躯壳里有多久了。它告诉我,它是乌酉族人的‘KU’。它很害怕。非常害怕。
  “我问它,为什么害怕。   “它说,它找不到故乡了。它乞求我,带它回家。
  “我问它,它的故乡在哪里。
  “它发出了一声哀鸣,如濒死的鸟那般哀伤,它告诉我,故乡不在……我被它的哀伤与惊恐魇住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提到故乡时,认为我理所当然地知道在哪里。‘KU’是乌酉族语。它的故乡,必与乌酉族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乌酉族是仅存在于古书中的民族,现实中难寻其踪。而我那位对KU和乌酉族有所研究的同事,也已踪迹全无。我的探究陷入困境之中……”
  杨先生沉默了。刚康复的他已露出明显的倦意。我们不忍过多打扰,起身向他告辞。
  恐慌
  暗夜里,我似乎依旧嗅得到KU散发的气息,神秘而绝望,在暗夜里丝丝缕缕地游走。我的心惶惶然跳着,夜漫长得无边无际,无言的恐慌自夜的深处、我所未知的世界里袭来,让我无处可逃。
  我想起了KU那张藏在木芯里的惊恐的脸,宛若听见了惊恐的呼喊声,穿越天地而来。我打开了夜灯,接着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灯盏大放光明,夜的黑暗如潮水暂时隐退,我深深吸气,冷汗淋漓,睁着眼,看着室内一片光明。这暖暖的光明,渐渐驱散了我的恐慌。我突然明白三楼的灯,为什么总彻夜亮着。就在这一片光明中,我昏昏睡去。
  “你忘记熄灯了吧,灯通宵亮着。”大有问。
  “我得开灯,才睡得着。”我对大有说实话。被恐慌折磨一宿的我疲惫不堪。
  大有诧异地看着我。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每个夜晚,唯有灯光能抵挡我心中难以言说的恐慌。大有难以理解为何我突然变得如此神经脆弱,而我同样地难以理解,KU对大有似乎一点影响都没有。
  “这几天晚上,我见你屋里的灯都没灭,通宵亮着。”一周后的某日午后,杨先生敲开了我的门。
  我看着杨先生,“是的。我嗅到KU的气味。这气味让我不安,我害怕在黑暗中待着。”
  我听见杨先生发出一声低沉的咒骂。我将杨先生请进屋里。
  “被困在木的躯壳里,对KU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事。因为它们的感知已经觉醒,却清醒地被困着,暗无天日。对某些人来说,接触这些受创伤的KU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事。它们的恐慌会直达他们的内心,激起他们潜意识里被压抑着的恐惧。”
  “某些人?是指哪些人?我们么?”
  “是我们。”
  “为什么选择我们?”
  杨先生咬了咬牙,双手紧握着,“……我也想知道。”
  “为什么不扔了它?”我问道。
  “扔不掉的。我试图扔过,但恐慌变本加厉。我们一旦被它的恐慌侵入,就难以逃脱。它说,除非让它得到安宁,我们才能摆脱困境。”
  “它怎样才能得到安宁?”
  “找到它的故乡。”
  “它的故乡在哪?”
  杨先生的眼神迷惘。“我找了十年……依旧没有找到。但我发现一点线索,那就是,对KU的恐慌有所感应的人,多多少少与‘千恒岛’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可我自己,却似乎找不到任何联系……于是,我每年都带着KU回千恒岛,希望能找到些线索。我问KU,它的故乡是否就在千恒岛,它却告诉我,故乡不在。”
  “故乡不在……不在……杨先生,你去过千恒岛水月湾的不在屋么?”记忆若暗夜里的闪电,结实地从我心尖划过。
  “不在屋?”杨先生蹙紧眉,“水月湾……”
  “千恒岛,有个花木巷子,巷子深处,有个木艺店,叫不在屋。”
  “花木巷……”杨先生打断我的话。
  “是的,花木巷。我曾在那儿,看过一种奇怪的木料,木芯纹是三瓣花,店主人说那木料是花木……”
  “花木!在水月湾?”杨先生的嘴角难以察觉地搐动了下。
  花木
  落雨了,天灰蒙蒙的,整个世界像是个沉浸在往昔回忆中、穿着灰袍子的老人,阴郁而落寞。
  从艺术学院下课回来,我打着伞,雨“噼噼啪啪”落在伞上。我缓缓走着,雨水顺着伞沿下落,有几滴落在我的鞋上,洇开一朵似是而非的三瓣花——我怔住了,身外的雨声与心底的雨声交融在一起,一个场景倏然从心底跃出。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记起了幼年时的某个雨天,外婆在家陪我画画。她教我画三瓣花儿,藏在木芯里。
  “看到藏在木芯里的三瓣花儿了么?木芯里有花儿,人心里也有花儿,当木芯的花儿和人心里的花儿一同盛开,这世间就美了。”外婆如是说,难得一见的笑颜绽放若纸上美丽的花儿。那温暖的一幕就这么藏进我的心里了,直至现在,在若干年后的某个雨天,重现。
  花木巷的涂鸦、不在屋花木芯里的三瓣花图案,与外婆画的花儿,在我的记忆中一起醒来。有没有这种可能,那藏在花木芯里的“花”在某种条件下,会演变为一张惊恐的脸?反之亦然?
  “KU是兽心木体。倘若它不受惊扰地安然生存,蛰伏结束,它的兽心将木化,破土而出,成长为林木,再活千年。但倘若它在蛰伏期受到惊扰,它将不能转化为树木,而以困兽状被囚于木的躯壳内……”杨先生那日的话语犹在耳畔,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花木就是乌酉族传说中的KU!
  我迫不及待地上楼找杨先生,却发现三楼的铁门紧锁。
  阴雨持续了一周。一周后,杨先生才回雾峰。一周未见,杨先生胡子拉碴,神情沮丧。
  “杨先生,三年前,花木巷不在屋的女主人曾告诉我,很久以前,水月湾有片花木林。我怀疑 KU的故乡,就在千恒岛水月湾。水月湾的花木,就是传说中的KU。”
  “我也有这怀疑……上周,我去了趟水月湾。待了一周,没找到花木巷。”杨先生苦笑了一下,“千瞳说得对,我们必自食其果,自作自受……”
  我诧异地看着杨先生,千瞳?
  “千瞳,我曾经的同事,就是那位执迷研究KU的人。三十年前,也就是1969年,我刚进研究所时,曾经参与一个课题研究——‘论外来物种的侵害’,每个地区分有配额,必须上报外侵物种。南部地区将配额给了千恒岛,花木被列入侵害物种名单内。课题组最后的建议就是,铲除花木林,退林还耕。唉,结果,花木林没了,而土地是酸壤,根本不适合耕种,那一大片地也就荒了……许多年前的事了。那些年,我们做过许许多多的荒唐事,我早已忘了这回事……”   杨先生希望能得到我的帮助,找到花木巷。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次找到它。
  带着KU,我与杨先生在水月湾找寻了一天。我竭力回想三年前的经历,不放过任何一个看似相似的巷子。
  没有,找不到。
  夜幕降临,游客散尽,水月湾四处可见白日喧嚣过后的残痕。废纸垃圾在街角处堆着,街边摊贩的灯荒荒亮着,照着摊主冷漠地收拾摊子的身影和前方的青石路。我与杨先生在青石路上走着,夜风渐起,刷刷地卷起街角的垃圾,几张碎纸屑慵怠地随风扬起,百无聊赖地落下……
  我们不甘心就此作罢,继续漫无目标地在青石路上走着,月光洒在青石路上,一片苍苍的清辉。记忆在复苏,我突然想起,我曾见过不在屋的电话号码,就在门匾下方记着的。那号码是什么?依稀记得,那是一组非常奇特的数字组合,像极了跳舞的颠倒小人。
  我止步苦苦思索。杨先生站在我身旁,“是什么数字?上下颠倒?6?9?”
  “是的!”我抓住他的胳膊,“是6、9。” 我焦灼地搓着手,“是一组6位数字的号码,数字相像,上下颠倒,循环。”
  月色苍苍,青石路荒荒地裸露在月光之下。
  “69196969。”一串数字不可思议地闯入我的心尖。是的,是它,就是它。上下颠倒的跳舞小人组合,不在屋的电话号码。
  KU在木匣中发出激烈的颤动声。杨先生取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拨号,我不知道这号码是否还有效,在三年之后。
  “嘿,你好,是你么?”一个沉稳温柔的女子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自然而亲切,仿佛一直等着我们拨通电话……
  木匣中的KU突然安静下来。
  故人
  从青石路的深处,不在屋女主人踏着月光慢慢走来,着一身青色的中式衣裙,围着白色薄纱头巾,遮住口鼻,眼眸深邃。她的脚步声轻柔,似不忍惊扰夜的静谧。
  “晚上好。”嗓音柔美。
  杨先生蹙着眉,怔怔看着她。
  “请随我来。” 少妇并不在意,低首转身,带着我们,走过青石路,拐过几个弯,进了花木巷。
  巷子口的三瓣花涂鸦几乎看不见了,唯有几抹残痕。花木巷的尽头,月下的不在屋宁静、祥和而神秘。屋内的陈设一如既往,似乎看不出时光流逝的痕迹。
  那幅花木壁挂依旧嵌在墙上。
  少妇为我们沏上一壶热茶。茶一入杯,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我突然想起了幼年唯一一次与外婆赴千恒岛的出行,千恒岛那处温暖而芬芳的歇脚地,莫非就是这儿?
  “花木茶。请。”蒙着头巾的少妇静美而端庄。
  “请问,这是你们的东西吧?”杨先生将手里的木匣放在木桌上,木匣与不在屋木器的色泽与用料如出一辙。木匣剧烈地震颤起来,在桌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我的心也随之抽搐,有难言的悲怆情绪从匣内传出,弥漫四周。
  少妇捧起木匣,轻轻摩挲着,随即,低首将面颊贴在木匣上,红唇微启,闭目柔声低语,用的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是的,是我们的。”她柔声轻语,“不知什么时候流失出去。它想回来。”
  然后,她打开木匣,取出KU,将它捧在怀里。冷而清的木香自KU体内发出,那是KU对她的回应,悲欣交集。
  杨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妇,突然悟出了什么似的,神色惊慌起来,腾地站起身来。
  少妇抬起头,眼眸深邃地看着他。
  “请坐下。”她虽然并未启唇,但我们已从她的眼眸中读懂她的心意。
  “千瞳,是你么?”杨先生发出一声哽咽。
  少妇目光下垂,鼻翼微微颤抖。
  她缓缓而轻柔地取下头巾,露出端庄秀丽的容颜,清雅若陈逸飞笔下不食人间烟火的画中仕女。三十年过去了,她的容貌依旧不老。
  “那场大火……”
  “大火烧了林子,而后蔓延。整整烧了半个月。水月湾成孤岛,而我留下了,自愿留下了……花木林被你们毁了,同时被毁的,还有许许多多水月湾人的家园。”她缓缓地说。
  KU在千瞳怀中猛烈地颤栗着,惊恐与绝望的气息,自KU的身上传递至我们心间。
  千瞳起身,从屋内取出一个大木盒,里面装满了烧焦的花木块,一个个木芯纹,呈现出一张张绝望而惊恐的脸。
  “它们再没有机会用其他方式展现恐慌了,当毁灭来临时,草木与人类的表情是一致的。”
  她瞥了我们一眼。那双眼睛!我难以形容她的眼神,深邃、沧桑而冷静。这种眼神我只在历经沧桑的老人中才见过,而她的容颜,也仿佛在瞬间苍老下去。
  “水月湾人叫它们‘花木’,你们可知道,它们的心,也曾绽放像花般美丽。”千瞳凝视着墙上的三瓣花壁挂,轻叹一声。
  “KU的家园第一次被毁,在千年前。北方乌酉族人与邻邦子虚国征战失败后,乌酉城成一片焦土,KU几乎全部被毁。幸存下来的乌酉族人,有一个小分支南下迁徙至千恒岛水月湾避世隐居,将KU带到了岛上。千恒岛原本也算是荒蛮之地,远离中原政权中心。乌酉族人渐渐被水月湾汉人同化,从历史中走失。而长成木的KU也拥有了个汉语的名字——花木。KU远比乌酉族人有生命力,它们在水月湾度过了宁静的千年。但是,灾难再次来临……”
  千瞳轻轻抚摸着怀中的KU,“花木林在水月湾生长千年,而我们却仅用一周时间就定下了一个荒谬的决定,毁掉它们。课题组所有的专家,都在争相论证一个事先已被确定的荒谬观点。”
  杨先生蠕动着唇,欲言又止,满脸羞愧。
  “我们,谁都知道这个观点的荒谬,却没有一个人胆敢直言,包括我在内……我在为我们的所为赎罪……只要这世间还有KU存在着,我就必须留在这儿……” 千瞳不动声色地讲述着,平静而优雅。而我的心里,却渐渐有了寒意。
  “千瞳,离开这儿。那是时代的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别纠结。”静默良久的杨先生突然松开眉头,长舒一口气,一脸坦然。
  千瞳淡淡笑了。“你,你们,所有人都可以这么为自己开脱……我不走。这儿是花木巷,它们的家,也是我的家。我等它们回来……”
  千瞳缓缓起身,捧着KU在怀中,目光深邃冰冷地看着我们。她在下逐客令。虽未启唇,但我们已会意。
  这是属于她和KU的世界。在各自的世界里,我们与她,彼此仅是故人。
  尾声
  我与杨先生起身离开。千瞳捧着KU,走出不在屋,伫立月光下,默默与我们道别。月色清冷,她在月下的剪影决绝而清寂。出巷口时,我已看不清那幅三瓣花涂鸦的最后几抹痕迹。
  “花木很难砍伐,木质太坚硬了。砍伐时,花木散发出奇异的气味,砍伐者嗅后轻者全身无力,重者昏迷不醒。不得已,后来只能以火烧林。谁知火势蔓延,祸及当地居民,千瞳在火海救人时失去踪迹。大家都以为她遇难了……那流失在外的KU,估计是林子烧毁后,湾外移居过来的人垦荒、修建旅游景点时发现的,有好事者将这些奇异的乌木头捡起运走,一部分KU就此四散他乡。而千瞳失踪后,再无人关注花木研究了。”杨先生如是说。
  此后,我曾再次拨打那个似颠倒小人舞蹈的电话号码,只听电话那头在长时间的沉寂后,出现忙音一片。
  “嘟……”冷漠而空洞。
  我不甘心,上网搜索千瞳、花木和千恒岛水月湾那场大火烧林事件,可记录一片空白。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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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中物理教学中,通过创设科学、合理的教学情境,可以让师生置身于有效的教学环境当中,为实现教学目标而努力,并在此过程中实现情感交流,建立民主、融洽的师生关系,进而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