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中国老人,叫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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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桥:我爱沈从文的字
  
  沈从文一九三六年校注一九三四年初印本《边城》觉得很难受,“真像自己在那里守灵”。他说人事就是这样:
  “自己造囚笼,关着自己;自己也做上帝,自己来崇拜”。还说生存真是可怜的事情,一个人记得事情太多真不幸,知道事情太多也不幸,体会太多的事情更不幸。我从前读沈先生的小说和散文觉得他记得那么多事情真好。现在我老了,读沈先生写唐代服饰,写团扇,写铜镜,觉得幸亏他知道和体会的事情够多,遭逢生存和思想都给关进囚笼的年代,聆听歌颂上帝歌颂太阳的喧哗,他终于勇于怀抱他的真知为他一生的操守和尊严淡然守灵。
  这样恬静的读书人从来不多。读他的书看他的成就,我也从来不希望看到他走出他的著述疲于跟俗世的人与事周旋。从少年到老年,我一心静静摩挲他的细致,远远瞻仰他的博大,悄悄赞叹他的超逸。我甚至刻意错过了同他通信同他见面的几次机缘:沈从文是薛涛笺上的彩影墨痕,一张航空信纸的问候,一堂灯红茶绿的寒暄,终归是对那一叶风华的轻慢与冒渎。他的字我倒非常愿意集藏。有了他写给施蛰存先生的一封长信,有了他在张充和先生家里写的一幅斗方,我更想亲炙的是他一生常写的朱丝栏长条章草小字。
  那样高挑那样苍茫的修竹墨影老早成了沈从文书艺的标志。汉元帝时代史游发明的这款书法纵然斑驳陆离,传到沈从文手中毕竟翩然复活了:秦代隶书的波磔还在,圆转方折的意态也在,不兴连写,字字独立,汉朝善书的人都可以凭这样的字入仕,沈先生写的这笔奏章体章草汉朝人看了一样倾倒!少年时代投身沅水流域一支部队充当文书抄写公文,沈从文练汉碑练隶书的生涯一练几十年:“差弁房中墙上挂满了大枪小枪,我房间里却贴满了自写的字。每个视线所及的角隅,我还贴了些小小字条,上面这样写着‘胜过钟王,压倒曾李’。因为那时节我知道写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钟王两人,活着的却有曾农髯和李梅庵”。
  钟繇和王羲之又古又好不必多说,曾、李二位倒是张大千的书法诗词老师了,都是光绪进士。曾农髯的字是压扁了的干柿子,晚年在上海鬻书,身体很弱,求字的人一多,都让张大千代笔应付,大千的字起初像他,越写柿子越丰盈,枝秀叶媚,终于比老师写得更生动了。李梅庵的字像勾描出来的古画,碑上的石花鼎上的破锈一一浮现,在上海卖字养活几十口的家,苦得要命。他食量奇大,台北书法家曾克耑先生说他能吃一百只螃蟹,吃完酒席还能吃四个肥鸭,不幸“食”字底下那个“色”字他一生无缘消受,原配道州何家小姐死了,他又娶小姨子作续弦太太,小姨子婚后偶尔对着闺阃知己痛哭,“这才把梅庵先生无法享受女人的隐事揭穿了”!
  


  不是我偏心,沈从文的字其实早就“压倒曾李”了。我在上海嘉泰找到的这幅长条录了一百四十几个字,是六二年咏《赣州八境台》古风体长诗,送给“凌苹同志”,写明是“七六年六月中旬于北京之小作坊乱稿堆中”的“从文习字”。那年,沈先生七十四岁,十二年后的一九八八年他八十六岁辞世。求豪健,求纵肆,求古秀,沈先生晚年这幅作品真是顺笔顺心了。我近年尤其偏爱他字里这般自然的峭拔,偏爱他写了一辈子字而不觉得自己是书法家。那是最高华的气派,也是最动人的谦逊,跟他一生的著述一样稳练,甘心在暮气中读书静坐的老年人看了格外舒服。沈先生说他三十年代在北平写《边城》,院落里有槐树,有枣树,每天朝阳初上,他坐在小竹椅上据着红木小方桌静静地写,每星期只写一章。情致那样闲淡,难怪沈先生真是连写字都不屑“向世味上浓一番”了。
  
  董桥印象
  陈少荃
  
  余秋雨说过,香港因为有饶宗颐所以才不是文化沙漠。还可以这么说,香港因为有了董桥,普及文化里才会出现优雅的语言和贵气的文字。董桥自己就这么说过:“时代要有生机,语文要有新意,否则山水人文转眼都老得优雅不起来了” (〈一点说明〉《留住文字的绿意》)
  在香港,董先生的《英华沉浮录》一共出了十卷,前后由三位编辑负责。我只有幸编了其中的一卷《留住文字的绿意》,因为其他编务繁忙,兼顾不暇,只好在心不甘,情不愿的情况下转让给另一位同事负责了。
  第一次接触董先生的文章,心里很触动,好舒服,直觉上根本没有把他当作香港作家。他的文字很优雅,很文人,很有绅士之风,而且古今中外人文逸事皆能穿梭其中,来去自如,中英两种语文的底子又那么地好。我对他的背景产生了好奇,也有了一些了解。
  及后有机会编到他的书,跟他有了电话联系,他尔雅的气质能穿过电话筒,使人忽地精神一抖。编他的书是一种享受,视觉感觉都能在宁静中感动。多少次想约董先生见面,一睹他的风采,都因为大家工作忙碌而将时间一改再改;后来又因为他转换工作机构,身居要职,要约见就更加困难了。如果不是远流出版社的主编林皎宏先生来港商谈《英华沉浮录》在台北出版的细节,我跟董先生的约会可能一直胎死腹中。谢谢林哥,是沾了他的光,我才能如愿以偿。
  (作者系香港明报出版社特约编辑)
  
  想做中国文化的“关窗人”
  —《东方早报》于2007年06月11日与董桥访谈记录
  
  真正写出一种风格是很难的事
  《东方早报》:内地读者对你的印象似乎有些片面,包括这次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专谈收藏的《故事》,或许让不少读者都加深对你固有的印象——那就是认为董桥遗老气太重。你的另一面,比如那些时评的文字,其实并未被内地读者了解。
  董桥(以下简称董):我比较倾向传统一面——传统当然有西方的传统,我的教育一半是英文一半是中文,英文教育受得久了,对人生、政治、国家的看法,自然会倾向于西方个人主义,这免不了,我也不想改。
  我从小在殖民地长大,小时候在南洋,说荷兰话,后来到台湾读书,再后来到香港,这里有个好处——放任,但还是有一个框框在那里,比如《香港基本法》。英国人定下来后,文本不会动,一些东西你可以稍微松动一些,当然英国人也没有给香港人真正的民主。我觉得内地对回归后的香港是比较宽松的。有些东西过去写时评时说得很多了,现在再讲也没什么意思,像我这样的读书人能做什么呢?我已经老了,我就等明年退休以后,收藏、写写字画、写写小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很多东西我看不顺眼,但时代在变,比如现在到处用电脑,但其实看一本书与看电脑是两回事,书会让人守得住,书有书香,所以我看到黄裳先生、杨绛先生,这些都是我很尊敬的,这样的老人现在很少了。
  我以前想不通沈从文文章那么好,为什么要放弃写作研究古代服装?现在似乎有些想通了。
  《东方早报》:其实沈从文放弃写作内心也是无可奈何的。
  董:对,现在香港的情况也是这样。朋友太多,讲得多了也不好。
  《东方早报》:现在还写时评吗?
  董:不写了,报纸读者群越来越中产,媒体变了,要让年轻人去做,我和他们说:“你们去闯吧,我只定大的方向。”从人生到工作,再到写作,自己的心态其实是一贯的。
  《东方早报》:换句话说,就是你不太在意大陆读者对你的评价?
  董:是的,文章写出来作者就“死”掉了,写出来人家评那是人家的权利,但自己不用太认真,除了做学问、写文章要认真。我想做的就是遵从自己的内心,你的内心世界可以不受任何人干扰,内心需要培养得越来越好。
  《东方早报》:这些观点的形成与现在年龄有没有关系?
  董:应当有的,年轻时不一定有平和,现在平和多了。你说旧书,上海还可以买到,施蛰存留下很多,我收的是西方的古书,黄裳先生收藏的中国古籍多,他那时的机遇好。
  《东方早报》:我觉得你的文字与张大千相品,温润。与齐白石的路子不同,整个风格与大千的风格可能较为相契些。
  董:是啊,与大千小品,个性决定一切,溥儒你留意过吗?也很好。
  《东方早报》:是的,溥儒在宋元画方面下的工夫太深了。对于书画收藏的喜爱,与你练习书法有没有关系?
  董:应当有关系,我从小就开始练书法,那时写何绍基的字,不过书法太难。上海书画界中,我最好的朋友是刘旦宅,他画的红楼人物真是一绝,书法也好,刘旦宅和大多画家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用功读书,像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大陆每天出那么多新书,我真正看得下去的很少。
  《东方早报》:是啊,现在出版界急功近利的还是居多。余秋雨你觉得怎么样?
  董:早期挺好的,但后来似乎沉静气少了一些,我觉得他今后减少在各种媒体亮相可能会更好一些。
  余先生与我很好,也许是有一些误解的东西在里面,他名气大了以后,对各种活动其实可以稍微选择一下,比如跑到电视公司写游记,你说欧洲要有太多东西要挖,我在英国那么多年,都不敢说自己懂多少的。
  《东方早报》:还是再说说你的收藏吧,什么时候开始收藏的?
  董:我在台湾念完书就结婚了,1966年来香港,当时大陆的文物大多涌向香港,比我老的收藏家那时收藏了很多东西。1973年我离开这里,全家去英国,生了一儿一女,住到1980年才回来,当时做《明报月刊》,我这种经历与在大陆、或是从南洋回大陆读书的知识分子完全不同,他们的遭际与我完全不同,在英国那么长时间我发奋读书,在英国八年时间,那时真是很用功,从头想自己该读什么写什么。
  要写好英文太难,要写好中文也很难,真正写出一种风格是很难的事。
  《东方早报》:刚到香港时主要写闲情类还是时政类的文章?
  董:1960年代来香港很苦的,那时报屁股文章要写,每天看外国杂志把文章译成中文,需要两三份工作才可以养家,不过当时也是一种力量——那个时候的香港很可爱,单纯,像小渔村一样,吃一碗面都开心,想想现在,太富裕了,但还是有很多不开心的东西。你看大陆经济发展后百姓的心态可能也差不多。
  《东方早报》:说说内地刚出版的专门写收藏的《故事》吧,以前看你写过藏书票,不过这本书里更多的却是和文化名人相关的收藏。
  董:我在英国收藏旧书、藏书票,那时在英国的中国古董很多,但我个人真正在英国买东西很少,直到1980年代到香港才买了不少。1960年代陪老先生看到很多东西,他们劝我们买。看中的时候,古董商收起来说:“小董,我先帮你收起来,等你有了钱再买。”慢慢就这样收,有一阵子古玉也收,还有砚台、竹刻,还有木的,黄花梨,都是文人喜欢的东西。前年开始,我开始收雕漆,是剔红的,这个最早是英国人欧洲人收,中国的古董市场新一代收藏家还没有充分发现,我看以后会热起来,这个东西艺术性很高,是还没有被发掘的艺术门类。1970年代我在英国看到很多八大山人、董其昌的字画,那时可能都是真的,但当时没有闲钱买——现在到哪里找?现在市面上的八大山人的画、董其昌的字画都是假的。有一阵子收上海画家的东西,主要是从民国初年到解放时的画作,但也难。真的好东西贵,应酬之作你也不想要。
  张大千也是那时收的,张大千(好的作品)要到台湾去找,我专收张大千在1950年代的东西,1960年代都不太好了,1950年代字也好画也好。
  《东方早报》:看你收藏这么多名人字画,想到那句话,写文章和书法绘画一样,其实只是写出自己。
  董:我觉得自己的风格还没有形成,因为“我还可以写得更好”,写风景其实最难写,你看沈从文那些写山水的文字,多好。
  《东方早报》:想想有意思,你在英国呆那么久,受西方文化的影响那么大,怎么会那么迷恋中国传统呢?
  董:在外国住久了,就会发现你到底是一个陌生人,就想到自己的文化身份,加上从小家中就有传统文化的环境,我的父亲、舅舅啊,都喜欢书画古董,所以我自己喜爱中国传统文化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
  《东方早报》:那么对中国文化的定位与发展你怎么看?
  董:中华文化的走向,最需要的是外来的营养,我觉得要重视余英时先生,余英时用西方的观念学术重新阐释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形象,让人启发很大,如果没有余英时先生的角度,中国知识分子的视角可能还是有些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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