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认识那年，他28岁，她26岁。
　　她面容姣好，父亲是县长，上门说媒的络绎不绝，可左挑右拣她都不如意。他是中学教师，但家庭成分不好，且挨批斗时胳膊受伤，可能会落下残疾。然而她不顾爹娘反对，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她爱听歌也爱唱歌。她嗓音虽然不够高亢响亮，却有着“好一朵茉莉花”般的清丽柔软。在夜色里，他牵住她冰凉的小手，放入他的怀里暖着，安静地听。许是唱累了，她说，你唱一个吧。他推脱不过，就说，行，英儿，我给你唱首草原之夜吧。他原本是大城市人，分配到这所中学，所以普通话很好，再加上有点磁性的嗓音，把一首歌唱得如月光般迷蒙优美。不仅她听得入迷，连周围的秋虫也自卑得了无声息。
　　先是大儿子，然后是二闺女相继出生。他整日里忙到天黑才回家，因为已是校长的他许多事要处理。那天他在外吃过饭，到家时看到孩子们已做完作业睡着了，她正坐在灯下给他织毛衣，桌子上还摆着给他留的饭菜。他问，咋不睡呢？她说，你没回来我也睡不着。在被窝里，她说，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你哼两句吧？他说，把孩子们惊醒了。
　　不久他升为这个县城里重点中学的校长。学校里不断有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省音乐学院毕业分配来的小米，是个漂亮大方的女孩子。在一次全区歌咏比赛活动中，他的歌唱天赋被小米老师发现。他成了男主唱，小米是女主唱。他俩仿佛是天生的搭档，珠联璧合。而合唱的老师经过小米指导和勤学苦练，更是超常发挥。演出获得空前成功。
　　他们中学别的项目也获过大奖。但文艺汇演一等奖还是第一次。在庆功宴上，大家边喝边唱，皆有莫使金樽空对月之豪情。他端起酒杯一一敬酒，轮到小米老师，他说“这次演出成功小米老师功不可没”。小米赶紧回敬，自谦“哪里，哪里，应该是校长领唱得好”。众老师起哄，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再来一首的呼声此刻已是在歌厅。此时的他是市教育局长。草原之夜是保留歌曲，时下的流行歌曲小白杨、为了谁成了拿手好戏。和女子的对唱知心爱人、东方之珠更是掌声热烈。偶尔，他脑子里会出现年轻时和她在河边的情景，但也只是一闪念，马上就被震耳欲聋的声音淹没了。这样的情况回到家里，已是酩酊大醉，她一边嗔怪少喝点，一边搀扶他睡下。清醒后，他想着，啥时候带她一起去唱歌，但她总是执拗着不去，说音响声太大听着不舒服，再说，那地方都是年轻人去的场合。也是，此时的他们都已年至半百，一直操劳家务的她头发花白，显得老气横秋。到那个场合还真不合适。
　　再一年他出了点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起来还是有缘终有相逢时，在一个偶然场合，竟然又遇到老同事小米老师，原本就互有好感，心有灵犀，这次终于要爱恨情仇纠缠一番。那时小米刚结婚两三年，跟丈夫关系时好时坏，要离不离。两人好时被小米丈夫发现，冲动的小米丈夫拿刀乱砍，他的胳膊、脸上都血珠迸溅。
　　事后，小米丈夫被判刑三年。小米去了南方城市。他落下残疾。她接到通知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什么话都不说，白天黑夜陪护在侧。他清醒后看到她憔悴的日渐衰老的容颜，带着悔意的目光望向她，她则别过脸去不理会。然而，却开始医院家里两头跑，给他炖了土鸡汤，拿着勺子喂他喝稀饭。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唯有他负疚的泪水滴落在碗里。
　　出院后他被罢职，第二年，退休回家。
　　孩子们都已参加工作在外地，老两口先后当上了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他不太喜欢出门了，一般都在家自己跟自己下围棋。多数时候还是她去超市买菜，他则学会做饭。偶尔儿子女儿打来电话，跟孩子说几句话，听听孙女和外甥的笑声，日子如风而过，不再回头。
　　一个秋日黄昏，她到阳台收叠晒好的棉被衣物，他则拿着一本围棋棋谱在钻研。她忙完后，来到他身边坐下，头靠着他，说想听你唱个歌。他正看得入迷，顺口说，正忙着那，改天再说吧。
　　第二天她突然说头痛，等送到医院，医生判定是脑溢血突发，紧急抢救无效。弥留之际，他贴近她的脸庞，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话：想……听……你……唱……歌。他的脑海里于是浮现出小河边的情景，他和她依偎在一起，她深情地说：再唱一个……然后，他的思维遇到了阻塞。
　　在龙山公墓，人们看到一个半疯癫的老人，在一块墓碑前不是烧纸祭祀，而是不停地唱歌，那块墓碑上写着一个叫张秋英的女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