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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书记白干森紧紧抓住我的手:“小严,我死后,一切从简,让我入土为安。”我心如刀绞,含着泪违心地说:“书记,别多想,您会好起来的!”
我是看着白书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按处级干部待遇,白书记病故后,厂闭路电视台发了消息和生平介绍,《江南石油报》在第三版用指甲盖大的地方发了三句话的讣告。遗体告别仪式安排在医院殡仪馆大院内。头天下午,我组织党办、工会、老年科的人布置会场,很简单地按惯例横挂了一条黑色挽幅。厂各三级单位、机关科室,地方政府部门送来的花圈公事公办整齐划一地摆了几排。还有几个单位的花圈没到,我用手机挨个催了一遍:“你们可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惨遭不幸、退居二线的病故老头呀!”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殡仪馆,大吃一惊,大院成了花圈的海洋,小的只有花环大,挂在院子的栅栏上、墙上;大的大得惊人,将昨天公家摆的花圈遮了个严严实实。挽带写的大都是“采油厂职工xxx敬挽”、“敬您爱您的人xxx敬挽”。有两副用白气球升上去的挽联更是令人惊叹:“白书记,贪官污吏在你面前如一堆粪土,你在我们心中是一座丰碑!”“白书记,好书记,一路走好,我们会记住你的音容笑貌!”
主持告别仪式的马厂长怕出事,吩咐我给油田公安分局冯局长打电话,多派干警参加。我在心里嘀咕:“有这个必要吗?”但又觉得有点道理。现在上下都很敏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追悼会的规模原定全厂科级以上干部和生前好友参加,顶多三百多人。谁知通知了的人许多没到,没通知的人却蜂拥而至,院内院外人头攒动,至少不下三千人。哀乐一放,悼词一念,一片抽泣之声。打头痛哭的是遗属张寡妇,“白书记,好人那,你不该死呀!”她一带动,好多人就跟着呼天抢地放出声来了,估计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有这么多人自发来给白书记送终,我觉得老白值了;也在心里大骂那些接到通知不参加追悼会的人,忘恩负义、势利小人!通过白书记的追悼会,我算是把什么都悟透了。
我为白书记自豪,
二
白干森在采油厂当了十年党委书记,我给他干了五年秘书。前五年,几个秘书都没干满一年。虽说原因不一,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白书记有水平,但处事太正直、太严厉,跟着他说不定一不小心也得罪了人,太提心吊胆,还捞不到什么好处,不如早点走人。”白书记也开通,人各有志,要走就放,他不强求。至于我,说不出原因,一直干到他去年退居二线,很舒心,也许是缘份吧。
按江南油田规定,白书记是不能单独配秘书的。但白书记在这点上却很固执,党办主任只好来个内定,在三个秘书中将我这个毕业不久的文秘本科生“相对”固定配给了他。主任告诉我,白书记出身贫寒,是六十年代末从沂蒙山区光着脚丫子参加石油队伍的,从学徒工干到采油队指导员,又从基层干部一步一个脚印干到采油厂党委书记,通过刻苦钻研,拿到了中文自学本科文凭,满腹经论,自学成才。还特别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我想,在这样的领导身边工作,应该是幸运的,即使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记得“相对”的第一天,他召见我:“你不要紧张,跟着我你吃不了大亏,也占不了什么便宜。人那,‘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活动于六艺之中’,咱俩在一起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过油清水淡、平平安安的日子,免得你父母跟着担心受怕。”
一听就知这是一位博学而有特点的领导,我就很谦虚:“白书记,我水平低,你……”
老白打断我的话:“小子,咱俩今后少来这一套!”
我心里一下就热了。
当时,白书记49岁,要身板有身板,要像貌有像貌,西服毕挺,皮鞋铮亮,大气,派头,完全不是那种“人民公仆”艰苦朴素的穷酸样。我心里就想,这哪里是山里娃出身呵,分明像高干子弟嘛。他一边整领带一边跟我说:“小严,人的仪表很重要,曾国藩说,容贵‘整’。整容整容嘛,不整哪有容。”
我随口应了一句:“曾国藩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整’非整容之‘整’,乃‘短不豕蹲,长不茅立,肥不熊餐,瘦不鹊寒,所谓‘整’也,背宜圆厚,腹宜突坦,手宜温软,曲若弯弓,足宜丰满,下宜藏蛋,所谓‘整’也。五短多贵,两大不扬……”
“乖乖,佩服,你小子读懂了《曾国藩冰鉴》,好样的。看来,今后在小秘面前我老白可不敢含糊罗。”
我心里暗暗得意,看来还是多读书好,也赞叹老白肚子里确实有道道,不是吹的。
白书记喜欢读书,也喜欢买书。每次我陪他逛书店,他一买就是好多本,书很杂,品位高。
有一次付款后,我对营业员说:“开张发票吧!”
走出书店,白书记立马说:“小严,将发票给我。”
“我找工会给你报销得了,几百元那。”
“别拖人下水,小子,我老白不清清白白还叫老白吗?”硬是将发票要过去撕了,还用眼睛剜我一下,“少给我出馊主意,小心我‘清君侧’。”
虽然在社会上“混”的资历有限,在厂机关工作时间也不长,但我看得太多了。现在有几个领导能这么廉洁这么坚持看书学习呢?忙呵累呵,许多精力都花到饭局酒桌舞厅一些无意义的应酬里去了。前天,我们主任还将几张买书、买健身器材的发票,让我找工会主席签字报销了哩,说是某某领导交办的。可白书记常说:“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尽量避开不必要的应酬,经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工作学习到深夜。在许多人眼里,白书记是个不合时宜的“另类”。
给老白当秘书其实也很好当,主要是常常要跟着他蹲基层,跑现场,身子有些累。写材料是让秘书最头痛的事,他却对我说:“小严,别以为当官的离开了笔杆子这根拐杖,就走不了路,上不了台,讲不了话,没有这回事。咱俩约法三章,除党代会、政工会、职代会、年度总结会的工作报告要你们秘书起草外,今后不管大会小会,凡要我白干森出面讲话、汇报的材料不要你写,每年一度的述职报告不要你写,各种个人署名文章不要你写。但有一点,下面的情况要给我摸准吃透,我要啥你给啥,准确无误。”我不知深浅轻重,高兴得直点头。我最怕在领导面前过材料,当官的不生小孩不知道X疼,秘书们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弄出来的东西,他们轻轻松松,说推翻就推翻,有时还劈头盖脸批一顿,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暗暗庆幸跟白书记当秘书,起码心不累。
过了不久,我才知道自己庆幸得太早了。不给老白写材料其实比给老白写材料还要累。每次厂里开大会,都有党委书记做重要讲话一项。老白总是超前运行:“小严,你看我讲点啥,你先给我出些点子、准备点资科,明后天咱俩合计合计。”一天多时间里,我吃不香,睡不宁,给他想思路,找素材,弄资料,搞卡片,忙得屁颠屁颠。有一次,我脑子一团浆糊,不成道道,他很不高兴:“我白干森的秘书,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腹存干货,胸伏谋略,下笔成文,出口成章,否则,不配。”这才知道前任秘书们“出走”另有原因。思路、情况“合计”好后,我给他将准备好的资料摆满一桌子,他给我泡好茶、摆上烟,还有点心面包,要我陪他开夜车。他伏案疾书,我喝茶看报。累了,就和我扯点淡,提提神。我迷糊过去了,他就拿件衣服给我盖上。有时被他轻轻拍醒,或问一个词、一个字,一段名言,或几个数字、某个事例,一忽悠就是一通宵。然后上卫生间抹把脸,陪他在机关大院遛圈子,松筋骨,完了他请我在路边吃早点:“小伙子,对不起,跟着我又受罪了。”继而劝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古人能做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接着鬼精神地开展一天的工作。
有一次,他的讲话被掌声打断了十多次,会后三级单位的头头们纷纷打电话给党办,要求打印下发,组织职工学习。他知道后在办公室手舞足蹈,“看看,看看,这才叫领导的水平,出效果了吧。”接着将讲稿交给我,“帮我把把关,注意标点错别字。”我心里高兴:“当仁不让!”
“得,美的你又不知道北了。”
“不知谁不知道北了呵!”
“去,去,去!”
和老白在一起,既是上下级,又像哥儿们。累得舒坦。
三
这天白书记不外出,我和党办的几个哥儿们在侃酒场上听来的各种段子,澎湃得连走廊里都浪着笑声。主任敲门警告:“收敛点!小严,白书记召见!”打了一个快去的手势。
我推门,见张寡妇和十三四岁的儿子坐在沙发上,两杯茶水冒着热气。
白书记在打电话。
“黄主任吗,我有两个客人,安排在宾馆住几天。他们从乡下来,请各方面关照好。”
“书记,今天准备上哪?”
“你带张大嫂先去宾馆住下,安排好了再来见我。”
送“客人”出门时,老白安慰张寡妇:“大嫂,给我三天时间,不能再让你白跑了。”
张寡妇是维修大队的一名遗属,住在四川老家。丈夫是拖拉机司机,十年前被特车大队的黄河水泥车撞翻车,因公死亡。当年张寡妇在县办企业上班,没要求解决油田户口。后来企业垮了,收入没了,近两年几次找到厂里,要求落户,解决工作和孩子上学问题。油田形势变了,工会也没太当回事,一直没有解决。几次要找白书记,被人挡了驾,张寡妇每次满怀希望来,流着眼泪归。这次她运气好,白书记见她和儿子在厂机关大院伤心流泪,就请她上办公室,算是“通了天”。
“小严,给你一个任务,两天时间将张大嫂的情况调查清楚,后天向厂领导办公会汇报,要有自己的观点。”
这事我清楚,还用调查吗?但我不敢驳老白的面子。心想,赶紧弄个调查报告,剩下时间看点书,我怕老白拿知识考我,更怕他真心向我请教时我回答不上来。我先上维修大队问了问当年出事的情况,又到厂工会找出处理后事的文件及近年的困难补助,接着向厂工会彭主席做特别汇报。他也是厂领导,又是主管,我不能背着他搞调查,下结论。我见彭主席只哼哼,不表态,心中有了底。
我将写好的调查报告给主任审阅,他给我来阴的,说:“书记亲自安排的,我就不看了吧。”
我向老白汇报,他给我来粗的:“脱了裤子放屁,下午就开会,还要我看什么看,你就不能放我一马?”
“好,你们!不看就不看,给我一个露脸的机会,巴不得。”我心里想。
厂领导办公会上,我对张寡妇从丈夫出事到处理结果、从十年来给她的照顾到她历年的来访、从油田解决家属户口问题基本终结到目前体制改革和人员分流压力,有条有理做了归纳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张寡妇的问题目前无法解决。
我抬起头,只见老白一张灰脸,嘴角直扯:“请彭主席说说!”
彭主席不长脸色:“小严的调查是实事求是的。”
老白“啪”的一声,将笔记本狠狠放在茶几上:“大伙也说说!”
无人吭声。
“我看小严的这个调查报告,彻头彻尾没有一点普通人的感情!这两天我也摸了摸情况,张大嫂的丈夫在往井场送料途中被撞死,本人没有责任,属因公死亡。张大嫂十年来,带着孩子艰难度日,历年的困难补助没有超过随矿遗属,她几次来油田,住在老乡家,没有胡搅蛮缠。按规定,孩子年满十八岁后,取消抚恤金,现在孩子正在上初中,如果问题不解决,将来就要辍学,如今企业走向市场,可社会福利保障很多方面不到位,张大嫂不找油田找谁?大伙说说,我们该不该管?管不管?翻翻江南油田的历史,有哪个单位不管遗属的,没有先例!这么大的一个采油厂,还解决不了一个因公死亡遗属的一点困难?丢共产党的人啦!这个调查报告还有一点人味吗?我看没有!羞愧呵,对不起因公死去的职工!”老白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厂办李主任,你去宾馆请张大嫂和孩子来一趟。”
老白拉着颤颤巍巍的张大嫂坐在沙发上,敬上茶:“大嫂,对不起,这些年苦了你和孩子,是我们的错,今天我们厂领导都在这,我代表大家给你赔礼道歉!”说着,就向张大嫂深深鞠了一躬,“大嫂,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咱们采油厂的人了。”
张大嫂拉着孩子双膝一曲,哭喊着:“感谢……领导,感谢……共产党……”
一屋子的领导瞠目结舌。
“老白,我上了你的当!”我在心里吼。
四
从四川回来,我立即给老白打电话,老白说:“好好休息,明天来见我。”
我把调查张寡妇这件事称为“调查门”事件。在美国,主流媒体对白宫重大丑闻一般都称为“门”,如尼克松窃听案称“水门”事件,克林顿桃色新闻称“拉链门”事件,风传全球,家喻户晓。“调查门”事件在采油厂弄得满城风雨,使我颜面丢尽,也使我心灵受到震撼。记得会后老白找我谈心,“小子,人是要经过一些挫折的。对你的批评是过了些,也怪你运气差,代人受了一些过。不管你今后能不能当官,但要记住一句古训,‘王者之道,厚爱其民者也’,标准低点,起码要学会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老百姓可真不容易呀!”
其实,老白一鞠躬,寡妇一下跪,我当场就服了。
“不过,你当时太主观武断了,还有厂长在嘛。”
“去你的,小子,别低看了白某人的水平,会前我早就和他通过气了。”
“好哇,你俩合伙整一个小秘书!”
“斤斤计较,不是男人,能曲能伸,才成大事!”老白叹了一口气:“有的人当了几年官,四肢、心灵都麻木了,不镇一镇不行呵。想想山窝子里的穷乡亲,想想我当年参加工作时光着脚丫子进油田,我不能对老百姓有半点马虎忘本那。”
特事特办,只三天时间,就为张寡妇办好了落户油田的手续。老白要我陪张寡妇回四川老家一趟,帮助处理家务问题,办转户口关系。“小子,快去快回,我保证让张大嫂住上房子。”昨天一回油田,我就将张寡妇带到一套五十平方的旧单元,房内粉刷一新,窗帘、桌椅、生活用品齐全。在屋内等候的一名工会干部说,白书记安排的,房子长期借住,等孩子参加工作后再办买房手续。家俱是办公室淘汰的,不要钱。大嫂的工作安排在厂分流企业,工资每月四百元,超产有提成奖,加上因公死亡抚恤费,母子生活、上学费用基本不发愁了。张寡妇感动得不说话,尽流泪。
我在心里感叹:张寡妇好福气,遇上贵人了。
见到老白,他盯着我看:“十来天不见,小子,瘦了。农村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呵,历史那么悠久的一个大县,国营企业一个不剩,张大嫂所在的小厂被卖了,良田里都是老弱病残,青壮年流浪飘泊去了。贪官污吏们无法无天,一个小鸡巴村长的房子修的像宫殿,老百姓苦呵,农业仍然很危险呵!书记呵,谢谢你给我机会呵,四川之行,受老鼻子教育了呵。您别说呵,像你们这样的干部,是真共产党呵,江南油田,是社会主义的圣地呵……”
我还要“呵”下去,被白书记不耐烦地打断了:“得,得,人小毛病老,不深入调查,下车伊始,乱发议论,以一斑代全貌,胡做结论。忘了上次调查张寡妇的教训?!”
“白书记,中国的问题大呵。”
“年青人,别老气横秋,叹天感地,要风物长宜放眼量,与时俱进,充满信心。”
“有急事?”我差点喊他“老白”。
“有大事,急得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捞心呀!”
说着,他拿给我一大迭资料,“托同学朋友寄来的。”全是深圳、海南、珠海等地企业情况介绍,“拿回去,三天时间,全给我弄透它。”
“又给我下的什么套?”我心有余悸。
原来,老白又要我给他“分忧”,要我陪厂劳资科秦科长带几个人去南方考察企业。全厂历年积压待业子女近三百人,是家长的心病,也是老白的心病,他和厂领导从长计议,想‘打枪的不要’,偷偷从企业成本挤出一块资金,打算在深圳、海南等地筹建采油厂劳务输出办事处,组织职工子女“走出油田闯市场,打工创业开新宇”。
“白青天远见卓识,正义之举,实乃万民之福!”我侃了一句。
“小严,你还小,天下父母,到死都在为子女操心。张大嫂不远千里,跑来向人痛哭流泪,下跪谢恩,还不是为了她没有父亲的儿子吗?”每当焦急时,老白一根接一根抽烟,这不,烟缸里的烟蒂又冒顶了。
“民跪于我,掌我脸也,戳我心也!小严,批评你悲观,可有时我也高兴不起来呵。”
我看到老白眼里有了泪光。
“请书记放心,我们尽心尽力,将好事办好。”
“这话我爱听,好事办不好比坏事还坏。我已安排宣传科策划了一套宣传材料:‘铁人的后代,创业的尖兵’。全套彩印,一千份,你们考察一路给我散发一路,让外界知道,石油人都是好样的。”
望着老白发青的眼睑,我的心有点潮了。
五
出差一个多月,我归心似箭,一是想我的女朋友,她在电话中煽情,在短信中滥情,弄得我心急火燎,就是想见她;二是想念老白,他虽然是书记,但在我眼里是忘年交,和他在一起,觉得心里充满豪气,身上有股正气,很充实。当带队的秦科长要我提前回来向领导汇报时,我高兴得一蹦老高。
官大胆子大。老白说干就干,一下投资600多万元,在深圳、海南买了房子,安排了专职人员,设了两个正科级劳务输出办事处,动员组织二百八十名子女与几家企业签订了劳务合同,开欢送会,戴大红花,派专人送往目的地。在互联网上开设了专门网站,鼠标一点,家长随时可以浏览孩子的工作情况,再也不用担心散兵游勇们闹动静了,去了后顾之忧。此事被人以违反成本管规定告到江南石油管理局,局领导虽然没有深究,但老白被招去挨了局长一顿狠批。
上车时,我见他脸色难看,问:“有情况?”
老白哼了哼:“都是你们这些小子们把事情办得太漂亮了,一下花了600多万,内奸作祟,惊动圣驾,老头子心疼了。看看,出效果了吧!”
听党办头儿说,白书记已开始在动脑筋,超前运行,从各种渠道在偷偷筹集资金,凡采油厂集体组织外出打工的职工子女将来如彻底脱离油田,在外地成家购房时,120平方米以内,每平米赞助500元。还要形成一个“秘密文件”。不管成不成,听了让人感动、温暖。
“不怕,权为民所用,没装个人腰包,理直气壮。”
“得得得,我老白还要你小子鼓励?”
“挨批心里是啥滋味?”我报复他。
“不好受,有些事合理不合法,不能干也得想办法干呵!”
我点了点头。
老白不服气:“你点什么头,你是头还是我是头?小子少幸灾乐祸!”
“我是代表全厂职工支持你嘛。”
老白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说一句话。
车快到采油厂,我轻轻喊老白:“书记,是上办公室还是回家休息一下?”
他太累了。
白从迷糊中抬起手腕,“十点半了,”转过头,征求我的意见,“快三个月没见儿子了,我想去看看,行吗?”一脸的慈爱。
“去呀,该去看看了。”
“那就去商店,买点水果。”接着自侃了一句,“孝子孝子,老子孝敬儿子罗!”一副幸福自豪的样子。
老白家族生育很计划,单传好几代,到老白名下也只有儿子白浩洁。儿子三年前从石油大学采油专业毕业,分配在井下作业23队实习,一直干到现在。与他一道毕业的几十名本专科生实习一年后,有的专业对口,有的特殊照顾,分到理想的单位,而白浩洁因白书记的“牵连”没有挪窝。组织科长想到白大婶常年背着药罐子,小白实习期满时,提出调他上地质研究所,离家近些。可老白说:“不行呵,艰苦的岗位连科长的孩子也见不到,我没管好,失职了,我不能连自己的孩子也管不住呵。”
白浩洁担任技术员,上井顶班去了。白书记对值班副队长说:“今天纯粹是私事,来看看浩洁,见不着,没关系,你不要张罗什么,我去他宿舍看看。”
小白的宿舍内,被子床罩黑乎乎,地下脏乎手,脸盆一堆衣服油乎乎,床下塞满啤酒瓶子,窗台上放着一块吃剩的馒头,长了毛。
老白扫了一眼,皱起眉头,面向副队长:“领导,狗窝乎?这可是新时代的作业工公寓楼,不是当年老工人住地窝子的年月呵。过去老部长康世恩下基层,首先看三样,宿舍、食堂、厕所。这三个方面搞好了,队上的工作肯定差不了。这是个精神状态问题,还是要不忘老传统,向解放军学习,现代化加规格化加科学化加高水平。”
值班副队长连连检讨,要找人帮忙收拾。
白书记说:“你们谁也别动手,让我来管管儿子吧,尽尽父亲的责任。这浑小子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坏了呵。养不教,父之过也。”
副队长说:“我打电话让小白回来。”
老白摆摆手。
我要帮忙,老白不让:“你去找几个职工聊聊,了解点情况,不要管我了。”
“到吃饭时间了。”
“给我送两个馒头来!”老白嫌我啰嗦,不高兴了。
从中午十一点干到下午二点多,老白给小白洗了被子床单、衣服袜子,擦了窗台,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换上,室内焕然一新。又将一堆啤酒瓶子送到食堂,这才住了手。
副队长会看火候,趁机组织职工整宿舍、扫走廊、擦玻璃,一脸愧疚。
临走,老白叮嘱副队长:“劳神费心,拜托给我把浩洁带好,我代表他妈谢谢你们!”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呀!”上了车,我一边感叹,一边学老白的口气,“干得不错呀,看看,出效果了吧。”
“小子,别笑话,等你结婚生子后,说不定比我老白更可怜。”
“要是这样,我不结婚了。”
“嘴硬!”
六
秘书是长官肚里的蛔虫。这几天一看老白灰灰的神情,我就知道不对劲,就问:“又有情况?”我以为他又挨上头批了。”
“难哪,四面楚歌。”他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摔给我,“看看吧,与敲榨勒索有什么两样?”
里面尽是烟酒餐饮招待一类的发票,少则几百,多则几千。
“哪来的?”
“娘的个X,不要脸,大黄县检察院反贪局的一个什么鸡巴局长送到厂办,大言不惭,要支援一下?”
老白每当真生气时,就骂粗话。
“这很正常,工农共建嘛。”我笑。
“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呀,又是三万多。”
采油厂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油区,与大黄、小章、中强、滩口四个县交交叉叉,改革开放以来,工农关系日益恶化,老百姓砸井口、钻管线,偷油抢油;挖公路,设卡堵车,无理纠缠成风,村长、乡长甚至县干部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有一个乡长开脱贫会熊村干部:“生在油田,长在油田,你们还穷、穷,真他妈的没本事,笨呀,傻呀!那就啃自己的球蛋吧。”公开鼓励偷、支持抢。近几年,县里动不动巧立名目,找厂里拉赞助,开口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一年好几次。还有各衙门上门敲竹杠,尤其权力部门管卡压,不愿给也得给。不然,井下作业、基建项目、施工道路场地及采油生产无法开展。采油矿有一个矿长,被反贪局请去交待问题关了好几天,结果啥事也没弄出来,要了十万元的赞助费才放了人。采油厂成为一块肥肉,四面八方都想啃几口。老白说“四面楚歌”一点也不假。千方百计协调工农关系,维持正常生产,减少企业损失,是采油厂的一项重要工作。
“全国油田都这样,怎么办?”我说。
“正常的共建要坚持,发动群众反敲榨、反勒索!”
老白安排我去找厂办李主任组织人写几份大黄县检察院反贪局长送给采油厂发票十五张的证言,要我和党办主任各写一份某某反贪局长在采油厂报销的现金三万五千元的证言,“将发票复印好后马上找财务报销,小子,逼上梁山,看老白的!”
下午,老白带着我和党办主任到了大黄县检察院,送发票报销的局长姓阴,下巴有点歪,脖子上有巴痕,不知动过什么手术。见了我们嘻嘻哈哈,一口一声“哎呀”,像熟了八辈子似的。
白书记叫我和主任喝水,他和阴局长神吹胡侃起来。
“老阴,忙吗?”
“哎呀,上云南昆明、西双版纳转了一圈,哎呀,几天前才回来。”
“有什么新闻,侃侃。”
“哎呀,出门才知世道变。一上车,哎呀,一个二十出头的导游小姐,讲了一个笑话,我听了都不好意思,哎呀,她却若无其事。”
“讲讲,让我们两个小伙子开开耳界。”
“哎呀,有一个老头去旅游,将一只乌龟带上飞机,怕空姐发现,哎呀,就将乌龟藏在裤裆里。老头身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哎呀,老头爱龟如命,过一会儿就拉开裤子索链,给乌龟放放风。老太婆想看稀奇,伸头一看,哎呀,发现龟头,大惊失色,说:‘哎呀,我这辈子结了六次婚,看见长眼睛的家伙还是第一次呀!’哎呀……”
四个人哄堂大笑。老白抹着眼泪:“老阴,你就会编故事,骗人。”
老阴下巴左歪右歪,一个“哎呀”接着一个“哎呀”,神彩飞扬。
老白见火候已到,打住话题,示意我将报销的钱拿出来。
“阴局长,你上次找李主任报销的发票,我给办了,三万五,请点一下。”老白说。
“哎呀,不好意思,怎能劳驾你大书记送来呢?哎呀!”阴局长一脸阳光。
“阴局长,今天一是来送钱,二是有几句话要说,”老白严肃起来,“这些年,你上我们采油厂一共报销了多少次,多少张发票,多少钱,什么时间,我们在纪委建了一本账,每次都有人证物证。古人云:‘自知者英,自胜者雄’,下不为例,希望你今后再不要这样干了,我们负担不起,你是个明白人,人就怕逼急眼,听说你也是苦出身,今天有这个职位不容易。”说着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迭纸,“这是这次报销的所有证言材料,你看不看?”
阴局长脸上阳光顿消,一片乌黑,下巴左右歪得更加厉害,结结巴巴:“哎……呀,白……书……记,你……何必……这……这样呢?哎呀……”
“不这样,你没完没了地‘哎呀哎呀’敲我们的竹杠呀!”
“哎呀,我……我,也有难处呀,哎呀……”
“阴局长,各有各的难处。今后我的人犯了法,你该立案就立案,该抓就抓,我决不庇护。你不要‘哎呀哎呀’,只要你不故意为难我们,保证还是朋友,今后你们真有过不去的坎,能帮的我还是会帮。”接着从西服口袋掏出微型“随身听”,在阴局长面前晃了晃,“请原谅,今天的谈话我录了音。告辞了!”
阴局长的下巴从一歪一歪到一扯一抽,面如死灰,还是硬撑着:“哎……呀,吃了饭再走吧,哎呀!”
老白说:“来日方长,我还要找你们县委书记谈点事。”
上了大公路,老白要司机打转车头:“回府。”
“哎呀,”我学阴局长,嘴巴一歪一歪,“什么录音,恐吓国家公务员,该当何罪?”
“以牙还牙,以毒攻毒。”
“不是要去找县委书记吗?”
“找个球!”
七
好长时间没有和白书记在一起了。他忙他的,我忙我的。
年终岁尾,特忙。党办、宣传、工会、厂办的几个笔杆子准备职代会、表彰会、政工会的材料,累得加班加点连轴转,老白和厂领导研究重要工作,参加各种会议,慰问劳模遗属、统战对象,走访地方政府、沟通各类关系,来去匆匆脚点地。有一天碰巧和老白在小便池放空,他刚从大黄县回来,浑身酒气冲天,人却清醒,小声对我说,“‘罔敢湎于酒’,委曲求全呵。县委县府那帮人想灌倒我,‘阴歪嘴’当着县委书记替我代酒,被县长臭骂了一通。”接着问,“‘阴歪嘴’有多长时间没来找麻烦了?”
“综合各路情报,有快半年了吧。”
老白裂嘴就笑,“看看,出效果了吧。”
尿完,老白将手中那根东西左右甩得特别有劲,有几滴尿水落到我刚穿的新裤子上了。
一晃到了正月初一,早上老白参加完全厂科级领导团拜会后,一猛子扎到井下作业施工现场、采油队井井站站,就再也不见人影,让我这个“相对固定的贴身秘书”和女朋友结结实实过了一个春节,玩了个痛快。直到初八才要我跟他着开了几个节后收心会,我的“贴身”工作又走上了正轨。
他召我到办公室,将门锁死,神密兮兮。
“委我重任还是给我设套?”趁着过年的喜气,我侃他。
“典型的逆反心理,我劝你别混同于一般老百姓的心度,认为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人。”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呀!”
“呀什么呀你,有正事。”
说着,将写字台上一个大纸包打开,里面全是信封、红包,有厚的、有薄的,有大的、有小的。好大一堆。他随手打开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迭钱,至少三五千元。“来,小子,帮我拆封清点、登记造册。”
“哪来的?”
“你还猜不到?明知故问,一个春节就收到这么多。”
每到逢年过节,碰到红白喜事,下级单位给上级单位、兄弟单位与兄弟单位、地方政府与企业之间,都要互相花公款给领导送“信封”、红包,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有的靠这个暴敛钱财,成为富翁。我向老白伸了伸舌头,准备好纸笔。老白拆一个封或包,清点一遍,交给我,我再点一遍,最多的上万元,最少的也有八百元。然后照信封、红包上的落款登记,忙了一个多小时,才清点完,用计算机一累计,乖乖,老白一个春节收了十六万三千六百元。
我惊愕,但克制着。
“当官多好呵,一个春节的收人,一个普通工人一辈子也挣不来呵,老百姓说什么“隔一个毙一个”真是有点道理呵,我看你白书记怎能做到一尘不染呵……”我心里正“呵呵”着,老白拍打着红艳艳、齐整整的一码码票子,说:“小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怎样嘀咕,你说该怎么办,我是把你当亲人在商量呀!”
“收下嘛,又不是你一个人,厂领导辛苦一年,效益也不错,各单位感谢感谢也是应该的。”接着侃,“看看,效果出来了吧。”心想,我才不接你的招呢,你前几年不是没收过,今年怎么突然征求起别人的意见啦?害领导之心不可有,防领导之心不可无呵。
“小子,你够损的。不强人所难,这钱要收我还等现在拆封?我要采取一个行动,打击打击你的逆反心理。求你帮帮我,给我设计一个‘采油厂党委书记白干森廉政网页’,挂在厂的主页上,原则是透明公开,细一点,全一点,水平高一点。君子坦荡荡,放心,不会给你设套的。”
“来真格的?”
“老白什么时候来过假的?你小子总喜欢怀疑一切。”
“哪你就被动了,往后得戴着镣铐跳舞了。”
“是呵。人都有两面性,我也需要钱,你阿姨是油田家属,没工作,又常年生病,花了我很多钱,儿子洁洁工作时间短,将来结婚买房子,我都要考虑。但古人说的好,‘临财莫如廉’,不能拿的钱物我坚决不能拿,这是一条底线。人哪,要时刻给另一个自己套上绞索,拉紧它,让他的邪欲没有喘息的机会,这一个自己才活得平安,顺畅。”老白吁了一口气,“小严,七情六欲,我战胜自己也不容易,别以为我做秀唱高调,这可是真实的感受那。”
我相信老白。
现在的环境,当一个坏干部太容易了,当一个好干部太难了。有时候,你想当好干好,它不让你当好干好,四面八方,前后左右,围追堵截,管卡逼压,你只有妥协,只有随波逐流,只有同流合污,否则,寸步难行。我知道老白在突围,突自己的“围”,突环境的“围”。我应该理解他。
为了老白,我老老实实坐在他的电脑前,从个人简历到为官从政理念,从本人座右铭到岗位责任,从家庭成员到工作单位、职务,从住房面积到主要财产,从每月工资奖金到月度年度收入,从总开支到总结余,等等,来了个纲目分明,一网打尽,特别为老白每天的公务活动和就餐情况设计了一张大表,需要及时填写,每月更新。挖空心思,调动智商,折腾了一整天。
我请他过目,他看了好一会,“不错,文图并茂,货真价实。内容我来填。你小子真会算计人,有了这个网页,我老白哪怕是一点蛛丝蚂迹也逃不过老百姓雪亮的眼睛了。”接着叹了一口气,“有些属于个人秘密,可谁叫我是人民的公仆呢。”
“给你挂到主页上去吧。”
“你慌什么,恨不得一步就把我推进火炕,说你小子损你还真够损的。”
“是你求的我帮忙的呀!”
“我自己会挂,但不是现在。小子!”
八
虽说我是老白的“贴身秘书”,但论资格,很多场合我是不能去的。
这两天,我的顶头上司党办主任在我面前讲到白书记两件事,唾沫飞扬,五体投地:“少见哪!痛快呀!”
春节前的一阵子,正是我们几个笔杆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党办主任和两名副厂长陪白书记上滩口县慰问走访县委县府,带去了一张十五万元的支票,用于工农共建项目,县长、书记乐开了花,非留白书记吃个便饭不可。白书记无法,吃就吃嘛,可进餐厅一看,两大桌上的酒菜,叫咱采油厂简直没法比,对虾、王八相当于咱们采油厂宾馆上咸鸭蛋、花生米,白书记脸色越吃越不自在。酒过中巡,县委县府一个个向白书记敬酒,白书记心一狠,来者不拒,最后和县长骠上了劲,主任和两个副厂长劝他,他眼一瞪:“石油工人一声吼,不喝啤酒喝白酒!我难道怕他谢光头。”
县长姓谢,头上没毛,老白一口气和他干了三大杯。
谢光头舌头打结:“你……老白……厉……害!”
“我哪有你谢光头厉……害,你……他妈……坐地虎,欺负……我……采油厂,昨……天……挖路堵车,今天……借……环保……罚款,明……天……抓人……审……案,后天……狮子……开……血口,要钱!知道……么,老子……们……给给了……你们……多少钱……钱,都有……账……账哩,惹毛……了,狗……急……跳墙……墙,老子……背着……行李,揣着……账……账本,到省纪……委……中纪委……委委……讲理……理……去!”随手一掀,碗呀碟呀杯子呀摔了一地,接着,头一沉,伏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主任和副厂长们一个劲地向谢光头等人说:“对不起,书记喝多了。”
谢光头说“没事……事,老白……好朋……友……友,大……大大的……好朋友……友友!”也被人扶躺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最后主任和副厂长架着白书记出门时,他一边迷糊一边骂:“谢光头,老百……姓……姓,种地贷……款,工……人下下……岗……岗……,发不出……工资……资,你他妈……的……山……山珍……海味……海……味,花……天……酒地……地,混……球……球……”后面县委县府的干部跟了一大帮,一个个面面相觑。
车上了公路,白书记打了一个呵欠,清清白白地说:“没事,回家睡觉!”
第二天,谢光头专门打电话向白书记请安,赔礼道歉,自责没有保护好白书记。
主任讲的眉飞色舞,觉得自己见了大场面,自豪,过瘾。我心想,白书记整“阴歪嘴”你还没有看见哩。我心疼白书记,他常用古训劝人:“饮酒过度,伤生之源。”我知道,为了全厂的利益,他是不得已拿自己的健康和这班人较劲呵。
主任讲完这一段,打开文件柜,将常委会活页记录本交给我,要我编号编页归档。厂党委常委会,一般研究重大问题,只有主任能列席做记录。“惊心动魄呀!主任说着就忍不住向我透露记录上没有的内幕消息。
我心里好笑,老白的心思性格我还不比你知道?
常委会上,研究完有关工作后,白书记将春节收的礼金十六万三千六百元码在桌子上,面对六位常委,问: “一个春节,我收了这么多,说说,各位收了多少?”
六个常委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我是书记,敢亮,大家有什么不敢亮的?又不打棍子,希望实事求是。”
厂长无路可走:“我可能比书记收的还多一点,下来再回忆一下,弄个准数。”纪委书记平时说话很流畅,此刻却有点结巴,:“比书记……少,大概……在十万……左右……吧。”
其他四位低着头,说大概也在这个数左右,回去清一下。
老白说:“同志们那,今天我们是自己救自己,‘贪者,民之贼也’,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我们全都毁了。过去几年,我也收过,数目较小,我没声张,全偷偷交给纪委了,建了一本账,按规定做了处理。我明哲保身,失职了。也是想让大家过得舒服点。俗话说:‘主家不正,一屋邪神。’但这样会害了大家,害了这个班子,败坏了风气。”接着将钱推到党办主任面前:“我带头,上交!”继而面向大家,“从常委做起,在厂内部,今后不管任何情况,一律不收礼金。我们坚决不收,下面就不敢再送了。对外交往所收礼金,一律登记上交。上局机关办事,坚决不送礼,办不成,找局领导理论。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一级带一级,风气就会好转。我的想法如没有不同意见,请常委表决。”六个常委默默地举起了手。“我今天在石油网咱们采油厂的主页后面挂上了‘白干森廉政网页’,现在就可以点击,请大家监督。”
主任一脸兴奋:“小严,乖乖,三天之内七个常委一下交了七十八万八千元!”
我抒了一下情:“美好的春节呵!”
从此,老白上缴礼金引发的震荡及个人廉政网页成为江南油田的一条奇特的新闻,一道亮丽的风景。
官场议论纷纷。
网民好评如潮。
我自作聪明找老白:“书记,你最近表现不错,是不是让宣传科和《江南石油日报》联系一下,为采油厂廉政建设搞一个系列报道,震它一下。”
“我说你小子够损的吧,想给我下套是不是?震谁呀,好像全中国就我白干森清正廉洁,”沉思了一会,“有些事,我是要说要做,打雷下雨;有些事,我是不说不做,死水一团;有些事,我是只做不说,默默无闻。小子,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你还嫩了点。”接着侃我,“小子,马屁拍不到点子上,效果出不来了吧!”
“你说的对,现在有谁愿当廉政典型呢,哪不是傻逼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别污蔑我呵。”
“我明白,你心中无冷病!”
我知道老白想的是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他不得不有所顾忌,有所考虑。只做不说,老白有老白的难处。再说,油田宣传部、报社那帮笔杆子不比我厉害,好弄他们不早下手了?
但有时我就是喜欢和老白斗斗嘴。舌头痛快,心里舒服。
九
时间如驹过隙,一晃跟着白书记五年了。年底,老白五十五岁还差半年,他总觉身体不适,很累,向油田组织部送了一个报告,要求提前退居二线,当调研员。
我劝他:“别人想将年龄改小,多干几年,你倒好,自动下台,别人会怎么议论?”“走自己的路,办自己喜欢办的事,让人家说去吧!”老白说。
这些年,老白工作思路开拓,自身洁净如镜,把一个上万名职工的采油厂打理得顺顺当当,安安全全,平平稳稳,年年超产,效益不错。但上级对他态度暧昧,既无表扬也没批评;他官场上公事公办,朋友不多,麻烦也少;地方政府官员找不到他的什么茬,既服他又惧他。“阴歪嘴”、“谢光头”过一段时间就看他一次,喊他大哥。采油厂的职工群众都亲他敬他,有时夜深他遛着慢步下班,路灯下有人围在一圈打扑克、下象棋,有人喊他“白书记”,他就不客气拢过去,入伙打几圈或杀几盘,高兴得大伙乐滋滋的。
跟着白书记,我长了不少见识,成熟了许多。朋友们笑我说话办事和书记“一副嘴脸、一副腔调、一副模样”。新婚的妻子以我的思想、人品、才干为荣,“你是我的骄傲呵!”每次做爱后,妻子就搂着脖子在我怀里抒情。我就借老白的口头禅和她打趣:“看看,效果出来了吧!”妻子就一脸迷糊,轻轻玩摸着我的两个蛋儿:“你在说啥呀,坏蛋!”
对老白的申请,油田领导丝毫没有挽留之意,很快就批了。组织部长对他说:“老白,明智之举呀,高人呀,下步,处级干部五十五岁,一刀切,全下。”
对老白的卸任,职工群众甚为惋惜“再要找这样一个廉洁为民的好书记,难哪!”厂六大常委表情愉快,全身好似轻松自由了许多。我再不能“贴身”跟他了,心中很是落寞,常上他的办公室去聊聊,他反而安慰我:“小伙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好干!”但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清冷与孤独。
在老白退居二线后不几天,采油厂党委下文提升我为党办副主任。我去感谢他,他摇摇头,“不关我的事,是党委的安排。”接着又有些伤感,“水至清无鱼,人至清无朋呵!”但又坚定地对我也像是对他自己说,“人是要有一定的坚守的!”
“书记,我决不会白跟你五年的。”
这些年,老白从来没有为接待自己的亲属在厂宾馆吃顿饭。办完了离任审计移交工作后,他要党办安排一桌饭,嘱咐规格高点,请了七名平时找他解决问题而没有解决的老工人,要我和主任做陪。席间,老白向大家一个劲地道歉:“在我任职期间,你们几位反映的实际困难和问题,我实在没有能力解决,有愧呵!”说到动情处,眼泪禁不住往下流。
老工人一个个哽咽,喊白书记,“我们不怪你,不怪你,有你这颗心,我们满足了。”
“各位体谅我,我心也不安呵。”
餐后,老白拿出一千元钱交给我,要去结账。我几乎大喊起来:“书记,你说,这钱,我能收吗?”
主任一双泪眼,望着他说不出话。
十
怎么也想不到,白书记竟有如此灭顶之灾,让人猝不及防!
在白书记退居二线不到一个月,记得那是个晴朗明亮的上午,我的心情愉悦而庄严。
主任出差没归,我笫一次以党办副主任的身份,列席参加厂党委常委会。我一丝不苟地做着记录。新书记手机响了,接听后脸色突变,惊呼,“人现在在哪?”立马合上手机,“休会,赶紧上医院,白书记的儿子出事了。”
好多人围在急诊室,新书记拨开众人,只见白浩洁躺在急诊床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根本就没有抢救。
院长一身白大褂,挂着听诊器,满脸悲伤:“重物击中头部,属现场死亡。”
“快请整容师,一个小时后请白书记来看儿子!”新书记说完这句话,几个常委一起哭出声来。在场的所有人不能自制,唏嘘不已。
望着一个生龙活虎的生命僵硬地在那儿躺着,想着白书记、白大婶怎么受得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脸颊,我快支撑不住自己了。
白浩洁是为了救自己的工友献身的。当井内的油管起到二百三十三根时,只听井架顶部游动滑车“咣当”一声巨响,白浩洁抬头一看同时大叫“闪开”,用身体将低头拉油管的工友撞至一米开外,一瞬间,一根油管不偏不倚砸在白洁洁头上,鲜血喷涌如泉,浩洁没有吭声,没有挣扎,转眼之间去了另一个世界。
白书记,你当初要是对自己的要求稍稍松一点,将儿子调动调动,也不会出现今天的不幸呵。只有我最深切地知道,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为了人生的某种“坚守”,付出了断子绝孙的惨重代价!想着那些大富大贵的贪官污吏们,我在问:“你值得吗?白书记!”
新书记和厂长搀扶着白书记,看着儿子的遗容,泪水在他惨白的脸上无声地流淌,足足看了两分钟,白书记才撕心裂肺一声长哭:“洁儿,你怎能忍心离我们而去呀!”同时,白大婶在惨叫中昏死过去……
我无法帮助白书记什么也无法替他承受苦难。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只有幸福才能给人分享?而苦难别人无法分担,要是能为别人承担一些痛苦该有多好呀。
白浩洁牺牲半年后,白大婶病故,两个月后,白书记查出肝癌,从此没有离开医院半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妻子尽心尽意地照顾他,给他些许安慰。
不到半年,不满五十六岁的白书记病逝。
悲哉!我双泪长流,痛哭老白一生仁慈清廉奉献,竟不得善终,全家覆没,永远消失,断了白氏血脉!我经常诅咒上苍:“老天爷,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为啥好人没有好报,天理何在,良知何存?”
老白没有什么傍亲。料理后事时,几个远房亲戚因过去求老白办事,老白没应承,有意见,连遗体告别仪也没有参加。倒是老白故乡的乡、村两级来了几个干部,喝了两顿丧酒,屁股一拍走人了。附近县市的领导也来了一些,一副开会样,互相说笑,没有悲痛,其中就有大黄县的“阴歪嘴”、滩口县的“谢光头”,看到他们我心里就骂:“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老白没有什么遗产。白洁洁剩下几万元公伤抚恤金在白大婶病故后,白书记说自己用不着,分两次捐给了灾区和希望工程。按照他的遗愿,他的一套住房交了公。还有少量一点存款,采油厂用它在油田新建的“石油陵园”买了一块墓地,将他和白大婶、白洁洁合葬在一起。骨灰安放那天,有一千多名职工家属自费雇车参加了下葬仪式。三年来,我和妻子每次去拜望他们全家,墓前总有新放的花环和挽帐。风一吹,地上的枯草和落叶发出阵阵声响,我好像听到他的灵魂在向我说着什么,心里总是酸酸的、空空的……
老书记白干森紧紧抓住我的手:“小严,我死后,一切从简,让我入土为安。”我心如刀绞,含着泪违心地说:“书记,别多想,您会好起来的!”
我是看着白书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按处级干部待遇,白书记病故后,厂闭路电视台发了消息和生平介绍,《江南石油报》在第三版用指甲盖大的地方发了三句话的讣告。遗体告别仪式安排在医院殡仪馆大院内。头天下午,我组织党办、工会、老年科的人布置会场,很简单地按惯例横挂了一条黑色挽幅。厂各三级单位、机关科室,地方政府部门送来的花圈公事公办整齐划一地摆了几排。还有几个单位的花圈没到,我用手机挨个催了一遍:“你们可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惨遭不幸、退居二线的病故老头呀!”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殡仪馆,大吃一惊,大院成了花圈的海洋,小的只有花环大,挂在院子的栅栏上、墙上;大的大得惊人,将昨天公家摆的花圈遮了个严严实实。挽带写的大都是“采油厂职工xxx敬挽”、“敬您爱您的人xxx敬挽”。有两副用白气球升上去的挽联更是令人惊叹:“白书记,贪官污吏在你面前如一堆粪土,你在我们心中是一座丰碑!”“白书记,好书记,一路走好,我们会记住你的音容笑貌!”
主持告别仪式的马厂长怕出事,吩咐我给油田公安分局冯局长打电话,多派干警参加。我在心里嘀咕:“有这个必要吗?”但又觉得有点道理。现在上下都很敏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追悼会的规模原定全厂科级以上干部和生前好友参加,顶多三百多人。谁知通知了的人许多没到,没通知的人却蜂拥而至,院内院外人头攒动,至少不下三千人。哀乐一放,悼词一念,一片抽泣之声。打头痛哭的是遗属张寡妇,“白书记,好人那,你不该死呀!”她一带动,好多人就跟着呼天抢地放出声来了,估计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有这么多人自发来给白书记送终,我觉得老白值了;也在心里大骂那些接到通知不参加追悼会的人,忘恩负义、势利小人!通过白书记的追悼会,我算是把什么都悟透了。
我为白书记自豪,
二
白干森在采油厂当了十年党委书记,我给他干了五年秘书。前五年,几个秘书都没干满一年。虽说原因不一,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白书记有水平,但处事太正直、太严厉,跟着他说不定一不小心也得罪了人,太提心吊胆,还捞不到什么好处,不如早点走人。”白书记也开通,人各有志,要走就放,他不强求。至于我,说不出原因,一直干到他去年退居二线,很舒心,也许是缘份吧。
按江南油田规定,白书记是不能单独配秘书的。但白书记在这点上却很固执,党办主任只好来个内定,在三个秘书中将我这个毕业不久的文秘本科生“相对”固定配给了他。主任告诉我,白书记出身贫寒,是六十年代末从沂蒙山区光着脚丫子参加石油队伍的,从学徒工干到采油队指导员,又从基层干部一步一个脚印干到采油厂党委书记,通过刻苦钻研,拿到了中文自学本科文凭,满腹经论,自学成才。还特别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我想,在这样的领导身边工作,应该是幸运的,即使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记得“相对”的第一天,他召见我:“你不要紧张,跟着我你吃不了大亏,也占不了什么便宜。人那,‘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活动于六艺之中’,咱俩在一起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过油清水淡、平平安安的日子,免得你父母跟着担心受怕。”
一听就知这是一位博学而有特点的领导,我就很谦虚:“白书记,我水平低,你……”
老白打断我的话:“小子,咱俩今后少来这一套!”
我心里一下就热了。
当时,白书记49岁,要身板有身板,要像貌有像貌,西服毕挺,皮鞋铮亮,大气,派头,完全不是那种“人民公仆”艰苦朴素的穷酸样。我心里就想,这哪里是山里娃出身呵,分明像高干子弟嘛。他一边整领带一边跟我说:“小严,人的仪表很重要,曾国藩说,容贵‘整’。整容整容嘛,不整哪有容。”
我随口应了一句:“曾国藩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整’非整容之‘整’,乃‘短不豕蹲,长不茅立,肥不熊餐,瘦不鹊寒,所谓‘整’也,背宜圆厚,腹宜突坦,手宜温软,曲若弯弓,足宜丰满,下宜藏蛋,所谓‘整’也。五短多贵,两大不扬……”
“乖乖,佩服,你小子读懂了《曾国藩冰鉴》,好样的。看来,今后在小秘面前我老白可不敢含糊罗。”
我心里暗暗得意,看来还是多读书好,也赞叹老白肚子里确实有道道,不是吹的。
白书记喜欢读书,也喜欢买书。每次我陪他逛书店,他一买就是好多本,书很杂,品位高。
有一次付款后,我对营业员说:“开张发票吧!”
走出书店,白书记立马说:“小严,将发票给我。”
“我找工会给你报销得了,几百元那。”
“别拖人下水,小子,我老白不清清白白还叫老白吗?”硬是将发票要过去撕了,还用眼睛剜我一下,“少给我出馊主意,小心我‘清君侧’。”
虽然在社会上“混”的资历有限,在厂机关工作时间也不长,但我看得太多了。现在有几个领导能这么廉洁这么坚持看书学习呢?忙呵累呵,许多精力都花到饭局酒桌舞厅一些无意义的应酬里去了。前天,我们主任还将几张买书、买健身器材的发票,让我找工会主席签字报销了哩,说是某某领导交办的。可白书记常说:“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尽量避开不必要的应酬,经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工作学习到深夜。在许多人眼里,白书记是个不合时宜的“另类”。
给老白当秘书其实也很好当,主要是常常要跟着他蹲基层,跑现场,身子有些累。写材料是让秘书最头痛的事,他却对我说:“小严,别以为当官的离开了笔杆子这根拐杖,就走不了路,上不了台,讲不了话,没有这回事。咱俩约法三章,除党代会、政工会、职代会、年度总结会的工作报告要你们秘书起草外,今后不管大会小会,凡要我白干森出面讲话、汇报的材料不要你写,每年一度的述职报告不要你写,各种个人署名文章不要你写。但有一点,下面的情况要给我摸准吃透,我要啥你给啥,准确无误。”我不知深浅轻重,高兴得直点头。我最怕在领导面前过材料,当官的不生小孩不知道X疼,秘书们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弄出来的东西,他们轻轻松松,说推翻就推翻,有时还劈头盖脸批一顿,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暗暗庆幸跟白书记当秘书,起码心不累。
过了不久,我才知道自己庆幸得太早了。不给老白写材料其实比给老白写材料还要累。每次厂里开大会,都有党委书记做重要讲话一项。老白总是超前运行:“小严,你看我讲点啥,你先给我出些点子、准备点资科,明后天咱俩合计合计。”一天多时间里,我吃不香,睡不宁,给他想思路,找素材,弄资料,搞卡片,忙得屁颠屁颠。有一次,我脑子一团浆糊,不成道道,他很不高兴:“我白干森的秘书,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腹存干货,胸伏谋略,下笔成文,出口成章,否则,不配。”这才知道前任秘书们“出走”另有原因。思路、情况“合计”好后,我给他将准备好的资料摆满一桌子,他给我泡好茶、摆上烟,还有点心面包,要我陪他开夜车。他伏案疾书,我喝茶看报。累了,就和我扯点淡,提提神。我迷糊过去了,他就拿件衣服给我盖上。有时被他轻轻拍醒,或问一个词、一个字,一段名言,或几个数字、某个事例,一忽悠就是一通宵。然后上卫生间抹把脸,陪他在机关大院遛圈子,松筋骨,完了他请我在路边吃早点:“小伙子,对不起,跟着我又受罪了。”继而劝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古人能做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接着鬼精神地开展一天的工作。
有一次,他的讲话被掌声打断了十多次,会后三级单位的头头们纷纷打电话给党办,要求打印下发,组织职工学习。他知道后在办公室手舞足蹈,“看看,看看,这才叫领导的水平,出效果了吧。”接着将讲稿交给我,“帮我把把关,注意标点错别字。”我心里高兴:“当仁不让!”
“得,美的你又不知道北了。”
“不知谁不知道北了呵!”
“去,去,去!”
和老白在一起,既是上下级,又像哥儿们。累得舒坦。
三
这天白书记不外出,我和党办的几个哥儿们在侃酒场上听来的各种段子,澎湃得连走廊里都浪着笑声。主任敲门警告:“收敛点!小严,白书记召见!”打了一个快去的手势。
我推门,见张寡妇和十三四岁的儿子坐在沙发上,两杯茶水冒着热气。
白书记在打电话。
“黄主任吗,我有两个客人,安排在宾馆住几天。他们从乡下来,请各方面关照好。”
“书记,今天准备上哪?”
“你带张大嫂先去宾馆住下,安排好了再来见我。”
送“客人”出门时,老白安慰张寡妇:“大嫂,给我三天时间,不能再让你白跑了。”
张寡妇是维修大队的一名遗属,住在四川老家。丈夫是拖拉机司机,十年前被特车大队的黄河水泥车撞翻车,因公死亡。当年张寡妇在县办企业上班,没要求解决油田户口。后来企业垮了,收入没了,近两年几次找到厂里,要求落户,解决工作和孩子上学问题。油田形势变了,工会也没太当回事,一直没有解决。几次要找白书记,被人挡了驾,张寡妇每次满怀希望来,流着眼泪归。这次她运气好,白书记见她和儿子在厂机关大院伤心流泪,就请她上办公室,算是“通了天”。
“小严,给你一个任务,两天时间将张大嫂的情况调查清楚,后天向厂领导办公会汇报,要有自己的观点。”
这事我清楚,还用调查吗?但我不敢驳老白的面子。心想,赶紧弄个调查报告,剩下时间看点书,我怕老白拿知识考我,更怕他真心向我请教时我回答不上来。我先上维修大队问了问当年出事的情况,又到厂工会找出处理后事的文件及近年的困难补助,接着向厂工会彭主席做特别汇报。他也是厂领导,又是主管,我不能背着他搞调查,下结论。我见彭主席只哼哼,不表态,心中有了底。
我将写好的调查报告给主任审阅,他给我来阴的,说:“书记亲自安排的,我就不看了吧。”
我向老白汇报,他给我来粗的:“脱了裤子放屁,下午就开会,还要我看什么看,你就不能放我一马?”
“好,你们!不看就不看,给我一个露脸的机会,巴不得。”我心里想。
厂领导办公会上,我对张寡妇从丈夫出事到处理结果、从十年来给她的照顾到她历年的来访、从油田解决家属户口问题基本终结到目前体制改革和人员分流压力,有条有理做了归纳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张寡妇的问题目前无法解决。
我抬起头,只见老白一张灰脸,嘴角直扯:“请彭主席说说!”
彭主席不长脸色:“小严的调查是实事求是的。”
老白“啪”的一声,将笔记本狠狠放在茶几上:“大伙也说说!”
无人吭声。
“我看小严的这个调查报告,彻头彻尾没有一点普通人的感情!这两天我也摸了摸情况,张大嫂的丈夫在往井场送料途中被撞死,本人没有责任,属因公死亡。张大嫂十年来,带着孩子艰难度日,历年的困难补助没有超过随矿遗属,她几次来油田,住在老乡家,没有胡搅蛮缠。按规定,孩子年满十八岁后,取消抚恤金,现在孩子正在上初中,如果问题不解决,将来就要辍学,如今企业走向市场,可社会福利保障很多方面不到位,张大嫂不找油田找谁?大伙说说,我们该不该管?管不管?翻翻江南油田的历史,有哪个单位不管遗属的,没有先例!这么大的一个采油厂,还解决不了一个因公死亡遗属的一点困难?丢共产党的人啦!这个调查报告还有一点人味吗?我看没有!羞愧呵,对不起因公死去的职工!”老白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厂办李主任,你去宾馆请张大嫂和孩子来一趟。”
老白拉着颤颤巍巍的张大嫂坐在沙发上,敬上茶:“大嫂,对不起,这些年苦了你和孩子,是我们的错,今天我们厂领导都在这,我代表大家给你赔礼道歉!”说着,就向张大嫂深深鞠了一躬,“大嫂,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咱们采油厂的人了。”
张大嫂拉着孩子双膝一曲,哭喊着:“感谢……领导,感谢……共产党……”
一屋子的领导瞠目结舌。
“老白,我上了你的当!”我在心里吼。
四
从四川回来,我立即给老白打电话,老白说:“好好休息,明天来见我。”
我把调查张寡妇这件事称为“调查门”事件。在美国,主流媒体对白宫重大丑闻一般都称为“门”,如尼克松窃听案称“水门”事件,克林顿桃色新闻称“拉链门”事件,风传全球,家喻户晓。“调查门”事件在采油厂弄得满城风雨,使我颜面丢尽,也使我心灵受到震撼。记得会后老白找我谈心,“小子,人是要经过一些挫折的。对你的批评是过了些,也怪你运气差,代人受了一些过。不管你今后能不能当官,但要记住一句古训,‘王者之道,厚爱其民者也’,标准低点,起码要学会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老百姓可真不容易呀!”
其实,老白一鞠躬,寡妇一下跪,我当场就服了。
“不过,你当时太主观武断了,还有厂长在嘛。”
“去你的,小子,别低看了白某人的水平,会前我早就和他通过气了。”
“好哇,你俩合伙整一个小秘书!”
“斤斤计较,不是男人,能曲能伸,才成大事!”老白叹了一口气:“有的人当了几年官,四肢、心灵都麻木了,不镇一镇不行呵。想想山窝子里的穷乡亲,想想我当年参加工作时光着脚丫子进油田,我不能对老百姓有半点马虎忘本那。”
特事特办,只三天时间,就为张寡妇办好了落户油田的手续。老白要我陪张寡妇回四川老家一趟,帮助处理家务问题,办转户口关系。“小子,快去快回,我保证让张大嫂住上房子。”昨天一回油田,我就将张寡妇带到一套五十平方的旧单元,房内粉刷一新,窗帘、桌椅、生活用品齐全。在屋内等候的一名工会干部说,白书记安排的,房子长期借住,等孩子参加工作后再办买房手续。家俱是办公室淘汰的,不要钱。大嫂的工作安排在厂分流企业,工资每月四百元,超产有提成奖,加上因公死亡抚恤费,母子生活、上学费用基本不发愁了。张寡妇感动得不说话,尽流泪。
我在心里感叹:张寡妇好福气,遇上贵人了。
见到老白,他盯着我看:“十来天不见,小子,瘦了。农村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呵,历史那么悠久的一个大县,国营企业一个不剩,张大嫂所在的小厂被卖了,良田里都是老弱病残,青壮年流浪飘泊去了。贪官污吏们无法无天,一个小鸡巴村长的房子修的像宫殿,老百姓苦呵,农业仍然很危险呵!书记呵,谢谢你给我机会呵,四川之行,受老鼻子教育了呵。您别说呵,像你们这样的干部,是真共产党呵,江南油田,是社会主义的圣地呵……”
我还要“呵”下去,被白书记不耐烦地打断了:“得,得,人小毛病老,不深入调查,下车伊始,乱发议论,以一斑代全貌,胡做结论。忘了上次调查张寡妇的教训?!”
“白书记,中国的问题大呵。”
“年青人,别老气横秋,叹天感地,要风物长宜放眼量,与时俱进,充满信心。”
“有急事?”我差点喊他“老白”。
“有大事,急得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捞心呀!”
说着,他拿给我一大迭资料,“托同学朋友寄来的。”全是深圳、海南、珠海等地企业情况介绍,“拿回去,三天时间,全给我弄透它。”
“又给我下的什么套?”我心有余悸。
原来,老白又要我给他“分忧”,要我陪厂劳资科秦科长带几个人去南方考察企业。全厂历年积压待业子女近三百人,是家长的心病,也是老白的心病,他和厂领导从长计议,想‘打枪的不要’,偷偷从企业成本挤出一块资金,打算在深圳、海南等地筹建采油厂劳务输出办事处,组织职工子女“走出油田闯市场,打工创业开新宇”。
“白青天远见卓识,正义之举,实乃万民之福!”我侃了一句。
“小严,你还小,天下父母,到死都在为子女操心。张大嫂不远千里,跑来向人痛哭流泪,下跪谢恩,还不是为了她没有父亲的儿子吗?”每当焦急时,老白一根接一根抽烟,这不,烟缸里的烟蒂又冒顶了。
“民跪于我,掌我脸也,戳我心也!小严,批评你悲观,可有时我也高兴不起来呵。”
我看到老白眼里有了泪光。
“请书记放心,我们尽心尽力,将好事办好。”
“这话我爱听,好事办不好比坏事还坏。我已安排宣传科策划了一套宣传材料:‘铁人的后代,创业的尖兵’。全套彩印,一千份,你们考察一路给我散发一路,让外界知道,石油人都是好样的。”
望着老白发青的眼睑,我的心有点潮了。
五
出差一个多月,我归心似箭,一是想我的女朋友,她在电话中煽情,在短信中滥情,弄得我心急火燎,就是想见她;二是想念老白,他虽然是书记,但在我眼里是忘年交,和他在一起,觉得心里充满豪气,身上有股正气,很充实。当带队的秦科长要我提前回来向领导汇报时,我高兴得一蹦老高。
官大胆子大。老白说干就干,一下投资600多万元,在深圳、海南买了房子,安排了专职人员,设了两个正科级劳务输出办事处,动员组织二百八十名子女与几家企业签订了劳务合同,开欢送会,戴大红花,派专人送往目的地。在互联网上开设了专门网站,鼠标一点,家长随时可以浏览孩子的工作情况,再也不用担心散兵游勇们闹动静了,去了后顾之忧。此事被人以违反成本管规定告到江南石油管理局,局领导虽然没有深究,但老白被招去挨了局长一顿狠批。
上车时,我见他脸色难看,问:“有情况?”
老白哼了哼:“都是你们这些小子们把事情办得太漂亮了,一下花了600多万,内奸作祟,惊动圣驾,老头子心疼了。看看,出效果了吧!”
听党办头儿说,白书记已开始在动脑筋,超前运行,从各种渠道在偷偷筹集资金,凡采油厂集体组织外出打工的职工子女将来如彻底脱离油田,在外地成家购房时,120平方米以内,每平米赞助500元。还要形成一个“秘密文件”。不管成不成,听了让人感动、温暖。
“不怕,权为民所用,没装个人腰包,理直气壮。”
“得得得,我老白还要你小子鼓励?”
“挨批心里是啥滋味?”我报复他。
“不好受,有些事合理不合法,不能干也得想办法干呵!”
我点了点头。
老白不服气:“你点什么头,你是头还是我是头?小子少幸灾乐祸!”
“我是代表全厂职工支持你嘛。”
老白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说一句话。
车快到采油厂,我轻轻喊老白:“书记,是上办公室还是回家休息一下?”
他太累了。
白从迷糊中抬起手腕,“十点半了,”转过头,征求我的意见,“快三个月没见儿子了,我想去看看,行吗?”一脸的慈爱。
“去呀,该去看看了。”
“那就去商店,买点水果。”接着自侃了一句,“孝子孝子,老子孝敬儿子罗!”一副幸福自豪的样子。
老白家族生育很计划,单传好几代,到老白名下也只有儿子白浩洁。儿子三年前从石油大学采油专业毕业,分配在井下作业23队实习,一直干到现在。与他一道毕业的几十名本专科生实习一年后,有的专业对口,有的特殊照顾,分到理想的单位,而白浩洁因白书记的“牵连”没有挪窝。组织科长想到白大婶常年背着药罐子,小白实习期满时,提出调他上地质研究所,离家近些。可老白说:“不行呵,艰苦的岗位连科长的孩子也见不到,我没管好,失职了,我不能连自己的孩子也管不住呵。”
白浩洁担任技术员,上井顶班去了。白书记对值班副队长说:“今天纯粹是私事,来看看浩洁,见不着,没关系,你不要张罗什么,我去他宿舍看看。”
小白的宿舍内,被子床罩黑乎乎,地下脏乎手,脸盆一堆衣服油乎乎,床下塞满啤酒瓶子,窗台上放着一块吃剩的馒头,长了毛。
老白扫了一眼,皱起眉头,面向副队长:“领导,狗窝乎?这可是新时代的作业工公寓楼,不是当年老工人住地窝子的年月呵。过去老部长康世恩下基层,首先看三样,宿舍、食堂、厕所。这三个方面搞好了,队上的工作肯定差不了。这是个精神状态问题,还是要不忘老传统,向解放军学习,现代化加规格化加科学化加高水平。”
值班副队长连连检讨,要找人帮忙收拾。
白书记说:“你们谁也别动手,让我来管管儿子吧,尽尽父亲的责任。这浑小子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坏了呵。养不教,父之过也。”
副队长说:“我打电话让小白回来。”
老白摆摆手。
我要帮忙,老白不让:“你去找几个职工聊聊,了解点情况,不要管我了。”
“到吃饭时间了。”
“给我送两个馒头来!”老白嫌我啰嗦,不高兴了。
从中午十一点干到下午二点多,老白给小白洗了被子床单、衣服袜子,擦了窗台,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换上,室内焕然一新。又将一堆啤酒瓶子送到食堂,这才住了手。
副队长会看火候,趁机组织职工整宿舍、扫走廊、擦玻璃,一脸愧疚。
临走,老白叮嘱副队长:“劳神费心,拜托给我把浩洁带好,我代表他妈谢谢你们!”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呀!”上了车,我一边感叹,一边学老白的口气,“干得不错呀,看看,出效果了吧。”
“小子,别笑话,等你结婚生子后,说不定比我老白更可怜。”
“要是这样,我不结婚了。”
“嘴硬!”
六
秘书是长官肚里的蛔虫。这几天一看老白灰灰的神情,我就知道不对劲,就问:“又有情况?”我以为他又挨上头批了。”
“难哪,四面楚歌。”他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摔给我,“看看吧,与敲榨勒索有什么两样?”
里面尽是烟酒餐饮招待一类的发票,少则几百,多则几千。
“哪来的?”
“娘的个X,不要脸,大黄县检察院反贪局的一个什么鸡巴局长送到厂办,大言不惭,要支援一下?”
老白每当真生气时,就骂粗话。
“这很正常,工农共建嘛。”我笑。
“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呀,又是三万多。”
采油厂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油区,与大黄、小章、中强、滩口四个县交交叉叉,改革开放以来,工农关系日益恶化,老百姓砸井口、钻管线,偷油抢油;挖公路,设卡堵车,无理纠缠成风,村长、乡长甚至县干部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有一个乡长开脱贫会熊村干部:“生在油田,长在油田,你们还穷、穷,真他妈的没本事,笨呀,傻呀!那就啃自己的球蛋吧。”公开鼓励偷、支持抢。近几年,县里动不动巧立名目,找厂里拉赞助,开口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一年好几次。还有各衙门上门敲竹杠,尤其权力部门管卡压,不愿给也得给。不然,井下作业、基建项目、施工道路场地及采油生产无法开展。采油矿有一个矿长,被反贪局请去交待问题关了好几天,结果啥事也没弄出来,要了十万元的赞助费才放了人。采油厂成为一块肥肉,四面八方都想啃几口。老白说“四面楚歌”一点也不假。千方百计协调工农关系,维持正常生产,减少企业损失,是采油厂的一项重要工作。
“全国油田都这样,怎么办?”我说。
“正常的共建要坚持,发动群众反敲榨、反勒索!”
老白安排我去找厂办李主任组织人写几份大黄县检察院反贪局长送给采油厂发票十五张的证言,要我和党办主任各写一份某某反贪局长在采油厂报销的现金三万五千元的证言,“将发票复印好后马上找财务报销,小子,逼上梁山,看老白的!”
下午,老白带着我和党办主任到了大黄县检察院,送发票报销的局长姓阴,下巴有点歪,脖子上有巴痕,不知动过什么手术。见了我们嘻嘻哈哈,一口一声“哎呀”,像熟了八辈子似的。
白书记叫我和主任喝水,他和阴局长神吹胡侃起来。
“老阴,忙吗?”
“哎呀,上云南昆明、西双版纳转了一圈,哎呀,几天前才回来。”
“有什么新闻,侃侃。”
“哎呀,出门才知世道变。一上车,哎呀,一个二十出头的导游小姐,讲了一个笑话,我听了都不好意思,哎呀,她却若无其事。”
“讲讲,让我们两个小伙子开开耳界。”
“哎呀,有一个老头去旅游,将一只乌龟带上飞机,怕空姐发现,哎呀,就将乌龟藏在裤裆里。老头身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哎呀,老头爱龟如命,过一会儿就拉开裤子索链,给乌龟放放风。老太婆想看稀奇,伸头一看,哎呀,发现龟头,大惊失色,说:‘哎呀,我这辈子结了六次婚,看见长眼睛的家伙还是第一次呀!’哎呀……”
四个人哄堂大笑。老白抹着眼泪:“老阴,你就会编故事,骗人。”
老阴下巴左歪右歪,一个“哎呀”接着一个“哎呀”,神彩飞扬。
老白见火候已到,打住话题,示意我将报销的钱拿出来。
“阴局长,你上次找李主任报销的发票,我给办了,三万五,请点一下。”老白说。
“哎呀,不好意思,怎能劳驾你大书记送来呢?哎呀!”阴局长一脸阳光。
“阴局长,今天一是来送钱,二是有几句话要说,”老白严肃起来,“这些年,你上我们采油厂一共报销了多少次,多少张发票,多少钱,什么时间,我们在纪委建了一本账,每次都有人证物证。古人云:‘自知者英,自胜者雄’,下不为例,希望你今后再不要这样干了,我们负担不起,你是个明白人,人就怕逼急眼,听说你也是苦出身,今天有这个职位不容易。”说着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迭纸,“这是这次报销的所有证言材料,你看不看?”
阴局长脸上阳光顿消,一片乌黑,下巴左右歪得更加厉害,结结巴巴:“哎……呀,白……书……记,你……何必……这……这样呢?哎呀……”
“不这样,你没完没了地‘哎呀哎呀’敲我们的竹杠呀!”
“哎呀,我……我,也有难处呀,哎呀……”
“阴局长,各有各的难处。今后我的人犯了法,你该立案就立案,该抓就抓,我决不庇护。你不要‘哎呀哎呀’,只要你不故意为难我们,保证还是朋友,今后你们真有过不去的坎,能帮的我还是会帮。”接着从西服口袋掏出微型“随身听”,在阴局长面前晃了晃,“请原谅,今天的谈话我录了音。告辞了!”
阴局长的下巴从一歪一歪到一扯一抽,面如死灰,还是硬撑着:“哎……呀,吃了饭再走吧,哎呀!”
老白说:“来日方长,我还要找你们县委书记谈点事。”
上了大公路,老白要司机打转车头:“回府。”
“哎呀,”我学阴局长,嘴巴一歪一歪,“什么录音,恐吓国家公务员,该当何罪?”
“以牙还牙,以毒攻毒。”
“不是要去找县委书记吗?”
“找个球!”
七
好长时间没有和白书记在一起了。他忙他的,我忙我的。
年终岁尾,特忙。党办、宣传、工会、厂办的几个笔杆子准备职代会、表彰会、政工会的材料,累得加班加点连轴转,老白和厂领导研究重要工作,参加各种会议,慰问劳模遗属、统战对象,走访地方政府、沟通各类关系,来去匆匆脚点地。有一天碰巧和老白在小便池放空,他刚从大黄县回来,浑身酒气冲天,人却清醒,小声对我说,“‘罔敢湎于酒’,委曲求全呵。县委县府那帮人想灌倒我,‘阴歪嘴’当着县委书记替我代酒,被县长臭骂了一通。”接着问,“‘阴歪嘴’有多长时间没来找麻烦了?”
“综合各路情报,有快半年了吧。”
老白裂嘴就笑,“看看,出效果了吧。”
尿完,老白将手中那根东西左右甩得特别有劲,有几滴尿水落到我刚穿的新裤子上了。
一晃到了正月初一,早上老白参加完全厂科级领导团拜会后,一猛子扎到井下作业施工现场、采油队井井站站,就再也不见人影,让我这个“相对固定的贴身秘书”和女朋友结结实实过了一个春节,玩了个痛快。直到初八才要我跟他着开了几个节后收心会,我的“贴身”工作又走上了正轨。
他召我到办公室,将门锁死,神密兮兮。
“委我重任还是给我设套?”趁着过年的喜气,我侃他。
“典型的逆反心理,我劝你别混同于一般老百姓的心度,认为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人。”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呀!”
“呀什么呀你,有正事。”
说着,将写字台上一个大纸包打开,里面全是信封、红包,有厚的、有薄的,有大的、有小的。好大一堆。他随手打开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迭钱,至少三五千元。“来,小子,帮我拆封清点、登记造册。”
“哪来的?”
“你还猜不到?明知故问,一个春节就收到这么多。”
每到逢年过节,碰到红白喜事,下级单位给上级单位、兄弟单位与兄弟单位、地方政府与企业之间,都要互相花公款给领导送“信封”、红包,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有的靠这个暴敛钱财,成为富翁。我向老白伸了伸舌头,准备好纸笔。老白拆一个封或包,清点一遍,交给我,我再点一遍,最多的上万元,最少的也有八百元。然后照信封、红包上的落款登记,忙了一个多小时,才清点完,用计算机一累计,乖乖,老白一个春节收了十六万三千六百元。
我惊愕,但克制着。
“当官多好呵,一个春节的收人,一个普通工人一辈子也挣不来呵,老百姓说什么“隔一个毙一个”真是有点道理呵,我看你白书记怎能做到一尘不染呵……”我心里正“呵呵”着,老白拍打着红艳艳、齐整整的一码码票子,说:“小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怎样嘀咕,你说该怎么办,我是把你当亲人在商量呀!”
“收下嘛,又不是你一个人,厂领导辛苦一年,效益也不错,各单位感谢感谢也是应该的。”接着侃,“看看,效果出来了吧。”心想,我才不接你的招呢,你前几年不是没收过,今年怎么突然征求起别人的意见啦?害领导之心不可有,防领导之心不可无呵。
“小子,你够损的。不强人所难,这钱要收我还等现在拆封?我要采取一个行动,打击打击你的逆反心理。求你帮帮我,给我设计一个‘采油厂党委书记白干森廉政网页’,挂在厂的主页上,原则是透明公开,细一点,全一点,水平高一点。君子坦荡荡,放心,不会给你设套的。”
“来真格的?”
“老白什么时候来过假的?你小子总喜欢怀疑一切。”
“哪你就被动了,往后得戴着镣铐跳舞了。”
“是呵。人都有两面性,我也需要钱,你阿姨是油田家属,没工作,又常年生病,花了我很多钱,儿子洁洁工作时间短,将来结婚买房子,我都要考虑。但古人说的好,‘临财莫如廉’,不能拿的钱物我坚决不能拿,这是一条底线。人哪,要时刻给另一个自己套上绞索,拉紧它,让他的邪欲没有喘息的机会,这一个自己才活得平安,顺畅。”老白吁了一口气,“小严,七情六欲,我战胜自己也不容易,别以为我做秀唱高调,这可是真实的感受那。”
我相信老白。
现在的环境,当一个坏干部太容易了,当一个好干部太难了。有时候,你想当好干好,它不让你当好干好,四面八方,前后左右,围追堵截,管卡逼压,你只有妥协,只有随波逐流,只有同流合污,否则,寸步难行。我知道老白在突围,突自己的“围”,突环境的“围”。我应该理解他。
为了老白,我老老实实坐在他的电脑前,从个人简历到为官从政理念,从本人座右铭到岗位责任,从家庭成员到工作单位、职务,从住房面积到主要财产,从每月工资奖金到月度年度收入,从总开支到总结余,等等,来了个纲目分明,一网打尽,特别为老白每天的公务活动和就餐情况设计了一张大表,需要及时填写,每月更新。挖空心思,调动智商,折腾了一整天。
我请他过目,他看了好一会,“不错,文图并茂,货真价实。内容我来填。你小子真会算计人,有了这个网页,我老白哪怕是一点蛛丝蚂迹也逃不过老百姓雪亮的眼睛了。”接着叹了一口气,“有些属于个人秘密,可谁叫我是人民的公仆呢。”
“给你挂到主页上去吧。”
“你慌什么,恨不得一步就把我推进火炕,说你小子损你还真够损的。”
“是你求的我帮忙的呀!”
“我自己会挂,但不是现在。小子!”
八
虽说我是老白的“贴身秘书”,但论资格,很多场合我是不能去的。
这两天,我的顶头上司党办主任在我面前讲到白书记两件事,唾沫飞扬,五体投地:“少见哪!痛快呀!”
春节前的一阵子,正是我们几个笔杆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党办主任和两名副厂长陪白书记上滩口县慰问走访县委县府,带去了一张十五万元的支票,用于工农共建项目,县长、书记乐开了花,非留白书记吃个便饭不可。白书记无法,吃就吃嘛,可进餐厅一看,两大桌上的酒菜,叫咱采油厂简直没法比,对虾、王八相当于咱们采油厂宾馆上咸鸭蛋、花生米,白书记脸色越吃越不自在。酒过中巡,县委县府一个个向白书记敬酒,白书记心一狠,来者不拒,最后和县长骠上了劲,主任和两个副厂长劝他,他眼一瞪:“石油工人一声吼,不喝啤酒喝白酒!我难道怕他谢光头。”
县长姓谢,头上没毛,老白一口气和他干了三大杯。
谢光头舌头打结:“你……老白……厉……害!”
“我哪有你谢光头厉……害,你……他妈……坐地虎,欺负……我……采油厂,昨……天……挖路堵车,今天……借……环保……罚款,明……天……抓人……审……案,后天……狮子……开……血口,要钱!知道……么,老子……们……给给了……你们……多少钱……钱,都有……账……账哩,惹毛……了,狗……急……跳墙……墙,老子……背着……行李,揣着……账……账本,到省纪……委……中纪委……委委……讲理……理……去!”随手一掀,碗呀碟呀杯子呀摔了一地,接着,头一沉,伏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主任和副厂长们一个劲地向谢光头等人说:“对不起,书记喝多了。”
谢光头说“没事……事,老白……好朋……友……友,大……大大的……好朋友……友友!”也被人扶躺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最后主任和副厂长架着白书记出门时,他一边迷糊一边骂:“谢光头,老百……姓……姓,种地贷……款,工……人下下……岗……岗……,发不出……工资……资,你他妈……的……山……山珍……海味……海……味,花……天……酒地……地,混……球……球……”后面县委县府的干部跟了一大帮,一个个面面相觑。
车上了公路,白书记打了一个呵欠,清清白白地说:“没事,回家睡觉!”
第二天,谢光头专门打电话向白书记请安,赔礼道歉,自责没有保护好白书记。
主任讲的眉飞色舞,觉得自己见了大场面,自豪,过瘾。我心想,白书记整“阴歪嘴”你还没有看见哩。我心疼白书记,他常用古训劝人:“饮酒过度,伤生之源。”我知道,为了全厂的利益,他是不得已拿自己的健康和这班人较劲呵。
主任讲完这一段,打开文件柜,将常委会活页记录本交给我,要我编号编页归档。厂党委常委会,一般研究重大问题,只有主任能列席做记录。“惊心动魄呀!主任说着就忍不住向我透露记录上没有的内幕消息。
我心里好笑,老白的心思性格我还不比你知道?
常委会上,研究完有关工作后,白书记将春节收的礼金十六万三千六百元码在桌子上,面对六位常委,问: “一个春节,我收了这么多,说说,各位收了多少?”
六个常委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我是书记,敢亮,大家有什么不敢亮的?又不打棍子,希望实事求是。”
厂长无路可走:“我可能比书记收的还多一点,下来再回忆一下,弄个准数。”纪委书记平时说话很流畅,此刻却有点结巴,:“比书记……少,大概……在十万……左右……吧。”
其他四位低着头,说大概也在这个数左右,回去清一下。
老白说:“同志们那,今天我们是自己救自己,‘贪者,民之贼也’,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我们全都毁了。过去几年,我也收过,数目较小,我没声张,全偷偷交给纪委了,建了一本账,按规定做了处理。我明哲保身,失职了。也是想让大家过得舒服点。俗话说:‘主家不正,一屋邪神。’但这样会害了大家,害了这个班子,败坏了风气。”接着将钱推到党办主任面前:“我带头,上交!”继而面向大家,“从常委做起,在厂内部,今后不管任何情况,一律不收礼金。我们坚决不收,下面就不敢再送了。对外交往所收礼金,一律登记上交。上局机关办事,坚决不送礼,办不成,找局领导理论。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一级带一级,风气就会好转。我的想法如没有不同意见,请常委表决。”六个常委默默地举起了手。“我今天在石油网咱们采油厂的主页后面挂上了‘白干森廉政网页’,现在就可以点击,请大家监督。”
主任一脸兴奋:“小严,乖乖,三天之内七个常委一下交了七十八万八千元!”
我抒了一下情:“美好的春节呵!”
从此,老白上缴礼金引发的震荡及个人廉政网页成为江南油田的一条奇特的新闻,一道亮丽的风景。
官场议论纷纷。
网民好评如潮。
我自作聪明找老白:“书记,你最近表现不错,是不是让宣传科和《江南石油日报》联系一下,为采油厂廉政建设搞一个系列报道,震它一下。”
“我说你小子够损的吧,想给我下套是不是?震谁呀,好像全中国就我白干森清正廉洁,”沉思了一会,“有些事,我是要说要做,打雷下雨;有些事,我是不说不做,死水一团;有些事,我是只做不说,默默无闻。小子,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你还嫩了点。”接着侃我,“小子,马屁拍不到点子上,效果出不来了吧!”
“你说的对,现在有谁愿当廉政典型呢,哪不是傻逼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别污蔑我呵。”
“我明白,你心中无冷病!”
我知道老白想的是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他不得不有所顾忌,有所考虑。只做不说,老白有老白的难处。再说,油田宣传部、报社那帮笔杆子不比我厉害,好弄他们不早下手了?
但有时我就是喜欢和老白斗斗嘴。舌头痛快,心里舒服。
九
时间如驹过隙,一晃跟着白书记五年了。年底,老白五十五岁还差半年,他总觉身体不适,很累,向油田组织部送了一个报告,要求提前退居二线,当调研员。
我劝他:“别人想将年龄改小,多干几年,你倒好,自动下台,别人会怎么议论?”“走自己的路,办自己喜欢办的事,让人家说去吧!”老白说。
这些年,老白工作思路开拓,自身洁净如镜,把一个上万名职工的采油厂打理得顺顺当当,安安全全,平平稳稳,年年超产,效益不错。但上级对他态度暧昧,既无表扬也没批评;他官场上公事公办,朋友不多,麻烦也少;地方政府官员找不到他的什么茬,既服他又惧他。“阴歪嘴”、“谢光头”过一段时间就看他一次,喊他大哥。采油厂的职工群众都亲他敬他,有时夜深他遛着慢步下班,路灯下有人围在一圈打扑克、下象棋,有人喊他“白书记”,他就不客气拢过去,入伙打几圈或杀几盘,高兴得大伙乐滋滋的。
跟着白书记,我长了不少见识,成熟了许多。朋友们笑我说话办事和书记“一副嘴脸、一副腔调、一副模样”。新婚的妻子以我的思想、人品、才干为荣,“你是我的骄傲呵!”每次做爱后,妻子就搂着脖子在我怀里抒情。我就借老白的口头禅和她打趣:“看看,效果出来了吧!”妻子就一脸迷糊,轻轻玩摸着我的两个蛋儿:“你在说啥呀,坏蛋!”
对老白的申请,油田领导丝毫没有挽留之意,很快就批了。组织部长对他说:“老白,明智之举呀,高人呀,下步,处级干部五十五岁,一刀切,全下。”
对老白的卸任,职工群众甚为惋惜“再要找这样一个廉洁为民的好书记,难哪!”厂六大常委表情愉快,全身好似轻松自由了许多。我再不能“贴身”跟他了,心中很是落寞,常上他的办公室去聊聊,他反而安慰我:“小伙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好干!”但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清冷与孤独。
在老白退居二线后不几天,采油厂党委下文提升我为党办副主任。我去感谢他,他摇摇头,“不关我的事,是党委的安排。”接着又有些伤感,“水至清无鱼,人至清无朋呵!”但又坚定地对我也像是对他自己说,“人是要有一定的坚守的!”
“书记,我决不会白跟你五年的。”
这些年,老白从来没有为接待自己的亲属在厂宾馆吃顿饭。办完了离任审计移交工作后,他要党办安排一桌饭,嘱咐规格高点,请了七名平时找他解决问题而没有解决的老工人,要我和主任做陪。席间,老白向大家一个劲地道歉:“在我任职期间,你们几位反映的实际困难和问题,我实在没有能力解决,有愧呵!”说到动情处,眼泪禁不住往下流。
老工人一个个哽咽,喊白书记,“我们不怪你,不怪你,有你这颗心,我们满足了。”
“各位体谅我,我心也不安呵。”
餐后,老白拿出一千元钱交给我,要去结账。我几乎大喊起来:“书记,你说,这钱,我能收吗?”
主任一双泪眼,望着他说不出话。
十
怎么也想不到,白书记竟有如此灭顶之灾,让人猝不及防!
在白书记退居二线不到一个月,记得那是个晴朗明亮的上午,我的心情愉悦而庄严。
主任出差没归,我笫一次以党办副主任的身份,列席参加厂党委常委会。我一丝不苟地做着记录。新书记手机响了,接听后脸色突变,惊呼,“人现在在哪?”立马合上手机,“休会,赶紧上医院,白书记的儿子出事了。”
好多人围在急诊室,新书记拨开众人,只见白浩洁躺在急诊床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根本就没有抢救。
院长一身白大褂,挂着听诊器,满脸悲伤:“重物击中头部,属现场死亡。”
“快请整容师,一个小时后请白书记来看儿子!”新书记说完这句话,几个常委一起哭出声来。在场的所有人不能自制,唏嘘不已。
望着一个生龙活虎的生命僵硬地在那儿躺着,想着白书记、白大婶怎么受得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脸颊,我快支撑不住自己了。
白浩洁是为了救自己的工友献身的。当井内的油管起到二百三十三根时,只听井架顶部游动滑车“咣当”一声巨响,白浩洁抬头一看同时大叫“闪开”,用身体将低头拉油管的工友撞至一米开外,一瞬间,一根油管不偏不倚砸在白洁洁头上,鲜血喷涌如泉,浩洁没有吭声,没有挣扎,转眼之间去了另一个世界。
白书记,你当初要是对自己的要求稍稍松一点,将儿子调动调动,也不会出现今天的不幸呵。只有我最深切地知道,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为了人生的某种“坚守”,付出了断子绝孙的惨重代价!想着那些大富大贵的贪官污吏们,我在问:“你值得吗?白书记!”
新书记和厂长搀扶着白书记,看着儿子的遗容,泪水在他惨白的脸上无声地流淌,足足看了两分钟,白书记才撕心裂肺一声长哭:“洁儿,你怎能忍心离我们而去呀!”同时,白大婶在惨叫中昏死过去……
我无法帮助白书记什么也无法替他承受苦难。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只有幸福才能给人分享?而苦难别人无法分担,要是能为别人承担一些痛苦该有多好呀。
白浩洁牺牲半年后,白大婶病故,两个月后,白书记查出肝癌,从此没有离开医院半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妻子尽心尽意地照顾他,给他些许安慰。
不到半年,不满五十六岁的白书记病逝。
悲哉!我双泪长流,痛哭老白一生仁慈清廉奉献,竟不得善终,全家覆没,永远消失,断了白氏血脉!我经常诅咒上苍:“老天爷,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为啥好人没有好报,天理何在,良知何存?”
老白没有什么傍亲。料理后事时,几个远房亲戚因过去求老白办事,老白没应承,有意见,连遗体告别仪也没有参加。倒是老白故乡的乡、村两级来了几个干部,喝了两顿丧酒,屁股一拍走人了。附近县市的领导也来了一些,一副开会样,互相说笑,没有悲痛,其中就有大黄县的“阴歪嘴”、滩口县的“谢光头”,看到他们我心里就骂:“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老白没有什么遗产。白洁洁剩下几万元公伤抚恤金在白大婶病故后,白书记说自己用不着,分两次捐给了灾区和希望工程。按照他的遗愿,他的一套住房交了公。还有少量一点存款,采油厂用它在油田新建的“石油陵园”买了一块墓地,将他和白大婶、白洁洁合葬在一起。骨灰安放那天,有一千多名职工家属自费雇车参加了下葬仪式。三年来,我和妻子每次去拜望他们全家,墓前总有新放的花环和挽帐。风一吹,地上的枯草和落叶发出阵阵声响,我好像听到他的灵魂在向我说着什么,心里总是酸酸的、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