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离开家
　　
　　父亲蹲在堂屋前吸着卷烟
　　他是想将烟和自己一起烧完
　　那样他眼里的溪泉就有了涌动的理由
　　母亲还在往我牛仔包里塞衣服
　　所有温度在她粗糙的手间温柔地被翻折
　　
　　春天柔嫩的树叶折叠成深雪中两双脚印
　　一双大,一双小,大的在前,小的在后
　　奶奶叫唤着:“满崽,早点回家啊!”
　　
　　我跪在堂屋爷爷的遗像前
　　听他最后一次叫我名字
　　画像下他的犁还在
　　我的名字与犁一样古老至少
　　它们是他生命里最值得念叨的两片天
　　
　　点上三根香
　　这一个清明我也许不会回来
　　下一个吧
　　或者再下一个
　　
　　 小妹和这个城市
　　
　　阳光变得吝啬
　　从两座高楼中间走过
　　我竟然将阳光弄断踩在了脚下
　　
　　
　　广告牌上总有一个穿着短叉的女人在笑
　　街道对面是一排“性”字招牌
　　她们都在楼宇间对我抛媚眼
　　而我
　　脚步闪躲起来
　　
　　车站旅社昏暗的过道
　　楼板吱吱地响,就像少妇被凌辱发出
　　惨痛的呻吟
　　一股骚味从房门里逼出来
　　莫名,我开始怀念牛棚上的小阁楼
　　那里的夜总会弥漫着稻穗的清香
　　
　　刚躺下房间电话就响了
　　“要小妹吗?”我愣了
　　身后的笑声炸开一个洞
　　“喂,要小妹吗,很便宜的!”
　　声音小心翼翼
　　我的眼前
　　一个乞丐向我露出了她腐烂的肢体
　　
　　 那群来了又消失的人
　　
　　城市里的鸽群从一座高楼飞往另一座
　　嘲杂的机器声盖过了熟悉的鸽鸣
　　脚手架上突然跌落的三个身影
　　比鸽子的飞翔更悲壮
　　落地的惊响让大地都觉得疼
　　
　　三毛,19岁,湖南人
　　小帅,20岁,广西人
　　老哥,48岁,籍贯不详
　　
　　天很高
　　鸽群从一个方向飞向另一个方向
　　每一个方向都没有一点留恋的痕迹
　　
　　吵闹的工地又开始响起机器的嘈杂
　　我手中的电钻重新刺向大地
　　口中默念哀伤的诗句
　　
　　 想女人
　　
　　一阵刺眼的气味
　　蹲位上一片带血的卫生巾
　　大叔哭了
　　他说:“5号,俺家媳妇今天来月经。”
　　
　　那一天出来时
　　在镇上花5块钱照了一张合影
　　结婚照留给家里的她
　　合影带进工地
　　我揉揉眼
　　阳光下她的影像泛出了村口古井的清凉
　　
　　城市的那一角
　　高楼的广告牌下
　　他望着半裸的女人忘了身旁人的笑
　　
　　 脚手架上的偷窥者
　　
　　城市就是一个伪装纯洁的荡妇
　　每一栋楼,每一个时刻
　　每一个有窗的空间后面都响着女人的呻吟
　　
　　脚手架上站着一群人
　　他们在看夜晚充满欲望的舞蹈
　　一眨眼那一群人就不见了
　　然后就响起救护车匆忙的呼号
　　
　　夜还是如此撩人
　　临时的帐篷只剩两个世界
　　里面的想入非非,外面的鲜血一地
　　
　　损坏的脚手架在白天又被装好
　　脱衣舞的帐篷去了别的地方
　　这里,一滩黑色的血迹浸透了黄土地的面容
　　
　　大叔说:“城市里谁都可以看女人,
　　有钱的人看里面,没钱的人看外面。”
　　我还在一遍遍低吟关于生命的句子
　　只是,除了我谁都已经习惯
　　
　　 撕心裂肺的生活
　　
　　他站在自己搭起的脚手架上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
　　却哭不动城市自己建起的高楼
　　
　　警车来了
　　人群来了
　　孩子来了
　　宠物狗来了
　　只剩包工头没有来
　　
　　再等等,让我先朗诵一首诗歌
　　虽然我不是诗人
　　虽然我的诗句换不来带着汗水的纸片
　　但是,远方的老娘会听到的
　　还有我们的媳妇,追着黄牛跑的小毛毛
　　
　　脚手架上的冬天比家乡的还要冷
　　谁都忘了添加衣服
　　冷夹着火车鸣笛在身旁飞来飞去
　　那是一群吸食腐蚀的黑鸟
　　它们在等候脚手架上空即将飞落的食物
　　
　　警车走了
　　人群散了
　　孩子走了
　　宠物狗跑了
　　包工头丢下一包钱也消失在繁忙的街道
　　
　　城市一个陌生的角落飘起一股黑色长烟
　　高高的烟囱下
　　一群裹着行李的动物齐刷刷地低下了头
　　我望着利剑一般的烟囱沉思
　　天空那么大
　　这把利剑一次都没有刺穿过
　　
　　长烟的尽头
　　晚风刮过
　　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叔说:“三年前我带着一个人出来
　　现在,我带一盒子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