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第一人称哭下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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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4年冬月出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小说在《花城》《十月》《作品》《青年作家》《上海文学》《西部》《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 。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武你好:
  我是老猫。你还好吗?我现在是在内蒙古我的养马厂给你写信,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希望你能来。你当兵回来了吗?也不知道这封信你能否收到?你当兵走后,我们就全家都搬离那座使我们伤心的城市,我们搬到了内蒙古。我弄了点儿钱,自己开了一个养马厂。我和附近的一家影视城的老板关系很好,我的马都是租给他们拍电影和电视剧的。当我不高兴的时候,当我想起你们的时候,想起死去的胖强,还有戈梦,还有我的哥哥,我就会骑着马,赶着马群在茫茫的草原上跑。我恍惚地看见胖强,还有我的哥哥,他们都骑在我的马背上和我一起奔跑着。小武你还好吗?你和戈梦怎么样了?我已经结婚了,生了好几个孩子,可以说是一群了,有的时候,我就抱着我的孩子和我的老婆,我们骑着马在草原上漫步。有的时候,我还会在电影电视剧里客串一把马贼什么的。你如果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来看我,我想死你们了,如果你和戈梦结婚了,我希望你把她也一起带来,还有,如果你们有孩子的话,我也希望你带来,让他和我的那群孩子在草原上撒野。小武,你是不是很牛了,忘了我这个朋友了!哈哈,还记得我当初教你打“手枪”的事情吗?哈哈,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女人……你……戈梦的味道怎么样?看,我又来了。
  不说了,我希望你能来,真心的希望。我们全家都希望你能来,还有我的那群马也希望你来。不说了。你要是来的话,告诉我一声,我骑马去接你。
  老猫
  2005年1月
  放下老猫的信,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老猫,你终于出现了……”我对着那封信喊着。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从那封信上我仿佛闻到了我们童年的气味,童年里马粥街的气味。“老猫,戈梦已经不属于我了 ,可是我仍旧爱她,我感觉出她在躲避我,她可能不爱我了……老猫。”我泪流满面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握着老猫的信。我像一个落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原来我不是孤立一人,还有我的兄弟。老猫。我的脑子一下子跑到了草原上,老猫抱着他的孩子,还有他的老婆骑在马上,在夕阳金黄的草原上漫步,还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老猫疯狂地驱赶着他的马群在茫茫的草原上奔跑;老猫一定留了长头发,一脸络腮胡子,已经很像一个蒙古汉子了。他也一定很会套马,拿着长长的套马杆在追逐着一匹骏马。我变得心驰神往,从沙发上坐起来,从茶几下面找到一盒烟,抽着。
  淡蓝色的烟雾中,我再一次泪流满面。
  老猫,我的兄弟。你的兄弟朱武现在落难了,从部队退伍回来,在一家轧钢厂工作,自己心爱着的女人却跟了别的男人,虽然现在我仍然爱着她,可是……
  真的。一言难尽。
  我拼命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就仿佛是一个多日没有抽烟的囚徒,躲在一个屋子里狠狠地抽着,仿佛要把一生的烟都抽尽了,然后就死了似的。“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我突然想起前不久翻看过的一本书里这样说着。我把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一口喝光,看着两个啤酒瓶子发呆。那仿佛就是两个人,两个不能到一起的人,站立在茶几上。我把两个啤酒瓶子狠狠地靠在了一起,碰出了声音。那潜伏在我们生中的死是什么?心死吗?我再一次拨打戈梦的电话,仍旧不在服务区内。我心中一片冰冷,就仿佛倒塌的一座冰山。
  我慢慢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来到窗台旁,打开窗户。我趴在窗台上抽着烟,向窗外看着。我可以看见平静的草泥湖,湖面上波光潋滟。一个小男孩站在湖边,拼命地往湖里扔着石子,砸出一个个巨大的涟漪。
  我的心一阵颤栗。
  在那一年我们目睹了两个人的死亡。
  那年秋天,马粥街槐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树枝看上去已經光秃秃的了。那些树枝仍旧向上延伸着,企图刺破苍穹。我们放学回家,在草泥湖桥上看见几个人在湖边钓鱼。只见一个老头竟然钓上来一条巨大的红色鲤鱼。他几乎是搂抱着那条巨大的鲤鱼离开的。他抱着那条鲤鱼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就像抱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年轻女人。我们起哄地跟在他的身后。只见鱼身上的鳞片在不停地掉下来,落在地上,闪闪发亮。我捡了一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那股腥味里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我挥舞着,企图让风把它吹干。没想到,当我们眼看着那个老头消失在一个胡同里的时候,我手里的鱼鳞片竟然化成了一股水,又粘又臭的,满手都是臭味。我跑到湖边,洗了洗手,才不那么臭了。马粥街上,可以看见从轧钢厂下班的人群。他们像水流一样,突然停止了流动。在马粥街口的一面墙上贴了一张公告,围了很多的人在看着,并且议论纷纷。我和老猫凑过去,连老猫都没想到他的哥哥被判了死刑。当老猫在公告上看见了他哥哥的名字。在他哥哥的名字上面打了一个红色的“×”。我也看到了那个红色的醒目的“×”,我知道那就是死刑的意思,那个红色的“×”表示这个人从此就消失了,从地球上消失了。那个红“×”醒目得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老猫哭了,挤出了人群,在马粥街上疯跑着。
  我对戈梦说:“你先回家吧!”
  我跟在老猫的后面,追赶着他。
  我喊着:“老猫……老猫……”
  老猫好像没听见我在喊他,呜呜地哭着,疯狂地跑着。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书包在屁股上跳动着。老猫就像在学校里跑一万米似的,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跑出了马粥街。我已经累得直喘了。我仍在坚持着。
  其实秋天的马粥街看上去很美丽,是彩色的。可是在那一刻突然变成了黑白的,就像老照片。两个孩子疯狂地跑着。而其中一个男孩的哥哥在明天就要被枪毙了。   在马粥街西边有一座石头山,在石头山上有一座废弃的砖瓦窑。
  我眼看着老猫向那边跑去。
  我还记得,那个废弃的砖瓦窑住着一个疯女人。一次,我们在石头山上抓蝈蝈,我突然想大便,就到了那个砖瓦窑内,我刚脱下裤子,我突然看见一个肮脏的女人赤裸着上身,在晒着太阳。她的头发像一根根麻花似地拧着,有一些细碎的草棍在那些麻花般的头发上。她的脸就像抹了锅灰似的,油脂麻花的。我看见她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她也吓了一跳,从坐着的地方跳起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大便突然被吓了回去,我瞪着两只眼睛看着那个疯女人。她急忙拿过衣服披在了身上,盯着我。我发现她的手里还握了一块儿石头,那么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过了很长时间,她突然嘻嘻地笑起来,笑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时候,老猫在那边的草丛里喊我,我没有答应。他还是找了过来,他站在一堵废弃的土墙上,向下面看着我和那个疯女人。
  他喊着我说,快上来,朱武,快上来。
  我看着疯女人。
  她的眼睛里没有敌意地看着我说,孩子,过来,妈妈给你吃奶。
  她的一只手在揉着她的乳房向我走过来,我脚步往后退着,嘴里喃喃着说,你不是我妈?你不是,我不吃奶。
  老猫在上面喊着,快上来啊!朱武,你躲开,我用石头打她,打她。
  我只是向后退着,跌了一跤,那个女人心疼地冲上来要扶起我。
  我连忙恐惧地看着她说,你别碰我,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老猫扔下的一块儿石头正好砸在疯女人的脸上,哗哗地淌血。她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疼似的一个劲地对我说,孩子,我给你吃奶,我给你吃奶。
  老猫快意地笑着,还在上面喊个不停。
  疯女人看了看我,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转身钻进了破窑里。
  我站起来逃出了那个破旧的砖瓦窑。
  我站在窑上面看着那个蜷缩在墙角的疯女人,她抱着一个草人在那里独自地说着什么。她的脸上仍在滴着血。
  老猫跟在我的身后对我说,怎么样?那个疯女人……
  老猫淫荡地咧着嘴说。
  我没有说话,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疯女人的目光,那双眼睛掩藏在她麻花般的头发里,仿佛透过黑暗的草丛盯在我的身上。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眼睛。
  老猫跑到山坡上,在一块儿大石头上坐下来。他仍在哭着。
  老猫的哥哥中学毕业就和马粥街上的一个叫“锥子”的人混在一起。那“锥子”是一个犯罪团伙的老大。老猫的哥哥在一次事件中杀了人,连“锥子”也保不住他了,只好把他交了出去,其实老猫的哥哥是被”锥子”利用了。被杀的那个人在落城很有些地位,老猫的哥哥很快就被判了死刑。后来那个“锥子”在一天晚上,不知道被什么人堵在街上,用啤酒瓶子扎死了,死得很惨。
  我坐在老猫的旁边,看他哭着,我不好说什么。我陪着他坐到很晚才回家。老猫就那么坐着,一句话都不说。
  在回到马粥街的时候,老猫对我说:“明天你穿得整齐一些,我们去法场送送我哥……”
  老猫又哭了,转身向他家的方向跑去。
  我去告诉了戈梦,还有四眼。胖强要是不死的话,他也会去的。记得有一次,胖强被几个同学欺负了,被堵在轧钢厂厂区家属楼的一个胡同里,对他拳打脚踢。他就像一只老实的羊,被凌辱着,呜呜地哭,吓得尿都撒在裤兜子里了。正好赶上,老猫他哥和一个女孩从家属楼里出来,看见了,才把胖强救了。那些同学被老猫他哥打跑了,胖强感动得甚至给老猫他哥跪下了,感谢着。
  马粥街是我熟悉的地方,可以说马粥街的每一个建筑,每一棵树木,每一根花草,每一片土墙都是我熟悉的,我能感觉到它们的气味,它们的形状,它们的具体位置。我就像一个医生,熟悉着人身体上的每一处器官和骨骼的位置。
  在我的少年时代,马粥街有几个著名的地方。它们是草泥湖、工人电影院、老李头驴肉馆、水泥仓库、八条百货商店、牙科诊所、马粥街公共厕所、热乎乎澡堂子、红星小学、红星中学、灯光球场……
  可以说这些地方在我的记忆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曾留下我少年时代的影子。
  还有胖强、四眼、老猫等几个我的兄弟。
  十几年过去了,马粥街几乎没有变化,那些建筑物仍然存在。过去的事情就像黑白电影的镜头在我的脑子里晃动着。
  先说说死去的胖强。
  一想到死去的胖强,我的眼泪就忍不住要流出来。可以说胖强死得很惨。那天胖强没有去上学,我和四眼、老猫,还有戈梦,我们放学后就直接去他家。我们从红星中学出来,路过马粥街厕所,四眼进去尿了一泡尿,提着裤子走出来。
  戈梦脸红着扭过头。
  老猫看见了,就对四眼说:“你妈的讲点文明行不?这可还有女同学呢?”
  四眼不说话了,连忙系上裤带,目光透过眼镜看着我,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我们几个人游游逛逛地走着,我们谁都没想到胖强会死。
  路过工人电影院的时候,老猫说:“我们去找胖强看电影吧!他不是最爱看电影吗?特别是那个英雄王成的那句经典台词‘向我开炮’已经成他的口头禅了。”
  四眼刚才被老猫说的,一句话也没有,他眼睛看着街道两边的槐树。有几只麻雀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四眼冲着它们吹着口哨。
  戈梦腼腆地跟在我的身后,也不说话。
  “胖强会不會是病了?”我说。
  “怎么会呢?就他那体格,壮得跟驴似的,还能病了,弄不好是他在家装病,我们昨天晚上还在水泥仓库里玩呢,我们还看见……”
  老猫不说了,一脸坏笑,看了眼戈梦。我一看他的狗样,就知道他们没看见什么好事。
  “你们看见什么了?”我问着。
  他靠近我的耳朵小声地说着。
  “我和胖强在水泥垛子后面抽烟,我们听见有声音。我们吓了一跳。因为天马上就要黑了,太阳就要落了,太阳光在仓库里慢慢地少了。我和胖强都站起来,顺着有声音的地方蹑手蹑脚地走去。绕过几个水泥垛子,我们看见了,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我问。
  “我们看见一对狗男女在那里,在一垛水泥袋子后面,赤身裸体地干着那事,地上的水泥都飞了起来,傍晚的阳光就照在他们的身体上,当时我身上就像烧着了似的,胖强站在那里也目瞪口呆,眯着两只小眼睛,在看着,他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们躲在水泥垛的后面,听着他们噗嗤噗嗤的声音,我们都浑身燥热。我们被那噗嗤噗嗤的声音淹没。我们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
  胖强小声地对我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以前只看见过狗,还从来没看见过人……”
  “你真落后,你就是你爸和你妈这样干出来的……”我说。
  “那会是谁?”胖强问我。
  “我也看不见他的脸啊!只看见他的大屁股一动一动的,还有那个女人,她被男的压在身下面,只能听见她杀猪般的叫声,我上哪去看她是谁。看着吧!你是不是受不了了,你要是受不了了,你就拿出来自摸几下。”我对胖强说。
  胖强看上去很激动,脸红红的,像一个大红脸盆。
  “我们两个人那叫心潮澎湃啊,身上火烧火燎,难受。要不是胖强,我们可能还会多看一会儿。胖强因为紧张,碰掉了一个纸壳箱子。我看见了,胖强也一定看见了,那个趴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是谁。我们撒腿就跑。后来传来阵阵男人的谩骂声。胖强边跑边哭着,气喘吁吁的。我们跑出水泥仓库。”
  “朱武,你能猜那个男人是谁吗?”
  “谁啊?别跟我卖关子了,你他妈的讲得我的鳥都快飞起来了,谁啊?”
  老猫仍旧小声地在我耳边说:“就是胖强他爸。”
  “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什么?骗你叫我让火车轧死。”
  我没有说话。
  四眼看着我们说:“你们说什么呢?”
  “不该你事,你一边呆着去。”我突然气哼哼地说着。
  当我听到那个人是胖强爸爸时,我心里很不好受。我当时有一种想打人的感觉,要不是四眼离我远远的,我很可能会给他一拳。
  戈梦一直不说话,看上去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
  说句实在话,那时候我对戈梦真的没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还是四眼想得周到,他说:“我们用不用给胖强买点水果什么的?”
  那时候,就四眼家的家境还不错,他爸是红星小学的老师。
  我说:“买什么呢?我是没有钱。”
  老猫也说:“我也没钱。”
  戈梦在我身后小声地说:“我有,我妈给我的零花钱,我没花。”
  “多少?”我问。
  “五毛。”她颤颤地掏出五毛钱。
  “五毛钱能买什么呢?”我说,“四眼,你家条件那么好,你兜里没钱吗?”
  “我今天刚换的衣服,我忘带钱了。”四眼说。
  “滚你妈的,你就是带钱了,你也不会拿出来的,你是个小气鬼。”老猫说。
  “我……我……真的没钱。”四眼被老猫说的嗑巴起来。
  “那我们就去八条百货商店去看看,看看能买点什么?”我说。
  我们远远就看见八条百货商店了。那个牌子上的“八”字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条百货商店”几个字了。
  我们走进去,东看看西看看,每一样食品都叫我垂涎三尺。
  四眼在糖果柜台前说:“买几块糖吧!”
  而我被一个红色大苹果吸引了。我拿起那个红色大苹果,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那股香甜味道一下子就顺着我的鼻子,进到我肚子里,我不禁吞一口唾沫。我差点儿没张开大嘴,吭哧地咬上一口。要不是老猫说话了,我还真的控制不住那种诱惑。
  老猫说:“别吸了,味都叫你吸去了。”
  我连忙放下苹果说:“就买这个大苹果吧!”
  戈梦掏出她那五毛钱,递给柜台里面的一位阿姨。那位阿姨把苹果放在秤上称了称说:“四毛七分钱。”她拿过一张纸,要把苹果包起来。
  我说:“不用,我放书包里。”
  “不行”老猫提出反对意见,“不能放你书包里。”
  “那放你书包里,不行。”我看看说,“还是放戈梦书包里,我们都放心。”
  我捧着那个大红苹果,放到戈梦手里。我眼睛贪婪地看着那个诱人的苹果。戈梦轻轻地把大红苹果放进书包里。
  “还剩三分钱呢?我们买糖了吧!”四眼说。
  我看着戈梦,征求她的意见说:“行吗?”
  戈梦轻声地说:“行。”
  那位阿姨又递给我们三块糖。四眼夺过去一块,连糖纸都没拨就放进嘴里。老猫用眼睛瞪着他说:“这是戈梦的钱,你他妈的……”
  戈梦说:“你们三个人一人一块儿,我不要。”
  我说:“那怎么行?还是你吃一块儿,我和老猫一人一半。”
  我把糖递给戈梦,把剩下的一块儿掰成两半,递给老猫,我们嘴里含着糖,从八条百货商店出来,向胖强家走去。有一件事我要说一下,那就是戈梦的糖一直都没吃,她在路上偷偷地塞给了我。
  在路上,我们碰见老猫他哥。他哥和几个大男孩骑着自行车,向热乎乎澡堂子骑去。他哥看见老猫喊着:“老猫,你放学不回家,你干什么?小心爸打你的屁股。”
  老猫说:“我们去胖强家,他今天没去上学。”
  “那你早点儿回家。”
  “知道了。你干什么去?”
  “我们洗澡去。”他哥说着,眼睛钩子般盯着我身后的戈梦看着。
  “你们同学吗?”他哥指着戈梦说,“不错的一个小妞。”
  “你别流氓了,赶快滚吧!”老猫说。
  老猫的哥哥骑上车猛地追着前面的那些朋友。他还不时回头看着戈梦。他的那群朋友里有一个人就是戈梦后来的丈夫——马达。
  我们还没进胖强家的门,就听见她妈的哭声了,像凛冽的寒风刮着,哭得叫人心头发颤,全身发冷。他妈的哭声像冬天里的雪花哗哗地落进我们的耳朵里,在我们的身体里融化成冰水。   “出事了!一定是胖强出事了。”老猫说着。
  我们几个跑起来,书包在我们的身后拍打着我们的屁股。等我们跑到胖强家门口的时候,只见围了很多的人。我们从人群中间挤进去。只见胖强只穿了一个小裤衩,躺在一块门板上。他僵硬地躺在门板上。
  他死了吗?
  老猫跑到胖强的身边喊着:“胖强……胖强……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四眼、朱武,还有戈梦来看你了……你看看我们……你别装死啊!胖强,你忘了吗?英雄王成喊的是,向我开炮啊!胖强……”
  无论老猫怎样喊着,胖强就是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
  老猫哭了。
  我哭了。
  四眼哭了。
  戈梦也哭了。
  “胖强……胖强……你怎么会死呢?”我呜呜地哭着说,“我们还以为你病了,还给你买了一个大红苹果……”我转身,戈梦已经把那个大红苹果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我。我拿起那个苹果,放到胖强的手里说:“胖强,这就是我们给你买的苹果,你起来吃啊!胖强……”
  戈梦抽泣着,掰开胖强冰凉的胖手,把那个大红苹果放到胖强的手里。后来,戈梦回忆起来还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一点都不害怕,竟然把一个苹果放进一个死人的手里。
  戈梦抽泣着说:“胖强,你吃吧!”
  周围的那些大人看着我们也惊呆了。
  那个大红苹果在胖强的手里是那么的扎眼,看上去就像一颗心臟。
  四眼哭着说:“胖强,你看看,我是四眼,我以后让你抄我的作业还不行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四眼。”
  四眼也哭得伤心欲绝。眼泪打湿他的眼镜片,变得一片模糊。
  “胖强,你答应我,我们下个星期去东风水库去游泳,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还有那个王坦,我们说好了,他要是再欺负你胖,说你胖得像头猪,我们就揍他,揍他个鼻口蹿血……胖强……胖强……”老猫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在我们的哭声中又加进了很多的哭声。
  胖强妈哭得瘫软在地上,旁边的邻居把她扶起来,劝她进屋。她死活不进屋,“胖强……你睁开眼睛看看妈……看看妈……”
  她几乎疯颠地喊着。
  邻居们窃窃地问胖强妈是怎么回事。
  胖强妈说:“我和他爸昨天晚上都是夜班,我今天早上回来,把菜放进厨房,顺便看看炉子,没想到,我昨天晚上封的炉子竟然呼呼地着起来,我急忙冲进去,就看见胖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我喊他起来,要不上学该晚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捅了捅他,那一身肉乎乎的,他还是不动……我傻眼了,连忙抱起他,他全身冰凉……冰凉冰凉的……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完了……我的胖强一定是被煤烟子熏着了,我连忙把他拖出屋子,我抱不动他,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以前我们小的时候被煤烟子熏了,就被爹妈抬出屋去,过一会儿就好了,我以为我的胖强也会那样……可是我看了好长时间,他还是没醒过来,当我把手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我的胖强啊……都是妈对不住你啊……我没把炉子封好……叫煤烟子熏着你了啊……胖强,你要是死了叫妈怎么活啊……”
  胖强妈哇哇地嚎哭着。
  “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睁眼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跌宕起伏的哭声像寒冬腊月的河水,在哗哗地流淌着,流进人们的心里,使那些围观的人的心也揪揪着,仿佛落进了悲伤的冰窟窿里。
  胖强的爸爸蹲在一边狠狠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眼睛看着躺在门板上的胖强,就那么看着,眼珠子仿佛凝住了。
  老猫恶狠狠的目光看着胖强的爸爸,几乎要冲过去。我拉住了老猫的胳膊。戈梦的眼泪噼哩啪啦地掉下来,眼睛哭得像两个桃子。四眼也在抹着眼泪。
  胖强手心里的那个红苹果的颜色仿佛变得黯淡了。虽然没有出现被咬过的痕迹,但我仿佛感觉到胖强回来了,他把整个苹果的香甜味道都吸走了。
  邻居们议论纷纷说:“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胖强妈要死要活的,往胖强的身上扑着,叫人揪心。她的哭声就仿佛被人从身上割肉的感觉。她哭得整个身体都空了,就仿佛被掏空了内脏。恸哭的声音慢慢地变得喑哑起来,在闷热的空气里动荡着。
  我们悄悄地离开了胖强家。我们的心情沉重得就像天空上凝滞的乌云。戈梦仍在抽泣着。
  我再一次回到马粥街,是一个夜晚。街上很多人在烧纸,还有小孩在放鞭炮。小时候,我们几个家里都很穷,每到过年的时候,我和老猫、四眼、还有戈梦都会走街串巷,去那些有钱人的家门口捡那些还没有爆破的鞭炮,然后拿回来,想着办法把它们弄响了。捡到二踢脚的时候,就会把里面的火药倒出来,攒成一小堆,然后点燃了,那种感觉在漆黑的夜晚就有点儿像放烟花,只是不那么绚烂,但在我们童年的时候,我们已经高兴得不得了啦。特别是戈梦,她会拍着手在一边喊叫着,好看的烟花照亮她红扑扑的小脸蛋。老猫还惹了一次祸,他竟然把一个二踢脚拨开了,那看上去是一个哑炮,但拨开了一看,还有一个响没有炸。我们正在玩着,突然邻居六奶奶养的一群大白鹅走过来,老猫就把那那个炮竹点着了,扔进了鹅群里,没想到炸药的威力很大,竟然嘣死了一只鹅。只见那只大白鹅满身鲜血抽搐着,它的羽毛上都是血,它的头竟然被炸没了,它的身子晃了晃,竟然跟着惊慌的鹅群跑了几步,突然栽倒在地上。我们都吓坏了,撒开腿就跑。那天下午,六奶奶发现了她的死鹅,她哭嚎着,谩骂着,我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那些街道上跳跃的火焰,还有那些鞭炮的声音使我想起了我的兄弟——胖强。
  我的心里在喃喃着:胖强兄弟!安息!
  胖强像一个尖刺始终萦绕在我的四周和我的身体里,使我疼痛。
  他手握着那个大红苹果,咔哧咔哧地咬着,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在嚼着。他还不时地吸一下流出来的鼻涕。火光照在他身上,很强烈的,仿佛要把他融化了似的,他就像走在一团红色的火焰之中。他边吃着苹果,一边对着他想象中虚拟的人物咧嘴笑着。   他从马粥街那边向我走来。
  那是一个紧张、惶恐甚至还有点儿期待的早上。我们都起得很早,像过年一样,都穿得很整齐,很干净。老猫竟然穿了件他爸爸黑蓝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很庄严的样子。我们坐公共汽车去了开公判大会的体育馆。可是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了,我们怎么都挤不进去,连老猫说是一个犯人的弟弟也没人同情他。我们就站在体育馆对面图书馆的大台阶上垫脚眼巴巴地看着。那年头,枪毙人是一件热闹的事情,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可是对于老猫来说却不好玩了,那里有一个是他的亲哥哥,他的一奶同胞。因为老猫的哥哥,我们也觉得枪毙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了。体育馆门口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我们竟然没有看见武警把那些犯人拉进体育馆。八点多钟,犯人被从里面拉了出来,一个个剃着光头,胳膊被绑着,低头站在解放牌大卡车上。一共五个人。几个武警荷枪实弹地站在一边。载着犯人的大卡车,要在市区的主要街道游行一圈,然后再拉到法场。老猫看见他哥哥了,老猫看见了。他的眼睛几乎飞出眼眶。他大声地喊着:“哥……哥……我在这儿,我是你弟弟老猫,哥……你看我一眼啊!哥……”他挥舞着手臂喊叫着。嗓子都喊得沙哑了,他还在喊着:“哥……哥……我是老猫……我是老猫……”他的哥哥抬起了头,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就又低下了头。
  “哥……哥……”老猫眼泪飞溅地喊叫着。
  我的鼻子也酸酸的。四眼和聂璇都哭了。
  人群海水一般散开了。警笛轰鸣着,响彻整个天空似的。押解着犯人的大卡车开离了体育馆。体育馆门前是一个转盘,押解犯人的大卡车必须从转盘转一圈,这一转圈就要从我们站着的图书馆的台阶前经过。
  老猫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小女孩的喊叫声盖过了一切。她就站在我们的身边,她一身红色的小裙子,手里挥舞着一个红色的纱巾在喊着:“爸……爸……爸……”
  那喊声扎得人心疼。
  一个女人站在小女孩的身边,手扶着小女孩的头低声抽泣着。
  “爸……爸爸……爸……”女孩在嘶喊着,“爸……我是颖儿……我和妈妈来看你最后一眼……我和妈妈来看你了……”
  她拼命地挥舞着手里的红纱巾喊着,“爸……爸……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是颖儿……”
  囚车开过来了,开过来了。
  老猫跑下台阶。
  那个小女孩也跑下台阶,手里扔在挥舞着那条红纱巾。
  “爸……爸……爸……”小女孩擠在人群里哭喊着。她突然地摔倒了,又爬起来。她猎猎的喊声像冬日里的寒风吹进人们的心里。
  一个男人抬起了头,向这边看着,看着。
  我被那个小女孩感动了,我盯着她看,看着她手里挥舞的红色纱巾。
  囚车绕过转盘,向市府路那边开去了。囚车在市区的主要街道游行过后,将开赴青松岭的公墓。
  体育馆和图书馆门前的人群渐渐地散了。
  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变得格外显眼,那身红色的裙子像火焰似的烧起来。
  一些好看热闹的年轻人纷纷涌向那些出租车,已经向法场开去。老猫喊着我们,也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向法场开去。
  老猫眼含着泪水说:”我们都到那儿去,最后看我哥一眼。”
  戈梦说她害怕看见死人,就没有去。四眼也想逃脱,但被我拉住了。
  我从车窗里看见的那个火焰般的小女孩,使我印象深刻。
  我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竟然梦见了老猫的哥哥被枪毙时的那一幕。无数看热闹的人在山坡上站着,身体僵硬得像一个个稻草人似的,向着法场看着。
  我和老猫已经爬到了树上,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还有一些比我们大的孩子也爬到了树上。老猫的哥哥和其他的几个犯人在预先准备好的地方站着,几个法警举着枪,只听枪声一响,一股鲜血从老猫哥哥的脑袋里射了出来,他的身体晃了晃栽倒在地上。这时候,只听扑通一声,老猫从树上栽了下去。我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树丛的旁边,有一个影子一闪,那是胖强……
  我从睡梦中惊醒,禁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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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共和国同龄。一直认为我和祖国的关系,就如同我和父亲的关系一样。  父亲16岁的时候,就只身到西北寻梦。那时,包钢是国家“一五”期间建设的156个重点项目之一,正巧去农村招工,父亲便兴高采烈地报了名,带着到祖国西部建设包钢的梦想,来到了荒芜人烟的包头。  对于父亲那一辈人来说,青春的花季,就加入到了建设包钢的队伍之中,那是一种荣誉,充满了自豪。  上班第一天,发了一身工作服,一双大头鞋,便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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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词  浩瀚之上,有一颗青梅  我忽然想到这句子  忽然想到母亲站在山坡上,朴素的样子  她的脸从来不加修饰  布满了皱纹和风霜。她的手也从来  不加修饰,粗糙得像一块石头  她种地,喂鸡,打草  她从井里提起一桶清水给我  洗脸,洗头,洗净身上的风尘,以及人世间  伤感的事情——我多想唱一首歌给她  用城市里寂静却多愁的灯光讲述  她温柔宁静的前半生  用乡音或是心灵深处的曲调  讲述她曾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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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秋落夜月,庭外生野菊。  马八斤起得早早的。他去厦屋东侧,靠近崖头的厨房,给侄儿及未婚的侄媳妇做早饭。  侄儿侄媳还没醒来,他俩就睡在马八斤特意收拾的新房中,这是马八斤给侄儿的婚房。婚房在马八斤的卧房和厨房间。厨房东侧是水井,水井在窑门西北的崖根下。  早在侄儿考上了大学的第二年,马八斤拆弃旧屋,盖了新房,还请了村里的粉饰匠,粉饰了厨房西侧的屋子,侍候着给侄儿用。侄儿那年刚好二十三岁,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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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土默特右旗建旗50周年,《鹿鸣》杂志创刊60周年,为深入贯彻党的十九大精神和文艺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精神,堅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由包头市文联、土右旗委宣传部主办,包头市作家协会、《鹿鸣》杂志社、土右旗文联共同协办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土右旗建旗50周年、《鹿鸣》杂志创刊60周年作家采风活动”在土右旗举办。  本次活动带领作者走进了美丽淳朴的土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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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羊湖  船划破湖心的时候  我看见浪涛下面  那黝绿的肝胆。附近住着  树根、瓦片、青铜  和幽灵般的鱼群  那荡到远处的每一抹涟漪  都是一个我们无法够到的传奇  如果我跳下去,将会栖息在  哪一条碧波的枝上  将会变成一只  什么形状的鸟,唱出  可以把夕阳骗入水中的歌声  暮色的大船将我们撞翻。这一夜  我们被迫沉迷于水草,与星星游玩  雨中靖港  从水里长出的街道  青石板是水的皮肤,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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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雪。没有雪。整个冬天似乎也没有雪。雪,留守在北方以北。  过廖家磨,和过每一条巷道没有区别。浮尘四游,万物毛糙,搓刷着十一月的空气。  遇见张永平时,是下午,虚弱的阳光搭在西侧小区的铁栅栏上。他在人行道上磨菜刀。戴一顶黑帽子,帽檐上,落了一层灰。满脸皱纹,和大西北的山川一样,起伏不平。嘴角别着一支烟,烟灰积了一寸,悬着,忘了弹掉。  他坐在自己的家当上,弓着腰,双手捏着刀背,在一块洒了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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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水而居,一方水土一方人,在一条河流的两岸,汲水、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地之间,祖祖辈辈,从亘古到今天,无论是兵荒马乱,还是康乾盛世,人与河流的关系,依旧。时而紧张,时而松弛。  没有河流就沒有人类的智慧与文明;没有人类,河流也失去了最为多彩的一章。这种唇齿相依的关系,在伟大的河流里都得到验证。比如四大文明古国,都离不开一条伟大的河流。  回望故里,当一条河穿过小镇之时,我与它的关系才刚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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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  云彩裂缝,月光钻出来  荷塘只怪自己,失却了宁静  月色下,蜻蜓  依然在荷花上倒立、练功  精神十足的青蛙  在荷叶上打坐、念经  几条鱼儿吐出水泡  美丽了,自己的一片天空  今晚,月光与微风缠绵  生出缕缕情意  一只失伴的水鸟,水面上徘徊  谁为它打捞失去的爱情  此刻,还有小船漂来  船桨一甩,滑落几粒星星  嫦娥,羡慕荷塘月色  悄悄地,离开了寂寞的月宫  月满西楼  夜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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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包头市摄影家协会会员。曾在《包头日报》《鹿鸣》《黄河塞纳》以及一些平台上发表过文章。爱好广泛,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三毛一样的旅行作家,用一支笔书写人间的喜怒哀乐。  老头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从最初的懒怠饮食到现在的水米不进,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只剩了一副骨架子。除了在梦中会呼喊石头的名字之外,竟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大夫摇着头说心病还需心药治,若是药不对症只怕这人是没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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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族。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15期学员。曾在《草原》《延河》《鹿鸣》《六盘山》《安徽文学》《脊梁》《散文诗》《诗歌风赏》发表作品。出版个人散文集《阳光下的苏鲁锭》。获第四届、第五届内蒙古自治区职工文学创作二等奖,并获鄂尔多斯市文学艺术精品再奖励奖。  1     北方的村庄总是显得单调与萧瑟。但河子村家家户户的檐角上飘动的红旗,加之革命之家“王老太太”故居的存在,让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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