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刀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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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木腰佩柴刀,将出门去。高出简八仙桌一额花的身子摆两摆,自觉已成凶神恶煞:威严孔武,聛睨天下。孩子的想法古怪,常似丈二和尚,让大人们摸不着头脑。村里宗庙正门,彩绘有秦琼和尉迟恭两尊神,夸张得头不是头,身子不是身子,极怪异地挥枪舞戟,搏杀着许多看不见的妖怪。进得门去,便盘着个飞花戏台,台顶似转悠的一把花布大伞。描红绘绿倒也罢了,难受的是像孩子自转圈儿玩,晕头晕脑,满世界都被带着旋动,像是布下了奇门阵法。戏台正对是大堂,高耸宽敞,挨挤着一排排的祖宗神位,似乎他们正聚精会神,在听那铿铿锵锵的戏,无休无止地唱演。锣鼓不急不慢,披挂停当的大将踩着台步缓缓上场。将军俱是这等威风:银盔白甲,长羽令箭,帅旗宝剑。杨宗保,二郎神,哪吒,张龙赵虎王朝马汉,英雄总是代代不绝。歌里唱的,书里读的,新英雄也是层出不穷。共和国草创不远,英雄们开天辟地,重拾河山的壮丽气象,让木木满心敬仰。木木渴望自己也能金光闪耀,人见人敬。大英雄顶天而立,比护佑在村后远处的叠书岩还雄壮俊伟,蓝天悠悠,白云绕绕,出没着不少神仙吧。
  这一年木木八岁。身处穷乡僻壤的山野,食不果腹是常态,木木的个儿像铁钉生锈,比同龄孩子矮了半个头。这让木木十分自卑和烦恼,木木也强烈渴望自己有所倚恃,威武起来。长柄柴刀插于枣木刀鞘,捆扎在腰后,木木便如夜行者放歌,生出豪阔胆气。景阳冈上武松打虎,不也是十八大碗烧酒,才催生出盖世英雄?柴刀在木木身后,并不安稳,它一直晃脚摇手,“咯咯”着喧闹,像个调皮、挑逗、快乐无拘的孩子。嗨嗨,柴刀。木木身量短,那柴刀就显长了,拖划着,像是追母牛的牯牛,拖拉出第五条腿。木木并不害躁,他志得意满,抬头看那秋阳,旷达高远,正包揽了天地万物。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水磨禅杖,古今大英雄的武器,个个出乎常理。嗨,你们凡夫俗子,少见多怪,嗨嗨。
  添丁加口,“看下牛仔了”,搁哪一家都会一脸花开,喜气洋洋。但木木家没有。多张嘴多勺水,木木的到来,偏偏还带个药罐子,蜗牛背屋,害做父母的愁眉不展,难见一丝丝光亮。孩子新生要吃开口奶,母亲入乡随俗,第一口喂了猪泔水,说是贱命易养,可这个木木为什么这么难伺候呢?好马好鞍,贵命要生银子窝里,一落生到穷家,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贵恙贵恙,这病哪能谁都生得起呢?父母还有更远的担忧。如果,假如,一旦,孩子养不大,不就人财两空,吃力不讨好吗。难断之事,通常得问天问地,请算命先生来定夺这事。他们开天眼,能联通阴阳三界的。木木父母的心思,确实也够阴冷、龌龊——真成不了林,“早些投胎”去吧,长乐钱、开元周、华堂王,大户人家,才有享不尽的福分呢。先生大约口干得紧,举杯连啜。木木母亲的茶加了糖精,甜得发苦。先生吃惯了四方米饭,说话点水不漏,又云遮雾罩,把木木父母绕得比鬼打墙更糊涂。
  “命理娇贵,要喝三江水,最好换个血地吧。去也去得,留也留得。孩子自个儿,还有你们家,前世阴功,塘水够大,就没事儿,看造化吧。”
  拌完手指拌脚趾,木木真个老钿不起:气血不足可以慢养,疝气,肾炎,鸡盲眼,是病,就得撒真金白银消灾,这个穷家还能掏出油水吗。木木头枯毛黄,骨瘦如柴,如果真有一分可爱,只能是那娃娃脸上还有三分血色,细皮细肉。木木病怏怏的怂样,叔叔就第一个看不惯,他开口切题,说像个“死藤瓜”,可怜的木木一下子有了新绰号。连木木父亲也得彩似的,叫得顺溜。“死藤瓜,死藤瓜”,无论咒骂,还是吩咐,他都直着这声嗓嚷嚷。仿佛木木与自己毫不相干,不必留那点情面。木木虽不舒服,却阻止不了。木木心想,还做过老师呢,“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屁君子,狗屁。
  懂些事后,木木特感谢救命菩萨似的二外公他们。他们像太乙真人,用莲叶莲花莲子芯,重塑了哪吒肉身。二外公会做地理仙,就是说说唱唱,给故去的灵魂辟山点主。更多时光则是农夫,一流的田把作,活儿到他手里,便顺溜得像泥鳅黄鳝,没一点批评头儿。闲常时节,他还操木匠活儿。那天,二外公捏着墨斗,弹完墨线,正神定气闲地抽着烟袋。两个舅舅打下手,大汗淋漓,一推一送地配合着拉板锯。木木母亲匆匆赶来,她心慌不定,要找二叔说事解闷。外公去得早,长叔如父。
  “养好这毛头,亏不了你。”絮叨了好一阵子,木木母亲终于开窍,落了锤定了弦。大晚上的,山村早已安然入睡,木木母亲与没睡好的父亲,却在细细商定木木的前程。
  “剃刀棒槌,各人各命,自求多福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木木骨架小,身子弱,他自己活得了的?”
  “能有啥办法?去做官,坐办公室,他有这好命吗?”
  “谁知道呢,落生在我们家,也是罪过。我们做爹娘的,不能不管他。别空口白话,让他多念点书吧,也许就用上了。”
  “好吧,他能读,尽力供着吧。体力不行,要是脑子好使,也能扳回来几分的。”他们没有直说,心里则想着樟喜叔公的幸事。自养一头没人看得上的猪骨,结果脸上贴金,给自己挣了大脸面。人啊,哪能没些盼头呢。
  木木身子骨依然轻轻飘飘,弱不禁风。别个孩子随手操纵的玩具与游戏,木木只能捡省力的,打个陀螺,跳个房子。至于爬树叉,掏鸟窝,摸螺蛳,打木棒,骑牛背,的确更有趣,但木木只能眼里馋,统不敢沾边儿。他的手脚泥捏一样脆,一磕碰,就能伤筋动骨,鼓鼓地红肿,大红萝卜一个,煞是可爱。“春天就要来了,我却没法看见”。大冬天北风嗖嗖刮,满地铺了冰雪,把单衣薄裳的孩子们刁难坏了。不,想头奇多的孩子们,吃冰块,堆雪人,拿黑炭头点眼睛,不亦乐乎,然后是不遗余力地“挤屙渣”。两队孩子蛮牛斗角,均着势,挨靠住粗里毛糙的土墙,拼命挤拥。热馒头出笼,孩子一头的汗,衣扣全扯开了,亮出多日没沾水的油黑頸项。“你再挤,看不剥光你的皮,冻死你,喂狗头熊!”大人们黑脸大嗓门,时而杂以“凿栗”,与老天爷沆瀣一气。那一身衣衫虽好不得那里,但要扔与狗牙犬突的糙墙撕咬,睡得心里会不滴血嗒嗒。孩子们近顺远皮,通常是不买账,“骂骂不痛,打打没洞”,惯于右耳朵进,左耳朵出,即便有事,也要等摊上了,再或躲或跑地想招。挤拥的场面,巨大的声势,天色的阴沉在不断怯退,也许是害怕,这些孩子再整个梯子,爬上来掏鸟窝呢。木木也是呆在场上的,但他并不被待见。没人邀约他参与,他当然也不肯拿热脸孔去贴冷屁股,双方关系就像拿麻线纳鞋底不涂蜂蜡,僵涩得很。孩子被挤兑出群,是要遭嘲笑的,统一的意见便是“有老婆”,泄气了。懵懂少年,有老婆最丢人了,比被捉奸犯科还无地自容。大人的见识也只有这么一点,要糟蹋侮辱仇家,会拿挂草鞋、骂婊子这类游戏说事,无论事实或臆想,也就开心自己倒霉别人儿。木木发冷孤苦,倒也不必受“有老婆”的耻辱,大抵也算值了。看人家大英雄们,武松,鲁智深,也是不屑家室妻小的,了无牵挂,才显英雄本色。奸佞昏蛋,才磨磨叽叽,见了女人走不动路,比猫儿叫春还怂。古代皇帝有三宫六院,许大马棒就瞎搞一脸雀斑的蝴蝶迷,什么东西!   无趣落寞了,木木灰白着脸,半是不屑地袖手而立。接着孤狼独行,转去村口的白果树下。那里也是枯枝败叶,死气沉沉。不过木木喜爱瞎想,天界之上有仙女,这里能绽放十里春花,那就过瘾了。木木自卑到看不起自己。他无意间做过叛徒,害“挤屙渣”的哥哥挨母亲一顿“爆炒笋鞭”,想着就脸红。“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叛徒就该这种下场。兄长的确一脸冰霜,认准木木的罪行不可饶恕。左邻右舍的松兴、兴棠,是木木的同年伴,但不会约木木一起玩。除非木木母亲给予了食物诱惑,杨梅馃、粽子、番薯、饼干啥的,短嘴了,才给木木一点脸面。山穷水尽,木木的孤单,比失群孤雁还落魄。
  但另一个木木,似乎又能自得其乐。也不知起于何时,木木恋上了游鱼、走兽、飞鸟,还有那些花草树木。与它们说话,才快乐呢。如果我变成神仙,学会了神仙法术,看你们不一个个巴结我?木木想。木木还留意了画在石板上的象棋棋盘。九直十横、楚河汉界。车横马跃炮当头,那些兵儿将儿,个个凶巴着脸你冲我夺,鼻青眼肿,血流成河。木木摇旗呐喊,击鼓进军,他是将军。将军必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种时候,木木通常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像老和尚沉沉入了定。木木还是招了不少骂,“死藤瓜”。观棋不语真君子,木木管不住嘴,不时读破了棋手的内慧阴招。“棋子木头做,输了再来过”,这是宽慰,轮到了自己,谁都淡定不了,脸红脖子粗地出真性情。丢棋子,拍棋盘,骂骂咧咧,晾下对手走路,都算得不出格的惯常态度。“死藤瓜”,木木总算听真切了,他抡抡眼,我要挨骂吗?打一个哭,迎一个笑,木木已是亏本,何况他还两头招了怪。人家好不容易聚一起,杀上两局,被搅了闲情逸致,能不怨人?“十五刀络,充啥好佬,这点肚肠,还瞎三话四,就人家都是猪头阿三?”一身不是,木木却依然没转过弯,“我说错了吗?”木木委屈,却又快乐,说穿了人家棋路,抄底了。
  “谷时无破箩,忙头无太婆”,已是秋收时节,像鸟兽们储存过冬食物,乡亲们也不能不忙碌,没有足够的储蓄,来年春上必定闹出饥荒来。木木只是边脚料,像一个两脚甏,光知吃喝。老天开眼,木木这次终于被母亲抓差,派上用场了。
  “木木,下午你放牛去。”忙着从七石缸里挖臭猪草的母亲,抬眼嘱咐闲坐门槛之上,无所事事的木木。
  放牛就放牛,去山上能新鲜新鲜,无聊的木木心想。
  “那我要带柴刀。”木木与母亲谈上了条件。木木眼神如灯,瞄向猪草缸边鸡笼顶上正打盹休息的柴刀。舞刀弄枪,砍削掠割,那是华章丽篇,英雄壮举!刀易伤人,过去木木碰得少,父母多半也不允许。脑子飞转,木木这回构思了一大堆理由:山高谷低,牛儿要找回不?牛行无路,要走过去驱赶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需要工具不?
  “小猢狲精,发什么大头昏,十五刀络的?”苍蝇套豆壳,看着正试绑刀鞘的滑稽儿子,木木母亲的脸上漾出一层笑。但母亲又一提气,脸面严肃如初。亲孩子要亲在心上,老辈人说,母亲也懂这个分寸。嘻皮笑脸,把孩子木皮了,可不是小事。
  “今天,你们不是没用吗?”木木反手扶住刀把。他惧怕母亲来抢夺柴刀。自己那点分量,小鸡对岩鹰,没有一丁点胜算。
  “小鬼头,别十五刀络,过来,我摸摸你骨头,发痒了没?丢了柴刀,你爸可和善着呢,看他不扒了你的皮!”原本是民办教师的木木父亲,想着“工人工人,不如农民一条田畻”的好,回村务农图温饱,不料轮上做“倒挂户”,他的心情怎么爽快得了,这也是木木一个推不开的噩梦。生产队长法苗机枪步枪手榴弹地杀伐他,木木俱是知道的。
  “分什么分,蛀虫!坐地分赃,剥削劳动果实,你们就烂得下肚肠?倒挂户,你们欠谁,是我们,我们贫下中农。你们是米虫,地主老财,你们等着人民政府告炮!”乌龟颈项的法苗队长把关,给社员分配许多胡须的春玉米棒。他像一头怪兽,红眼睛,短头颈,护卫着领地和权力。蛙舌吊虫,法苗的手伸过来,一下夺下了木木父亲臂上的竹篮。接着低位进球,一扬手,篮子飞出了队屋矮阔的后窗口。
  木木替父亲难受。父亲居然哑了,没有说话?父亲的脑子正纠结于那条扭来扭去的“蛀虫”?牛耕田,马拉车,自己伺候土地,就换不来吃喝和尊严?“午后转上半夜,有时有雷雨和阵雨”,每户新装的广播里,一夏里总这般预报天气,似得了抑郁症。木木通常会避着父亲,害怕他乱烧无名瞎火。
  “我保证不丢的。”木木虽不知拿什么保证,却萌个笑脸,旦旦信誓。以木木的机灵,他早嗅辨出了母亲的暧昧,于是迅疾回手,从灶沿撩捏了一个烤薯,转身,溜向大门。鸟儿出笼,天上的云朵流光溢彩,轻快自在。鸟儿们歌唱着,没有一丝瞌睡。木木心里徜徉了许多旋律,马跃青山,水流溪谷,有说不尽的欢快。木木真想唱歌,卻没找着应景的歌词。自己能记起的,总是英雄气和火药味儿足足的,再闻下去,还有血味儿。木木只能哼哼,转进了屋后的小弄。弄里充塞着牛圈骚味,仿佛聚会有千百头牛儿,正凑趣欢快地热闹。天气已不算热,但苍蝇依然成群盘旋,嗡嗡地嬉闹打趣。牛蝇大个儿,鹤立鸡群,把长嘴针管招摇身前,飞来荡去地冲撞。木木深恶痛绝这家伙,常举个棕叶蝇拍去追逐伺候,再提了它那股落腹裂的死尸,晃来荡去地炫耀。不过,木木今天不想搭理这坏胚子。牛们已在里台门牛圈里炸骚,“哞哞——”,等不及似的,在催促放牛人开门。
  “柴刀,刀络,一定别丢。惹恼你爸,有你好看!”与洪兴有约的木木早已听不见母亲的说辞。“祭神如神在”,双手还在掏挖猪草的木木母亲,她放心不下,还在一板一眼地庭训。


  刀络是木木这边山村的方言,就是插柴刀的刀鞘,连有粗细长短合身的麻绳,缠系于腰里,方便行动。刀插木壳,木壳串绳,绳捆腰间,环环相扣,摸得着,看得见,有条不紊,慢慢悠悠,与山野乡民理解的日子类似,简陋而稳妥。
  木木一直闹不明白,简单的刀络,怎又拉线纺花,被扯成了骂人话,而且必须是十五个。“十五刀络”,是木木这边的公骂,类似于“他妈的”那种国骂,大小人等都这样骂别人,以嘲笑头脑不灵和抡不清事。骂人也是一个苦难轮回,骂来骂去,最后就骂自己了。人真有意思。木木已读过些成语。老师说,连着典故,四个字一句,约定俗成。木木想问但没敢瞎问,这骂人话算成语不。村校老师是木木的远房族伯,木木怕他眉毛倒竖的样子,脸上卧着只会抢扑出来的猛虎。族伯力气大,合着身份,最喜提拉学生的耳朵。学生被悬提起来,仿佛一个器皿。木木真担心那耳朵的韧度。事实也是如此,血迹斑斑的情状,并不罕见。不过老师就是老师,除了总粉笔灰救火,圆起故事也是天衣无缝。提前告状,只限于那些尚够体面的家长,否则是不屑说道的。族伯脸上蹦出一头老虎——什么上课,整天右耳朵进左耳朵出,总做小动作,自己不读,还闹人家?真不想读,带回去算了,挣几个工分,读书又没啥用。孩子已是委屈,通常还会再次受罪,做父母的除了低身陪小心,就是劈头盖脸,揍一通孩子,铺天盖地的乌鸦,浇灭了孩子幻想公平的最后火苗。木木的同桌增土,耳朵在流血,木木似乎听见了小河流水的哗哗声。增土没娘,鞋前鞋后全破了,他用写过字的废纸包扎脚跟,冻疮红肿,流着血水。老师一面用粉笔灰补漏,一面破口骂:“谁教的,拿字纸包臭脚?十五刀络,这叫亵渎。字纸要烧,还要烧经龛里。”这事确实触怒了老师与他的师道尊严。増土没哭,眼睛直直定定地看向老师,似乎捏着一把刀。他随手弄了撮土,去黏颈后正蚯蚓下爬的紫血,再和泥成团,不停地捏,不知想变出个啥。木木胆小,心拘紧了,可别出事。果然出事了。山转水也转,威严高大的族伯被打瘸了腿脚,一群山外来的孩子,仿佛梦游,腰扎黑皮带,臂袖红布圈,开阔了木木的眼界。但木木并不是滋味。“揪刘少奇的黑干将”,那群大孩子先高举红宝书,排队跳忠字舞,唱歌,然后是打人,往死里打。村里年长的,连着老书记斐灿,先是看热闹,后来围成了圈,怒目而视。那些大孩子掂量完了,慢慢停下了手,黑皮带的金属扣自依然闪着亮。他们又贴开了大字报,一个教室的学校,立即就贴满了许多红红黑黑的“×”,那红的、黑的勃然冲动,似乎正行进中,捺不住脚。这算个什么事儿?木木一脑袋的凌乱,像塞满了杂草,理不出半点头绪。不过,尺度秤盘,大的规矩、习惯,并未完全销匿,太爷爷留下的老物件,刀络,标签的墨字,依然突兀着高戳。乡下家什匮乏,东邻西舍要和睦共处,亲兄弟明算账是减少纠纷之法,箩筐、扁担、水桶、饭碗、粪桶、夜壶,物件全镂刻或墨写有家主的名号,更讲究一些,还书写什么堂号。枣木刀络也是,太爷爷祖璿的大号与燕翼堂堂号,赫然全在,这些让木木他们及一村人都格外在乎。   木木所在的村庄叫八宿屋。大明天子朱重八转战乾坤,住了八宿,落下了这村名。皇帝来过,紫气东来,当然是碧玉明珠。木木落生在这明山秀水、鱼米之乡的江南,应该是前世赚来的好福分。只是木木没这样看,他感觉全是虚头巴脑,骗人的。什么米,珍珠白米饭,有吗?番薯、玉米、青菜、萝卜,有啥填啥,倒与“一硬硬到底,麦出不食米”的山性水质及人物性格吻合。鱼嘛,不是没有,池塘里,田埂边,才孵化的鱼花花,轻快似一阵风,在无忧无虑地追来逐去,木木随了其他孩子,拿竹篮兜,拿回家喂鸡鸭。少见人头,多见树头。靠山吃山,乡亲们家里精打细算,外面挖笋撅葛寻找药材,地头屋角栽些桃梅李杏,这是他们所寻找的活路。土薄地瘠,柿子树不嫌瘦,簇簇黑根紧抓了泥石,长得倒是枝繁叶茂。枣树就细腻了,粗放不得,也就很稀罕。六八年的夏天真大,太阳痴痴呆呆,忘记了日出夜歇,一个劲地加热,裂爆了村西五升菩萨的千年山石。县里郑领导与公社周副主任是包村干部,可怜茫然无助的村民,引种来内蒙的苦荞麦,又移栽山东的“金丝小枣”,才有了枣树在村里的群英会,让戳于木木家坟山的老枣树不再孤苦伶仃。当然,这是捡旧说法,土改后,坟山不再是谁家的。村里造大会堂,死人让路,贡献安身的喜椁墓葬,砖块棲着的灵魂砌进墙上,大会堂里也就阴森,有人说,与出鬼的三王庙一样,木木到处走,却不敢一个人去那空荡荡的地方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枣树一定太过触眼,遭忌了,年年招惹那台风,乌蜂猛豹地光顾。流年似乎太过不利,百姓说有多难就有多难。正是民国二十五年春上,木木父亲刚转红脚桶出世,村里来了些灰衣红星的兵。他们刷墙写标语,祠堂照壁墨迹犹存,“红军是劳苦大众自己的队伍”。还说要打土豪分田地,不过没等分土,又匆匆一阵风,吹扫而过。土豪是打过的,小棠财主家出了半畚斗银元,木木家也被济出去一担玉米,木木太爷爷说了一句话,就当荒年放粮吧。夏秋之交,大风横行,鸡犬不宁。都说水火最无情,木木二太爷家的青砖白瓦祖传老屋,被直挺的风儿老鹰抓小鸡,叼得不留痕迹。“哥啊,我咋活人呢?”上身赤膊,下身一条松口缎缎裤的二太爷,软蚕一样,瘫跪在木木太爷的脚下,声音艰涩得如绳子捆扎。木木太爷手里捏根熄火的烟杆,深吸一口,喘匀气儿。“老天要作难,哭有啥用?直起腰板。去,灶间有六谷饼的,自己拿。有手有脚,饿不死瞎眼雀,你怕个球。”太爷的牙齿咯咯作响,像是正嚼咬着什么硬物。然后他顾自出门,去看看山场地畈。老枣树似乎还绷得住劲,依然戳在祖坟边,只是被刀削了,半边枝桠折去,凌乱倒在地上,稀里哗啦的青果更星星眼睛,散了一地。知道物力维艰的太爷爷,也不管自己已六十好几了,掌心里吐一口唾沫,就去拖搬那湿重的树枝。几天后,黄桷榔八仙桌的厚重里,歇了只酱黑的刀络,木讷严肃,老爷子自己下的刀。“留着”,老爷子语言不多,声音沉闷。木木还知道太爷爷的其它故事。日本人抓过太爷爷的伕,挑兵担去天台、婺州,辗转几百里远。太爷爷是在地里被直带走的,家里无音息,兜里也没带钱。最后他能回家,刀络有大功勋,是敲刀络唱道情才混个半饥半饱。也许经的事情多了,刀络的声响怪异之至,像是正在长大的孩子能变声嗓。晴日里峭拔清亮,有许多灵魂在攀爬,等待升天成仙,阴雨天则幽深沉闷,有数不清的饿鬼冤魂在纠缠号哭。虽是木头,同了寺庙的木鱼,居然能晨钟暮鼓,知晓四时差异。这一点,狐疑了一村乡亲。他们绞尽脑汁,答案更是神秘凝重:风折,天怨,坟地,人怒,阴阳相隔,对话犹在。天地有异象,只是人木知木瓜居多,总也猜不透闷葫芦里会有啥花样。
  等到木木上学,枣木刀络已夜壶升蜡烛台,被鼓板师傅金达“货郎”抬举成戏台乐器了。山村苦寂,有爱摆弄二胡三弦的,但声音比杀鸡宰羊好不了多少。金达的摆弄乐器,是木木父亲教会的。番薯品种数红皮白心最甘美,金达在同龄人里,有比干丞相一样的七巧玲珑心。刀络果然争气,鼓板师傅一调教,它不仅指挥锣鼓铙钹,还次第唤醒了村野大地的杂色百花,为荒村陋巷注满了皆大欢喜。群山拱卫之下的村落,荷瓣绕蕊,群星拱月,真是个风水宝地,这话还是功力盖了杭州紫阳山师傅一头的高高先生的真言。高高先生有言,村庄从村西新坑岭出水,能出比尚书还大的官。没人求证,但逃命于斯的木木先祖,智慧超群,是被认可的。只是代代出末代,子孙后代感激不多,埋怨之声日盛。日子总也慢吞吞,磨蹭个没完。物阜年丰,村里要谢神敬菩萨,请班子弄响,就像农历小阳春,给寂寞桃李来点难得的浪漫和疯狂。宗庙盘龙舞凤的戏台,台上疯子说唱演打,台下傻子如痴如醉,酒意深沉娱人愉神。“一弹流水再弹月,半入江月半入云”,“盛盛盛盛盛盛盛,行行行行行行行”,四方戏台的楹联,天圆地方,雅俗共赏。木木向族大爷学对仗,却稀奇这怪对子。木木父亲时刻不忘曾是教师的身份,不厌其烦地解析。完了,则是一句扫木木兴的台词,功过相抵,“死藤瓜,不多读点书,就等吃瘪吧”。不过,父亲所言,也是一村人的共识,与上面那个宣传,常常牛头不对马嘴,“知识分子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如果下面再来一句“贫下中农到城市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村里才向往呢。骑马调又吹吹打打地響起来,一村老小熄灭火塘灶火,像被牵套了长绳子,昏薰其间,直忘记了今夕何年。
  木木的族大爷忧戚之心不改,怀着杞人忧天的慈悲。“众人皆醉我独醒”,改朝换代后,他再无机会收取束脩,做他的教习。卖油郎独占花魁,苏小妹三难新郎,族大爷拿捏《今古奇观》,兴观群怨,一一掂分论寸,与他已显少见的铁青竹布长衫一样,一尘不染。听乡音,看乡戏,他说如果生在圣人辈出的西周春秋,他一定是摇着铃铎四处去采诗的那个,可见生生死死,魂飞魄散,不同的时世,遭遇、命运、造化,都会倏忽变异。读书人多有诟病,族大爷也揣摩不了乡人心态,还不懂得迁就宽容。“庙堂之高也行骑马调,什么东西,污秽祖宗吗?”演戏的不清楚老人发哪门子火,忙低眉顺眼,来小心讨教。“哼,尿布当头巾。武则天颠鸾倒凤,拿这个遮羞。你们倒好,敬宗孝祖,就拿不出高雅点的曲调?”把班主扼得够呛。时也运也命也,族大爷丢面子的,是年关时节被村里点卯,去扫街出义务工。族大爷并不知道是监督劳动,还欣然而行,不也是积德行善吗?但场面的冷清,唯有他与“地主”小棠的婆姨为伍。族大爷像老狗挨棒,脊梁直坍塌下去,再也没直贯起来。当年亏着爷娘瞎花钱去上学;如今学问又化出罪过,这世道,族大爷豁达不了。“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东坡居士所思所想,倒与自己算得上同病相怜。不远的小棠婆娘不忘扫地,一面则长声短气,“罪过猛啊,爷娘哎,眼睛白瞎是屁眼,看你们找的啥金龟婿?小棠哎,你有嘴不吃饿肚皮,熬熬省省出一个地主来?你死了就死了,还拉上我做陪葬?死鬼啊,你有本事,你现在就带我走。”她男人被枪毙在村后,亲外甥斐灿把舵行刑,真个大义灭亲。“福气,有吗?老天有数的,瞎眼牛虻飞到死,都是白搭。”村里有人袖着手幸灾乐祸。寒风竦竦,两个“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各自劳作。木木不带一丝情感,看着那俩佝偻的背影,分不清谁是谁。“斯文扫地”,族大爷拍了拍长衫,扬头,又一划一划,继续扫地。   刀络借给“货郎”,木木父亲曾经愁肠百结。“德绍文学”,按族谱排行,金达与木木的爷爷同辈。不过,村里人已不甚信奉。“按得辈分,老婆没份”,日子要过实在,有些规矩,是得改改,要不,太委屈自己了。就这个金达,相好上了族里差辈的姑娘,双方父母一见面,寅眼见血,可怜他近四十了,还打着光棍。木木父亲与村里人一样,管金达叫“货郎”。金达倒没摇拨浪鼓鸡毛换糖,是他的能说会道招赘下了这贱号。沉默是金,乡下人最讨厌招徕和煽情,王婆卖瓜,必然会掉价。“听戏细,耳朵准,真有先祖情怀。”金达胡吹着木木。金达所说的先祖,乃是大宋朝驸马,谱牒有记载的。芝兰玉树,十三岁为探花郎,圣上亲赐金枝玉叶。木木父母清楚金达那点花花肠子,没很在意。百年光阴转瞬过,落难的凤凰坡再度发达,“圣旨口”朱老皇吩咐蚊子去叮咬毛竹,村子更加出了名。不大的村庄,百来户人家,攒成九观十二庙的盛大排场。木木听父亲说,始祖逃难,曾受寺庙粥饭施舍,到他弥留之际,遗言五个儿子:修庙敬佛,心思长明。木木只见过大王殿和三王庙。三王庙排坐着三尊大神,白脸,红脸,黑脸,木木说不清什么讲究,神道僧佛。后来洪兴的二叔悬梁于此,三王庙里闹鬼了。孩子们皆避着走,脚下咚咚地跑,就怕妖魔鬼怪后面追来。大人们大约也害怕,便一耙平,拆了殿堂。邪魔外道似乎还在,木木依然不敢去那边。供祖在宗庙,年年清明上坟,过年祭祀,桐油灯亮,二踢脚响,长梅花吹,少牢祭品居多,偶尔也凸个肚子,用简式太牢,全猪全羊加一个牛头。然后是大戏,直演三天三夜,祖宗的画像和牌位总觉居高临下,不怒自威。木木也去跪拜过,不是古庙堂。后来,重修的宗庙也没了。祖宗们居无定所,大约正流着泪到处流浪。木木害怕亵渎祖宗,但偶尔又心生疑惑,祖宗们自己如此狼狈,自顾不暇,还有能力来佑护子孙,给后人赐福?呸呸,这话是不能说的。木木最在乎的,还是戏台上的那份热闹。
  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样板戏好年成,到处搭了舞台,台板被踩得怦怦响。“货郎”做鼓板在后台吹拉弹唱,台前是几个化过妆的姑娘,运动出各种姿态。村里人就调侃,多承了些雨露,姑娘们的声音、脸面、身段,统统清亮多了。木木不懂荤腥,“雨露滋润禾苗壮”倒是会唱。学戏误工,依然拿工分,走台步也轻松,惹得别人拿死鱼眼睛翻看,姑娘们又被爷娘怪异的眼光扫瞄,真是煎熬。大人们怕女孩子出点什么事,他们愁肠绕了一百个结。“笃儿锵,笃儿锵,笃儿锵采令采锵锵令采令令采”,锣鼓炸响,正吃着晚饭的木木脚底发了痒,像撕咬着许多跳蚤、蚂蚁。他眼睛乌溜,瞄盯着父母,一有口形松动,立马迫不及待,向宗庙直奔,不再顾忌身体。孩子们爱四处乱钻人堆,也惹人骂骂咧咧。木木不扎堆,一个人,自顾自地抱住台柱,看许多脚掌“锵锵锵”地来回行动。
  “木木,你抱紧了,别瞎吹‘落帽风’,跑了台柱,包龙图可坐不稳开封府的。”与木木家关系不赖的乡党,就逗木木玩。
  木木斜瞟一眼,想找一句话回应。也许没合适的,他晾着人家,又一眨不眨地看上了戏。
  夜已深沉。乌黑蓝青的天,星星们淡着心思,隐约而神秘。木木回家够晚的。他的手里提着那刀络。是他截住“货郎”,讨要回来的。父母哈欠连天,慵懒无奈地等待木木。
  “我要带刀络回家。”木木挺直了腰。他自觉是有功之臣,举一举刀络,并顺手放回鸡窝顶上。父亲的脸让人害怕,嚼骨鼓得胀胀的。
  “死藤瓜,你多去浪浪?睡什么觉,想去狗窝不,当看家狗。十五刀络。”


  刀络绳结的余头,似乎不知疲倦,正蝴蝶穿花翻飞,留恋着木木细腿幸福跳跃。木木挺过瘾儿。绳络当然不是太爷留下的,母亲搓苎麻绳换新,是木木亲见的。木木不敢告诉母亲,他还偷着结绳于门挽,以拔河对抗的架式来验证其结实程度,结果糟糕得很,单薄的手背被勒出了血痕。刀鞘也张开扁嘴,鸭子似的嘎嘎着嘲讽木木:“小样,想弄断我,没门!”吃吃大人粮,干活没商量,四个孩子的家务够母亲操心打理的,好在亲力亲为,精打细算,是母亲与生俱来的特长。
  母亲在村子里鹤立鸡群。她身量高,村里老少一律唤她为“长婆”,再衍生出“长婆嫂、长婆婶、长婆姨”啥的。母亲所梳的二尺有零的长辫,益发增显了她的身高。晨光初现,母亲早早晃着一双大水桶,去老井里挑水。长钩扁担吱吱扭扭地响,一对辫子身前身后扭着秧歌,倒也般配得活泼俏麗。母亲是从不用胭脂粉底的,青花水绿的素颜,犹如飞泉流白穿行山涧,自然本色,干净而干练。母亲会许多活儿,挖草药,夹毛栗,捡树菇,都是好手,为人却厚道,人心冷暖,嫁过来才几年,就成了妇女队长。这也离不了原队长双全太婆的推荐。双全太婆能胳膊上跑马,那次她杀猪剥牛,亲手扒下了法苗队长的短裤。“你那鸟鸟不是想找窝窝吗,来,让它飞飞?”法苗队长一面求饶,一面恨不得长出八个手,来前后左右地遮羞。选举队长那天,双全太婆双手叉腰,站到稻桶的脊背上,那架势足以藐视天下。“有谁不服气长婆的,尽管比试,识字,唱歌,采茶,拔秧,炒茶?”台下没啥反应,木木母亲就被拉上稻桶,又托举起手,颇像后来所见的拳击胜出。女人采茶,男人炒茶,这等分工本来没啥,但男人们嘴贱,得了双倍的工分,还吹着鼻音调笑女人:“你们,啥用?脸厚不生髭,撒尿总要蹲,老爷们的活儿,哏,你们想干,等下世吧。”待女人们抢下风头,男人们才蔫了菜心,奶狗一样缩向门后:“别,别过界,你们只顶半爿天,毛主席说了。”家家都有缺长少短的辰光,木木母亲常一升半筐地接济邻里。难得自家一升米,也会匀出一半来,“先对付了这餐”。不过,木木母亲不被斐灿看好,眼睛光看脚背上,这是书记大庭广众下说的。母亲不惯算政治账,“日省一粒米,支援亚非拉”,她看着就发笑,“充胖子吗,吃了晚饭,明天早餐都缺着,想想咋熬过去吧”!她的思想确与世界革命大联合有那么些距离。“实在?顶个屁用。好好的铁饭碗,公社干部不当,就是愚蠢。”支书斐灿说“愚蠢”,一直卷起舌头,比打喷嚏梗在喉里还犯难,“咱三五支队,南下战友,就是这调调。”他是队伍上的人,缺少字眼才回了村,执掌了这个小得可怜的诸侯国。没吃公粮,是他一世的痛,他当然也替木木母亲可惜。木木母亲采茶采出个区状元,区上要提拔她做农业干部,都板上钉钉,就差她本人的意见了。“孩子谁帮我带?”母亲一个独脚杀,直接将死了史区长。史区长也是个女干部,想不到事情这么僵,会分不清箬帽捣臼。“领情?我家就有读书人,他下地,我一个大脚婆去数脚毛,钢笔插两支?雌狗换狗娘,谁稀罕谁去。”油盐酱醋酱醋茶,木木母亲似乎只信服屋后的瞎眼三爷。“一餐有个七粒米,就饿不死人。”三爷做不了事,常常回忆逃离战乱的经历。木木母亲牵来黄牛当马骑,立马活学活用:煮一大锅萝卜丝,青青白白的色,忙着再撒几个饭粒,涨胖田鸡似的,就供简八仙桌上,让木木他们全家祭五脏神。木木牙齿发痒,恨着三爷的馊主意,更恨母亲。“你们作贱!好,我饿死,看你们拿眼泪水淘饭。”木木眼睛尖刻如锥,毒辣地戳着母亲。   木木的难以侍奉,是村里出了名的。“玉米糊刮刮,日头晡轧轧”,有玉米糊吃已是盛大福气!“大伯大伯,我也会吃玉米糊了。”木木叔叔的儿子眼睛贯直,停在木木父亲碗前,反复伸敛着舌头。但木木是不吃玉米糊的。要那金黄的东西下肚,比吞金受死好不了多少。木木有气无力,朝里歪坐在门槛上,然后弓腰涨脸,呕出一大摊清水。木木母亲火急火炝,又无计可施。“小猢狲精,你到底什么命啊,投胎来受穷?前生前世,我是多吃了,还是还少了,会欠下这等断头债?”木木不急,他优雅迟缓,挑起一条条晶亮的萝卜丝,慢腾腾塞进嘴巴,仿佛绘画绣花。他的眼前一片金晃晃亮晶晶,许多金玉之人悠晃在半空,跳逗开心。接着又快活轻松,收割起粮食。那程式化地舞动镰刀,节奏齐整而优美。广积粮,深挖洞,木木的肚子鼓圆了,绷如皮球,正适合孙悟空翻腾筋斗云。金箍棒不停地笃向木木,像要捣开许多洞洞。木木眯紧眼,看着肚子红红艳艳的,张着无数嘴巴,孩子着闹腾着,钻进又钻出。木木也在其中,溜来溜去,快乐逍遥。
  日子紧巴,苦难空气一般,包围了所有人,木木家也概莫能逃。秋收进账,日子宜从长计议。乡亲们没谁托大,“放开肚皮吃饱饭”的阴影并未消退。半饥半饱,流清鼻涕,放连珠屁,打寒噤,固然够难受的,却胜于饿死,这是村里最庸俗却也实诚的哲学盘算。木木母亲一路苦撑,心里到底升腾着一线生机,孩子们渐长渐高,犹如柳树萌芽,燕子春回,玉米插上“红缨枪”,她不会普希金“春天还会远吗”的吟诵,但那份感觉却也实在。好日子在临近,她要推波助澜,像玉米弹胖,来扩大心里的希望。年关到了,家家户户都赶热闹,杀过年猪。血的流动,声的无奈和人的劳作,总吵成一锅粥。屠夫好心,吃完点心,看着木桶沉,想殷勤一把,“大嫂,我帮你泼掉褪毛水吧。”木木母亲慌忙拦住,脸都青了。“大哥大哥,你快放下,不劳烦你。”那屠夫溜溜着眼睛,迷茫着盯住女人。饱汉不知饿汉饥,木木母亲要理出那猪毛蹄杂,去换几个针头线脑呢。
  木木母亲弄柿皮吃,是我们整村人嘻笑的典故。青柿涩舌,不必防偷。病瘫的爷爷口味寡淡,躺床上总是翻腾成年老账,记忆色彩辉煌的年代。
  “又过春分了,柿子放叶了没!”木木爷爷似询问,也似叹息。
  “立夏麦黄谢柿花,新柿挂如珠?”爷爷眼睛莹莹有光,似一头四处觅食的饿兽。木木捡凋谢的柿花玩,扯条草茎串成挂,套脖子上炫耀,像和尚的佛珠,也像贵妇的项链。
  “知道不?两座山全我们家,还有一大岗旱地。肥沃的香灰土,全种上花生。来年下新种了,去年的还没挖完。”那种壮观,木木没法想象。小姑也跟木木提过这事,厅堂床头,凡留地儿的,都堆了花生秸秆,甜腻暧昧的味,讨厌死了。还有讨厌花生太多的,尽是咄咄怪事。
  爷爷接着又说柿子,“人湾,松尖山,捞虾袋,阴岗头,那些柿子树全是你太爷爷栽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个土改,上百担的进账,就全没了。窗外下着棉花团的雪,屋里烤烤火,抓几个柿枣柿饼来馋馋,沙甜沙甜。放开肚子吃,吃不完的,那才一个惬意。”爷爷说着话,嘴里便已肉肉地品到味儿,害木木的舌头也敛紧了,在虚无中舔尝着那甜软。接着是牢骚:“什么集体,好哪里了,出工不出力养懒汉,也不知糊弄的谁?看看分下的,才几个柿子,那也能叫柿子?”箩里或青或黄的涩柿,小丫头似的盘在筐内,没敢露头。木木兄妹护在箩边,全滚圆了眼珠,似乎一眨眼,那柿子便會偷着遁远。木木没存奢望,母亲收拾东西,像貔貅,只进不出,决不肯掏出来的。也难怪母亲手重,礼尚往来,留点像样东西,给走动着的各档亲友,是她这个家庭主妇的职责。卖柴娘子烧箬壳,母亲只能别出心裁,拿柿皮犒劳子女。柿皮是制作柿枣的脚料,母亲晒下屋檐里,等软乎了,收进“紧帮袋”,聚宝盆似的,带在身边。招财进宝,牛耕田,狗看家,母亲要差遣子女,才用上这货色。“吃,别告诉你哥。你去前山,摊晒开高白菜,等腌成了,给你吃菜梗。”外面刮着阴冷如刀的白毛风,裂割着耳朵、手背、脚跟、脚趾,再恩赐你又痛又痒的冻疮。母亲的空头支票,常让木木想象甘美,恨不得如敬佛拜菩萨,去摩挲母亲的脚背。后屋檐有怪兽,张牙舞爪,是如剑如戟的冰柱倒挂。路边、菜地的浅土下,也凝聚了萝卜丝状的白亮冰晶,根根直竖,人踩上去,极易滑倒,弄不好会折了手脚。“三九四九,相唤不出手”,缺精气神的木木特怕冷,又向往食物,他犹豫,矛盾,心里就爬动了无数螃蟹,它们正抓狂着撕扯他的心肺。
  木木母亲的抠门,也煎豆腐翻身,出现了转折。原来狠着指责的,转而认真效法,事情真是奇奇怪怪。这事严重影响了孩子们的活计,始作俑的木木母亲,背黑锅了,受到狠毒咒骂。孩子们饥不择食,最相思食物的年龄,忽被钳紧了门框,这日子还能过吗?木木已读了“朝三暮四”的典故,他就想象母亲,是不是狙公的徒孙?木木和孩子们虽皮,却不是猴子,恨深牙痒,却反击不了。可怜的孩子,怎能读懂父母的难色和窘迫呢!
  木木带刀而行的阻碍,与内心获得的满意相较,他可是赚大了。自由支配柴刀,就像埃及法老的支配权杖。权力的魅力,总这样根深蒂固,松兴家的黄狗就到处窜,到处撒尿。木木有刀,自不再在意父亲的蛮横和凶狠。
  “死藤瓜,十五刀络,骨头发痒了?砍下手指,就做残佬,要饭去。”那时木木正分腿骑在门槛上,专注地刮削着陀螺。陀螺也是“贱骨头”,正在木木的心间完满悠转,木木也没在意父亲的作贱与刻薄。但父亲得寸进尺,要收走柴刀,木木的火气哗然上窜,他都开始诅咒了。声音跑到嘴边,木木又收回去,只是怒目而视。父母是不能骂的,木木懂。村里孩子吵上架,会噪天乌鸦,揪住对方大人的名号喊,咒骂侮辱。洪兴与他姐吵架,尽管兰质蕙心,却失去了拿手戏。骂谁呢,一时茫然。最后达成的结论,是一个骂爹,一个骂娘。没谁吃亏,似乎他们分别来自于另一个爹娘。洪兴的老爹叼着长烟杆过来了,他并不具体调停矛盾,而是威严地落下来铜烟嘴,磕得各人头上咯咯发响:“你们骂谁,他们是谁?”
  秋收的忙碌,作践着每一个大人。他们弯背如弓,卷成屠夫刮猪毛的工具——“土铁壳”。但即便如此,歇息仍无着落。雏鸟待哺,催逼着大鸟带吃的回家。木木父亲力气小,蚂蚁搬家,身子却弹簧一样蹦跳。母亲也忙,“破扇无风,杂差无功”,她管挑水洗衣煮饭喂猪,还要晒场。撒场外的稻谷,玉米,要一粒粒地捡回,鸡婆与飞鸟的偷叼,更得防御。“老天菩萨啊,忙得脚趾头都绊落,还挣不来一年温饱,我们图个啥呢?”大人们烦心烦肺,对孩子也就多有怨怼,顺手就能讨一顿柴禾。木木想亲近柴刀,体会持刀的威武,是完全不可能的。   “现在,我是柴刀的主人。啊,我的柴刀!”木木反手又摸上了刀柄,开始他梦境般的咏叹抒情。神交已久的老朋友会面,真是分外高兴。扭住了这机会,木木舒心极了。他的内心正柔水一般,缠绵,活泛。


  最寒酸日子,依然得往长里过。——日子总会好起来的。黑夜最长,总有黎明,信念之力在呐喊,经营之力助长生机。
  木木确信母亲,她是一个高水平的魔术师。对,就是魔术师,当然不会是巫婆。山洞的眼睛,森白的牙齿,鹰爪的手掌,那个只有恐怖,母亲不是。马达叹气一样停息下来,画面与声音在颤抖后消失。木木他们在晒场观看着露天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的手真是大,那么挥着,就风来了雨来了,天地波涛汹涌,那大手又朝前一指,苍茫大地风雷翻滚,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母亲的手必然也能如此,“面包會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寒碜带给木木家的,是黯淡的碗筷器什,春风不度玉门关。一整排房屋里的某间木头楼房,正是木木的家。除去后壁的石墙,别的三面全是木头——木柱、木壁、木窗、木门,也算是山居人家才有的优惠。烟火熏烤久了,木色黑漆漆的,不见本色。柴米油盐酱醋茶作为开门七件事,其实忘记了基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房屋才是开门立户的重头戏,就是演唱的舞台,耕种的土地,飞翔的天空。木木没忘记,公社忆苦思甜会,一个趿鞋的懒汉,上台来炫耀曾经的赤贫,“上无片瓦之所,下无立锥之地。”大道至简,村里所有的吃穿用度,已节俭到保命的刻度。木木没有替换衣服,整年一件“家织布”的布纽扣黑便服。这已不算坏,香花内眷生十二三个孩子,女的八九岁了还得打着赤膊。白天黑夜,木木的眼睛里,衣服也只有青黑二色。“染黑还是染蓝?”长织染的奶奶一面烧火煮水,一面询问来人。木木清楚,奶奶也说不出第三种选择。织染的手艺虽已落户,但奶奶还是因了这个,与携盘花彩带来归的媳妇,对不上脾气,她怀疑媳妇乃是绣花枕头、白铜元宝的那种。后来木木母亲持家有道,与邻里也和睦客气,才迅速改变做婆母的威严,还帮着带起了第三辈人。木木就是奶奶带的。奶奶拿了个烂去半边的破纸片,教木木看图识字。——那是汽车。都没见过真家伙,奶奶想不通,凭什么它能跑过木马流星?“嗨,花钱坐车,全是败家子!”双全太婆的主张代表着一村人的意见。她是妇代会代表,清早打着篾篁火把照亮,赶县里开会。百十里的路程,抬抬腿就能到,犯得着乘车,花冤枉钱吗?其实也没有车,以及马路。平阳那些个代表是乘车的,一群败家娘们。长那脚不白瞎了吗?石砌,泥筑,篱笆,茅草,有一屁股的地儿,家就有了根基。活着时遮着风避了雨,等化黄土了,灵魂不走,依然眷恋着这草窝。木木看清许多灵魂,栖息在椽瓦梁栋之间,还交头接耳,摊晒各自的见闻。清明冬至了,他们大快朵颐,阔脸门,油嘴唇,在香烟缭绕里一身富贵样儿。一代又一代,这些魂魄,如何挤得下那张留有只黑眼睛的简八仙桌?门外路口,木木父亲双手捧香,高过头顶:“列祖列宗,驸马太公,东郭太公,燕窝太公,晒网太公,坟山岗太公,豆荚太公,捞虾袋寄爷爷,前山亲爷爷,妈,今天冬至了,你们回来吃冬至羹饭。”凡是该叫的,木木父亲一个不落,会冲犯了祖宗,是要吃生活的。猪肉酒菜,白饭米果,红烛明照,线香轻烟,祖宗们正“酒过三巡”,等下辈烧了纸,他们还得追着抢钱。“吃得着,管得着”,他们被寄予重任,就是“买田买地”。木木后来才清楚,田地不是田地,乃是子孙后代。这会儿,木木的脑子里也是醉意朦胧。别看阴阳隔层纸,其实祖宗们一直同在,依然操劳着他们早已放弃的凡尘俗事。醉酒的祖宗会不会走丢,如果忘记了归路咋办,木木想。他自然不敢询问大人。多嘴八舌,恼了祖宗,无常伯伯要割舌头。
  一四二八,六尺门厅,木木家的直筒子房,宽深几何,一目了然。捉襟见肘,袖珍的木木,眼点低,只见着许多双脚在穿花行走,似乎唰唰游动着一条百足之虫。道地大垃圾多,鸡鸭猪兔,牛犁操耙,存粮留物,农村人家,囤啥都得留地儿。木木家的房子属于捡漏。但木木坚决不相信那种说法,不过村里人瞎话瞎说罢了。木木爷爷更不想留下笑柄,他坚决备齐三大缸霉干菜,要自已造房。只是人强强不过命,土改像洪水猛兽一样汹涌,山场,土地,全分给了别人,自己的好梦也爆竹受潮,再响不出声来。祸不单行,爷爷的右臂也怪异着瘫痪了。一定是犯了神灵,好心人劝家里做法事,宽缓一些也是好的。这事偏偏又属啥的迷信,真是憋屈死了人。爷爷奶奶与小叔同住,吃喝之后要拉撒,奶奶一边帮爷爷解裤带,一边就凶凶地骂人:“你富贵,吃了喝了,还雇个婆姨伺候。”奶奶没了,爷爷不知咋解的腰带?木木爷爷也扫地,胁下夹了扫把,一撇一撇的,像耷着翅膀发骚斜行的公鸡。木木好玩,随在爷爷身后,一撇一撇地学。轻击还重击,早米还糯米,六道轮回,妈妈说,十五刀络,要遭报应的。她的想法也与村里人相合,爷爷因病被原谅,土改成份宽了一码,算上中农,不必挨批斗,内部矛盾。难听的话不是没有。有鼻子有眼的,要数说木木奶奶土改干部眉来眼去,像美女蛇。呸,你们才美女蛇,一群臭蛋。
  木木家确实拥挤,螺蛳壳里做道场。孩子们往高里长,以后得成家,必须有房子,木木母亲的设计比较长远。公社周副主任是木木小舅一同扛枪打仗的哥们。他来木木家也妹子妹子地叫,享受的待遇也高,能吃卧鸡蛋的米线——鸡子榨面。他帮木木家做些事儿,也属人之常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喇叭里大着嗓门的高吼,也需要主任配材料来涂抹。周副主任扇着麦秸草帽来了,他悄无声息,径自去木木家正翻修的屋场。木木二外公已白须飘飘,正使唤斧头一下下地削劈桁栋。几个亲舅、堂舅站在墙头,“啪嗒啪嗒”筑夯着泥墙。造房子是村里久违的新鲜事,木木骄傲而积极,不管碍手碍脚,想出点力气。“木木,新屋造完,你住,还是你哥住?”几个舅舅逗木木开心。才一会儿工夫,木木眼泪鼻涕滚滚而来,还有满头汗水。木木大舅立马跳下墙头,三步两步抱木木离了屋场。刚才木木父亲抡泥土上墙,木木的手指垫进了畚箕,十指连着心呢。母亲急忙替木木敷上热毛巾,眼睛则死盯着木木,“不能哭,噙住眼泪。”木木懂的,父亲说过,孟姜女去找新婚丈夫万杞良,一哭哭坍了八百里长城。筑墙走不得哭声,要不吉利的。   “他娘的,这也算造房子?你,你申请。我就一手落,立马批屋基,盖章。”周副主任急了,他短手圆脸,借手撑腰,顺手出一个指头,直戳木木父亲胸前。不过是添两堵墙,搁几根横梁,能是新建吗?他吃了人家,却不嘴短,又嚷开了:“产妇娘靠肚皮健,你们,你们瞎显摆,想骗储备粮吧,我告诉你们,没门!”周副主任吃过苦头,他留了心眼,小心驶得万年船。
  夜里黑想,日里白想。这是一个穷人的故事。贫贱夫妻百事哀,破屋漏光,天上月光穿过门洞,落影像是一枚银元。如果以此卖猪……他们的幻想真是大胆。夫妻也起了冲夺。女人说,猪心肺必须留给父母。男人说为什么,声音一次次地大起来,他说,就是把猪心肺“扔”在道地里,也不外送。这话归了门外路过的瞎子耳朵,不捡白不捡,可怜他黑灯瞎火,寻摸了一个晚上……木木父亲也渴望无中生有,月影买猪。手头乏铜,他弯曲着腿脚,蹲在石阶上,脸色罩着层清灰云翳。他尴尬红脸,借粮的那点伎俩,已被周副主任一语道破,读书人的脸面实在太薄,是纸糊的。木木母亲涎着笑脸,拿眼睛乜向周副主任,不知算不算暗送秋波?母亲像掉入刺蓬,想挣脱,又似乎认了命。八字阎王定,更改不了。“人定胜天”是个好事,我还想长对翅膀呢,怎么可能?母亲忙里忙外,继续做她该做的事儿。依箬裹粽,量入为出,便是她的定盘星。楼房小就立体利用。先摆大件。锅灶,楼梯,桌子。楼板上锲几枚钉钩,挂去饭篮,簸箕。簸箕里躺了留种的洋芋。高挂能防老鼠和孩子们挖溜溜的眼睛。梯后的那格空间,母亲已瞒天过海,塞下了菜橱、水缸、咸菜缸,七石大的猪草缸,比八仙过海有创意多了。兔笼鸡笼,塞角落去,可怜鸡笼被挤得扁塌塌的,但母亲说没啥事儿,从来弯稻无弯谷。果然,鸡公鸡婆出笼抢食,天晚归巢,到处踱步,快活着呢。猪食发酵臭不可闻,大缸可以藏猫猫,木木想。找不着孩子,大人们着急,红汗沁沁,那才好玩。他还想着司马光砸缸,那石头,该是卵石,还是砾石?木木也想出手,只不过年末的红烧大肉,压制着他的放肆,并允许臭味如酒,四处张扬。臭与香的命题也激发着木木,萝卜番薯一下肚,怎么就催生出了连珠的臭屁?自己能跟孙悟空一样,钻铁扇公主的肚子就好了。无聊的木木近来油腔滑调,接受了樟华叔公的吟屁诗,“城里一只鸟,出城一声叫。能见眼光好,捏牢手法高”。响屁雅号叫“捏勿牢”,大人们的无穷智慧,全消蚀在大事小事的噪杂里,匆匆年华虚度。樟华叔公窝在台门那头,他不端正走路,凝云聚雨,会夹出一路响屁。“木木,木木,过来,送你件东西。”木木不明就里,待走近了,眯眼樟华把放身后的手在木木嘴边一摊:“木木吃屁。”木木的嘴巴真的臭了,那东西似乎正哄哄地拼命钻入木木的牙缝。这个老光棍,不会做大做骆驼!弄堂口也就没少捉弄他,拦下木木,要看他的鸡鸡大了没,眼睛更迷,说割下来正好做酒菜。这种赖皮狗,木木惹不起,直跑得七撞八跌,心里则直骂“樟华眯眼”。对,眯眼,眯眼,屁眼。
  木木踮脚攀住灶沿,顾念那冒着热气的尺八大镬。母亲挑鼻子数落:“讨饭狗,门槛当床头。”“妈妈,讨饭狗哪来的?”“白果树下捡的,要不把你还回去。”木木本想拿话噎母亲,不想母亲又噎了回来,还一扬手,拍打了木木手背。“不疼,一点都不。”木木充着好佬。“想疼一些?”母亲的手又高举起来,木木不敢回音。饭菜豆腐肉,花生薯片榧,一切好口味,被木木催化放大着,有肥皂泡的艳丽。烟囱插在屋顶上,轻烟白,浓烟黑,田园诗人们大肆赞美其袅袅炊烟。老天爷也喜欢太婆管卵,给每家每户安排下一个灶司菩萨。菩萨识相,住在烟焰穿过的囱边,四片土瓦反围,一片铜钱方孔的地儿,就是享宫。灶司得寸进尺,学土地公公,又配了婆婆,真够幸福的。天上玉皇就爱封赐神道,还惹不起,火神菩萨六月二十三生日,那天百姓不能挑水,更不能施肥,否则回禄惩戒,真正威风。灶君殿边还有对联,“上天奏好事,落地保平安”,百姓们要赶腊月二十二,给灶君饴糖封嘴。饴糖黏,灶君张不开嘴,就无多讲多话之虞,大人们太过聪明。木木总想看验灶司上天的秘密,但才一个盹儿,天色早已青白,回迎灶君的“二踢脚”已经山响,木木只有自责和懊恼。
  八宿屋村里也不是没有富户。樟喜叔爷就当得起。他家天天有烤玉米饼吃,猪油加盐,那个黄亮,那个香脆,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一份,反正木木这样想。他家是养猪母的,一个一个的猪娃出去,喜气洋洋。无独有偶,偏偏留这个猪娃被嫌弃,这好比造下回迁,却没客人赴宴。没有办法的樟喜叔爷,只能哑婆被贼偷,自己闷着出气。他细心伺弄,两年,那猪娃成了牛犊,供销社过磅,居然有六百五六的白肉,还不包括猪头、下水、板油、杂油等七七八八的部件杂碎,庄户人家一辈子挣不来的荣耀全有了。荣誉也是一个村的,木木父亲摆龙门阵,无数次地说道过这件大事,就像他不厌其烦,演讲梁山聚义的《水浒传》。叔公家正厅靠壁放张一根藤的八仙桌,上面立个竖碑式的自鸣钟,厚实威严,钟摆“嚓嚓”行动,似乎严藏了百万雄兵,有恃无恐,待吃饱喝足,还有回音嗡嗡的惊天宏响。村里重要时刻,诸如小孩出世,关乎生辰八字,一世运程,不能不立马赶赴他家看钟点。母亲又埋怨起了木木,说木木讨债鬼,选在半夜子时出世,十一月上,大雪节气,老虎交子,地上积雪尺半深浅,看老天还在赌气纺花。听见孩子啼哭,父亲早顾不得妻子在床,涉雪而奔。叔公正起着夜:“好,新添下小牛,春來好耕田。癸卯丙子,是只水兔子。下雪,好,好,下雪好,天地一色,和光同尘。”父亲走得急,并没思量这话的凶吉,后来才想起来有这一说,似乎真有些天人感应的味道。叔公家不止八仙桌重漆暗红,两边八把太师椅同样端肃沉重,透着大户人家的深厚底蕴。木木家只有简八仙桌,也叫四仙桌,应着一年不如一年的家境。堂板开裂透缝,木木不自觉使小指头抠进去掏挖,喝了大人们满腾腾的白眼汤。桌上留了一个凹坑,像乌黑蓝青满结怨毒的眼睛。木木奶奶、姑姑及母亲围着油灯,巧借长夜缝补衣服鞋袜,时间长了,就焦烫出这份孤独怨怼。桌边是搁了条凳,但孩子没资格上桌。木木兄妹端碗夹菜,去门外悠晃,顺带捡回些朝闻轶事。接着是传嘴,抓不住痒痒地厌说厌话,又脱头落环地鸡零狗碎。大人们听着听着,就数落起来,甚而敲筷头,“小孩子家家的,十五刀络,捡什么螺丝壳。”木木知趣,他不坐凳子,也不出门,就骑着满是柴刀斫痕的门槛,慢慢吃饭。母亲的评价左右摇摆。同样的事,今儿被表扬,明儿说不定遭指责了,哏,大人们总沾着理儿。   省工省料,木木村里,大多姓宋,本家,左邻右舍的房子也毗连着,再木壁隔出一家一户。腊肉厚黑的木壁,会贴上烟壳包装做装饰,大红鹰,雄狮,新安江,五一,金贵些的有大前门和蓝西湖,属着中山装的干部才能享用,偶尔还有糖纸,火票。木木兄长的奖状高高在上。木木也想贴些金,却很泄气。检点自我,没有能招老师青睐的优点。家家户户都不忘,贴张板印的春牛图,一年一换,也算气象更新。绿柳,紫燕,黑牛角弯,牧童身后背个大斗笠,牛背上吹横笛。木木听真了燕子的语言及笛声的悠扬。惊蛰春分,清明谷雨,春牛图写着节气,木木已能背下,“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总算轮到表扬了。“读什么书,早该随你爹去种地。”老师说。木木回家学舌,父母全黑了脸,这让木木异常委屈。木木兄长每受表扬,父亲会抹一把他的下脸,自己没这待遇,可见父亲是偏心眼儿,什么东西。冬至的水不易馊,打下年糕麻糍存得久。送春牛图的爱择这时节进村,毛巾在肩,还戴个扇风凉的草帽,够风趣的。天上雪花飘,他们行动如常。背着人,村里称他们“明讨饭”,但面上热情有加,赶上趟的,还能给半截热麻糍。五分一毛的交易,乡人们也大方,不讨价还价。送图的也不计较,接下钱物,双手按胸,倒头低身,大概是古制礼节,木木少见多怪,感觉有些滑稽。木木父亲付完半升糙米,偏追加一句庭训:“死藤瓜,你不听话,就送给他们了。”好像自己是个添头物件。钱物一点点流入了那人的紧帮袋,木木真想蜜蜂钻花,探袋口看看。但木木又不屑。要饭也是不劳而获,剥削。木壁之间,靠柱子连缀,中间是栋柱,新糊了一张电影剧照——《杜鹃山》,乃在外的表舅所赠。一个干练女子持着枪,目光炯炯。樟华眯眼一瞅眼就嗅出了怪异,“那眼珠,对,那眼珠,在转动的,四处瞄人。”其激动,胜似孩子。木木也着急,在自己家里,这等秘密怎么反被别人发现了?木木也有新怪异:天上月,情义重,常随行人相亲相送。才一轮光华,怎顾念得住万千行客?观音菩萨千手千面,那慈悲佛意才光大到功德圆满?世界太怪,木木睏了。僻静的夜晚,月亮巡天,木木一家齐煨于楼上,一张牌显眠床,一张桥床。虫鸣,风呜,还有无声之声。村口银杏树有枭鸟磔磔,木木缩进被窝,蒙住了头,才感觉心定许多。床外囤存了各种粮食——稻谷、麦子及玉米。番薯、土豆也堆卧在楼板上,像手榴弹、手雷,那些东西最壮人胆魄。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伟人的话语总能一语中的,穿透人心。
  山野家居,数老鼠胆子最大,它肆无忌惮,吱吱钻咬,似乎要咬烂嚼碎整个黑夜。乡亲们头疼,却又无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活着,谁都不易。春天青黄不接,野猪、麂鹿四处窜,布谷布谷,乌鸦黑着身子,阴沉沉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似乎祈求着老天菩萨怜悯。为什么《伊索寓言》说乌鸦有一身智慧,木木他们村里,铁定乌鸦是凶鸟,听着哇哇的怪叫就心里发毛。村前是松尖山,圆尖如笔,是祖宗认定风水宝地择居的依据,村后屏风山,有终年积水的墨砚,侧远的五升菩萨其实就是一个笔架,文房四宝,子子孙孙出状元。饥不择食,这里早已垦为茶园,四海无闲田,还得套种黄豆,能收一点是一点。早晨起来,木木见前山一片黑雾,像是天上下了墨水。再细看,一地乌鸦,立时碜得木木发寒,脑子转着披麻戴孝的丧事。人兽挣食,人的智慧温文尔雅中已杀了生。原始一点,用弶套了事,能就范几百斤大小的野猪。对付鼠类也多用此法,只是成效不著。“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人类几千年练就的耐心总被啃噬得体无完肤。白果树边是村加工厂,松兴的能耐是弶逮了一只大大老鼠,长长胡子正一耷一耷,似乎怀疑着自己的智慧。普天同庆,这事值得一村人兴高采烈。凌迟,大劈,千刀万剐,智慧不断攀升,千回百转。众目睽睽之下,操刀手的松兴满手煤油味。那鼠身拖着长尾,一片油渍。这会儿,服输的老鼠合上了眼,装死。林冲戴枷,他不再挣扎,蜷成团,可怜兮兮。终于,幸福的火种欢跳起来,燎灼得每一个人心花灿烂。火球滚动,时而摊开衣衫,像飞着的蝙蝠,时而又紧收枝节,如一只刺猬,随即又怪异如人,狂劲舞蹈。卤水煮豆腐,大人孩子都硬成一付心肠,食肉寝皮,这种坏东西,自寻死路,没啥可商量的!生存在前,人兽界线总也混淆不清,时光所能锤炼的人性,常脆弱到不堪一击,直致沉沦湮没。番薯,玉米,树皮,草叶,人强势了,能抢夺猪食,猪崽们会不会也来个蓄势报复?木木思想实在怪异,他的站队大约出问题了,怎么能站到自我的对立面。生存真的就是弱肉强食吗?
  玉米棒收回了,等待脱粒。零活常被排在晚饭之后。周扒皮半夜鸡叫压榨长工,孩子们也会跟鸡鸭一样,被抓捏着头颈劳作。木木这样想,他当然不敢指责大人。天上还是半月。清冷着脸,无关痛痒地散漫出光亮。干活省灯节油,分明划算。木木父亲放下饭碗,权威地捏起一条龙的铁钻。铁钻尖尖头,也属快口,孩子动不得,木木自然扫兴。
  “爸爸,你使唤铁钻,几岁开始学的?”木木问,溜着黑眼珠。
  父亲大约没思索过这问题:“死藤瓜,别十五刀络,又想憋啥鬼点子?看它咬烂你,流血,拿罇头积。”木木眼里,就浮现过年杀猪的躁动场景。父亲钻头直探过来了,游动似蛇。
  “咬,他又没长嘴巴?”
  “十五刀络。没嘴巴,你看,这是不?”父亲左手抓棒老玉米,右手一拧,那铁钻游龙入水,迅猛犁铧开一道隙缝。龙蛇翻转,金玉的籽粒成排滚落,散金落银。木木夹紧了嘴皮,颜色乌紫。
  孩子就是孩子,做事的耐心和持久力有限。过了新鲜劲儿,木木的懒虫与哈欠约齐了,爬將出来,其眼睛先眯缝成细线,睫毛交接,头也渐歪渐下,终于靠在筐匾上。一惊,头竖正了,搓几把玉米,又倾斜过去,来来回回。木木母亲察言观色,她的声音妩媚动听,与几个孩子约法三章——坚持,坚持到完工,明天奖烤玉米饼,涂油盐,喷喷香。画饼充饥,那香气似乎已感染木木,他犟起了头。盹一盹,撑眼,先盯辨兄长的嘴,直担心母亲的愿心,已落入其口。父亲的招术也在嘴巴,他会说书,讲故事。木木羡慕。父亲有空闲,爱不务正业,看书,编故事,倒是威武。待自己长大了,也要讲故事,木木想。母亲还会唱歌,轻着声音,她说故事,现编随讲是她长处,能把木木及兄长的提问深化在故事里——月亮瘦了,神仙们住哪里?——嫦娥姐姐是后羿妃子,咋派醉汉吴刚伺候?——喝桂花酒,看长袖善舞,这还不算什么事儿?木木常感觉异样,又没法说清。吴刚是可怕的,像尧汀,在村里发酒疯。他举了大柴刀去砍伐桂树,不是焚琴煮鹤吗?真是疯子。斫倒了树,月亮坠下,得砸着多少人,木木担心。月亮真砸下来,木木没思量危险啥的,倒想捡一截桂枝。桂枝做饭铲,清水变出白米饭,三叔婆与九斤姑娘斗法,就这样唱。这等法宝在手,自己不饿,天下无饥,饿殍断绝,何等幸福!父亲说故事求有根有据,书上说的。武松打虎景阳冈,李逵的板斧杨志的刀,林冲的枪棒如龙闹。三国言说忠和义,桃园结义成兄弟,生死同依,美髯公千里护皇嫂。木木想,既然是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难道还有别的说辞?木木听邻里聊天,说道父亲是诗歌“大师”,但那腔调,却又怪异,总搀着点别的什么。文化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它能让人匐服,心怀敬畏,又百无一用,饿不当饭,冷不抵衣。“话说武松别兄外出,已经几年……”木木父亲一直继续着他的故事,人来疯,他大约听不出那层讥讽。   孩子的木木还理解不了生存与教育的关系及意义。他也理解不了父亲。他青着脸骂孩子,算不算大节有亏?他的人生经验有没有局限?书是不能不读的,耕读传家。大富靠命,小富靠勤,我们小户人家,豆瓣干菜酱,还得靠出汗劳动。懒人烂命,那种讨饭胚子,做鬼了也进不了祖坟。父亲只能坚持这些道理,他也不一定理直气壮,事实如此,无论怎么要求,你也别指望螃蟹家族会走出一个直行的家伙,或者老鼠不打洞了。木木想,父亲自己的日子过得像漏斗,难道他不是勤快人?那道理又似乎是对的,村里确实饿死过人,是瞎眼三爷所预言的“五保户”。吃官饭,打官鼓,八宿屋村唯一的“五保戶”,有政府兜底,活着管养,死了管埋,谁相信来?“五保户”更是不信,他鼓着双水泡眼,要饿死我,哼哼。木木看他白胖如馒头的脸,太多的板油脂肪,把他端正的中山装撑得鼓囊如袋。他爱支一支拐杖四处散步,手上那枚金戒指亮光光闪烁着福气。别人多忙碌都与他无关,他只有优哉悠哉的享乐人生。木木看完电影《红色娘子军》,第一印象就是“五保户”像“南霸天”。“五保户”到底饿死了,在那个滴水成冰的日子。木木的堂姑父扫床前灰,钉棺材板,帮着料理白事。——“五保户”捏半截松枝,嘴里啃着个松果,姑夫说。木木当时还想起了尾巴蓬松的松鼠。松果当饭,这发明真够伟大。木木也这样希望。远看四周的山岭,也不再讨厌,那是多大的仓库啊。木木乐观极了,“笃儿锵采令采锵锵令采令令采锵”,但一村人并不乐观,木木母亲牵住木木的手:“记住,老天爷掉不下元宝,别十五刀络。不想劳动,饿死你。”


  柴刀长柄捏起来倒也光滑壮实,手臂似的,直撑在木木腰上。插刀入鞘,木木曾学父亲,用右拇指尖,轻搭刃口,验试锋利。刀口白森森一张狼嘴,咬人决不是问题。无知者无畏,木木察觉不见危险,只感觉正一页页抠动书卷,动作自得洒脱。父亲会磨刀,侧着刀身,变化手法,刀面竖直一体,自信高涨,就像权杖在握。木木撮嘴,徐徐吹口轻雾,刀刃生珠,幻出几分龙云虎风。这也是木木父亲磨完柴刀后的惯常动作。柴刀稳实落入刀鞘,木木踌躇满志。他的骨头轻飘如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楚霸王项羽放声高唱,千军万马,能奈我何。木木也想唱一句,已咳着清了清嗓子,但到底没唱出来,胆怯和拘谨在水波漾动。
  与往日的瘟生模样不同,今日木木,行动利索了不少。母亲才吩咐完,木木立马就盘算起了下午的执行问题。母亲喂完猪,还得忙碌晒场,然后打算中饭。木木乘母亲啰啰唤猪的当儿,溜出了门。他得找个伴儿,这个事儿得自己做,母亲是不会顾念的。村子孤单安静,野外更加空旷寂寞,高山大岭,柴草树木,它们天地同在,却各顾各的,并无惺惺相惜之意。“新四军就在沙家浜”,山野深锅潭底,井底之蛙也许自大,更多是卑怯,还有落锅里被煮的惶恐,又没法作远遁逃离。牛虽是大牲口,但吃草动物,天生胆儿小,需要同伴来壮胆,其高竖着耳朵,也是惧怕的表征。母亲过去的念叨,木木没忘,牛在山上受不得干扰,否则吃不好草,填不饱肚子,夜里会三回四转,空翻肚子。木木怀疑母亲说的,她真什么都懂吗,但他相信篱笆要桩,好汉要帮,找伴儿这事没错。
  木木个儿虽小,却有些硬头硬脑,石板顶摔乌龟,村里称这种犁田不转弯的,是牛头牛势。木木不想弯腰,去求恳松兴和兴棠。自看好,烂稻草,自夸花,烂冬瓜。你们厉害,也没鸡毛升上天?法香是臭狗屎。他交恶于兄长,自己也绝不与他尿一壶,老死不相往来,那才好呢。行桥走路,木木偶遇法香,必定别转头去,借势干咳下,再跺脚,狠吐一口唾沫。
  那还是去年夏日的事。这个下午,太阳业已西斜。木木随了兄长与一帮大孩子,放牛飞凤山。男孩子们做堆,绝非有啥好事,爱恶作剧,破坏力也强,常能让一件事结果烂到彻头彻尾。这会儿,他们是藐视天地法则的勇士,全一字儿排开,站在石坎之上,坎下深沟根本不去在乎。一二三,他们合节合拍,一齐褪下了裤档,然后是盯着那相同又不同的玩意儿,细细评较“鸟”的品相。香蕉卵,雁飞卵,铜钉卵,独蒜卵……木木第一次知晓,这里面居然有如此之大学问。接着当然是排炮发射。他们天然就是炮手,双手扶定,吸气,蓄势,发力,射击,前后一气呵成,礼成。他们更要比个六丁魁首,谁最厉害。那还是游戏,接下来就打脸了。高人一头的法香,搬歪了枪把,让尿水唰唰,燕子斜飞,落向了木木兄长的脸面、肩膀。敢欺负我哥,还这样欺负,木木气血上涌。但他不敢打架。即使与哥哥联手,也肯定放不到法香。法香留级胚,比木木兄长还大二岁。如果是错手,如果法香道歉,如果……自鸣得意的法香一手护着直竖的鸟雀,一边则用小手指绷脸:“我就尿你,你能咋的?”满是轻蔑和挑衅。一边的放牛娃们不知轻重,只觉好玩,也就加倍放肆,他们边跳边喊,火着好看。他们眼中,同情是狗屎,英雄才是本色。
  “法香,法香,脑壳当夜壶,大佬。”
  “尿水上脸,晦气年年!”
  “哦,人喝尿水,读书吃孵退鸡子。”
  ……
  已读四年级的木木兄长,成绩不赖,他还渴求爬天上去。退步之类的话语,也就十分恶心。族伯不仅会提拧学生耳朵,还嘴巴大损,“你早上是不是吃了孵退鸡子?”最近信上因果的双全太婆,说孵退鸡子就是喜蛋,是胎死的生命,有灵魂的,吃不得。但她这话是耳边风,难入人耳。臭蛋不也是蛋吗,大补,能扔吗?拧人耳朵,粉笔灰可遮掩过去,言语的刺痛呢,直戳人的心肺。哥哥犟起头颈,眼睛雾蒙红湿,他没话,反手摸着身后的柴刀。太阳卑谦,红着脸面,群山悠然,风平浪静。哥哥也是沉稳,一步一顿,脚下绝不零乱,他似乎在正经事,朝顾自吃草的牛群斜溜走过去。哥哥认怂了。木木既怀疑又羞愧,他几乎闭上了眼睛。虽然是哥哥的事,毕竟是自己的哥哥。
  牛主人法香嚎啕大哭,痛苦得如丧考妣。他的身子抽着风,瑟瑟发抖,嗷嗷喘气,声音粗砺像加工厂里的碳机马达。哥哥没说一句话,柴刀抬了头,帘卷西风,代他说明了一切。法香家喂的大牯牛,正臊气哄哄,前用犄角,后动屁股,东一下,西一下,专蹭那些母牛,还抬了前脚,搭半个身子上母牛后背,腰里已伸出一截粉色的枪棒。它的尾巴似一截黑绳,先耸起一两节,再绸缎一样,油油地披挂于腿后,恍如女人招摇着妩媚之手。但这会儿,那曾经漂亮的尾巴,却红红白白,削拖挂下一大绺见骨见血的皮肉。那牯牛青黑犄角,其逢场作戏的情爱,差不多有了实质性进展,前面的小母牛气味暧昧,身子也变得旖旎绵软了,正是无心插柳的好事。它可不知道晴天霹雳,有一把柴刀会连刮带削,砍向自己,我招谁惹谁了?是惊恐,是疼痛,是煎熬。无解的牯牛尾巴屈曲似盘,节节见棱,再支直了,如一支木棍,尾节上冲,像海马,像蝎子,像施法的神仙祭动尘拂。这个姿态本已传奇。那牯牛突然如狮子抱球,四肢收紧了,浑如圆球,继而蹦弹而开,四蹄外展,一下子庞大了几个身量,然后折叠转身,朝石仓之西光秃的山脊冲奔而去,那架势早已非牛,而是一头被铳伤想拼死的野猪,一匹冲锋陷阵视死如归的烈马,一头披光撒金威震百兽的雄狮。那峥嵘的气势,一下子感染了正老态龙钟低头迟暮的夕阳,促它也突然笨拙而努力地跳跃了一下,回光返照地分外鲜红,仿佛是一轮朝阳正在喷薄出海。但转眼间,牯牛似一段神话,与夕阳淹没于沉沦之中,群山也已无岭无壑,沉默无言,气氛也似乎历夏经秋,转换着,冷清寡淡了许多。   兄长的绝地反击,一击而中,木木自然是解气的。但兴奋刚冒出个头,木木又陷入危机和惧怕之中。结局的离奇,他担心,会引发一场剑拔弩张的争斗,你死我活。那法香牛高马大,若是提戈上阵,兄长怎么办,他即使横刀为盾,依然其势在下,而兄长必不肯示弱屈服?兄长肯定会吃亏,木木思量。自己怎么办?他是兄弟,能坐视不管吗?木木的态度也迅速坚定起来,他估摸着自个的力作,随手捡起地上的已截木棒,两尺长短,擀面杖粗细,正好趁手。怎样下手,该敲,该捅,还是该抽,木木细心计算着。木木惊呆兄长刚才的身手,一招之内,就扭转了天地乾坤。木木没见过真豹子,但评价兄长,他会用“猛豹”这个词溢美。勇敢,英雄,武二郎打虎。大郎三寸丁谷树皮,脸上生光。
  损毁耕牛,在这个的年代,是说不过去的。上了纲上了线,有牢狱之灾,属于正常事态。真的,隔村石研湾,红生大块头家的牛跌落悬崖,就被判了七年徒刑,至今还在劳改。木木母亲快如长鞭,头发飞扬,冲来飞凤山。手中一支嘶吼叫嚣的竹梢,如刀片飞进,直直杀向木木兄长。一时之气,待过去了,木木兄长也后怕了,傻呆僵硬地待在一边,手足无措。木木兄长脊背光溜,如一条黑皮泥鳅,一夏天里,男孩子大抵不着上衣。许多血色“蜈蚣”奔突冲撞,从木木兄长的体内耸头爬拥出来。“快跑,志仑!”志仑就是木木兄长。放牛伙伴也后怕了,这个玩笑有点大,惹祸了。痛刺激了木木兄长,他总算反应过来,本能地侧身如鱼,斜溜腾跳,朝村子方向飞掠而去。木木母亲则是鹰隼猎手,紧追不舍:“小畜牲,谁都别拦我!我一定要打死你,你这个活祖宗。”喊声尖利如刺。村口古庙不存,基础犹在,几围大的银杏风水树,下面正好休闲。已是傍晚时分,有人在乘凉了,斐灿书记和趿倒帮布鞋的法香他爹也在。一对母子的异常追逃,早已招人耳目。女人继续发疯发威,“我劈不了你这个孽根祸胚,就不活了”,手里提捏的,似乎已蜕变成一柄快刀。老书记章法不乱,盐卤点豆腐:“长婆,砍牛犯法,你打死人,要不要偿命?”木木母亲的脚步总算收缓了,接着是见着亲人的一通哭诉:“斐灿叔公,这孽子,你替我管教吧。”后来哭回家的法香也被他父亲赐予了一顿柴槁。活该,你就尽情受用吧。
  思来想去,木木只能去邀约洪兴。上午已然说妥,木木的烤红薯,是留给洪兴的后手。洪兴都大人了,满脸黑簇的胡子,翻卷,有狮子王的威势,也有说他像伽蓝菩萨的。一个番薯的溜须拍马,木木不敢小气。“大唐十八省,麻油最通行”,钱礼财货,阎王、如来都喜欢,“珞珈山僧人结缘活命,能没供奉?”《西游记》上菩萨自己说的。大人们做事,木木也依葫芦画瓢。不过,木木内心又深以为耻。洪兴是二傻,供奉这种人,不是情急从权,木木是决不肯为的。
  牛圈集中在里台门。大牲畜集体所有,木木他们只是放养,挣些工分而已。满打满算,村里就七八头牛,包括年初才下的牛犊。耕田犁地,离不开畜力,牛是真宝贝。以至与女孩子的恋爱婚嫁,都捏一块儿了。男婚女嫁,婆家的生存光景,必须看一看,它关乎一生甚而几代人的福泽,马虎不得。但讲究太多,木木是糊涂的。一四七,二五八,相人相屋相土地,还相牛羊,没完没了,又不是做妃子。但更讲究的,就鸡蛋里面找骨头了。光房子一项,要看砖砌,石垒,土筑,木壁,泥糊。又有青砖红砖,空斗实叠。楼房平房,层高层低。结构框架,泥墙扛还是串柱屋,真烦死了人。吃完白糖鸡蛋,喝过蜜枣糖茶,考察还得继续,该盘问田亩、旱作山场和耕牛了。一牛顶半家,牛贵人贱。上面监管耕牛,横竖到位,村里、公社、区上、县里全员联手,比后来时髦闹腾的网格化大数据还科学严密。十二生肖,也以鼠牛为大,百姓考工评值,也拿用牛的技艺来衡定。犁耕耘耙,就是保护自我和利益的十八般武艺。众目睽睽,岂有虚假。一团面粉,满人必浅己,谁愿亏损着自己?木木爷爷青壮之时,用牛多了,凭了眼睛,就能判出犁头入泥分寸。土改一完,家里只剩下两头牯牛,但木木爷爷依然抱着希望,比伺候孩子都要用心。但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似乎全与他的耕牛作对。敲起锣,打起鼓,人家载歌载舞地高兴,爷爷却被挖了心。入了社,人是公家的,牛也是公家的,并不婆婆妈妈的爷爷眼涌山泉,又没啥办法。自家的牛自家疼。除夕守岁,孩子们等粽子熟,想“青蛙田鸡活剥皮”的美味,爷爷呢,他呆在牛栏,拿热水给牛洗澡刷毛,让牛也清清爽爽过大年。再喂吃的,糯米饭、玉米饼,别委屈人家。牛虽是畜生,也是伙计,整年老实巴交,不该乘有空与它说说话儿?没牛了,爷爷过年早早睡,心里发酸,他只能想牛,想过往的日子。牛能听懂人话?木木又信又疑。集体的耕牛虽也金贵,到底有一层隔阂,双全太公本是把式,关了大牛一冬,剩下一付棱骨毕现的瘦骨架子,这不是糟蹋吗?但看着的人只心里疼,没个开口说话的,队里的事,与我何干,还得罪人。紫燕绕梁,开犁耕耘,田里紫云英油嫩碧绿,正好解大牛的馋。大牛多日不见鲜,讨饭佬吃死蟹,肯定贪心荒耗。増土家的黄牛就古里古怪,躺倒在池塘边,再也动不了了。圆球身子,颇似县衙门前等鸣冤者响敲的大鼓。木木看那牛眼珠,一片死鱼眼的昏白,像要述说自己的冤屈。木木再经过塘边,大牛的模样仍在,莫非那灵儿不肯走,眷恋着这片故土?牛儿也可满足了,木木思想。撑死了自己,到底也算个饱鬼。看乡亲们蓝青的脸,似涂抹了草灰,像戏里的无常伯伯还了阳。木木的想法就是稀奇。自己真要死了,吃顿饱饭也值。死囚刑场砍头,都管吃饱喝足,戏里都这样,林招德吃拌沙子饭。大牛啊,死就死了吧,你够幸福的!
  耕牛胀死,在寂寞山村,事儿不比死个人小。平日散漫惯了的乡亲,这会自觉停下活计,顺溜围拥在大会堂侧池塘外连着银杏古树的庙基地里。臌胀吓人的耕牛,说不定早已转世往生,去别处投胎了,也不知会轮转成了哪种活物。但尸骸报身,蝉蜕似的,还留在此地,给一村人出了大难题。书记斐灿尽管打过仗毙过人,也没敢拍板,他流汗摇动挂了大电池的电话,三回四转,给区上报告凶信。所有人都麻木而专注,似乎在等待牛儿一蹬蹄再站起来,演魔术,翻筋斗,自动拉犁。屋后的瞎眼三爷又摸来凑热闹了。他骨瘦如柴的手里,拄根竹杖。虽看不见人,他还是转头转脑,哗啦哗啦地翻动着老黄历:“老辈人慈悲,是坚决不吃牛肉的。干活帮人,人吃它肉,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大家做做好事,挖个坑埋了它吧。因果报应,世世业报,吃了牛肉,下世要吃‘呼啸丝’,自遭大罪。”掩埋?那是肉,让这精美的食材腐烂,暴殄天物,村里没一个人能同意的。张张灰暗阴晦的苦脸,后面都绷着嚼骨,似乎已暗里分享受那难得的美味。议论空瞎,旋转如风。依然没人放血剥皮,区上也得好好请示县里。乡亲们依然忠诚守护,只是性质已经大变,从在乎耕牛变味为对牛肉的贪婪。这是公器“禁脔”,大家的东西,憑谁都没权力偷吃它。真有人妄动,那是冒犯天下人,不想活了,因为就是最软弱的怂包,也会冲锋在前,凭什么他能咬第一口?   洗净的牛肉在村里全伙的注视里连汤带卤,放进了大食堂后多年弃之不用的大铁锅里。春天的夜晚又湿又冷,透骨森醒,木木与一村人没有半分睡意,他们盯直眼睛,尽情享受那沉迷的夜雾和越来越浓的飘香。这个晚上,不是没有动静,此起彼伏来自不同方向的屁语响个不停,时而急躁,时而尖锐,仿佛燃放花炮,腾起了火药味,充斥的烟雾,想象的美味,到底沒能喂饱人心。直到第二天的晨光乍现,木木转头看四周,一个顶一个,似乎没少,也没动窝,甚至连姿势也没有变换。他们担心,在这动一动的间歇,会出现障眼法,把那牛肉牛汤乃至蒸腾的雾气,全掳掠去了。他们必须亢奋,即使眼睛已经醉酒似的红。木木自己的眼睛也发痛。母亲走过来,一把拥了木木的头,嘴里嘀咕,“红眼野猫”,也不知在说哪一个。
  “和相,牛肉我是不吃的,罪过。三哥我有个想法,吃脏补脏,可怜我眼睛瞎了。要不,挖那牛眼睛给我补补吧。”一大早,瞎眼三爷又摸索来场上了。和相是木木的小爷,大队长,负责煮肉。
  “给吧!”小爷和相思索再三,终于利索下刀,撬给三爷一只牛眼。一转眼,他撬下另一只牛眼,也不怕烫着,三口二口地吞进肚里,也许他的眼睛也不很好使。木木站得远远的,瞪出眼睛,许多眼睛正莹莹闪亮,交织在一起,天罗地网,他们也远远地盯着。仿佛刀割,所有的人心里都痛楚地颤抖了一下。为等分肉,那个上午,从队长到社员,他们全忘记了一件大事:出工干活。这在木木他们村庄,应该是绝无仅有的事。
  给村里放牛挣工分,得有大面子,牧户不能不巴结巴结干部。这种工分可下放给孩子赚,家家愿意的。牛栏做肥料,撒入集体的田地里,有工分加。牧户还有特权,能多分些稻草、麦秆、玉米杆梢。一石三鸟,多好的事。木木不讨厌放牛,却不喜欢自家的大牛。他的心里难以舒坦,如梗在喉。


  木木家所领喂的,是村里没人敢收的剩牛。
  举头三尺有神明。扫帚神,豆腐桶神,刀络神,鬼神如风,在立体的天地间无拘来去。木木顺山顺水,早承受下种种观念。人做天看,自己的一言一行,天地神明如镜明鉴,都能评分个三六九等的。顺从天意,福禄寿喜,忤逆触犯,苦字当头,行山山塌,过桥桥断,出门摔跟斗。山村里,伤风感冒,头痛发热,皆算不得病痛,挺着,熬着,一切交予时间处理。排场一点,请示下草头郎中,拔草挖药,“单方独味,气煞名医”。熬不过去的才是真病。时间耽误了,病情加重了,阎罗王唤,束手待毙。选择去医院的少之又少。囊中羞涩,上医院做“院长”,真的太过遥远。临最后了,是神神叨叨,请神敬佛,捉妖降魔。桃木剑,香灰土,画符念咒,拜忏,捉鬼,遣夜豆送神。一千种方法,全馊馊的,好死赖活,生存维艰,又必须一分一分地撑持。
  村里妖风谣言盛行,说木木家所养的大牛,是红孩儿他爹——天上下凡的牛魔王,祸胚灾星。木木心里直犯悚,生肖不对,天生冲克。木木一面避着走,一面紧盯了牛眼间的那绺白毛,直竖,如封神榜里的灌江口二郎神杨戬。村里说白虎星抬头,招灾惹祸的。白虎克青龙,要出人命。神秘和恐怖,无处不在。
  带这匹牛儿来八宿屋村的,是松兴的父亲牛牙郎棠溪。一白遮百丑,牛儿初来乍到,欣赏远多于挑剔。个高力大,脊背板阔,能耕沙板田。也许不服气,有人要掂掂牛的力作斤两。试试就试试,双全太公出手了,腰里塞块新毛巾,白白净净,仿佛将出行作客。他不惜年事已高,赶牛到了足有亩半大小的新田坵。“噌噌噌”,拉犁开始,牛儿似乎也懂人心,绷紧了劲道。时过中午一点点,田心已被一犁刺穿,泥圈翻开,鱼鳞瓦脊,不碎不乱,村里懂使牛的,都啧啧称奇。这田亩,搁别的牛犊,需要哧呼上一整天。双全太公不急不躁,拿下毛巾,赶了赶衣衫,再吸一斗烟,最后定论,“方圆十里,头把交椅”。双全太公那眼睛,盯着牛,仿佛捧着碗油冻大肉,不肯歇筷,“蹄爪,牙口,力作,干活不狼藉,一个顶俩,青牛潼关,比太上老君的坐骑还结实。”不过万物通灵,这牛儿自恃有些本事,锦鸡尾巴凤凰毛,眼睛便长在头顶,孤傲嚣张。牛劲一上来,敢甩牛轭,嘴角湿濡,眼珠充血,腿柱子挺直,没人拉得动它,什么竹梢、牛绳,牛栓、木棍、板刀,都笼不住,弯角耸直,像两柄尖刀,天王老子见了都胆颤。这牛的毛色也奇特。一身土黄,毛梢带红,极易幻想成本地特产——红胡子的嵊县强盗。最醒目出彩的,是四只牛蹄,镶一截黑毛,像套上了黑缎锦袜,一派贵族绅士气概,公子哥儿风度。额上悬的那撮白毛,则是一个感叹号,警觉着人提腚收腰,整肃出无限精神来。万绿丛中一点红,这白毛半月儿,似一只竖眼,怨毒没摆正位置,裂开一丝缝,钢筋弯钩,扛力抗争着。包龙图额头半月眼,二郎神杨戬掌心眼,观世音菩萨千千眼。这怪诞事儿,村里人说,“三眼枪”,一戳一窟窿。也许是“三眼戗”,听那音调,就冒勃出血腥味儿。木木不清楚该是哪个字,却心里常颤,过年放爆竹,又怕又不能不看。
  “长婆,你是妇女队长,当着队里半个家呢。”法苗小队长今天木讷着脸,来与木木母亲套近乎了。他的衣衫沾了湿痕。门外正下着雾,朦朦白。也没等人招呼,队长移坐屁股到了桌旁长凳上。法苗队长肥头大耳的憨厚,让人心生暖意,这世界到底还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他的项颈又粗又短,乌龟不出洞。上天的好生之德,他法苗队长顶住压力,收编下“三眼戗”,帮棠溪渡过一劫。长手蒙不住亮眼,村里人心知肚明,法苗眼热田稻,黏上了棠溪的婆娘。棠溪有口难言。几年前他吃生豆不腥,染了肺痨,是洪兴的爷爷斐尧先生救他一命,才免了他早早转世投胎。如今的他瘦弱如竿,排骨毕现,松兴他娘半真半嘻,直唤他“无常伯伯”,鬼伴。女人动了怨念,惹不起的:“呸,谁可怜可怜我,日里喂不饱末代子孙,晚上解不开腰带裤衩。”松兴娘不仅撕裂了棠溪的脸皮,也给狼眼汉子许多启迪。棠溪没力气干活,偷着贩上一两回牛,算是活计。“三眼戗”蛮牛是他临县黑牛市场淘来的。他确信祖坟冒青烟,自己捡了漏。他吹鼻箫,轻哼乡村小调,避了行人,走山间小路跋涉了一整天,才回的家。他估摸着,赚个二十三十的,不成问题。但他决想不到,抓鳖的被咬了手。区上的公安特派员正大光明,坐在他家堂屋,端庄如一尊菩萨。老天爷呀,我挨着谁了,被生生出卖?不想吃“国家米饭”的棠溪,低声下气,忍痛送出两条“五一”烟卷,牛儿才算没被充公。他棠溪时运不济,抱个金饭碗讨饭,在于法香他爹再次砸锅。双全太公降伏“三眼戗”,法香的爹也想逞能,给它个下马威。威风,竹梢“嗖嗖”,裂帛地响。“三眼戗”本就不信邪,看那毒辣手段,也不避让,转头一挑,那弯弯牛角仿佛钳子,一把卡住了法香他爹,又提升起来,再侧头往下按。法香他爹自觉也是条汉子,没想到不堪一击,像是大树斫倒,仰翻在田坎下,更折了腰。大牛犹咧着圆眼珠,估计再动作几下,能直接埋了人。斐尧先生慈悲,用去二斤藤三七粉,才帮法香他爹散了淤消了肿。棠溪吓得不轻,既怕要赔钱,更怕断路子,大牛成了“活宝”,谁敢买它?鬼打墙,棠溪在道地里打转,来来回回,没有办法,只有走女人的软路子了。乌龟咋的,王八又怎样,要不你不吃饭试试?棠溪跪了床踏板,这事是嘴巴不严的樟华眯眼带出来的。污七八糟,许多事儿揉一起,难煞了半懂不懂的木木。但该发生的事儿依然发生,馋猫叫春,咸鱼翻身,男人女人那点事儿,如水在流,有波有浪,涨潮退澜,日子依然这样往下过。香花内眷当街脱下了花花短裤,村干部直蒙住眼,作鸟兽散。她与奸夫鸳鸯戏水,亲老公倒去睡门房,家喻户晓。木木既不解眉眼传情,也理不清生活的苦涩、辛酸,他顺同族大爷,对荤腥污秽怀有先天成见。法苗队长虽横人软话,但木木没忘记被摔竹篮的事,斜过眼睛:“你也求人?”   “你巧手善调,拜托你,‘三眼戗’没人认养,寄几天吧。”法苗用“拜”“寄”这些字眼,让木木倍感新鲜,莫非老天要翻个儿?
  “伟大的队长大人啊,你的命令没下错地方吧?咱公是公,母是母,要先抡抡清爽是哪一回事。找我帮忙,我没二话,但咱不吃别人的屎。你是小队长,该不会要我生下两个牛犊吧。我不打人脸,也不吃你这一套。”木木母亲态度强硬。去年春上,木木母亲也想养牛挣工分,去求过法苗队长。他自然能做主的,躺在队部的马袋椅上,一个劲地摇晃,“那个,那个”,官腔打了老半天,极为难的样子。劈木木母亲脸的,是队长依然没答应,而揽下的活计,留给了臭名昭著的香花内眷。难怪背后有人指点,说香花的三女儿与队长一个印模,也不知真假。得,你的人你照顾,我睁眼闭眼,当没看见,但法苗队长的损招更拉屎出血:“干部嘛,识大体,顾大局。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能与社员挣长短吗?”冠冕堂皇,这狗娘养的!木木愤愤不平。六月债还得快,法苗队长送上门来,木木母亲自然也不咸不淡,借力打力。
  让木木更着急的,还是“三眼戗”害人的正题儿。谁都清楚“三眼戗”在村里是不断惹事的祸孽冤鬼。第一个倒霉的,是上坎头那贵菊老爹。贵菊黄巾力士,肩一紧,挑四五百斤的担子不歇脚。法苗队长礼让于他,最早领养了“三眼戗”。“贪了屙尖头,丢了洞肛头”,贵菊的婆娘小产,拖了小半年,年纪轻轻就夭殁了。第二个扣屎盆子的,是法苗队长自己。他不信邪,“官打捉贼”,自己大小是个官,官鬼护身,印绶通神,“三眼戗”能奈我何,他颇有“舍我其谁”的慷慨和慈悲。无独有偶,他的婆娘花痴病,油菜一撒出花枝,她就打上赤膊,胸前垂挂两坨肉袋,满村通街地瞎逛。她还拉别的男人啃嘴。然后唱歌,整天唱,咿咿呀呀,又没人懂。最后是跳进了村前荡夜壶的臭塘,嘴里说着捞呀捞呀捞月亮,捞个月亮上山岗,便猪狗似的淹死了。肚痛埋怨灶司,牛儿不会辩白,“三眼戗妨内”的阴云,却笼罩了整个村庄,两条人命呢。没谁敢再去试一下真伪,法苗队长嘴挂涎水,候上了木木母亲。
  “长婆,算我求你了,暂时代养的,暂时代养。队上可多记你二百个工分。等有新户主,我一定帮你转手,立马。”灰白天色下,法苗队长眼睛豆绿,兮兮可怜。“队长大人,你可说清楚了,树有皮人要脸,我养牛,不贪你二百工分,只是给你队长一个面子。”互相补台,母亲的口气已经柔软许多。
  “给我面子,给我面子。你原谅,原谅我一介粗人,说不来话,谁好谁坏,我心里蛮有数的。”法苗队长双手合十,举在胸前偏高的位置,一拜一拜的。他一面说,一面离开凳子。有了结论,他不在乎语言的出入,要溜之大吉了。
  “你队长面子大,别急着走啊。水开了,看杯子也洗了,喝杯茶再走。”母亲的气已经喘顺,她并不小肚鸡肠。木木他们平日喝水喜欢牛饮,用大碗,这回敬法苗队长,拿了只碗瓷杯子,茶叶是自采的“荒山毛”,母亲真心相邀,可不像戏文里的九斤姑娘戏石二佬,“茶喝喝起”,“点心食食起”,人已走远,声音越叫越响,太过虚头虚脑。木木眼睛乌溜,他没法拿主意,却深恨法苗,这个死乌龟。又怨毒母亲,真个头大不清,人家的卵颈当自己的头颈,啥包袱都敢揽,看你捅下了马蜂窝,头脑叮得像猪头、斗桶,去自作自受?“不和你说话,十五刀络,油盐不进。”木木到底粗着胆子,抗议母亲。母亲嗔下脸:“你十五刀络,小孩子懂啥屁事,管大人闲事,你管得了吗?”哏,这是闲事吗?“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木木又暗暗为母亲祈祷。别人的嘴都是乌鸦屁股,瞎传瞎说会烂洞肛。
  木木母亲自己去放牧“三眼戗”。才第一天,老天就警示于她了,又下大雨又打雷,害怕得很。木木母亲告诉木木,雷声隆隆,车轱辘地碾滚,“三眼戗”满山疾走,像躲避着什么。她不敢松懈,随牛而行,摔了好几个跟斗。待母亲回得家来,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大约仰承了响雷尾巴,狠狠打出两个大喷嚏。木木父亲好似没看见自己的女人,依然凭聪明劲儿,坐竹椅子上编织篮筐。喂养“三眼戗”,他也不赞同的。木木和哥哥在门厅下跳房子。木木连输了两间房,斜乜着眼睛看赤脚沥水的母亲,嘴里没说,心里则希望母亲转头。母亲并没理会木木,她上楼换了身干衣服,又自顾自熬碗姜汤,咕噜咕噜直灌。木木十分无趣。
  木木此前也放过牛。不过是配角,随母亲或哥哥同行,做拖油瓶。无所事事的他,眼睛里塞满了有趣,鱼鸟虫草,天地万物,树木朝天上生长,树根又走泥土岩石,蚂蚱会跳也会飞,赶路逃命,就容易多了。他还迷糊了眼,坐地打盹,似母鸡啄米,催促头上的太阳悄无声息地溜走。今天就不一样了,木木是主,心里要自拿主张。木木希望表现超群,在母亲那里多些份量。无须瞎走,木木直奔关着“三眼戗”的牛栏。半暗半明,另一边的栏门也吱呀开了。適应下眼睛,木木看清了,那是今天的同行者洪兴。洪兴明面上满是黑胡髭,裤裆里也黑毛乱草,木木深感怪异。池塘里游泳,摸螺蛳,抓鱼,洪兴仍然光着屁股,混在毛孩子群里,像是一只高脚鸬鹚,也不害躁。那模样惹急了一边洗衣服、洗菜的女人。她们大呼小叫着,拿棒槌或脸盆赶水,也不知是赶洪兴走,还是逗着玩。洪兴的短裤也被栽进了池塘。师出有门,洪兴理直气壮大模大样站到埠头边女人堆里,似要与女人们理论,可又“我我”地说不成整话,倒是腰下的短棍,直直地支竖起来,不时挑逗一下,好似一个玩物。事情有些僵,洪兴父亲捏着长烟杆走了过来,洪兴虽不情愿,还是缩身入了水。洪兴就会放牛,别的活儿,队上没一个放心,连他父亲也嫌:“天天就两头牛,背进背出,会干点别的活儿不?”抽着他那一刻不离的长烟杆,直摇着头。“你光会抽烟,还会别的活儿不?”在烟杆够不着的位置,洪兴锣啊鼓地,与父亲犟着嘴。洪兴一头蘑菇似的癞疮疤,而且傻不拉叽,他不会数数,一,二,八,五,二,七,常常瞎掰。“洪兴,你有几个妈?”“八个”,洪兴想了又想,终于回答了。村里人更有寻他开心的,故意要他点理稻把。洪兴欢快极了,热心奔跑,抱着稻把拢到一块儿。“一捆”,“两捆”,“一捆”,“两捆”……循环往复,他似乎只会这二个位,许久以后,木木才知道,这种进位制的确存在,而且早就有了。“等我娶新妇,给你们分糖”,他愉快地开列出空头支票。“洪兴,啥时娶新妇,比你娘还早吗?”他双手四举,呵呵傻乐,说“给你分糖”。最近,洪兴又收受了新绰号,升级做“队长”了。宋会计有心觊觎队长大位,又缺乏人缘,心里酸如葡萄,“狗屁队长,洪兴都能派工”。洪兴就直接上位了。队长给社员派活计,张三刨地,李四种田啥的。社员下地,晨出暮收,须队长发话,这颇合鸡雏依母行动的法度。公家活儿,公家时间,队长耽搁了事儿,社员也决不着急,全巴拉了锄头,不徐不火,闲坐在大会堂门侧的条石上诳事,决不因为太阳升到头顶或西搁山上而心情烦躁。他们打盹,抽老烟,聊天八只脚,神仙追不着,村里村外的种种新闻旧事,被一一交流解读评价,接着是热烈而无聊的争论,争辩,抬杠,甚而是吵架。没有队长,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也有男人猥琐荤腥,乘机闹同在的媳妇姑娘们,吃点干豆腐。洪兴戏台花脸,适时赶牛上场,供人调笑。有人挪开撑于颌下的锄把,一本正经地“请示”洪兴。   “洪兴队长,你估估,六谷、番薯半年粮,今年种啥收成好?”
  “洪兴队长,香花内眷的裤裆,田缺漏水,你安排个啥人,给补补?”
  ……
  洪兴没法说事,就呵呵傻笑,似乎梦里娶了五个媳妇。不知是谁,突然学了洪兴母亲的声调:“死尸,挺着,还挺,太阳三丈高,烧穿你屁股,煎热烧饼!”孩子们少不更事,一脸欢快地起哄:“吃烧饼啰!”然后作鸟兽散。洪兴哼哼唧唧,想表达点什么,但最后常一片空白,没说出点啥,依然呵呵笑了。
  洪兴就洪兴,木木没奈何。傻是他的,又傻不着自己,木木编织着自我安慰的屏障。不就是放个牛吗,谁伴不是伴?有伴儿总比没伴儿强,聊胜于无。


  “嗨,拉屎出栏。”
  木木双手叉腰,腰杆后仰,大约这是很气派的。木木母亲也会这等动作和腔调,木木早已无师自通。他一面捏竹梢轻摇,吓唬大牛,一面含糊吆喝,似乎自己李代桃僵,所发布的命令不够地道。“三眼戗”直着壮实的脚柱,停在发暗的栏圈里,似表演木偶戏,听从木木的差谴。额上那撮白毛,有些污黄,却也清晰。大牛眼睛先探一下栅栏外的路径,再瞭向木木,似乎在征询什么,然后就乖巧地岔开后腿,支偏尾巴,啪啪地拉开了热屎。屎粪粉白热气,摊饼一般,在腿后堆出小山。接着大雨如注,夸张地撒尿。大牛拉撒略显冗长,但木木足够耐心。种地肥当家,养牛户所图,无非囤些牛圈粪肥,加几个工分。屎尿撒落栏外,犹如鸭子下蛋到河边池塘,是败家勾当,牛要吃“呼啸”,放牛的也挨人骂。“三眼戗”完结了这等事儿,邀功似的,长哞一声,然后耸肩起脚,准备跨出栏槛。大牛转着尖尖长角的大头,濡着眼,催促木木开门。木木伸手去开木栅,“三眼戗”就扬一扬头,从湿热的厚嘴唇里伸出粉红长舌,来舔敛木木的手背。木木看着大牛的温顺,想去按一下那撮白毛。待手接近了牛面,却又收了回来。木木心存神秘和害怕。牛是温顺动物,木木却不敢太近前,那牛角似尖刀,惹不起的。对“三眼戗”,木木更觉迷茫,犹如头上晕乎乎的太阳,不敢直目。木木须小心翼翼。
  放牛地点,是洪兴圈定的。村口之东的石仓。这种事儿,木木无须有啥具体意见。
  石仓又称“祠堂背后”,这是老话。村里原来成套打帮的十二个祠庙,大小高低不等,都雕了梁画了栋,坐东面西,连成一个弧圈。族人们说,祖宗钱财太烧包,堆出这些活儿来。话语骄傲,又有几分不解、埋怨甚而指责。不过这些事关神佛的建筑,已化为了陈迹。庙基犹在,方石础,圆柱礵,长石阶,断石柱,乱散一地,似乎积蓄着满腹怨言。宗庙出事最晚。先后两次皆失于回禄。第一次事件,木木没有亲见,只能依据村里的叙述。“败家子啊!”族人们沉浸在亲切的故事里,深恨那引火烧庙者。待他们跳出事外,他们又洒脱而宽容,像换了一群人:“那是一次意外,错手。谁能没个差错?”但当时现场的情绪,比较燃烧的熊熊大火,有过之而无不及:“揪住?丢火里直接烧死,不肖子孙,活着干嘛?”尧汀到底逃过了劫难。“相唤不出手”的大冬天,冰棱如刀,难辞其咎的尧汀冷饿交加,撅着屁股,藏身于村口落水沟逼仄的桥洞下。两天三夜后的清早,村民的火气已经消歇,一脸猥琐的他,才田鼠一样探出身来。他偷看一眼面目全非的宗庙,表情木讷疑惑又卑微胆怯:“丢人现眼,我的脸,尿布,贴裤裆了。”成堆的残砖破瓦,如同背负在身的深重罪孽,他自抽了好几个嘴巴。尧汀也失去了居所,宛如一只无着落的田鼠。支边宁夏,尧汀住在窑洞里。尧汀也挖起了洞,倒爬着,老鼠褪土,送泥洞外。村外来龙岗下的小太婆坟边,出现了江南罕见的地窖,半人高矮。尧汀宅窝其中,他自嘲自个是乌龟在壳。一只才半截的陶瓫,也不知哪捡的,圆口朝外,被糊在窑角,算是通气透亮的窗牖,尧汀则说是瞭望台,能预侦敌特来犯。木木再读《诗经》,才知道这样子古风极了,人类之初,这种土洞石穴遮风躲雨,保护人种避过了诸多劫难。土洞出口低,尧汀如兽,四肢着地,爬着进出。木木就瞎想,来了客人咋办?但尧汀是无须担忧的,直到他的生命被时光庄重收回,也无人光顾过他独树一帜的金銮殿。别人嗤之以鼻,尧汀潇洒自在,还“嗦啦嗦啦多啦多”,诞生出自度的几多歌声。人生真就是一段橡皮筋,有无穷弹蹦之韧性,扯长拉短,只要不断裂,就会同着太阳月亮的起落,无休止地延展下去。
  木木懊恼尧汀,不愿见他,又不能不见。他是木木的近支叔伯,尽管木木从未开口叫过他。杀完年猪,主人家都得大方,煮下一大锅咸菜猪血,再一碗碗分送着邻居,既是感恩言谢,又是有福同享。木木母亲也是如此,盛满一碗,再盖两块猪头肉,差木木送窑洞那边去。洞是不敢进的,木木害怕。他磨蹭踌躇,来到窖外,尽量离小太婆坟茔远点,再装模作样地咳嗽,弄出点声响。“谁?干什么的?”随着警觉的发问,一只黑瘦枯手鸟爪似的,从破陶的洞口伸长出来,收去了碗具。才半分钟,一只空碗,又变戏法地被吐出破陶洞口。是一口吞了,还是倒在别的器皿里,木木狐疑。木木脚不停蹄,连忙逃离了现场,送食之事也像大雨溅起的水泡,立时消散了。木木无须给母亲交代,母亲也没问,语言其实很多余。
  不能小看尧汀。他的大红大紫,曾让他的乡亲心生敬意和羡慕。胸前披挂红绸,又戴大红花,“哩乌拉呜哩呜喇”,他被锣鼓声拥送,去宁夏支边。似乎踩着高跷,尧汀的身段扭如走蛇,双手也一步三摇,姑娘儿般妩媚。人生巅峰,得意扬扬。“老乡们,我想你们。我要去人间天堂——塞上江南,享受你们消受不得的无上快乐,请祝福我吧。”尧汀双手抱拳,如明星演完大戏,兴高采烈。一个三十好几的老光棍,突然黄金镶玉,惹了许多女子的芳心,她们眉目传情,顾睇着这个曾经不入法眼的“钻石王老五”。尧汀确是钻石,他趾高气扬,此行乃是升天成仙,前去侍奉王母娘娘,顧念你们凡尘女子,什么东西!升天之前,尧汀的准备格外充分。他要脱钩,逼不及待地变卖了全部祖业,虽有些漏雨,有些晃悠,到底也是间半楼房呢。他的产业,能留给别人发洋财吗?他去那边将是工人阶级,无须钱财积累,他就天天老酒,猪肉,二五八六,祭奠着自己的五脏庙。尧汀这种态度,太过浪漫,村里并不赞赏,但偏偏讨领导喜欢,紧紧握手,甜甜拍照,赠送《毛泽东选集》,还有钢笔本子,许多东西。县里部长说,无产阶级是最纯粹的革命力量,同生共死,意志坚定,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尧汀新星闪耀,转眼之间,被树立成为全省的先进典型。   只是尧汀的好梦实在醒得太快。羡慕之色尚未从乡亲脸上消淡,尧汀居然潜回了故地,像是一只北去南来的候鸟。狼狈趿着鞋帮,乌青脚梗,破烂衣衫,日子肯定好不了。“骗子,我被骗了,全是骗子。”他反复陈述着这句台词,还每每瞻头顾臀,惧怕有人窥见跟踪。村里所搜罗的消息也在不断丰满,“尧汀是跑回来的”,“在那边伤了带队的指导员”。公社周副主任来了,后面随了几个民兵,背着枪,气氛紧张。要抓人了。尧汀大大咧咧,他没有跑,只是头发散乱,如一头鬃毛狮子。周副主任并没有下手,但他严肃叮嘱斐灿书记和村里干部,施行监管之责,别让他逃跑。村里倒没为难尧汀,犹如公器,安排他去宗庙落脚,陪在祖宗画像及一大堆木主牌位边,顺便也做点庙祝该做的事。大火噼里啪啦,把半夜的天空,涂抹得红黑参半。乡亲们全伙行动,水桶脚桶洗脸盆,全叮叮当当地用上了。大火透顶,柱梁木料纷纷坍塌,大伙心思也发生嬗变。他们丢下盛水器什,红了眼睛,群狼嚎叫,龙卷风般来回滚动,摧枯拉朽地寻觅猎物。族人们怎能不心疼,白花花的银子,祖宗们汗水呢!把人丢进火里烧烤,木木皱着眉,不敢想象。那是人,大活人!他只实践过烤红薯,焦黑焦黑的模样,倒是真兴奋。后来的尧汀低调如野狗断了脊梁。他依然不去种地,也不再偷鸡摸狗。活着的方式实用而单一。一年四季,他就砍柴买卖,卖掉,再砍,再卖。靠山吃山,公社懒得管他,这也成了他的福利特权。砍卖之间,他就买酒买肉,也够逍遥,直到一身衣衫烂成一抖就掉的布渣渣。尧汀还是没了,饿死的,病死的,醉死的,说法不一。落作出殡,赤卵光的人,一根根排列有序的肋骨。盖棺论定,总算披了身短衣衫。业已吃斋念佛的双全太婆说:“人,光溜溜来,哪能光溜溜走呢。”双全太婆并不富有,但是好人做到底,又给他手里整了两个不很发达的棉花馒头,胸口也留了几张纸钱,招呼恶狗及贿赂小鬼用得着,“好歹做了一世乡亲呢”。
  第二次的回禄波澜不惊,没有丝毫异议。重修后的宗庙,燃烧起来更加灿烂辉煌,烟焰滚滚,遮蔽天日。没人知道上面咋说的,上行下效,矫枉过正,传达者的动机简单明了:破四旧,消灭封资修,统统烧掉。木木族大爷的《今古奇观》被摔进火里了,斐尧先生的救命医书也被丢火里了,还有各家各户宝贝着的族谱,还有威严的大王菩萨。一个“烧”字,决无怜惜之意。“书同文,车同轨”,烧书埋儒,秦皇帝或许是第一个。后来者确实文明了许多,但火焰不灭,流光溢彩的金色蝴蝶,不时在毁灭与梦幻间痛苦飞翔。村里这几年的心血,换来这一大堆难得一见的好火。几抱粗的木柱,削四方的大梁,雕花描人的牛腿,哔哔啵啵,爆响了一天两夜,最后合着一缕青烟,焦黑地叹息着完结了。没有人说话,大家一律沉默,眼睛却紧盯了金荣、水樟。金荣、水樟笑脸灿烂,像春天的桃花,泛着露水滋润的潮红,他们是胜利者,信心满怀,但他们也不能不惊慌,打破旧世界虽难,却比建设新世界,容易多了。破旧立新,新世界会是怎样的,他们一点都不知底,就像一张白纸,等待笔墨涂抹。水樟帽冠加冕,村会计终于新兼了民兵连长,长枪短枪红缨枪,伟大领袖说了,枪杆子里出政权。金荣一脸麻皮,一个麻皮一丘田,米桶出“牛”,比地主还富裕,更奇怪的是他的歪头,不知谁出的绰号,“等打巴掌”,似乎把脸迎上,等待受用别人赐予的巴掌。他乃小老婆生养,又单兄独弟,族里当然会受些轻看。没人敢拿鸡蛋硬碰石头地怨怼政府,但对于具体执行者,心里就难免磕碰,嘴里不说,放屁总行吧,屁的能量也能弹崩出坑来。“毛佬毛佬,上山割草。半路绊倒,牛屙食饱。”毛佬就是金荣他爹,落土几十年,灵魂又被牵扯,真是罪过。再后来,金荣家遭了弥天殃灾,搅面机切了他大女儿的手脖子,大儿媳随个算命瞎子私奔,小儿子游泳,没了……时间果然是把杀猪刀,瞎眼三爷又泄密了天机:“这个家真毁了。人有横挡心,天有落缚格,祖宗神灵能不怪罪?”木木不知真假,想想也会的。木木所思,还有另一回事。庙柱黑漆,对联鎏金,庙宇宗寺被毁,木木看不成大戏了,胸中如被挖了个缺口。木木并不懂戏,一群描红着绿的人物,水袖冷风,咿咿呀呀地唱。呆大有富贵,冷饭长新芽。舅家、姑家姐妹全过来做客热闹,口袋里也多了点零食,薯片,花生,玉米胖,孩子只记得快乐日子。演戏酬神。戏台正对中堂,列祖列宗个个甜蜜憨厚,神秘而幸福地微笑。驸马太公和驸马太婆,一個温文尔雅,一个凤冠霞帔,母鸡带鸡雏,他们关顾和保佑着子孙后代,木木多次与他们心神交汇,澄明而温暖。阳光,月色,大雪,天地一色,什么都没有了,如同从未发生过,“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双全太婆说。木木后来读过别的说法,“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有有无无,世界的循环其实像一张玻璃纸,简明直白。
  仓者,储物之所也。石仓所储,乃是一川浮石,东坡南坡皆满。木木闲来无事,也飘来过南坡游玩。只是路长行远,有些荒疏。已近白露,素雅的山岭又不甘寂寞地繁复起来,郁郁青绿之外,枫香树、乌桕树、柿子树,叶脉叶缘醺红,露出几分醉意。东坡山岩铁黑苍青,光秃裸露。石缝裂罅,无来由地长着丛丛“寒玉”,黑紫藤,凶凶的白刺,它们与树莓、覆盆子近亲。红果串串簇生倒挂,如珊瑚珠,倒也喜庆。寒玉如梅,能酸人至骨。木木有样看样,会找玉米壳衣兜住浆果,使劲扭绞,逼出浆汁红红,再用嘴唇接吮,似乎就不酸了。这种浆果还有许多兄弟。四月天熟的耘田玉,紫黑甘甜,最好;五月红的叫麦玉,酸甜。此番是寒玉,再晚一些是沟壑边的拐枣。村里叫金钩银钩。七棱八叉,枝节相生的果实,仿佛梅花鹿角,确实稀奇。见了霜,还有蜂糖之甜。拐枣树高大,木木冬瓜上不了树,只有守株待兔。落地的拐枣招黑蚂蚁,它们也同了木木,直着眼睛,癞蛤蟆等饲来食。无所选择的木木,在蚂蚁的抗议和屈死的尸身旁幸福进食,他既没有半分谦让,也不存一丝忏悔之心。
  南坡路远,那才算真石仓。箩筐大小的浮石,均匀地从岗脊随湾而下,直积到山脚,颇似河水流动。似乎被某一神秘力量点化,瞬间凝固,留下几分动势。这仓浮石,让木木与所有乡党,迷茫狐疑,也在贫瘠之中,孕育出诗与远方。一次次听闻大人们讲述故事,木木心里就腹诽起了观世音菩萨,埋怨她多管闲事干吗。一群人物在天地间欣然活跃,观音大士慈悲为怀,雪白胡子溜溜长的太白金星,红冠黄羽卖力啼唱的天鸡,再是一群踢踏着脚步的大肥猪,天上真是热闹。   木木长大后再思考这孩提往事,才知道佛法无边,慈航普渡,另有一些佛道斗法的意味。群山如海,波涌如潮,天上指点黄昏又指点晨晓的,是同一颗星星,乡亲们称“黄昏晓”,就是“太白金星”。老神仙巡行天庭,起早贪黑,累是必然的,便想着开窍偷懒,抄些近路。能有一座桥梁,连天接地,不是省事多了?村北几层山外那九九尖叠石岩,鼎足支着三块巨石,就是老神仙勘定了的桥桩。夜幕沉沉,一切活物皆已睡熟。老神仙瞒天过海,匆匆行动了,他像个猪倌,赶着一群黑溜溜的猪娃蹈空而行。化眼前群山為茫茫大海,再砌建长桥,这是老神仙的宏大叙事。凡此种种,却瞒不过大彻大悟的佛祖及珞珈山紫竹林的观世音菩萨。你有神仙道行,我有朗朗乾坤,洞察玄机的观音大士妙手回春,在三山五岳之上,安排一只天鸡报晓啼晨。天下四洲八府,鸡公们群起响应,那是一场比任何音乐会都壮观的盛会,木木羡慕地想。神仙道术一被穿帮,老神仙赶忙跳出是非圈,也无闲心顾及猪猡了。猪猡们无头苍蝇,全掉落在八宿屋村南坡,再也没能回去天上。
  神仙八只脚,无法实证,但木木爱犯傻,去南坡,还在石头间寻找猪的印痕,更向往神仙的奇思异想。高高的天,大大的海,长长的桥,弯弯的拱,灿灿的颜色,像辉煌的月宫,来来回回,飞翔着许多仙女。世界真是奇妙,木木持续地亢奋。木木绝没有思考,自己会置身何处?木木只想着在长桥上施施而行,一路走,一路行,越走越远,就到了天上。五光十色,五彩缤纷,大自在!木木也必然仇恨脚下的贫瘠。青山如织,网罗一般羁绊了自己心室,捆缚了自己手脚。他不要做那只落在锅底的青蛙!咦,多么美丽的梦幻啊!
  木木更切近的想法,要是那些石块又变回肥猪,变成香气扑鼻的回锅大肉,那真是一件万分幸福的好事儿。


  山里山,湾连湾。木木每天开眼即见的山梁沟湾,行走起来并不容易。或十里,或八里,累人到腰酸背乏,感觉分外遥远。眼下,木木正体验着这种眼近脚远的感觉。
  赶牛出村,木木还算新鲜。眼睛所顾,黄家坪平岗直脊,两侧的老茶树深绿油亮,老玉米已收拾完毕,留下的茬脚倒也齐整,颇似军人列队操练。百姓精细劳作,注入他们对收成的纯粹理解。秋收连着秋种,土地不舍落空和随意荒芜。冬日寒风,万物蛰伏,依然有麦子、豌豆等越冬作物会叹息着生长,他们直待着肥厚的东风鼓荡发力,再催生它们蓄劲猛涨,分蘖拔节孕穗。白面馒头,是木木所喜欢的,几乎超过了香喷喷的珍珠米饭。母亲不算数落:“小猢狲精啊,你真是十五刀络,投瞎胎了。要是生到北方,多有福啊。”好像那从没去过的北边,俱是麦子铺成的,而且木木的出生,能由自己选择与决定。从脚下的厚实到辽远的空旷,木木心情不错,清秋时节到处空明、安静而知足。山坡地头,熟地的秸杆已老实地转黑,东倒西歪,尚未谢尽的黄花,依然似袖珍向日葵,继续坚持着没法自信的妩媚,可怜而寒酸。木木曾尽力建议过父亲种植,这种植物地下块茎繁多,状如生姜,足以膨大虚假而热烈的丰收情绪,诱惑木木和其他孩子好大喜功。萝卜青菜,绿叶硕大,有意无意地预告着收成。苦荞麦本不常见,这时却反客为主,吐露出星星点点的粉红细碎花儿,与满山遍野的山菊同台吐艳,仿佛正想着铺垫一场大戏。霜露还偏早,山野于卑微之中彰显着粗泼豪放,午后的山村,奋发的生机远胜于不断逼近的另一个声音。
  木木眼里,五谷粮食是值得景仰崇拜的。木木没有舔碗习惯,但碗里不许留饭粒、剩饭脚,妈妈说,看人家金荣,娶个麻皮老婆。“捡起来,吃回嘴里。饭粒最小,老天菩萨看得见,大如白篮(竹制浅圆晒匾)。糟蹋粮食,雷公要劈下来”。木木不情愿,还是半信半疑,拾捡回桌凳衣裤上撒着的饭粒。母亲的惩戒威严如法,但木木还是怀疑,饭粒那么小,天上真能看见,那里有望远镜吗?
  缺乏书籍教育,孩子们认识五谷杂粮,唯有观察。是从哪一天开始呢,作物修炼成了粮食?它们的外形,就让木木感觉神秘,直至景仰。稻谷长壳严封,包得没头没脑;大麦扛了尖芒,刺得心里发痒;小麦则是开叉燕尾服,裂了肚子装富翁;豆子嘛,上面一溜黑线,长在荚壳尖角之中,谁画上去的?小米叫粟谷,木木只见过图片,穗子沉甸甸弯着腰,似乎很眼熟,对,狗尾巴草。木木就思想,狗尾巴草也是粮食吗?嘴馋的木木,急不可耐,偷着捋下那种子来啃。细而无货,硌牙,没有黏劲,木木的热情才最后缺失了,遗憾。五谷之外又有玉米,尊为六谷,它也委屈,如同十二生肖大鼠小牛,谁能服气?它像一头独角牛,犄角朝天,对天怨怼。电影里做官长的,腰里别支短枪,倒是差不离的装束。荞麦是四菱包,壳色黑漆,与池塘浮生的大菱相像,一水一陆,它们莫非近亲?木木怪异这东西,催着父亲引种。但自己没公社周副主任面子大。后来木木父亲到底种了些,没有自己的功勋。这玩意儿本就周副主任打北边引的种。夏种不过立秋关,去年的大旱,等苦了欲种晚稻的乡亲们。病急乱投医,村里几个细脚老太太随了双全太婆,偷着去村西新坑岭土地庙上香,祈求龙王赐些雨露。念叨泗洲菩萨的也多起来。泗洲菩萨听说还是玉帝的外甥,“外甥皇帝,娘舅狗屁”,被宠爱着呢。他偷拿了玉帝砚台里的些许墨水,撒墨成雨,救下了本地一域百姓。虽然没有受封,百姓依然感恩其功德,于路头村边立起不少小祠,供奉相谢。无须区分神佛,泥塑木雕,只要能赐福解难,百姓都甘愿跪拜,祈求保佑。公社也着急,社员饿了肚子,他们也失面子,交不上征购任务,还会撕破面子隔里挨上板子。周副主任别出心裁,借参加“扭转北煤南运”的誓师大会,调回这怪诞东西。周副主任尽管口干舌燥,开过两次动员会,并没多少人买账。不得已,宣称不收种子钱,村里才来了劲,纷纷抢要。不要白不要,香花内眷拿荞麦种子去磨面。“老天爷啊,他们哪个眼睛看见的,早晚会断十跷。我香花贱命,就剩爷娘留的一坵田,谁爱种谁来种。犁不败的田,耕得死的牛。”香花内眷骂街,木木懂不得其中的暧昧,凄厉骂声回荡在村子上空,与猪狗的吠叫连接,经久不散。
  正经稻田可以撂荒弃耕,却不可以自甘下贱,种苦荞麦这等杂色粗粮。杂粮下贱,就像狗肉不得上席。是尊重,是古板,反正该守的规矩,谁都不去背离。或者说自古皆然。正经人家容不得自家子弟沾染了各种恶习。至于其作贱和堕落,另当别论,他愿意下地狱做饿鬼畜生,别说族长族人,就是佛菩萨也救不了他。瞎眼三爷警世悯人,总是未卜先知,预知别人的结局:“吃吧,吃吧。迟早是个讨饭胚子,抡篮子,捏破碗,操打狗棒。”吃下狗肉的,心上有愧,做人也会低了身段,像癞皮狗。那些烧狗肉的,内心也自觉下贱,不敢见人。他们往往乘夜黑无月,天地睡意朦胧之际,偷着挖土坑,捡烂棺木、料缸板来作柴火。木木没有成本之类的概念,只是满心向往灰蒙蒙的荞麦窝头。是在小舅家吃过一回的,但没咂出真实滋味。自己家终于也下种了,木木的高兴,胜过鸡毛飞上天。他铁定主意,怂恿母亲,一定要蒸窝头吃。“妈妈,窝头你会蒸吗,比糯米饭还滋糯?”仿佛自己已是烹饪大师。木木又不敢太露骨。木木不敢忘记前年秋后的臭事。前山臭塘边是他们家的自留地,木木贴边嵌种了几棵糖芦稷。天多雨水,收完一季的秸茬上,又爆出新苗,迅猛拔高。木木一日三看,拿满世界的上好东西,都不交换的。“死藤瓜,别犯贱,十五刀络,都啥季节了,白露秋分,还想吃糖芦,等天鹅屁吧。”父亲的嘴巴沾屎带粪,木木倒也罢了,可恶的父亲又伸出正理治薯藤的手,抹灰赶尘,一把破灭了木木蓬勃生长的希望。木木后来也后悔,怀疑自己真个十五刀络,发烧热坏了脑子。那会儿他雄赳赳气昂昂,不管不顾,扯拔了父亲的一大把薯秧,抱着宁死不屈的勇气,与父亲对峙。木木想象,那时的自己一定像一只鸡婆,使劲张开翅膀,以阻挠俯冲猛扑鸡雏的苍鹰,孩子们都熟悉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木木自然后怕,如果父亲竖直了巴掌,大风起兮云飞扬,自己会不会被扇得不知西东。是自己豁出去不避生死的朗然气势,镇住父亲了吗?父亲着了魔魇,哑巴了,不言不语。他细细地锄草,一张刀削脸蛤蟆似的臌胀着。这模样儿也是木木平生仅见。决不是平日里那个父亲。但木木也得意,父亲不敢打他,自己不是没有错儿吗?哼,不信拳头大,大人也不行,无理寸步难行!   洪兴指定了石仓东坡,木木自然照办。他们要将牛放到下半坡,得绕许多路。出柿树坪,走捞虾袋,转阴岗头,一个大圈子转来,才回到了坡下。中午的阳光暖融融地热乎,新鲜活跃的木木已不属于木木,他身体慵懒,眼睛迷离。但任务在肩,木木还是努力着撑住眼目。大牛倒也听话,不疾不徐,行动着四肢,无须木木吆喝或扬动竹梢。满山静谧而空旷,两个人,三头牛,漏留在枝头的三五个柿子红黄发亮,快软熟了,山油茶籽已裂口,该收采了,横走水口,就是石仓东坡的山腰。山脚下,小乌溪江流水淙淙,时而响亮,时而沉闷,仿佛一个缠绵多情的姑娘,任性渲泄一怀情绪。上看则是村口,池塘里流泻的白水扬成飞花碎玉。近处的大元宝树依然枝繁叶茂,挂满了串串绿黄元宝,精致漂亮。微风吹拂,元宝轻扬,似乎丁零作响,言笑晏晏,炫耀着自己的富裕高贵。那树叶的绿也十分招摇,伸胳膊出腿,像是那种风骚女子,难耐寂寞而顾盼生姿,下贱得很。走了这一路,木木真疲乏了,背后的柴刀也成了累赘,早顾不得出门时的威仪。行动也不再挺直有精气神,迟缓地拖拉着竹梢牛鞭。吆喝牛儿的事,全归洪兴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山野鲜草,诱惑牛儿,它们无师自通,自动追寻而去。元宝树下,疲乏的木木,先四脚八叉地躺倒,好歇上一气。但木木又突然跳起来,母亲吩咐过,放牛上山,要检查一番,牛绳是否绕紧。妈妈说,散了的牛绳会缠上柴草,牛儿就死磕,会坏了鼻驯,撕裂嘴口,甚至撬断牛角。木木不情愿看顾“三眼戗”,但也不想留下闲话失却面子。木木“哞哞”学着牛叫,走近“三眼戗”。“三眼戗”并无母亲所说的暴烈,它应该认可了小主人,见木木近了,把头轻轻抬起,凑向木木。木木学着母亲的样子,轻挠几把牛肩胛,那牛似乎舒服,愈加温和。木木伸出手,紧了紧缠在牛角间的绳缰。见没啥问题,木木又扶了扶牛面,但没去摸那簇白毛。“我放不了牛吗?”木木曾反问母亲。母亲叨叨有些多。现在,木木有了些自信。母亲训斥兄长,那眼神真凶巴而急促,好比冬夜下雪霰子,你分不清声音的起落:“你真笨,十五刀络,牛都放不了,提篮子要饭会吗?看谁能给你吃的!”木木不解,哪有这样诅咒儿子呢?木木盘算,“三眼戗”吃饱了草,自己就有脸有面子。若它自己不想吃,那也不关我事,我没法硬按牛头喝水。母亲要骂人,尽管骂,肚痛埋怨灶司,是自己罪过。大人们天生的这些特权,自己忍让得了。我会长大,我在长大,“待我长大”,木木狠着心,差点笑出声来,也不清楚这是赌气,还是解气。
  回了元宝树下的木木还想再休息一会。感觉手上闲,似乎空落落的发痒。他反手摸出了柴刀。关公持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戏台上前后左右地耍刀花,一而再再而三地绕出许多个“8”字。金达会的,说这是功夫。木木也想耍,却没敢真耍,他有自知之明,耍不过来,会拧着了手,自讨没趣的。再说快口要小心,出血咬肉呢。木木喜欢用拇指去试搭刃口。父亲与大人们洒脱,霸道,神气活现,自己也能做到吧。木木向往着长大。希望自己的身体,也能稳如山岳,伟岸贵重。这会儿还太轻,风吹毛羽,飘渺失重。羽毛,也可以变重的,项羽,关羽,鸡毛飞上天。做大英雄,真英雄,才有意思。
  时光在消逝,树下已多了些阴影。木木满足,他的身体支持他倒头睡下,就做门槛当床头的懒惰狗。远远的太阳,眯着自得的眼睛,似乎在羡慕木木坦然无挂的睡相。


  木木到底没能睡熟。野外山间,木木不过是一只仓皇小兽,眼目所及,深藏着窥视和威胁自己的无数眼睛,他不想陷入圈套。陌生环境危险,不可信任,木木不敢盲目。
  “三眼戗”没入了柴草,木木也放下了担子,轻松愉悦,他的身子又开始活泛活跃。抬眼四顾,群山四立,像开张着一大摊子,簇拥出许多形形色色的实物,杂乱而圆满。草木虫鸟,按着各自的意愿,或站或坐,或蹦或跳,或歌或唱,大约是自得其乐的。秋分白露,早晚已有些寒意,蚱蜢也是矛盾的,季节似乎威压它收敛,翅翼不再透明鲜艳,泛满浅黑微棕的色斑,身子也鼓囊囊的,不再精干俊伟;它们更加放肆,抓住最后的机会疯狂蹦哒。看它们似孩子学步,一刻不停地瞎蹦,偶尔又扬开团扇的内翅,四处飞动。老而成精,它们个头硕大,粗腿长手鼓瑟弹琴。草绿色,石青色,暗红色,老黄色,灰色,应有尽有。公蚂蚱大脑门,光头脸,腿脚威武,似打手,似流氓,似英雄;母蚂蚱反应总是文雅些,含着羞,却灵动妖艳,尖细头,长秀脸,内翅绿红相接,霞色披耀,漂漂亮亮,远赛戏里执扇扑蝶的丫鬟小姐们。
  但木木比较不近人情,对眼前这些活物,怀有天然的敌意。老师说,青蛙尽管坐井观天,帮农民伯伯吃虫除害,是益虫,是朋友。木木早已不干使稗草穗子钓白肚青蛙的臭事,“玩青蛙,要绊脚趾头。白肚子,大嘴巴,从不饶人”,孩子们对大人的这种戒规倒是烂熟于心的。青蛙蜕变于黑豆豆的小蝌蚪,木木爱屋及乌,兜鱼误入一些,必定一一捡出,小心放还水里,其虔诚不啻于前人放生。蝌蚪摇着不成比例的长尾巴入深水去,木木如留恋友人,只觉真有“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空阔悠远。蚱蜢乃是蝗虫,是害虫,古代勤政悯农的官员,深恶痛绝之,不仅自己,还引导百姓烤它来吃,也是一绝。木木想不见蝗灾的事,却目睹过蚱蜢啃庄稼的凶残。那小东西,扑趴在玉米苗心叶上,猛似狮虎,两支轻竖的细长软角,似乎在鼓劲,一耸一耸的,它唧唧撕鸣,咔嚓咔嚓地横绞“剪刀”。才眨眼工夫,玉米心叶仿佛头颅被执行砍杀,垂挂,祭品一般,苍凉陈列于天地之间,为神为魂的生机也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干瘪失色。木木自己没有下地劳动,但父母披簑戴笠、起早赶晚,其艰辛焉能不知?这等强盗四处剪径,夺人饭碗,他怎能不心生痛恨,这些坏蛋,鸟蛋!木木早已发乎情,又断然不会止乎礼,被他抓捏住的二货,狼牙似的腿刺幻想自卫,木木不怕,撮手捏住头颈,一撕二段,比手起刀落更快意恩仇,木木的心里,比过年吃肉还畅快高兴,为民除害,就是英雄。他只能这样理解正义,背后的残忍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的。许多年后他更发现,正義之举其实常常伴生着血腥残忍,最慈悲的菩萨,也会借雷打电击的霹雳手段来横扫恶逆之人,佛法固然无边,韦陀、四大天王的庄严护法更少不了。这世界,太过复杂,木木似乎力不从心,甚而感觉血湖地狱的贴近和恐惧。   不过,木木今天没有大张旗鼓,他在放牛。干大人的事,玩心就要节制。甘罗九岁拜相,他决不会拿自己当孩子看,去弹玻璃球啥的。出了村,木木一直在听洪兴说话。说吃饭,说游戏,说稀奇古怪。听众的木木他不打断洪兴说话,除非是不得不回应的。“你家几张床?”“一张。不,两张。”木木如实回答。雕花大床是父母和弟妹的,弟弟还要吃奶。木雕的牌显,许多小人活动其中。一张板床,木木与哥哥睡,一什两用,下面是柜子,能装好多袋粮食。洪兴的问话啥用意,木木并未揣摩。洪兴近了几步,侧着带怪味的大头,神秘凑近木木,木木便有些发晕。“你爸你妈,晚上可睡一头?”木木自然知道父母的睡眠情状,却似突遇嗓子不适,“咳咳”地干咯了两下,又不自然地笑笑,算是应过了提问。这种问题必须警觉。去年秋上,无所事事的木木游神一样,到碾米打面的碳机加工厂玩。几个大人嬉着脸,伸手拦住木木,做手势要割他鸡鸡。木木一手抓紧裤腰,一手护着裆下,整个身子发着颠,乱挣乱窜。“喂,想不割也行,你得说说,你爸你妈睡觉,叠一起了没,刮大风没?你说得清楚,就放过你。”趋利避害,木木已经动摇。剛想开口招供,恰好母亲来加工厂打糠了。母亲像只硕大的甲虫,背着体量大她几倍的花生秸杆。大人们无聊无事,耍小孩玩,并不稀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女人到场,他们的兴趣点立马转移了,接着必是半荤半黄的调侃。“长婆,木木在说,你们俩公婆夜夜抽风,吓死了老鼠,可是真的?”“妈,我没说,他们造谣。他们,他们要割我鸡鸡。”母亲斜肩一抖,秸秆已落在地上,见她随手理了理弄散了的头发,莞尔一笑,再瞄瞄几个玩闹的男人:“你们咋还没长大?十五刀络,就会教唆孩子了,脸皮厚不厚?不就是睡觉那点事吗,想看戏,晚上过来,让小姑奶奶教教你们。你们爹妈忙,只顾着生,怨不得你们。”三言两语,那爱闹玩的几个,全被镇住了。“好个厉害女人,程咬金三斧头,压我们男人矮一头。”“不玩了,十五刀络,自讨没趣,还得做小。”乡里乡亲,饮食男女,来个玩笑说个荤话是常有的,木木母亲也是大方开朗。但懵懂孩子面前,木木母亲则容忍不得。“我们走”,说着话,母亲把木木提举起来按在自己背上,一言不发,晾了那几个开玩笑的人。一路上,母亲点画着告诫木木,哪些话该说或不该说,要懂得斟酌保留。鸡鸡留着做种,不可随便给人看。木木不懂做种的意思,还是顺母亲,狠狠点头,算是应诺。“家里的事,别多嘴百舌,舌上要生疮的。有事先问下大人。”母亲吩咐着。
  洪兴到底情不自禁,他要用自己的手,挖开内心的大洞,让窖藏的秘密得见天日。他神秘,激动,直手,攀住了木木的头。木木不情愿地往边上让,“你说,我听得见。”癞头会传染,洪兴几个兄弟姐妹,个个烂货。“我要生娃,睡觉,做新郎,娶老婆。”洪兴今天的话忽然开窍,顺溜了。木木奇怪,睡觉,生娃,这算什么事儿?他想问,抬眼见洪兴一挂的哈喇子,只张了下嘴,兴趣立失。洪兴大约又该说自己的臭事,吃了他爹的长烟杆,依然没长记性。“我要与林娟好。”洪兴痴心不改,他喜欢林娟姑娘。喜欢就喜欢,却挡不住村里女人们砰砰乓乓的一路弹胖,无风浪三尺,满世界都是这个事儿。“十五刀络,你娶老婆?娶你死娘骨头。三叔婆家有花婆猪,你要不要,正好陪你睡觉。”洪兴他爹“嗞嗞”深抽两口旱烟,一不留神,烟斗又砸向洪兴额头。木木几乎听见了心颤的磕碰。“花婆……猪,呸,你娶我娘,我也要娶娘,林娟是你娘。”洪兴犟上了。洪兴他爹肝火大动,嘴唇都发了紫。林娟是法苗的亲侄女,其父亲万人之上,官封副大队长。洪兴他爹面薄,白果树下,已被林娟她娘克刨得体无完肤。那时,虽然说好男不与女斗,但头脑清醒的他,手把挽归里,坚持自己的傻儿子是被诬陷的。但眼下儿子的直白,当街脱了他的内裤叉子。洪兴头脑没问题,木木却被闹成一团浆糊。“我要抱着林娟。女人是宝,我大人,啥活儿都会,我要睡女人。”林娟姑娘漂亮,木木虽脱头落环,依然记得“货郎”的快板词,“毛竹园里出排笋,林娟眼睛亮亮的。笑脸常如嫦娥的,怀里白兔跳跳的……”。木木对林娟家族充满敬畏。他们与斐灿住在新台门,是全村的政治中心,村里“三党二团”,林娟一家占了两个。除了她爹,她在队伍里四个兜的哥,也是在党的人。木木猜疑,鲜花真插牛粪上了,但这也不是不可能。《敌后武工队》里个二姑娘,远看近看都是一朵花,嫁的偏是猴不是猴猩猩不是猩猩面粉一团的哈巴狗?男男女女的事,萝卜青菜,大姑娘可以爱驼背。斐灿书记的大女儿新订的婚,女婿是个公家人,旁人羡慕,她却没法满意。最后吃了一把“亡牯牛花”,把自己生生殁了。那一嘴白沫,木木想着就害怕。大姑娘的坟上还压了沉沉的秤砣,村里说,要防鬼魅回阳间作祟,秤者“忖”也,思忖、反思之意,她念着亲情,才不会来祸害乡亲。“我要娶林娟,她会对我好。你来吃饭,我抓糖给你,二、五、八、六,那么多。”洪兴额头发亮,满心憧憬。“娶了林娟,我要摸她屁股,天天喝奶。”洪兴双手比划的,好似机手在操控稀罕的拖拉机,威风凛凛。屁股,拉屎的,摸它?喝奶,大人也喝,小孩子一样唧巴?木木真弄不明白。
  “娶林娟,我就分糖,硬糖,软糖,全村都分,一大堆。我就天天背着走路,一直背,不放下来。”
  “你说话要算数。说假话的,月亮婆婆割耳朵,阎王要割舌头。你对她好,她才会对你好。”木木无师自通,揣度着说。木木没法知道阴谋、欺骗和伤害,只相信投桃报李,族大爷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木木对洪兴不很放心。整天背个女人,累不累,还怎么放牛?洪兴他爹吱着长烟杆,晚上也抽吗,咋睡觉呢?这老货够残暴的,癞头,儿子洪兴的傻,其烟斗有汗马功劳。
  木木无须砍柴伐禾割牛草。木木乐得开心,少年的他尚未学成主动干活的担当。小盹已过,太阳依然温和暖融,高高静立在天上,牛也安静,偶尔会哞叫一声。世界无事,无声无息,由近及远,清净如水如空气地覆盖着一切,让心里躁动的木木空荡无依。
  洪兴已吃完红薯,他也同样无聊。终于,聪明之至的洪兴,生出了同走石仓南坡的动议。
  “你一个人走吧。”木木有些畏难情绪,那边有些远,他还担心牛儿走岔。   “你以后还放牛不?”这是威胁,木木听出言辞的锋利,含着刀片。河水鬼讨替代,洪兴要拉上自己垫背,木木想。啰啰抬轿,大王出巡,一呼百诺,六丁六甲开锣鸣道,呸,洪兴想做山大王。
  “你不去,行,我去摘‘晾糖’,好吃,眼热死你。”蝴蝶闪翅,洪兴一下子就惊扰起了木木的欲望。“晾糖红熟了,甜。”洪兴继续诱惑木木,如开门启炉,升起层层火焰。木木腋下发紧,渗出一层黏糊的细汗。见者有份,洪兴怎能独吞呢,木木不知道自己已落入弶套。这个季节,“晾糖”是该黄红了。串串粒粒,高悬于树,披金戴银,珠光宝气。木木喉舌间,涌出汩汩流水。“晾糖”是北五味子果实,当令时鲜,美味得很。山歌野调唱得欢,“六月香,七月盎,八月晾,九月葡萄藤藤荡,十月藤梨像蜂糖。”横山波涌,直山马奔,大山深处,野果隐蔽或张扬,招引着松鼠、鸟雀和贪食的孩子们。采摘野果,也是最基础的靠山吃山。藤梨也叫猕猴桃,毛绒绒的,常见,木木还知道另一品类:青果白肉,形似大枣,松脆生津。棠梨、山楂、杨梅、野枣、冷饭包、乌米饭、八月瓜、珍珠榧,山之所出,不计其数。许多年后,木木发现新上市的珍稀果品,其实很是土鳖。乌米饭改良出了蓝莓,另一种藤梨长成了牛奶枣,珍珠榧就是红豆,唐诗吟唱后,原本接地气的东西,就注入灵气,仙风道骨了。石仓南坡偏西,是一片杉林,其间独独挂有一丛“晾糖”藤,并非啥机密。木木夏天去割吸着甜的枫藤,亲眼见过。那时一树繁花,黄黄白白的,充满遐想。木木立马如草间蚂蚱,鲤鱼打挺地蹦跳起来。他也惊讶,自己的筋骨咋变这么强了?忘乎所以的木木,没留意,后背被什么咯顶了一下。他的兴致停留于对美味的想象,全忘却了母亲反复关照的“凡事多留回头眼”。晾糖停在木木灵台里,如鹅毛撩拨,他心头的每一块,都搔不着地痒痒。
  风静天青,山野空明,牛儿自顾自地吃草,早忘却了主人的存在。它们偶尔也摇动长尾,驱赶寻味聚集的飞蠓,再哞哞唤叫几声,同伴之间弄一个响,相互呼应。荒山野岭,太阳高悬,阳光结实绵密,似要把光亮渲泄到每一个角落,但木木总存着孤单和害怕,逐不走山影树荫,其后会隐藏些什么,木木不敢深想。洪兴去那边,木木真没胆量,一个人呆在这山林之间。中饭之前母亲教诲过木木:“小猢狲,洪兴脑子少,你要清楚,别总是十五刀络。自己要拿个主见,总做应声虫、跟屁虫,会专吃人家的臭屁。”木木当时应承过,现在却变了想法。他向往野果,更惧怕落单,他捆缚不了洪兴,便只能绑架自己,随了洪兴,亦步亦趋。想到怕字,木木头脑里立马泛现出一群灵魂,奶奶、小太婆、洪兴的二叔、贵菊婆娘、法苗老婆、斐灿的大女儿。阴阳一张纸,他们死了,远了,又似乎继续活着,近了,全朝木木集聚过来,还直直的戳进木木的眼窝,他的耳轮,杂挞脚步,咚咚作响,惊人心颤。
  有样看样,仿佛涉雪而行,木木一步不离,紧踩洪兴的脚窝,奋力前行。蚂蚁在排长队,千足虫嗖嗖耸动,四脚蛇颜色红青诡秘,还有青黄一身刺的毛剌,木木战战兢兢,不敢看它们,脚下一步都不落下。石梁、树枝,阻碍着木木,洪兴一跨而过,木木不行,他须揙开腿,分两步窜着走。两步就两步,他提紧了心,决不能走丢。脸上,背上,汗水黏着皮肤,心里干咳冒火。木木不敢回头,身后总似有什么在进逼,步步紧随。木木掩耳盗铃,也许没看见,能不怕一些,又因没看见,又似乎更危险后怕。木木无所适从。草木纵横,路,一下丢失了。其实也不是路,不过人畜走兽瞎窜乱走,留些痕迹,供人下脚罢了。木木脑子忽然又搭上了怕人的兽。狗头熊。木木尚不清楚,那就是狼,狼狗同宗。“不乖,狗头熊排肉队,来吃了你。”大人们拿它恫吓孩子。木木仿佛置身暗夜,后面乌溜凶巴的眼睛到处都是。偷鸡的狐狸,爱吃豆荚的野兔,会爬树的野猫,稍大些就数野猪与角麂。农闲时节,狩猎仿佛游戏。有土铳的,带柴刀的,或找根趁手木棍的,成群结队,吆喝着打猎,依然在山言山。猎人们虎视眈眈,观痕察迹,守备于野兽必经的点位,并牵苍擎黄,使唤猎狗四处驱赶,喊山助威,激怒躲藏的走兽露出痕迹。猎杀猎物是一种难得的荣耀,武松打虎,披红挂绿,游街示众。猎者的利益也倍受保护,除了原始的赃物均分,兽头与脚爪是应得的奖赏。猎人也有狡猾无耻的,明明已是死兽,还装模作样地开枪使棒,邀功逞能,臭不要脸。角麂是小型的麋鹿,分黑黄两种。黄麂肉鲜,黑麂血贵。前年春茶时节,木木松松垮垮,随母亲他们上松尖山采茶。碧玉清池,天光渡云,一只黑麂瞎撞着来村前的水塘喝水,大小如羊,震撼了半村人。那皮毛缎子光洁,墨黑溜亮,一尘不染,优雅高贵,仿佛是一个精灵。村里的猎户,像极了神话,个个忘却身份,不想去摸填弹的火铳。猎狗也哑口无言,不吠不叫。来的都是客,不可冲撞。老辈人的传言,又被抬举出来,黑麂耳后那撮白毛,通灵,尖利胜眼目。恼了它,麂子会放出响屁,不仅摧裂枪管,而且能炸翻持铳人。若有若无的东西,从来就比实在的更让人害怕,贱命也是命,虽值不了多钱,却没谁肯拿它与神神秘秘的东西赌博。全是抱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格调,万物皆平等,六道有轮回,循环往复,神仙老虎狗。今世善恶,下世苦乐,阎王爷心明眼亮。披上了兽皮,你也得被猎杀,被开膛破肚。弱肉强食,山野里还有流窜的豹子。邻村菖蒲屋那个叫笃鼓矮的樟林,就套杀过两只,那豹皮塞进豆荚,至今仍陈于大堂前厅,比活豹子威风许多。他能辨脚识兽。狗狼同梅花,但狼的爪痕深于狗。牛羊分蹄。豹子爪下肉墊软,出捕猎物,悄无声息。平静大山布满了种种陷阱。多疑的木木怎敢独自待山上呢?山旮旯里,暗眼如炬,兽凶魔狠,吮着血,磨砺白牙。木木必须攀紧洪兴这根藤条。就像木木在村口白果树下听闹鬼的故事,兴奋而恐惧。黑暗入铺,厉鬼处处。亦步亦趋,行走乏力的木木,一心一意,紧追着洪兴。岩石,棘刺,蓬草,叉枝,山蚂蟥,臭百脚,黄爪蜂,再怎么作难,木木必须锲而不舍,心无旁鹜。
  木木的行动还有激励。“晾糖”如灯,高挂于树杈之上,也照亮着他的心田。杉木刺尖,树杆溜滑,晾糖暧昧而诡秘,闪烁言笑。木木计划,采到野果,必须先迎逗迎逗松兴、兴棠。哏,你们,不要我,看看,看看,这是啥子?晾糖,甜着呢。想吃不,真是好吃,美国总统尼克松,他是什么东西,能尝到这等美味?呵呵,来一颗?不,你们不是不与我玩吗?分你们,呸,想得美,羞死你们!   木木一路行,一路昏昏地做梦。苦点就苦点,他坚着劲,情绪缥缈而幸福,所想象的甜蜜姿态,迷住了他的所有心路。


  让木木始料不及的,是柴刀居然通神,生出魔力,自己走掉了。真是自说自话。怎么可以自行其事呢。木木被一地鸡毛的苦难逼上了绝路。
  “你还哭,十五刀络,你个小猢狲精,谁委屈了,我逼你带柴刀的?花样镜死透死透。你等着,看你爸咋打死你。”骂声之中全是愤怒。在木木望眼欲穿的期待里,母亲救苦救难,菩萨现身,停在自己面前。母亲虽然呵叱不已,但木木感觉,这是天上才有的仙乐,是观世音慈航普度。无限等待,木木盼星星盼月亮,盼皇天后土菩萨神灵,能够鼎力援助于他。那些神圣一半清晰一半模糊,清光冷眼,难道没有丝毫的恻隐和解救之意?木木无比失望。谁能救我?木木第一想到的自然是母亲。有母亲在,溺了水,又攀援上了稻草。木木内心已然一塌糊涂,泪水铺天盖地,王母娘娘的天山瑶池肯定也在涨水。人心多变,贪欲无穷,木木也有一丝不满和埋怨,你,母亲,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从发现柴刀丢失,到母亲匆匆赶过来,木木悬着心,倍感煎熬。他的心早就哭糊,没有镜子,他依然清晰自己的哭腔,泪流满面。但他的哭没有发声。他奇怪,自己的心坎,石头,钢铁,怎变硬梆了。他也只能如此。眼之所及,处处山岗沟壑,石头柴草,自己哭给谁听,它们会同情和关爱吗?他也糊涂,为什么母亲一来,自己就流水哗哗,河岸决堤呢?难道自己经受的伤心委屈,都是母亲所赐?雨点泉流,讨厌的哭泣,模糊的眼睛,修短了母子间的阻隔。天早已变凉许多,山腰被收走了光亮,只留对山岗顶的竹木间,坚持着几点暧昧的虚光漫影。天色抹了一层细灰,青蓝之中透出拧不干的忧郁。母亲在侧,木木的胆子大了不少,像是狗仗主人胆,尾巴又鸡毛令箭去翘耸向上。夕陽也许又返照回来,眼前的山岭也明亮多了。平日里,木木依恋母亲,又带着畏惧,他不敢太过亲近。母亲拿棍棒和竹梢说话,是木木所惧怕和隔阂的。母亲功法了得,大刀阔斧,快刀乱麻。竹梢青凛凛被祭划着,长袖善舞,左右开弓。打孩子疼娘,母亲会割心肝地自痛吗?母亲大约是木然的,拿孩子的苦楚作乐。左邻右舍,会傻脸听她传授心得,“竹梢,抽着疼,长记性,又伤不着孩子。”木木虽不敢公然忤逆、违抗,但怨毒积眼,总像埋着炸弹。“棒头出孝子”,木木也是怀疑的。孩子挨打,不需要太多理由。大人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也无人会以为突兀。一时失控,也不会有啥异议。大人折磨孩子,癖好不同,手法各异。木木父亲爱打屁股,还得扒下裤子,说这样打不坏孩子。木木母亲喜欢关门训狗,孩子不得哭,别人不得劝,否则火上浇油,后果更加不堪。许久以后,木木读到胡适博士的文章,才知道天下母亲其实款曲相通,互相商量好了的。木木奶奶疼孙子,偏又是媳妇所不许。“自家孩子,打死了我坐牢,你管个屁。”“你折磨我们老宋家的孩子,我咋不能管?廿年媳妇廿年婆,再过廿年做太婆,你尽管凶,接着就轮到你了。”两人各起锣鼓,各有说辞,常捏不到一块。木木也知晓奶奶的好,劝阻奶奶:“奶奶你别说,妈妈会更凶。”邻居棠溪折腾松兴他们,总在黑天上床之后。竹梢明明在杀猪,语言却文明冷静,商量着办,及其温馨。“你自己说,犯打没?你脚拿过来,和我作对,嗨嗨,看我捏腿肚子,捏死了你,嘴巴矫健,有个屁用?”木木与松兴两家间着木壁,无论撒尿,说梦话,老鼠溜梁,全都清晰无隔。木木想,生下孩子,又不是铁砧铁锤,怎能总像是练拳棒的受体?打残了,死了,没命了,大人们会愧疚不?不过,现在的木木,却渴望被结实打上一顿,他心甘情愿,决不会有半丝半缕的怨恨。母亲能帮着找回柴刀,木木才有面子。母亲打他能解气,也勾销自个儿犯下的失误,这买卖不是划算吗?真是罪过,木木又想。他想自打嘴巴,一张臭嘴,不是说柴刀掉不了吗?回家了,父亲怎么饶得了自己?木木紧一紧衣袖,似乎做好了准备,宁死不屈,视死如归。挨了母亲的打,一了百了,母亲就揽下了余事,自己也就能避重就轻了。木木也怕疼,他幻想,母亲一出手,自己缩成“五通”菩萨才好,移花接木,让身子变轻,变小,一粒微尘,随意隐身于某个角落,既不痛不痒,又能在那儿视检母亲的狂暴,那才过瘾。母亲最凶,木木还选母亲。父亲无分寸,对木木似乎仇视,也更阴险。这个暴君,木木没说,心里却常常想。
  没有办法,柴刀丢掉的后果,木木岂能不思想。柴刀何时离身?刀络还在,柴刀长了腿?木木回顾自己的足迹行踪,估摸着各种可能。他的脸涨得绯红。木木已学过“不翼而飞”的成语。完成造句,他有些迟钝。“绑我身上的柴刀不翼而飞了。”再要作业,木木一定会得意,自己的创意顺手占来,又如此连接地气。但此刻的木木,唯有沮丧。不翼而飞,这是神仙举止,太白金星驱赶石头走路,哪吒驾驭风火轮,观世音脚踩祥云,八仙过海,柴刀有神通,也是跑天上去了?老天爷啊,别作弄我,我受不了你的玩笑,求你,求求你,让柴刀回来吧。在木木的世界,咒语是灵验的。村落夏晚,四飞的萤火虫,星星点点。仰头而观的木木,既羡慕其一闪一闪的亮,又向往虫移的高低自在。木木一步步起跳,想抓住一只。脚的行进哪能追上流萤的翼翅,木木着急,牵住母亲的手。母亲就念咒语,“萤火虫,萤火虫,一步一步飞下来,我要找你上天去”。那些精灵果然听话,不快不慢地徜徉到木木周边。还有,灰尘进了木木眼睛,他也学母亲,“乌鸡娘,白鸡娘,帮我把黄沙蹆蹆掉,呸嗟晓”。再眨眼睛,果然又利索了。木木渴望老天伸手,保佑柴刀翩然回归,以前的一切只是虚惊。木木茫茫四顾。老天爷啊,你快出现吧!
  木木母亲风风火火,她的行事风格连男人都自愧不如。“白长白大,满肚屎屙”,她有力气,烂泥田里挑湿谷担,本是重体力活,男人的事,但她出手,腰不晃,心不颤,男劳力们都总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心生敬佩。村里定工值,木木母亲得八分工,大家个个心服口服。周副主任说,一个公社,木木母亲是独一份。但木木母亲上得了厅堂,进得了厨房,女人的活计也是百里挑一。姑娘的骄傲,是樟木箱底下的五色盘花带,均匀细实,霞光在天,色彩调配恰到好处,端午拿出来孝敬长辈,带子被视作典范,照例去传教给各自的女儿媳妇。采茶是山村女人的擅长,木木母亲双手采摘,嗖嗖嗖,如鸡雏啄食,平稳快捷,定时计量,采下的青叶,总能比人家多出那么些,区冠军真不是她自己说的出于偶然。随母亲采茶,木木常常看上瘾了,母亲的双手怎能如此灵巧。母亲还有肚量,她读过书,还是父亲的学生,珠算、心算都参加过乡里的比赛。母亲还是村干部。这样的母亲,木木是骄傲和荣耀的。快手快脚的母亲终于来了,六神无主的木木,瞬间恢复了活力。洪兴先走,丢下自己一个人,木木曾经十分不舍,又无计可施。现在母亲是实在的靠山,他激动,喉咙风雷涌动,他的嚎啕感天动地。束手无策,如鲠在喉,太阳幸灾乐祸,除了躲藏,还故意揉碎几分苍茫和荒凉,来袭扰木木。木木收缩了身子,胆小如兔,他愿意躲进不见天日的瓦罐,不必出来。母亲是大人,天下没有大人过不了的坎。好话不照应,坏话全灵验,木木的柴刀真的丢失了,母亲是巫婆,会下蛊,会符咒吗?《西门豹治邺》,那巫婆露了馅丢了命,但木木不这样理解,巫术肯定是有的,那些人学艺不精罢了。山野愚昧,连蒙带骗,柴家湾就有这种叫肚仙的巫。能得很,故去的亲人可招来说话,行医治病,看花看草。草不是草,花不是花,巫婆打的哑谜,让每个人惶惶猜度。此时此刻,木木更希望巫术灵验。天灵灵,地灵灵,丢失的柴刀快回来。   火烧眉毛,木木母亲自然是三脚两步,赶将过来的。平地惊雷,洪兴的传话,伤着了木木母亲。马厩起火,孔子问人不问马。母亲也在乎“三眼戗”,她更在乎则是儿子。天已向晚,一个病弱孩子在山上,她岂能不急?许多年后,木木检视父亲的日记,上面的记载哭笑不得:“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1971年11月5日,去叶村供销社,出售铁刺菱16斤,二级,四元七毛。买回柴刀一把,三块五毛。另,籴米30斤。”社员出工一天,工值一毛钱。年底无红,挣不够口粮钱的,记红字,是漏斗户。法苗队长其实也纠结,天寒地冻,他寒碜着嗓子,吼得苦水涟涟,“后背屁股前面鸟,劳碌难填肚子饱。梁上雏燕黄口啼,何日欢颜自在笑?”木木父亲说,有点味,黄泥岗白日鼠教的。山野穿越,木木邋遢龌龊,若在平日,母亲早手痒痒了。母亲眼里,木木无计可施,是一只田鼠,卑微可怜。母爱如水,起伏荡漾,她一把抱紧木木,仿佛一件宝贝失而复得。她不敢松手,担心眼前的一切被风吹散,无法真实。
  追随洪兴的木木,大失所望。那时,太阳西斜着眼,似乎正嘲笑木木的空手而归。木木拖着脚步,一歪一歪的,无精打采。被洪兴骗了,还是自己骗自己?洪兴没脑袋,自己又在哪儿?“晾糖”藤下,无数脚印,如牛踏窑泥。有人捷足先登。野果无主,先得为上,这是通律。自己随洪兴屁颠屁颠地走,真是个大蠢货,猪。洪兴似乎也后悔,嘴巴嘟囔,一面走,一面挥动柴刀掠削,仄倒柴草,发泄着许多不满。离出发的元宝树已经不远,“三眼戗”听话停在一边,肚子已经圆圆实实,正转眼神寻木木,如一个寻觅母爱的孩子,无邪而渴望。一得一失,母亲的任务已好歹完成,木木已能有个交代。想着这个,“三眼戗”就濡糯、亲近了,像是自己的兄弟,心领神会,息息相通。木木的勇气冲涌上来,他的手自然伸出去,三爷问路似的,摸向牛面。“三眼戗”也似明白小主人的意图,转动巨大的牛头迎向木木手边。木木终于触摸到了那撮竖眼似的白毛。毛发溜光柔顺,不再神秘,与一身土黄的毛色并无二致。“三眼戗”的眼睛也是眼睛,湿濡润泽。木木的手好似抓痒,在那撮白毛上揉一揉,轻抓了两抓。“三眼戗”大概也舒心,它长长的舌头伸敛出来,轻轻缠舔木木的小手。木木心有些湿,丝颤似的,传递来温热,正滋润着木木,木木还感觉有些痒痒的轻醉,木木看喝酒人,便常似这样的。
  柴刀也是自个的兄弟,痴女怨妇的冷落不得,木木想。柴刀可斫,可砍,可割,可削,简朴灵活。木木左边不远,立着一方石崖。枯黑铁青,崖顶独独长了棵细叶檀木,孤单简练,已经一握粗细。檀树是硬木,长推刨,斧头柄,柴刀柄,车轴,磨轴,都用这材质,上好的。等木木读《诗经》,才知道从古到今,伐檀不绝,声音坎坎作响。木头被金铁侵犯,但木头也反噬着金铁,譬似器什冶炼,砧锤相较,锤子也会变形,缓慢而严肃。木木没有细究木材之用,在他看来,只有一个选择,做旋转不醉的陀螺。陀螺“贱骨头”,抽抽转转,能挖出松兴、兴棠的眼睛。你们不是不与我做伴吗,羡慕吧,我抽,我抽,抽死你们这些贱骨头。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气温已是大头朝下,早晚生凉。再过些日子,就该早霜晚雪了。陀螺是衣服,帮人化寒,活动筋骨,能闹腾个一身热汗的。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紫檀木削“贱骨头”,就有面子,什么青木、继木,统统“弹开”,比狗肉都贱,怎能摆一个桌子上,同日而语。这样想着,木木的手反着摸向身后。他的思绪,像是触了电,突然短路,掉进了冰窟。“柴刀,我的柴刀呢?”没有,怎么可能?他扭过头,侧身想看身后,干脆解下了蝴蝶飘带的刀络。木木没有支撑力,感觉就要瘫软。柴刀呢,柴刀咋会没了?去哪儿了?木木就差喊出了声。
  “柴刀肯定丢路上了?”木木其实毫无把握。木木内心也再无“新四军就在沙家浜”的满腔豪情。他的思想转得比“抢风旋”,书上叫“大风车”的还快,哪吒踩动了风火轮。他不能不急,记忆的池塘里,水草、泥沙必须迅速清除。游鱼,螺蛳,全不要了。他只有一个目标,大海捞针,找回他的柴刀。锣鼓齐鸣,嘟嘟响的梅花长号吹奏起来,戏里大结局,总是皆大欢喜,木木喜欢和需要。木木的记忆并不清晰。刚才路上,木木也许太专注于“晾糖”的诱人,专注于不敢落后的追随,专注于对千足虫、四脚蛇的害怕和防范,急于树林间的穿越。什么云霞变幻,蜂蝶缠绵,蚱蜢弹跳,与希望的美味相较,俱是一屁不值。木木混沌无痕,根本找不到定点,分不清界面,沉淀不出有价值的胶片:哪儿停过,可能会掉链子;哪儿被树枝或石头绊过,柴刀滑出了;哪儿柴刺当道,用柴刀钩削,没插回刀鞘……我的柴刀啊,木木早已张惶无措,只能凭想象瞎猜,自以为是地编织各种存在。柴刀是不长脚的,木木确信。它一定丢在自己来去的路上,木木的想法坚定起来。“我必须回去。”不容置疑,木木决定。这会儿,木木精疲力尽,按母亲常说的话:“小猢狲啊,十五刀络。你真笨,生病生病,就会吃饭,没点精神。”这样的贬低总让木木内伤。“必须找回柴刀!”这是机会!木木似乎伸手就能捏住柴刀,它正悠闲地停泊在远征的毛狗路上,还瞟眼嘲笑木木:“小样,没能耐了吧,我就要你好看。”木木在一个焦躁的圈套里,真想竖巴掌,把臉当屁股,舀油一样,扇扁自己。一个时辰前,洪兴邀他远征,西天取经。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木木惭皮涎脸了。
  “洪兴哥,你陪我找找吧。”木木清楚,自己与洪兴的爷爷同辈,但坐矮板凳,木木只能讨好,捡顺口的叫。
  “你找,原来的路。一定在的。”回头路,洪兴自然不愿再走,但他鼓励着木木。
  “你帮我一把啊,我怕走岔,找不着路的。”木木小心地坚持。
  “太阳回去吃饭了,你听,咕噜咕噜,我的肚子在饿。我要回去。”洪兴脑子绝对没问题,不痛不痒,他就关闭了门户。得不到帮助,木木想哭,他不知道怎样感动洪兴。
  “增兔、松兴,骂你吃烧饼,我没有,从来没骂。”木木要努力拉住洪兴,远处空间似乎在走动着,直威压过来。
  “我妈说了,谁骂谁罪过。他们骂吧,烂他们舌头。”这回的洪兴,油酱不进,也不生气,仿佛一下子已修炼成了大肚罗汉,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你吃了我的番薯。”没有办法的木木,直接挖起了屁眼。
  洪兴应该还没忘记这个事儿。“又不是我帮你掉的。等我做新郎,我给你糖,许多喜糖。你自己去找。叫你娘来,我帮你赶牛。”
  木木已留不住洪兴。天一暗下来,不归栏的牛,会四处乱走,要坏事的。没有办法,木木直看着一旁沉默思考的“三眼戗”,它没有话,也没有什么缓手。他只能接受,尽管他委屈。
  木木的眼里涌了泪水,他只能沿原路回去。想想就想哭,好远的地方,而且是一个人。木木的脚真不敢踏出去,担心踏空,担心陷阱,他的头脑里乱云飞渡,却是一个主题,犹豫不决。他不断估摸着洪兴到了那里。阴岗头,捞虾袋,柿树坪,祠堂背后。木木安慰自己,大人就会来了,不要怕,不怕。他似乎远远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母亲会来的。母亲是大人,大人没有做不了的事。木木的心在跳跃,时而发冷,时而又窜升起呼啸的火焰。

十一


  “不回就不回。找不着,我就死这里。”
  木木声音决绝。他像发了病,傻傻呆呆,半依恋半泄气地坐回在大元宝树下,下午迷糊过一盹的草地。母亲没来前,木木是一个独立人,他咬着牙,与满山树木好一番比拼,顽强挺立。母亲来了,木木立马恢复了孩子脾气,鼻涕一样粘糊。孩子可以任性,不负责任,依赖大人,木木原有的精气神轰然坍塌。元宝树下,木木似乎到了家,无欲无求,瘫软在那里。这里不过是个歇了一会的路口。动物及人类,恋旧也是本性使然,紫燕绕旧梁,池鱼思故渊,驾轻就熟,厮守现成,自然比开疆拓土容易。习俗只是习俗,没必要赞赏和美化,什么安土重迁了,什么恋室恋家了,否则,会封锁了自新的脚步,这也是过犹不及。头上的天空,已经开始模糊,像是木木的脸。哭诉发泄完了的木木,从外形到灵魂,甩手掌柜,全赖着母亲了。雷厉风行。木木母亲决没有时间磨蹭,夜幕四迫,正提醒着她。孩子没事,寻回柴刀作为重心,迅速显现。母亲放下木木,眼睛前后左右,手电一样扫视。妇女队长处事缜密,她又一把扭住了木木,然后是询讯,有条不紊。最后一次用柴刀,具体的地点,时间;发现柴刀丢失,何时何地;中间那段时间去哪儿了,又在何处停顿过。包龙图包大人开封府抓“落帽风”,木木父亲讲过故事“狸猫换太子”。要是木木母亲轮到坐开封府正堂,她也会铁面无私,断案如神的。木木高兴,母亲有条有理,那柴刀就跑不远,“官打捉贼”,遁出十万八千里外,偷儿依然能被纠拿回来。那样,自己的罪过也像拖小数点后的一串尾巴,可以忽略不计。其实木木还未学分数与小数点。木木就读的村校只有一个老师,只能是复式班教学。三复式,隔年招生。布置二年级做作业,老师就开讲四年级的算术。老师的眼睛或许有些问题,他几乎看不见,孩子眼目正星星一样,溜溜地转。木木也是,他没心思做自己的作业,却在似懂非懂地傻听四年级课程。有什么难的,木木想。但木木的害怕接踵而至,母亲将重走“长征”路,木木必须带路,梳理辫子一般,去找回柴刀。填补窟窿,木木高兴,但重走一遍伤心的路,木木却畏缩,他担心没了力气,又害怕走岔了路。木木对母亲的感情也在渐变之中。他想逃离父母,逃离那个家,也逃离生活了八年的这方故土,去到一个陌生而自在无拘的好地方。幸福快乐,前途光明,那里一定有永恒不变的自在和亲切。
  洪兴回村,接到消息的木木母亲赶来山上,这段时间,木木尽管不愿,却已逼着自己自救。他沿原路回走了不少地儿。他要找回柴刀,更要找回属于自己的尊严。一个许诺一枚钉,不然,就是自己下蛊,不人不鬼,抬不起头。但是木木的腿脚又坚定不了,特沉,似乎再前踩一步,就会引发爆炸。木木看过电影《奇袭白虎团》,冰天雪地,志愿军那个排长姓严,踏雪而行,踩着了地雷。生死之间,英雄大汗淋漓。木木看见了许多龌龊东西,它正睁着许多眼睛,肆无忌惮地窥视。木木在僵持,他想抛个铅币,或用石头剪子布,来决定自己的进退,但他没带道具,也没有游戏的对手,他没想着自己的两个手——顺手、借手,是可以阴阳互搏的。两个声音却在心尖上僵持,不分高下,正拔着河,在木木耳边争执不休。他没法做主,就像被绳鞭抽打转动的“贱骨头”。远远地,他敏感的耳朵纤毫毕响,母亲从家里出发了,母亲到祠堂基了,母亲出柿树坪了,母亲过捞虾袋了,母亲……木木一步一步地计算着,母亲是自己的大救星。终于,母亲坚实的声嗓一声惊雷炸响,木木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像爆竹点眼上窜,他飞快朝元宝树下跑。母亲真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她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她必然有寻回柴刀的无数法子。那柴刀必然如做错事的孩子,乖乖站到母亲面前,作揖认错,祈求原谅。木木要赶跑回去,迎接母亲的大驾。事实是感动的,木木涕泗交流。
  “十五刀络,侬副犯贱骨头,谁叫你带柴刀了?”母亲呼呼喘气,木木想象母亲,是蜻蜓、萤火、蝴蝶、蜜蜂、鸟雀,飞着来的。飞着也不轻松吗?
  “你与洪兴比谁更傻,十五刀络?叫你放牛,你偏东跑西颠,两个傻卵,不就是大傻和二傻吗?你晚上别回家了,洪兴是你哥,随他去睡。要不睡牛圈,看‘三眼戗’怎样踩坏了你。”母亲喘气虽近平复,却依然怒气冲冲,主意也变了,转成了恨铁不成钢。
  “走,快点,你到底走的哪条道?磨磨唧唧,十五刀络。找不回柴刀,你要食白柴,大柴槁。你当我愿意?自己骨头犯贱,还连累人。我真想咬你两口,你这个前世的爷爷。”母亲指挥着慢吞吞动作的木木,心急如焚。
  母亲的气又转急了,钳子似的手,一把卡紧了木木的手臂。木木感觉难受,想要挣脱,又不敢太用力,需要拘谨。自己坐地雷炸弹上了,稍不留意,炸没的就是自己。炸弹、地雷,威力最大,木木会下军棋,你司令,军长,多大的官长,也架不住连火带弹的炸。一声巨响,火花烟焰,血肉横飞,电影里总拿这种热闹来渲染紧张气氛。母亲抿紧了嘴,似怕会跑出什么妖孽。母亲还怀有希望,尽管言语已经难听,有呛呛的火药味,到底没选择向木木出手。
  木木身子早已犯困。“死藤瓜”体质不行,何况又颠倒乾坤地折腾了一下午。木木母亲其实也清楚郎中、药物与木木那缘分。木木后來听金福叔描述自己孩提时的印象,“方头大耳,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但木木的记忆里,绝无美好可言。自己像一条长久缺食的饿鱼,头大尾巴细,只剩一付萎靡的骨架。最要命的,是骨节间缺乏粘合之力,手啊脚的可随意拆卸,经常脱臼。要不是屋后三奶奶有接骨绝招,能三摸两摸,手法飞快,让自己归位消肿,真不知大人们会如何忙乎。后来三奶奶殁了,木木真担心自己以后咋办,事情也是古怪,木木却再也没出过事。犯疝气也是。鼓胀着圆球肚子等死的奶奶,开合着嘴巴,言说木木的糗事:“小肠气,疼起来啊,全身发抖,四处打滚。”又教诲木木:“木木,等长大了,别忘记那个白胡子郎中,西坑的,真是神仙针法,一刺,又一刺,你的小命就救下了。”木木犯肾炎,则是斐尧先生下手救的。斐尧先生兼有塾师、医师身份,他把脉息,看舌苔,开方子,针灸,郎中的名头更响。木木已挣不开眼。母亲抱人,父亲随后,火焰上房,他们正要往公社卫生院赶。在村口,耄耋之年的斐尧先生青布大衫,白布袜,黑布鞋,正溜达在祠堂背后的白果树下,他还低声吟咏着古诗,自得其乐。看着疾走如奔的木木父母,仁者医心,让他直言不讳。“我讨个麻烦。迟半个时辰,孩子小命难保。要不我先挑一针,不收费用。”仿佛是诅咒别人,却是对一条生命负责,揽下的更是生死责任。肾病要忌淡,前后四个月,吃不得盐和咸东西,木木眼花落花,看不见了东西。每临傍晚,母亲点亮油灯,第一件事便是提问木木,亮了几条灯芯。再是伸开自己的手,问木木竖了几根手指。木木并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还好望:“讨债孩子,是不是要割肉给你吃,才能不再折腾?”“死死活活,求你给个结论吧。”好死赖活,木木的身体总算转青,有了起色,能背住头了,尽管矮了同龄人半头。那时,木木父母有史以来,阔气了一回,打了斤半肉,整九样盘的回迁,来犒劳刺窝岩壑走出的自己。父亲还舀回两吊土黄,邀斐尧先生上座。父亲真心感谢先生:“懂得感恩,做个先生一样有担当的文明人。”木木当下就满是腹诽,乌鸟反哺,也算是文明人吗?木木的力气小,到底力不从心了,这会儿仿佛灵魂出窍,正在梦游。他看见了他那金光四射的柴刀。被一大群华衣丽服的白胡子神仙围拥着,摆弄着,那光亮摇簇着木木,仿佛铺天盖地,数不完的金子。木木要夺回柴刀,还要夺刀人赔理道歉,气势汹汹。母亲的手紧了一下,木木醒了。他自己也不清楚,咋又回到了元宝树下。隐隐约约,元宝树只有一个灰黑的轮廓。   “小猢狲,你个十五刀络,找不着柴刀,你就葬在山上,别回那个家了。”寻了一路,依然两手空空的木木母亲肝火兴旺,似乎也在生火做饭,扇着风炉。大海捞针,希望本就渺茫。天又暗黑苍灰了,希望已完全掐灭,木木母亲如武士出剑,或者已是魔鬼,她要生吞活剥这肇事的笨儿子。
  木木真累。死,作为生命完结的状态,对于木木而言,太过遥远,他不过是春天,那才刚露出芽芽的草尖。拔节,开花,结果,漫长的生命之旅才刚刚启程。没有曲折,没有风霜,没有磨难,也必然没有重量,木木怎能知觉生死的分量呢。不知轻重的木木,接下母亲的话,犟起了嘴。木木母亲凶狠着心,一个熊孩子的放肆挑战上浇油更严重。“你这张臭嘴,还犟,看我不撕烂了你。”猝不及防,木木母亲张牙舞爪,那巨大的黑影,宛似一头母狮,扑压过来,要撕碎縠觫猎物的木木。木木已经横下了心,回家也得被父亲扒皮,自己能回哪里去?他一屁股俟挨在草地上,双手挖住了草棵,不就是死吗?大英雄都是视死如归的,自己又何必惧怕?他要豪迈大度,潇洒平静,等待母亲坦克一样的碾压和死亡。人生不就是一棵草吗,被连根拔起又能怎样?
  大难临头,无赖的木木已升华为庄严、视死如归的勇士,忽视生死,也就无所畏惧,乃至大义凛然。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的誓言是否也是觉悟后的决绝和毅然?没有负担,木木柔弱纤细,也一样壮丽人生。人可以羸弱猥琐,说不定也有别的棱面,刚强、坚决。

十二


  那个夜晚,老天并没有十分亏待木木母子。它的最大人情,是在木木找回柴刀后不久,升起了月亮。在东山树梢的轻晃中,首先露出了金黄如玉米饼的脸面。满是期待的半月,慈善富裕,天色也由黑变青,纯净醇厚。虽然木木怨毒她绍兴大班似的排场,太过磨叽,但还是喜欢这一层烤薯烘暖的光亮,似真似幻。半月咸鸭蛋黄,掺几丝桔红,《烧饼歌》说,“半似日曦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口”。可木木细看那半月形态,金龙并没真咬,另半边隐约还在,只不过着色淡了。回村的路高低不平,又曲曲折折,总觉已经无路,让人生疑,却又现出淡淡的小径。老天垂青,不必木木父亲拿了竹簧火把来照亮。木木也就不必担心父亲会奇出古怪的羞辱。柴刀终于回来了。自己劳驾了父母心焦,木木倒是愿意挨骂,只要父亲别折腾得太凶。有月的晚上,天色并无木木以为的沉黑,山岳黑郁,轮廓分外鲜明,颠覆了木木原有的笼统概念。母亲在侧,木木无须太害怕,山中的空气也是新鲜好闻。偶尔还有流星拖着尾巴闪烁而过,木木担心,不会又有什么伟人凋落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照应着呢。木木伏在母亲的背上,眼睛一直注视着那个月亮。大约夜行人不很多,月亮也专注地瞧着木木,颇有不离不弃的殷勤,“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木木熟记的唐诗就流水一样泻泄出来,丝丝袅袅的。清早,母亲去井里挑水,木木兄弟也会被父亲压迫,一一起床,骑坐于闲了一晚的门槛,背诵诗文。父亲啰嗦着,背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的大段语录。“读书无用论”批过了,“读书做官论”也批过了,但木木父母与村里人还是有所适从,他们依然督促孩子读书,传家的还在耕读。木木家的主意,显然还是父母共同的意见。木木打盹偷懒,声音一小,母亲就唤父亲,大有责罚之意。月亮深情厚意,木木感动着,鼻子就发酸,强吸气,似要控住鼻涕。木木又想起了月亮的回家,夜夜跋涉,她要去哪兒呢?它每个晚上都升自东山,她是如何从西归东的,还是老天库存了千万个,足以备用?木木的人生如砻糠搓绳,刚开头儿,但他细细检点,今晚确是自己最最幸福的时光。
  不平的上坡路,木木感受出,母亲虽然力气足,却也在用力。竹枝或树叶不时拂着衣衫,仿佛在询问木木,母亲的后背舒坦与否。木木无法细说这种感觉,随着母亲的动,自己一张一合,恰似儿时摇篮晃动,那是木木所熟悉的。生计的苛刻,没人专职照顾孩子,孩子也不金贵。快能行走的木木,被塞进叫站桶的木桶里,拘禁着,了无生趣。更小一点,则被安置在竹编的摇篮,母亲一面干活,择猪草、筛砂米、纳鞋底、打毛衣,一面就用膝盖撑撑篮帮,告诉孩子,大人在身边,别怕。母亲是孩子的慰藉和胆量。木木又想象自己是骑马人,正信马由缰,徜徉在绿意盎然的草原之上,龙梅、玉蓉在大草原踏雪放牧,他们的歌声悠扬辽远,“草原人民纵情歌唱,万岁万岁毛主席”。木木会唱这个歌,随妈妈学的。那时,木木想象,妈妈手里有一支长鞭轻轻挥动,牛羊自近而远,欢快地跑,一直跑到了天上。木木还感觉自己是在乘船。大海真大,浩瀚无边,小船在起伏,在荡漾,木木似要睡着了,无忧无虑。母亲在前,背后的夜空空荡清静,木木才敢回头去看看。天幕黑蓝,悬在木木头顶,那么高远虚无,空旷神秘,木木所拥有的母亲肩背,那么厚实广大,豁达包容,木木是心安的,宽心到直犯迷糊。不,他靠在母亲的肩头,正重温着久违又难以忘怀的温馨母爱。
  “小猢狲,十五刀络,别睡着,你和妈拉拉话。妈背你,舒服不?”
  “舒服。”木木很享受地摇了摇身子。
  “等妈老了,走不动了,你会背妈不?”
  “我,背得动吗?会的,我每天背,让妈妈吃烤玉米饼,涂猪油,煨盐,香香的。”这是木木知晓的最好东西。一下午的折腾,木木肚子空了,正咕咕回响。
  “记住,以后大人面前不能随便说死,你要好好活,活出一口气,活一百岁,比小太婆还长命。”
  “嗯。”村里人计算着,算上闰年闰月,小太婆差不多就长命百岁了。一百岁真那么重要吗?木木没法理解其意义,但母亲向往的,必是好东西,木木顺母亲,点着头,身体也连着动作,传达着自己的态度。
  “妈妈打过你,也打过你哥,你们恨妈妈不?”
  “妈,你那次真不该打哥,还那么凶,追着打。法香撒尿,还绷脸皮,哥才砍牛尾巴。我们为什么要被欺负,你还不帮衬,是不是亲妈?哥问我,我们是妈生的不?”事情过去已一年多,木木依然耿耿于怀。母亲的提议,立马引发了木木心中的炮弹。以木木哥俩的阅历智慧,自然理解不了母亲的追打,怨气不小。   “你妈就不苦吗?你哥柴刀砍牛,被抓了咋办?你也知道的,石研湾的红生,正劳改着呢。拳头打出外,手把挽归里,你说,妈不打你哥,人家怎么消得了气?”
  “那也是法香使坏,先撒尿的。”木木把“先”字咬得特沉,似乎这个前提一成立,兄长就不会有事。
  “你个小猢狲,尿在脸上,要讨百家米饭,我不心疼?但法香不对,你哥那事儿,过了头,要坐牢的。”木木母亲没解说前,按木木理解,哥哥和自己,理儿满正的。
  “小猢狲,等你长大了,你要干什么?”
  木木到底不懂事,人生前途,他还缺乏思考。“我不知道。妈,你说,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傻,得自己有个志向。我们家穷,帮不了你,你身体弱,力气小,种不好地的。你只有好好读书,像小舅,当干部,发全国粮票,妈最高兴。像你爸也行,做个老师,公办老师,自己舒坦,别人也敬重。”做父母的,一丝光亮希望,全寄托于子女身上。
  “妈,我能选择吗?”木木像是突然明白了许多事。
  “能啊,你说。”母亲侧转头,鼓励着木木。
  “唱戏,像金达货郎,你们不会答应,就不说了。要不,我做科学家,造大桥。很长很长的桥,这个山头,那个山头,一下就穿过去了。我陪妈妈,桥上走,那么长,那么长,总也走不完。”木木弄不清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区别。
  “好,孝顺孩子,你还想做啥?”
  “嗯,我还想弄粮食。不种地,只摆弄粮食种子。稻谷,麦子,六谷,荞麦,许多种子,分大家种。我们都能吃饱。”木木本想拍一下肚子。在母亲背上,只得免了。
  “好,好,你有这份心,就好。你小,还是先读书。多努力点。等你有出息,爸妈起早落夜的辛苦,就算值了,也能高兴、乐呵些。一句话,你要学个好样。”背着孩子,母亲有些吃力,说着话,气有些緊。
  “嗯,我学好样,做好人。妈,我下来,自己走。”木木一面发挥,一面就想,资产阶级的少爷小姐,才要人背。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亡党亡国,资本主义复辟,受二遍苦,吃二茬罪。报纸上,广播里,天天都说要反修防修,继续革命。
  “别,妈背着你。你有本事,别人才尊敬。”
  “妈,别人不欺负我吗?”
  “不会的。现在是人民政府,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怕鬼。”
  “怕鬼,有什么可怕的?想做大事,要有格局胆量,怕前怕后,就不会有啥出息。人生祸福,老天注定,你怕也没用。怕鬼?鬼是什么,是死人变的吧。人比鬼多了口气,鬼怕人才对呢。人分善恶,鬼也一样,恶鬼害人,善鬼护人,这鬼神天地其实也和我们人间一样,不必惧怕的。倒是人更可怕,人心隔肚皮,是好是坏,真好假好,难分得很。”
  原来该鬼怕人,木木点了点头。他回头再放眼远山,山色虽朦胧,天地却清泰,确也没啥怕的。木木不清楚,过去,自己为啥就怕上了,真是大大笑话。
  “嗯。妈,你看,爸会来接我们吗?”
  ……
  “你要死,十五刀络,乘早,你个讨债鬼。”木木母亲本就一肚子火,听得木木说死,又气又疼,她一把抓住木木,也像父亲,要找木木的屁股下手。视死如归。英雄化了的木木,没看母亲,母亲的声音愤如狮吼,表情也必定张扬。你棒子粗,我皮儿厚,就算是没办法的办法吧。母亲没带竹梢,能亲近木木屁股的,就她的手掌了。木木被打也不少,也就迟钝了。母亲真个生气,会抓着什么是什么,不择手段。去年,安排带妹妹的兄长,藏大会堂偏门忙着打牌,把妹妹掉池塘里,还差点出人命。母亲就用镶铁头的搭柱打,那么粗的棒棒。木木本来有点幸灾乐祸,但接着,心就沉了。兔死狐悲,自己哪天犯了错,不也是这等光景。母亲说棒头出孝子。木木曾杀猪一样嚎,后来就不声不响了。白费力气的事,木木不干,干也不解决问题。木木后来的诀窍,自作自受,还是憋着气,能耐打一些。母亲也像父亲了,说屁股肉厚打不坏。奶奶在日,疼孙子的老人会颠着尖锐如锥的小脚,拍门喊,“木木,赶快求饶,向妈认错。”奶奶走了。她的最后一件事,是关照木木,要听娘的话,别犯打,挨打要护住屁股。
  木木迎着母亲,升头一刀,缩头一刀,给个痛快吧!
  突然,木木的屁股好像长了眼睛,得了通神。
  “妈,看,柴刀,柴刀。”仿佛弹簧,木木突然直直蹦跳起来,手里是刚摸起的柴刀。柴刀的磨口在不甚明亮的月光里依然有些色亮,暗银。老天爷大概也不愿在这个清净幽雅之所,谈论生死这种严肃到毛骨悚然的话题,他把自己吞下的宝贝,又吐露了出来。失而复得!木木又抓住了柴刀。一惊一乍的转变,必然惊着了木木母亲。化干戈为玉帛,母亲正要拍出的大手,化刀为花,瞬间变成了兴奋至极的拥抱,她一把抱住了木木。“找着了,木木?”她不相信木木手里拿的,真是柴刀,眼睛瞅上前去,手也摸上去,要辨一辨真假。待真正确认后,母亲的热切和亲热,灿烂如花,仿佛捡回的不是那柴刀,而是木木自己。
  皆大欢喜!
  “好好,我们快赶回去。”母亲焦急的心一下子释然了。她要一刻不停,赶回去,继续下一场戏的演出。木木的小弟应该早在哭闹了,他才两岁,不牵住点什么,还走不稳路。
  “小猢狲,妈背你走。”
  木木就幸福地趴上了母亲的脊背。过去,木木是骑在母亲脖子之上,叫“坐高高菩萨”。
  苦难的日子也有快乐幸福的时光。坑坑洼洼,木木一路行走。那个夜晚真是悠长,长到木木都忘记了时光的流逝。头上的月亮像个箍桶匠,正在慢慢修复圆满,还跟屁虫似的,不紧不慢地随着木木,像是要窥探他的下一个笑话。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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