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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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不知味集》《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雪下了一夜》等散文随笔集二十余种。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滇池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笔记
  《逍遥游》居《庄子》书首。庄子文求自由,人求自由,认为只有忘却物我,无己、无功、无名,无依而游于无穷,才是逍遥游。其人不应楚王之聘,甘做宋国漆园吏,一生逍遥游。
  《秋水》漫漶有连绵游离之美。篇名得自起首二字,主旨是人识外物。读《庄子》二十余年,每每耽于言辞,不求甚解,自得其乐。只作看客,不为解人,是我读《庄子》的秘法,不解处且不解。庄子文章之妙,或正在解与不解之间。
  《风赋》初见《文选》,文亦丰富,有人疑托名宋玉。以风写富贵贫贱,雄风的气派与雌风之黯然,伸手可触。
  王粲南依刘表十几年,郁郁不得志,流寓思归,作《登楼赋》自况,乡关之思有家国忧患。以事感怀从容柔曼,情景交融。好在一往情深,又百感交集。
  《桃花源记》为《桃花源诗》之序,文辞清丽事迹诡异,心相之录凿凿有据。东晋人陶渊明,好诗好书好酒好琴好静好山,少有猛志,可惜时不待也,只得辞归田园。其人几百年寂寂,宋以后文名始著,可知文章不争长短,自有天道。
  《枯树赋》为庾信羁留北周后所作,以人喻树,以树论人,表述内心。杜甫诗句“清新庾开府”,即北朝庾信。其人身居显贵,常怀文心,多有名篇传世。
  废名说,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最不可及,因为他们是乱写的。周氏兄弟亦重六朝文章。庾信下笔玲珑透彻,携有秋寒,其中生香真色是大匠之心,并非乱写。《小园赋》借乡思发哀怨,泠然有深意,在纸上故园徘徊。其《哀江南赋》亦如此,小赋有长卷美。
  怀素草书纸本墨迹《自叙帖》,笔意纵横,有千军万马之势。书家自述生平大略,兼录颜真卿、戴叔伦等人所赠诗文。书法有酒气,文章也陶然见喜。
  王勃所作骈文《滕王阁序》,辞采顿挫起伏飞扬,以景入情,娓娓人生身世。王勃为初唐四杰之首,幼通诗文,今存文近百篇,诗八十多首。二十六岁时,王勃自交趾探父返途,渡海溺水,惊悸而去。
  唐人柳宗元贬任永州司马,借山水以浇块垒,作八记写景状物,多所寄托,清丽词句中有嶙峋意思。屡遭贬谪,柳宗元忧谗畏讥,内心愤懑,四十七岁灯尽油枯。死后不久,友人刘禹锡为其编订《河东先生集》行世。
  《小石潭记》绘神绘色绘形绘影,文章浑化无渣无迹,列《永州八记》之四,全名为《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后人嫌标题冗长,精简至四字。冷寂幽深,孤凄悲凉,是山水之状,也是柳宗元内心境相。
  范仲淹应友人之约,作《岳阳楼记》。文采未必一流,但立意高远,胸襟无二,有苍生之念,故成名文。名楼有名文,名文有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名震古今。
  宋仁宗庆历五年,范仲淹遭谗去职,欧阳修上书替他分辩,亦贬往滁州。仕途失意却得了锦绣文章,是为《醉翁亭记》。游赏宴饮,永无席终人散,文章之美力透纸背、力透时间。
  范仲淹之贬,波及多人,苏舜钦亦受池鱼之殃,被逐离朝,流寓苏州,不久,在城南起沧浪亭,仿柳宗元笔意作《沧浪亭记》,是造园记也是身世篇。明人归有光曾应僧人文瑛之约制《沧浪亭记》,后世多宝之,我亦不能望苏文项背。
  三十四岁的王安石从舒州通判任上辞职,归家途中访褒禅山,三个月后追记此行,以事立论。后人称王安石为拗相公,《游褒禅山记》行文也有执拗之奇美。
  张岱《湖心亭看雪》虽是记事,却有故国之思。百余字小品,冠盖明清,可谓字字珠玑。张岱为文,冲淡为衣,极尽铺排腾挪,又简练又巍然,偶见苏轼面目。可知美文并非凭空。
  自古好雪者众,南朝谢惠连也有传世《雪赋》。清人石庞以回文成赋,奇句惊人,大不易也,真真叹为观止。石庞皖籍太湖人,自幼颖悟,善学。工诗词文章,兼篆刻书画,并通天文、地理、兵算,其乡相距我家百里。
  知堂一九二四年二月写出《故乡的野菜》,信笔如漫谈,与《乌篷船》一时瑜亮。岁月多事,知堂却寄情于淡,下笔清风徐徐,是文风也是人生态度。年近四十岁的知堂,有最好的时间、最好的笔力,此后,抒情渐渐远去。一九九二年,汪曾祺亦作同題文《故乡的野菜》。
  废名《竹林的故事》是小说,也是文章。以竹林为幕景,写一农家女从童年到婚后的生活片断。鲁迅赞其冲淡为衣。废名早期行文以静写世,感受大千,落墨有流水泠泠之美,绝无振振之声。
  《一觉》为《野草》一集压轴之作,鲁迅说:“奉天派与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野草》多隐喻,言辞桀骜,文骨若干藤枯树,有昏鸦惊飞况味。
  叶圣陶作短文《藕与莼菜》时,年未而立,下笔朴素深情,有平畴风味,读来爽口如食藕片。前辈天资如此,真可叹也。
  朱自清学问精深,俗世得名却因散文,一篇是写人寄情的《背影》,一篇是状物抒怀的《荷塘月色》,我最喜欢其《悼亡妇》。朱自清早期行文为人诟病,觉得少了口语的生气,但其中有古文到白话的路径,隽秀之气铮铮。
  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七日,时在北平的郁达夫晨起作《故都的秋》以应稿约。急就之章,难得行文节制,下笔不像往常恣意。郁达夫文章多有自伤,此篇亦几度秋凉。
  汪曾祺有昆明情结,五十年后忍不住回忆成文《昆明的雨》。一篇千字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可谓以小见大,见大情致。文章雅洁如行云流水,得了昆明雨意之美,沾得些许水汽。
  雪下了一夜
  真想念旧时的雪夜。记忆里昏黄亮白,暮色由远及近,田园一点一点隐没。天渐渐暗下去,万物像失了魂魄,鸡鸣犬吠,牛羊在栏里吃草,猫窝在屋檐下,各种声音悄然隐在积雪中。依依炊烟自囱口浓浓涌向天空上,先是汹涌沉沉的一团团,渐渐变淡,慢慢消散融入虚空。溪流自顾自在山沟里,水滴却凝在石缝成了冰晶。   黄昏时,邻人自集市买得酒菜踏步而归。雪地淡淡足迹,如白纸墨痕。庭院斗大的灯罩亮起,似燃火炬,雪白里有灯光,灯光里有雪白,雪色与灯光辉映。红尘世俗之乐有真意,当浮一白也。
  少年乡居时,最喜欢下雪,午后朔风卷地,傍晚开始下雪子,一颗颗在地上滚动,终于飘起雪花。任雪下了一夜,闭门读书作文,天下可置之度外。清晨起床,窗台一簇簇雪,屋檐与树上低垂着冰凌。庭院一夜之间白了头,萝卜、白菜还有田间地头都白了,夏日十分葳蕤的枸骨樹也白了,泛着苍青。雪落满苍绿的香樟叶,落在肥硕的梧桐树上,棕榈一掌掌白,腊梅淡黄的花蕊结数点素心。瓦屋顶上下更有厚厚的雪,几天不见消融。伴雪而居,原野皑皑,人茫然不知时序。每天夜里与祖父围炉而坐,乡野传奇一章章仿佛古老的旧画。这是有意思的。花月流水的独语,烟波浩渺的长歌,总不及雪夜清寒令人低回。湛然虚明,天地间一白,忧乐由我。
  有雪的夜晚,有月亮更好看。雪光与月光一起,雪光清凉,月光也清凉。轻盈的雪映着昏黄的月亮,满目清白。没有月亮的时候,天际满目星斗,是另外的况味。星光下弥漫着晴朗冰冷的气息,远处农家院子人影晃动,隐居着无数坛坛罐罐,家长里短。彻骨的寒气透过纸窗,冷得人心一紧,红彤彤的火炉熏了半天,方才满室春意。
  天晴的日子,瓦檐融雪如覆水,像古老的更漏,昼夜滴答。偶尔积雪自屋顶轰泻下来,如奔马腾空而至,又像玉堆倾倒,那是时间滚滚的见证。日子一天天淡淡来去,该走的走,要来的来。
  记得一年深冬,夜风已经透凉,突然飘起细雪。凛冽的夜,像幽深的古井,片片雪花如寒星点点沉落。雪花透过树枝零落地上,一片片在灯下晶亮,又清素安静。庭前石头清凉,雪片静静扬下来,石头一半清幽,一半明媚,真是动人心肠。想告诉别人雪夜有多美,却遍寻不到。留在少年记忆的心绪又寂寞又旷远。
  于一泓清冷里看雪,静中开花,开的是心花。雪里庄严,心中怡悦端然。雪下了一夜,山林闲寂,有冰霜气骨玉精神。冰霜气骨玉精神是好文章的质地,古人说柳宗元文章如玉佩琼琚。黄山谷论文,尤重从容中玉佩之音。过去的高人逸士,作山水自娱,常写雪景。寻常见惯的峦姿,积雪覆白,蓦地添出层叠来,寄托岁寒明洁的意思。
  今年的雪一直未下,心里念叨了许久。前些天,好不容易有了寒风,听到泠泠意思,到底没有下雪,路边青霜簌簌,倒是厚了些许。每天翻唐人传奇,总舍不得看完,简素,古艳,奇崛,应该留几篇在雪夜里看。如此沉迷,毕竟趣味。
  故乡的雪多年未见了,他乡的雪也是好的,天下处处有好雪。雪让天地静默,远处山脊镶玉,楼台檐角染白,万木失翠,宛然新生,平旦之气充盈。茫茫白雪,林木疏落有致,像水墨画,又有文章的风致。
  文章有风有露有花有月皆可喜,但不及霜雪落在纸页间沉稳。那是天地的雪,村野的雪,草木的雪,也是白茫茫一片往昔的雪,通往明月前身,通往旧日韶华,通往安静故园。文辞不及先贤万一,寄情明洁之心,古今无异。
  腔调
  看胡适视频,老先生笑容可掬,如秋月临江般和蔼飒爽,清雅极了,好看极了,也书生极了。胡适的声音,我听过,纪念北大创办六十周年的致辞,声色清正,说一口干净的白话文,含蓄委婉,不见官腔,更无学究气。
  旧北大人说胡先生上课总要在红楼那间最大的教室,讲授字正腔圆,考据博洽,带上许多幽默。胡适的口音我听来,谈不上字正腔圆,声音似乎略带沙哑,略带疲倦,有着浓郁的中式情调。恰恰是略带沙哑疲倦感的腔调,文化的分量上来了。腔调腔调,腔也调也。中国戏曲讲究唱腔、讲究声调,腔调好坏是其评判标准,引申开来便是形容一个人的为人处世、性格、风格、品位。
  鲁迅讲演也好,刚性挺拔,三言两语击中要害,这是杂文修炼。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大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操场上露天演讲。《世界日报》副刊随后刊登了一篇《看鲁迅讲演记》,说那天在学生自治会休息时,围住鲁迅的青年纷纷提问,有人说:“再在我们那儿公讲一次吧,北方青年对您太渴望了!”他的回答是:“不能了,要走。大家盛意可感得很,我努力用功写文章给诸位看好了,因为口头说并不比文章能生色,看文章大家不要挨挤。”随口几句话,俏皮有之,幽默有之,这是民国人的风度、民国人的腔调。听过讲演的学生回忆,鲁迅声调平缓,不脱浙江口音,简练沉着,像长辈为孩子们讲沧海桑田的故事,与他叱咤风云、锋芒毕露的杂文不一样。
  这两年读了很多中国古典文章,也读了一些域外作品,越读越深,心里还是不能忘情民国文人,到底是读民国的文字长大的。人生年少时,穷村僻乡偶见布衣长袍的鲁迅、周作人、胡适、林语堂诸位文章,关怀前途崎岖,受用至今。
  都说人老了会念旧,人不老也念旧的,老人念旧事,我念旧人。深宵伏案,尽是线装纸墨的暗香,满心旧人,轻呼一声,恍在咫尺,就着一壶清茶与他们秉烛夜谈,像是一辈子的至交。旧人们离散得很远了,烟水茫茫,故人何在,只有泛黄的老纸记载了曾经鲜活的面容。时间之别,哪怕一秒,也是永离。
  与中国古典文学相比,民国人取得的成绩不算多大,但行状很可追慕。阅读他们,重述他们,让我从顾影自怜的小品文创作痴态中醒来,醒在不同人物的命运里,醒在不同人物的文字中。他们星光灿烂,我在草地上乘凉。
  手跋
  少年读《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觉得朗朗上口。随后接触大量伤春悲秋的诗词,美得令人低回。但词句背后的物哀之情却不曾体会,不能体会,不懂体会。
  最长莫过时间,永无穷尽;最短莫过时间,我们太多计划都来不及完成。如今倏然而立,三十年眨眼而过,一个人再长寿,活九十岁,眨三次眼罢了。现在想到岁月人生的话题,心头泛起光阴似箭的怅惘来。因此决定写写青春岁月阅读民国文人的记忆,将十年来读到的一些旧人老书做一番收拾,录可记之事,可感之情,可发之叹,可议之论,算作旧梦重温。
  时过境迁,不会再熬夜读鲁迅读郁达夫读巴金,不会孜孜不倦于张恨水的小说,不会对书店里一本《边城》念念不忘,不会为了借一本书翻山越岭二十里。   读前人文章,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写作。早起文章学《雅舍小品》,后来读王力、汪曾祺、孙犁,觉得气息不壮,却大有所得。废名天真烂漫,自说自话、一意孤行。郁达夫率真,有名士风度。他们都影响过我。
  有朋友问,你是哪路文章?自我感觉,稍微有些婉约,从来不曾豪放,旷达从容、透明欢喜多一点吧。文学艺术上不可能硬要模仿谁,气息是否投合似乎是先天注定的。一个人的文章三五句读下来,投缘的,彼此文气贯通。心迹不通的先賢,从来远远敬仰,只会拜服,味道隔着,没办法逾越一步。
  写作一事,其中趣味让人不可自拔。文字的静好与安稳,常常把我带到一个静谧的境地,不悲不喜,星光闪动,山岚壮阔,河流清越,几声悠长的鸟鸣,被风送得老远,时间空间瞬间消失。
  余光中先生有回谈起自己半个多世纪的写作,说文章立言,每每谨慎。我没有理论知识,每篇所写,不过是些感悟,无非性格的影子、情绪的影子、见解的影子,自忖线条墨色还算妥当。有些篇章不愿意写得太满太直,留些私念是人生的花边与布白。汪曾祺口占道:“小鱼堪饱饭,积雨未伤禾。”这样的情味真好,很写实很好听。能否写出学问写出见识,不去深究了。
  写书人一天又一天走向岁月,真堪浩叹。人会老会朽,文章不会。文章老了好看,老出包浆,旧文人写的老文章,那是旧时月色下迷人的暗影。
  阅世日深,知道学养不易强求。人在点横撇捺中沉浮周旋,并不容易。
  近年读民国文章,有论者指责鲁迅火气太大,知堂冷寂苦涩,巴金抒情太多,茅盾调子太红,徐志摩太浓,俞平伯太僻,废名太倔,孙犁太枯。指责恰当,我都赞同,但不改偏爱。一来这些前辈已故,二则人家写的字多,读的书多,下笔有自家性情、自己面目,哪怕性情乖张、面目寝陋亦是自家性情、自己面目。文章最怕无性情、无面目,文章家最怕无性情、无面目。
  民国诸贤,其人早去,其文仍在。此即文艺为帝力所不及处,也是识者孜孜不倦于文学的因由吧。
  得砚台记
  辛丑年初,友人张扬赠一方古砚台,堪堪一握,盈盈小小,可喜铭文尤好,有新春的吉祥:
  入之淡者出之浓,他日文章华国,策尔磨砺功。
  这砚台旧年墨花涓涓,文章鲜鲜,不知道与几人晨昏相伴,也不知道有几人在其中耕耘心田。把玩再三,不禁起思古幽情。许久不曾思古,经年未有幽情。其中友情,荡起心绪,更可堪铭记啊。
  台静农的梅花
  台静农的梅花真好,存得老先生一卷墨梅挂轴,底色真干净,不俗不甜,绵里藏针藏骨,有风致有情味,圈圈点点中无俗尘气,比他的字越发见墨如面。当年张大千称赞并不虚枉。汪曾祺的梅花也好,难得是红梅。略有一丝轻媚,那是流连旧式庭院的才子襟怀。红梅容易俗,近乎桃花。汪先生一枝老红梅,红晕点点,宣纸上旧痕也点点,点点都是旧味。
  迷台静农迷汪曾祺多年,有缘存一份真迹,是文气也是福气,更多了亲近老民国的心意。
  世上的人与物事,总是要渐渐别的。那代人的风仪,逝去了,就没有了。前尘如梦,旧情似水,百十年前的人与事曾经笔尖,再看时有悲有喜,最难将息。
  山水风月
  梦里在飞在跑在静坐在登山,有美梦有噩梦,稀里糊涂、斑斑驳驳的梦与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梦。真真觉得梦中人是我,梦醒了,那人并不是我。恍恍惚惚,靠在床头,盯着白墙,白墙一片素白,一时忘了是梦还是醒。
  雨中奔跑,跑入屋檐下,脚底一汪水印,衣衫尽湿,忽觉得跑有何益?
  荒废的学校,青藤爬满教室,操场长满麦苗,篮球架还在,破球网在风里吊着。过去的事醒而复散。
  乡下变化太大,老宅不见踪影,庭前的树有些枯死了,有些连树桩都已不见。过去盈盈一握的小树如今一抱粗,过去俯看的树如今得仰视。树是绿的,花依旧红颜正好,竹笋尖尖往高处蹿,麦穗灌浆了。二十多年前树丛、花地、竹林、麦田、老宅里走出少时的我,不认识了。
  老家先前的睡房如今是柴房,屋子里只剩下一块镜子是当年的旧物。对镜站着,童年的脸不见了,少年的脸不见了,镜子里一副陌生又熟悉的眉眼。镜子是当年的镜子,镜中人却不复当年模样。
  翻老相册,旧时岁月一张张定格在照片上。觉得自己还是当年人,看当年人亦是如今的自己,是耶非耶,生生隔了那么多年。
  参加聚会,一客高谈阔论怪力乱神。人枯坐一角落,魂魄溜回家在书桌前。魂魄想着肉身不易,不耐烦又极耐烦和人喝了一杯茶。
  独自回乡,起个大早,在当年走过的山路上闲逛。兜头遇见往昔的身影,于是拥抱,双双坐在路边。太阳出山,肚子饿了,才想起回家。
  写出文章,发现不是要的模样。墙上写着群贤毕至,墙下群魔乱舞,自己在其中喋喋不休。夜里想着白天的我,觉得那不是真的我。白天的我忘了夜里的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山野游荡,在山坳深处或者山高处长啸。啸声穿林过树,野鸟一惊。身体里一下子走出很多人,饕餮之人,妒忌之人,懒惰之人,傲慢之人,暴怒之人,淫欲之人,贪婪之人,也走出淡泊之人,茹素之人,仗义之人,勤劳之人,平和之人,宽容之人,谦雅之人。
  初春三月天,独居深山。四野安静,推开窗子,觉出大地回春,夜气来了,山气来了。夜与山,山及人,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清晨,一轮明月,在尖顶房屋上,一只灰鸽子停在窗前。不知其名,难辨雌雄,突然忘了身在何地,如坠梦中。
  翻书架,一人从十年前的旧纸里走了出来,是我。相对无言,闷坐片刻。
  没有书读时,翻山越岭几十里只为借一本小说。借来之后,连夜读完,天明即还。如今家里处处都是书,却读得少了,只想着读风月读山水。只道山水是好风月,岂料风月亦是好山水。
  《念楼题记》题记
  读《念楼题记》,好福气。好福气是胡竹峰读得如此好文章,好福气是钟叔河写得如此好文章。好文章近乎福气,从来天注定,强求不得。我喜欢这些题记,心慕其烂漫,处处有机锋。与文章相比,更见趣味。文章是他的思想,题记却性情多些。   钟先生闲闲下笔,字词简洁朴实,想起八大山人的题画诗“墨点无多泪点多”,墨点无多话点多。短文是石庭,长文如山水,偶尔短文有山水,长文像石庭,老先生进退有据。文章之好,有一些秋风萧瑟的声色才好,如名士门庭,难得秋风萧瑟里有一抹夏日的明亮,大有意趣。兴起时,欲为念楼磨墨书僮也。
  想起往事
  八仙桌上一盏青灯,玻璃灯罩黯淡,积满暗黑色烟灰,灯火越发黯淡,照着半部《世说新语》。夜雪初霁,月色清朗。王徽之忽然想起戴逵,令人备船挥桨,连夜前往,经宿方至,不入其门。人问,徽之曰: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好个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文章事只在此八字。
  乘兴一念,文章即兴,故下笔多短制。好文章一半在作者手里,一半在读家心中。廖柴舟选古文小品,序云“文非以小为尚,以短为尚,顾小者大之枢,短者长之藏也……故言及者无繁词,理至者多短调”,又说“匕首寸铁,而刺人尤透,予取其透而已”。我从之,亦取其透也。
  袁宏道论文章得失,今时读来不嫌陈旧。说苏东坡之可爱,多在小品,仅仅是那些高文大册,岂有坡公哉?小文章比大文章好读,简洁。
  芥子纳须弥,一千字是我的长篇。这是旧作《手帖》中的一句话。粤西有修蛇,蜈蚣能制之,短不可轻也。柴舟先生说得好:“大块铸人,缩七尺精神于寸眸之内……言及者无繁词,理至者多短调。”中国文章之美正在此间。此间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欲辨的兴致已经不多了。文章的事,一门有一门家风。齐白石画萝卜白菜,凝练如明人小品,题跋更好,曰清白家风。
  我写小品,一是古人有极简笔墨的传统。《世说新语》《梦溪笔谈》《容斋随笔》《东坡志林》如此,柳宗元、归有光、张宗子、龚定盦的短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却有神在,也让人心慕向往。
  在文风上,我有意写得短一点的。但不会刻意作短文。短文往往流于枯瘦,枯瘦是衰竭的迹象。长文纵横气势,短文采撷才思。长短随心自然最好。
  近年常读竹简。中国文章有三神:铭文精神,竹简精神,碑帖精神。碑帖精神里有竹简精神,竹简精神里有铭文精神,铭文精神里有碑帖精神。
  中国文章好精神,神游在文庙之外。
  旧气
  偏偏喜欢旧气,新物件总觉得少了岁月的摩挲。照片也是旧的好,老民国黑白色的长袍马褂比现今五彩的洋装华服好看。
  台中雾峰林家的旧气真足。傍晚时分,阳光斜照在庭院草坪上,落日熔熔,想起郁达夫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时令虽是秋天。古宅的红墙黄瓦格外熨帖,这修旧如旧,不啻老梅上的千瓣冷香。
  灯红酒绿,养得出髀肉養不出贵气。旧时月色下,心底才有文化思愁。刘禹锡说得好:“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这两句诗过去没读过,淡江大学的吕正惠先生写了送我留念,得大欢喜。此番风月当是遥远的绝响了。古井幽深,以石投水,听不见回音不足为奇。文人心事存在案头片纸零墨中,似也不必过于牵念。
  前几天见到几幅梁启超手书诗卷,墨迹苍茫,纸色苍茫,字字透着旧气,雄厚饱满,仿佛饮冰室的文章,又硬朗又温润。偶遇劫后的文采风流,大吉祥也。
  老派人认为笔墨牵涉福祸,忌讳不祥的文字,怕一语成谶,坏了命途,这些我信。近年读书写作,喝茶吃饭,日子清闲,人生难得清闲。日子清闲一点好,文章清闲一点也好,作者吉祥,读者如意。
  发饭癫
  新炒的蔬菜,冒着油光,米饭里拌了肉汤。我大哭不止,不肯吃饭。祖母说:“莫理,由他发饭癫。”咄咄逼人。
  祖母生于一九三三年,历经沧桑,饱受磨难。一个人面对着白花花的米饭大吵大闹,在她看来,天理难容。
  吃饭长精神
  那日梦中入一古室,高十余丈,满壁皆书。逐一检阅,见清刊本《随园食单》,并有木刻雕版无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页页翻看。须臾梦醒。袁枚的诗文我不喜欢,一册《随园食单》倒是一翻再翻,其间有味,人间味,饮食味,更有种好风味。
  人活一日,饮食三餐。《逍遥游》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神人能如此,饮食男女到底需要饮食,庄周也不例外,鼓腹而后游。老子说得明白: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
  齐白石自称诗第一,画第四。我说自己厨艺第一,文章不过余事。是玩笑话,也能当真。少年时即下厨,故乡瓦房菜饭的香气永远是追忆逝水年华的引子。庭前梨树那一年丰收,葫芦梨亮堂堂装满竹箩。枣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还有乌桕树上的葡萄藤累累垂垂。
  几番江湖夜雨,心里越发惦记桃李春风下的那杯薄酒。南瓜白菜又清淡又清爽,文章倘或如此,那是境界。
  古诗十九首有言: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文章辛苦事,吃饭长精神,我得多吃一碗。
  癞葡萄
  秋日去乡下,路边见农人卖癞葡萄,形态极美。此物北方似乎不多,江南常见,浙江有地方称为红娘,不知何故得享美名。
  记忆中有乡邻在墙脚种过癞葡萄。秋天,癞葡萄从青色到金黄色。也不摘下来,任它挂在那里,看着玩。白墙黑瓦青藤绿叶,十几个癞葡萄露头露脑,真是好看。有时我们也摘下一个,捏开,但见籽儿颜色鲜红,有一点甜味,并不好吃。那种情味却惦记至今。
  穿鼻子
  乡村教师走在路上,在田边停下。农人慢腾腾拉牛走上田埂,糊满泥巴的手在后襟上擦擦,从内袋掏出纸烟。两只红点一明一暗,忽闪忽灭,他们说着话。一人拿竹鞭,一人上衣口袋别有钢笔。
  背靛蓝色书包的小小少年,走在田埂上,顺河而下。一群孩子面无表情地前后相拥,彳亍而行。今天入学,乡下人谓“穿牛鼻子”。
  以钻子穿鼻,系上绳索,牛自此驯服,日落而息。
  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白纸,青色的青草,泥色的泥田,绿色的绿叶。乡村教师走过,一群孩子如鸟兽四散。
  少年挺背直腰,像树桩插在泥土里。黑色的茶壶盖头。一只黑鸟,站在树桩上,动也不动。   五只瓜
  一只躺在瓦片上的冬瓜
  冬瓜躺在瓦上,像晒太阳的白头翁。黑瓦白瓜,黑非真黑,而是深灰色的老旧之态,不知其几十年;白也不是真白,白沙下青兜兜的苍青,亦见老态,瓜叶焦黑如宿墨。
  这是一只好瓜,拙、壮、粗、憨。躺在徽州人家的院墙上。
  米元章拜石,胡竹峰痴瓜。回首再三而去。
  一只挂在屋檐的南瓜
  太平湖畔人家。
  夕阳西下,一只南瓜挂在屋檐下。瓜叶星星有深褐与浅褐色斑点,酣睡于墙角檐头,沉醉秋风。
  瓜无言,人无言,屋无言,屋檐无言。风吹大树,流水潺湲。
  一只吊在篱笆上的丝瓜
  九华山中天柱峰,天柱峰下天柱馆。天柱馆外篱笆墙,篱笆墙上吊丝瓜。今天上午想起。九华山去过两次,天柱峰去过两次,天柱馆去过两次。第一次看见馆外的丝瓜,瓜蒂戴花,瓜绿花黄,吉祥。
  天柱馆初名天柱山房,继称天柱书堂。故主人曾自撰门联:
  除夕酌金樽,与父老共谈风月。
  星桥开铁锁,任儿童大放花灯。
  与父老共谈风月自有寂寞,任儿童大放花灯到底热闹。人生自有寂寞,到底热闹。
  一只飘在松枝的黄瓜
  不知其山何名,不知其水何名,但知其树为松。藤蔓疯长,绕上松枝又垂下,一只黄瓜飘着,在山风里。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前尘往事远。无窗纸无松痕无人影。山高路远,一时无我。今朝风日在。
  一只垂在竹梢的苦瓜
  竹是苦竹,瓜是苦瓜。謝灵运《山居赋》曰:“竹则四苦齐味”,注曰:黄苦,青苦,白苦,紫苦。《剡录》卷九载:“越又有乌末苦、顿地苦、掉颡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笋以黄苞推第一,谓之黄莺苦。”周作人《苦竹杂记》中所见。
  苦竹秀美如仙,苦瓜貌寝,嶙峋有奇崛气。苦瓜和尚石涛嗜苦瓜,常以苦瓜为食,以苦瓜为案头清供。苦瓜的格,在甜瓜之上。有年从广西归来,一路吃甜瓜。
  山中常见苦竹,常见苦瓜,农人之面亦苦瓜状,人生实苦。
  书香
  偶得几本羊皮精装书,或墨绿或浅褐,烫金烫银,花纹缤纷,很贵气很洋气。旧小说插画,贵妇人冰天雪地烤炉闲读羊皮书,入神入味,让我向往,一时觉得香艳。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明皇宿酒初醒,凭妃子肩同看木芍药,上亲折一枝递嗅其艳,说是花香能醒酒。月光易缺,花气难长,不如书香绵延几代,老书香越发古艳。友人存得木雕老对联: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书文俱佳,看了舒服。好书有庄严相,心惶惶焉心痒痒噫心念念兮心切切也,乃至心慕心怡。
  闲记
  人生碌碌,最难有闲,古人才说得闲即神仙。闲人是人间的神仙,做天上的神仙要解脱。闲人六根不净,忘得了功名,忘不了金银,忘得了娇妻,忘不了儿孙。闲是烟酒糖茶,闲是柴米酱醋,闲是风月山水,闲是眼耳鼻舌身意之自适,故世人多好闲。人皆赤条条而来,难得赤条条牵挂赏心乐事。
  多收了三五斗文章
  有人存钱,有人储物,有人收礼,有人受贿,有人获罪,有人藏娇,有人匿私,有人纳福,有人得力,有人进寿,有人来宝,有人招财,有人购稻,有人买菜,有人……我只有积攒文章。近来笔勤,多收了三五斗文章。颇觉欣喜,觉得天空灿烂,日日是好日。
  灼灼灿烂
  清明前下了场雪。山里花草正好,红一片白一片黄一片紫一片绿一片。枝头积雪花影灿烂,何止明月前身,春花带雪看,又奇崛又中正。次日阳光大好,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万物清明里是大地涌动的气息。茶花兰花桃花梨花次第开放,明晃晃闪烁。草木疯长,其状鲜美灼灼。万物有灵,秋叶与霜雪之态,亦灿灿夺目。物华之美,大抵如斯。
  旧传奇中的故事。一老狐见人行匣苏黄李杜孔孟老庄文集,称灿灿有光。人以自家诗文示前,狐讷讷良久道:漆漆黑灰气。皮日休诗里说得好,唯书有色,唯文有华。好文章也灿烂,才华灿烂,学养灿烂,识见灿烂,光耀眼眸,穿过时空古旧的窗棂,立虹在野。下笔底色有异,不论落墨如何,得灿烂者得生机也。
  玲珑
  小文章有小文章的意思,这意思长文章没有。小文章意思在小巧玲珑,有庭园氛围;洒洒洋洋的宏阔长文章,没有这种风味。
  罗大经说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少年读过的书,叔齐在岸上徘徊,扬声悲歌。
  我这一张断弦琴弹得出一声声的哀弄:丁东,琤琮,玲珑,一声声是梦,一声声是空空。
  文章是空空事业。以空为业,有一些玲珑意思就好。鲍照说,白日照前窗,玲珑绮罗中。玲珑未必非要在绮罗中,玲珑布衣,玲珑粗服,更有好风华。
  看云
  宋元古画里的云,辽阔深远。苍黄的旧纸老帛俨若大千,一些山脉一些树木一些流水隐在云深处,深不可测,总觉得其中有隐士,不知姓名不知行状,大抵如晨门、接舆、荷蓧丈人、长沮、桀溺一类人。
  读山水,读的多是云是雾。打开手卷,一点点抻拉,云出来了,不知道是春天的云、秋天的云,还是夏天的云、冬天的云。云一白,朱印格外红,旧时朱砂颜色好。那红,有体温。
  远远地,看见那树在山岚间一片又一片,或者在某个角落雄浑挺立,或者婆娑虬枝,自在安稳。绘有叶子也或者只是枝丫,以墨点绘成。有树就有草,浅浅的,生在画面下端。不远处是河,河上有船,淡墨寥寥几痕人影,无面目有精神,无线条有气度。岸上往往有亭,空空无人亦可,几客闲坐亦可。远山大片的云,几百年了,那些旧日的云总也不散。偶尔,云间石路上,立着一长袍老翁,拄短杖向山林深处走去,深处是苍茫的白云。
  春看晓云。破晓时山间的嬉啼,是群鸟的喧哗。曙光初现,壮阔欢欣的原野呼应着浩大的黎明之光,紫色的烟云逐渐绵延露白的天际。
  夏则看夜云。夜里远远近近潺潺湲湲的急湍流泉的声音,幻化成山谷冉冉的云岚烟雾,一缕又一缕。月亮上来的时候,星云飞入夜空。   秋日黄昏,日近西山,倦鸟归巢,两只三只四五只飞过,远山云间隐约有大雁结伴远去。暮色渐浓,云赤红色绛红色浅红色橘红色粉红色。云深处,日影如钩。
  冬天早晨,雪后自不必说。地冻霜白,纤细白云与山相依,令人神迷。
  谷雨时节去九华山看茶。人追云而上,走到云里,那云又在前头。茶山高耸入云,上到山顶发现云又在山之外,又在山之上空。云从半山腰升起,像一朵朵莲花,升到高处,缓缓四散而入大荒。云深处可望而不可即。
  周密《齐东野语》录南宋旧事。宣和年间,皇家园林艮岳刚刚建成,赵佶令东京附近山民制油绢囊,以水浸湿后放在深山上收纳云雾,作为贡品,是为贡云。每每车驾游玩时,打开油绢囊,须臾,云开四散,仿佛行走在千岩万壑间,如神山仙境。
  宋人的气度到底弱了,不复唐人恢宏不羁,更少了魏晋风度。隋阳玠《八代谈薮》记载南朝陶弘景事。上问:“山中何所有?”弘景赋诗答之: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上大悦,令人赏之。
  苏轼也集云,曾记道:
  余自城中还,道中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归家,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
  苏轼攓云,后人视为风雅。康熙名士王渔洋还以身印证:“余昔行秦栈中,见道左石罅间烟气如缕,顷刻弥漫山谷,已而雨大至,行人衣袖中皆云也,始信囊云非妄。”查慎行作诗提及此事:
  谢灵运屐去已久,苏子瞻诗留不多。
  两袖攓云独惆怅,一灯照壁犹吟哦。
  深秋去山里,通体萎去的芦苇顶着一丛银灰色芦花。芦花毛茸茸的,柔软蓬松,山下仰望如云,看着有些恍惚。山坡上一棵老树又高又壮,浓密的松针闪着油光。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常见的古松也那样好看也那样挺拔,每日路过,觉得松顶就是云。
  “上学去?”
  “上学去。种菜呀?”
  “种菜。”
  “下学了?”
  “下学了。浇水呀?”
  “浇水。”
  松下有块菜地,常见农人劳作耕种。偶尔种青菜萝卜,偶尔种葱蒜莴笋,偶尔还在地头种一排油菜花。菜地春花秋月,与古松不相干,它孤零零地矗立坝上。松花开,松花谢。松花开时,风一吹,纷纷扬扬一身。
  松花开时,也像云。
  夜里靠在床头翻书,想起旧事。屋顶积雪融化滴答打在窗沿上。拥被而卧,忽有春意。
  午饭后,想休息,躺着不是,趴着不是。迷迷糊糊,干脆睁眼撑着。撑着撑着,脑子里冒出了一些诗,开始“云深不知处”一句独秀,后来整首诗浮现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比著名的“推敲”一诗还要好。寻是一味,隐者是一味,不遇又是一味,这首诗的名字大有章法,有王子猷雪夜访戴之味。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样的性情,除了魏晋,哪里能见?大沼枕山句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晚唐诗倒还好,这个南朝人物实在蕴藉风流,让人神往。
  人生无非两种境地,如江河洋洋归于大海,海上生明月,静而阔,浩渺一片;又或者缘溪而行,上到深山白云间,山色空蒙中。人生往往在乐山与乐水之间徘徊,或者乐山或者乐水。这么一想,大脑越发清醒,跟着,一句句诗排山倒海一样呼啸而来:
  策杖白云岑,云深不知处。
  恍见云中君,白云乡里住。
  举手弄竹云,招我登云路。
  漫漫云路长,愿乘黄鹤驭。
  黄鹤不复回,白云自来去。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知世之言。这样的道理,染世渐深,才慢慢懂得。
  住在九华山云深处,枕着雨中千山万壑的流泉入睡。天明早起看山,坐在阳台上,看一清晨的云。阳台外的天,辽阔无际,雨丝细密密,一道又一道。树被重重地洗过了,绿得近墨,水分太足,在盛夏的空气中葳蕤苍翠。茶虽陈,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还是乐陶陶的。用来遣兴,即便陈茶,也会让时光变得慢悠悠的,跟着悠闲、闲散、散淡、淡泊一起涌来。茶是無辜的,陈不是它的错。
  也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地轻摇杯子,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细浪拍堤。一院子的树木,阳台上有朋友侍弄的兰草,树木无言,兰草无言,人也无言,无言独上二楼看云。
  在无所事事之际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好久没见故乡的云,不免起了乡思。人间处处有雨,天下何处无云。故乡的云是孤本,乌云白云红云铅云灰云黑云,奇形怪状,各种云种都有,关键还有一份故乡的风土民情。
  坐在阳台,一抬头,不远处大团大团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确像羊群,山树是它的草原,羊群奔腾,慢慢离山而去。又像抖开棉被,软软的,一下摊在床上。厚的云,一团团,重的云,凝滞着,轻的云,随风飘散,薄的云,欲遮还羞,或丝或片,露出纯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过稀薄处,可见天空。
  刚开始是有规则的云,风一吹,云散了,散成极有韵味的一朵朵。天空飘满了云。白云纯洁,一大捧一大捧滚滚而来,有一种富足美。乌云像移动的焦墨。用干笔蘸浓墨,传统叫焦墨,焦墨可以说是最干的浓墨。灰云则是水墨。在焦、浓、重、淡、清之间产生着丰富的变化。
  比我高的是楼,比楼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不知其几万里也,天之大,更不知其几万里也。
  中午出去吃饭,经一小区,二楼一少妇在厨房烧菜,头发蓬松着,家居服蓬松着,看我一眼,那是一朵让人遐想的云。她看了看我,我瞧了瞧她,她又看了看我,我也瞧了瞧她。那是人间的云。
  天出奇冷,地冻如酥糕,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站在楼头远望。一妇人携子散步,孩子忽站树下,生怕他出尿成冰棍儿撑在地上。找出那本《看云集》。一九八八年的旧物,扉页有编者钟先生手跋:
  三十年前印旧书,摩挲字迹已模胡。
  存亡继绝真难事,不怕丢差不怕输。
  旧作打油一首写贻竹峰兄。
  叔河
  “模糊”作“模胡”,“赠”作“贻”,是老派习惯,也是老派风气老派坚持。
  读知堂况味亦每每如看云。
  一九六四年,年近八十的知堂日记云:“阅《看云集》,觉所为杂文虽尚有做作,却亦颇佳,垂老自夸,亦可笑也。”难得老僧云深处展颜一粲。三年后,老人死了,丢下一壁文章。
  云散了。
  《看云集》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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