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韩非的“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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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王阳明为代表的晚明心学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个影响深远的学术门派。追溯其产生,《孟子·尽心上》所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通常被视为肇端。但实际上,先秦诸子多有“心论”。假如把晚明心学比喻成浩瀚的长江,诸子们对心的认识和讨论就是长江源头的涓涓细流,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晚明心学的产生和形成,因此不应、不能忽视。法家集大成者韩非的“心论”即其中一种。韩非学说强调通过外力(法)强制约束民众言行,以使民为我用,同时实现社会有序。它与阳明心学主张的自我修养、调适、提升正相反,乍看二者似风马牛不相及,而事实却是《韩非子》中有非常值得关注和研究的心学萌芽。
  刘勰说“韩非著博喻之富”(《文心雕龙·诸子篇》),意即《韩非子》擅长设喻说理,用通俗易懂的小故事阐述枯燥深奥的大道理。王阳明借助辩论、对话教导弟子们“心外无事,心外无理”,韩非则用生动有趣的故事告诉读者:心决定一切,心就是一切。“庆封走越”“子夏体胖”“赵襄子学御”“屈公畏敌”四个故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庆封走越


  “庆封走越”出自《韩非子·说林》(该故事实应称为“庆封走吴”。因公元前473年越灭吴,故《韩非子》中称“庆封走越”)。庆封是春秋时期齐国的一个大臣。公元前548年,齐国重臣崔杼弑齐庄公,随后拥立庄公的弟弟杵臼继位,是为齐景公。庆封和崔杼分别做了左、右相,共同把持朝政。齐景公二年(公元前546年),庆封灭崔氏,独掌齐国大权。但是庆封自身并不是一个精于朝政的官员。他把政权交付给儿子庆舍,自己耽于享乐,沉溺于打猎、饮酒,生活糜烂。齐国的鲍、陈、高、栾氏等大族图谋推翻庆氏。庆氏族人意识到危险,提醒庆封必须立刻回朝。可是庆封没有听从。政乱爆发后,庆封为了活命只好出逃。“庆封走越”说的就是他出逃的过程。庆封先逃至鲁国。鲁国因怕齐国责难,不敢收留他,于是庆封打算到吴国去避难。他的族人问他:“晋国近,为什么不到晋国?”庆封回答:“越国偏远,更安全。”族人说:“变是心也,居晋而可;不变是心也,虽远越,其可以安乎?”改变你不安分的心,待在晋国即可安全。不改变你的心,越国虽然偏远,就一定能保你平安吗?庆封没有把族人的话听在心里。他逃到越(吴)国,越(吴)国把朱方之地封给庆封,他与族人得以落脚于此。朱方即现今的江苏镇江,春秋时期是交通要道,加之齐人本就擅长经商,没多久,庆氏一族很快又富裕起来。公元前538年八月,楚国攻打吴国,包围朱方,活捉庆封后示众并杀之,灭庆氏一族。了解了“庆封走越”的前后始末,再看这则故事中庆封与族人的对话,就不能不佩服族人看问题的透辟犀利。庆封以为离齐国越远就越安全,但族人却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不在远近,而在于贪权贪利、不安分的心念能否改变。庆封最后的人生结局证明了族人所言完全正确。庆封寄居吴国期间,不思前过,行事张扬,吴国国君的照拂使他忘记了自己流亡之臣的身份,他娶吴君之女,出入吴国朝廷,参加祭祀大典。吴国的惠伯见状感慨而言:“上天大概要让坏人富有,你看慶封又富起来了。”穆子则回道:“好人富有叫做奖赏,坏人富有叫做灾殃。上天恐怕是要降灾于他了,让他们聚集起来,然后一举杀尽吧!”一切成为事实。《说林》篇由韩非专门收集的故事类写作素材组成,“庆封走越”能被收录其中,说明韩非较早已开始思考心的问题,他后来提出制心以止奸显然与此有关。

赵襄子学御


  《韩非子》“心论”在解释《老子》思想的《喻老》和《解老》篇中得到集中表现。“赵襄子学御”和“子夏体胖”两个故事就出自《喻老》。赵襄子是春秋时期晋国赵氏的领袖,他跟着驾车高手王子期学驾车。一段时间后,赵襄子提出两人比赛。王子期应允。结局是赵襄子败给王子期。赵襄子认为失败的原因是自己的马不好,于是换马,再赛,又败。接着换马,再赛,还是败。如此三番,每败一次赵襄子就换一次马,可是依然屡赛屡败。于是他怀疑王子期没有把真正的驾车技巧教给自己。王子期听了不慌不忙说:
  术已尽,用之则过也。凡御之所贵,马体安于车,人心调于马,而后可以进速致远。今君后则欲逮臣,先则恐逮于臣。夫诱道争远,非先则后也。而先后心皆在于臣,上何以调于马,此君之所以后也。
  你的问题不在驾车技巧不够,也不在马不好,而在于你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落后于我时,你想赶上;超过我时,你担心被我赶上。因此忽略了人、车、马的协调,怎么可能获胜?王阳明说:“心者身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传习录》)深度的、高层次的学习不仅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而要知其所以然,必须专心,用心,走心,心无旁骛才能做到。所以,做任何事情都要关注事情本身,而不能有太多外在顾虑:做不好怎么办,做好了会得到什么。杂念越多越分心,就会出现越努力越焦虑的境况。付出而没有得到相应收获,于是就像学驾车的赵襄子一样,怀疑这个抱怨那个,却唯独没想到最根本的原因还在自身,在自己的心。

子夏体胖


  韩非“心论”认为,心不仅决定着人之言行,还影响着人体健康。心情平和宁静,人就身康体健,反之,轻者形容消瘦,重者会有性命之虞。子夏一瘦一胖间、屈公一死一生中把韩非的这一观念表现得淋漓尽致。
  孔门弟子子夏与曾子见面,曾子发现子夏胖了。先秦时期,生产力低下,物质匮乏,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那时以丰满为美。子夏胖了,美了,曾子当然要问一问原因。子夏回答:“我战胜了自己,所以胖了。”曾子一时摸不着头脑,让子夏说清楚一点儿,什么是战胜了自己。子夏说:“我在家读圣人书,读到先王之义,无比向往,以之为荣。可是走出家门,看见富贵之家享有的物质快乐,又忍不住羡慕不已。两种想法在我内心矛盾挣扎,分不出胜负,我不知该怎么选择,因此也就不知道在生活中该怎么做。内心一刻不能平静,寝食不安,非常痛苦,所以就瘦了。后来,经过一段时间思考,先王之义终于战胜了富贵之乐,内心平和,所以就胖了。”韩非说,子夏的经历就是战胜自己的过程。所谓战胜自己就是战胜自己的内心。战胜内心就是使心摆脱犹豫、彷徨、无所适从的状态,恢复平静安定。心定则神定,神定则身安。

屈公畏敌


  《外储说左上》中的“屈公畏敌”虽是韩非讽刺儒者怯懦的一则故事,但从中也能间接看出韩非对“心”在人体健康中重要作用的认识。故事很短,不过10余字:“郑县人有屈公者,闻敌,恐,因死;恐已,因生。”屈公听说有敌人入侵,仅仅听说,就产生了极度的恐惧,竟然被“吓死”。恐惧过后,屈公又活过来了。可见,极端心情如利刃,可杀人于无形。黄帝曾问名医岐伯:为什么上古时人年龄都可以过百,且动作不衰老。现在的人年龄刚过半百,动作就衰弱无力了。岐伯回答道,上古时期,人们心情清静安闲,没有忧伤恐惧,也不因外界的变化而生忧喜之心,这是符合养生之道的,所以能够长寿。现在的人饮食不节,且忧虑过多,怎么能和上古时人比长寿?(《黄帝内经·素问》)韩非思想以黄老学说为本。黄老学说一用于养生,二用于治国,故而韩非对心之于健康的重要性有深刻体察。他对《老子》第五十章和第五十八章的解释也表现出这一点。
  《老子》第五十章说:
  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
  归结为一句话就是擅长养生的人不会遇到危险,原因在于“其无死地”。可是究竟怎么做才能远离死地?《老子》把这个问题留给了读者。韩非的回答是这样的:
  重生者虽入军无忿争之心,无忿争之心则无所用救害之备。此非独谓野处之军也,圣人之游世也无害人之心,无害人之心则必无人害,无人害则不备人,故曰:“陆行不遇兕虎。”
  远离死地的最好方法就是消除忿争之心、害人之心,心存善良、与人为善就是最好的养生方式。韩非将答案落实到心上。可见,心在韩非这里成为一切的关键。健康与否、快乐与否、福气满满还是祸患惹身,都决定于心。王阳明在给儿子的家书中说:“凡做人,在心地;心地好,是良士;心地恶,是凶类。”(《传习录》)良士则安,凶类难吉。韩非、王阳明于此是相通的。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老子》第五十八章中的名言。但是福祸是怎么转换的,《老子》没有说。韩非则从福祸在人心上引起的变化进行了解释:
  人有祸则心畏恐,心畏恐则行端直,行端直则思虑熟,思虑熟则得事理,行端直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得事理则必成功,尽天年则全而寿,必成功则富与贵。全寿富贵之谓福,而福本于有祸。故曰:“祸兮福之所倚。”人有福,则富贵至;富贵至,则衣食美;衣食美,则骄心生;骄心生,则行邪僻而动弃理。行邪僻,则身死夭;动弃理,则无成功。夫内有死夭之难而外无成功之名者,大祸也。而祸本生于有福。故曰:“福兮祸之所伏。”(《解老》)
  祸患使人心生担忧畏惧,担忧畏惧使人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则言行就会端正且合乎道理,如此就远离了祸患,远离祸患,就可以安享天年,這就是最大的福气。而究其原因却在于对祸患的忧惧改变了人的内心,由此改变了人的一系列行为。福之所以会转换为祸也是相同的道理。当人生活过度舒适安逸时就会产生骄纵之心,有了骄纵之心,言行就难免失当失度,不合道理,不合道理的言行迟早会给人带来祸患。可见,从福到祸,从祸到福,都是心的作用,心念是一切福祸的根源。
  因为认识到心对人之言行的决定性作用,故而韩非提出,控制人心,使人不敢产生为奸的念头,如此则可从根本上消除违法犯罪。《心度》说:“治民者,禁奸于未萌;而用兵者,服战于民心。禁先其本者治,兵战其心者胜。”心是治国之本,能禁奸心则国治,能得民心则战胜。那么,怎么禁奸心?《制分》说:
  有奸心者不令得忘,闚者多也。如此,则慎己而闚彼。发奸之密,告过者免罪受赏,失奸者必诛连刑。如此,则奸类发矣。奸不容细,私告任坐使然也。
  监视,告密,连坐,以及文化专制,韩非把能想到的一切控制心的手段都用上,以使其理念变为现实。韩非心里只相信法,所以他眼里只看到法,他的一切思想也都围绕法而生发。归根结底,心动,因此才看到风动,幡动。
  (作者系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韩学文献整理与研究”(18ZDA250)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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