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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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退出。”埃迪·沈腦子里整天想着这两个字。
  午休,从办公室里出来,他就像第一次来到这座令人颓丧的城市。阴云密布的天空势不可当地压下来,冒着尘烟的窄马路、呕吐物一样的车流、灰呛呛的楼壁覆盖了目力所及的四野。在街角买热狗时,一个老人的手提箱散开,一堆墨渍染成的画片飞散在砖道上。他记得从哪里见过这一场景,但又想不起来了,小贩把食物递到他手里时,他感觉左眼皮疯狂地跳动起来。一小股神经细流带着刺痛从手心传导至脑子——秋天到了,他的症状变本加厉。
  “退出。”埃迪·沈想。他退出队列,低头闻了闻热狗,一股马粪的味道。两百年前,街上到处都是马粪,下大雨的时候,人们穿着表皮皴裂的高筒靴淌在齐踝深的粪水里。现在没有马了,但马粪的味道从未消散。埃迪·沈就着马粪,把芥末热狗咽了下去。
  下午,他按照表格里填好的日程,去采访大都会队的足球明星。训练还没结束,看门人让他在休息室外等候。过了一个多小时,几名球员懒散地走出大门,他们披着皮衣或围巾,身上散发出柠檬香波的清新味道。埃迪的明星迟迟没有出现,他只好坐回沙发里,又等了一个小时,并且读完了菲利普·迪克的半本小说。
  “人人都住在里面,却从未意识到它。”作者写道,“漆黑的铁牢房,就是他们的世界。”
  这等候区就像个铁牢房,埃迪·沈想,他已经意识到它了。他还意识到了更多的东西,因为第三个漫长的小时开始了。他本应对等待习以为常,上个月他采访电影导演,至少耗费了五个钟头的时间。但今天“退出”的想法强烈作祟,使得第三个小时格外漫长,漫长得足够他把人类分为两类,菲利普·迪克派和海明威派。但是,有个无底的巨洞出现了——在现实中,即使是海明威本人,最后也变成了菲利普·迪克。
  一声巨响,门慢慢缩回去,他的明星终于出来了。这位21岁的小伙子留着中世纪的短款发型,戴着墨绿色眼镜,脑瓜上扣着大耳机。在采访的全过程,明星都没有摘下耳机。埃迪·沈怀疑他能不能听清问题。
  “你对昨晚的比赛怎么看?尤其那张不必要的红牌?”埃迪·沈问。
  “我讨厌我爸爸,讨厌我的姓氏,”小伙子说,“所以我从不把姓氏印在球衫上。”
  埃迪·沈咕哝了一句,把本子上的问题划掉。
  “我想球迷们已经熟知这一点,”埃迪·沈说,“那么,你现在是射手王了,想过在球衫上印点儿别的东西吗?”
  “先生,你是足球记者吗?”明星说,“我没见过你。”
  “不,我是周报的专栏记者。”
  “哪份周报?”
  “这里只有一份周报。”
  “在布拉格,我们有六份。”小伙子露出笑容,他的门牙旁边缺少一颗牙齿,“老头们捧着体育版,围坐在赫拉巴尔的金虎酒吧,大家一起喊——加油斯拉维亚!”
  “加油斯拉维亚!”埃迪·沈热情地说,然后与球星击掌。采访变得顺利了,他在二十分钟内便完成了工作。临走时,埃迪·沈留下一张夜店招待卡。回停车场的路上,埃迪看到了球队的领队。那个白头发老头冲自己挥舞着拳头。
  “离我的小伙子远一点儿!”老头喊。
  埃迪·沈冲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车里。“退出!”他说。汽车没有反应。王牌记者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头。“豪猪!”他说出了正确的密码。窗户的帘幕升上去,汽车发动了。但是“退出”两个字依然在埃迪·沈的脑袋里盘旋。
  这次他要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了。

2


  “辞职报告的八种写法。”
  埃迪·沈手上有一套1999版的写作工具书,压在办公室的柜底,柜子里的点心生了虫,两条肉虫在书脊侧面做了茧,茧早就空空如也,蛾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虫子的茧竟不会腐烂。埃迪·沈粗暴地把书皮扯掉,连同虫茧一起扔进垃圾篓,然后捧着光屁股的大部头书,在八种写法里挑选适合自己的报告。他很快就失望了,这些文章刻板得像空间站的太阳能阵列,直接把报告拉低到中学生水准。他闭上眼睛,在歌唱般的耳鸣声里,倒是想起了几个可堪一用的例子。
  例一:罗杰·沃特斯1985年离开平克弗洛伊德乐队,只给大伙留下两个不能印出来的单词,就像在六十年代离开理工学院建筑系时一样。
  真带劲儿,埃迪·沈想。你也可以这样做,而且给他X的印在报纸上。
  例二……
  咚咚,门响了。总编吉田小姐没得到许可便走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快出去!”她说,“有产品试用,大赞助商介绍的。”
  “我不做了。”埃迪·沈说。
  吉田小姐瞪了他一眼,“那你本周打算写什么?”
  “写吃屎,”记者说,“吃狗屎。”
  “快吃吧,”吉田没好气地说,“吃完去见上帝。”
  埃迪·沈叹了口气,几口把脑子里的屎吃完,起身去接待室见上帝。他的上帝正在小沙发上坐着,是个穿灰色西装的方脸中年人。旁边桌子上摆着一个半圆形的白色头罩,像截面圆润的蛋壳。
  “香先生。”方脸人说。他的发音不太准确。
  “虚拟现实吗?”埃迪·沈指指桌上的东西。
  “不,虚拟现实是虚拟的,虚拟就是骗人的,”方脸说,“我们可不骗人。”
  “那到底是什么?”
  “达姆狗体验机。体验你梦想实现的滋味。”
  埃迪·沈今天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容。“快拿回去。”他说,“时间不早了,祝你晚上快乐。”
  “等等。你的梦想是什么呢,记者先生?”方脸小心地避开了难缠字的发音。   “我的梦想是不用每天等人三个小时。”
  “可我今天下午等了你三个小时。”
  埃迪·沈看着方脸人的方脸,叹了口气。
  “好吧,介绍一下你的产品吧。呃,狗姆……”
  “达姆狗体验机。”方脸说,“这个词在宿务语中是‘梦想’的意思。”
  “宿务?是日本的一个……”
  “不,是菲律宾。”方脸说,然后看着埃迪·沈拉长的鼻子,“抱歉打断你,先生。我不太会说话。”
  “没关系,你说。”
  “这款机器能让你体验梦想实现的滋味。不管你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梦想是什么?电影明星?变性?当个战争狂人?对它来说,全都没有问题。”
  “就这个?我随便找个虚拟现实团队,定制出的东西更棒。”
  “这不一样,先生。虚拟现实与达姆狗相比,就像黑白漫画之于全息投影。这是直接作用于你脑子里的,一个活着的梦幻。关键是,先生,当你询问人们有什么梦想时,他们想一想,就会很快告诉你一个答案。可真的有那么简单吗?人们被社会和自我压抑着,根本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梦想是什么。就像一个人认为自己想当作家,可更根本的诉求是想要成名。一个人想要发财,其实是为了让某一个特定的女人为他倾慕。这不怪他们口是心非,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清楚自己欲望的核心是什么。”
  “我懂了。你的机器能够,这么说吧,击中你的G点?”
  “是啊,香先生!”方脸激动起来,又变得口齿不清,“击中G点!你不了解自己,而它了解。你不知道的东西,它全都知道。它制造出来幻境,你来,你体验,你征服。最后你才知道,他模拟出来的果真是你的梦想。”方脸顿了顿,说,“这才是最有快感的。”
  “只需把它戴上?”
  “只需把它戴上。”方脸说。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尼·麦克马斯特。”方脸答道。
  “麦克马斯特先生,”埃迪·沈说,“对用来推销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你好歹是大赞助商介绍来的,所以我会把产品留下。”
  “那么……”
  “那么如果有需要,我会再和你联系。”

3


  晚间的多克托罗大道两旁,亮起了一排闪亮的空中光带,它们的高度调整得与树冠平齐,既不惹眼,又保持着神秘的透视感。越过光带后面,是另一排更高的绿化带,再之后是两人高的隔音墙。再往里,漆黑一片。如果你壮着胆子、拿着光源翻进去,会看到壮观的工业遗存。它们框架巨大、歪斜颠倒,生产线七零八落,机械巨怪双眸黯淡,酸液渗出腐蚀地表。在一个世纪以前,这些厂区是城市的骄傲,是催动永久繁荣的龙头,如今却成为挥之不去的耻辱。它们代表的世界结束了,旧日荣光被团成毛球、放在案板上,带着人类不屑一顾的自我唾弃,恶狠狠地一脚踢开。决策者们甚至没有花钱拆光它们,留下了旧城区大道两旁连绵不绝的僵硬残体。
  《帝王的现实、臣民的善变和不朽的遗忘》,这是使埃迪·沈一战成名的稿件。这篇稿子是他落魄不堪时,泡在大道某个岔口的酒吧里写成的。后来,它竟然成了市长辩论的小小主题。
  “下个任期,我将拆掉这些用隔音墙遮羞的破烂东西,”金市长说,“让我们把这块疮疤揭得一文不剩,然后好好治理长期污染的土地!”
  “开展这么个大工程,你的钱从哪儿来?你记得刚建成的净水系统要还多少年的债务吗?你低头看看你的口袋,把它翻出来,看看蓝白色的格子衬底。”彼得·奥兰多说,“你两手空空,你在花着别人的钱,所有含辛茹苦供养你的人的钱,以及这些人父母、妻儿的钱。”
  “正是为了所有人的父母、妻儿,我才要拆掉这堆废……不,遗存。”小个子的金市长不动声色,“这是不可辩驳的。我提醒你,如果继续纠缠这些板上钉钉的事,你会输掉辩论。”
  “感谢你的顽固专断,”彼得·奥兰多说,“我会输掉辩论,而你会输掉市长。”
  后来,整场辩论淹没在了经济体系和安全事件的烦琐汪洋里,人们很快忘记了这档辩题。不过奥兰多的预言并没有成真,金市长没有输,他仍是这座都会的市长。现在工业废墟已经拆掉了一小半,剩余工程遥遥无期。
  对于埃迪·沈来说,这篇稿件(或者这场与他无关的辩论)成为他升职的敲门砖。所以他如今可以毫无顾忌地驾车奔驰在光带掩映下的大道上,身边坐着他的崇拜者曼努埃拉。棕皮肤的曼努埃拉是新闻学专业的高才生,两个月前进入周刊实习,埃迪·沈已经许诺给她一个助理职位。她不善言辞,但喜欢用眼睛盯着人看。每次她的长睫毛大眼睛忽闪忽闪碰在一起时,埃迪·沈便感觉到一股电子洋流传遍神经线条,让自己的心脏既战栗又舒服。
  今晚是他们第三次一起出门,却碰了一鼻子灰——岔路口的金鱼酒吧早已客满,有场庸俗至极的老年派对包了场子。埃迪·沈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到场的老头老太们孤孤单单,没有一组成双成对的。他们一定是丧偶大组合,每个人都舍弃了家里照片上缥缈的另一半,去寻找看得见摸得着的崭新刺激。“自虐者组合!”埃迪·沈说。曼努埃拉转头看了看他,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她的上司费了好半天劲,才从麻酥酥的感觉中游荡出来。
  “走吧!”埃迪说。于是他们驾车奔回大道,埃迪·沈一口气喝下四瓶啤酒,曼努埃拉只喝了一瓶。窗外的夜风越吹越起劲,埃迪落下两侧玻璃,把头伸出去,看着车胎的影子在明暗交错的时间里行驶。“手动驾驶。”埃迪说。电脑把车交还给他,他把住方向,加大油门,满意地转头,曼努埃拉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舞,遮住了明亮的眼睛。“去哪儿?”他问。风把他的声音吹走了。曼努埃拉解开安全锁,抬起修长的大腿,反身跨坐在座椅上,嘴里說了点儿什么。
  行车电脑提出了小小的抗议,但声音却被撞击声压了下来。车体飞出去的时候,巨响让埃迪·沈的耳蜗失去了稳定,一切都在脑子的沟回里天翻地覆。直到撞翻树木、嵌入隔音墙,车子才在暴风中停顿下来。埃迪被紧紧勒在座椅上,四肢悬在半空,一只眼睛能看见脚踝上袜子的印花,另一只什么都看不清楚。“给你水”,刚才随风流失掉的可能是这句话。埃迪·沈吐了两口血痰,把安全锁解开,身子慢慢坠下来,肋骨有些痛,他摸了摸,没有大碍。脑袋依然在旋转。他翻过身,看着副驾驶位,那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埃迪·沈有些慌了,他爬出驾驶室外,往道路上找去。曼努埃拉正躺在路边油亮的基石旁,平时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半睁着,血从鼻腔里涌了出来,很难分清脸上是微笑还是苦笑。埃迪·沈趴下身子,试了试她的呼吸,抚摸着她染血的衣料,脑子在绝望中混乱不已。她应该没有死,但她肢体被撕裂,身子在流血,每一分一秒,漆黑的道路都在陪伴暗淡的死神一步步接近他们。埃迪·沈原地爬了两圈,捡起一瓶水,拧开倒在脸上。
  “退出!”一个声音说。
  埃迪咒骂着,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拨出电话。
  “急救服务,多克托罗大道,”他用沙哑的嗓音说,“快来!”
  刹车的声音。对向车道的车停住了,一个人下车走过来。走近的时候,埃迪看到长相,有些面熟……是那个方脸人,麦克马斯特。约翰尼·麦克马斯特来了。
  “沈先生。”麦克马斯特和他打了招呼,来回绕圈踱步,看着乱七八糟的现场直咂嘴。
  “先生,你喝酒了吗?”
  埃迪没有回答他,不情愿地摇摇头。
  “手动驾驶?”
  “本来……对。”
  “你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可……”
  “放心吧,我可是大赞助商介绍来的。”麦克马斯特说,“我还指望你审核我的产品,所以你不能进去。”
  埃迪·沈点点头,看了一眼曼努埃拉扭曲的肢体,跌跌撞撞站起来,向对向车道走去,准备叫一辆无人出租车。
  “开我的车。”麦克马斯特说。
  埃迪·沈想了想,又点点头。这辆车比他的好。他上了车,麦克马斯特的橙色座椅暖暖的,让他稍微宽心下来。
  “我期待您对商品的报道。”他听见外边的声音说。

4


  埃迪·沈回到自己的公寓。车子礼貌地问候他晚安,然后用柔和的车灯为他照亮走进门厅的路。他捂住染血的衬衫,躲着保安上了电梯,直升到顶层的花园居住区。窗帘自动关闭的时间早就过了,整间屋内漆黑一片。埃迪没有开灯,他走到沙发跟前,松开腰带,仰面躺进黏稠的黑暗里。这黑暗给了他片刻的安全感。可电视自己启动了,家庭剧《大都会》的声音流淌出来。
  “爸爸的表弟名叫休!休今天要找女朋友!”
  埃迪坐起身来,用双手抱住头。
  “退出。”他想。
  不!这时候不能想这些!他无法控制地暴躁起来,摔飞了手边的装饰茶壶,那是去年生日时吉田小姐送的。一股硬硬的气体从胃部上升,堵塞在气管里,让他喘不过气。他想哭,想发抖,想躺在地上像石头一般滚动。他把手伸进兜里摸香烟,却摸到一个凉凉的小盒子。他把它掏出来,是麦克马斯特的产品,只需用手深深一按,它便会展开,变成一台什么狗牌的做梦头盔。
  埃迪·沈需要转移注意力。而且,在麦克马斯特帮了一个大忙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于是,周刊新晋王牌记者在这个繁忙的午夜,把通体雪白的做梦机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最初的图像是一块林间空地,埃迪眨眨眼睛,视野变得清晰起来,他在空地中间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扭头看了看他,突然消失不见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埃迪向前拉扯,拉扯到空地中间,他现在成为自己了,成了幼年的埃迪·沈,手里拿着一支短柄斧。他低头看了看斧子,没有血迹。不知为何,他觉得斧头上应该有点儿血迹。似曾相识的感觉穿过他的脑子,然后绕着他全身盘旋不休,他肯定经历过这一切,若不是在现实里,就是在循环往复的梦境中。这块林间空地他再熟悉不过了,群树尖尖地指向天空,天空是一种淡淡的砖褐色,这是秋季阴雨的前兆。他把斧子背到身后,凭借记忆向后转,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小房子——他度过童年的地方。这是栋砖砌的漂亮小屋,砖的缝隙被米白色涂料填充得结结实实,屋里面冬暖夏凉,四季有阳光。埃迪仔细围着房子转了两圈,扒着窗户往里看,一股雾气模糊了视野,只能看到窗边的灶台上炖着东西,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这是爸爸炖的,不管为什么,他就是知道是爸爸炖的。
  背后寒气袭来。埃迪·沈转过头,发现有一个怪人正站在空地中央。他没有脑袋,准确地说,脑袋很扁,本该长着脸颊的地方长着一对尖刺。
  “退出!”埃迪·沈说。
  怪人把一只手伸出来,尖刺状的手指头指向埃迪的鼻尖。“进入。”怪人说。
  埃迪·沈后退两步,踩到什么东西上,咯吱一声。他低头看看,是自己的玩具汽车,已经被踩得稀巴烂,零件散落在地上。
  怪人拔腿向前走来。埃迪·沈掉头便跑,钻进自己的小屋,把门插上。他这回看清了屋里的摆设,两张床一横一竖摆在墙角,中间用布帘挡开,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床边有一个挂衣服的木头架子,最高处的钩子上吊着一个玻璃瓶,那是给妈妈输液用的,每天有三种营养液注入她的体内,以便维持生命,埃迪想起它们的不同颜色——白色、米色和土黄色。墙角的炉钩、写字台的镇纸、窗玻璃上复杂的花纹,都从记忆的深处慢慢浮现出来。这些都是他早已忘记的东西,如今再清晰不过地展现在眼前。
  “咚咚咚”,砸门的声音。埃迪慌忙四顾,在角落里发现一架楼梯,那是通往地窖的路。(他的父亲常说,我们是铁路工人的后代,所以应该有个地窖!)埃迪沿着楼梯向下走,台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大概有一百年,不,有两百年那么厚。埃迪加快脚步,一步步迈下台阶,感觉鞋子和腿在灰尘的包裹中慢慢沉重起来。楼梯尽头是不大不小的地下室,木头地板嘎吱作响,地下室里沒有窗户,也没有灯泡,但是却有一缕神秘的阳光把室内照亮,大大小小灰尘在阳光下翻飞,就像一个个袖珍版的星球。埃迪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妈妈正躺在地下室的床上,她微笑着,身体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芒里。
  埃迪感觉喉咙堵了一下,小小的他立刻迈过腐朽地板的间隙,大步奔跑过去,“妈妈!”他喊道。她躺在那里,气若游丝,但仍在微笑。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她已经不像自己了,瘦骨嶙峋,形容枯槁。但埃迪今天见到的妈妈仍是平常的模样,洁白、匀称、美丽。他拼命地钻进妈妈的怀抱里。   “妈妈!”他抱住她,“那天我没有见到你!我在考试,妈妈,你能原谅我吗?我在考试,妈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两天后才告诉我!”
  故去的妈妈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难受的时候,你就钻到我怀里!钻到我怀里吧,妈妈!”
  “我原谅你,孩子。”她说,“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我经常为你骄傲。”
  “可我很累,妈妈。”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怪人砸碎老旧的楼梯,坠落在木质地面上。它的右臂亮出一个巨大的撕裂伤,胸膛敞开,用细缝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埃迪·沈,指指从胸口裂至下腹部的巨洞。
  “进入。”它说。
  不,埃迪想。“不要进入,”他说,“妈妈,我要退出。”
  母亲握住了他的手。他闻到了熟悉的香皂和雪花膏的味道,这是幼年的气味,那时母亲仍是柔软的阳光,家是个细密的织网,而他是头小小野兽。埃迪·沈想起来所有逆来顺受的事,他是怎样一步步远离家乡,登上舞台,走到今天,走进这个迷乱的梦境里。
  “前方荆棘林立,你要和我在一起。”怪人发出了他自己的声音。
  “做梦吧!”
  “埃迪,”妈妈说,“回忆一下。你的梦想一定不是退出,一定不是。”
  埃迪回过头,吃惊地看着妈妈。就连妈妈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了。他数周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动摇,然后从近日的迷惘中猛然清醒过来。兴许自己脑子里徘徊的根本不是“退出”的想法,而是旷日持久的倦怠。他這几个月在干什么?他在拒绝更大的责任、更大的挑战,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倦怠。可他还有一半的路要走,如果现在就退出,那么一定会在余生中留下阴郁绵长的悔恨。他应该听妈妈的话,她了解他,她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因为他是她的骨血,而她是他的故乡。
  进入,而非退出。埃迪·沈想。他下定决心,强忍着肌肉组织和黏液的恶心,向前走了几步,略一迟疑,咬牙迈进了怪人躯体上逐渐延长的裂缝。怪人的体内很温暖,埃迪刚一坐稳,肌肉便伸出许多细密的组织托住了他。埃迪忽然感觉自己获得了力量,他的眼睛更清晰、手臂更强壮、心脏搏动也更加有力,他看着裂缝外的妈妈,妈妈已经闭上了眼睛。四围想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下雨的声音,房子不见了,地下室不见了,朽坏的木头地板不见了,整座森林和万物奠基的土壤都不见了。他错过和妈妈见最后一面的那个下午,便响着这般的雨声。如今他和躺在床上的母亲一起漂浮在虚空里,从这一刻起,他耳边不停回响着她的话。
  “我原谅你,孩子。”
  雨,真美好,可她已经死去了。他咬紧牙关,进入,他想,进入。
  电话铃突然响了,尖厉的嘀嘀声穿过现实的黑暗和梦境的迷雾,刺进埃迪的脑子里。埃迪·沈慢慢回过神来,从沙发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电话铃执着地响了十几声,才算归于沉寂。埃迪又待了半分钟,擦掉眼泪,挣扎着站起来。电话第二次响起来。埃迪循着声音摸过去,抓住这圆滚滚的家伙。
  全息投影出现了,在黑暗的室内尤为刺眼。
  “是我,”对方说,“约翰尼·麦克马斯特。”
  “哦,约翰尼……”记者有气无力地应道。
  “向你报告个好消息!”麦克马斯特说,“你的女乘客活过来了。”说完之后,呆痴的全息人像咧开嘴,露出了夸张的笑容,一个变形放大的牙齿穿过黑暗的浓雾,牢牢地镶嵌进茶几的缝隙中。

5


  回到办公室,埃迪·沈把运动明星的访谈踢进了废纸篓,以最快速度写成了达姆狗体验机专栏文章,刊登在周刊上。随后,达姆狗做梦机取得了比预期更大的成功。埃迪·沈撰写的专栏文章在网络上广为传播,吉田雇了几个人评论埃迪的文章,把这篇文章捧为赫胥黎《知觉之门》现代版。在一档采访节目中,埃迪做出了谦虚的否认。“梦幻,梦幻。如今的人们不缺少幻,但缺少的是梦。”
  “那怎么才能把梦找回来呢,梦来自欲望吗?”主持人问。
  埃迪快速想了想,说:“不,是来自危险。”
  “可用户们反映,用了达姆狗体验机,展示的梦境从来没变过。”
  “它通过嗅探和人格分析设置了最适合你的梦境,所以不会轻易改变。”坐在旁边的技术专家说,“它提供的不仅仅是一场幻觉,而是展现了你潜意识中的梦想和追求,使你在幻境中得到最本真的满足,你甚至可以说它是,嗯,一款心理治疗设备。”
  “那么它是个小小的电子心理医生?”
  “是哦,免预约,免排队,还有来自埃迪·沈的免费广告。”埃迪看着镜头,露齿而笑。
  几天后,达姆狗系统进行了升级,拥有机器的人们可以观看别人的梦境直播,这吸引了一大批新用户。达姆狗再也不是“一次性产品”了,它成了新型社交工具。在麦克马斯特的鼓励下,埃迪·沈率先在全市进行了梦境直播。数以万计的人观看了他的直播,埃迪·沈在幻境中复制了头一次的一举一动,当剧情完成时,他体验到了比那天更加强烈的情感。观众们似乎相当满意,他的直播获得89%的好评。几天后,PlentyUse网站给升级后的头盔打出了9.1的测评分数。
  流行天后黄小姐在直播中,抱起了被家人吃掉的儿时宠物小兔子,甚至找回了它最喜爱的萝卜草棒。作家唐·阿斯多尔在梦境中痛殴他的父亲,醒来后去两千千米外的家乡与多年未见的老人和解。绑架犯通颂看见自己被重重叠叠的石头森林包围,全身炽焰的巨像在林地尽头熊熊燃烧,突然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感,放弃了犯罪,主动去指认埋尸地点。达姆狗品牌效应很快达到巅峰。几周后,当一成不变的幻觉让人感觉有些发腻时,新一轮市长竞选辩论开始了。埃迪·沈作为特邀专家坐在旁听席上,他的旁边是两位面带微笑的教授。
  “这是引爆达姆狗品牌的好机会,”耳机里的声音说,“择机行事。”
  这场辩论进行得很快,金市长深谙言谈之道,依旧风头无限。他精明、时而谦虚、时而果断,使老实巴交的老头彼得·奥兰毫多无喘息之地。到后半程时,彼得·奥兰多竟罕见地开始示弱。   “有人说,彼得,”老头摇了摇眼镜腿,金市长曾嘲笑那镜面像架老花镜,“彼得,你生来就是为了失败。你离过婚,没有孩子,两度竞选失利,税务局又找上门来,一身老年病。对,这就是我的履历,我承认一切丢丑之事,但失败是我的徽章,失败给我继续斗争的意义和黑夜里沉思的快乐。那么市长,你连选连任、备受称赞,你觉得你的人生是成功的吗?你的步步成功有什么故事,或者你平日有什么期待和爱好,能与我们大家分享吗?”
  “先生,市民们需要了解的是我的政策,而不是我这个人。”金市长说,“我认为,巨大的存在感是政治家的失败。市民只要享受运转良好的城市就好了,最好不要意识到市长私下里是个什么样的奇葩。我的性格、爱好,这些有什么重要呢?而且,奥兰多先生,我想您已经偏离了辩论的主题。”
  “市长先生,他们最需要知道的,不是目前的政策,”老头奥兰多说,“而是未来可能会有的变化。”
  “他们有权知晓一切变化,”金市长说,“我们施策中的一切变化,都要经过严格的讨论和广泛的宣传、征求意见。这是我一贯说到,而且一贯做到的。”
  “这些根本不够。作为公众人物,尤其是决策者,我们更应该让市民更了解自己,了解我们的性格。”彼得说,“这决定他们对政客的基本信任。”
  “决定信任的是实际的管理。”金市长说,“况且,你怎么知道市民们不了解我呢?他们可以通过政府行之有效的管理举措了解我。而你开始胡言乱语了,这倒是让你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彼得·奥兰多搖摇头,表示不再发言。
  “下面是提问环节,”主持人说,“三位专家?”
  “市长先生,你何必与他争论呢?”年纪最长的教授举起手来,“你的工作成果有目共睹,没有人可以毫无根据地质疑一位成功的市长,不管他是国家领袖,还只是位蛮横的老头。”
  “这位教授倾向明显,在干扰民众判断!”彼得·奥兰多的秘书冲主持人高喊道,“你们怎么回事,只顾及收视率吗!”
  “注意言辞,先生们!”主持人提醒道。
  “谢谢。”金市长冲教授热情地说。
  他快要胜券在握了,埃迪·沈想,又是一次意气风发的直播。“择机行事。”耳机里的声音说。
  “市长先生,恕我冒昧,”埃迪·沈举起手,“有一个机会,能让质疑你的人彻底闭上嘴,可我不知该不该说。”
  “请讲。”金市长说。
  “这建议仅供参考——我恳请您用达姆狗体验机直播一次。您知道达姆狗吗?”
  金市长的嘴张成了一个O型,略停顿片刻,他说,“当然知道。”
  “好主意,”一直沉默的第三位专家开口说,“不仅是您直播,两位一起。”
  现场出现了一丝骚动。
  “一起?我的隐私已经让你们曝光透了,”彼得·奥兰多说,“你们还想曝光我的梦境?我甚至可以讲出是谁一直在构陷我,就像可以猜出专家都是谁雇来的一样。”
  “先生!”奥兰多的秘书喊着,嘴唇一动一动。埃迪猜了猜,那唇语是“控制情绪”。
  “我同意,”金市长说,“我同意直播。我曾用过这机器,我愿意展示梦境,没有什么可隐藏的。”
  金市长的顺从令埃迪·沈有些吃惊,但他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了几天前的晚上。夜半时分,他无法入睡,戴上达姆狗胡乱连接,闯入一个只有四五名观众的个人频道,用户叫罗尼·金,那正是金市长的真名。埃迪把这名字当作一个无聊的玩笑,并心不在焉地看完了那段无聊的直播。今天,看着彼得·奥兰多的红脸,埃迪心中突然涌起失控的感觉。他想张嘴继续说话,但理智拽住他戛然而止。
  “好吧,”彼得·奥兰多说,“我虽然没有用过这种儿童玩具,但一定奉陪到底。不过,我要首先体验一次,才能答应参加直播。”
  “看吧,”麦克马斯特在耳机里说,“我们选的不是市长,是娱乐明星。”
  “埃迪,”这次是吉田的声音,“表现不错,我升你负责两个版面。”
  “广告版吗?”埃迪用唇语说。

6


  几天后,彼得·奥兰多经过试用,同意参加直播。直播将安排在最后一轮电视辩论前举行,“一道精心安排的开胃菜”,吉田如此形容。届时,两位候选人会坐在直播厅内,在公正无私的摄像机眼皮底下,轮流把达姆狗头罩扣在脑袋上,梦境将化为电流通过黏稠的脑组织,从头盔深处发送至无数玩家的眼前。
  达姆狗的销量再度翻番,超越媒介本身成为舆论的焦点。在联省电视网的节目中,记者问前总统,“您认为达姆狗直播会不会成为各地区候选人辩论的惯例?”
  “不会,这只是城里人该死的噱头。”农场主总统咬紧牙关说。
  直播那天,埃迪·沈差点儿没能赶到现场。他细心安排好两位助理的工作,审完稿件,又谈了一项新产品的试用。等他到达演播间时,节目马上要开始了,两位政客已经在桌边坐好,广告切到了最后几十秒。埃迪急匆匆地往旁听席跑,却被导演从楼梯上拽下来。“你都没化妆!”导演大声说。台上的空缺早已被吉田填补了,埃迪只好站到台下观看大屏幕,在他身边的是约翰尼·麦克马斯特。埃迪想和他寒暄几句,方脸人伸出食指做了噤声的手势,灯光暗下来,巨大的仿生电子屏上出现预热画面。
  “现在,达姆狗可以通过所有平面视觉载体直播了。”麦克马斯特低声说,“下一步是全息影像,可这次实在来不及做啦。”
  “我父亲账户的信用点翻倍了。”
  “都是你应得的。”麦克马斯特说。
  灯光全部熄灭了,屏幕柔和的亮光慢慢笼罩视野,大都会最受关注的梦境直播即将开始。埃迪站在台下,逐渐看不清台上就座的两位政客,只能看到达姆狗外壳在大屏幕照射下发出耀眼的星点白光。
  “戴上头盔吧,体验最近更新的功能。”麦克马斯特递过来一套崭新的设备,埃迪戴上,通过虹膜识别登录。直播的页面已经弹出了。
  “全城都在看着,”麦克马斯特在黑暗中说,“这是我们的里程碑。”   倒计时结束,宣传视频切掉,直播开始。首先是彼得·奥兰多直播——这是猜硬币的结果。浮动的宣传视窗又一次出现,最后一个广告,3、2、1,视频慢慢切入奥兰多的梦境,埃迪似乎听到吞咽唾沫的声音。黑屏。几秒钟后,一个小男孩出现在视野中央,他留着女孩的长发,耳边的两绺头发扎成浅棕色的长辫子。旁边一个长胡子的男人慢慢走过来,那是彼得的爸爸,在郊区浅黄色日光的照耀下,他爸爸蹲到地上,大声说笑着,抚摸着儿子光滑的手臂。埃迪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胳膊,这里有成千上万个孩子在感受这一幕,爸爸的手向下延伸,光滑的上腹,柔軟的下腹,以及更深处的……埃迪浑身一凉,信号出现了刹那的不稳定。这些被大人灵魂进驻的孩子们觉得根根汗毛直立起来,有的人当即拔掉了连接线。他们长得不一样,埃迪想,他和爸爸长得不一样,那不是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埃迪突然痛苦起来,因为他感受到彼得·奥兰多的痛苦如潮水般涌入,几乎击垮了理智组成的堤坝。这是本周更新的新版本固件的功能吗?埃迪摸索着,想要拔掉插头,旁边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胳膊。“是情感体验,”麦克马斯特说,“不要慌,大家都在用。”埃迪缩回了自己的手。画面改变了,彼得一家在吃饭,对着巨大的镜子,爸爸长着胡子,妈妈没有面目。他们日复一日地吃饭、耕作、间歇时休息娱乐,灯光越来越昏暗,食物越来越匮乏,彼得在学习一切可以学习的书籍。他逐渐长大了,现在他站在花园里,拿出铲子和小锹。枯死的植物环绕着农场土地,今夜橙黄的月色尚可,晚风吹拂罪恶之地。埃迪感受到一股热流。在能量的中心,他感觉到自己便是彼得·奥兰多,大家都成了彼得·奥兰多。月光照耀下,成千上万个彼得·奥兰多一起在花园里挖出一个小小的坑,在蚯蚓翻犁的土地中心刨出了兔子窝大小的坑洞,把假发和洋服塞进坑洞里,里面还有装满玻璃珠的铁盒机关,和夏天最后一个汽水瓶。随后,他们开始用黄泥填饱大地。出产柠檬汽水的乡下作坊关门了,修理工关门了,假发匠也关门了,主人跟随欲望组成的铁流背井离乡。彼得·奥兰多摸摸兜,掏出17时34分的火车票。
  “去城市,”小小的市长候选人说,“今晚一个人去城市,钢筋会构筑我,水泥保护我,街道成就我,我就是新的我。我也会保护它,保护穷街上的圣徒、陋巷中的慈父,我真正的父亲,和千万个我在一起,我真正的父亲。”
  播出结束,漆黑一片。听不到任何呼吸的声音。广告没有出现。
  有人开始悄声议论。似乎听到舞台上的彼得·奥兰多发出一声抽泣。
  “这就是达姆狗,”麦克马斯特在一旁说,“把政客变成人。”
  话音未落,视野重新亮了起来。3、2、1,黑屏,然后切入金市长的梦境。
  城市恶臭的街道,马口铁四区的工业港口,广阔的锈与铁的腹地,钢铁丛林中一栋朴素优雅的小屋。
  十几岁的孩子戴着眼镜,打着领结,穿着白色长袜和棕色皮鞋。埃迪感受到他踩着的铁皮地面。弟弟、妹妹,坐在长桌的两旁。桌面擦得很干净,边缘有块木板翘了起来,缝隙中却藏满了油脂和污垢。桌子上摆着破旧的水壶、几件无法配套的镶花边的餐具。弟弟、妹妹的巨大汤碗通过酒精炉加热,碗里翻滚着肉块和蔬菜,香气扑鼻。通过神奇的新版本固件,埃迪·沈竟能嗅得到香味。年轻的市长开始给弟弟妹妹分菜了,他把西兰花泥和土豆饼一勺一勺地盛在碟子里,然后是玉米粒和面包……
  埃迪确信,这正是他前几天看到的用户罗尼·金的梦境。
  金市长分完菜品,开始替弟弟妹妹系餐巾,弟弟有些斜眼,妹妹在流鼻涕。埃迪知道,这些孩子并不是市长真正的弟弟妹妹,而是精神不稳定的流浪少年,金市长在这栋房子里为他们提供餐食,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个高中预备生、码头工会里的蹩脚学徒。当然,这个秘密要最后才会揭晓,为一个完美政客的完美梦境画龙点睛。突然,弟弟疾病发作了,他扯下餐巾,尖声大叫,伸出五根利爪向哥哥抓去。
  “别,别这样,”哥哥说,“好好吃饭,乖,菜吃光光就分糖。”
  可男孩不管这些,依旧狂舞击打,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俯身捡餐巾的市长脸上。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埃迪想。
  金市长果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把餐巾捡起来,耐心地挥手安抚男孩的情绪。
  弟弟继续发疯,把一勺热汤泼到哥哥的头上,将黄色的瓷勺子摔向坚硬的墙壁。
  现在他要伸出手擦掉汤汁,埃迪想,然后替弟弟围好餐巾、换一只铁勺。
  金市长没有动弹,只是静静地看着发疯的孩子,嘴角咧开,抽搐一下。埃迪突然体验到一抹兴奋的神经冲动。市长伸出有力的手,紧紧卡住了男孩的脖子。
  怎么回事?埃迪想。
  男孩张牙舞爪地挣扎,哥哥却愈发用力,男孩的脖颈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梦境变化了!埃迪发出无声的喊叫,它变了!
  年轻的市长虎口雷霆万钧,男孩痛苦不堪,像母鸽般咕咕直抖。哥哥乘机脱出一只手,按住弟弟的脑袋,用力按进小火沸腾的汤钵中。埃迪摸索着头盔的开关,却摸不到,稀疏的线路纠缠着他的手指,越急越难以控制,他想直接把头盔拔下来,可双臂不听使唤。哥哥在大笑,弟弟在挣扎,一旁的妹妹不理会他们,认认真真地吃着自己的饭。饭菜中翻滚着一只人耳。
  呯的一声,鞋子坠落的声响。伴随一切安静后时钟的嘀嘀声,男孩不动了。埃迪感觉着金市长越来越膨胀的满足感,和自身神经系统不可抑制的彻骨寒意。梦境以一种凄惨悲怆的形式呈现在眼前。金市长把男孩的尸体从椅子上拖下来,妹妹看他们一眼,依旧自顾自地吃喝。市长拖着面目全非的死尸,向角落里的木门走去。他推开门,镜头拉进屋里,竟显现出两侧架子上堆积如山的尸体。
  埃迪感觉胸口爆裂开来。画面淡出,梦境结束。他的手指恢复了力气,一下拔掉召来噩梦的头盔。耳朵里涌入整个演播室骚动的声浪。
  金市长呆若木鸡地站在舞台中央,无数饮料、皮包、钞票、宣传页团成的纸球和最恶毒的谩骂声全部招呼在他胖胖的肚皮上。在保镖把市长拖走之前,主持人只来得及提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中断呢?”
  市长似乎答了句话,可谁也没有听清。

7


  在骚乱中,埃迪找寻着约翰尼·麦克马斯特的身影,发现他已经离开现场,走下了演播厅后门的安全通道。
  埃迪撒腿追上去,在电梯门关闭前拦住了他。
  “等等!”
  “怎么了,沈先生?”约翰尼眨眨眼睛,刚刚呼出的全息图像关闭了。
  “为什么金市長的梦境改变了?”
  约翰尼·麦克马斯特顿了一顿,“谁也没有说过梦是一成不变的。”
  “可这太突然了!还是在直播现场!你不是说梦只会慢慢改变吗?”
  对方耸耸肩,“大概市长在梦中做了不同的选择。”
  “你们没有别的秘密吗?吉田告诉过我,你们的服务器每天保存所有人的梦境。难道要控制……”
  “别说了,我了解你,”约翰尼说,“如果告诉你实情的话,你要什么报酬?”
  埃迪·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我要一个真相,他想。母亲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进入,”她说,“而非退出。”
  “一个管理职位,”埃迪·沈说,“我要新市府的实权职位。”
  约翰尼奇怪地看着他。“就算你不说的话,我们也准备给你一个。”
  “好吧。快……快讲。”
  “记者的好奇心。”约翰尼·麦克马斯特笑了,活像多克托罗大道高炉上裂开的一道缝隙。“你做过噩梦吗?”他问。
  “当然。”
  “如果让你选,你是愿意做美梦,还是做噩梦。”
  “一般情况下,我愿意做美梦,除非是跟你在一起。”
  麦克马斯特继续大笑。“你听我说,”他擦掉笑出的一滴眼泪,“达姆狗可以选择,准确地说,是我们可以选择。”
  “可以选择……通过做梦机的连接?”
  “不,”麦克马斯特说,“达姆狗根本不是什么做梦机,不会读取你脑袋里的任何东西。它只是一个连接网络的A.I.,根据你的名字,在浩如烟海的网络数据中搜索你所有的信息,然后通过你的经历,自动生成无数符合你人格和脾气的幻境。最后它锁定一个幻境,展现给你。当然,我们可以随时替换。”
  “这,你说它,只是一个A.I.?”
  “只是一个小小的A.I.,”麦克马斯特严肃地说,“没读过赛博朋克小说吗?在这个时代,只要你的真名暴露在网络上,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你的一切。”
  “你们操纵了金市长的梦?”
  “仅仅展现他成千上万故事中的一个,我们是作者,有讲故事的权利。”
  “可你们讲了一个邪恶的故事,这是不道德的。”
  “我问你,如果你自己在机器里,看到普通人直播这么一个邪恶的梦,会怎么样?”
  “直接关掉。”
  “是啊,关掉就好了,为什么要刻意刁难他呢?”
  “可能还会举报。”
  “那请你们用手中的选票举报他吧。”麦克马斯特抬起下巴,用眼球的底部看着埃迪。丁零一声,电梯在他的下巴壳前慢慢关闭。

8


  埃迪·沈坐在软软的皮椅上,看着面前的大长桌和两排面容严肃的政府雇员。这是他第一次主持会议,感觉后背正在冒出细密的汗珠。约翰尼·麦克马斯特坐在左手边,作为市长彼得·奥兰多的幕僚长,正在向雇员们介绍这位新来的部门头头。
  人们对埃迪·沈报以热情的微笑。他们想给我留下个好印象,埃迪想,我该说点儿什么呢?准备好的词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进入,”妈妈说,“进入。”
  这时,麦克马斯特冲他点点头,把控场权让给了他。埃迪僵硬地笑笑,张开嘴,准备发表自己的第一次演讲。
  电话铃突然响了。
  埃迪把嘴闭上,有些生气,用眼睛四处搜寻这倒霉的设备。屋里没发现电话,可铃声却一直响着。下属们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黄小姐,接电话!”埃迪对右手边的秘书说。
  “电话?”黄小姐似乎一头雾水,“先生,屋里没有电话。”
  嘀。声音进入了留言模式。
  “嗨!沈先生!我是约翰尼,约翰尼·麦克马斯特!”
  约翰尼正坐在埃迪的左手边,他若无其事地抠着指甲。
  “沈先生,”约翰尼的声音说,“有个不好的消息,我必须详细向你报告。请立刻回电话。”
  埃迪·沈坐在柔软的垫子上,脑子顿了一顿,感觉躯体逐渐僵硬起来,后背冒出了越来越多的汗液。他用力把住桌子边,可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与他较劲,似乎要把他从夜晚潮热的空气和黏稠的池塘中拉出来。他渐渐听到了汗水流下来的声音,像午夜公寓顶层星星组成的瀑布,而他自己身处无底深渊,模糊的意识如渊面的利刃,截断千万条未来发展的路径。结束了吗?他,埃迪·沈,无底深渊。
  花枝隐没,晓星沉沉,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埃迪绝望地抱住头。系统界面越来越清晰,左眼剧烈地跳动起来。
  【责任编辑:迟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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