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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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那时候满天跑着羊群
  我来到小河边,我赶着一群羊来到小河边。小河弯弯曲曲,像一根看不见尽头的羊肠子。过年,家里杀羊,屠夫羊二嘴里衔着锋利的小刀子,让我用力握住羊腿。羊腿是抓住了,却憋得小脸通红,自己的腿也抽起筋来。于是我眯上眼睛。眯上眼睛就看不见羊的疼痛了,眯上眼睛,就好像进了保险区,视线以外的东西与我无关,羊的疼痛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在尽一点绵薄之力,让羊们在哀叫之后,睁大恐惧复而平静的双眼。羊肠子曲里拐弯到底有多长,我不知道,用苇管整整清洗了一个时辰,收羊肠子的小贩这才赶到。
  羊肠子的小河,从西边流过来,从太阳落下的地方,流向太阳升起的东方。羊吃草,小河里长满野草,这里不是像绿色魔毯一样的草原,小河纤细,所以野草看起来也温柔。温柔的草养育着温柔的羊,只向我看了一眼,我便感觉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我抓过羊腿的那只手,论姻亲,应该和羊不算太远。或许那天那只羊哀叫的时候,它们也曾听见,无力反抗,也不能辩解。只是用一双温柔的眼,剜了我一下,继续,在羊村的土地上温柔下去。
  我看着小河里自己的样子,头发卷曲,像顶着一头黑色卷曲的羊毛。在羊村,头发卷曲的不止我一个。羊小黑,羊二白,羊随,都顶了一头和我一样的卷毛。那天,我们在小河道里,一起对着河水照镜子,比来比去,厮打起来。一些黑色的卷发随风飘舞,落进水里,打了几个旋涡,再也看不见影子。卷毛有什么不好呢?我们看看自己,又看看安静的低头吃草的羊儿。通常,小羊生下来的时候,才一身卷毛,胖嘟嘟,圆滚滚,在河滩上撒着欢儿;长大后,却是另一副尊容,代表天真的卷毛,不知道哪天被风吹走了,眼睛安静了许多,也忧伤了许多。
  忧伤的羊们,忧伤的云彩。那时候我可能想不起来这样诗意的句子。也许呢,会比这更加诗意。我手里拿着羊鞭,混在羊群里,嘴里耀武扬威地喝令。哪只羊走了弯道,哪只羊将前蹄子高高扬起,压倒一棵小树,正想吃青嫩的叶子。我懂,生在乡间的我,起码比羊懂得生活的秩序。庄稼是人种的,为了能让人活命。树是要长成栋梁的,以后可以盖房娶媳妇。羊只能吃草,满坡的野草才是为羊而生。草不会抱怨,也不会逃走,会像一只等待宰割的羊,刀子落下来,只低低地哀叫两声;而后,云淡风轻,在啮齿的蚕食下,期待新生。
  我尝试过像羊一样,俯向大地,将草叶抵在嘴里。一次只能够咬到塞牙缝儿的那么一点点。才知道,羊有多辛苦。不怕苦,不怕累,一天到晚重复着机械的动作。长大了,养肥了,成为村人或村以外的人的盘中美食。看着人们张开大嘴,撕裂羊的某一个部位时,我想,饕餮者,你知不知道,为了那一小块羊肉,羊村的羊低下多少次头,咬合过多少次嘴唇,又咀嚼多少次,才在来往的风尘岁月中,积累那么一点点血肉之重?
  我抱着一只卷毛的羔羊,能不长大多好。不长大就能永远留存卷毛的自豪。让羊小黑,羊二白,羊随他们长大去吧,只留给我一湾浅浅的河滩,留给我那条羊肠一样弯弯曲曲的小河。这样,我就能每天对着河水的镜面,审视自己的卷毛,和怀中这只青色羔羊,一起,听野风漫过乡野的声音。
  这是一个还没经历过忧伤与痛苦的孩子,它的母亲,此时正安静地躺在一棵柳树旁,咀嚼青草,咀嚼人间四月的阳光。磕头虫,从柳树上下来,一路磕磕绊绊,正好爬到我手中的芨芨草上。细长的脖子,黑色的盔甲,短短的触角,伸在空气里,像探测风声的雷达。我喜欢磕头虫磕头时发出的啪啪声,仿佛在求饶,仿佛在炫耀,只有它才能用自己的骨节歌唱。这单调的音符啊,听来竟如此美妙。羊群好像已经填饱了肚子,红红的日头挂在天上。几点了,没有人知道,羊小黑在芦苇丛里抓到一条在水中游弋的黄鳝,放在草地上,奄奄一息,失去了靈活的本性。羊小黑,长得实在有些黑,把羊群丢在一片树荫下,就在泥里水里快活地玩耍。黑黑的皮肤,沾满星星点点黑色的河泥,像一只带斑纹的泥鳅,游弋在清澈的阳光里。后来,一声夸张的叫喊,让水蛭叮在了身上。水蛭叮人,不能硬扯,如果断在皮肤里,就成了一个蚂蟥包,再也不出来。还是羊随,又不敢抡起巴掌使劲抽打,一下一下,也拍得羊小黑龇牙咧嘴,到底还是逼出来这只瞎眼蚂蟥。被羊小黑扔在火里,焦煳的气息,随风传了很远。
  我喜欢眼睛不眨地数羊,快要吃饱的羊们,安静了许多。有的羊少女,跑到河边照镜子,有的羊母亲,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女,怕它们调皮,被别的羊欺负。头羊站在一处高岗上,威风凛凛地炫耀缠在角上的草,没准,瞅准了哪一只,今天就能享受妃子的待遇。老了的羊,躺卧在斑驳的树荫下,回望过去的时光。或许,每一只在小河滩上长大的羊,在氤氲的水汽中,都能看见自己过去的影子,卷曲着毛发,跟在牧羊人身后,跟随在母亲身旁。有幸,走过好几个年头,并没有成为羊二的祭刀之物。这并不值得张扬。不知道需要多少只羊焚身蹈火,才能换来少许族类的安静时光。那么,就静静躺在这四月的清风里吧,油菜花开的气息,野草流溢出来的青涩气息,小河里飘升的清醇的水汽,生命延续一天,又怎能不安然享受这自然万物的芬芳呢?
  黑色的羊,像天外来客,散发着极为不安定的因子,在小河滩上流转。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青羊与黑羊配,为何却生下几只黑羊。魔鬼或者天使,羊们不懂,凡是存在于世的大概就有几分道理,萨特诡异地在白云深处说。我还是将目光投向几只毛皮洁白的山羊身上。它们才是天使,是自然与大地的孩子,是上帝的恩宠。一片片洁白的云朵,在蓝天上流浪勾勒,放牧在童年的小河滩上,一只,两只,三只……渐渐模糊成一片云,在羊肠一样弯弯曲曲的小河湾里,飘来荡去。
  那时候青羊还很多,除了几只来历不明的黑羊,和白羊平分秋色。青羊是机敏的,一条野狗,远远地绕过河湾,想袭击那只青色卷毛的羔羊。青羊的角,像两把锋利的匕首,四蹄腾空,一道青色的闪电,赶跑了觊觎者精心经营的圈套。我把野草编织的花环,戴在青羊的颈项,稳稳地骑跨而上,多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我拥着一只羊睡了,磕头虫在梦里变得硕大无比。黑色的盔甲伸展开来,就是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磕头虫在天上飞,我紧张地紧闭双眼,伏在磕头虫背上。耳畔是风声,是雨声,是阳光下花朵盛开的回声。过了很久,睁开眼睛,无边无际的牧场,野草青青,羊村所有的羊们都住在了天上。羊小黑,羊二白,羊随,羊小妮,在天空飞来飞去,挥舞着羊鞭,吹奏着柳笛。到处是羊的温柔的眼神,到处是纤细蓬勃的野草,到处是弥散在风中的花香。到处是羊,黑色的,白色的,青色的羊群。   至于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直卷毛的羔羊,在羊群中走来走去。我根本不知道,咩咩的叫声,像一缕轻柔的风,并没惊醒,多年前的那场梦。
  那时候满天跑着羊群。不信,你回去看看。
  二、我们都是姓羊的人
  羊村到处弥漫着羊的气息。刚出生的羔羊,试探着站起身来,它的腿骨是脆弱的,它的肌腱是纤柔的,它的神经还有些麻痹,但绝对执拗。它要试着从那片暗无晨光的世界中醒来,体味风,体味雨,体味这世间的冷冷暖暖。所以,每一次站起倒下,都没有挫败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家伙的意志。母亲的眼神是温柔和慈祥的,就像羊村每一个孩子的母亲,鼓励着土生土长的儿女,站起来,去独自面对风雨。
  羊们熟悉了羊村的味道,我们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缠绵的腥膻味道。每天,太阳从羊栅的后墙上升起,像一个彤红的烙铁,走过羊们沉迷的梦境。在地平线的海洋上沉浮。需要欢呼么?有时欢呼只存在于我们脆弱的内心。能走过长长的梦境,能迎来清新的黎明,足以证明,我们还在大地上活着。像草,满满一河滩的野草。羊群走过,舌尖舔舐草叶的沙沙声,啮齿咀嚼草梗的脆裂声,是一波一波在空气中漫过的收割。这收割毫无力度可言,并不像满地的庄稼。羊村的人,一到秋天,就把田野剃成了秃子,人站在空旷的田野,像一株衰草,多么无助。
  羊们熟悉了黑暗,在牧羊犬支棱耳朵的警惕下,悄然入梦。这里是大片大片的平原,藏不住凶恶的豺狼,也无凶猛的野兽,匍匐在深夜的暗影中。天生胆小的羊,每一次踩着落日的余晖回家,满是幸福与欢乐。从太阳升起,到日落家园,简单的日子,谁又能说不充盈着欢笑与泪水呢?
  我早已熟悉了羊村的胡同,小巷,闭着眼,也能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前的大槐树始,围着小小的羊村转上一圈,保证,不会被树桩绊倒,也不会被谁家的狗咬。羊村,都是姓羊的人。偶尔,来一两个陌生人,羊村的人会疑惑不已,羊村的狗会吠个不停。羊村的羊呢?一面不大理解地看着陌生人,一边温柔地低下头去,走过,与青草相伴的岁月。
  高个子的陌生人,心怀鬼胎地在羊村转了一圈,一边拿手里的石子,在谁家的墙根上看似随意地划拉几下,一边数着风中传来的狗叫声。他们没有羊和顺的眼神,一边和村里的男人有头没尾地搭讪,一边狠狠地将羊村的地理地势地形地貌,谙熟于心。
  夜色很快到来。一高一矮两个陌生的影子,把机动三轮车停在村外。羊村是个三不管的地界。一条羊肠子弯曲的小河,分开,就是两个省份,浇灌着三个县的土地。所以,用来载送赃物的工具,理所当然地放在别省,跨过一条河,就相当于跨省作业,即便是警察来,屁股冒起一溜烟,风一样消失在乡间小路的尽头。
  高个子是来过羊村的,光天化日刻下的记号,到了晚上一样轻车熟路。紧握手中的铁钎,在裤兜里摸索什么。一粒,两粒,凡是狗出声的地方,都投放一粒,被叫作蜡丸的东西。这东西不得了。没有御敌经验的羊村的狗,咬上一口,就像打了麻药,刚想张嘴喊,喊醒羊村的老少爷们,喊醒自家主人,喊醒睡梦中的羊村的羊,终未张开喉咙。矮个子的陌生人,像个猴子,身子一蹿一米多高,顺过羊村的土墙。簌簌,墙皮脱土的声音,听见屋子里的人咳嗽一声;又翻了一个个儿,酣然睡去。
  羊村的羊,在栅栏里抖个不停。漆黑的影子,像狼一样混进羊群,用手抚摸着羊身上的毛。还是羊村的水土好,羊村的后生,开朗善良,羊村的女子,美丽乖巧。羊村的羊,更是方圆百里难见的品种,毛厚,绒长;皮子轻柔结实;羊肉,纹理细腻、顺滑,入口味道濃香。矮个子忍不住咽下嘴里的口水,将一只羊轻柔地拉到墙根下。锋利的铁钎,尖利地刺进羊的喉咙。
  高个子在外面接应,矮个子在里面行动。三天,羊村的羊丢了十余只,被下了麻药的狗在墙根下,经过一夜露水,打了一个激灵,从失职的噩梦中惊醒。惶惶然,听羊村的人谈论着什么。
  羊村的光线充裕,在平原腹地,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落。却因为羊,过着极为安然的日子。日子久了,羊村的人好像也有了羊性,走路,不可能像一阵风刮过田野;说话,轻柔而平和,遇见问路的人,热切地将你送到路口,还谦逊地说,下次路过羊村,一定到家里坐坐。日子过的不紧不慢,羊村并未因为丢了几只羊,而失去原有的秩序。
  还是那个高个子,鸭舌帽压得很低,鸭舌下面的贼眉鼠眼,在村子里溜来溜去。这里是羊村,当然有羊村的待客之道,每一扇敞开的门,迎向春风,迎向春雨,迎向每一个静或不静的黑夜。
  落叶萧萧里,羊村最老的长者,山羊胡子在北风中轻轻一飘,礼貌地将高个子迎进自家的院门。羊七爷,放了一辈子的羊,有羊村最干净的栅栏,有羊村最多的羊,这让鸭舌帽有些诧异。但七爷说了,我是村里最老的棺材瓤子,羊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儿女,我一生最大的惦记。可是人老了要这么些羊干什么呢?你看,墙根下那只苍老的土狗,你看村子里最高大的头羊,你看头羊的那些嫔妃,毛色多么光滑。说完,羊七爷躺在羊绒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睛。高个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羊七爷的院子。风一样,消失在吸纳暗影的夜色。
  门,竟然没有上锁。故技重施的高个子和矮个子,把三轮车停在外省的地界上,像两只狡猾的狐狸,又一次溜进羊村。目标,当然是羊七爷家。狗,只叫了一两声,便吞下一枚蜡丸,依旧匍匐在墙根下。高个子情不自禁地在羊栏里摸着一只母山羊光滑的皮毛,柔顺而温暖,绝对有女人肌肤一般的质地。他有些不舍,让锋利的铁钎,深深刺破羊柔软的咽喉;他又不能,失去一个做贼的基本常识,心软做不成大事。夜色依旧太深,远处传来别的村落的鸡鸣狗叫,让高个子以为是自家的鸡自家的狗自家的女人,在喊自己回家。可自己家哪有羊村的光景呢?每个人不是红着眼,就是虎着脸,好像上辈子就欠人几吊钱,这辈子仍未忘记。东邻西舍,你我互不搭讪,日子水火不容。羊村啊,哪怕来生托世成一只温顺的羊,也要安营扎寨在羊村,过波澜不兴的光阴。
  那只看似麻醉的土狗,忽然凌空跃起;羊七爷家破旧的木板门,砰然打开。土墙外,火把骤然点亮夜空。呐喊声,像汹涌的潮水,在羊七爷家小小的院落里起伏。高个子的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腿肚子发软。想逃,却始终拔不动一双脚。   柔和的灯光,像羊的眼神,照在高个子蜡白的脸皮上;矮个子,早被五花大绑,拴在门外的树桩上。羊七爷,拈着山羊胡子,吐一口旱烟,说一句话:
  “贼娃子,踩点踩得隐蔽,但是不太高明,墙上画圈不是家里人多,就是羊少。对不?
  “墙上画叉的就是家里养着狗,丢了蜡丸就可以下手。是不是?
  “墙上水样波纹的,就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干,这家羊多多,不是孤儿寡母,就是老弱病残。是不是?”
  羊七爷说着,指着自家墙上的两道水波。一口痰精准地吐在高个子脸上,精瘦的手掌,掴在矮个子脸上。
  我们羊村都是姓羊的人。羊七爷关上门,任凭羊村的人,怎样处置两个一高一矮的贼娃子。羊村的夜里,依然是羊们轻柔的呼吸,混杂着野草的气息,小河水的气息,在四处弥漫。我打开一扇风中的柴门,走进去,和羊们一起,在夜色中,细数漫天的星光。
  三、狗爱上羊之后
  羊们在河滩上吃草,我们在背风处做自己的事情。羊小妮就像羊村一朵最美的小草花,走到哪里,都能引来一股眼神拧成的风。那日,我和羊小黑躺在河汊的草地上看云,芦苇坡就在不远处,成双入对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只胸脯上带着黑色斑点的小鸟,在一番激烈的论争后,赶走一只灰不溜秋的家伙。旁边,一只绿玉般的翠鸟,肯定是鸟少女,亲昵地扑闪着翅膀,和黑色斑点的家伙站在一起。
  “它们是两口子。”羊小黑望着瓦蓝的天空说。
  我不置可否,嘴里嚼着一根小草棍,嚼来嚼去,嚼到一种清甜的滋味。为什么,当时还不知道。只看见羊小妮钻进芦苇坡,脸色羞红地钻了出来。我知道她去干了些什么,却又不敢往细里去想。一想,胸口突突的火苗,一下蹿得老高。烧红了脸。
  这样想的时候,羊小妮的手在狭窄的地洞里和我的手相遇。轻轻一碰,竟然都没有退缩。我们玩的是过日子的游戏——剪子包袱锤,羊小妮是娘,我是爹;当然,羊小黑不得不成了我们的儿子。这里是摇篮,那里是过日子的床,这里是做饭的地方,那里是羊栅栏。生在羊村的我们,连游戏也忘不了把羊算上,算上羊,家才庞大起来,有底气起来。羊小黑就是我们放羊的孩子,只是还未长大。看见羊小妮佯作嗔怪的样子,做了一个鬼脸,在草地上打着滚儿干号。惊得河滩上的羊们停止咀嚼,眼神齐刷刷地投向我们快乐的童年。
  那只羊是羊小黑家的羊,是羊村并不多见的黑羊,所以,我们把它也叫作小黑。羊小黑的小黑,身上有卷毛花纹,头顶,尾巴尖上,下唇,像故意染上去的白。除此以外,再无杂色。小黑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并不喜欢和别的羊走在一起,只挑僻靜的地方,独自静静地吃草;吃饱了静静地望天。我们也曾试探过,将小黑赶进羊群,无奈,小黑总是固执地离开,到僻静的角落,寻觅一只羊的天堂。
  不知那只叫金黄的狗什么时候开始亲近小黑。那是羊小妮家的一条黄色的土狗,金黄的皮毛,奔跑在小河滩时,像一道金色的闪电,风一样迅疾。耳朵,仿佛小小的雷达那么机敏。小黑在安详地吃草,金黄蜷卧在草丛里,眼神,专注地看着小黑的一举一动,仿若一对心有灵犀的恋人。
  夏日的天气有些闷热,我们不得不光着屁股跳进了小河。羊小妮不,躲在一棵小梧桐树硕大的叶子底下。偶尔抛一枚土块在水面上,溅起一朵稍纵即逝的水花。羊小黑说,有一次怀里像揣了一只兔子,神使鬼差地躲在芦苇丛,等羊小妮进去解手。“你不知道那感觉,像在父亲面前打了一只碗,不敢吭声,却又不能说委屈;像春天小河滩上的芦苇芽,刺破春泥,你想呀,芦苇那么尖,泥土肯定也知道疼,可又说不出,像……”羊小黑还想接着往下说,被我一巴掌推倒在河岸上。一刹那,脑子里闪烁的全是羊小妮的样子——只不过,身上没穿一件衣服。燥热的风在河道里穿梭,雷声夹杂着风,撼动村口最老的那株刺槐树,黑压压的树枝在狂风中乱舞。雨,酣畅淋漓着,仿佛憋闷许久的心事,倾泻而下。羊们,像雨中卷起的浪,湿淋淋,冒着热气,风般朝羊村席卷而去。好几只牧羊犬,左突右撵,才不至于让羊群走散。
  那天的情节,我都知道。当清点入圈的羊群时,唯独不见羊小黑家的小黑;羊小妮家的金黄也在慌乱中不知去向。天就要黑了,闪电撕破云层,雷声滚过天空,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向小河滩赶去。喊小黑,喊金黄,声音夹杂在雷声风声里变得无比缥缈。找了很久,雨才渐渐停歇。起先听见金黄的一声吠叫,从一片梧桐林里传来。在一株有着硕大叶片的小梧桐树下,看见由于奔跑不慎跌断腿的金黄,浑身透湿,还在滴着雨水。几片梧桐叶的叶柄上,明显有牙齿咬合的痕迹。被雨清洗一新的叶子,一片一片,覆盖在小黑身上。
  狗爱上了羊,我们却不会多想。即使有过一些丑陋的想法,也在快乐的笑声里淡忘。小河滩上有的是野花野草,我们编织成花环,戴在小黑头上,让忧郁的小黑多了几许安静的美丽。懂事的金黄,也乐得从梧桐树林衔来几片青绿的叶子,铺在草地上,给小黑做温软的眠床。
  一条疯狗,是乡间最可怕的动物。羊七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所在的国民党部队,有一个人被疯狗咬伤,过了几十天,才露出疯癫的端倪。通红着双眼,拖着长长的口水,见狗咬狗,见人咬人。后来,被队伍绑回家,咬断了父亲的喉咙,被村里人乱棒打死。
  夏末秋初的河道,草们还没黄透,被风轻轻梳理着,和羊们做无声的交流。那只疯狗不知什么时候在河湾里出现了,耷拉着长长的舌头,与羊七爷说的一般无二。羊群骚乱。其实疯狗并未窜进羊群,只小黑自己,依旧傻傻地躺卧在草地上,安静地想,一只羊到底能不能像一片洁白的云朵,在天空自由飞翔;或者,永远留在小河滩上,和金黄,在无声的凝视中,走过未知的岁月。
  疯狗喘息着,并未在其他牧羊犬的嘶叫声中有一丝退缩。唯独,金黄像一支金色的利剑,在疯狗逼近小黑的刹那,腾空而起。翻滚,撕咬。金黄和疯狗土灰的颜色搅在一起,始终未见金黄的牙齿松离施暴者的喉咙。羊七爷闻讯赶来,看着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的金黄和已经断气的疯狗说,金黄也不能要了,拖去深埋。
  此后的一段时间,小黑像被谁施了什么魔法。别的羊在小河滩上安静吃草,小黑一个人走进梧桐树林,努力咬下几片业已泛黄的叶子,盖在自己身上;而后,闭上忧郁的眼睛,沉沉睡去。羊小黑,羊小妮和我,手足无措地坐在旁边叹息。少了金黄,羊肠一样弯曲的小河滩上,再也没有一只皮毛如金子般的牧羊犬。在金黄被活埋的那天,羊小妮说,小黑哥,我想一直一直跟着你。   没有铺垫,而今在羊村的树荫下,你常常会看见一个淳朴的乡下女人。推着一辆简陋的轮椅,和轮椅上的男人,一起无声眺望小河滩始终未变的风景。
  羊小黑怎么了?这个你别问我。问羊小妮。
  四、世界上又多了两只羊
  北风呼啸掠过羊村的上空,冬日的羊村,有些安静。薄薄的雪,落在屋檐上,落在光秃秃的枝丫上,落在宁静的小河滩。天气还不算太冷,我们仍要把羊赶到小河滩上放牧。有片草场,我们说好了留着,从春留到夏,从夏留到秋,一直没舍得把羊群赶过去。
  有一天,牛家庄的孩子,从羊肠弯曲的小河另一端过来,撵着羊,来到我们专留的冬日草场。羊小黑,带着他家的黑色的大狼狗,双手插在腰上,将牛家庄的孩子和羊,拒绝在我们的领地之外。
  雪薄薄的,像地上撒了一层粉扑扑的白面,溜滑。羊二白刚想溜冰,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嬉闹着,欢笑着,嘴里呼出的白气和羊身上散发出的温暖气息,凝集在一起。冬日的小河滩流转着别样的暖意。
  在羊村,繁殖力从来都是这样旺盛。小河滩的草,一年年,一季季,一茬茬,被羊们咀嚼,始终保持蓬勃的青绿。惊蛰,雷声滚过羊村的上空,青嫩的草尖就齐刷刷醒来,张望着羊村,张望着天空,张望着这片简陋的土地。花斑鸟,野鸡,斑鸠,喜鹊,翠鸟,麻雀,燕子,白头翁,有的把窝搭在屋檐上,衔来谁家丢弃的破布乱麻,塞进巢窠。有的把巢搭在高高的树杈上,任凭风吹雨打,霜雪侵袭,也未能改变守望乡村的初衷。当然,羊肠一般弯曲的小河里,更是孕育着一代代渺小而真实的生命。譬如蛙。三月蛰醒,抖落一身的尘土,把高亢的旋律,飘扬一夏。入夜,一对对恩爱的蛙夫妻,紧紧依偎在一起,繁衍着大地永在,生命长存的亘古神话。长长拖曳在水草上的包衣,无数黑色斑点,正在做不规则的游动。渐变成密密麻麻的蝌蚪文,书写的是生命的密码,时光的玄机。
  天太冷了,母羊琴不时地抬头望天。远远的,有一片云,被风吹着,好像谁在冬天放下的风筝。不过线呢?怕早已断了。放风筝的人看风筝越飞越远,干脆一跺脚,回家。猫在被窝里想事情。母羊琴,对着那片黑压压的云咩叫。起初谁都没在意,想,不过是一只羊偶尔的抒情罢了。后来,羊小黑一拍后脑勺,哦,想起来了,赶着羊群离开家的时候,娘说,那只母羊恐怕要生了,别走太远。羊小黑只顾骑着大黑狗在羊群里乱窜,还是把羊带到了河滩上。
  还好,我们把羊群赶到一处避风河湾。白毛风呼呼地从头顶掠过。我们钻进一个地窝子,豆子、玉米、地瓜。每个人都有对付饥饿与无聊的办法。羊二白,与羊小黑负责捡拾柴火;我和羊小妮负责生火。旺旺的火苗,瞬间点亮阴冷的地窝子。一只在里面冬眠的青蛙,仿佛感觉到一丝暖意,抖抖身上的土,低中音地叫了一声。豆子熟了,玉米成了爆米花,只是红薯需要慢慢煨熟,到最后才能飘得到处都是甜糯的气息。
  羊小黑匆匆跑来。嘴里喊着:“生了,要生了。”
  琴好像真的要生了,躺在雪地上。脸上写满了紧张,眼神望着灰蒙蒙的天,苍茫茫的地,又望望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羊村小子。往家赶是怕来不及了。琴躺在地上,任羊小黑怎么喊吓也无济于事。羊小妮急得要哭出声来。“琴该多痛苦呀,我娘在就好了,我娘说生我的时候正在棉花地里捡棉花,我踢着肚子要出来,娘就忍着痛,跪在棉花包上,算是捡回来一条小命。娘说的。”
  走又不能走,像放丢了的风筝的那片云,飘到了我们头顶。天阴沉沉的。“拖进地窝子吧。”我说。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人提出异议。火重新燃了起来,噼里啪啦,燃烧着树枝,干草。这时,已经没有人关心豆子玉米地瓜的事情。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却又满怀期待。母羊琴,微闭双眼,紧闭着嘴唇。腰弓着,两条后腿,一下一下努力地蹬。反复了几次,依旧没有效果。羊小妮风一样从地窝子里跑出去,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一手抓一把干胡萝卜缨子,一手拿着一截椿树棍儿。“娘说的……”羊小妮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北风呼呼地吹,雪已经飘了起来。羊聚集在一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用彼此的体温取暖。羊小妮说把椿树棍儿含在羊嘴里,母羊生产的时候就能使上劲。羊小妮还说,萝卜樱子下奶,奶水足。羊小黑疑惑地看一眼羊小妮。“咦,你娘生你的时候也含春树棍儿?也吃胡萝卜缨子?”羊小妮说了一句笨蛋,用眼角狠狠地剜了一眼羊小黑。蹲在琴的身边,摩挲着琴身上的毛。早已被汗水浸透。
  看来,疼痛刚刚过去一阵。母羊琴的眼神渐渐恢复平静。羊小黑,搬来几捆秫秸,挡住地窝子的半边洞口,风就少刮进来一些,雪就少飘进来一些。
  咩,母羊琴又是一声低低地叫,牵惹我们紧绷的神经。已经是第三次了。母羊琴咬緊椿树棍儿,弓着腰,伸直腿,水门鼓鼓的,绽成含苞的花骨朵,就是不见小羊的影子。羊小妮不忍再看。我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还是我来。”牙关里紧紧迸出几个字,连自己都不肯相信。娘说过,有一天夜里,我在猪圈里看见一条蛇,在土墙上扭来扭去。我去尿尿,裤子脱到半截,就连哭带叫跑了回来。裤裆,滴滴答答淌着水。娘去看,原来猪睡着了,尾巴翘来翘去,月光一照,像一条游动的蛇。
  此时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挽了袖子的胳膊,一下就伸了进去。滑润的、温暖的。大概,世间万物所有母亲的子宫,都是这般温暖。羊小黑急切地问我摸到了什么。我只是蹙眉,一句话也没说。慢慢,探到一层柔软的膜,手指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前试探。是水,或者是破了的包衣。顾不了许多,触摸中碰到硬硬的东西,大概是小羊的腿骨。手,颤抖着。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羊小妮背着脸,帮我擦去脸上的汗。有了?羊小妮说。我点了一下头。食指、中指、无名指夹在两条腿之间,手紧紧一握,一拽,小羊露出半个身子。母羊琴,痛楚地哀叫一声,一只卷毛羔羊躺在地窝子里的干草上,眼睛紧闭,红嫩的嘴唇,喃喃地叫了几声。
  如法炮制,又一只小羊羔被我拖拽出来。母羊琴这才浑身无力地垂下头来。地窝子里的火,依旧旺旺地燃烧,洞外依旧刮着呼呼的白毛风,纷纷扬扬地飘着雪。两只卷毛羔羊,一只青,一只雪白。就叫雪青,雪白吧。是羊小妮起的名字。   世界上又多了两只羊。羊村的羊群里就多了一只叫雪青,一只叫雪白的羔羊。羊肠子的小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河床铺上一层厚厚的雪,羊来羊去,风雪中走过羊村的影子,模糊了又清晰。
  新生,或者老去,不过是生命的接力棒在一次次传递。透过一只羊温顺柔和的眼神,我知道,善良的天性,永远不会泯灭。
  五、凤仙花开
  羊随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个秘密,不愿意示人。就像羊小黑,羊小妮和我,每个生在羊村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一样。我们出生在羊村,就有了羊村特有的味道。走在集市上,迎面走来的人会说:“嗨,羊村的小子,羊大脚今年养了多少只羊?”仿佛,羊村人的脸上,写着羊村的符号,无论如何行走打扮,也能被人一眼看穿。
  羊随踩着碎步,把一只钻进庄稼地的羊赶出来,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蛋白里透红,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只雏菊花。我说:“羊随,你站住。”羊随就傻傻地站在草坡上。夕阳淡淡地照着,柳树的枝条被风轻柔地抚弄。羊随的身影,置身在一片橘黄色的天空,芦苇坡透出一种熏醉的迷情。我恍惚了很久,却始终未将那句话说出。羊随,你太像羊小妮了,太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羊大脚是羊随的爹,羊随家的羊在羊村算是数得上的大户。除了羊七爷,就数羊随家的羊养的最多,且一只比一只温顺、干净。羊随喜欢那些羊。爹喝醉了酒,打累了羊随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羊随抹干脸上的泪痕,默默清理摔了一地的碗和碟子。搀起嘤嘤啜泣的娘,然后,拾起羊鞭,去小河滩上放羊。
  与家相比,家是冷酷的、坚硬的、隔膜的;而到了小河滩上,羊随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头发长长的羊随,娘劝说了很长时间,羊随也没舍得剪去。头发太长,不剪也好,柔柔的发丝披在肩上,看上去并不比羊村的女孩子逊色。七八月的小河滩,一片野地上每年都长出很多凤仙花。羊小妮负责摘来几片梅豆叶,羊随掐来很多凤仙花,捣碎了,包在指甲上,天还没亮,激动地从床上爬起来,趁着朦胧的月光,看指甲变成胭脂红。羊随想,我并没有和别人不一样,世上有那么多美丽的花儿,我为什么不能体味那醉人的香?
  羊随在自己的秘密里长大,我们也浇灌着属于自己的少年心事。有时候,羊随会半夜起来,点燃一支红烛。床头下的小柜子,是心之外唯一的秘密所在。如瀑的青丝,轻轻盘起,小时候偷娘的百合发簪,别上发髻。裤子,衣衫,羊随用剪羊毛的钱,到离家最远的一个集市上,请一个年迈的裁缝给做的。那天,老裁缝打量了羊随很久,说:“姑娘,你穿?”羊随嚅动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但是,请您做大一点。”轻声细语,老裁缝并无一丝怀疑。他想,大概是这个扭捏的乡下女孩,在给自己做嫁衣,呵呵笑了,说:“保证让你百分之百满意。”逃出裁缝铺的羊随,在喧闹的集市上走着,没有人在意这个羊村的孩子,独一无二的孩子。簪花对镜,羊随甚至不敢在那一刻睁开眼睛。天蓝的涤卡长裤,鲜红的对襟上衣,红红的唇,轻扬的柳叶眉梢,粉扑扑的脸蛋。花一样的十七岁啊,羊随仿佛穿破了十七年的秘密隧道,来到一片清新静谧的山林。
  但是,无论夜如何漫长,黎明还是很快来到。琐碎的鸡鸣,伴着爹挂着痰还在骂骂咧咧的浑浊,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渐渐清晰。
  一只羊,长的与别的羊一般无二。这是一只卷毛的青色羔羊,两个月过后,渐渐退去稚气,青青的羊毛不再卷曲,我们叫它小青。小青还是一个孩子,无忧无虑,清澈的眼神,撒着欢儿从草坡上下来,又撒着欢儿上去,乐此不疲。我对羊随说,能永远像小青一样多好,不长大,也不想心事。羊随习惯性地把发丝掖在耳朵后面,翘起兰花指,摘下一朵小小的雏菊花。
  (我不是在故意重复这些意象,在羊村的小河滩上,其实每一件事物都存活在细节。包括羊随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也许在别人看來俗不可耐,难以接受。但我不会,我只觉得羊随是羊村一株不知名的小草,生死枯荣,完全掌握在窗户纸般、一捅即破的命运理数。)
  春天,是羊发情的季节。按理说,已有五个月大小的小青,也该在云一般飘荡的羊群,找到自己亲爱的伴侣。野草爬满小河滩。杨柳充盈着满身青绿。蛙鸣,在糯糯地呼唤,万物运行在阴阳调和的运程。羊七爷远远地指着小青:“那是一只二椅子。羊小四,回家告诉你爹早早卖了。”我不懂,不懂一只羊就应该是一只正正常常的羊,而不是捋着胡子的羊七爷随手一指,便把小青说成了二椅子。爹虎着脸,嘴里好像在诅咒什么,隐约还能听见提到羊随的名字。最后一句,无比清晰:“以后,绝对不能跟羊随在一起。”
  为什么?我只是在心里面喊,却哑着嗓子没喊出半个字。凡是羊随走过的地方,都能刮起一阵小小的旋风,我听见最多的就是不男不女四个字。
  秘密自己并不存在,往往在我们生长的时候,秘密的种子开始流传。秘密只是秘密。隐藏在心底,发生在暗夜,包裹一层坚硬光滑的外衣,才能称其为秘密。就像一枚千年莲子,漫长的暗无日月就是它的秘密,一旦暴露在七月的阳光下,只能花朵般迅速凋零。
  羊随在暗红的烛光下,抚摸镜子里的剪影。仿佛不相信十几年就是自己短暂的一生。身体里,另外一个羊随在喊,细细的嗓音,站在云端,喊另一个人的名字。他(她)是谁?羊随并不知道。但每一个单薄的夜色都会踏月而来,于摇曳的红烛下,温柔地看沉睡在秘密之中的羊随。
  小青被人牵走的那天,羊随的心里猛地一颤。仿佛明媚的春光下,一柄锋利的剑悬在头顶。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改写一个人的命运。
  秘密,一个暧昧的中性词,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让你很难想象,那原是一片轻盈的天使之花。从山巅呼啸而来,从天堂裹挟着罪恶的尘沙,一路向地狱狂奔。多年以后,我在自己的手腕上刺青,一个若有若无的诚字,时时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成为打翻秘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个杀手。
  羊随走得很平静,小河滩上弥漫着一股迷幻而刺鼻的农药味道。天上静静飘着流云,河滩上的野花野草,傻傻地开得热烈。几只绿色闪电般飞出芦苇丛的翠鸟,悲戚地叫了几声,消逝在远方的天空。
  凭吊的羊群,寂然无声。泪水流尽的羊随的母亲,在细心整理,羊随干净的衣衫。天蓝的涤卡长裤,鲜红的上衣,微微弯曲而纤细的手,分明,几粒摄人心魄的豆蔻,仿佛在为一个远行的羊村孩子,点燃引路的烛火。   我不能一下逃出悲伤的语境,眼前浮现出羊村很多熟悉的面孔。我无法定义,哪一张面孔下的藏着罪恶;也无力打听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只想说,走好,我生在羊村死在羊村花一样的兄弟。
  六、奶娘
  再靠近一点就好了,羊诚从低矮的草铺上爬下来。奶奶走时说了一句什么,羊诚也没听懂,眼睛眨巴了一下,好像在说,奶奶,没事,你走吧。奶奶走后,羊诚的小眼珠子在破旧的土屋里骨碌乱转。深秋了吧,窗外的风呼呼拍打着窗棂,薄薄的白莲纸,忽扇忽扇,钻进一股股肃杀的风。这让羊诚感觉极不舒服,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喷嚏,拖出两条长长的鼻涕。
  饥饿是在一场有娘的梦之后袭来的。梦里,羊诚躺在娘怀里,娘撩起土布衣襟,汁水充盈的乳房惹得羊诚咯咯咯地直笑,手舞足蹈。一口含住娘的乳头,吮吸吮吸,却品咂不到一丝奶香。羊诚哇地哭出声来,醒来在空荡荡的土屋。
  或许早晨的那顿汤水,早就从肚子里跑光了,手指,被角,连同奶奶的围巾,羊诚统统嚼了一遍,依然饥肠辘辘。
  羊诚看着那只母山羊,母山羊也注视着羊城。
  这是奶奶在羊诚娘死后第二天,从羊七爷家牵来的。奶奶找到羊七爷,七爷怜悯地看着奶奶,和奶奶怀里的羊诚。
  奶奶说:“羊诚娘没了,想牵一只羊,母羊。”
  七爷说:“牵吧,看上哪知牵哪只。”
  奶奶说:“没有钱。娃他娘的薄木棺材还欠着羊木匠。”
  七爷说:“那就不要钱了。”
  奶奶说:“就那只。带两只羊羔,养大了羊蛋,大羊小羊都归你。”
  羊诚有了奶吃。每天,奶奶把羊奶挤出来,在炉子上熬煮,香浓的奶水和娘的没啥两样。可是,奶奶到了现在还没回家,羊诚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啥事也没发生。在羊村,人不光信奉财神,灶神,门神,还信床神。床神不露真身。只在娃儿坠地的瞬间,从床下伸出一双簸箕样的大手,将娃儿接稳。然后,轻轻放在地上,摸爬滚打。所以每到年节,羊村的女人就在床腿边点燃一炷香,摆几样简单果品,就算祭拜了床神。保佑羊村的娃儿,昼夜平安,直到能穿衣下床。
  四蹄并用的羊诚,很快就爬进羊圈。刚才还在吃奶的两只羊羔,警惕地闪在一旁,看着这个奇怪的天外来客。母山羊还站在那里,不解地看满地乱爬的羊诚。羊诚往前近一步,母山羊往后退一步,渐渐逼到死角。羊诚双手拄地,努力抬头,却依然达不到足够的高度。一次,两次,最后无奈地躺在地上,无赖似的撒泼大哭。母山羊轻轻抬脚,绕过羊诚粉嫩的小脸。从羊诚身上跨过去,躺下,幽暗的土屋此时光线柔和。
  多年后,羊诚在小河滩上,不止一次向我们兜售他吃奶的经历,惹得羊小黑直咋舌头。到底,羊奶的味道和娘的奶水有多大区别,只能在脑子里一遍遍幻想。
  羊诚长大了。和我们一样结实。七爷送的那只羊,只象征性地在奶奶的央求下,归还了其中一只羊羔。一生二,二生三,羊诚家的羊就这样滚雪球成了一大群。
  羊村人放羊,爱羊,却没有一个人比羊诚与羊那样亲近。羊圈,在土屋外面,羊诚执意把母山羊牵进里屋。墙角,搭了一个矮矮的草铺,以便母山羊轻轻抬腿就能上床。我和羊小黑,天一擦黑就去找羊诚,说好了今天晚上在小树林演练梁山好汉里的英雄。羊小黑正拿着一把刷子,给母山羊梳理。
  在羊村云一样洁白的羊群里,我深深记得一双慈眉善目、如母亲般的眼神,黑黑白白的眸子,老瓦一样靛蓝的绒毛。安静地站在羊村的土地上,站在一个孩子纯真的眼神里。我猜那是一只有感情会思考的羊,咩咩一声嗔怪,爬上低矮的草铺。又清澈地望向我们。
  简陋的羊村,因为羊,让人的性情柔软而顺和,但躲不过的惊悸时常会刺痛你的心房。羊诚八个月大,娘大出血奄奄一息。娘扯着奶奶的手;奶奶紧紧抱着不谙世事的羊诚。羊诚的父亲,这个羊村手艺最好的瓦匠,一转身,消逝在深秋呼啸的风里。
  我犹豫着,要不要敲响羊诚家的防盗门。在花园城市的工业园区,一座叫清河家园的住宅小区。这是一次平民文学爱好者的聚会,协办方因为我刚出版的《羊世界》盛情邀约。席间,一位年轻的记者向我提问,说在喧嚣的世界,无疑你在用一种田园的笔调描述人们的内心与命运。这究竟是文学的反叛,还是人性的回归?沉默许久,我才淡淡地说,无论世界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心目中的羊村即是向往已久的灵魂故地。在这个弹丸子大的村子里,每个人都姓羊,有羊本真的脾性,很难觅见狼的凶恶目光。也许在别处,狼世界,虎世界,依然在你争我夺;狗世界,熊世界,已肮脏不堪。这与我内心的羊村无关。哪怕有一天覆灭在獠牙利齿之下,多年以后,依然会有人愿意倾听那潺潺的流水,和缕缕柔软的叫声。
  我们在羊诚的斗室相拥而泣。羊诚在我身上一次次打量,嗅着鼻子,狗一样闻来闻去,不约而同说了一句:“羊膻味。”然后彼此哈哈大笑。
  那晚,羊诚说:“我在母山羊的眼里总能读出母亲的眼神。出门,眼里是挂念,是叮咛。回家,眼里是关切,是问候。睡觉,后来很多年睡觉时,那一双慈爱的眼神,就在旁边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毕了业,像流浪狗一样四处碰壁,一到晚上,那双眼睛就和我说话,对视。每当有懈怠的念头,那双眼会严厉地直视胸膛。”
  那晚,羊诚说:“我忘不了第一次吃羊奶的情形,一辈子忘不掉。真是奇怪,童年的事情像抹布般被擦得一干二净,就是忘不了那一幕场景。母山羊轻轻在我身边躺下,用后腿驱赶走自己的孩子。那时,那眼神是鼓励,是诱惑,是娘的疼爱与呼唤。吮吸了好久,或许我咯咯地笑出声来,母山羊才从我身边走开。”
  那晚,羊诚说:“在羊村以外,我叫羊诚,真诚的诚,虔诚的诚,诚心的诚,永志不改。在羊村,我叫羊蛋。你叫我,叫我羊蛋……”
  羊诚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肩膀上,踉跄着举起酒杯。城市的燈火依然辉煌,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在玻璃窗外。我说,我另写一篇关于羊村的字,就叫《奶娘》吧。羊诚泪眼蒙眬地向着无边的夜空,喃喃:“奶娘”。
  七、羊记得回家的路   羊无望地闭上眼睛,矮个子手中的刀子,已经举在半空。羊想这次肯定完了,腿僵直地伸开,向天空撕心裂肺地喊了两声。矮个子家的门响了。是高个子神气活现地回来,说今天不去羊村,羊也别杀了,去喝酒。
  高个子和矮个子在村口的小饭馆里喝酒,一会吹嘘看了谁家女人的光屁股,一会又和矮个子俯首帖耳,商量不可告人的机密大事。羊从案子上跳下来,矮个子为了让羊的血流得痛快,故意没捆羊的腿脚。
  高个子和矮个子是两个贼。白天走在大街上,人模狗样,逢人点头递烟;晚上,高个子在前,矮个子在后,专门溜门撬锁。羊知道,那个晚上月黑风高,是贼的大好时光。花婆婆家的老黑,听见动静,刚喊出半声,另外半声卡在了嗓子眼。墙角,一只蜡丸,对于一条没见识的狗来说,无疑充满诱惑。咬在嘴里,瞬间麻木了知觉。狗也知道,常听人说贪嘴没有好下场,这下轮到了自己身上。软塌塌地躺下去,躺下去,直到完全失去知觉。喊花婆婆有贼来了的半句话,卡死在嗓子眼里。
  羊跳下案子,在矮个子的房子里四处张望。这是一个不爱干净的贼。半袋小米倒在地上,油瓶被一只居心叵测的耗子撞倒,吱吱地偷油喝。床上,躺着一个老人,嘴里嘟嘟囔囔,听上来像在咒骂儿子,不学好,赌博赌到精光,媳妇带着孩子改嫁了别人。看样子他很饿。努力挣扎了几下,连身子也很难翻个儿。羊也无能为力,羊现在想的是怎样才能逃离这个破败而又可怜的家。门虚掩着。吱呀一声,羊用角抵开一条门缝,刚好挤出去。
  老人的咒骂还在含糊不清地继续,羊的脚步慌乱而矫健,月明星稀,一纵身翻过低矮的土墙,在胡同里转了几个弯,算是逃出了贼所居住的村庄。
  有贼的村庄其实和羊村没什么两样。一样是低矮的土墙,破旧的院落,村子里的人,有的扬眉吐气,有的满脸沮丧。谁也不知道谁是贼,谁是好人。但时间久了,谁家如果出了个吃喝嫖赌的家伙,肯定这家有了来历不明的财路。简单的日子,苦熬的时光,勒紧裤腰带打下的粮食,好了,能紧巴巴度过长长的烟火日月;歹了,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能东家一碗,西家一瓢,一边苦度,一边拉下不知啥时能还上的饥荒。
  走在星月微光下的羊有些茫然,颯飒的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像鞭子抽打空气发出虚空的呼哨。家在哪里?幸好走出这座陌生的村庄,羊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初冬,层层冰凉的雾气纠集、萦绕,小河面上氤氲着朦胧的夜色。
  有些欣喜的羊,记忆里,羊村的那条河好像流经这里。
  花婆婆是羊村有后的鳏寡老人。有一年,队里统计五保户,算上了花婆婆。花婆婆愣是颠着小脚走到镇里,和镇上的公家人坦诚相告:“没错,家里除了几只羊,再没别人,再没别的家当,就我老太婆一个;可我也有儿子呢,在省城,跟你们一样吃公家饭,穿公家衣,这事谁都知道。”在羊村所有有前途的后生里,羊忠孝算是一个。羊忠孝打小跟着苦命的娘,打小和娘一起在小河滩上放羊。羊村的人,常常以此为典范,说你看人家羊忠孝,天天就知道念书放羊割草,一点也不舍得闲着。羊忠孝没闲着,高考落榜不落志,参军入伍。临走,紧抱弱小得像一片风中树叶的娘,说:“等将来日子好了,一定让您老人家跟着享福去。”
  享福,花婆婆每每想到这里,牙齿脱落的嘴就止不住地笑。目光慈祥地爱抚一只亲昵地靠在身边的羊,一点一点,串联起儿子小时候可爱的模样。
  羊忠孝说:“娘,你看落下的日头像不像鸡蛋黄?”
  娘说:“像,像,真像。不是又想吃煎蛋了吧,走,娘给俺娃做。”
  羊忠孝说:“娘,你看羊小黑的衣裳多漂亮。”
  娘说:“漂亮,漂亮。娘明天就给俺娃扯布,做新衣裳。”
  羊忠孝说:“娘,咱家还有几锭银子?听人说,现在不换钱过几年就没人要了。”
  娘一一顺着羊忠孝。等羊忠孝退伍参加工作了,结婚了,花婆婆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羊七爷说:“哎,孝他娘,留点后手,怕将来……”花婆婆笑眯眯地将一群羊赶到集市上。回来,身边跟着一只孤零零的瘸腿羊。羊贩子改了主意,本来说好瘸羊和好羊一样价钱,变卦说瘸了就只能算一只病羊,短一半价钱。
  于是,花婆婆很长时间和一只瘸腿羊生活在一起。
  羊不能不想家,不能不想花婆婆,低头穿过一片茂密的枯草,呼呼的北风吹过,让人簌簌发抖。坑坑洼洼的小河滩,积水已经结了薄薄的冰。羊抬头看看天上的北斗七星,证实自己并没走错回家的路。这才站在原地,稍事休息。身上的毛,早就浸透了汗水,冷风吹过,冰冷刺骨。在矮个子家的几天,白天矮个子呼呼大睡,晚上就像幽灵一样出村。还是半死不活的那个老人,半清不浑地说了句:“别把那只羊活活饿死。”矮个子这才弄来一捆干草,摔在羊跟前。眼神恶狠狠的,仿佛在说,等我有空了准收拾你。让你成天没命地叫。
  羊继续在河道里行走。前面,四周黑漆漆的,像一座高高的水闸,水从闸门上方重重地跌落,轰然一声。复又重复。连起来,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轰鸣不停。试了几次,水闸后面砌的石头太滑,总是爬到半坡就滑了下来。有一次,还差点跌进水里。羊隐忍着,尽量选择石头上浅浅的石窝,眼看就要翻上陡峭的石坡,还是一骨碌滚落下来。眼冒金星的羊,那一刻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在一片冉冉升起的红霞上,和花婆婆泪眼相望。
  很多人都忘不了,花婆婆那日泪流满面痛苦的场景。有人说看见羊忠孝在县城的岳丈家很多天,羊忠孝的媳妇在坐月子。花婆婆不信,去镇上的派出所查办户口。户籍人员在档案柜里翻了半天,找到一本发黄的卷宗。说白纸黑字,十几年前,羊忠孝就改名换姓成吴忠孝。吴,原是羊忠孝媳妇家的姓氏。
  爱说爱笑的花婆婆,从此变得沉默寡言。那只瘸腿羊,仿佛也骤然老去了很多。
  不过,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羊还是在初冬的冷风中醒了过来。膝盖,头顶,渗出的血已经结痂,凝固。羊试探着,一瘸一拐,微弱的星光在天空闪烁,月亮隐进了云层。之字形的线路,之字形的血滴流了一路,羊还是在最后的时刻,冲到了斜坡上。
  东方亮起了鱼肚白,羊仿佛看见晨曦笼罩下隐约的村庄。冰凉的泥水不管,飞溅了一身。入秋收割的芦苇茬不管,穿透了脚趾,仍然一路飞奔。
  你不能想象一只羊归家的渴望有多么强烈。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看一只羊,一个俗世生灵在初冬里飞奔。
  花婆婆又是彻夜未眠,只在鸡叫五更时打了一个盹儿。花婆婆梦见丢失的那只羊回来了,长大的羊忠孝回来了,懂事的媳妇,可爱的孙子回来了,喊着娘,喊着奶奶,走进羊村一座冷清多年的院落。
  天亮了,咩咩的羊叫声,羊角抵开木板门的声音响起。花婆婆精神了许多,颤巍巍起床,开门。看见一只知道回家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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