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溪,塘溪

来源 :文苑·经典美文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ewuwangw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诗人黑陶是当下十分重要的散文家之一,是“新散文”代表作家。黑陶致力于恢复汉语古老的光芒。《塘溪,塘溪》是其代表作之一。汉语犹如出土的陶器,经过黑陶的清洗和打磨,焕发出星星一样的光芒:浓郁的南方陶乡气息,色泽幽暗但耀眼,生命的气韵绵绵。《塘溪,塘溪》描写一个少年度过的南方乡村,人与物与景融为一体,诗意盎然,精神高度和生命高度合而为一,像火与焰。黑陶笔下的文字绵密、开阔、细致、起伏,像春天的河流。黑陶的散文会散发一种热量,灼脸。

01


  天色在瞬间又暗下一层。烟灰的雨云越聚越低。饱含雨意的云,自地平线处重重擦着五月广阔的麦田,无声逼近。喷溅着汁液和旺盛难抑的发情气味,青黄滚涌的麦子,又一次要淹没低地的村庄。旋转近乎狂暴的大风瞬间生成,但转眼又止。公鸡惊慌地在屋前场上乱飞乱叫,翅上失落的一二羽毛飞越猪舍和猪舍旁一大丛野艳的蔷薇,缓慢地,最后掉在村边的浮萍水塘。浓绿发黑的大树被风搓弄,像奔跑的那个精神失常的乡间女性散开的风中长发。
  积聚的厚,潮涨的黑,暴雨之前的乡暮浓郁窒息。是从田野或县城匆忙返家的人,脸上首先感到了一滴。那么重,那么凉,绽开在脸颊,雨的碎屑滑进嘴里,腥的,又有些微的甜。通往村中的坑洼白泥机耕路上,稀疏、零落的雨的铜钱,溅起闷的尘土——紧张憋气的乡村世界开始稍稍喘息。
  炉火仍然熊熊,这是海洋般的麦田中央的通红铁匠店。流泻的金属烫液,在低狭的屋内啸叫,红焰柔软的铁被放上了深黑笨重的砧台。胡子拉碴的老汉和他的小徒弟挥动锤子,四溅的火星,像收获时村庄内部无数飞射的如雨麦粒,又像夏夜屋顶上激烈的群星。刚刚淬过火的镰刀、菜刀和锄头杂乱地堆放在屋角的泥地。火焰与麦田的上空,柳枝状的闪电先于轰鸣的雷声而至……
  终于,百亿条闪亮活泼的银鱼从天上被倾倒下来。于是,满布村庄、植物、夜色和湖水的乡村大地,像古老的容器,顷刻间盛满了辽阔并且是如此热烈的自然音响。

02


  东南阳光下自行车的钢圈炫亮。穿白衬衫的乡村青年,骑车去浙江德清买油漆。从亲戚家借来的崭新28“长征”载重车在河边田埂上骑起来特别轻灵。车把上晃荡的布袋里,是母亲起早烙的羼进了鸡蛋的麦面油饼。青年是黎明从苏南湖边的家中出发的。苇叶尖上的露珠晶莹闪耀,黎明的湖上云霞满天。鲜艳的云霞流溢斑斕如梦的色彩,这是多么美好的七月晴天。
  穿白衬衫的乡村青年,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有力的身躯,胆怯又新奇的目光。他骑上了宁杭公路,大雷湾上首次休息。山壁覆绿,蝉声阵阵,秀美的太湖就在脚底眼前。眺望。想想身后的家。湖面上劲吹过来的风,止住了青年黑红额头和胸前爆出的颗颗汗珠。冲下山湾,经过一块竖立于路旁的石头省界标志,穿白衬衫的乡村青年进入浙江。
  热起来的太阳照射头顶,树木斜长的阴影慢慢变短。汗,自行车的钢圈炫亮,一辆又一辆的大小汽车超越青年,一个又一个行走的乡人也被青年超越。湖州城外买一块钱青苹果,借坐在补胎摊肮脏的遮阳布篷下,他啃着,嚼着。苹果清涩的汁液慢慢消除着他的疲乏,面饼也从布袋中拿出,讨了水,如此香甜的午餐。
  湖州城过了,陌生的、寂静的夹绿山路让他有些恐慌。他用力蹬着车子,屁股发热,有火辣辣的涩痛。继续向南,穿过生长有亿万竿青竹的莫干山投下来的长长山影。浓暮,穿白衬衫(不,应该是灰皱湿衫)的乡村青年抵达了德清。
  在父亲过去的朋友家睡觉,之前当然还有晚餐,特地赶做起来的鸡蛋、米饭和当地新鲜菜蔬的晚餐。第二天买好油漆,德清的便宜、质佳的油漆。父亲的朋友说,去杭州玩玩吧。穿洗净的白衬衫的乡村青年于是在晚上乘船去杭州玩,在异乡河流上的船舱里,又是一个人的他睡着了。船是停着,还是始终在弯弯曲曲的河上行驶,他一无所知。
  反正,又一个黎明到来时,穿白衬衫的身体出现在西湖边上。人。不同于家乡田野里的驳杂男人和鲜艳女人。荡漾的西湖,媚艳的荷花。游船在岸边和湖心亭间穿梭往来,餐馆里面林立的酒瓶和喧哗的人群。他搭错了城里的公交车,想去灵隐寺,却挤上了到六和塔的车。陌生难懂的杭州方言让他慌乱……乡村青年游完杭州、买好油漆,最后成功地骑返了家乡。一次经历,他骄傲的深刻的经历。

03


  乡村小店含满的仍是以前时光的影子。水泥砌的柜台面上毛糙不平,浸渗着久远的汗痕以及酱油或豆油的褐黄深渍,汗痕没有规则。油渍则尽为重重叠叠无以计数的圆印,那是腻厚油瓶底的印子。有多少只老少的手曾经拎着它们摆上阴影中的水泥柜台?插发黑的铝皮漏斗,舀,并且倾倒,偶尔瓶外的滴落。家里灶台上嗞嗞发烫的等待的铁锅,旧印之上的新渍,递钱换物时的日常交谈,累加的四季时光。柜面,一张唱片,一部内容深邃的乡人之书。同样是水泥砌成的靠墙货架上,商品呈现:灰尘的光荣肥皂,铅笔和练习簿,破了一角的袋装细盐,卖了两包已拆损纸封的大半条飞马香烟,绿瓶子的雪碧,塑料纸包装的旺旺雪饼和排骨方便面。
  三两老农聚集于此,或拄杖闲坐,或手捧紫砂壶啜饮,谈天气,谈地里今年番茄的长势,谈农药的价格,谈孙子的夜晚哭闹和无理要求。其中一位还备有一副白布包着的“不插电”剃头工具,随时可以在柜台外的长凳上给需要的村人服务。小店还是这片村庄邮件的集散地。穿绿制服的乡邮员骑着被他保养得异常干净的自行车,总在早上10点到达,取走待寄的(儿女考取了外面的学校),送来寄达的,老人们给满脸客气的乡邮员递烟,听他简单却是极其生动地讲述乡里、县城的最新故事。穿绿制服的清洁骑车者总给乡村带来不同的空气,他是受人欢迎的“新闻人物”。

04


  夏夜多美。飞动的萤火,流泻的星,世界充满了清凉、纯蓝、裂冰似的移动碎光。紧张的农事告一段落,屋前河畔,玩累后在场上乘凉的安静孩子数着苇叶的嫩黑剪影,又一次可以从摇着蒲扇的大人口中,听到那些传了千古的奇妙谜语。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了个白胖子”(花生);“肉皱皱,皮皱皱,笆斗对笆斗”(核桃);“红口袋,绿口袋,有人怕,有人爱”(辣椒);“尖底瓮,平底盖,一掀开来好小菜”(田螺);“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裳就擦破 ”(大蒜头);“红绸被,白夹里,八个小娘困一被”(橘子)——近乎极致的汉语的诗性与音乐之美。
  水上凉风一般的民间传说也在星空下轻拂。斩蛟射虎的家乡英雄周处,双手能把水牛拎起来,汰净牛脚上的泥巴;会将一座山用竹藤扎紧,“嗨”地一声扛着就走。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原来他小时候吃到过天上龙的唾液。还有赤脚黄泥郎的故事引人入胜,太湖岸边各处“黄泥相公庙”里所供的人物,就是这位专在大风大浪中抢救遇险船户的百姓救星。星光,传说,苇叶生长和鱼儿跃水的声音,农历六月二十四家家户户用新麦蒸出的馒头香气,弥漫了乡村的夜空。

05


  “老师老师您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教我画画做游戏,教我唱歌和礼貌。今天我们毕业了,明天就要上学校。等我戴上红领巾,再来向您问个好……”大树村1号,塘溪小学。我感动于一个乡村幼儿老师和十几个孩子在暑夏沉醉般的告别仪式。两排旧平房,一口青石围栏的光滑老井,几棵硕大的泡桐、枫杨和槐树的浓荫,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地,响亮不歇的蝉声——平原深处的夏日乡校。小学生们早就放了暑假,空旷的校园内,只有幼儿班的一间教室盛着声音。
  矮小的课桌间,十几个就要升入小学的稚野孩子,笔直坐着,小手端正地放在粗糙的木头桌面上;讲台上是一位仍穿着罩衫的清瘦中年女老師。今天是你们最后一次听周老师讲话……放假在家不要光是白相,周老师教的东西要天天“张张它们,望望它们”……跟爸爸妈妈到亲戚家做客要会叫人,要懂礼貌……小朋友最后这学期的表现都很好,周老师很满意,但是“好孩子”的名额只能有5个,没有评到的小朋友不要泄气,上小学后人人都要争取当“三好学生”……
  风琴咿咿呀呀地响起,小朋友们再跟周老师一起唱“老师老师您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教我画画做游戏,教我唱歌和礼貌……”恋恋不舍的老师,童音反复的透明歌唱。歌声飞出教室,越过井栏和大树的浓荫,在寂静村庄和田野的上空,成为一朵那么美、那么纯的微小白云。

06


  空气被烤得稀薄的乡村夏季,布满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巨大花影。各种调子的阳光在这种清香的虚幻影子间跳跃、逡巡或闪烁。红色的透明蜻蜓,像一片片薄极了的玻璃,停在空中或歇在叶上。一滴很圆很大的露水在早晨跌碎的声音,总是摇晃着初醒的青烟村庄。田地如此湿润。狗尾巴草——莠——买不起花裙子的丫头们都叫它“胡琴草”。一根在圆锥花序处绾个结,另一根直插进去,这就做成了她们珍贵的虚拟胡琴。轻轻拉动,满世界顿时弥漫植物飞翔和嬉戏的绿色声音。辟开草莱的乡村柏油公路像一首磨损的老歌,在狗尾巴草蒸腾的花影里,接纳着密如蛛网的乡野小路,并在陌生的远方和更为繁忙的大道相连。
  世界是多么神秘和广大呵。像愉快的蚂蚁安居觅食于世界偏僻的这一隅,我们无比熟悉的只是云彩之下,穿越狗尾巴草,由县城通向东面太湖的这一段。路是一根黑韧的藤,无数的村庄像歪歪裂裂的瓜果,或远或近或大或小地结在它的身上。
  “三卡”,太湖流域苏南乡村特殊的交通工具。三个轮子,蓝色的车身,破旧的雨篷,突突突行进中喷吐的黑烟——像极了在田野和狗尾巴草王国内爬行的一只只可爱的硬壳甲虫。脸庞黝黑的司机和他的三条腿的“硬壳甲虫”立在县城灰杂的街尾,满怀希望地等待着需要返家的乘客。上城买了镜子和两只红色热水瓶的少女、挽起裤管腿上青筋纵横的老汉、嚼棒冰的花脸孩子、拎着黑包满面红光淌满热汗的乡镇企业供销员、卖完自留地上蔬菜的一群声音脆响的妇女挤坐在透着风的“甲虫肚子”里。狭小“三卡”车厢的两侧并不空闲,重重叠叠挂满了乘客们的竹制笋篮和沾泥的自行车。
  毛茸茸狗尾巴草的巨大花影,花影内的如藤乡路,摇摇晃晃爬行并且吐烟的可爱“甲虫”。村庄上空的阳光和云彩,年复一年,蚂蚁一样的乡亲就是这样进出着太湖边上各自的家。
其他文献
你到底,有多想成为不一样的自己,多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有个网站,被人讽刺是:分享你刚编的故事。确实,类似:“年入百万是什么体验?”下面许多回答是:我是九零后,我刻苦努力得了第一桶金,但我不忘初心,我每天读英语、跑步、健身——可这哪还有时间赚钱呀?另一个问题:“有人与明星做过邻居吗?”马上就有很多人答:“是的,我就是某明星的邻居。该明星真人比银幕上更帅,为人超NICE,还帮我煎过牛排呢……”  开
一個人活着的最完美姿态  母亲的癌症像山洪一样把她卷走了。隔了不到一年,沿着一条尼龙绳,父亲逃到了母亲那边。12岁的阿芝成了一家之长,刚过10岁的妹妹望着她哇哇直哭。两个弟弟更可怜,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人生的至暗时刻。  8年光阴过得不快不慢。2017年高考发榜,一个冷门引爆全县——文科状元居然是阿芝。  初夏的四川农业大学,梧桐大道浓荫匝地。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探出头来,落在阿芝眉心、鼻梁和闪着红光的
第一幕  时间:仲夏时分,日长蝉已鸣  地点:刘家庄田间地头  人物:真真、爷爷  【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下,真真背靠树干而坐,乘着阴凉冥思苦想。不远处的田地里,爷爷正高绾裤脚,在地里一边给早稻施着追肥,一边哼着小调。】  真真(抱头碎碎念):这周我要写以“钥匙”为题的作文,可是一点儿头绪都还没有。钥匙,钥匙钥匙,钥匙钥匙钥匙……  爷爷(停止泼洒腐熟的粪水,愣了片刻):真真?小闺女掉魂儿呢,咋
家人若能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团聚。  有人情温暖的存在,异乡便也成为故乡。西班牙,人们假期出行热度最高的几个国家之一,是我们今年寻味之旅的目的地。    我在去这个国家前,它冲突与融合的历史对我来说只是一堆枯燥的文字,但没有什么比对菜市场的观察更能让我对那些无趣的史实加深印象的了。  在瓦伦西亚的中央菜市场,我在一排排精心布置如艺术作品的摊档前流连忘返,耳边传来我的烩饭烹饪课老师的讲解:“橄榄油是西
我知道自己喜欢你,但我不知道将来在哪里。因为我知道,无论哪里,你都不会带我去。而记忆打亮你的微笑,要如此用力才变得欢喜。    張萍烙在我脑海中的,是一个油画般的造型,穿着有七八个破洞的T恤,蹲在夕阳下,深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淡淡地说:“我也想成为伟大的人,可是妈妈喊我回家种田。”  这个故事和青春关系不是很大。  青春是丛林,是荒原,是阳光炙热的奔跑,是大雨滂沱的伫立。  张萍是河面下的少年
“我能够在这里监控游戏。”艾伦·哈珀指着四面墙壁上的屏幕说道。阿莉尔站在他的旁边,背着屏幕,面朝向双子座兄妹。“假如发现异常情况,我会让你们随时从游戏中解脱,把你们拉回来。”  “不,”丽莎赶紧说,“我们要寻找的,就是那些异常的东西。要是问题刚刚出现就被你拉出来,那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游戏中到底有什么毛病了。”  “那就随你们便吧。”哈珀说,“但是,如果你们遭遇到意外不幸,可怎么办呢?”  本杰明抬
一九七一年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代耕种。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百余种各类选本。已出版作品: 《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镇》、《生活简史》、《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在黑夜中耗尽一生》、《大地理想》、《傅菲作品·瓦屋顶下》、《傅菲作品·通往时间的上游》、《傅菲作品·万物柔肠》、《故物永生》。  后山的油茶花翻着跟斗抱来成捆
秋日去江南,江南尚未老。  溪水潺潺,林木苍苍,红柿和秋香色的叶子并蒂高悬枝头,村郭和山野静美如唐诗宋画。果真是江南啊,泊在风习画里的江南。脚一抬,它就醒来,醒在眼前脚下。  流连在一个千百年的古镇,傍依在运河边,仿佛是一只内蕴珠芒的河蚌,安静在浅水软泥之间,一任岁月悠悠来去。  我与一位老妇人闲谈。一个江南的小女孩长成的老妇人,眉目之间依旧清秀犹有芬芳。老妇人在门前剥豆,招呼我坐她家的板凳。我就
从前,有个名副其实的学生:他住在间顶楼里(顶楼即屋顶下的那层楼。在欧洲的建筑物中,它一般用来堆破烂的东西。只有穷人或穷学生才住在顶楼里),什么也没有;同时,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商人,住在第一层楼上,拥有整幢房子。一个小鬼就跟这个小商人住在一起,因为在这儿,在每个圣诞节的前夕,他总能得到一盘麦片粥吃,里面还有大块黄油!这个小商人能够供给这点东西,所以小鬼就住在他的店里,这件事是富有教育意义的。  有天
1书是有光的,来自灵魂。  我在黑暗中找到我挚爱的这本书,读到第一个字的时候,梗在喉咙,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语境和意象融入到我的灵魂。  我荒芜,我苍凉,都不能掩盖那一刻的激动。  停顿不过一秒,我在书脊上滑动,深深地陷入情节。  那年八月,我读到山峦,一整个下午登上山巅。  你说阅读是人类敬畏自然的态度。陡峭和悬崖,不仅仅有心跳加速,还是对时间的冒险。  2撇下五十年光阴,山峦上的字,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