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味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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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位顾客走出咖啡店,罗丰关上门的那一刻,突然感觉咖啡店从未有过的安静,他转过身,店里所有的员工都在,围坐在最中间那张桌子边,罗立城,罗文浩,罗绮玲,罗俏敏,都微低着头,沉思着什么。罗丰过去坐下,也微低下头,默默良久。此时已近凌晨一点,没人提起下班。罗俏敏起身沏茶,罗绮玲过去帮忙,很快端来五杯茶,茶的热气在几个人面前安静地缭绕。
  近三年了,好快。罗俏敏突然说,好像不久前咖啡店刚开张。
  罗俏敏的话像某种发酵因子,几个人的记忆面团一样醒过来。小品味咖啡店三年前开张那天是元旦,金岸广场每年最热闹的日子之一,咖啡店成了热闹里的关注点,这是镇上第一家咖啡店。他们五个人都是在开店时就来的,身着周末妮购买的工作服,迎接第一批走进店里的客人,客人们的好奇和周末妮的热情感染了他们,这五个年轻人忍不住有了那么点激动,他们原本只当作换份工作,对他们来说,咖啡店只是一个新的工作地点,有新的工作内容。他们没想到那点激动会保存在某处,变成回忆,顺着岁月的线爬蔓回来。
  罗丰喝了口茶,起身在咖啡店内慢慢绕行,手抚着身边的桌子或椅子,突然有种说不清的痛感与不舍。他一向排斥这种痛感与不舍,尽力避免的。其他几个人的目光先追着罗丰走,接着四下环顾,好像要从咖啡店的角落找出遗失的贵重物品。
  罗立城喜欢说一句话,公私分明。他很明确,工作的地方属于公的,该呆的时候呆,不该呆的时候绝对不多呆,该工作的时间和任务会完成,工作地点和工作时间不会投入私人感情,不会涉及私人生活。
  罗立城这个观点也是咖啡店五个员工的观点,成为他们不成文的规矩。但不知不觉间,这个规矩破了,不知什么时候起,轮班的时间到了,不急着下班,会在咖啡店里再呆一呆,没事闲坐闲聊,有事帮忙。一年多前,他们养成了习惯,每星期有那么一两天,早上开店前,需要上班的不需要上班的都聚在店里,罗俏敏和罗绮玲给每人沏杯茶,或围坐一起聊聊,或各自找个角落喝茶、发呆。咖啡店和以前工作的地方有了区别,上班和生活界限不是那么分明了,这个发现让他们有些恐慌,但慢慢地习惯了,谁也没有点破,就这么保持下来。
  他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日子和习惯都变成某种固定,他们挺喜欢固定的,直到几个月前那件事打破了这个固定。那件事给了他们狠狠一击,不过慢慢缓过劲后,他们发现那一击也让这种习惯变得更加稳固,甚至有某种仪式感,但都没想到那个中年男人的到来将粉碎这种习惯和生活。
  那个中年男人进咖啡店的时候还很早,五个人正好都在,各自捧着一杯茶,静静地享受顾客到来前的安静。罗俏敏先看见他,微笑着迎上去,将他领到一张桌边,他要了杯咖啡,却并不坐下,在店内绕来绕去,四下察看,像个挑剔的验收员。五个人的目光随着他,他冲他们点点头,坐下。
  中年男人说自己姓陈,今天专门过来看看他的店,几个月后,小品味咖啡店就是他的了。两天前,原先的店主何建荣将这家店转让给他,还允许他依然用小品味咖啡店这个名字,用原来的招牌,用原来的经营模式,但有一个要求,得再等三个月,转让日期写的是三个月后,原来的店主还让他来转告,这几个月小品味咖啡店让五个员工自主经营,进货收入之类的事再与他无关。
  这店确实不错。陈老板满意地点点头,地点好,店面足够大,装修也还很新,又有品味,在镇上有点口碑,等几个月值。
  最初的惊愕之后,罗丰先打了何建荣的手机,已成空号。跟陈老板打听何建荣的联系方式,陈老板耸耸肩,说他倒是知道,但何建荣特别交代过,不能把新的手机号告诉他们。
  何建荣是有意的。
  他什么意思,店转让了也不吱一声。罗立城立起身,冲陈老板扬高声音,好像他是何建荣。
  这是何老板特别交代的。陈老板大度地摊开双手,他很理解这群年轻人的惊讶,也觉得何建荣有点怪。
  陈老板很快走了,让这群年轻人自己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何建荣还为那件事伤心,是在赌气吧。罗俏敏先打破漫长的沉默。
  羅绮玲叹口气,那件事他肯定很难过去,可这样赌气也太……
  他们只敢提那件事,不敢提那个人,罗丰走到角落,将自己蜷在椅子上,背对着其他四人,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觉得这话题最好先止住。
  过了良久,罗俏敏说,现在何建荣还转不过弯,缓缓再找他吧。
  何建荣那个人心重,他们那个年龄的人都激烈。罗绮玲赞同罗俏敏,说,等他这阵冲动过了再说吧。
  罗立城和罗文浩也开始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了。罗文浩甚至说,到时联系了何建荣,也就交割一些事情,他不想再经营小品味咖啡店也正常,我们换个老板也跟以前差不多。
  没错,换个老板也是这份工作。罗立城觉得有道理,陈老板刚刚透露过,要继续经营小品味咖啡店,连招牌和装修都不改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工作实际上没变,老板变了而已。
  只是,和何建荣合作几年了,他不单是我们的老板,还算很好的朋友了。罗俏敏轻叹,他也算性情中人,这次才会这样。
  罗绮玲环顾着咖啡店,再次强调,反正咖啡店没变,我们的工作还是一样。
  这句话让几个人释怀了。他们不得不承认,已经舍不得小品味咖啡店了,这家店慢慢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他们毕业后第一次想在一个地方呆住,并惊奇地发现,小品味咖啡店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很稳定的东西。
  罗丰起身转向其他四个人,说,是,小品味咖啡店不能变。
  三年前一个下午,罗丰突然接到周末妮的电话,说她在镇上。
  罗丰急切地追问,末妮,你回来了?在哪?以后……
  周末妮截住罗丰的话,让他到香茗茶舍见面。那是他们以前经常去的地方,茶和点心都挺不错,也不贵。
  挂电话之前,周末妮加了一句,难得听到你这么上心,刚刚问得这么急,倒是挺新奇的。
  罗丰还想问什么,周末妮说她已经在茶舍等着了,就断了通话。   去香茗茶舍的路上,罗丰一直猜测着周末妮找自己做什么,会说些什么,他应该怎样回应。见到周末妮时,罗丰有些意外,她冲他点点头,又客气又陌生,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周末妮给他端了一杯茶,指指点心,说,很久没来吃了,这家还是不错。
  周末妮做点心的手艺很好,对点心的口味要求挺高的,整个镇上也就对这家的点心還说几句好话,找到这家店后,镇上其他茶店、奶茶店她几乎再没去过。因为这样,罗丰也很少再去别的地方。
  我也很久没来了。罗丰说,他静静看着周末妮。他和周末妮一年没有联系了,接到周末妮的电话时,罗丰的手心有些发烫,喉头有些发干,潜意识里希望周末妮说点什么。
  还在你爸妈的食馆帮忙吗?周末妮问。
  罗丰点点头。
  没想过换份工作?周末妮问。她记得罗丰很不情愿在父母的食馆帮忙的,抱怨整日被父母管着,抱怨接近大排档式的食馆油烟满天,让人发腻。
  也就是份工作,也找不到多满意的。罗丰说,镇上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再说,工作也差不多就那样,混着嘛,也没多大的差别。
  周末妮细细嚼着点心,直直看着罗丰,你还是没变,不过这样倒过得挺舒坦的。
  你是回老家,顺便到镇上走走?罗丰终于忍不住问。
  这次我是专门来镇上的,周末妮说,想让你换份工作。
  周末妮提到想在镇上开家咖啡店,将会是镇上第一家咖啡店,好好经营,开成镇上某种标志,至少要很多人提起咖啡店就知道,甚至在以后成为镇上一些人的记忆,变成他们的情怀……
  周末妮滔滔不绝,直到她意识到罗丰安静极了,她停下来,问罗丰有什么意见。
  挺不错的。罗丰点点头。
  罗丰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周末妮生气。
  挺不错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有点反应。周末妮说,咖啡店开了以后,你来打理,也算份事业吧。
  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可行的。罗丰说,不要太高端的,比奶茶店又好一些,镇上的年轻人应该会喜欢的,可以做下来。如果你真想开,我就过来做,反正家里那份活我也不太想干了。
  罗丰,不单是一份活的事,我刚刚说了,要开成这镇子上的一个标志,要经营出样子,要把这件事真正做成。周末妮上身前倾,热切地看着罗丰,我要的不是能做下来这么简单。
  别担心,只要你想做,我答应去咖啡店工作。罗丰冲周末妮笑笑。
  周末妮长长呼了口气,一只手撑着脑袋。良久,她抬起脸,对罗丰说,我是想跟你一起做件事,算是我们的事。
  罗丰一阵欣喜,他明白周末妮的意思,她不是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淡,但他觉得周末妮把事情想复杂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总会想得太多。有不少事罗丰觉得完全无所谓,周末妮却自己给自己套架子,她总能从一些简单的事里扯出很多弯绕,把自己缠住。比如周末妮对自己名字的在意,罗丰就觉得很没必要。
  周末妮有三个姐姐,当年,她父母想要男丁想得发痴了,四处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周末妮出生的时候,父母很无奈,给了她末妮这个名字,希望她是最末一个妮子。果然,周末妮之后,母亲生了男丁,还是双胞胎。周末妮说,在她之前,父母经历过长长的失望,在她之后,又经历了极大的欣喜,她卡在中间,是没被看见的那一个。她认为自己从小就是被忽略的,迷迷糊糊地就那么长起来了,一切随她去的意思,就算她犯了错,只要不是太大,家里也懒得管的,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是透明的,家里有个她没个她都一样。周末妮不止一次跟罗丰谈起这些,每次一谈起情绪就变得很低落,那些忧伤的情绪像软泥,她一陷进去就要很久才能爬出来。
  罗丰想办法安慰周末妮,想把她从忧伤的沼泽里拉出来,但他很难理解她,所以周末妮总觉得他的安慰不痛不痒。罗丰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比他大好几岁,在他们看来,罗丰跟他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从小他觉得家里几双眼睛只盯着他,绕着他,他巴不得家里能对他不理不睬,任他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他们不让,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放心罗丰,觉得罗丰不懂事,心太大,得他们替他安排什么。
  但这些罗丰不敢告诉周末妮,说了她会更觉得他们之间距离大,她一直就认为他们之间有代沟。她老是在意这些,这些在意把她压得喘不过气。罗丰说,干嘛总给自己找不自在,原本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明白。周末妮说。目光里的忧伤让罗丰不敢直视。
  那天下午,周末妮就把开咖啡店的事跟罗丰说定了,看得出这事她已经想了很久,连店面选址方向都初步确定了,就在金岸广场附近找,她对镇子太熟了,心里早有点底。打电话给罗丰之前,自己已经去金岸广场看过,很巧,有一家时装店和一家鞋店都贴着转让字样,铺面都挺大的,地点也不错,估计是受网购影响,开不下去了,对铺面的事,周末妮觉得已经有好几成把握。和罗丰谈过后,她又交代罗丰再去找些人,他在镇上有不少同学,罗丰表示这不算难,换份工作他们不会犹豫太久,反正原来的工作也不怎么样。
  罗丰希望周末妮再说点别的什么,但直到分开,周末妮都没再多提什么。罗丰后悔刚刚周末妮说到希望两人一起做件事时,他没反应过来,他错过了一个机会。
  周末妮说她得再回城一趟,和她的朋友再具体谈谈咖啡店的事,再把他带过来实地看看,咖啡店是他帮忙投资的。
  罗丰想问问周末妮那个朋友的事,周末妮已经走到包厢门口,冲罗丰招招手,还是又客气又陌生。
  开咖啡店是受何建荣的启发,但一开始周末妮提到这个想法时,何建荣觉得没多大必要。
  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何建荣揽着周末妮的肩。周末妮的肩很单薄,周末妮自己绷得太紧了。
  周末妮在一家西点店当店长,那家西点店挺大型挺高端的,周末妮的工资算不错的了,再说他也会再给她一些生活费,让她多寄点回家或自己存着,她只要把日子过舒服就成,就算周末妮没工作,他照样会把她照顾好。可周末妮总觉得那是给别人打工,在城市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个打工者,但她很讨厌打工者这个称呼,每每电视上报纸上赞扬打工者为这个城市做出的贡献,她就觉得这个城市更加虚伪,每每看到什么官员在节日慰问打工者,给打工者送米送油并摆姿势拍照,她就有种打人的冲动。周末妮不停地跟何建荣叨叨,想要有自己的事业。   开咖啡店就算自己的事业了?和周末妮商量开咖啡店时,何建荣半开玩笑地问,这种“事业”其实不难,现在很多大学生毕业后自己创业,跟家里要点钱,就可以开个小店什么的。
  事业当然还谈不上,可至少可以任自己安排。周末妮很认真,而且不是随便开个小店,我要开出点样子来,随便弄个小店蹲着,开不长,也算不上什么事业。
  周末妮一认真,何建荣也认真了。周末妮想开咖啡店是合理的,他在这个城市里有三家咖啡店,都经营得不错,他经常带周末妮到那些咖啡店转,她看得多了,有了想法也有了底,想让他带带她,这都很正常。问题是,周末妮想回到凤林镇开咖啡店,据她所说,自二十岁高中毕业进城后,中间除在小镇呆过一年,其他时间她都是在城里过的,现在他也在城里,她回小镇开咖啡店做什么?而且,那是个极普通的小镇,根本不适合开咖啡店。
  你怕在城里开店投资太大?何建荣说,你别操心,这个由我来,你负责管好店就成。
  这咖啡店必须在小镇开。周末妮很坚决,小镇以前没有咖啡店,以后就有了,由我开头。
  周末妮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很小的时候她就从村里人的口中听到小镇,小镇是多么繁华高级的地方,镇上人过的日子就是好日子的样子。她十岁才得到上镇子的机会,镇子对她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回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梦里全是镇子的样子。村里外出的人挣了钱,在镇子建一幢两层的小楼,搬到镇子上住,就成了村子里有出息的人,全村人都要高看许多的。
  末妮,你现在还看重这些?何建荣说,那个镇子你还看得上?你已经在城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你知道镇子是怎样的。
  我知道,但我就想在镇上开第一家咖啡店。周末妮很固执。她的意思是,就算在城里挣很多钱,也不算她想要的事业,她要的事业包含很多东西,有不少跟她的情绪有关。她跟何建荣述说的时候很混乱,为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而着急。何建荣揽住她,轻拍着她的肩,低声而沉稳地说,明白,我都明白。何建荣一这样,周末妮就想哭,撒娇一样哭一场,又觉得很安心,她闭上眼睛,说要大睡一场。
  何建荣说周末妮既然决定在凤林镇开咖啡店,他尊重她,但她不能带着情绪开店,生意不能被情感推着走,仍得有思路。表面上看,凤林镇那样的地方开咖啡店不适合,但再不适合也能找到路,有时说不定会有更特别的路径,就看有没有想法了。
  几天后,周末妮带来了她的想法:凤林镇的消费水平确实不算高,但小镇有很多年轻人,他们很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很喜欢模仿城市,从生活方式到消费方式,从发型到服饰,等等。很多时候模仿得不伦不类,但他们自得其乐,变成小镇的潮流,所以,他们会想到咖啡店坐坐,喝点咖啡的。不过,不能跟大城市的咖啡店一样,咖啡不必太高端,点心也可以革新,可以弄一些小镇传统的小点心。
  想法不错嘛。何建荣拍拍周末妮的脑门,这一年有长进。
  你说认真的?周末妮看着何建荣。何建荣对人要求很严的,他对着她就像大人对着孩子,有纵容,但正经承认她很少。
  你的想法确实可行,我都没想到的。何建荣冲周末妮微笑。那种微笑让周末妮又一阵恍惚,她在他的微笑里变小了变弱了。何建荣只比周末妮长十岁,可他总给周末妮某种父辈的错觉,对这种错觉,她有时很着迷,有时又很恐慌。
  何建荣让周末妮先别急,他带她去几个朋友那里跑了一趟。那几个朋友都是住在小镇上的,有很普通的小镇子,也有因为被政府列为开发区而经济很好的镇子,还有旅游镇。一路上,他似乎没什么目的,只是走着玩着随口借问着小镇的情况,周末妮要谈什么,他只让她好好逛好好玩。回来后,他又上网查资料,给一些朋友打电话,周末妮发现,都跟镇子有关。
  这事可以开始,做得对头会很好。何建荣给了周末妮这样的结论。周末妮抱住了他,低声说,谢谢。
  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这个。何建荣说,这么久,还改不了你客气的习惯,我到底要怎么做?
  周末妮知道这时候该把何建荣抱得更紧一点,该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但不知为什么,她做不到,她的拥抱很生硬,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她觉得对不起何建荣,越这样想她越悲伤。
  何建荣分析了,有不少普通的小镇还没有正正经经的咖啡店,这是一块可以开发的空间,周末妮说得对,小镇青年喜欢追赶大城市的潮流,咖啡店只要开起来,只要价格合适,氛围对他们口味,会受小镇青年欢迎的。不能照大城市的咖啡店,要开属于小镇青年的咖啡店,西方小镇的咖啡店都是很有风情很有特点的。当然,这个要求高了点,不过这个思路是要有的。
  我们的何老师又在讲课啦。周末妮半开玩笑地说。何建荣的分析让她越来越踏实,在凤林镇开咖啡店的事因为他的分析变得更加靠谱,她说几乎看见咖啡店开得有声有色了。
  要有点野心。何建荣说,事情要想远一些,不单单是跑回凤林镇开一个咖啡店,可以考虑开成小镇系列的咖啡店,开成一个品牌——没错!这是新思路,中国小镇的咖啡店品牌,代表小镇青年的品味和追求,末妮,你让我打开了思路。
  就叫小品味咖啡店吧。周末妮双手一拍,属于小镇青年的小品味。
  何建荣将周末妮抱起转了半圈,周末妮大笑起来,但突然敛了笑容。
  这计划算是决定了,现实的问题立即到眼前了,关于资金的。周末妮的工资虽然不低,但多寄回家给双胞胎弟弟添凑学费了,吃住几乎都是何建荣负责,自己每月存一点,积了一笔,本来觉得不算少,但离开咖啡店——特别是还想开得像样些——还是有点距离。
  本来我想投资的,但你想要自己的咖啡店,只能你自己投资。何建荣立即明白周末妮笑容消失的原因。
  所以得你投资。何建荣说,资金都在这里,应该够。何建荣将一张卡放在周末妮面前,这个品牌如果做起来了,以后我也想入股做连锁店呢。
  周末妮看着何建荣。
  投资人是周末妮,何建荣说,跟别人没关系。
  周末妮動了动嘴唇,何建荣举起手,能不能不要再说那两个字,我是真不喜欢听它们从你嘴里出来。   几天后,周末妮将卡放在何建荣面前,还是你投资,店由我打理,我可以全权决定咖啡店的经营方式和收支,这样店就算是我的了,当然,需要你的技术支持,无条件支持。如果真要我投资,这些就是我借的,要算利息。
  末妮,我不知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建荣说。
  周末妮说,我不是假清高,平日吃的用的住的我没客气过,可是这件事我想这么做。
  末妮,你到底在躲避什么?何建荣扳住周末妮的肩,想找到她的目光,找不到。近一年来,他得到了周末妮的人,几乎参与了周末妮所有的生活,可周末妮总藏着一角,那一角的周末妮应该是最真实的,可离他最远。
  周末妮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一年多前离开小镇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很清晰很坚决,可跟何建荣在一起后,她却越来越弄不明白自己了,她一方面享受着何建荣给的一切,另一方面忍不住想逃开。
  咖啡店的事说定了,咖啡店由何建荣投资,周末妮全权打理,名义上咖啡店是周末妮的,其实资金运作都是由何建荣负责。何建荣和周末妮回了一趟凤林镇,看中金岸广场南角一间店铺,店面一百多平米,有两层。何建荣很满意,干脆买了下来,想直接给周末妮。周末妮的意思是,等咖啡店有起色了,挣到足够的钱,再从何建荣手里盘下来。
  咖啡店装修时,周末妮就一直跟着。装修之前,周末妮让罗丰谈谈想法,并让他去问问他那个年龄段的朋友,有什么好建议,有什么要求。罗丰觉得既然何建荣是开咖啡店的,照他的意思就成了,或许请人设计更直接,不必多操心。周末妮说咖啡店要面对的是小镇青年,罗丰和他的朋友们最有发言权了。罗丰说没什么意见,只要干净,别太吵就成,没多大所谓,他那些朋友跟他一样。周末妮不满,说他是懒得动脑,他又说自己和小镇上的朋友几乎没去过咖啡店,没有发言权。周末妮让他们想象,想象中喜欢的咖啡店是什么样的。罗丰觉得奇怪,这也可以想象,有什么好想象的,难不成他画一张漫画给她?
  周末妮自我调侃,看看我,还是这么不现实,早该知道不能指望罗大公子的。
  罗丰没应话,不知为什么,周末妮提到指望两个字,让他有莫名的压力,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周末妮只能自己跟进装修的事情。其间,何建荣来了几次,和周末妮一起察看装修进度,商讨装修风格。罗丰看着他们在未装修好的咖啡店走来走去,四下看顾,或坐在纸板上,对着一堆图纸,头凑着头说什么,胸口和目光都有些酸,但他没法像何建荣那样,对装修提什么建议或帮什么忙,他只想画漫画,关在房间里画个够是最舒坦的。
  周末妮让他先把朋友找好,咖啡店装修完成立即开业。
  这些你总有办法做的吧。周末妮说。
  罗丰点点头,我说过了,找几个员工没问题的。
  不是简单地找员工,是找一起把小品味咖啡店经营好的人。周末妮说。
  周末妮又把事情想深了。罗丰想。
  跟何建荣见面的次数不多,但罗丰感觉得到,他也是喜欢把事情想很深的人,想得比周末妮更深。
  罗丰决定找自己那帮同学。
  罗丰最先找的是罗俏敏。罗俏敏大学毕业后在城市呆了一年多,当过酒店工作人员,进过好几家工厂,说实在不喜欢城市,城里根本没地方种她喜欢的小植物,她租住的地方又暗小窄,连一些室内植物都养不住。后来回了小镇,在镇上的超市当销售员,这份工作她也做得很勉强,但离家近,可以住在家里,家里的窗台阳台都光线充足,空间充足,她很快将整个家养得绿意盎然。罗丰知道她会愿意将工作换到咖啡店的。
  罗俏敏很快点了头,咖啡店在镇上,她仍可以养她的小植物,特别是种类繁多,形态可爱的多肉。罗俏敏提到了罗绮玲,她和罗绮玲走得比较近,说罗绮玲会来咖啡店的。
  绮玲不是一直在做服装么?还做得挺好的。罗丰不太确定。罗绮玲毕业后一直跟服装打交道,自己还开过服装店,这应该是她比较有底比较熟悉的行业了,会放弃原来的工作到咖啡店当服务员么?
  毕业后,罗绮玲跟家里人要了点钱,在镇上开了家服装店,先卖女装,后又卖童装,都做得不太好,便把店转出去,自己只当个员工,拿工资,说这样好,不用太操心。
  绮玲不是很喜欢服装。罗俏敏说,她只是刚好做了那一行,就那么做下去,只要能让她剪纸就好了,让她来咖啡店跟我做伴,她会很高兴的——我跟她说一声就成。
  罗丰开始找男的,心里已经定了罗文浩。他跟罗文浩经常有联系,罗文浩上个月又跟罗丰抱怨自己的工作。罗文浩毕业后也在城里呆了一年,说城里那些公司把他打游戏的时间和精力都榨干了,回了小镇。通过一个亲戚介绍,进了小镇一家公司,那是小镇最像样的公司之一,家里为之庆幸,罗文浩却觉得是从一个笼子进了另一个笼子。
  每天得起得比鸡早,晚上游戏都打得不痛快,就怕上班爬不起身。罗文浩冲罗丰摇头,要弄一堆方案,那些方案看了头晕,每天坐在一个格子里,我觉得自己就像罐头鱼——把自己的活力都闷掉了。
  罗丰提到咖啡店的时候,罗文浩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罗丰倒有些惊讶,问他用不用跟家里人商量一下,罗文浩摆摆手,是我工作,又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指望我的工资,我要怎样是我的事。咖啡店不用那么早开门,又比公司浪漫,不用坐在一个格子里,这是罗文浩喜欢的。
  这样一来,加上罗丰自己有四个人了,罗丰觉得可以了。但那天几个人凑一起去吃烧烤,想顺便谈一下咖啡店的事,碰上了另一个同学罗立城。提起咖啡店的事,罗立城竟很感兴趣,怪罗丰他们漏掉了他这个老同学,也想加入。
  你可是在政府部门上班的,会舍得那份工作?罗丰半是调侃半认真地说。
  罗立城家里有个当镇长的亲戚,一毕业家里人就托那个亲戚把他安排到镇政府了,虽然是临时工,但家里人相信只要好好守着,总有一天他有机会变成体制内的人,体制内代表某种保险。只要政府有一点招聘信息,家里人就让他去考,只可惜罗立城无心考试。他说在政府部门呆了这么长时间,早明白了,像他这种小虾米不适合那种地方的,没法像家里人期望的那样混出头。他早厌烦了文件、资料和红印章,厌烦了被那些自以為是的官员呼来喝去,在那种地方,连喜欢雕刻这件事也不能让人知道,会让人觉得怪,会有人教训他不务正业。   我不想要什么似锦的前程,反正也不会有的。罗立城说,罗丰,让你那个朋友的咖啡店收留我吧,我们几个一块工作,挺有趣的。
  于是,五个人凑到了一起。
  罗丰将这几个人的情况跟周末妮说时,周末妮很高兴,说,都好年轻,我看这个咖啡店也会很年轻的,有这样一群有活力的年轻人。
  罗丰觉得,应该叫一群失败者更准确一些。他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周末妮,他们恐怕跟周末妮想象的不一样。他不太喜欢周末妮叫他们年轻人。在他面前,周末妮很在意年龄,又时不时要提醒罗丰的年轻。周末妮比罗丰长八岁,她认定自己跟罗丰是不同年代的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对年龄差距罗丰没多大感觉也从不在意,但两人对世界的看法,处理事情的方式确实很不一样,这让罗丰一直很没底。
  咖啡店装修完成,周末妮与何建荣回城购置各种设备、桌椅、摆设、货品……临走前,周末妮见了罗丰,让他带着那几个同学先做好准备。罗丰点点头,但他不知道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关于咖啡和点心的制作,何建荣说会从城里带两个师傅过来,在小品味咖啡店呆一段时间, 将他们几个带上手。他们几个人只有等,等周末妮与何建荣将人和东西带回来,他们会按安排做事情的。
  当然,这些罗丰没有跟周末妮说,他怕看到周末妮眼里的失望。
  周末妮和何建荣他们回来后,开始布置咖啡店,罗丰他们几个则跟着何建荣带来的两个师傅学制咖啡和做点心的技艺。周末妮认为开业是极重要的,要罗丰他们几个想想有什么点子,罗丰说镇上的店面开张,无非就是弄两排花篮,或装饰些气球打打礼花,最隆重的便是请舞狮队来热闹一下。周末妮觉得这些不但无效,而且俗套。
  你们就给我们的小品味咖啡店想出这些开张方式?周末妮问罗丰。
  罗丰说开张那天也就热闹一阵子,不定就对咖啡店以后的生意有什么影响,没必要太麻烦。
  麻烦?周末妮耸耸肩,直接说,你们是懒得想。
  周末妮自己想。
  周末妮讓罗丰他们组建一个小品味群,把自己的朋友同学尽量拉进去,再请朋友和同学去拉其他人,让他们设计创意传单,到镇上四处发,甚至让他们扮成某种卡通人物,站在金岸广场招揽客人。周末妮的观点是,让尽可能多的人尽可能快地知道有个小品味咖啡店。
  罗丰他们照着周末妮安排的做了,开张那天也很是热闹,罗丰他们觉得一切都很不错,但周末妮总觉得罗丰他们热情不足,活力不够,他们是被动地被安排着,不是主动地向前冲,但她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那几天周末妮总有些闷闷的,对罗丰也没有直接说,只委委婉婉地让罗丰理解她的意思。
  罗丰明白周末妮的意思,但不明白周末妮为什么会郁闷,小品味咖啡店一切挺顺利的。从城里请来的两个师傅带着他们,手把手地教,他们学着,不算多么出色,但上手挺快的,不少东西可以拿得出手了。开业后,咖啡店的客流量也还不错,周末妮和何建荣的思路是对的,消费比普通的奶茶店高,又不高得让人不舒服,咖啡店的环境也很好,和小品味这个名字很合拍。
  一切都上正轨了,比想象中的还快。
  但周末妮不满意,她嘴上没怎么说,但罗丰很清晰地感觉到了。罗丰想跟周末妮说,他真希望她放松一点,但他找不到开口的路径。她在咖啡店内走来走去的,想找点什么忙,事实上不用,罗丰他们几人完全忙得过来——事先说好了,开头几个月,五个人不轮班,每天从咖啡店开门一直跟到打烊,跟两个师傅学手艺,熟悉咖啡店经营的整个流程——没有客人的时候,周末妮就坐在最角落的桌子边,或沉思着什么,或在纸上写写画画的,罗丰知道,那个时候,周末妮是在想象咖啡店的另一种样子。
  那天咖啡店打烊后,周末妮没有走,罗丰也留下来,沏了两杯茶,拿了两份小点心。罗丰提到咖啡店算很顺利的,周末妮笑笑,反问罗丰,顺利是什么标准?过得去就算可以了是吧,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心很大的一群人。
  罗丰沉默了一会,说,也可能是不得不心大。
  周末妮喝了一口茶,说茶不够烫,温温的,挺像罗丰你的。
  周末妮又在暗示他了,他没有足够的激情,什么都是淡淡的。这种淡让周末妮觉得飘,没底。
  当年罗丰拉住周末妮的手时,周末妮疑惑不已,罗丰是受了什么刺激么,还是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喜欢做些出格的事。她比罗丰长八岁,在她的眼里,罗丰是个大男孩,跟自己不同年代的人。罗丰说她观点陈旧,他从没感觉周末妮比他大,两人不是年龄的问题,而是两人愿不愿在一起的问题。
  那时,你很勇敢。周末妮不止一次对罗丰说。
  罗丰每次都只是抿抿嘴,算是反应。罗丰很想跟周末妮说那不是勇敢,是因为他真没意识到年龄是问题,他无所谓,实话实说而已。他知道周末妮那句话后面还有一句隐语,但后来发现只是错觉。
  一年多以前,周末妮准备离开小镇,临走时两人在镇郊一个小湖边坐了大半天,罗丰又问了那句话,不能留下来?
  周末妮转脸看着罗丰,良久,她笑了,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问,你吃过了吗?他就像眼前弱弱的光线,淡淡的,有亮,但感觉不到光芒和温度,这是因为性格吗?还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没有到绽放光芒的地步。
  周末妮想了想,也再次问了那些她问过无数次的话,她问罗丰以后有什么打算,就这样在父母的食馆打工,以后把父母的摊子接过来吗?罗丰摇摇头,他不喜欢家里食馆的活,没想过接父母的那点小产业。那你自己的打算是什么?罗丰没打算,他觉得走一步是一步,不必纠结太多的。就是这个走一步是一步让周末妮不舒服,她跟他说如果确实没想到别的路,其实接手父母的食馆也不错的,食馆开了多年,有一定的顾客基础,罗丰可以好好重新规划一下,经营出新意和特色,是一条正路。
  我们怎么办?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出了口。
  我们?罗丰看着周末妮,满脸茫然的样子。他的茫然让她失望极了,她长长叹了口气,很后悔又问这个。
  我想你留下来。罗丰说。   然后呢?周末妮问。
  然后?罗丰再次茫然。他觉得这样挺好的,和周末妮都在小镇上,每天能见面。但周末妮总要想得很远,把两人间的问题弄得很沉重。
  罗丰那声疑惑的然后让周末妮又一阵恐慌,和罗丰在一起,这种莫名的恐慌会时不时罩住她,弄得她喘不过气。
  罗丰想牵她的手,但没说牵去哪里,怎么走,他只是说就这样,走着吧。他说想跟她在一起,但她感觉不到话语里和目光里的亮光。
  一年多过去了,罗丰还是这样,像这杯温茶。不,罗丰原本就是这样,特别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周末妮发现不单是罗丰,他那几个同学也和他一样,在她的着急和激情里淡淡然的。
  末妮,你该放松一些。罗丰对周末妮说。从认识周末妮以来,他就一直对她表达这种意思,他还想让她明白,很多时绷着也没用,紧一点松一点都差不多,生活中很难翻出什么大浪。在他看来,生活是一条缝,上面有块硬板,想撞破探出头或跳到上面一层去太难了,不过脚下也有块硬板,一般情況下不会掉下去,会那么走着,马马虎虎过得去,算得上安稳。
  周末妮突然谈起何建荣。
  对罗丰来说,何建荣几乎可以算父辈了,长他近二十岁。
  周末妮谈起何建荣怎样调查,怎样行动,和她一起做小品味咖啡店的计划。
  说实话,开始我也就是一股激情,对开咖啡店该怎么开一点底也没有。周末妮双手握着杯子,眼神迷离,但建荣把事情变实在了,他没有虚话,拉着我一步一步做,等我回过神,事情准备得差不多了。
  周末妮定定看着罗丰,罗丰永远没有这种行动力。罗丰喝着茶,不知有没有理解周末妮的意思。
  这几天,何建荣又给小品味咖啡店想主意,搞一个主题活动,主题的名字好好琢磨一下,最好对小镇上年轻人口味的,推出各种咖啡单品、点心、套餐,想一些好听的名字,优惠幅度可以大一点,吸引人来品尝,这样可以让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小品味咖啡店。
  周末妮与何建荣的意思,罗丰他们五个员工都是年轻人,又都是在镇上长大的,应该最了解镇上年轻人的喜好和口味,这个活动由他们负责最合适。
  罗丰说,其实客人来多了,自然会了解店里各种咖啡和点心……
  你们想想这活动怎么做吧。周末妮截住罗丰。
  好,你说怎么做,我们会照着做的。罗丰说。
  周末妮猛地立起身,扬高声音,这也是尊重我是吧!
  罗丰垂下头,周末妮双手捂住脸,跌坐下去,她怎么就忍不住呢,这么久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释怀了。
  那时,周末妮说她想回城,不是城里多好,是因为呆在小镇没底,她希望罗丰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罗丰没有,他说他明白周末妮的意思。走之前,周末妮问罗丰,你愿意我回城吗?
  罗丰想了想说,我尊重你。
  当时,周末妮就是这么猛地立起身,身体发颤,声音发颤,冲罗丰喊,好一个尊重,你现在倒知道尊重了,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尊重?
  末妮,咖啡店慢慢进入正轨了,你多回城走走。何建荣在电话里说,一向克制的他突然有点抑制不住情绪,语调明显地有些低落。他说认识周末妮后,周末妮还没有一次离开这么久这么远的,两人完全是异地的相处模式。
  周末妮喜欢呆在凤林镇,有了小品味咖啡店,她呆得又高兴又踏实,另一个是她还不放心咖啡店。她只跟何建荣透露第二个理由。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会不相信罗丰?何建荣声调有点怪,其他几个人都是他的同学,会怎么样,再说,咖啡店的货和账都是你在把握。
  不是不放心这个,周末妮说,麻烦的是他们不上心。
  什么意思?他们工作还得你看着?这都是什么人。何建荣警惕了,都才踏出社会多久,就这么滑了? `
  我看着他们也不上心,我不是留下来盯他们,是盯着咖啡店,我怕自己不在,咖啡店会睡着。周末妮叹道,不是你想的滑,要真是油滑倒还好——怎么说呢,他们像看破世情的老人,实际上什么都还没懂,踏实倒是踏实,就是没点精神头。我也说不太明白,之前咖啡店装修的时候,你接触过,应该也知道一些的。
  “我明白了。”何建荣说。
  两天后,何建荣打来电话,说罗丰他们几个那样年轻,他不相信年轻人会没有激情。
  他们这群年轻人得有人把血气引出来。何建荣说。他决定来给罗丰他们讲一讲,说是讲座也好,说是培训也好,甚至可以说接近某种心理辅导。何建荣刚创业那阵子经常到处听这种课,现在,他还会定期让咖啡店的员工去培训,当然,培训的内容主要是服务、销售,偶尔也兼一些心理辅导。
  小品味咖啡店打烊时,周末妮把咖啡店五个员工留下,何建荣安排他们围坐成半圆,开始了他的“讲座”。
  何建荣先赞美罗丰他们几个的年轻,在他看来,年轻代表更多的可能性,代表更多的资本。他讲起他们那代人年轻的时候,充满了激情,都怀揣着理想,而且大都是很有情怀的理想。何建荣讲述了自己的青春,有过怎样的梦想,尽管那些梦想现在看来不算太实际,甚至有些夸张,但年轻的他很用心地对待那些梦想,并用自己的方法去追逐了。他只是一个代表,他们那代人都是那样的,现在很怀念那段时光,可以说是青春不悔的。
  下面坐着的几个人彼此望望,暗暗挤挤眼睛,罗文浩用力抿紧了嘴唇。事后,他对其他几个人说他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说何建荣怎么从一个商人变成一个心灵导师了,熬心灵鸡汤熬得那么欢,以为他们都是小孩么。
  但何建荣自己激动了,他将自己带回过去那段岁月,似乎那种状态又回来了。
  当然,不是说我们现在这年龄就没有了理想,也有想做的事,只是更实际更符合自己,也更有计划更坚定了。何建荣冲几个年轻人挥着手,说咖啡店就是他目前想做好的事,能开出有特色的咖啡店已经很了不起。
  他们真是有梦想的一代。那天晚上,何建荣和周末妮离开后,罗俏敏说,她的话里满是讽刺意味。   罗丰觉得很怪,像何建荣这种在城里和商场打滚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还有这样不现实的一面。
  何建荣永远无法知道,他那次激情四射的课只有周末妮真正在听,但周末妮也不完全是听内容,她坐在桌边,呆呆看着何建荣,又着迷又疑惑。和何建荣相处有段日子了,她清楚何建荣是何等地世故与精明,他在生意场多么会计算,但当他讲起这些东西,简直像换了个人,纯粹得像从未踏足社会。周末妮不明白,这两面在何建荣身上是怎么统一起来的。
  何建荣说他们那代人太想“成功”,也舍得下力气花心思,总想找点什么意义或挣点什么,他们很累,也经过很多波折,但有些是有点小成就了,至少生活是上了一个台阶的。在这里,何建荣极委婉地提到自己,在城里有几间咖啡店,都经营得不错,有几个店面在出租,还有两处位置不错、平方数不算少的房子。他的同学也有不少的干出一番事业的,至少以后的生活是可以稍微任性一点,自由一点,算是有些自我安排空间的。何建荣表示,说这些是为了激励年轻人。
  你们这一代——特别是你们在小镇长大的——几乎没吃过什么苦,生活一向平顺。何建荣说,舒服习惯了,比起我们这代,对享受看重得多,这也是小品味咖啡店的契机……
  等罗丰他们反应过来,才意识到何建荣的话题已经从他的理想跳到咖啡店的经营上。何建荣的分析是,现在像罗丰他们这样的年轻人,一般家里还过得去,不必像他或周末妮那样,一出社会挣钱就要想着给家里添补什么,只要管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所以他们讲究生活的小情趣小品味,舍得在这上面花点钱,这是咖啡店最主要的客源。另一个,就是周末妮这个年龄段的,踏入社会有几年了,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家里条件慢慢转好,会稍稍轻松一些,而且这代人血液里有浪漫因子,一个人来咖啡店坐坐或和爱人一起喝杯咖啡,应该是他们比较喜欢的。像何建荣自己这代人,如果不是确实混得不行,有了点底子,跟人谈事或跟朋友相聚,咖啡店的包厢也可以将他们吸引来的……
  也就是说,除了老人小孩,都是潜在顾客了。罗立城忍不住低声说,带了调侃的语气。
  没错,都是潜在顾客。何建荣听到罗立城这句话,认真地回应,至于怎么挖掘新的消费人群,就要看你们了。
  何建荣停下来,看着桌子边几个年轻人。
  咖啡店一时安静下来,很突兀的静。
  何建荣让几个年轻人谈谈各自的看法,但一直到何建荣和周末妮回宿舍,没人开声。
  第二天,周末妮仍让大家在咖啡店关门后留下来,何建荣又开始讲了。他对小品味咖啡店的前景做了设想,开成小镇咖啡店品牌,比大城市的咖啡店小一些,优惠一些,带有所在小镇的特色,代表小镇的小品味,开成连锁店,这是一块空间很大的市场。他们几个以后完全可以各自出去开一家小品味连锁店。
  罗文浩最先打起了哈欠,他已经连续几夜没法打游戏了,悄悄朝罗丰挤了挤眼。罗丰没回应他,他知道周末妮一直在看自己。罗文浩朝罗立城使眼色,罗立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本以为昨晚何建荣讲完了,他回去可以打磨一下刚雕完的那头小狮子的。
  就在几个年轻人觉得何建荣又要讲一整晚时,何建荣却给他们安排了任务。他说小品味咖啡店以后要靠幾个年轻人打造,打造成凤林镇生活品味的标签,形成一套系统的方法和经验,为以后开连锁的小品味咖啡店做准备。
  何建荣从脚边拿过一个袋子,掏出几个厚厚的笔记本,给罗丰他们每人发了一本,每人还发了一支笔。
  何建荣的要求是,让他们去收集资料,关于他们这代年轻人的爱好、消费观、对咖啡的看法,关于小镇青年的生活习惯、消费习惯,与咖啡有关的知识,与点心制作有关的知识,网上搜集和现实生活收集结合起来,都整理成书面资料——何建荣的观点,整理成书面资料才是有思考的,存电脑文档很多时候根本不会再去翻——除了收集的资料,还要自己积累的,记录到小品味咖啡店来的顾客,喜欢什么咖啡什么点心,消费水平怎样,有什么要求和意见,回头客主要是什么样的人,在服务中有什么教训、经验,统统都记下,整理成笔记。每隔一段时间,咖啡店的员工开一个内部会议,分享收集整理的笔记,交流各自的想法,这样肯定能碰撞出很多火花,有了新的主意随时跟周末妮说……
  何建荣双手挥舞,说得很兴奋,说他在城里那些咖啡店的员工就都有这样一个笔记本,记了好些年,成为咖啡店极重要的资料。这对员工本人来说,是有真正提高的……
  周末妮望着何建荣,双眼发光,这是一个好方法,一定有效的,最重要的是,终于可以推着这几个年轻人去行动——不知什么时候,她在罗丰他们面前也充起老大了,将他们当成小辈年轻人——她更明白何建荣为什么能在城市白手起家,拥有那样的事业和产业了。
  何建荣将自己的激情又挑起来了,但他眼中的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表现得很平静,甚至很冷漠,他们有意无意地翻着笔记本,就像学生时代时无聊地翻着作业本。
  何建荣提到,这笔记本整理的质量将和每个月的奖金挂钩,计入个人的业绩,季度奖和年终奖都会受影响。
  很期待你们这些笔记本,一定和我城里那些员工的不一样。最后,何建荣来了句很官方的总结,就和周末妮离开了。
  又是一个疯狂的创业分子。何建荣和周末妮刚出门,罗文浩就说。
  大学毕业后,他们有太多同学创业了,创业的情况怎么样,都心知肚明。此时,他们有意不去看罗绮玲,她就是最明显的例子,毕业后就创业,连开几次店,都以失败告终。在他们的同学聚会中,创业是一个奇怪的词,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沮丧,甚至让人莫名地发慌。
  几个年轻人很快散了,关了咖啡店,各自回去。
  何建荣和周末妮立在小品味咖啡店,看着罗丰他们几个离开。
  他们肯定没理睬我们的交代,交流什么,给咖啡店出出什么主意。何建荣说。
  周末妮轻轻叹口气,我以为这样会推着他们往前走了。
  何建荣说,我明天就回去了,一起回吧,这里已经交代清楚。   我还是不放心。周末妮说,还是得看着,你看看他们的状态。还完全不在状态。
  何建荣拍拍周末妮的肩,有我在,咖啡店不会太差的。
  周末妮拉住何建荣的手,他的手厚大结实,手心温温的,周末妮很喜欢将自己的手蜷成一团,放在这只手掌里。周末妮从小很怕黑,但拉着这只手,在最黑的夜里,周末妮也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得很安心。她迷恋这种安心,又觉得这对何建荣不公平,何建荣想要的拉手是周末妮跟他一样,手心会发烫的,周末妮不会,只是安静。
  周末妮仍然留下来,一大早送走何建荣,她就打电话把罗丰喊醒,让他先到咖啡店,这个时候离咖啡店开门还有两个半小时。往咖啡店赶的时候,周末妮弄不明白自己,想跟罗丰谈什么,在一年多以前,她觉得和罗丰之间所有的话已经谈完了。
  两人坐下来,端起茶,周末妮第一句话是,你有女朋友了吗?问完周末妮自己愣了,她想了很多话,唯独没想过这句。
  没有。罗丰答。
  漫长的安静。
  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罗丰突然说,他直直看着周末妮。
  然后呢?周末妮很想问,终究没问出口,她完全清楚罗丰的答案。不,罗丰不会有答案,他只会茫然,好像周末妮问的是世间之外的问题,并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
  罗丰只是反复向周末妮强调一点,他没喜欢过别人,只想跟她在一起,他不想让她离开。
  周末妮表示她可以留下,为了罗丰,可是为了周末妮,罗丰会做些什么?这里的做些什么不是要求,而是问罗丰的打算,且这些意思周末妮都是用极委婉的方式表达的,她怕直接问会吓着罗丰。
  罗丰没有回应,不管是模糊的还是明晰的。
  周末妮原谅罗丰的年轻,她再退一步,表示自己愿意跟他一起前进,虽然就年龄来说,她的时间和机会比罗丰少。这是周末妮最彻底的摊牌了,她只要罗丰点个头或表示出那么一点勇气。
  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罗丰说。
  这是罗丰最喜欢说的话。
  罗丰大学毕业后进了几家公司,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没呆长。每次换工作,周末妮给他分析各种情况,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但在羅丰看来,工作都差不多,工资没法高到哪去,也不会低得太夸张,工作他都可以干得来,但也没法干得多么出色,最要紧的是离周末妮上班的地方不远,若能近到住到一起当然是最好的。后来,罗丰终于在一家电器商城稍稍稳定下来,两人住到一起,每天一起出门去上班,几乎一起回家。
  这种日子罗丰挺满意的,但周末妮没底,两人晚饭的时候,她总是提到以后,要怎么安排,从工作到生活。在周末妮看来,罗丰在电器商城的工作只是暂时的安身之所,她也不可能长久在鞋店工作,必须有个正经打算。她看罗丰每天晚上画漫画,那悠闲和安心的样子让周末妮莫名地发慌和生气。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再打算还能打算成什么样?罗丰觉得周末妮又想得太多,总给自己弄一些东西背着,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把他也弄得很紧张。他想告诉她,背着这些东西除了累,没有一点用处,不是说拼得用力就能走出不一样的道,很多道就是那样的,不是很难走,也没什么大惊喜。罗丰不敢跟周末妮直接说这些,他怕看见周末妮眼里的失望与忧伤。
  后来,电器商城经营不善,罗丰失了工作,家里人让他回小镇,在家里的小食馆帮忙,以后也可以接手。罗丰的哥哥在县政府工作,姐姐嫁到隔县去了,家里希望罗丰继续把食馆经营好。食馆已经开了近二十年,在小镇上是有那么点名气和固定客源的,罗丰只要接手,也算一种出路。
  周末妮让罗丰把家里小食馆的情况细细讲给她听,周末妮为罗丰细细盘算了一下,这确实是一条比较现成实际的路,可以持续下去的,但不要单纯从父母手里接过小食馆,只顺着原来的套路经营下去,那样无非就是维持,没什么意思的。
  罗丰知道,周末妮又开始往深处想了。
  周末妮却对这条路认真了,她让罗丰先熟悉食馆所有流程,学会父母的手艺,然后扩大经营,改变之前旧的模式,加入新鲜的东西,把一个老式的食馆改造成有特色的小饭店……
  周末妮设想得很好,她甚至想到小饭店的食物特色、消费水准、装修设计、招牌等细节。在罗丰还没拿定主意时,周末妮决定跟罗丰回小镇,他经营食馆,她可以开一家点心店,她有信心把点心店做出样子来。只要时机恰当,她会和罗丰一起改造他家的小食馆。在周末妮看来,这样可以算是共同前进了。
  罗丰回了小镇,周末妮也回了小镇。
  罗丰家里人隐隐知道周末妮的存在,隐隐知道他们两人的年龄差距。虽然罗丰没说,周末妮也可以想象罗丰家里人的反应,他们开始为罗丰安排各种相亲,限制罗丰和周末妮来往,周末妮都能理解,在“正常人”,特别是住在镇上的“正常人”眼里,罗丰和大他八岁的周末妮在一起是不正常的,罗丰肯定是一时糊涂,要及时把他拉回正道。周末妮不能理解的是,罗丰对她明确表示只想和她在一起,但周末妮看不到他的争取,家里人安排的相亲他也去了,对周末妮的解释是,反正去走个过场,然后说不合适,应付了家里人,免得麻烦。对于周末妮的问题,罗丰的观点是以后再说,反正他们能随时见面,能在一起,这就可以了。
  一直这么应付吗?周末妮追问。
  罗丰揽住周末妮。
  周末妮缩了下肩膀,让罗丰的手从肩上滑落,这是周末妮第一次避开罗丰的手。就在那一刻,周末妮明白她和罗丰之间再也不一样了,很多话不必再说了,周末妮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疲倦,她闭上眼睛,将身体蜷起来,想象有个怀抱可以让自己睡一会。那个怀抱不是罗丰的,罗丰无法给她那样一个拥抱。
  周末妮不明白,自己那时怎么会觉得罗丰勇敢。罗丰就那么拉住她的手,她猛地抬起脸看着罗丰,确认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恶作剧,她用力想把手抽回来,罗丰将她的手捏得紧紧的,他的手那样有力。
  你干什么,罗丰!周末妮低声喊。
  罗丰一手将她拉近,另一只手过来揽他。   我是你姐姐。
  我有姐姐,从没想过再认个姐姐。罗丰说。
  我比你大,大很多,你知道吗?
  嗯,然后呢?
  你别闹了,罗丰。
  我没有闹,末妮。
  也许是当时太寂寞了。后来,周末妮无数次分析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让罗丰拉着手,拉着拉着自己便靠在他的肩膀上,觉得那是城市里最有力的肩膀。
  周末妮在大学附近一家书店工作,罗丰经常去那个书店,那个书店的漫画比别的书店多,新漫画也来得比别的书店快。罗丰每次都会买一两本漫画书,但买之前必要长时间地翻看。他立在书架边,双手托着一本漫画,整个人沉在漫画里,长时间不改变姿势。有时,还会从身上摸出一张纸、一支笔,靠着书架对着漫画书画什么。时间长了,周末妮注意到这个男孩,他安静看书的样子很像自己双胞胎弟弟中的一个。她在角落里给罗丰安排了一张矮矮的折叠凳。
  那张折叠矮凳成了罗丰的“专座”,他进书店后和周末妮相视一笑,然后直奔那个角落,坐下去就半天不动。因为有了这张矮凳,罗丰带了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看到动心的画作就趴在膝盖上画。偶尔有人为罗丰的特殊待遇感到奇怪,周末妮就开玩笑说他是书员的超级会员,别人竟也信了。
  罗丰大学毕业前几个月,书店生意萧条,书店老板转行做鞋子,周末妮便卖起了鞋子。罗丰和周末妮在店里见面的机会极少了,他们就在外面见。只要周末妮不用轮班,罗丰又刚好没课,两人基本是在一起的。
  周末妮在城里呆的时间不短了,但很少亲密的朋友,在城里,罗丰成了她的亲人,所以她习惯了他,会那样舍不得她。从小镇离开后那段时间,周末妮总感觉四周空空的,全身发冷,她自己为自己找原因,跟当时的环境,自己当时的处境,两人相遇的时机有关,跟当时的处境有关,跟罗丰这个人没多大关系,如果罗丰换成别人她也会这样的。
  周末妮以为已经安慰住自己了,直到有开咖啡店的念头时,她立即定在凤林镇,发现浮上脑子的是罗丰。
  我给你换杯茶。罗丰从周末妮手里把茶杯接过去,茶凉了,你不能喝凉的。
  周末妮一阵恍惚,好容易从记忆里挣脱出来。
  看着罗丰端了热茶回来——两人在一起时,只要有条件,罗丰就给周末妮备热饮,热水、热茶、热牛奶、热汤、热饮料,让周末妮暖胃——周末妮突然问,你不关心一下我和何建荣的事吗?我现在跟他在一起。
  罗丰双眼猛地一睁,好一会,他垂下头,抱住了脑袋。
  周末妮知道,她和罗丰没什么可谈的了。
  周末妮在小品味咖啡店角落坐了近一天了,午饭都没有吃,罗丰给她叫了一个快餐,她淡淡说一句,放在一边吧。就又盯着咖啡店的门发呆,早上,从那个门进来的顾客寥寥无几,罗丰告诉周末妮,下午和晚上顾客比较多,特别是晚上,周末妮转过脸冲罗丰笑了笑。但下午到晚上,顾客还是不多,直到咖啡店关门,顾客少得可怜。
  其他几个人都走了,罗丰对周末妮说很晚了,让她去吃点东西。
  顾客太少了。周末妮说,很长时间是这种状态了。
  不管什么生意,总是有起有落,有时好点,有时差点是很正常的。
  小品味开业后一直不错的,我跟得很紧,顾客对咖啡和点心的反应一直不错,你们的服务也还可以,不算多用心,但算是让人舒服的。周末妮拿出咖啡店的账本,翻着,说,生意突然变冷肯定有问题。
  周末妮再次算了近几个月的营业额,赚得比之前少得多。
  现在不单是我们的咖啡店,几乎所有的生意都不好做。罗丰说,用一个专家的话说,经济出现危机,是经济大环境不好,不是我们咖啡店的问题。
  我们不能拿这个当借口的。周末妮说。说完她意识到这肯定也是何建荣会说的话,不管怎样,如果是他,不会任这种情况持续下去。
  罗丰的意思是,现在咖啡店生意虽然一般,但还是能维持下去的,过一段时间,经济大环境慢慢转好,咖啡店的生意自然也会恢复,没必要太纠结的。
  这样半死不活地维持,总有一天小品味也会变得半死不活。周末妮说,一定要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罗丰觉得这不是咖啡店本身的问题,根本没法改变什么大环境,只会费力不讨好。周末妮让罗丰跟其他几个员工凑一凑,看能不能想出办法,罗丰想说不用凑,他那几个同学的想法跟他是一样的。
  这段时间不必想太多,先维持着就好了。罗丰说,你就当休息休息。罗丰想讓周末妮知道,咖啡店虽然生意比以前清淡不少,但每个月周末妮赚的也当他两份工资了,这算不错了,他觉得周末妮实在没必要太紧张。罗丰想了想,这些话没出口,怕周末妮会翻脸。
  虽然罗丰很委婉,周末妮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只关心他们那点小趣味。她的情绪变得很恶劣,咖啡店就是他们混饭吃的地方,他们没当回事的。
  罗丰着迷漫画,他的房间书架放满漫画书,墙上贴满漫画,他自己也画漫画,各种漫画角色,各种漫画场景,甚至画有情节的系列,照漫画书或电影画,自己设计漫画角色和情节。他说他小学四年级爱上漫画的,一直到现在,他对漫画的兴趣越来越浓。
  罗俏敏的兴趣跟不少女孩的兴趣差不多,爱种各种小绿色植物,只是她迷的程度比别人深多了,她的家,室内室外,阳台窗台,种得满满的小花小草,地上不够放,就买来木架铁架,把一盆盆的花花草草摆上去,她母亲说多得像卖花草的。她熟悉每种植物的特性,喜阴的、喜阳的、喜暖的、喜冷的、喜潮的、喜干的……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那些植物。
  一种出得意的植物,罗俏敏就搬到罗绮玲面前,让她剪出来。都很奇怪罗绮玲为什么会迷上剪纸,印象中那是老一辈艺人才会做的事。就那么一把剪刀一张纸,罗绮玲可以重现很多东西,没人看得出她的剪刀怎么两扭三扭的,那张纸就成了生动的人物、花鸟、器物、场景……
  和罗绮玲有点类似的,罗立城的兴趣也有些让人意外。他喜欢雕刻,小雕刻,弄一块小木头或小石头,雕些小物件,小玩意。只要看到木头块或合适的石块,他的表情就有些痴,凝神看好一会,便看出一件小玩意来。罗文浩调侃他人在政府部门框住了,想象力只好在雕刻上飞扬。   罗文浩喜欢的是游戏,每种游戏一上手立即能玩出高段位,不单玩游戏,还收集游戏纪念品、玩具、海报之类的。他在游戏里将自己变成各种角色,他说他用各种游戏身份经历各种人生,和现实生活的体验一样真实,一样有意义。罗文城说他把现实生活也当成了某种游戏场景,罗文浩只是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点你们倒是挺像的,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还都那么入迷。周末妮说,只可惜那些兴趣都……
  周末妮抿了嘴,罗丰知道她忍住的半截话,她认為他们的那些爱好纯粹是个人小趣味,从没想过发展成什么,不但不能对现实生活有什么帮助,还让他们更加逃避现实。周末妮曾半带讽刺地提过,那些趣味就像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恋人,除了工作,所有时间都用在那些爱好了,连真正的恋爱都没多大兴趣了。
  罗丰很奇怪,周末妮在一些方面很不现实,但在这方面却现实得有些过分,他没跟周末妮提起,担心一旦提起话头,两人会往某些事的深处谈,不知为什么,他有些怕谈太深太重的话题。
  我早知道你们是不会操心的,周末妮合上咖啡店的账本,毫不掩饰她的失望,还是我自己想想吧。
  罗丰完全没料到周末妮想到的是这样的办法。
  周末妮专门把罗丰约到自己的宿舍,给他做了自己拿手的点心,边吃边谈。她想让罗丰和她一起,把小品味咖啡店盘下来,两人经营咖啡店。现在的小品味名义上是她的,但铺面是何建荣买的,当初的装修费、店面各种启动费也都是他投资的,若要真正分清楚,店其实是何建荣的。周末妮的意思,她离开何建荣,不再回城,和罗丰一起从何建荣手里租下店面,两人把小品味咖啡店做好。转让费不算少,她自己积了点钱,可以再去借点,让罗丰也去跟父母拿一点——跟父母说是做生意的,他们应该肯的——两人凑一凑,租下小品味咖啡店应该不算太难。
  现在经济环境是不好,但可能也是某种契机,让小品味咖啡店以新的面目开始。
  周末妮有那么点心理,让罗丰帮忙筹钱,他也许会上心一点。
  周末妮的意思很清楚了,她想回到小镇,重新跟罗丰生活,既然罗丰说从未喜欢过别人,心里依然只有她,她先放下身段说出这意思也就没什么了。
  罗丰呆了。他的惊讶那么明显,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他的表情变成一件硬物,迎面敲了周末妮一棍。周末妮双手握成拳,抵着太阳穴,像头痛极了。
  罗丰连忙解释,他大部分的工资已经放在何建荣那里,让何建荣去城里投资,或许投到他城里的咖啡店,或许投资某种商铺,甚至是投资在小品味咖啡店里,投资所得会加入本金里,继续投入。何建荣有多年的经验,有基础,有眼光,交给他是明智的选择,也轻松,何必把店盘下来。
  好吧,我明白了。周末妮只说了这句话。从那以后,她再没提这件事。
  周末妮回城了,把小品味咖啡店的情况跟何建荣说,何建荣带周末妮走访了他在城里的几家咖啡店,生意仍是不错。
  大城市,人流量毕竟在,人的经济能力也好,喝咖啡对城里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低消费,所以受影响不大。周末妮说,小镇没经过风浪,经不起折腾。
  城市有城市的优势,但小镇也有小镇的好处。何建荣说,经济大环境是不好,但城市受到的冲击更直接,小镇受的影响会小一点,不管怎么样,生意总是要做的,总得想办法的。
  周末妮的胸口立即有种说不清的敞亮感,她将手蜷起,藏进何建荣的手心里。她很奇怪,怎么之前会想放掉这只手,在城里,这只手显得更加有力更加重要。她冲何建荣撒娇地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
  何建荣随时关注着经济,前几个月,他发现咖啡店的生意有所滑落,先从咖啡店内部检查,没发现什么问题后,开始聚起咖啡店的员工开会,每个咖啡店单独开,也有几个咖啡店的员工凑在一起开的,让员工谈谈看法,交换各自的笔记。之后,何建荣利用一些不算节日的节日搞活动,在活动上推出新概念套餐、新咖啡、优惠套餐,吸引一些好新奇的顾客、学生党和谈业务的人,吸引新的顾客源之后,咖啡店的生意慢慢回温。何建荣还弄了个什么咖啡温度活动,让员工带着保温的咖啡到街头、到社区、到养老院,在寒冷的冬天给一些特定人群免费送上热咖啡,比如街头的清洁工和义工,社区的保安,养老院的老人,大学门口没有闲钱喝咖啡的学生……做成颇有特色的公益活动。没几天,网上出现很多消息和图片,他的员工送咖啡的行为被挺热烈地讨论了一阵,他咖啡店的名字很快被很多人所知,一次极成功的广告。
  何建荣让罗丰他们几个分批到城里,每个人到他的一个咖啡店呆几天,看城里的服务员怎么做,又给他们讲了这些咖啡店近期以来的做法。何建荣在城里的那几个咖啡店当初请的都是何建荣的同龄人,可以说是跟何建荣一起创业的,现在何建荣每个咖啡店都有这样一个“元老级”的人管理着,何建荣让小镇来的年轻人跟这些“前辈”学习。
  做到这个份上,其实是手把手教了。何建荣对周末妮说,如果回去还没什么动作,就不是会不会的事,而是愿不愿的事了。
  周末妮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我发现你最近经常叹气。何建荣扳过周末妮的肩,咖啡店的事是要关注,但不至于这样影响情绪,你放松点。
  也不单单是这个。周末妮说。
  何建荣问,还有什么呢?
  周末妮沉默。
  何建荣发现,周末妮近来变得沉默了,不太愿意说什么了,问急了,她就垂下眼,说她也不知怎么说。周末妮身上原本就有种忧伤的气质,现在这种忧伤几乎成了忧郁。何建荣带她去逛街,看电影,游玩,吃东西,周末妮都去了,可有时她脸上笑着,眼睛却仍显得忧伤,何建荣感觉自己很无力。
  小品味咖啡店准备重新装修,这是何建荣和周末妮决定的。罗丰他们几个年轻的员工觉得很奇怪,才两年,咖啡店的装修还是很新的,虽然那装修属于外形好看,质量一般的,但还没到过时的地步。
  何建荣和周末妮商量,当初在凤林镇开咖啡店还不太了解凤林镇,装修方面做得不算太好,而且装修的费用不是很高,很多装饰性的东西价格很低,重新装修不算浪费,这次不做大的装修,主要为调整,不用多高的费用,但要让小品味咖啡店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些,何建荣和周末妮细细解释给罗丰他们几个听,就想看看他们在装修上有没有什么好的提议,或许说让他们有种参与感。   他们的意思则是,会照何建荣和周末妮吩咐的去做,没有意见。
  小品味咖啡店重新装修之后,店里几个年轻人又被何建荣和周末妮推着去做了些活动。主要是何建荣牵头,周末妮总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她跟在一边,努力想做些什么的样子,但看得出她有些累,时不时出神,像挂着极重的心事。
  小品味咖啡店的生意渐渐回温,罗丰他们不得不承认折腾还是有点用处的,但又觉得可能也是因为大经济大环境有所缓和。周末妮说她很高兴,她微笑着,但一点也看不出她高兴的样子,她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说自己很困,想睡觉,但又睡不着。何建荣要带她去看医生,她不肯,说只是因为前段时间操心,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科技园的项目停了。
  这个消息越来越清晰,最后,罗丰在县政府工作的哥哥确认了这消息。罗丰说他哥哥是极小心的人,不是确实的官方消息不会乱传。
  周末妮给何建荣打电话,何建荣第二天就到凤林镇了,直接把周末妮接进城,要她先进城散散心再说。
  科技园的项目没有了。周末妮一路上念叨着这个。
  在凤林镇镇郊有一片矮矮的小丘,一向长着杂草杂树,一年多前政府征了那片地,准备建一个科技园区,说是由省联合一些大房地产商投资,到时引进一些成熟的大型企业、高新企业,以科技园区为带动点,带活整个县的经济。听到这消息后,周末妮和何建荣就打算到时在科技园区开一个咖啡店,定位比较高端的,与镇上的小品味咖啡店对应,就叫品味咖啡店,经营模式参照何建荣城里那些咖啡店,他们连投资和装修都计划得差不多了。
  这种事很正常,计划半途停掉,我们之前也有想过的。何建荣说。
  先把小品味咖啡店经营好,照我们之前的思路,经营成小镇咖啡品牌,会有巨大的空间。何建荣说。
  事情要慢慢来,你别急。何建荣说。
  如果你想开高端的咖啡店,我们可以重找地方,现在有很多类似的新开发区。何建荣说。
  ……
  一路上,何建荣想尽各种理由安慰周末妮,周末妮始终似听非听的,她一直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那种样子让何建荣没底。
  把小镇咖啡店做成品牌,开连锁店要当成理想,理想没法一下子就实现的。何建荣说,有些事情,做是要用力去做,能做成什么样是另一回事。
  何建荣感觉自己像在给员工上某种培训课,在上那些课时,他总会真诚地说一些煽情的话,从听众的目光里,他看得出那些话是有些效果的,但在周末妮面前說,他忽然感觉很可笑。
  很遥远……周末妮喃喃说。何建荣不知道她在说咖啡店的事还是在说别的,他想问问她,但周末妮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你挂心的应该不是咖啡店能不能开成的事。到了城里,吃晚饭时,何建荣说,咖啡店的事你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周末妮没有否认。
  到底是什么事?何建荣追问,他不知该给周末妮什么。
  什么事?周末妮拿着汤匙,满脸迷惑,好半天,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有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我真希望自己能爱你。晚饭结束时,周末妮突然说。
  周末妮又去了那个地方。
  周末妮不知自己怎么来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四周尽是灰蒙蒙的雾,她拼命擦拭着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不,可能根本没东西,只有灰色的雾,她不敢迈步,怀疑只有双脚踩住的地方有实地,怕一步跨出去会跌入无名的深处。周末妮张嘴大喊,发现根本喊不出声音,她在沉默里挣扎,终于筋疲力尽,跌坐在地。雾突然散了,四周有无数的路,所有的路看起来都很平顺,也都很无聊,周末妮一条路一条路看过去,看了一次又一次,她不知该选哪条路,哪条路她都没有兴趣。她闭上眼睛,随便走了几步,不走的话她会在原地呆傻的。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路消失了,周围全是各种各样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日子里经常用的用品,但周末妮突然觉得那些东西很怪,她不明白为什么需要那么多东西。有声音告诉周末妮,东西可以随便拿。周末妮不想拿,她嫌麻烦,只要好好呆着,她什么都不需要。但那个声音告诉她,一定得拿,就算拿一样也好,拿了一件东西才算拥有,拥有才会踏实,她才不会消失。周末妮伸出手去,但她的手很迷茫,她大喊,我什么都不要……
  周末妮惊醒过来,刚刚一愣神,又去了那个地方,近来她越来越频繁地出神,将自己陷落在那个地方。对那些路那些东西,她没兴趣,更让她恐慌的是,对咖啡店的事,她也渐渐没了兴趣,她努力关注咖啡店,但越努力越容易分神。
  除了罗丰,店里其他几个人也察觉到周末妮的怪异了,但没人敢跟她提什么,她不是无动于衷,就是焦躁不安。她在城市和小镇之间频繁地来往,在小镇呆了一段,说呆不下去,进城呆了一段,也觉得呆不下去。但不管在城里还是在小镇,周末妮都喜欢呆在房子里,呆住了就不愿出门。
  为了分散周末妮的注意力,何建荣曾提议和周末妮开一家点心店,专门卖周末妮做的点心。周末妮做点心的手艺一绝,她对很多传统点心做了改进,还自己研究出很多新点心,她在点心店工作时,就是因为这个被老板看中,当了店长,拿着不低的奖金。也正是因为这手艺,她才认识了何建荣,两人才走到了一起。何建荣的意思,开一家特色点心店,不用太大,点心都是自制的,外面买不到的,所有的点心可以自己命名,同属周末妮创的品牌,做成极有特色的小店,不比咖啡店差。何建荣拉周末妮四处看店面,造店址,和她商量点心的包装风格,主要顾客定位,价格定位……
  周末妮说何建荣的提议很好,这样的点心店可以开得很特别,大城市里什么都太多了,就需要特别。但周末妮说这些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何建荣看得出,她没有真正听进去。
  何建荣开始暗中给周末妮找医生,他需要找到一个信得过的好医生,以朋友的身份和周末妮接近,“自然而然”地为周末妮诊断,再想办法骗周末妮吃药,或许可以放在何建荣做的点心里——周末妮曾教何建荣做过不少点心——周末妮极排斥看医生的。   但何建荣没来得及做这些。
  周末妮走了,服下大量的安眠药。某天小品味咖啡店关店后,她从宿舍跑回去,躺在包厢里,服下了安眠药,胸口放着事先写好的遗书。周末妮说她自己愿意走的,她不知道有没有另一个世界,但她想离开这个世界了,跟任何人无关。她选择这里,是因为她喜欢小品味咖啡店,她希望自己的事限于咖啡店内几个人和家里人知道,千万不要扩散出去,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小品味咖啡店要继续开下去。
  何建荣来了,把罗丰他们都赶出去,在咖啡店门上挂了块牌子:修理电路,暂停营业。他守着周末妮在小品味咖啡店呆了一天,夜深的时候,他用车将周末妮和她的遗书带回了家,还带去一张数目很大的银行卡,告诉周末妮的家人,这是周末妮这些年积下的,让家里建一座三层小楼——这是周末妮经常念叨的——按周末妮的交代,丧事安安静静地办,对外只说她是生病去世了。
  罗丰在房间里呆了几天,把他和周末妮相处的细节编织成一条极长极长的路,他顺着那条路,极慢地走了一遍。他惊恐地发现,跟周末妮相处的日子,是他生命里唯一有热情的日子,就算他面对最心爱的漫画也只有喜欢,还没有真正的热情。他害怕,以后的他再不会有那样的温度。他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无所谓是最轻松的,但他突然抱住脑袋,号啕大哭起来,哭了很久很久。
  小品味咖啡店继续营业。开始的一段日子,罗丰没去上班,其他几个人也没喊他。那天他自己来了,其他人没做任何反应,好像他每天都来上班的,一向很正常。何建荣没有再来,但定期派一个人来,打理咖啡店的账目,料理进货的事。在工作上,对店里的员工来说,没什么变化,就是换了个老板,事实上,之前他们就知道咖啡店是何建荣投资的。
  小品味咖啡店和往常一样,生意稳定,几个员工照常上班,但咖啡店内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压抑,像极淡的烟,像影子,在店里几个人四周缠绕着。他们极力不去注意那种感觉,但只要店里的顾客稍稍少一点,他们就被这种感觉兜头罩住。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月,除了罗丰,其他人都慢慢淡忘了周末妮的事,那层阴影渐渐退去,他们很高兴小品味咖啡店恢复了原来的感觉。这时,陈老板来了,告知他们,何建荣已经把小品味咖啡店转让给他。
  陈老板分析了,小品味咖啡店店面很不错,金岸广场附近将要建商品小区,附近的街道也都重修了,他对咖啡店的发展前景挺乐观的。
  最初的惊愕过后,几个年轻人很快平静下来,只是换个老板,店变成陈老板的也一样,仍是他们打理,仍是原来的小品味咖啡店。
  你们还有几个月时间,要各自准备一下。陈老板说,找好退路。
  什么意思?几个年轻人不明白,按陈老板的意思,盘下店面后,仍经营原来的小品味咖啡店,模式不变,而他们几个该是最有资格的,陈老板不继续雇佣他们?
  这是何建荣特别交代的,小品味咖啡店转给陈老板后,原来所有的员工陈老板都不能用,全部要请新人。为了这个要求,何建荣宁愿降低铺面的转让费。
  何老板没说为什么,我也不好问。陈老板对几个年轻人抱歉地耸耸肩。
  不过,何建荣给了几个员工三个月的时间,他让陈老板传话,这三个月小品味咖啡店完全由他们打理,他不收租金,赚多少算他们的。
  何建荣原来的手机号已经作废,罗丰他们几个再次请求陈老板给何建荣的新手机号,陈老板不肯给,说已经答应过何建荣。
  坏了,我们交给何建荣投资的工资!罗文浩第一个想起这个。
  罗立城手往桌子上一拍,他想把我们的本金奖金都吞了!
  几个年轻人在小品味咖啡店工作几个月后,何建荣提了个建议,让他们每个月把七成工资放在他那里,由他替他们投资,可以入股小品味咖啡店,也可以入股他在城里的咖啡店,他会看情况安排,每年的分红累积至本金里,直到他们以后要办什么人生大事需要,再一次性跟何建荣拿。几个人同意了,他们都是镇上的人,吃住在家,家里条件都还过得去,不需要他们添补什么,平常除了自己那点爱好,几乎不花什么钱,工资积着让何建荣投资是最轻松的。每半年,何建荣会给他们一个数目,让他们知道赚了多少,本金累积多少了,每次数目都令他们很满意。
  几个年轻人相信罗丰和周末妮,连带着相信何建荣,何况,小品味咖啡店堂堂皇皇放在这,且不是租的,而是何建荣买下的,就是说,他和周末妮有产业在这,这让他们安心。因此,当初也就是那么口头一说,竟没写什么书面上的协议,一切由周末妮见证。
  现在,周末妮走了,何建荣玩失踪。他们算了一下,两年多工资的七成,加上投资后得到的分红,数目比他们想象的还大,没想到不知不觉已经积下这样一笔钱,现在说没就没了。
  羅丰去周末妮租住的地方找,何建荣每次从城里来都住那里。找过了,房子何建荣早已退租,现在是别人住着。几个人在小品味咖啡店坐了一夜,决定进城,何建荣在城里开的几个咖啡店他们都去过,他们相信在那些咖啡店肯定能守到何建荣。
  小品味咖啡店关闭几天。
  罗丰他们几个守到了何建荣。见到他们,何建荣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直接将他们引入包厢,还让人送上最好的咖啡和点心。罗文浩要开口,何建荣挥了下手,说,先喝咖啡,或吃点心,感受一下我的咖啡店。
  你把小品味咖啡店卖给陈老板了?罗立城问。
  何建荣点点头。
  让他解雇我们?罗文浩接着问。
  不是让他解雇你们,是让他不雇你们,之前是末妮雇的你们,你们什么样子我太清楚了。何建荣喝着咖啡,说,我也算好心提醒他。
  我们的工资都在你这里。罗文浩说,现在我们想拿回来,做别的投资。
  何建荣没出声。
  近三年来,我们大部分工资都在你手上。罗俏敏说。
  罗立城说,还有每年投资所得的分红。
  罗绮玲说,我们重新找工作需要这笔钱。
  你们说钱在我这,有证据吗?何建荣淡淡地笑笑。   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表情不对头了。最后,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罗丰身上,当初他们四个信的其实是罗丰。
  我们当时说好的,末妮也在的。罗丰说,你不差我们那点工资。
  何建荣不出声。
  说严重点,这是诈骗。罗立城说,我们可以通过法律手段……
  法律手段?何建荣笑,很好啊,你们可以找律师,当时末妮作证的?有吗?末妮留下什么证据了吗,纸质的?录音?我拿你们的工资投资到哪里,怎么分红的?你们有了解过?有参与过?有记录过?就算有记录,有合法的证据?
  几个年轻人有些蒙。
  难得主动起来了,还想找律师,很好。何建荣挥挥手,希望你们动作快点,拿出点实际的动作,对了,律师费可要备好。还有,多用点心了解一下,哪个律师比较有本事,可以打赢这场官司。
  你太过分了,罗绮玲生气地说,连我们那点工资都贪。
  罗俏敏说,亏我们那样相信你,才会没写什么纸质协议,我们是因为周末妮姐姐……
  别提末妮!何建荣将咖啡杯往桌子上一顿,猛地立起身,指着几个年轻人,你们还有脸提末妮……
  何建荣变得很怪异,滔滔说起来,好像他刚刚喝的不是咖啡而是酒。
  何建荣说是他们几个害死了周末妮,他们冷酷无情,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尊重周末妮的争取和努力,不理解周末妮的理想,他们一次次伤害周末妮,让周末妮失望,最后绝望。周末妮选择在小品味咖啡店走,就是因为她失望透顶了。何建荣让罗丰他们不要装无辜,不要认为周末妮真是自杀的。周末妮是生病了……
  何建荣陷入了沉默,包厢里很久没人出声。
  后来何建荣走了,离开之前,说他不稀罕他们那点小钱,但要不要还,什么时候还,要看周末妮的意思,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他们的意思不要用嘴说。
  几个年轻人不明白何建荣的意思,但何建荣不再说什么,挥挥手走了,等几个人回过神,何建荣已经不见了。他们在城里又守了几天,在何建荣的几个咖啡店之间跑来跑去,再没遇到何建荣,咖啡店的员工也不肯说。
  几个人谈了半夜后,决定先回凤林镇,看得出何建荣确实像在赌气。回到凤林镇,他们围坐在小品味咖啡店里,发呆。他们就这么回来了,得了何建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周末妮的意思,周末妮不在了,还能有什么意思,他们自己的意思,他们的意思何建荣还不明白吗,他是故意刁难的。几个人对何建荣生起气,更对自己这么轻易回来生气。他们陷入长久的沉默,慢慢地,他们意识到真正生气的不是这个,不,甚至不是生气,而是愧疚,生气只是为了掩盖愧疚。
  他们不得不承认,对周末妮是有愧疚的,这份愧疚原本藏得很好,封存在心里某一角。对于周末妮的事,他们一直有着很合理的解释,周末妮一向想得太多,绷得太紧,最后得了病。何建荣把这个角落掀开来,他们看到某些不敢面对的东西。他们明白了,对周末妮的愧疚让他们不敢对何建荣缠得太紧。
  在小品味咖啡店坐了一夜,清晨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落进店里,几个人吓了一跳,才意识到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还开店吗?罗俏敏问。
  这是个极简单的问题,却把几个人问住了。
  能不开店吗,他们无法想象,近三年来早已经习惯了。开店?现在的店还是小品味咖啡店吗?他们要怎么开下去?
  末妮会希望我们开店的。罗丰突然说。
  罗丰的话一出,几个人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似乎有些明白何建荣的意思了。
  只有三个月时间。罗绮玲喃喃说。
  几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羅丰绕咖啡店走了一圈,说,我们给小品味想想法子,末妮一直希望我们有什么新主意。
  十天后,小品味咖啡店重新开业,咖啡店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整个大厅装饰成一个场景,像某个游戏场景,但又有剪纸,有绿色植物,有漫画,有木雕,看起来又浪漫又怪异,但很新奇。小品味咖啡店的几个包厢也装饰过,每个包厢一个主题,罗丰他们几个每人负责一个包厢,按自己的喜好装饰、布置,结果出现了剪纸、漫画、木雕、游戏和多肉植物五个主题的包厢。
  重新开业那天,小品味咖啡店搞了一个活动,叫主题咖啡,宣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主题和品味,希望顾客能在小品味咖啡店里找到适合自己的主题,若找不到,也可以留下意见,说出自己喜欢的主题,小品味咖啡店会选择几个进行装饰,还有几个包厢等着顾客的意见。
  小品味咖啡店在镇上引起小小的轰动,特别是在年轻人中,很多年轻人专门到小品味咖啡店体验各种主题,记下他们想象的主题。
  连续几个月,小品味咖啡店运营得很好。罗丰留下了很多视频,他将那些视频整理了几份,一份放到周末妮的坟前,一份自己存着,一份寄给何建荣。
  三个月很快到了,最初的新奇之后,小品味咖啡馆的生意回归到之前的状态——之前比较不错的状态——可以说,小品味咖啡店仍经营得挺好。
  第三个月的营业额算出来时,几个人围坐在桌边——这三个月,他们学会自己进货,自己理账目——是有那么一点得意的,除了正常的工资,再扣去何建荣没有收取的铺面租金,每个人还可以得到不差的分红。
  咖啡店这样开下去不错的。罗文浩说。
  没人应声,他们抬起头来,在彼此的脸上看到某种茫然。主题咖啡店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再说,陈老板很快就要接手咖啡店了,他们都得离开,或许何建荣会改变主意?然后呢,继续留在这里工作,像以前那样,但他们觉得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罗丰起身,走到窗前,他看到周末妮,立在窗外远远的地方,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罗丰想问问周末妮,这几个月他们算不算做成了一件事,算不算有过一点火苗,虽然他不知有没有办法将这点火苗保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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