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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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就是在那天。
  那天,我跑到西四环看影展片目:《超新约全书》。
  情节设计天马行空,那种想象力,长期在自由里才能养成那种百无禁忌的天真。当住在普通三居室的小女孩伊娅,抱怨她的父亲是上帝,唯我独尊,不考虑任何他人情感和意见,他暴虐、自私,喜欢给陌生人制造悲剧的时候——观众没想到,这位穿松垮背心、邋遢格子衬衫和家常裤衩的大叔,竟然,真的就是上帝本尊。
  上帝靠一台电脑和横行霸道的作风统治世界。伊娅决定改变运行的法则,在她通过滚筒洗衣机抵达人间之前,小女孩擅闯父亲的禁地,把每个人的死期通过手机传送给它的主人。刚开始,接收信息的人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很快预言验证:还剩下半分钟寿命的人绝对活不到一分钟。有人发现自己的人生还有漫长的余数,高龄才会离世,于是成为无畏的挑衅者:他毫无保护地从高楼往下跳,砸死的是路人他活着;他从火车上往下跳,正好有盛满面粉的运输车经过;他从飞机上往下跳,落在另一架飞机宽阔的翅膀上;除了偶尔外伤,或者脖子上围着用于恢复功能的颈圈,他无损。当人们知道自己的死期,胆怯的劳作者不再被束缚,忠诚的婚姻受害者不再挣扎,自由就像垂到嘴边的果实那样到来了。
  死亡,在这个世界如此自然,就像随手翻开的是一张带花色的纸牌。我们甚至可以挑衅上帝,但必须臣服死神……他有一双喜怒无常、暗杀者的眼睛。
  我所在的影院,位置偏西,离北京的火葬场近。看电影的时候,我毫不知情,当时他身体的气息是否已经散尽?当我跟随剧情笑着,吃爆米花,喝带气的苏打水——我不知道,与此同时,一个二十年前撤离我生活轨道的朋友彻底失踪,他的五官已经消失在自己的躯体腾起的火焰和烟雾里。他从一粒目力难辨的受精卵,变成一个有体积的受难者离世,用了整整四十九年;而摧毁一个成年男人的206块骨头、639块肌肉、32颗牙齿、10根手指和10根脚趾……摧毁和消灭这些,只需要短短二十分钟。他没有剩下什么,除了散落的骨块和灰烬。消失了,他黝黑的皮肤、宽阔的鼻翼、草食哺乳动物的眼睛。
  二
  当接到小夜电话,我颇为意外。
  她第一句话开场白是:“我是屠苏的初恋,也是他的合法妻子。”声音几分强硬、几分委屈,然后是长久的停顿和哽咽,是令我错愕的颤抖着的呼吸……我不敢肯定,对方压抑的是哭腔还是一腔愤怒。我懵了,从没遇过这种情况,她像是处于弱势的正室打给行市见涨的小三,既有委屈,又带着示威的意思,像在进行一场并不恰当的投诉。
  我控制住疑惑,也控制语调以便传递友善,询问怎么回事,并解释说我与屠苏,既无恋爱前史,又无后来的暧昧纠缠,除了中间打过一个短暂电话,我们二十年来断无联系。
  小夜说,不必澄清,屠苏和我的关系她相当清楚,她只是来通知我一个迟到的消息。半个月前,屠苏独自死在深夜的办公室,猝死病因不明。追悼会恰恰安排在我看《超新约全书》那天,当我为编剧的构思击节叫好之时……他被火化,灰飞烟灭。
  来不及消化突如其来的噩耗,我发呆,不知怎么跟小夜交流。挂了电话,我沉默,长久盯着窗外,没有任何痛感。我为自己的平静感到好奇和羞愧。时间,停了。直到一只皮毛松散、形色俱厉的玳瑁色野猫,穿过阳台,纵身跳入冬青灌丛……我忽然难以自控地流泪。
  三
  二十多年前,我做儿童文学编辑,业余写作,写得也业余。
  早于屠苏,我先认识他的几位同事。他们或公开写小说,或暗地写诗,这些在政府机关的年轻公务员,热情洋溢,并未被训诫为官僚制度下的庸吏。大家偶尔交流,不算密切,但关系融洽。我还为其中一位介绍过女朋友,可惜双方相处寡淡,很快分道扬镳。好在大家年轻,对爱情和婚姻心怀向往,但这个年龄,它们更靠近束缚而不是安慰。
  见人之前,我最先见到的是屠苏的信。字迹清秀,他的表述清晰又克制,让人感到出色的文笔和教养。屠苏从同事那里读过我的作品,希望结识,聊聊文学。他把信直接寄到我的工作单位,越过他的同事——屠苏没有跟谁索要我的地址和电话,也没跟谁打招呼。这封漂亮的信,这个空降的高人,令我好奇又敬仰。
  我按屠苏留下的号码打了电话,他说话沉稳,却有中提琴的胸腔共鸣。据研究者发现,刻意压低嗓音会使说话者听起来更强势,而拔高声调则削减一个人的权威程度。屠苏的音量不高,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总像感冒刚刚开始的样子,给人信赖感,同时又带有让人动心的柔弱感。他没有通常难以克服的口音,应当从中学就开始坚持使用普通话、并在北京生活数年中不断校正自己才可能有那么清晰的吐字,不过从温和、缓慢的语速里,还是隐约听出几丝南方地域痕迹。
  忘了电话里聊了多长时间,我随后写了一封其实是模仿他行文风格的回信——九十年代,人们还保留写信传统。鸿雁传书,相见恨晚。
  屠苏温良淳厚,细腻体贴,有一双草食动物般微微湿润的眼睛。屠苏其他的优点被我随后发现。善良。聪颖。博学。专注。他内向安静,不饶舌,却是一个极好的谈话对手。屠苏毕业于北大,受到扎实的学术系统训练,加之阅读涉猎广泛,我们虽然年纪接近,但在许多方面他都堪称我的师长。是在屠苏的指导下,我认真拜读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的作品,而不是把他们仅仅当作外国文学史里略带拗口的名字。屠苏鼓励我的文字,说有灵气,他的口气带着发现得意门生的欣慰。
  最初交往的数月,我和屠苏的联系,迅速变得比那些我早已结识的朋友们密切。他让我获益,明白自己在知识和认识上的误区与盲区。我喜欢和屠苏聊天,我们沉浸其中的海阔天空,旁听者大概觉得云山雾罩,因为内容是形而上的,抽象而不食人间烟火。我们谈文学,也谈我根本连基础都没有的哲学和逻辑。屠苏好脾气,能够忍耐对牛弹琴;对于牛嚼牡丹的我来说,则是齿颊留香的享受。
  我们都喜欢阅读,默默写作,不为博取功名,因为它能让我们探索事物的极限,包括挖掘自身的可能……写下文字,是为灵魂种粮食。写作是孤独的,永远独自面对困境,所以遇到心有灵犀的同道,格外欣喜。屠蘇新写了什么拿给我看,如果启动灵感,我就应和一篇。我根据他的行文节奏来调整自己的,乍看,珠联璧合。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影,在彼此作品里都留下了文身。沉浸在文字里,我们像两个研习武功的人。屠苏比我技艺精进,我把他当作潜在的师长。   周末,我兴高采烈地跑去和屠苏聊天,过了正点,才随便地找个餐馆吃饭。屠苏慷慨,秉承由绅士结账的旧习;可我有些男孩性格,买单时当仁不让。我平常也大大咧咧,屠苏遗憾于我不是淑女。我嘻嘻哈哈,从未想过从他的那个良。我对屠苏说:按你的要求,我再从也是个良,不如当自己的优。我们彼此都不是适合对方胃口的家乡菜,但把坐言欢,我们刻意或潜意识忽略那些可能引发的矛盾;我们盘旋半空,回避溅上大地的泥浆。有一次,在拥塞的小餐馆,邻桌的菜都快挤上我们的桌子,我低头看见遍布通红的辣椒之间,是剁碎的牛蛙,一块眼睛一块嘴巴的;然后我抬起眼皮,视若无睹,继续和屠苏谈及短篇小说的叙事技巧。从余光里,我看到邻座的酒徒:一只发呆的眼睛,半张错愕的嘴。
  四
  屠苏自称本少爷,言谈举止,有些蔑视尘俗。和他相比,我气息混浊,常感自惭形秽。其实屠苏并非优渥家境滋养出的少爷,相反,出身清苦,他是从农村底层里挣扎出来的。屠苏的脚趾分得很开,他指着凉鞋里的这对“蒲扇”告诉我,家里以前是渔民,常年赤足在波涛摇晃的船板站立,才长出有利平衡的骨架构造。屠苏与打鱼的祖辈没有隔出几代,身体的痕迹尚未随环境而改变。
  屠苏没有乡村孩子的自卑,他比常人清高。他曾是当地高考状元,据说理科成绩极其优异,只因热爱文学,才弃理从文。屠苏依然保持了出色的数理化基础与学习能力。仅靠自学,他的计算机水平几近专业,擅长组装、修理和编程。他博闻强记,研读历史、哲学、人类学、政治学。屠苏智商超群,难免孤傲。他脾气虽好,也会因对方没有及时领会自己的暗示滋生恼怒。不过,屠苏克制,很少流露。无论情感还是仕途,他都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
  屠苏告诉我,他有生以来第一个暗恋的姑娘,是他中学老师的女儿,她写诗,因此卓然不群。这段暗恋,徒劳无功,后来两人失散江湖。真正的初恋,女朋友叫七虹,大学期间以分手告终,他还写过散文,紀念那段令他心痛的恋情。我尊重屠苏的感情,偶尔也拿他对七虹的怀念打趣,说回忆和泡菜腐乳之类一样,都是借助了腐烂的力量,才产生些许与众不同的味道。
  他不够高大,我不够漂亮,作为两个皆有虚荣心的人,我们的外貌都没有达至对方的基本要求。我偏好小爸爸类型,喜欢清瘦高挑,既伤感又幽默那种。屠苏喜欢甜美淑女,最好气质上靠近南方水土。幸亏我们长得不达标,这是对彼此的适度保护。屠苏和我都心性敏感,容易在感情贸易上计较顺逆之差,影响和破坏美好的平衡。我想,上帝不会让两个心灵易损的人结成同盟,他们惨淡的结局会让神灵感觉自己的无能。尽管屠苏和我不足以引发心动,可我们的关系曾遭到尴尬的误会。
  一天晚上,屠苏和我坐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聊天,我们没有任何可疑的情绪和动作,只是没注意到时间流逝、夜色深沉。突然,从马路上方射过两道手电筒的刺目光柱。为了保障北京正在召开的重要会议,加班加点的联防队员们,五六个人组成自行车队巡逻。我第一次知道如何抓嫖,首先迅速分隔二人,询问对方名字。我觉得联防队员看到我的近景特写,立刻粉碎了预想,之所以持续质询,不过是因为启动了程序无法收场。我如实回答问题,是不想给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屠苏招惹麻烦,但内心几乎笑场,能把我当作流莺算是褒奖,行业得多缺人手,才能轮得到我这种模样上岗。荒谬的误会解除,我笑出声,屠苏气愤不已。他才不看成玩笑呢,他视为侮辱。
  屠苏缺少与异性朋友交往的经验,而我的好友以异性居多。我最为漫长和信任的友谊,是与十七岁就认识的两个高中同学。没做过情侣,可延续至今,不仅我和这两个男孩是朋友,和他们的太太是朋友,乃至和两家父母都成了朋友。所以对我来说,不存在关系上的迷惑与障碍。我愿和屠苏亦是如此终生信赖的朋友:发白齿豁,依然鸡犬相闻、肝胆相照。
  五
  我不知屠苏怎么在官样文章和文学之间平衡自己。公文,并非公共的文学,走的是文学的反途。屠苏没有表现过多的挣扎。随着交往,屠苏与我的矛盾倒是渐露端倪。
  屠苏不喜欢我穿牛仔短裤,不喜欢我笑起来肆意。我难免抵触: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得着吗?我拒不悔改,愈加对抗地穿上自己并不喜欢的夹脚凉鞋。他们单位楼上楼下有我认识的朋友,都是早于屠苏的熟人。我去聊天,难免照面、打招呼,或者约上大家聚餐。屠苏厌恶某君做派,说他整天热衷攀附,孜孜以求的,是一把主席台上的座椅和一个放大音量、伴有回声的麦克风。他惊讶于我并不反感接触某君,还谈笑风生——屠苏蹙眉:“有什么可说的呢?聊得那么热闹。”我戏言:“你觉得他拉拢关系可耻?人人都是裸生而来,如果他能结交超乎寻常的莫逆关系,证明他在这方面既有本事又肯下功夫。”我自己无意于人海竞争,但看到仕途挣扎者也能理解——人各有志,各有他的不安与不易。屠苏对我的态度是轻视的,认为我丧失原则和立场。
  屠苏对我挑剔,流露冷淡和嘲讽,我云里雾里。我追问原因,他不讲明为什么,只是怨意越来越难以克制。我们靠着美好的惯性以及隐约的猜忌,继续来往。后来,听说屠苏交了女朋友,我好奇又热情地提出和她见面,大家一起玩儿。被屠苏拒绝。他恋爱的那个阶段,假设我联络少了,他语含讥诮,说我薄情寡义;等我改正错误积极致电,他用失望的腔调说:“哎呀,怎么是你,我以为是我女朋友呢。”我糊涂、茫然又生气,不知如何相处。
  屠苏有一天突然表明,希望和我有个告别之夜,从此咫尺天涯,相见不如怀念。我习惯静水深流,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就是山穷水尽的结束。尽管不知道哪里得罪屠苏,但我年少气盛,自尊不允许我继续一段需要挽留的情谊。我当时有种直感,屠苏放弃与我的友谊,专注恋爱,投入预备状态的婚姻,似乎完成了重要的内心转变——他放弃悬谈理想,决心务实生活。我所代表的一切,和屠苏的未来都是不兼容的。
  最后的见面,屠苏在我家睡了一夜。同一张床,合衣枕卧,秋毫无犯。在这个充满纪念仪式感的告别之夜,彼此气息达至耳畔,我们好像需要格外调整和校正自己的心跳。直至天明,我假装没看到他夏天薄薄的浅色裤子外面情欲的湿迹。克己复礼,他有君子之风。屠苏眼睛里含了泪光,对我说:即使终生不再相见,在心理上,你是我一辈子或明或暗的情人。   与小夜七年的婚姻质量,别人不得而知。实际情况是,小夜没像当初许诺那样,给屠家生下孙子,也没有帮屠苏大展宏图,她宣称的富足在婚后呈现的更是负数。除了帮屠弟弟调动成功,小夜对屠苏一家毫无建树。似乎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屠苏活着的时候,小夜无法在北京自谋生路;屠苏离世之后,小夜无法返回家乡重振旗鼓。怎么看,她都像是寄居在屠苏身上的拖累。如果說,出身贫寒的屠苏希望借助婚姻,实现飞黄腾达的梦想;当他后来发现,小夜并非神通广大,屠苏是否再次涌现悔意?
  十七
  许诺中的前景,就像孕育中的胚胎不翼而飞。小夜当年说未婚先孕,后来不了了之。可小夜告诉我,婚后数年她才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艰难怀孕,是果核谩骂,使不堪骚扰的屠苏要求小夜流产了胎囊。每次,胎儿都是戏剧性地怀上,又戏剧性地消失。
  明慧不希望屠苏再要孩子,可能是想保护本已受伤的女儿不要再失去想象中的父爱和利益。屠苏直接告诉过明慧,不会,因为“嫌小夜脏”。何出此言,是编造吗?究竟是愤怒的明慧编造了一句狠话来安慰自己的创伤,还是即将恩断情绝的屠苏顺嘴说出一句重话来取悦前妻以息事宁人?
  屠苏曾有一次对果核说:“爸爸心里苦。爸爸错了,可爸爸回不了头。”是否,屠苏终于看穿小夜的品性?是否他已觉醒,尚未泯灭的良知,使他难以在一个所谓美妙其实丑陋的感情关系里支撑着自己去日复一日地耳鬓厮磨?是否他经不起第二次失败,他丧失了再次激流搏击的勇气?多情又骄傲的屠苏,前路已断,他只能继续前往悬崖。
  离婚时各有交代,屠苏对明慧的嘱咐是:“照顾好孩子,把她交给你放心。”明慧对屠苏的嘱咐是:“好好生活。”离婚后联络很少,屠家找她办理丧事,明慧才得知屠苏平常都住办公室,他只在周六回家一天,周日就回单位。屠苏离世前,是清明节的三天假期,监控录像显示屠苏只身一人,住办公室,活动半径仅限于周边百米。屠苏孤独,他给自己过了一个清明节。明慧疼惜这个自己往日珍重的男人,伤感地说:“当初答应我‘好好生活’,他没做到。”
  被明慧称为“低级错误”、被同事概括为“自作自受”的第二段婚姻,究竟带给屠苏什么?明慧所言的细节,难以置信。可若非实情,一个以虚构为职业的小说家都很难捏造。当父母要把屠苏骨灰带回老家安葬,小夜提出,骨灰分成两份,一半带回去,留下一半放在北京。她关心的是丧葬费用如何分配。如果说小夜忙于洗印屠苏与名人的合影,我能理解,可一个沉浸悲伤、自称准备殉情的弱女子怎么还有心思顾虑别在丧葬费上吃亏?连我这个外人都不忍屠苏尸骨不全,小夜怎么忍心提议把骨灰一分为二?还是明慧想出办法,说果核作为唯一的骨血,为自己的父亲在老家买好墓地,不用出资的小夜才放弃对屠苏的善后构想。这让我有了奇怪的联想,《圣经》里所罗门王的故事:两个母亲都说自己是婴孩的母亲,难分真假,于是所罗门要把婴儿劈成两半;只有不忍自己的孩子被一分为二的,才是真正的母亲。
  明慧的惋惜与难过,让我觉出她对屠苏的留恋。她说,当初并不富裕的屠苏曾给过自己特别像样的婚礼。屠苏问过明慧恨不恨自己,毕竟前妻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他。明慧不恨,她对屠苏甚至是感恩的,被挫折历练,她才因此发现自己的潜能。当初离婚的重要理由之一,屠苏说:因为明慧离开自己能活,小夜不行。
  明慧果然活得不错,事业和职位胜过屠苏。除此之外,令她真正骄傲的是女儿。明慧希望果核拥有良好的性格与教养。孩子恨过爸爸,她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被屠苏忽略和冷落,好在并未产生致命的破坏性。她绝非小夜形容中满嘴脏话、热衷暴力的混混儿。明慧说:果核优秀,情智双商都高。学习成绩出色,处事冷静清醒,超乎年龄的早熟早慧,出色的管理能力和人缘使她一直担任班长。我禁不住夸孩子“厉害”。明慧说:“有一种厉害是做事果断,有一种厉害是性格强悍,很幸运,果核属于前者。” 明慧并非只看分数,她训练孩子的综合能力。果核放学早,作为单身妈妈的明慧不能天天请假接送,所以果核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班级里最后离开的孩子。小学和中学,她一直在各种兴趣小组里等待迟来的妈妈。奥数。书法。诗歌。英语。朗诵。围棋。小提琴。柔道。缺少父爱,果核并没成为问题儿童,相反,她是耀眼的天才少年。
  ……扑朔迷离,明慧和小夜的版本,到底哪个更靠近真相?
  十八
  小夜早从职场退役,据说与身居领导要职的男友分手,导致她无颜过去的社交圈,人际关系都斩断了。丧偶的小夜,孤孤单单。她与屠家关系紧张,无法跟法律意义的亲人们在共同语境下回忆屠苏,她无法找到专注而仰慕的倾听者。小夜以为我暗恋过屠苏,必有锥心之痛,所以能在一起谈、配在一起哭。我的表现,让她失望。
  二十年来,屠苏生活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我想不明白,屠苏一把年纪了,怎么会想起来读博,而且是和中文专业不相干的教育学博士。工作本身繁重,屠苏不得不像高考学生那样刻苦,抓紧每分每秒,夜以继日地苦读。屠苏在职读博期间撒手尘寰,小夜说自己正积极活动,为他争取学位证书。我诧异,小夜怎么能想到给未及答辩的亡故者申请学位呢?人都走了,要这个证儿有什么用?我隐隐地恨这个证书,如果不是为此拼命,年近半百的屠苏何苦有家不回,孤独地死在办公室?
  除了证书,小夜还想在寺院供奉永生牌。当屠家想利用儿子分房子、票子和车子时,是她为屠苏操办后事种种。小夜话锋一转,启发我:“你,不该为屠苏做点什么吗?”她明确表示让我写纪念文章,以后想给屠苏出版一本回忆专著。想起屠苏,我会难过,但我不是那种众目睽睽之下的哭泣者。我无法立即加入缅怀者的合唱,不仅因为难以在镜头下分泌眼泪,还因为,我只写自己眼中真实的屠苏,直言他的优点与弱项,无法歌功颂德,恐怕不能按小夜要求的为屠苏增加赞美的重量。小夜同意我的态度,但事与愿违,她难掩遗憾。
  仅仅一个下午的短暂相处,我和小夜因屠苏而建立的临时情谊已呈现败坏的迹象。我从小夜的谈话里不断提炼出另外的内容,离她所需要的安慰越来越远。我克制出的温和语感,其实是在用强力压缩怀疑。我们都明白,彼此印象欠佳,对方不是自己欣赏的类型。与小夜告别,她逆着路灯的光照。我们的身高落差很大,面对面站立,我再怎么调整,也是俯看小夜的角度……近于,低看的角度。我们语气友好,掩盖敌意。因为屠苏离去的余温,我们坚持着,把耐心用到说再见的时刻。   想不清楚,屠苏为什么钟情小夜。尽管明慧说屠苏悔恨,可屠苏与小夜每天打一个电话,微信也频繁,似乎爱意绵恒。厌烦购物的屠苏,津津有味地在淘宝网挑选各种衣裙,一一截图发给小夜,根据回馈的意见买来送给小夜。看起来,她是他的公主。
  即使情侣间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亲昵,我还是诧异,他们彼此使用昵称之外,还用叠字指代物品。什么睡觉觉、洗腳脚之类,并非情色暗示,就是直接的低幼语言。屠苏热衷自拍,让我意外,尤其自拍照竟然经过美颜。微微发福的屠苏,在调高的亮度下,有着异样的唇红齿白腮粉。也许,屠苏使用的是小夜退役的二手手机,照相会经过自动修饰。因为小夜主动邀我合影,她的相机不是那种简单的美颜处理,而是加了雪花。坦率地说,屠苏的美颜自拍像经过不自然的敷粉,给我隐隐的不祥之感……有点,像殡仪馆里的化妆。
  十九
  没见屠苏最后一面,我如鲠在喉。
  屠苏骨灰葬回老家,我决定专程去墓地拜祭……是怀念,更重要的原因是怀疑。因为小夜而焕然一新的屠苏,令我如此陌生。我对小夜态度矛盾。一方面,有所抵触;另一方面,我没有抚慰亡友之妻,反而不恭,多少让我愧悔。我自责。是否,屠苏不告而别让我不知迁怒于谁,转而指摘小夜?我想,如果不是小夜乖谬的表现,我可能终生默默缅怀屠苏,而不会远赴千里寻找答案。
  我不愿向小夜索要屠家的地址和电话。小夜说,屠爸爸给邻居鱼塘下毒,屠妈妈唯利是图,屠妹妹从业风尘。她明显防范我与屠家接触。即使小夜给了联系方式,他们之间裂隙深重,屠家恐怕对我也不会有好脸色。
  我决定找明慧帮忙。
  屠苏走了以后,明慧和果核一起去参加追悼会,鞠躬,送别。多年不见,她发现婆婆穿的,还是自己当年买的旧衣。明慧希望公婆体面,不能破衣烂衫地去见儿子最后一面,所以去商场给他们买了丝棉袄。
  明慧说,婆婆是以童养媳的身份被娶进门的,没有文化,但她具有农民的朴素与诚恳。婆婆几次向明慧道歉,说儿子对不起她,如果不嫌弃,愿意终生把明慧当作女儿看待。明慧对屠妹妹的评价大相径庭。她说,屠妹妹刚上初中就辍学,为了供养考入北大的屠苏,妹妹小小年纪就起早贪黑,干最苦最累最重的农活。屠妹妹在艰难、颠沛与辗转中,婚姻也受挫。尽管受文化程度和接触环境所限,屠妹妹有自己的局限,但她善良、耿直、天性纯净,不仅不犯泼,还特别重情义、讲道理。妹妹有承担,是个女汉子。屠苏有所亏欠——妹妹舍得用自己青春期的血汗浇灌屠家,才有屠苏的进步。
  与屠家关系良好,明慧很容易联系到在外地打工的屠妹妹,说明我的心愿。此前,趁着学校放假,明慧已带着果核前去祭扫。明慧说:“让妹妹陪你,说话方便。老人伤心,就别通知他们了。再晚南方就入冬,没有暖气,你住不习惯,容易感冒,还是早去早回吧。”
  她的体恤,令我感动。
  二十
  临出发,我才知道,要去省会。屠苏的埋骨之地,不在我原来认定的鼓城,两地相距二百多公里。由于城市体积的几何膨胀,吞食许多村庄和荒郊野郊,失去土地的屠家现在生活在省会郊区,看起来像被纳入城市户口,只不过还是农民身份,没有医疗和退休金的保障。
  那个我印象很深的地名:鼓城,屠苏只是在那里读书。就在鼓城中学,他初识小夜。情窦初开,青梅竹马——这些成语如果越出字典,吉凶未卜,不一定值得回味和歌颂。就像书本里真理的等号,从来不是现实中笔直的路。屠苏从鼓城中学考入北大时,小夜只是一场没来得及发酵的无痕春梦。基本能够确认,小夜的爸爸当年是教过屠苏的学校老师,至于小夜声称爸爸是大学教授,不知侥幸落实了哪类知识分子政策。屠家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小夜父母,大概只有屠苏见过。
  十四五岁的屠苏,已在远离家乡农村二三百公里之外的地级市鼓城独自求学;换言之,青春期之后的屠苏,家人并不了解,因为相处时间很少。但屠苏并非孤雁,他有亲情的关爱。屠苏排行老二,有姐姐和弟弟妹妹,但他的成绩出色,全家集中财力,把所有赌注都放在他身上……屠苏凝聚着整个家族播种到远方的希望。
  屠苏感恩虽感恩,但不喜欢父亲的武断和急躁。他温和的好脾气,因为,他潜在而强烈地要求自己,走向父亲性格的反面。屠苏明显与家中女眷亲近,念及妈妈和妹妹,深怀牵挂。只有一个妹妹,可屠苏跟我提起从来都说“我的小妹妹”,叫名字也用昵称。屠苏梦想着,她由于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当我得知妹妹因他辍学,才知道屠苏的惦念里包含着愧疚。
  屠妹妹电话里的声音大,和屠苏相反——因为耿直豪爽的性格,也因为打工留下的后遗症。她原来做零件组装,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她从来不因加班抱怨,反而欣喜,加班有加班费,累点不算什么;而且加班时被钉在岗位上,出不去,就不用花一分钱。缺点是眼睛越来越看不清,尤其装耳机零件,尺寸太小了,很毁视力。眼睛不行了,她就调到包装车间,噪音大,说话得嚷。屠妹妹大声跟我约好时间和地点,为了哥哥,她难得请了事假。
  不年不节,中途回家的女儿让父母诧异。了解情况以后,屠苏父母执意要我去家里坐坐,然后陪我一起扫墓。
  二十一
  屠苏父母住的像是回迁小区,旁边还有零星菜地。楼房简易而实用,空间小,但一室一厅够老两口住了。
  屠家人就是想象中的朴实样子,我没觉出交流障碍。屠苏长得像父亲,尤其草食动物的眼睛和微卷的头发,还有体型。我偷偷猜想,如果屠苏有晚年,也许就是这个模样。屠苏妈妈戴着套袖——无论在家、出去吃还是上坟,她全程戴着套袖。这是多年底层劳动留下的习惯。她的手干涩,握住我,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睛。屠妹妹下夜班就赶火车,一脸倦容,看到妈妈流泪,她也难过地低了头。
  略感惊讶的是,我坐下来的第一件事,是屠爸爸指着茶几上一张放大的照片,说:“看看,你认识几个?”集体合影,三四十人的规模,站成两排,屠苏位于后排的边角位置。我的确认识一些,这些名人是报纸、电视和网络媒介上的熟面孔。这是一次大型社会公益活动,屠苏作为工作人员,参与了协调和服务工作。屠家引以为傲,这张拿得出手的奖状一样的照片镀了塑料膜,经得起来宾的手反复摩挲。这种巧合让我感慨,无论去屠苏的妻子还是父母家里,我首先参拜的,都是他履历光荣的照片。作为辅助的工作人员,这份合影的光荣,多少有点狐假虎威。再残酷一点,珍馐美味之所以昂贵,在于它的主材,至于陪衬的是绿叶还是萝卜花,不在考虑范畴。屠苏和名人们平起平坐,再像,也不过是模拟成功者。   屠苏之所以令家人和家乡人艳羡,不就是因为,他抵达了这种辛酸的成功吗?一种倚近成功的成功,到底是更像成功还是失败?还是说,来自虚荣的成功,才能带来最为真实具体的心理享受?屠苏一路攀行,以靠近这样的光荣。谁想到,在一张照片里已经与名人比肩的屠苏,梦断途中。
  二十二
  屠妹妹性情中人,爱憎分明。
  她夸明慧,聪明能干,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对小夜恨之入骨,说小夜就是罪魁祸首,哥哥假如还和明慧在一起,就不会死:“我哥瞎了眼,那么好的嫂子他不要,非娶小夜。她对哥哥没感情,只会逼他挣钱,逼他考学,逼得他活活累死。家里没有温暖,哥哥才会住办公室,发病时也没人救,我哥死得太惨。”直到葬礼,明慧她们靠近时,屠妹妹和屠弟弟依然说:“哥,你的老婆孩子来看你了。”他们依然承认这个早已解除法律关系的前妻。可能由于缺氧,屠苏的耳道和嘴唇都有瘀血般的青紫痕,屠妹妹甚至怀疑是小夜下毒所致。即使并非如此,小夜的表现也令屠家气愤——小夜竟然站得很远,害怕,不敢靠近遗体,到最后也没像亲人那样凝视过哥哥的遗容。
  这么多年,小夜没叫过屠苏父母一声“爸妈”。安葬屠苏骨灰时小夜回来,屠妹妹后来发现小夜在旅馆住宿,使用的竟是假身份证。此后小夜不再让屠苏父母进家门,她不接电话,斩断所有联系,屠妹妹和小夜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我发现,连当初怎么和屠苏重逢,小夜给我讲述的版本和给屠家的版本,都不一样:不是什么司局级的显赫男友,是同学要带小夜去听讲座,授课者正是屠苏。和小夜相逢又终成眷属的这么多年,屠苏基本不打电话回家。屠妈妈难忍想念,主动打电话过去,儿子也是潦草应对。去世前两年,屠苏根本就没回过家,包括春节和中秋节。八年时间,屠苏总共回家两次……回家就窗边抽烟,叹气,还很少说话。当小夜渲染成为坏孩子的果核有多么糟糕,屠苏沉默,退到阳台抽烟。如果说,屠苏是忌惮于小夜脸色,那么事后,单独与亲人相处的场合,他也从未替女儿辩解半句。为什么,他舍得别人诽谤自己的孩子?可以推断,小夜在屠苏面前,也会肆无忌惮地攻击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相信屠苏也不会给予哪怕是语言上的保护。屠苏怎么如此纵容小夜,到丧失原则的程度?
  得知屠苏烟瘾不小,我吃了一惊。当年精神洁癖明显的屠苏,非常讨厌别人抽烟,他连烧烤的烟味儿都难以忍受,什么时候变得烟不离手?难道,他压抑的胸膛,需要随时掩饰自己深呼吸的渴望?
  二十三
  “哥哥以后混好了,一定报答你。”屠妹妹记得哥哥语气里的怜惜和珍重。很早以前,屠妹妹遭遇困难,借过一万块钱——屠苏说不用还了。多年后,小夜阴阳怪气地电话要账。妹妹悲愤:“我借钱的时候,你还没进这个家门,那是我跟哥哥之间的事,还钱也不该给你!”妹妹伤心于哥哥愚痴,借钱的事小夜本不知情,为什么哥哥要向小夜交代?
  来往零星的电话里,屠苏也会安慰妈妈:“你不要舍不得,需要钱,跟我说。”可与小夜重逢的近十年间,他一共给过妈妈三千块钱,平均每年三百;而且屠苏和小夜一旦回家,吃喝取用都是家里的,他们分文不掏。越到后来,屠苏越一毛不拔。
  弟弟的孩子首次进京,赶上过生日,屠苏毫无表示。父母提醒,是否该给侄子买个礼物或给个红包,屠苏回避,说等孩子上学或结婚时再说吧。这是托词,屠姐姐的孩子结婚,屠苏什么也没给外甥。当年屠苏支援妹妹,同时也给姐姐一万,说姐妹公平,没想到屠苏后来也把这个秘密向小夜汇报。外甥大喜的日子,指着这个光宗耀祖的舅舅回来证婚,小夜抓住时机,要屠姐姐迅速还钱,否则不让体面的舅舅出现在婚礼现场,不给这个脸。迫在眉睫,姐姐赶紧筹款还债。一万,在外甥婚礼上趁机勒索,屠苏几乎等于要了证婚人的出场费。
  屠苏拒绝为过生日的侄子破费,屠家父母为了面子,只好扮演幕后的好人:偷偷塞钱给屠苏夫妇,让他们给侄子买身新衣服。他们照办。滑稽的是,当不知情的弟媳表示感激,小夜毫无愧色地接受美誉:“我这个人嘛,花钱大方,给孩子从来都舍得!”
  屠妹妹后来明白,屠苏交代的,是一份没有任何遗漏的黑名单。
  当年弟弟购房,屠苏拿出三万,让弟弟多买一间,留待自己回来时居住。屠苏的确回来就住这儿。小夜得知屠苏的内线情报,得知不是免费住宿,不干了,不管时隔多少年,钱总是要还的。小夜的催债电话没打给弟弟和弟媳,直接打给屠苏父母。父母为难,怕因此兄弟失和,又怕拒绝之后屠苏不得消停,他们只好瞒着小儿子,咬牙,自己还。这个故事是残忍的,夹杂着知音体的辛酸插曲。我这才知道,屠苏父母说租门脸做小生意,这个小生意是什么。他们一直卖力地捡拾和收集废品,靠这么辛苦的劳动,积攒三万,赔偿逼债的小夜。
  屠苏悉数交代,颗粒归公……无比忠诚小夜,对家人,近乎背叛。屠妈妈心疼儿子,屠妹妹替哥哥辩护,她们说屠苏太善良、太老实,耳根软,怕吵架,他的经济能力完全受控于小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最后的春节团聚,屠爸爸无法忘记那次伤心的麻将。那是与小夜结婚以后的第二次回家,也是屠苏最后一次回家。
  小夜好打麻将。初一早晨起来,见弟弟一家还没赶来,牌瘾上来的小夜让屠苏父母当牌架子,撑一会儿时间。小夜不许屠苏在桌子前面放钱,如果屠苏赢了,小夜立即把他的进项归入自己口袋;如果输了,小夜只交自己该给的钱,屠苏那份,因为门前空空如也,无法支付,无论是屠苏还是小夜就不給了。打了三圈,屠苏妈妈说大年初一,给屠苏那里也放点票子,图吉利,“面前有钱”,让屠苏讨个口彩。谁知小夜一听,勃然大怒,站起来一抽桌子的垫布就掀了麻将桌。她怒气冲冲地收拾行李,让屠苏跟着走。屠苏不知所措。唯有这次,屠爸爸对引以为傲的儿子发火,嚷了起来,骂他“窝囊”。屠苏脸色铁青,也是唯有这次低吼一声,让小夜别再发飙。
  屠爸爸因此悔意深重,最后一次见面,没给儿子温暖。我安慰老人:“您一发火,结果毕竟是屠苏留下来了;否则他走之前数年都没和家人共度一个春节,未免凄凉。”   从屠家老人的角度,如果当初没有离婚,儿子的结局比现在美满。屠家保留的旧照上:年轻的屠苏盯着计算机,年轻的明慧手臂搭在他肩上,满心的爱意与满足。屠妈妈看着看着,就哭起来。当初贪图鱼钩上的零星肉味,他们就被钩牢下巴活活钓上来,嘴角流血、浑身疼痛地摔在坚硬的地面,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平静池塘……每挣扎一下,他们的眼睛就沾上更多的土粒。
  二十四
  屠妈妈哭诉再婚以前的屠苏,是个多好的儿子。本事好,脾气好,从来没说过一个脏字。他惦记家里每个人,嘘寒问暖;后来的屠苏,变得冷淡、吝啬、没有心肝。屠妈妈说,家里没人沾到屠苏一点点的光啊。
  我承认,二十年来屠苏的作为,根本不像当初认识的那个善良的、笑起来又温暖又羞涩的他。印象中,屠苏是不计较的、温存的、慷慨的、怀恋的,变化让我想不通。当年和明慧恋爱,哪怕我是与他并无身体沾染的女性,都被他杜绝,成为清场的内容。是什么让他发生那么大的转折,果核刚刚长全乳牙,屠苏就半公开地与小夜双宿双飞,无暇责任与情分——他斩断旧家庭时那么不惜,没有断臂求生的疼痛。
  屠苏怎么会被小夜搜刮到粒米不剩呢?如果屠苏那么容易被控制,不想离婚的明慧施压为什么不管用?即使被小夜把控财政,落魄的屠苏难以给予物质援助,可他自己住办公室,有充足的时间、空间和自由,至少给妈妈打个电话并不困难,屠苏却发展到从不主动联系的程度。孝顺,在人生支出中所占比重很少,谈不上多大的利益损伤,有人甚至愿意以此为手段塑造个人的道德形象。对一个掌握财富和权力的人,孝顺非常容易完成;对普通人来说,也绝非难事。孝顺也是内心的牵挂和惦记。屠苏懒得走个形式。什么样的温柔乡,值得这样众叛亲离、头破血流?一个我只用两三个小时就觉出破绽的女人,为什么可以让屠苏焚身以火,什么样的热忱引诱着,令他如此决绝?
  屠苏性情敦厚,并不意味着,他能免除人性的计较。屠苏与明慧在一起时,还想着父母,想着照顾兄弟姐妹;和小夜在一起后,从钱到情,对其他人都没有了贡献。我隐约觉得,屠苏也许没有把明慧当作绝对的归宿,当他天涯海角觅知音,觅到小夜——他们的新家,成为唯一的利益集团。父母、前妻、女儿、兄弟姐妹,所有的责任成为对幸福的干扰。
  吃下毒糖的屠苏,脱胎换骨。找到什么样的伴侣真的太重要了,配偶可以把我们改造得天翻地覆,甚至导致灵魂的癌变。因为每个人都由复杂的元素构成,能被激发善意,也能被激发恶意。
  不过,很少见到六亲不认的爱情,主人公能从中获得真正的好处。屠苏每况愈下,仿佛被惩罚。他想追求感情的自由,却连肉体和灵魂也被牢牢捆绑。屠苏本来是在岸边观景,海拥有作为景色的大美。说自己穷困、等待被拯救的小夜,就像一块漂向深海的浮木。屠苏一开始,或许只是想把浮木从大海里捞起来。打捞过程中,屠苏游累了,还可以借助它休息一会儿,他也幻想借助木板的浮力遨游海洋。一旦深入,海是最凶险的深渊,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抱紧浮木……不停地,越抱越紧。最初接触浮木,屠苏觉得是自己在主宰命运,很快在浪涌中他难以控制;即使这块浮木是条化了妆的鳄鱼,即使鳄鱼慢慢撕咬他的肉,他也只能流血地陪伴,直到丧失最后的体力。
  哪里还有回头路?哪里还有呼救的气力?屠苏离开了陆地和海岸,离得那么远,他听不到家人的呼唤。耳畔只剩一个声音,在讲述一个因为沾血而显出胭脂红的爱情童话。
  二十五
  早晨下雨。灰蒙蒙的,像天使脏了袍服。
  我穿行雨里,买鲜花、糕点、水果和烟酒。拒绝使用塑料祭品,我要给节俭的屠苏买真烟好酒……听说他平常抽最便宜的烟。屠苏的头发微卷,屠妈妈说过“头发打鬏、银子上锈”,意思是钱用不完,都锈死仓里,可屠苏从没富裕过。屠家凑了数万元,买了中档墓地,半山坡上的墓碑毗邻而居,算是屠苏此生最为豪华的住所。
  墓碑上的照片,屠苏笑嘻嘻的,曾经茂盛的满头卷发,脱落为一层薄霜。照片上的眼睛不再浓黑,头发也是灰烬色。屠爸爸和屠弟弟点燃厚厚的冥币,同时被点燃的,还有很多张屠苏身份证的复印件,它们当初无论是什么功用,都随着屠苏之死变成废纸……浓重的烟气弥漫,渐渐,铁盆里只剩骨灰色的纸片。
  无论在生活中怎样满怀忧惧,到那个世界,他可以永久微笑,体会到久违的解脱和自由吧?根据与小夜的谈判,移骨的条件是墓碑必须署上她的名字,所以墓碑呈现出荒谬的组合:爱妻小夜率女儿果核泣立。数月之前来这儿祭拜的果核曾大哭不止,就是因为小夜,果核的童年从未体会父亲的温暖乃至存在;可现在,她被迫与仇敌的名字牢牢刻写在一起,形成堪比石坚的结盟。
  屠苏有知,听得见果核的哭声吗?还有,屠妈妈的哭声。
  她哭屠苏,说过一定给妈妈找个好媳妇,没想到找到小夜。这个近八十岁的高龄老人,提起变心的儿子,一直骂他“陈世美”。其中含义,不仅指屠苏对前妻的负情,也包含他对自己以及一家老小的寡恩。整个家庭,从父母到兄弟姐妹这么多的血本下去,换来的,是无意义的牺牲。屠苏给他们带来的苦难和骄傲同样沉重。屠苏曾带来昂贵的光荣,他们现在为此支付太多的眼泪。
  屠苏陌生得让人既不敢相认,又不忍责备,我只剩独自的悲伤。他先是在黑暗的室内,绀紫色地缩成一团;然后在黑暗的地下,烟灰色地缩成更小的一团……屠苏缩回乳婴的体积。每个人都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如何在命运结尾处告别——屠苏擅长学习,只有这次关于死亡的技能,他学习和掌握得太快,速成得令人痛楚。
  想起多年前的告別之夜,屠苏真的一诺千金啊。我以为是礼节性的“再见”,是对下次见面的约定;我以为某天还会聚首,我们把曾经的负气当作云淡风轻的玩笑来回忆;我以为是短暂的逗号,没想到,他画下曲终人散的句号。此生未见。原来是那么重的告别,是我们之间的生离与死别。我们再也无法调整和修复,年少莽撞造成的无意伤害;再也无法给予,年老沧桑而达至的理解。
  我不打伞,陪屠苏一起,淋着微凉的雨。没想到我当年写给屠苏的文字一语成谶:“说着说着,大滴的稀疏的雨就落下来……那是因为,有一个在灰云里缓慢飞行的天使在哭。”   二十六
  屠苏没有托梦,屠家谁都没有梦到过他,包括肝肠寸断、以泪洗面的屠妈妈。他们认为,这说明屠苏在那边过得很好。我在簇拥的墓碑之间观察过,屠苏不是最年轻的,目力所及,我就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但屠苏肯定算是相当年轻的,而且年轻得不幼稚,是那种年富力强、可以委以重任的年轻。他在彼岸有体力和能力帮助别人,愿他由此得到安慰和成就。屠妈妈说,家里找人算过,问屠苏在那边的情况。答案令他们欣慰,屠苏在那个世界里被前呼后拥,是个当官的。屠妈妈难得地笑了:“我儿子在这边没有什么朋友,没想到,到那边,还风光哩。”
  我也从来没有梦到屠苏。我在墓地与屠苏独自对话的时候,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愿死后有知,也许鬼魂只是透明的人类,不动声色地与我们擦肩而过。我没有梦见屠苏,因为他有太长时间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屠苏与家人同样如此疏离,见面的次数有限,他的父母甚至连做梦所需要的素材都不够。我无法作为知情者或者叛徒那样开口:小夜告诉我,屠苏在她的梦境里已往返数次。
  就让我把这算作屠苏的懂事和体恤吧。正因屠苏多年以来的疏离和冷漠,缓解了他离去给家人带来的伤痛,并且让他们能把情绪转移到对小夜的愤怒上……这样,生生撕开的创口也许没有那么疼。
  二十七
  也许屠苏的困难,远远大过他的努力和挣扎。如果说,屠苏的前半生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当他破釜沉舟,与小夜另结连理,他变得对经济越来越计较,我猜和他对自己的未来缺乏信心与安全感有关。
  他怎能不计较?清水衙役的屠苏,活得虽不至水深火热,但负担新妇,手头不宽裕。另外,屠苏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没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没有一个可以按自己心意装修并购置家具的落脚地。屠苏工作的政府部门,位置接近天安门,像是整个中国的核心,但他的购房目标,不得不一点点地以五环乃至六环之外为选择方向。他辛苦攢下来的积蓄,每次想靠近一个更为降低的目标,就被市场甩出更大的一截。在北京房价飞涨的情况下,买房成为他一生也完成不了的任务。别说实现目标了,连靠近都不再成为可能。令人绝望的是,即使放弃买房,以屠苏微薄的薪金,租房都是妄想。挤在合租的周转房里,他终身,都有寄人篱下之感。
  即使屠苏想为屠家再创辉煌,也无能为力。屠苏当然有怯懦的一面,可能被迷惑、被捆绑、被同化,然而,除非屠苏自愿当奴隶,捍卫他唯一的女王,否则他不至于事无巨细地向小夜汇报每笔大大小小的外财。他多少会隐瞒性地储存,不至于对父母滴水不漏。屠苏凝聚终身之力,也还不起父母恩情,只好抹杀和忘却。他背不动整个家族的大包袱,余力只够背起一个体量比常人还轻的小夜。所以,他对屠家所有人采取回避的办法。屠苏回避他的处境,渐渐,他回避他的良心。他说服自己,他给予家族的光荣,已将全部债务偿还。
  屠家人难过,小夜直眉瞪眼地打上门来要债,都是屠苏告知的内情。他们恨屠苏不争气,恨他心眼少、耳根软。谁也没想到更深的可能,有个更靠近可能的残酷答案。屠苏与小夜之间有着充分交流和谋划,小夜才得知幕后的细枝末节。屠苏想要回那些曾给兄弟姐妹的钱,他自己开不了口,就把数目透露给小夜。他知道这样,他既收回损失,又不丧失亲情和声名。
  唯有神,因万能而慷慨;卑微如他,因无能而吝啬。
  屠苏家的位置,恰在贫富夹层里:一边是富丽堂皇的新建筑,一边是散发排泄余臭的危旧房。自律且自傲的屠苏,多么怕沦入后者之境,中年已无多少余勇和体能的屠苏,即使只是背负小夜的包袱跃向前者,最终还是从裂隙之间掉了下去。
  二十八
  原本重男轻女的屠家,现在只剩小儿子。被哥哥的耀眼光芒映衬,屠弟弟的成长显得平凡。屠弟弟没有屠苏那么大的天赋和梦想,只要感到吃力,他就降一降工作的难度,知足常乐,随遇而安。风水轮流转,随着地域的重新划分和用途改造,屠弟弟不仅获得了省会户口,生活在城市的新型开发区,还娶了贤妻,生了好儿子。
  我喜欢屠家小儿媳,长得干干净净,是那种善良又文静的好看,不俗气。做事本分,温顺懂事,她一点不张扬,是过日子的类型。节俭归节俭,小儿媳对公婆不吝啬。在她的支持下,屠弟弟给父母买了房子。屠妈妈告诉我,小儿媳在社区开了超市,辛苦些,好在维护家里开支之外,还有不错的余额。屠弟弟一家到外地旅游,总要带上父母,小儿媳新年的时候还给婆婆买了金项链。一个女人的美好,是否可以惠及男人的命运?父母膝下承欢,儿子学业争气,屠弟弟过得顺风顺水。
  活着时的屠苏是否发现,自己在精英集聚的北京,混得竟然不如根本不起眼的弟弟?曾是天之骄子的屠苏,在弟弟面前,优越感乃至存在感也逐渐消失。他每次回家,都需要面对自己的挫败感,这是否是他不愿回家的理由?如果屠苏当初没有那么努力和出色,是否更能获得命运的垂青?屠苏走了那么远的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博取一个成功的机会。可惜他博取到的,只是一个机会,而不是成功本身。
  二十九
  给屠苏扫墓之后,我在火车站查看列车时刻表,准备买票回京。一个熟悉的地名跃入视线:鼓城。我突然改主意,决定去一趟鼓城。
  尽管屠苏离开了三十年,那里早已没有他的任何气息和线索,我还是想去看看他青春的成长地,何况到鼓城,只需一个多小时车程。高铁时代,谈笑间,就走完跋山涉水的路途;在当年,十四岁的屠苏,会不会觉得学校与故乡之间距离漫长,就像难以返回的单程旅途,他所依靠的,唯有脚下一双把自己运到远方的鞋……
  出了鼓城火车站,暮色四合。我排队等出租车,要比别的城市等待得时间更长,并非客人多,是因为出租车经常断档。每辆出租车的顶灯,都是植入广告的滚屏:海底捞火锅隆重开业;蓝魅KTV首次入驻;口腔医院种植牙现场观摩;反复二十一次成习惯、看一千遍成品牌……最强广告媒介。等候站的灯箱,以漫画形式,强调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以及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重要性。不乱倒污水。不乱扔垃圾。不在公共场所吸烟。不乱放柴草、农具。不乱贴乱涂。基础的要求,需要被宣传和提醒,这和这座三线城市兴建起的巨大广场,并不匹配。暮色渐暗,广场空旷,有刚刚剃过头的那种生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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