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冷却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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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张航海打赌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火电厂小学,所有人都觉得我这种不要命的冲动毫无意义,其中表现得最为突出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孙小兵。
   孙小兵大名叫孙大军,他身材很小,比我还要小一点,于是学校里的人都叫他小兵。起初他还会反驳一下,大吼,我叫大军,后来喊的人多了,他就习惯了,觉得自己就只能成为一个小兵,而不是大将军。我跟他关系好,完全是因为个头儿,我们生得矮小,完全不像张航海那样,人高马大,腆着一个大肚子,经常标榜“大肚子——英雄”。老师安排我和孙小兵坐在一桌儿,时间一久,两个人就熟络起来。他总是从他家的小卖部里带些散装小零食给我,这让我既开心又羞愧,我家只卖豆腐豆浆,他都不喜欢。
   放学路上,孙小兵在我眼前乱晃,叽叽喳喳地问我是不是疯了,要和张航海比试爬冷却塔。我没有理他,眼睛顺着马路望了过去。马路的尽头就是火电厂的冷却塔,一个像张航海一样的高大胖子,整天张着一张大嘴吐着白色的烟雾。冷却塔下面是我们的乐园,里面住着很多鸟,燕子、麻雀、斑鸠、喜鹊等等,我和孙小兵经常去那里摸鸟蛋,有时也会摸到幼鸟。摸到幼鸟就带到家里养起来,为此,我们没少挨家里大人的打。特别是我,我有一次把一只雏燕带回家,我妈看见了,拿着搅豆浆的大勺敲我,让我赶紧把鸟还回去,说燕子是益鸟,伤害益鸟是要遭报应的。那一勺结结实实地敲在我脑袋上,好像完全不担心我会被敲傻。在去还鸟的路上,我遇上了张航海,他一把夺走了我手中的幼鸟,然后摔向马路牙子,那只鸟甚至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我很想与他争辩,但是以往的经验告诉我,我如果多说一句话,他以及他身后的那些“小弟”,就会像摔燕子一样把我摔在地上。
   孙小兵还在我耳边说,书明,你是不是疯了,冷却塔那么高,会摔死的。我扭过头来看着他说,没事,没准张航海先摔死,他胖,落下来一定比我快。他更加着急,摔得快慢有差别吗?那么高,会死的,摔得稀碎。我轻,再说了,还有三个星期,要是我学会了轻功,就肯定能赢他了。他愣了一下,你跟谁学?对于他的反應,我心里有点沾沾自喜,他一定不知道我拜了个师父,专门学轻功。
   第一眼看见老李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他的背很驼,拱起来像一个小山包,脑袋低含着,像是被背上的山包压着一样。按说他这种身材,走不快的,可是他走得非常快。他挎着装满糖果的柳条篮子,来回穿梭于车辆之间,一连好几年,没有出过一次事。我知道,这一定得益于他的轻功。放学后,我到街上送豆腐,顺便跑到老李身边,问他,老李,你是不是会轻功?老李惊奇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说,这个你不要管,教我。老李说不行,我答应过我爹不外传,你不姓李,不行。江湖规矩我还是知道的,自家功夫传男不传女,老李就一个女儿,不能继承他的衣钵了。我说,老李,你不能这么死板,你看看,你又不能教你女儿,你这一身本事要是就这么失传了,也太可惜了。老李做出思考的样子。这时我妈叫我了,我对着老李大喊,你好好想想。老李对着我笑了一下。
   火电厂的对面有条宽敞的马路,因为火电厂东边有一个公交客运站,人流量相当大。又因为出城的高速路口就在东边不远,所以平时车来车往。人多了,车多了,商贩自然就多了起来,围绕着马路,一条带状的集市就这么兴起了,人们开始叫这条街为堵街,原名火电厂路被渐渐忘记了。我家的豆腐店就在堵街东边,离铁路只有三十多米,从1999年来到堵街算起,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每天下午五点半,正是人流量大的时候,火车从南边缓缓驶来,嘎啦嘎啦的响声晃晃悠悠的。它像是一把铡刀,横切下来,把整条马路给堵死了。东边的车想过来,西边的车想出去,都没辙,得等着,等着一列车的煤卸光,火车尾变车头,原路返回。豆腐店这个时候最忙。我刚刚放学回来就得帮着我妈切豆腐、称豆腐、算账、收钱。不忙的时候,我妈会看着我算账,虽然计算器就在我面前,可是我完全不敢碰,碰了她就拿量衣服的木尺打我,算错了也打,我的数学因此每次都考全班第一。那段时间人多,她让我用,找钱的时候她会再看一眼。我不会用杆秤,只能帮着装袋子,碰见熟人,人家根本不下车,打开车窗吆喝一声,我就得跑过去收钱送豆腐。我就在收钱送豆腐的时候跟老李搭话。他不买我家豆腐,他也做生意,挎着他的柳条篮子挨个敲车窗。多数情况下,他等来的都是冷脸,但是有孩子的父母也不介意给孩子买些糖。老李的糖很独特,和市面的大白兔、软糖、硬糖、玉米糖、花生酥等糖都不一样,看起来高级多了,包装精美,糖纸展开是一幅小人画,里面是块黑黢黢的巧克力。多数小孩儿缠着家长买的动力都不在巧克力,而在小人画。
   我算是老李的忠实顾客之一,虽然他不买我家豆腐。我每天帮我妈干活,她每天会按我的工作量给我工钱,当作我的零花钱。非常忙的时候能有一块,平常都只是五毛。老李的糖三毛钱一个,五毛钱两个。孙小兵因为家里是开小卖部的,家里人不允许他买老李的糖,所以他经常跟在我身后,他不吃糖,就看小人画。按他的说法,在他家,巧克力可以当饭吃(这句话还是有点夸张的,不过碍于他的面子,我没有指出),一点不稀罕,但是小人画他没有。这也让我产生了自豪感,毕竟经常吃他的零食,让我在面子上说不过去。我跟老李说过,我只买《大唐双龙传》的糖,由于是老客户,老李总是给我留着。我和孙小兵都特别喜欢寇仲和徐子陵,而且特别期望我们俩像他们俩一样,捡到《长生诀》,练成绝世武功,那样就再也不怕张航海了。而且可以见面就欺负他,他背后那群小弟就会自然而然地站在我们两个背后。那时候,就真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练成了那样的绝世武功,说不定我们两个也会成为大将军,再努力一下,当上皇帝也不一定,虽然现在已经没了皇帝,但是武功高总归是有好处的,最起码没人再叫他小兵,而叫他大军了。
   事与愿违,孙小兵拿着我的糖纸去学校时,被张航海看见了。张航海也在看《大唐双龙传》,但是他并没有集齐,他手里的小人画很杂,《隋唐演义》《覆雨翻云》《风云》等等,哪样都不齐,这是老李有意的,杂着给。我的《大唐双龙传》是齐的,张航海毫不犹豫地差人抢了过去,顺带把孙小兵打了一顿。孙小兵是哭着来到教室的,嘴角还挂着灰尘,两行泪在满脸的灰尘中开出两条路。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大唐双龙传》没有了。我没胆子去找张航海要小人画,即便是要了,他也会说没有,即便他说他拿了,也不会还给我。他爸爸是学校的副校长,班主任也并不会真的批评他。于是我就找他打了赌,就赌谁能爬上冷却塔。要是我赢了,他要把《大唐双龙传》还给我,而且还得让我和孙小兵一人骑着转一圈。要是我输了,我就帮他把所有的小人书买齐。    跟他打完赌当天回到家,我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害怕,冷却塔太高了,简直和天一样高,我又不是鸟,怎么飞上去?我想了很久,只有老李能救我,我得学会轻功。老李不好说话,我就从她女儿入手,他最疼他女儿了。
   老李的女儿李梦是我同班同学,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南角,挨着垃圾桶。老师曾经提议让她换个座位,但是她不愿意跟其他女生坐同桌,老师也只好作罢。下课之后,除了上厕所,她一般不会离开座位。我的数学很好,她的语文很好,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对我还算客气。我问她,你爸教你武功吗?她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说,他不会。我说,他会,只是功夫这种东西传男不传女,你也不要伤心。我从你爸那里学来了再教你,这样你也算是我师妹了。她低头继续看书,再没搭理我。我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气馁,反正放学了我可以找老李。孙小兵很想跟我一起学,我骗他说,老李说了,功夫只传给一个人,我学会了一定教给你。那样我就是寇仲,你是徐子陵,就算他张航海再厉害,也打不过我们两个。孙小兵听得热血沸腾。
   我妈是我学轻功计划里最大的障碍。五点钟放学,从学校走到家十分钟,换上衣服开始准备豆腐,然后就是卖豆腐的高峰期。那辆要命的火车会把路拦住将近半个小时,堵住的车能从这头堵到隔壁村,但是这也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老李也习惯了,他的步伐轻盈,在停滞的车流中穿梭,不断敲开车窗,一张笑脸迎上去。我得给我妈帮忙,这样我才有零花钱,老李也得工作,这样他才能给李梦交学费。这些有零有整的时间总计一下,竟然超过了一个半小时,有时要是堵得严重了,豆腐店的生意可以一直火到七点,太阳基本告别了待了十几个小时的天空,把黑夜还给这个世界。天一黑,我妈是不会放我出门的。
   老李家就在东边,与铁轨平行的马路对面的一个小平房。房子隔成两间,外边的几平米是个小门面,还是卖糖。里面我没有进去过,只看見放学后,李梦背着那个与她身材完全不搭的巨大书包走进去。那是一个我特别向往的世界,里面一定摆着一个木桩,上面两条腿,下面两条腿;木桩旁不远的地方摆着一排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拐子流星,长的短的样样俱全;练力气的石锁一定也有两对……我实在想不出老李是怎么练轻功的。难道是把石锁绑在脚脖子上走路?我看过张航海的小人画,里面好像有这么一页。我心里喊了一声糟糕,要是张航海也按着这个练,我岂不是输定了!但是又一想,张航海那个水缸一样的身材,飞起来的话得多难看。要是他还顾忌一点自己的面子的话,他一定不会练轻功。
   放学后,走至路口,孙小兵往西我往东,这时的车走得都很快,估计都是为了躲那列要命的火车。我却期盼它赶紧来,然后我就能冲进车堆里去问老李,怎么才能练会轻功。放下书包,不用我妈喊,我自觉走进隔壁闷热的豆腐坊,开始向外一点点搬运。从模具里取出的豆腐软得像水,这是我家豆腐受欢迎的原因,虽然看起来像水一样晃动,但是韧性又很足。外人都管这种豆腐叫水豆腐,管那种极厚、水分少的豆腐叫老豆腐。我家豆腐,不管是水豆腐还是老豆腐都很畅销,跟整个火电厂只有我们一家豆腐店有关,也跟我家豆腐好有关。所以,我们母子两个外来人,过得也还可以。豆腐就位,车流也差不多就位了。汽笛声已经近了,最多一分钟,火车就会出现在视野里。路口那根黄黑相间的杆子已经放下,红红的灯在很远处就能看见。路边的小摊儿已经完全就位,就连我家豆腐店门口都已经摆满了桌子,是鱼汤店的。他们家是我家的大客户(我妈总是这么说),他们家鱼汤里的豆腐都是从我家买的。所以我妈并不介意他们家占我们的便宜,反倒是有人经常因为汤里的豆腐光顾我们豆腐店。
   张航海总是欺负我和孙小兵是有原因的,一是因为我们两个个子小,二是因为孙小兵家里是小卖部,我家是豆腐店。孙小兵在学校里一直是红人,这完全得益于他家的小卖部,他总是拿各种好吃的来学校,受欺负当然也是因为这个。而我完全是无妄之灾,张航海说,豆腐是软的,就该被捏。除此之外,我知道应该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没有爸爸,没有一个可以站在我背后的男人,像张航海腆着肚子的副校长爸爸一样的男人。
   按说李梦家离我家不远,我上学放学都应该遇见她,可是我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她,像是她在躲着我。但是我知道,她没有必要躲我,毕竟我们不熟,不怎么说话。可是我想跟着她回她家,进那个屋里看看,亲手摸一摸那些兵器和武术器械,趁老李不注意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顺出一两个暗器。大侠不能使用暗器,明人不做暗事,这是江湖规矩,可是难防江湖里有小人,就像张航海那样,打架从来不跟人一对一,总是带着他那一帮“小弟”,打完了挨个给他们买三毛钱一包的橘子汽水。遇见这种对手,说理是没用的,只有在功夫上见真章。他背后那群小喽啰,不过是聚集在烂肉上的苍蝇,肉没了,苍蝇也就没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李梦说的,这话一出口就知道她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侠,这让我更加肯定,老李一定是个不出世的高手。
   距离爬冷却塔还有两个星期零三天,我依旧没有找到机会跟老李学轻功。一是因为老李很忙,在车流里来回走,我跟不上;二是我跑不了多远,我妈就叫我回来帮忙,这让我很苦恼。我看着面前高大的冷却塔,我觉得它可能也像我一样,在长个儿,不过它吃得肯定好,像张航海一样,顿顿有肉。不像我,顿顿都是豆腐,虽然长得白白嫩嫩的,但是瘦弱得像一根豆芽菜,顶着一个大脑袋。“大脑袋——聪明”我一直这么标榜自己,实际上我学习真的非常好,常常会考第一名。要是哪次考了第二名,就一定是李梦偷偷努力了,我心里就在想,一定是老李不教她功夫的原因,她想考个女状元。视线再度回到冷却塔上,它真的好高好高,而且爱抽烟。我妈曾无数次告诉我,以后绝对不能抽烟,我问为什么,她说,没为什么,就是不能。通常情况下,我妈说的不能就一定是不能,不然就会挨大勺。我们家那只搅豆浆的大勺非常硬,我肯定,那是世上最硬的东西,我曾用它砸过核桃,像砸豆腐一样轻松。
   “即便是轻功,也飞不了那么高吧!”我看着冷却塔说。
   “你说啥?”我妈在豆腐坊里喊。    “没啥,我这就过去!”我跑进了豆腐坊,但是我心想,从上面下来应该特别轻松,而且帅!那时一定没有人再敢叫我豆芽菜了。我的脑子里不断重复那个画面,我风度翩翩地从天而降,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我用什么姿势落地,到底是一只脚落地好看还是两只脚落地好看,抑或是用手落地然后再翻个跟头站起来?
   我终于还是找到跟老李讨教的机会了。老李带着李梦到我们隔壁鱼汤店喝汤,据说是因为李梦生日。李梦脸很黑,完全不像我这么白,可能是考虑到一个女孩子不能这么黑吧,老李带她来喝鱼头豆腐汤,就坐在我家门口。我从摊上跑出去,坐在老李身边问他,老李,你说我怎么才能练成轻功。老李的眼睛长在了李梦身上,他说,往脚上绑个沙袋,平时都绑着,睡觉了再拿下来,过几天你就跑得快了。我一听摇摇头说,我不要跑得快,我要飞,是轻功,轻功啊!老李还没有说话,李梦先开口了,还没有学会跑就想飞,好高骛远。我正准备出口反驳,却只见老李点头如搗蒜,大声说,我闺女说得对!我彻底不能反驳了,按说我比李梦大,可是无奈人家是老李的亲闺女啊,万一老李不守规矩,偷偷教她了呢!
   当天晚上,我找到一块布,拿剪子裁成两块,缝了两个布兜,然后到马路边装了两袋沙子。考虑到布兜要围在脚脖子上,我缝得狭长。弄好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了,我妈知道我还没有睡,拿着勺子在她床边敲了两下。我的脑袋突然好像被打了一样,有种针刺的疼,我赶紧关了灯,躺下。我还是高兴,有点睡不着。明天过后,我可能就是武林高手了!我的脑子里又浮现了张航海在我胯下爬的样子,他那厚实的背坐上去一定软软的,我还要一边看着《大唐双龙传》,一边喊着“驾”!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张航海爬到一半不敢爬了,挂在冷却塔上哭着喊着叫爸爸。我一直往上爬,甚至摘到了一片云,站在最顶峰,我往下看,火车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下面的路上又开始堵了起来,很多人都在抬头看着我们。我飞了起来,然后稳稳落在地上,周围的人都在为我喝彩。我转身抬头,看着哭成猪头的张航海,高兴地拉着孙小兵一起跑到老李家,告诉李梦我的胜利。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把昨天缝好的沙袋用绳子捆在脚脖子上。背着书包就要去学校。我妈看见我脚脖子上鼓囊囊的,问我那是什么?我说沙袋。她问我绑个那东西干啥?我说可以让我跑得更快。在这种小事上,我妈习惯于不管我。我觉得脚脖子确实很累,被沙子赘着,为了让沙袋重一点,我还往里面放了一把石子。如今我体会到难受了,石子一直磨我的脚脖子和脚背,孙小兵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他一直问我这是不是秘笈,我说不是。张航海嘲笑了我一上午,因为我的沙袋又差又丑,甚至还在漏沙。我很难过,总想把裤子往下拉一点,可是裤子不争气,拉不下去。我又不敢把它拿下来,要是我的轻功练不成,我就死定了。李梦很少主动跟我说话,但是她这次跟我说话了,你戴着这个沙袋真丑,你不该听他的。我说我必须学会轻功。她说,幼稚。我最讨厌那些老气横秋的人了。
   下午回到家,我妈看见我表情不对,就问我是不是被打了。我说没有。确实没有,只不过沙袋里的石子已经把我的脚脖子和脚背磨烂了。原本米黄色的沙袋变得红红的,沾着一层黄黄的黏液,伤口上还有一层细细的沙。我妈发现了问题,让我赶紧把那东西摘下来,说着她还拿起了大勺。我害怕了,把沙袋摘了下来,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很轻,不过脚脖子和脚背都火辣辣地疼。我心里还是高兴的,要是可以坚持两个星期,张航海一定会被我骑在胯下的,我一边看小人画,一边喊“驾”!
   第二天, 我把沙袋装在了书包里,我妈并不知道,检查了我的脚之后,她就进了豆腐坊择豆子,准备下午的豆腐。我走出去上学,确定我妈看不见我之后,我又把沙袋戴上。针锥般的疼从伤口里溢出,每走一步都疼,可是我还是忍住了,大英雄往往都要忍别人所不能忍。孙小兵很快就发现我不对劲了,他问我,你是不是练错了,走火入魔了?我想了想,可能是,下午去找老李问问。下课了,我想出去上厕所,可是该死的厕所在学校最西头,我们班在学校最东头,走过去还要越过操场。我平时觉得挺近的路,如今却走得异常艰难。我看见好多人从我面前跑过去,我想,等我摘了沙袋比你们跑得都快,我会跑着跑着飞起来。李梦已经从厕所回来了,她看着我吃力的样子,蹲下去就要给我摘沙袋,我大喊,别!她真的停了下来,她看着我说,听你妈的吧,别听我爸的。我心里骂道,这不孝女,忘了老李教你的为侠之道了吗?
   放学后,张航海提醒我还有一周零四天,让我准备好钱买小人画。我有钱,我已经存了七块钱了,可是我的钱并不是给他的,是为了我赢了他之后庆祝的。我摘了沙袋,放进书包里,吹吹了脚脖子和脚背,疼痛不断翻滚,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不断地撕咬着我的血肉。我没有感觉自己变轻,只是少了些疼。我刚走进屋,我妈就说,把你书包打开,我有点慌,但还是打开了。大勺敲到我脑袋上,我妈拿着沙袋扔到了马路上。我妈打我,我很少哭,可是这次我哭了,脑袋和脚脖子都疼,心也疼。
   店前又开始堵了,我已经没有心思找老李了。摆好摊儿,我抹了抹眼泪,开始切豆腐。我又看见老李了,他还挎着篮子,走得还是那么快。他在车流里时隐时现,突然,他消失了,就像是突然陷进了泥潭。我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他真的消失了。这时路上开始乱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赶紧打电话!”
   我妈也往那边看,绕过豆腐摊走出去,出去之前还命令我不要过来。我看着她往路上走,我趴下来,隐隐约约看见了我的沙袋,它烂了,石子散了一地。旁边是老李,他好像也烂了。我妈走出来,对我大喊,去你李叔家叫人。我跑得飞快,我知道有条小路可以钻入火电厂,绕过火车到路东边,不过也只有我这种小孩子才能钻过去。我终于有机会可以进入练功房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总闪着那个烂掉的沙袋。
   我翻过小门店,推开了那扇我期许已久的门,我看见了李梦,她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旁边放着她那个巨大的书包。里面一件兵器也没有,也没有木人桩,也没有石锁。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在地上,破衣服被塞在破柜子里,露出了一条裤腿,上面还破了一个洞。最里面的角落里是个厨房,墙已经被熏得黑魆魆的了。我看着李梦,李梦看着我,我的汗开始往下流,我意识到我的心在嘭嘭嘭地跳,越来越快,像是要飞出去。我这才想到,我跑得也不快,我没有飞起来。    “你干啥?”李梦问我。
   “你爸被车撞了。”我不知道我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这应该不是我说的,可是我妈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在哪儿?”李梦慌了。
   “我家店门口儿。”
   再次回到家之后,我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但是他们都不买我家豆腐,都在看着路上。我妈把我关进屋里,还把李梦也关了进来。我又想起我妈扔沙袋的样子,也又想起了那个烂掉的沙袋,顺着沙袋就是烂掉的老李。門外有人敲门,我透过门缝看见那是孙小兵。我对着外边喊,我开不了门,外边锁着呢!孙小兵说,我知道,我是来告诉你,老李死了。
   李梦哭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哭。她本来就黑,屋子里也黑,我看不见她的脸。我摸黑去找灯,但是我感觉有人拉住了我,是李梦,她踩了我一脚,我的脚疼得要死。我也泛出眼泪,可是我没有出声。
   爬冷却塔的日子到了,我们还没有出发就被老师叫住了。孙小兵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师,老师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副校长,副校长又找到了我妈。此时我正站在办公室里,我旁边站着张航海。我妈又要打我,可是这次她没有大勺。老师拽住她说,不能总打孩子。可是副校长还是打了张航海,让张航海把小人画还给我。张航海说小人画在教室。老师蹲在我面前告诉我,冷却塔特别危险,不能爬。我点了点头。副校长谈起了李梦,不过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妈牵着我的手往家里走,我妈很少牵我的手。
   “书明,你恨妈妈吗?”
   “不恨啊!”
   “妈妈总打你。”
   “习惯了。”
   我妈突然抱着我哭了起来,对我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我问她,我爸爸去哪儿了?张航海爱欺负我,就是因为我没爸。她没有回答,还在哭,哭得我心慌。我牵着她的手,开始往家里走。
   张航海把小人画给了孙小兵,孙小兵给我捎了回来。他说,书明,你不要怪我,我害怕你出事。我说我不怪你,小人画你拿去看吧!孙小兵说,书明,这世界上应该没人会轻功吧?我想了想,应该有人会,肯定有人会。
   我脚脖子和脚背上的血痂都快掉完了,露出白白的皮肤,它们比旁边的皮肤白。这几天,我们家豆腐店都没有开门,我写完作业就上床睡觉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还是和张航海比试爬冷却塔了,我爬得很快很轻松,张航海却挂在了半道上,他哭着喊着叫爸爸救我。路面上又堵起了车,几辆红红的房子车开始闪着警灯向这边跑过来。火车的汽笛声真响啊!车头上有盏大灯,很亮,它呜呜呜驶过来。冷却塔好像在晃,我赶紧往上爬,底下的人都在大喊下来、下来!我看见了我妈,看见了张航海的爸,看见了孙小兵,然后是李梦,李梦旁边站着老李……他们都喊着让我下来。我只管往上爬,我感觉我快要爬到顶了。我想着,我会轻功的,你们都不要害怕。我看见下面撑起了一个大气球,很大,张航海已经跳了上去,把上面砸了一个坑。我快要到顶了,我这么想。
   终于我爬了上去。上面风很大,路也很宽,大致可以过一辆小轿车。我摘了一片云,尝了尝,没有棉花糖好吃。我往边上走了走,张开双手,任由风把我托起。我开始下落,飞得很快,有人在我耳边轻语,我扭头看,是老李。老李说,张开手,闭上眼,迎着风。我照做,闭上眼睛,眼泪顺着风后退,滑过脸颊,打湿了枕头。
  责任编辑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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