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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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过后,暑气渐渐消退,澡堂子便开始营业了。秋意更浓些的时候,便想去天地池,好好地搓搓灰、砸砸背,洗去一夏的灰垢。不想还没到天地池,听到的却是即将拆迁的消息。
  趁着还没拆赶快洗几回吧,于是悻悻地去了。远远地看到天地池墙壁上大大的“拆”字,陷在白墙上画着的红圈中,十分刺眼。浴室后排高耸的黄砖水塔,在夕阳的余光中更加惨黄,旁边黑不溜秋的烟囱无精打采地矗立着,失魂落魄了一般。
  蚌埠人把大众浴室叫澡堂子。说起澡堂子,大概和这座城市一样,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民国时期的浴池,类似今天的酒馆茶楼,是三教九流的社交场所。1937年的《皖北日报》记载:“蚌埠浴池布置之堂皇,装潢之精美,池水之清洁,洋盆之精良,茶役之殷勤,手巾之漂亮,管理之周到,虽通都大邑且无是过”。由此可见当时蚌埠洗澡风气之盛。我去过的大众澡堂,六股道东边的高升园是民国时期留存下来的澡堂,前些年已经拆了,变成了做其他买卖的商铺。其他一些单位或个人经管的澡堂,或拆或改,慢慢湮没在城市前行的车轮中,变成了一段记忆,唯独天地池是个例外。澡堂主人耿老头常说,这儿偏僻,地皮贱,没人瞧得上眼,不然老少爷们早就没地洗澡了。
  对我这样的非土著蚌埠人来说,接受澡堂子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是南方山区人,山里条件不好,夏天在河溪水塘里扑腾几下简单了事,冬天才会正经八百地洗澡。山里人懂得因陋就简,洗澡时就在澡盆边生一堆炭火,人就端坐在木质的盆里搓搓灰,水凉了再添些热水,直至最后把肥皂冲干净,就算完成了洗澡仪式。我对童年少年时代洗澡的记忆,仅只如此。这也难怪,初来蚌埠的时候,对着澡堂里满池发烫的池水,我竟然望而生畏,一时没了主张。对那些在搓背师傅拳头掌心下龇牙咧嘴的澡客,更是觉得不可理喻。后来,经常喝多了,喝完酒也敢下到池子里,也敢让人搓搓砸砸。到后来,竟然是几天不去泡泡就浑身发痒了。
  我常去的天地池,离淮河大坝不远,沿着长淮路边一条坑洼不平的巷道向里,一栋不起眼的二层房子,就是天地池的所在了。天地池是家简陋的大众浴室,到底有多久历史了,估计没几个人能说得清楚。周边常来的老人说,自打船厂的码头繁华以后,来的搬运工人多了,它就一直在这里了。天地池装修简单,甚至连简朴都算不上,灯光也很昏暗,外表有几分寒酸和冷清。过了第一道门帘,却是一番热闹的景象,一阵阵暖风迎面袭来,锅炉水混合着人体肤发以及各种洗发液、香皂的味道,弥漫在澡堂的各个角落,顺着门帘直往外冲。
  蚌埠人挂嘴边的一句话:乱得跟澡堂子一样。那是一句饱含嗟叹、埋汰而又有几分戏谑的惊叹语。你若以为这是句完全抱怨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来天地池你就知道,澡堂是个最讲规矩的地方,大厅里一票一座,时间长短自己掌握,哪怕只是搓个灰花费两块钱,在澡堂里也花得底气十足,师傅也不敢怠慢,澡堂就是这样一个讲究的地方。洗澡的人再多,每个澡客还没到座位落座,师傅就会满脸堆笑走上来:老大,今天可要搓一下?若是老主顾,大多不必招呼,其他师傅也心知肚明,这生意,就得老主顾照顾。若是老主顾今天不悦换了别人,师傅必然觉得是某次服务不周,心生惶恐,总想挖空心思给挖回来,不为别的,就怕今后在别的师傅眼里抬不起头来。
  真正常来洗澡的,还讲究程序,这第一关就是泡透。把自己脱个精光,坐在热气氤氲的池子里,只把脖子以上露出水面,不时深呼吸一把,浑身每个细胞似乎都在咕嘟咕嘟喝着水,每一个毛孔都在滚热的开水里舒展开来,身上落满的那些灰垢,也在水中慢慢地化解,最终被无情的搓布搓落到了水中。泡过以后,搓砸是很多人的必选项目。澡堂里的搓背、修脚、理发,被称为“小三行”,如今大多数澡堂已经没有了理发师傅的身影,但多数还保留一位修脚的师傅,但搓背的师傅却不能少。天地池里的师傅,都来自皖北的农村,他们结伴而来,大家互相托付才来到这同一个澡堂子。澡客来时不争不抢,没有澡客时相互打趣,干多干少,自己掌握,按时交份子钱给东家,其余收入归自己。澡堂里也不分年龄大小、资历深浅,全凭眼疾手勤嘴甜揽生意。那些嘴拙的,只要手艺好,照样会赢得不少固定的老主顾。若是偷奸耍滑不下力气,或者干着手头活惦记着下一单生意,老主顾除了数落之外,下次再也不会招呼了。
  黑黑的老五被人喊作“黑子”,是师傅中最忙的一个,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同时来了几个主顾,大家也是自觉分出个先来后到。老五搓背时,无论老少,对每一个澡客,犹如面对一个精细的作品,耐心而细致,不放过每一个细小环节。老五砸背也不是靠声音高来糊弄主顾,他敲砸手法娴熟,穴位经络拿捏精准,搓砸也舍得下劲,所以在方圆几里的澡客中竟成了名人。看老五砸背也是一种享受,但见两只手上下翻飞,乐感十足,节奏分明,仿佛是乐师在击打着乐器一般,澡客也就在这高低深浅的乐曲中酣然入睡。
  老五是阜阳人,农忙的时候,天热起来了,澡堂也停业了,老五就该回家忙活自己的庄稼了。忙完午季,到了秋季,澡堂忙开了,老五又赶回来了。老五就像只候鸟,在家和澡堂之间奔波。澡堂的节奏也就是这样,四季分明,张弛有度。每天都是这样,人多时忙得天昏地暗,澡客不多的时候,澡堂也有安静的一面。这时候,忙累了的老五总会来个烧饼就咸菜,算是一天中的正餐,偶尔也会来点青皮萝卜解解渴。
  在大众澡堂里,总有青皮萝卜出售,这是澡客最喜爱的小吃。青皮萝卜脆甜爽口,以沙沟或者李楼产的为上品,含糖量高,水分充足。萝卜从上至下切成四瓣,洗完澡后拿几片放进嘴里嚼几下,满口生津,据说还有顺气通便的效果,这大概就是“蚌埠一大怪,萝卜当水果卖”的出处了。
  冬季晚饭过后,外面越是寒冷,澡堂里人越多,这时是主人耿老头最忙碌的时候。被寒冷驱赶的人,送煤球的、扫马路的,甚至隔壁棋牌室里忙活了一天的,都一窝蜂地直奔澡堂而来。在氤氲缭绕的雾气中,大家赤条条地穿梭其间,赤条条地胡吹海侃,侃累了再肆无忌惮地打着鼾,所有的劳累、压抑、忙碌、焦虑,都归于或高或低的鼾声中,一日的辛劳就在澡堂里慢慢消去。这些澡客来得早,往往却是要等到耿老头宣布打烊才慢吞吞回家。来洗澡的人再多,他们依然会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耿老头看了也不会叽歪,因为大家都是常客,熟人熟脸的,不好开口。
  经常来洗澡的,以附近周边的熟客居多,大家每日的话题也是出奇的一致,大多谈的是共同的熟人:某家的小子混得有头有脸,某家的女孩找了个大款,某位工友如何遭遇不幸,大家慨叹一番,又各自酣然大睡。每每这个时候,是耿老头最开心的时候,作为一个在澡堂里过活的人来说,他掌握的内容最多,谈资最为丰富,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都记在他的心中。用耿老头的话说,这就叫过得“调乎”,在澡堂里久了,就再也离不开这样的环境了。
  八岁的儿子也热爱澡堂,这是我没想到的。因为经常受到我的诱惑,儿子以前偶尔到澡堂来,后来似乎受到澡堂水温的诱惑,总是比我还盼望着去澡堂。来到澡堂,脱掉衣服,就急不可耐地扑到池子里,在里面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泳姿势,不时和其他孩子撩水逗乐。这时的我总会像孩童一样,在池中玩耍一番,在朦胧的水汽中感受澡堂的温暖。北方人大概都是这样,自小在澡堂的水里泡着,血液里都浸透了澡堂的味道。慢慢地,这种习惯变成一种依赖,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寄存着关于生命、关于亲情、关于成长的故事。
  只是这样的生活,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改变。
  如今,繁华的街上,到处都是豪华浴场、高档桑拿的影子,那里装潢豪华霓虹闪烁,门前车水马龙。而大众澡堂大多偏安于城市的僻静处,为辛劳的人们提供一个放松身心的场所,但它终将在城市发展中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就在人们的记忆中一点点地老去,直至湮没。正如天地池一样,终于要拆了,澡客们各找各的地点洗澡;师傅们也纷飞各地四散开来;耿老头似乎也没什么更好的营生,据说拆迁后将成百万富翁的他,最近喜欢在马路边和老头们打打牌,聊聊天,以此为乐。
  至于我和孩子,没有澡堂的日子,也会慢慢习惯了在家中洗手间局促地搓背、冲澡。也许,偶尔会想起天地池那氤氲的水汽、浓浓的锅炉水味道,以及那渐行渐远的噼里啪啦的砸背声。
  那样闲适惬意的生活,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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