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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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柳州写《黔之驴》,开篇三个字倒是“黔无驴”,因其中无才有后头的稀奇古怪出现,终而为虎“跳踉大?,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弄成一则寓言了。我有兴趣的却是“黔”这个字,在柳文之中,黔不见得就是今世贵州的简称。有唐一朝黔地要宽泛些,黔中道,大致为今湖南沅水、澧水流域,湖北清江流域,重庆黔江流域及贵州东北部分。
  显见的是这许多地方无一例外皆是山环水抱,久居其间,人要么呢会生出匪气,要么呢也会散漫气十足,似乎非得这样才敌挡得住寂寞无聊,好把层出不穷的日子弄出点乐子来,再一一消磨掉,以致不枉此生似的。
  四月杪,机缘巧合的在黔地浪掷了半月光景,随行随记,记下这些浮皮潦草的印象。
  一、出川
  这贵州地方走几百公里都是山,彼此勾连从不间断似的,且多是矮山,尽是些矮杉、翠柏,杂树、灌木丛生其上,遍眼的绿。自北南下必从黄舣过长江,长桥之上遠远望得到泸州港,设若入夜,满眼的海市蜃楼。望不到泸州港了即别过川南,进入黔北地界、赤水河流域,“四渡”字眼在广告牌子、指路导视上触目皆是。
  沿赤水南行(总贴着河道)必过元厚、土城,土城似为习国故里,那习国的“习”字正经写出来左边还有一个鱼字,写作:鰼。字面上释义是泥鳅的意思,以此来看旧习国大抵多鳝,滨水所致。一回山道塌方遭遇封路,逼下高速后走过一下乡村道,崎岖坎坷中,电台播歌印象里播的是尧十三。那尧十三恰是贵州土著,写的歌都含着水气,湿漉漉的,夜郎古话说得地道,唱出来,都是些阴森森的爱。有一首《二孃》,那词亦是又说又唱,撒酒疯般的:二孃二孃,我给你说我家的饭特别香,我妈妈削个土豆洗点芫荽再汇个油酸汤。这样的喜气洋洋。等到结尾却惘然若失得要哭出声来:二孃结婚了,小娃七岁半。阿Q没能摸到尼姑头样的惆怅。
  那一次是反方向,是返川之旅,遵义吃了几夜五十三度酱香酒,意兴阑珊,迷梦萧淡。顺道去看看尧坝古镇,三四点钟老街隔壁吃个既不像午饭也不像夜饭的火锅鱼,异乎寻常的可口,大约是饿了。老念着凌子风在镇上拍《边城》,边城不该是在凤凰附近吗,何以外景倒选了川南?
  同时愤愤于一下午茅台镇的走马观花,可惜没买点赖茅、王茅,就鱼来几口回魂酒,再囫囵大睡摇回成都。
  二、南明
  像每条城市河流(如果这个城市有幸为一道细水穿越的话,这样的有幸并不鲜见,因河而生、以河而兴的故事可谓不胜枚举)一样,南明河秀婉,而且静美,可比之于成都锦江(其实不过换个名头,老成都还是热衷于唤作府南河),只是更为蜿蜒曲折,游龙戏凤似的,汪出许多湾区,更多些情趣;或则兰州黄河(那河真黄,立定岸上常常更多的是感伤,或许是河道名声太过响亮的原因吧,真见识了,要败半天兴。实在却也不伤大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在哪里是主观能动求不来的)。自然,南明河也是不适合拿来比的,它有它的性子,这性子要显得冲淡与平和一些。
  遥想通航时节,王阳明势必徜徉侧畔过,徐霞客更该流连忘返,到《资本论》传入国中,王若飞求学任教达德书院,少不了也有河口遐想的事情和情怀吧。这些只好归为揣想,想当然的意思。想当然多了是免不掉会被眼前景、目中人触动神经的。
  于今,城区河道通航多半谈不上了,流川更不作指望。橡胶坝成了标配,蓄出一池寂水,随季节和人意令其干涸抑或汪洋,基本上做到人定胜天。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的意境要找也只好向古书里头去找,就那里还钩沉得出“门泊东吴万里船”。
  南明河倒无怨无悔,超然物外似的,看朝代兴废,独守骨子里的哀矜,不物喜、不己悲,非要放大点看,这性子也如贵阳人,黔人,沉静着,明白真切地过掉一生。
  三、贵阳
  贵阳的雨说下当即就下下来,既不迟疑,甚至也没一点预兆。檐廊下原本稀稀拉拉的(满城不过四五百万人,还有小一半是流动人口),马上麇集一群躲雨的,拿眼睛望天,拿嘴叹息:囔个大的雨。腔调有川渝味,也有些滇味,其实就是黔味。
  那雨滴都是豆子大,一粒一粒,倒下来似的,砸在颈子上,生疼。于是念念不忘那句民谚: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说的是贵州,省城贵阳自不例外。
  人皆淳朴,少数民族又多,三线建省入籍的亦不少,可算五方杂处,守着山,守着喀斯特地貌,百年犹若一日,尽皆气定神闲。既在坡地上生活,时而见挑夫,扛箩筐、执扁担的。类乎于山城重庆的棒棒,但,大约不叫棒棒的吧。地方上雨水既多,工业又乏见,空气自然使人垂涎,到盛夏,气温至多竟不过三十一二度,除去吃粉爱放胡辣椒,简直再无可挑剔之处。
  据说遵义、贵阳(又据说贵州也就两座大城,这两家彼此看不惯)一线早经成了重庆后花园。这据说容易理解,七月暑热,山城的夏天哪里是人过的日子。鸡蛋可在窨井盖上摊熟,加点油条葱花,就是煎饼果子了;至于太阳,别提太阳了!摸到室外铁栏杆,手会被烫成烤凤爪的!
  四、青岩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过后,找个地方静一下,就找到青岩,已是花溪境内。贵阳的区县,中心区域南明、云岩是连着的,其他都各自为政,区和区之间不是山即是铁道和山村,隔开来,形成自身的特色、文章。
  青岩也要门票,但只是意思账,十块罢了。这十块是值得的,山城原有城门四座(座座固若金汤,战神石达开试图攻过,绞尽脑汁终不可破),原有城门现在零落成两个,南北一条曲曲扭扭的石板街面,忽而上下也没个平坦处。有基督、天主教堂,更有寺院、道观。寺是龙泉寺,做成了石刻苑,观众寥寥;四方街上财神庙还有香火,兀自燃着。万寿宫坐东朝西,江西客民所建,乾隆四十三年间事。
  天下古镇实在都沦陷掉,几无一幸免于难,这地方并不例外,新旧杂陈,新的如出一辙,千镇一面。赶潮流赶得急,VR开在明清屋中,这得是怎样的魔幻现实主义?
  一对上海腔普通话夫妇一路询问状元故居。男的特别感慨:一直都说西南穷,走下来哪里是的,样样好嘛!女的唯唯诺诺,“是的,是的,喏,状元街十号”。男的说这是街嘛,哪是故居!扭过头来抬起下巴问:侬晓得啊?抱歉。退休干部或是教员的排场,生欢喜之心。   仿佛所有古镇都需要静待黑夜来临人潮散去,孤灯昏黄下,遮蔽掉一切现实的寒碜和不如意,几杯下腹,摇过长巷曲径,才蜿蜒得出似今似古的一点韵律,可以游园惊梦,不知归期。只是衣衫单薄(哪晓得贵州的雨总是说来就来呢),毕竟生出凉意。只是悟空卖笑(掮根棍子见人哈腰,伸手求钱),到底还是啼笑皆非。
  五、凯里
  别过青岩旋而往东往南,喝了两瓶水,差点直行到都匀去。警醒之后稍一激灵,总算归回正道。途经麻江,四五块牌子写的都是蓝莓音乐节,字过于袖珍了些,看不清日子,不晓得是已经开过了呢,还是即将要开?
  路牌并列着的总是四个字,凯里之外,另外两个是:怀化。(怀化!湖南哪,难免又寻思一番沱江河上军弁家庭长大的沈二哥,那样轻薄的一个身子倒在行伍之间栖身数载,看杀头无数。而多数时间亦只是驻扎和迁移,来来往往于湘西和川东南酉阳地面上,也搭着贵州铜仁的边,所谓三不管地界,有三不管的情趣)凱里西下,轻踏油门辄迎头碰上凯里移民新城,钢筋水泥,人间地狱。州府门前荡了半晌,天逐渐暗黑下来,而还有黄昏蓝,加之清风拂面,恍惚身在安南。
  本计划住到大十字左右,图吃喝方便,孤身一个,能吃什么呢。满城尽是酸汤鱼,一个人点一锅正襟危坐了吃总不像话。搜家路口客栈,洗马河边九楼住下。老板毛着脾气喊保安,保安匿在一个角落里,看两个老家伙下象棋。由其领路泊车,一上车扑鼻槟榔味,问习惯,当然习惯,一天嘴里不停,总得下去两三包才睡得消停。霸气。
  再问本地风物。凯里就是个小城,有什么好玩的。开车去西江千户苗寨?四十分钟吧,我们开得快。你住店的,哪里要你担心停车费,老板儿全要报的。啊,是啊,老板儿是我幺舅。
  西江千户苗寨本地人也看不上,老板娘柜台坐着,一脸笑说:你能来住就是我们家荣幸。再一脸笑说:别去西江了,商业掉了,去看看下司吧。也是古镇,好看!你一个人有什么好吃的,点外卖吧,外卖靠谱点。一个人的行旅随性是随性了些,不过看起来真是有些没头没脑的吊儿郎当。又当窗喝掉一瓶净水,水饱了身子,一点一滴地看天彻底黑下来。黑下来的凯里和西南诸多地市一般无二,看不出什么分别。
  小地方情因其小,倒好像时间都要迟钝一些,地方愈小愈是鲜明,分针半天才跳一格似的,慢条斯理。如果地方又少平地,而多以高低错落有致的丘陵形态示人,时间萎缩也就比较容易理解,时间无端地拉长了,于是悠缓。
  湖南人彭剑斌在贵州城乡徜徉过好些年,写过一本挺了不起的小说集子,名字取得混搭了点:《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内容倒都是黔地故事,能看得出茫然和疲沓。至于本籍凯里的毕赣拍出一部《路边野餐》,对时间的审视更为明显。它不但是停滞的,甚至还在倒退,逆时而动一样,往昔叠加在现实之中,变成同一个时态。
  这样的主意大约多少受过胡安·鲁尔福的影响吧,容易看见《佩德罗·巴拉莫》的影子,只不过影像化和镇远、荡麦化了。事实上横亘凯里镇远之间的荡麦只是个并不存在的地名,在想象之中,更在想象之外,也如一场梦境。
  小地方时间缓慢大约还表现在它难以逾越,很难消磨,用字词的话用“杀时间”应该差堪表达。九点钟不到已如深宵,北方隆冬季节似的,街道上少有人走了。要找点吃食也难死人。粉店(早中晚粉,再皮实的人也容易齁住,往往见粉色变)都已歇业。找一顿饭要找两个半小时,竟只好路边摊要一碗炒粉(又是粉!)解决!
  这寻饭之旅是先沿洗马河走两千米(过一中,过九小,孩子背了书包散学。现在小孩子都要夜自修了吗?),走到东环,灯火暗淡,毛巾厂旧厂房亦如鬼魅,伺伏着。再原道而返,又去走东门街,纯粹一条医疗街,小吃店虽说没有,牙医店倒有七八家,一家里头就立着一个半百年纪女医生,正给一个不惑中年镶牙,光打在脸上,像鬼。走半天走到尽头,大道隔开,再见对面牌坊,三个字:西门街。岂敢再走。往灯火通明处去,去寻步行街、大十字,到底摸清方向,重又沿着州委路走回九楼寓所。
  六、吃粉
  此地嗜粉,离不开酸汤,而酸汤是一群人的宴席,粉是一个人的温饱,一天三顿顿顿不腻。出门前行是粉店,左转粉店,右转又是粉店,至于后退还是粉店。粉店也卖面的,价格挤在最低一行,极不起眼,标在上面也只是形式主义。粉又分宽窄粗细,圆的、扁的,干的、湿的。牛羊肉的,甚至还有鹅肉的,添几片鹅血旺。种类繁多,外省人实难一时片刻辨明,只好日夜为粉包围,吃相也相当别扭,不像土著那样气定神闲。
  土著吃粉早就吃出风格,吼一嗓子,端(通常自己动手)上来,简易桌子上一顿,塑料凳子扯一下,向前或向后进退一下,屁股一撅,上筷子就挑起来。三五口便即罢事,分分钟填饱肚子,又利索,又爽快。
  配菜则常有萝卜,削成片,腌的、泡的,淡红色;又或者辣椒剁成碎末,也是佐餐。随便你拿碟子去挑。
  久居黔地会发觉街面上人物总有些无意识的状态,不计算日子,不忧虑前程。祖宗传下来的方法,既然是祖宗传下来的,继续用下去就是了。这些年发展不慢,县县通了高速,这是好事,亦非安土重迁的老思想,老朽选择留在故里,青年太半撒落四海八荒,过几年闯荡日子,到底总会惦念老宅,再好的工种也舍弃掉,继续回来日升月落,吃粉度过山乡年华。
  七、下司
  洗马河老板娘夸了下司,自然要去下司看看。到下司,侗族鼓楼底下坐一下,风四面八方吹来,日头正旺,走出去晒得死人。苗侗有他们的喜好与习性,虽传为蛊,日常也还是太平日子,有他们的匠人和芦笙,喜乐在心里,果腹既可无忧,歌舞自然发达。
  这鼓楼有它的仪式感,尽皆木构,不用铁钉。不过古时候所以不用钉子,却也不是刻意逞能,非要纯木构造。查典籍,查得到隋炀帝时候已经用钉子了,民间只以榫卯结构,也有铁贵过木的客观原因。读史我们总容易堕入两极,要么粉饰,要么自卑,能平和了深入去看却也不多。
  下司镇子不大,一小半还在修建恢复之中,而贴着清水江,吊脚楼贴江而修,隐约有凤凰风貌,那江既名清水,水真是碧青似玉,可惜水面放些游艇,着实有些突兀。   商业从来是个矛盾体。没开发,会显得脏乱差;开发了,又新得使人反胃。要找平衡更是一桩手艺,乌镇是个好例子。说到底还是人的文章,设若那江浙地方小镇不请木心回去,不做茅盾故居、昭明读书台系列文化梳理,更不以戏剧节、互联网大会季季上演,江浙小镇何其之多,哪里轮得到乌镇去唱独角戏。
  八、镇远
  一壁是山,一壁是一水儿三层楼的房子(其实是四层,最下一层吊脚在河边),建在舞阳河上,贴窗看过去,对岸亦还是群山。左近又还有铁溪、云台山、河上三峡。依旧要等夜黑风高之后才逼得出两个字:真美。
  这镇远老镇老得并不彻底,县衙犹在其间,当地生活一目了然,称古镇未免牵强了些,建制完全可以称作古城了。此地已距湘西不远,酸味散去,饮食之中多出辣意,几口下去会凝一下神。
  舞阳河想必和十三岁即当街杀人的秦舞阳并无瓜葛,那孩子虽说少年成名,血溅十里,等到随荆轲刺秦,到底还是怂了。说勇士尚可,说英雄肯定不靠谱。
  舞阳河旧时又称潕水,源出瓮安(茶香山秀),过黄平旧州,流经镇远城实为镇阳江了。再折身流向东北,经芷江至黔阳,终与沅江汇合。确是一段静水深流的履历。更不必说千年镇远,要冲地带,素为兵事集结、战事频发之地。近楚而非楚,曾经蕴蓄了怎样的边塞豪情?
  风甚凉,但还不至于冷。一个人顶苦闷的到底还是饭食问题,漫步至桥下河上,点两样小菜充饥,亦不过是韭菜炒蛋、河生小鱼。河生嘛,也算跟舞阳搭上一丝关系。邻桌坐满七个石家庄人(男六女一),能找到这样一个偏远山区,却是如何一种情怀。
  桥上吉他弹唱,毫不例外要唱《南山南》,唱到“我在北方的寒夜里”时,一列火车过境,在远山上蚯蚓似的蠕过。鸣笛数声,不知去向哪里。
  等土蛋凉透、小鱼拣尽,灯熄掉半城,夜黑得像一块生铁。又扒两口米饭,喝令结账,可以从容归去。
  九、同上
  所居客栈是个酒都人开的,酒都大約指的是仁怀吧。去年秋日午后到茅台镇转一圈,都是新房子,道路十分逼窄,时时要闪躲对面而来的车辆,轮子无奈压在排水沟沿,相当狼狈。
  这酒都人中年取号:清乐轩主人。爱写两笔楷书,皆带隶意,扁扁的,蛤蟆为石所压情形。客房中就挂两幅字,一框横幅写的是“镇远传说之中原洞”,记的是张三丰故事,传道长修道于此,智斗知府,及其离去,雨伞草鞋挂壁竟也成石。张道长也好像无往而弗届,但凡仙乡、神谷、老镇、旧城都看得到他的影子,像一个人,又像有若干个分身,既在这里又在那里,还在同一时段,或者道家早有克隆技术不成?
  竖幅所书却非传说,是有史所载一首七律,题名:宿镇远看灯。诗人有名有姓,任国玺,在明官职台使。开句甚是伟岸:天堑深溪偃巨虹。结句就稀松些:为问灵源几曲通。大抵值钱的还是题中“镇远”那两个字。
  这客栈已近水镇尽头,而滨水人家也没多少,阳台上扭身看得见祝圣桥,想来任台使要写看灯,实在是白日里也没什么好看的。细看更是不成,总在细节上大打折扣,这怕是国中古镇通病,需要浓夜制造幻境,忽略掉粗制滥造,叠屋架梁,粉饰太平。
  祝圣桥畔有炎帝宫,三个字竖写于门头。侧面又嵌一块牌子:火神庙。炎帝即火神吗?亦或是二者混居一处?
  等天一亮街面上游人早经散尽,或是夜中荒唐大酒,尚来不及起身。或则一早起来,跟团去游舞阳河了。既到一地不巨细靡遗走马观花地看掉所有景点,似乎也对不起舟车劳顿和囊中银钱。至于我,我嘛,无非草木过眼,看半日对岸人家浣衣河上、鸡鸣桑树之颠,心气平复下来,匆匆收拾停当,重回凯里。
  十、遵义
  一日疾行五百公里,由镇远至凯里,凯里再奔遵义,前一段老路(走过一遍了),轻车熟路,如电影回放,镜头递退,谈不上新鲜。后一程却是新途,亦是新修出来,再不须绕行贵阳,直接取道瓮安(跨了乌江,这乌江继续下流将穿酉阳,过武隆,直抵涪陵去会合长江),过湄潭、播州虾子,自深溪下,去见东坡后人安溪老苏。林木依旧苍翠,骑楼溪流之上,开窗穿堂风,地理霸道得可谓“横跨两岸”。那苏老说戒烟真就把烟戒掉(长竿粗壮桶烟都不抽了),墙上四个大字,照样还是“海纳百川”。
  七点犹自炎日当头,红花岗郊野去吃众人熙熙私房菜,老福利院地界,楼是民国老楼,酒吃无标酱香,老二老三同席。那老三最是奇特,原来是和老四同胞而生,完全一个模子浇出来的,口中虎牙都如出一辙,简直认错!唯话音语调有别,更寡言少语些。
  大雨(伴着雷鸣)从半夜开始下的(四点前后吧),下了半夜,天一亮也就停了。上半夜拥被酣睡,以为总可无梦到天明。雨声惊醒之后再睡过去,梦境联翩,且都是没头没尾古里古怪的短梦,一个连着一个,写小说一样,纯粹意识流派。
  有零星印象的是,几个少年伙伴结伴出行,大致是摩托车上路,临出行日纠结于带这样带那样,故居楼下迟疑了半天,好像始终未能收拾妥当,以致一趟旅程终告破灭。前后皆纠缠于议论里头和丢三落四里头了。青春的迷梦想必多半如此,再雄的心,终归还是要不了了之的吧。
  再一个短梦更为迷离,是说两个青年工友在远方一户人家作坊里讨生活,一男一女日久生情,作坊虽不甚大,却也有二三十号同年龄段的青春男女,大家对这一对情侣既有祝福,又有隐忧。生怕寄人篱下的爱实在长远不了。似乎一语成谶,后来那男的一方被家族拉回故乡,女的亦含泪归返故里,彼此相约日后再见。是那少年更有冲动一些,真在日后跋涉千里到女子故乡去探问究竟,得到的只是一纸遗书,那姑娘亡命久矣,少年在人家屋畔垂柳依依下展读信函,都是些平常话语,句句生泪。
  何以要在这样一个清白的早上去做这样一些稀奇古灵的迷梦呢。琼瑶剧般的情节,对那个迷在梦中的自己实在倒也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的。
  十一、贵阳
  雨中重返贵阳。几次三番,总算站到阿哈水库湖上,此来走一处山村小道,时时错车,借道借到人家屋里。加之天雨路滑,狼狈极了。靠车上遗落的一件毛衣御寒,顶着渐大的雨滴把村落走掉小半。村名:竹林村丫河寨。村民道畔筑出围墙,行路看湖必须姚明身材。天天看惯了的水库,于本地人也没什么稀奇。人来看,他们倒更愿意看来看的人,这是犯什么神经!   和一个做客农家的青春痘青年立崖上攀谈片刻,青年甚是热络:你别原道而返了,直往下行,就可以走到小车河去,那里已是森林公园,挨着花果园的,路好走。话一说完,当即扔掉嘴上最后两片瓜子壳,问,要不要来楼上躲下子雨。这人家小楼三层,二三楼皆可俯瞰湖景。长条春联写的是:良缘随日有有家有室有儿孙;佳偶自天成成男成女成夫妇。横批:百年好合。这样看该不是春联,是婚联了。
  这阿哈湖初听总以为是“二哈湖”,自然不是,是寡闻所致。阿哈两个字似来自于布依族,仙女的意思。西洋自古也有阿哈一说:
  “阿哈,阿哈”原是古时的推罗(地中海东边离岸不远的一个平原岛)人,他们对耶路撒冷遭祸,抱幸灾乐祸的态度,发出一种讥笑的口头语(结廿六2)。大卫的诗在这里说到“愿那些对我说,阿哈,阿哈的,因羞愧而败亡”(诗四十15),其意思乃指那些喜悦及讥笑他受害的仇敌,因此抱愧蒙羞,而趋于败退灭亡之途。
  这一段不像布依族记载那样老实巴交的,更有些嚼头。车里坐了半晌,雨越發大了,念及上一顿还是在遵义吃的酒店餐,不过是三碗米粥,一只咸鸭蛋,念及这个,顷刻饿起来。无非还是进城吃粉。
  十二、土城
  一国之中以“土城”做了镇名的至少三个—湖北房县、河北承德都有。而为人熟知的还是遵义习水的土城镇(其实距它不远,川南古蔺又还有土城乡,后来撤乡建镇,就又多出一个土城镇)。土城所以闻名,自然还是仰仗渡赤水往事。至于取名土城时日更为久远,已经是元末明初,挖出土墙遂称土城,也挺好理解的。此地天赋异禀,踞于黔北赤水、重庆四面山及川南福宝之间。赤水河缘镇而过,碧得很,探手去摸,也冷。
  大日头里顶光驱车是容易犯困的。以前的广告语不见了,以前似乎是“我在土城等你”,等的和被等的自然一概不识。
  十三、入川
  薄暮后入了川南,天犹未黑尽,远山一样如黛,即折道下去穿镇过村绕向山径幽深处去访法王寺。这寺在大慈觉能师父那里常听常新,次次擦肩而过,总以缘分未到释怀,其实不过是自寻个借口,替自身解脱。
  地方已是合江境内,合江大约是个小城,贴山修着,灯火倒也璀璨得好比空中楼阁。稻谷浅水之上,蛙鸣阵阵。沿途听“观复嘟嘟”,谈二十四节气,脑中老在念叨二十二个张载的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法王寺端的是一处名刹,但也寂寞掉了。筑在群山之上,群山上已不易,为和尚经文诱引好似也不大顺应这时代潮流。由它恒常寂寞。石刻极美,林木庄肃,大门洞开着,兀自单放机播圣僧念经。居士僧众四个人于一角座谈世间纷扰,又三个亦僧亦俗于另一角板凳桌前吃茶望天。
  菩萨都静默着,灯还不燃,穿寺而过只听得心之哀吟。逐一平复下来,觉得人生无非过客,芸芸不过蜉蝣,都不过朝生暮死之辈。这陡生出来的孤寂哀矜当即吓自己一跳,遁入空门之感顷刻打消,晓得还有孽债若干,须得一一去还。
  川南地方草木更是丰润,空气里捏得出水来。山风含香,竹林多音。果能长居其中,也没什么好再奢求的。贪看山色云霓至于天黑,开车灯沿原道下山去了。且还有七百余里要车轮滚滚,肆意北行。
  二○一七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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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阿兰·罗伯-格里耶利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以物而不是人为中心,写出了《嫉妒》这样后来叫好但在当时不叫座的小说。在历史学界,布罗代尔一直在弘扬自己的“长时段”概念,认为地理展现了最缓慢的结构性事物,制约了人的发展,而事件和个人如同海面上的浪花,微不足道。格里耶与布罗代尔是两个反对叙事的代表人物。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历史学界兴起了一股“回归叙事”的潮流,从关注人周遭的环境转向关注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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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年是诗人曹辛之诞辰一百周年。但是,诗人离开他的读者二十二年,在繁荣的资讯时代,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很少见到曹辛之的名字—中国新诗史上呕心沥血的一位诗人。  一九一七年十月三十日,曹辛之出生在江苏宜兴,幼年生活艰辛。一九三七年,曹辛之奔赴延安,进入陕北公学、鲁迅艺术学院学习,不久又参加李公朴的抗战建国教学团。教学团工作结束以后,曹辛之进入生活书店做编辑,他喜欢普希金的诗,与诗人臧克家、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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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颖最近出版的几部新作品,以上海和纽约之“双城故事”构成了标志性的风格,《阿飞街女生》是其中重要的一本。上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婚姻与爱情、纽约、男人女人、当代艺术、理想主义……把这些主题词组合在一起构成的小说,可以极为复杂,但也可以极为纯真。《阿飞街女生》的意蕴杂糅着跨历史、跨性别、跨国的丰富和一以贯之的天真烂漫。  “阿飞街—阿飞”,仿佛禁锢年代中的红字烙印,红色从红色中浮现出来,如果你对上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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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越境”一词中文有日文也有,双方词典上亦皆有相似的用例,比如中文的“非法越境”、日文的“不法越境”。近年日本学界爱用的“越境”一词,中文一般译为“跨界”或“越界”。若不把“境”字单作国境理解,而是与“界”相似,泛指界限或界线,那么中文里的“越境”也就有了“跨界”或“越界”的意思。再说同为动词,“越”似乎比“跨”含蓄些;同为名词,“境” 似乎也比“界”超脱些,于是日文“越境する中国文学”就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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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法兰政府时期,吕克·费希(Luc Ferry)带着之前在学界从事哲学教育的学术背景,作为一位当代人文主义者入阁,连任两届教育部部长。因此在这本《神话的智慧》中,费希自言写作这本书实是他本人教育政策的具体举措,一种比政令更行之有效、超越现实政治羁绊的推行,一种人文主义者当代坚持的最理想方式。书中所载之道的复杂性越甚,所體现出的读者适应性则愈广。除却各种传世转述的细节参差与文采高低,本书可以作为古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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