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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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转的天空
  这是一个不大的饭馆,除了散座,只有三个小包间。我到的时候,常萍已在最里间的那个包箱里,在手机上看什么东西。星期天,将近十一点钟。
  十月份,天还不太冷。但在半阴半晴这种气象的笼罩下,也够凉的。地面上旋着一股说不来的息信。
  我避开了常萍帮我脱风衣的手势,把它搭在了沙发背上,觉得不妥,又拿起,递给了常萍,让她挂在了她旁边墙角的衣帽架上。
  “还有谁?”落座后,我问。
  常萍一直一副很爽朗的样子,面善,可亲,眉骨间透着一股可靠的温良。
  “曲文斌。”她说,脸上带出一丝确认的征询。“这人现在很忙,”她说,“忙得很。”服务员进来,要倒茶,她接了茶壶,示意了一下,服务员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她先涮了涮杯子,给我倒了一杯,又给先前自己已喝过的茶杯里添满了茶。
  “前几天,我见过他。”我说。顿了顿,我呷了一口茶,嘬着嘴唇看常萍,又睃视了一圈包间,被墙上的一副画吸引住,又多看了一会儿,近乎琢磨。是凡高的《星月夜》,我一直叫它《旋转的天空》,当然是印刷品。不过,这也不同凡响了,在这么一个末流饭馆里,挂着一幅高雅的东西。
  我又看常萍时,她也把目光迎向画上。
  “他去我家了。”我说。
  “哦,”她说,“谁,曲文斌?”没有表情,转而又加重了语气,“他很忙的。”
  “是的,文斌。”我说,“他家的西瓜下地的时候,给我送去了一尼龙袋子。”
  曲文斌去我家时,开一辆后箱上装着个铁栅栏的农用车,底板上满是羊粪,臭哄哄的,西瓜袋子就放在那上面。那袋瓜很重的,我和他费了好大劲才抬上楼去。他的确很忙,没说上几句话就走了。
  她又“哦”了一声。
  “就像这画。”她说。
  啥意思?我想了想,没想透。
  我再没深想,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沓诗稿,递到了我面前的茶几上,有些刻意地摇摇头,不自信或者别的什么。我拿起,横着掬了掬,展开了折痕。我望了一眼她看我的眼神,念出了第一页诗的名字:想草原。
  这时,门帘掀开了,我的妻子宋丽笑盈盈走了进来,我出门时,她在洗最后几件衣服。她让我先走,完了她就过来。
  “怎么就你们俩呀,”宋丽灿灿地说,“还有人吗?”
  “噢,对了,还有辛勇。”常萍说。“他昨晚在我的宾馆里住着,我也叫了他。他在赶一篇稿子,十二点准时到。他说的。”
  “你们认识吗?”常萍说。
  “知道,但没见过面。”我说,回忆般地耸耸眉。
  很早了,辛勇是个网络写手,很火,在网上和他交流过。他在离我们所在市一百里地的一个县城里。
  宋丽从我的手中接过了常萍的诗稿,埋下头去。
  “他啥时候来的?”我说。我向常萍颔了颔首。
  “昨天到的,他说他要一站一站边游历边写,一路向西去敦煌,然后新疆。”常萍神往地昂起了头。“真好。”她说。
  “真好。”宋丽说。她说的是另一个意思。说的是常萍的诗,她抖着手里的诗稿,与常萍相视一笑,给常萍递,但转手又递给了我。“轻灵,别具一格。”
  “哪里。”常萍摇摇头,自惭地说,“要找毛病呀。”
  辛勇进来时,背着笔记本电脑。寒暄了几句,他说还有个小工作没完,就打开电脑捣鼓起来。
  我把常萍的诗翻着看了两篇,感叹了一声:“好”,想发表我的看法。但她们俩根本没注意我的话题,自管里津津乐道地谈着当红网络诗人赫英的诗,服务员进来,才打断了她们。
  “你们的菜啥时候上呀?”服务员说。
  “稍等,还有个人没到。”我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都十二点过了。“你先忙去,上的时候我们叫你。”支走了服务员。
  服务员刚一出门,两个女人几乎同时“扑哧”笑开了。
  “你啊吹我的乳房,也荡漾着我的……”还笑。
  我明白了她们笑的啥,“阴毛,”赫英的诗,“你啊吹我的乳房,也荡漾着我的阴毛”,我也会意地笑了笑,但很轻微,我一个男人家,不敢在女人面前过于造次。
  她们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小尴尬,刹住了笑。宋丽站起来给我们添茶。常萍拿起手机看了看。
  “卓玛,卓玛,卓玛/谁来给我攥一个暮晚一样温暖的糌粑”,常萍说,放下了手机。常萍背得是我的诗句,是前些天我从青海玉树回来,写下的一首长诗里的两句,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过,她不但点赞了,还把其中的句子都记下了,我得点赞她的用心。当然,常萍的这组诗,我在她朋友圈也陆续看过,并且都点了赞。但她执意要打印出来让我们看,说是亲自指点,说朋友圈里那都是虚的,只要是朋友,不管好坏,看到就赞,甚至看都不看。说的也是。“同样是写一种渴望的,截然不同的手法。”常萍说。
  “渴望啥?说!”宋丽像是抓住了一个把柄,揶揄地向我说。“哪个卓玛?”
  两个人又“扑哧哧”地笑开了。
  突然,饭馆里一阵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压过了她们的笑声,还有喊声,那种扑天抢地的喊,和女人的哭声。一个女人哭腔很强烈,附合着几个女人的嘤嘤低泣。夹杂着劝阻和安慰。紧接着一声呵断:“再不要哭了,这是饭馆,让人家嫌弃。”但没有效果,反而像是添了怒意,哭声更强烈了。
  又回来了,我直觉意识到,被笑声稀释了的,我早晨感觉到的那种息信一下子明了了,是死亡。
  我们都竖起耳朵在听,愣怔间,辛勇已合上电脑,拉起门帘,脸上带着好奇的张慌,走了出去。一下子谁的脸上都挂上了沉痛和无奈的表情,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前些天,曲文斌也出了点麻烦。”常萍抖了抖身子,像是刻意从一种压抑中挣了出来。“你知道嗎?”她说,问我。
  “咋了?”我说。我的声音被那种气息笼罩着,很低沉。
  “他贩羊,你听说过吗?”她说。   “我知道,”我说,“他给我说过,就那天送西瓜时,我见他的农用车里的羊粪,问他,他只简短地说了原因,说赶生意,就急急走了。”
  “麻烦就是在一个村子里收羊时遇上的。”她说。
  我一下子好奇起来。宋丽也惊奇地回到了在场。“咋了?”她说。
  常萍似乎知道我这时的心里装着死亡的气息。迎合般地说,“也是死亡。”她说。
  我心里一悸,这人咋还不到,这个曲文斌。像是一种补救,又像是分解什么,我赶紧拿起手机,拨上了曲文斌的号。
  他刚从新田村回来,羊已买掉了,马上打的过来。
  “多久?”我问。
  “十分钟左右吧。”他说。话音没落,他就挂了手机。
  我沉默着。她们俩也沉默着,像是沉思,又像是倾听外面低下来的哭声。
  我走了出去,是看看外面的动静,还是去迎曲文斌,我不知道,也没意识,只是闷闷不乐地走了出去。我看到一个桌子旁,辛勇正和一个满脸长着稀稀拉拉的,像是长势不好的庄稼一样的胡子的,上了年级的男人说着什么。我没有搭讪,径自出了饭馆门。
  我拍了拍曲文斌的肩膀,“咋才来呀?看把你忙的,连饭都不吃吗?”我说,没有责备,是老朋友见面后的那种调侃。“从村子里把羊收上,拉到城里来,到屠宰场,卖了才能消停嘛。”曲文斌说。“效益咋样?”我说。“还行吧。”他说。“都是啥时候干?”我问。“除了侍弄庄稼,一有闲空就干。”他说。“庄稼全部收拾完了吗?”我问。“早完了,”他说,“给你送西瓜那次就完了。”他看了看我,“这都啥节气了。”他说,胡乱地笑了笑,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曲文斌的家在离市区不远的野水地村,我去过多次。记得最清的是,有一年冬天,喝多了酒后,我们俩躺在他家的热炕上,谈了一晚上的诗。
  “诗呢?”我说。
  他知道我的意思。“肯定写呀,尽管写不好,但好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份,就像吃饭一样,即使农活再忙,睡觉前,不看看书,或者诌上两句,总觉得缺少个啥。”他说。
  “你写得已非常好。只不過不拿上诗追名逐利罢了。只是生活中的一种情趣,这样反而不随大流。”我说。他写得真的好,完全是自己生活中的体验,有自己独特的乡土。前几年,他出过一本诗集,我写的序。
  想起这些,我感到有些汗颜,前几年,过一段时间,他就拿上他新写下的诗,到我家来,或者我到他家去,一首一首地分析解剖。可近两年,他一打电话,我总是说忙,闲下来了再说。至今呢也没闲过。
  饭馆的大厅里,那帮哭泣的人大都安定了下来,桌子上陆续端上了饭,有几个已面无表情地吃开了。只有一个桌子上,我出去时注意到的那个哭得最尖利的女人还在抽抽噎噎,哽咽得身子直颤抖。女人有五十岁左右,旁边是那个稀拉胡子的男人在开导或者说安慰。对面是两个比她年轻些的女人,和她长得很像,她们应该是姊妹,也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帮腔。
  辛勇已不在他们里面,想是进了包间。
  “咋了?”曲文斌一见,满脸挂上了忧愁,极其悲悯。
  我从背上拍了他一下。“进到包间了说。”
  “我咋一见这种场景,太难受。”他说,“肯定出啥事了。”
  进了包间,谦让着各自落座后,我就问辛勇:
  “咋回事?”
  “车祸。”辛勇说。“居然和我一个姓。”他说。
  “上菜吧。”常萍说,“一点多了,都饿了。”她刚要高声喊服务员,是出于一种尊重吧,对服务员,更是对外面的气氛。她轻轻掀起门帘,到厨房亲自叫去了。
  几张脸像一张桌子上放的几杯水,被什么震颤着晃动了几下,又平静了下来。
  “咋出得车祸?”到底还是曲文斌急切。
  “早晨,听那个出事者的哥哥说,他的兄弟,就是那个哭得最厉害的女人的丈夫,吃过早饭骑上摩托进城到人力市场上去找活干,从一个巷子里驶出时,骑得快,撞在了一辆大卡车上。当时还出着急促的粗气,但送到医院就死了。”
  “咋弄下了?”曲文斌说,“我是说咋处理来?”
  辛勇摇了摇头。“问题就在这里。”他说。“死人停到太平间后,怎么也找不见当事人了,就是那个卡车司机。这已不仅仅是悲伤,加重了的是愤怒。”
  “咋办?”曲文斌像是自动接过了事情的一部份,沉重地说。
  “他们的意见也不一,有说死者为尊,先埋了再说,有说把死人先放着,他们去上访,几时处理了再埋。”辛勇说。他说,“关键是死者的儿子还是个痴呆,谁养活”。他感慨地说,“悲伤退却后,是对将后生活的担忧啊。”
  紧跟在常萍后面进来的服务员端上了菜来。
  “死亡啊,为什么总是这么沉重。”曲文斌叹息道。
  死亡,对,我想起了常萍说的,曲文斌前些天也遇到过一个有关死亡的事件,难怪他如此慨叹。
  “听常萍说,你前段时间也处过一件不快的事件。咋回事,你说说。”我没敢说死亡,只是说事件。
  他夹了口菜,嚼了嚼,慢吞吞地说了起来。
  那天,天刚亮他就开着农用车去了羊台村。羊台村离市区很远的,几乎上百公里路呢。因为既没有亲戚走动,更没有别的可能因素,他一直没有去过那里。是前些天在另一个村子里收羊时,听一个在场的好事者说,就因为羊台村离的远,偏僻,又在戈壁滩上的一块小绿洲上,养羊的人家很多。但很少有当地的羊贩子去,只有每年冬天,从河州过来的贩子,开着大卡车,整车整车地把羊贩上去了远方,他就感了兴趣,详细问明了情况,决定去那里收羊。
  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他把车停到村中的一个土台边,那应该是个古迹,像是个被风沙磨得所剩无几了的旧城堡,或者就是一个颓废了的烽火墩。他喊了几声收羊了,有个年岁很大的老汉从一个紫漆庄门里走了出来。老汉说听他口音不像是河州来的,再说了,不到点,还不是河州人来的时候。他说他是本地人,是野水地村的。老汉一下来了精神,一种久别重逢的兴头,野水地,那可是个好地方呀,那里姓曲的人多,你知道一个叫曲清的人吗。曲清就是他的爹,能不知道嘛,倒是让他很吃惊老汉怎么知道。他说是自己的父亲,早去世了,好奇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老汉说他叫廖忠,年轻的时候,他们同时当过村干部,一起在省上学习过。这个曲文斌知道,爹活的时候,老是念叨,那时候有多么多么的风光。   老汉问他父亲是啥年龄去世的,他说七十三。老汉说他和曲文斌的父亲是同岁,他今年八十三了,说你爹去世十年了呀。他说就是的,十年了。老汉像是从暮气里爬了出来,猛地又找见了丢失多年的亮点,怅叹道,好人啊,你爹……都好。他心里一颤,就这句话,比任何悼词都好。
  老汉把他当亲戚一样的关心起来,问家里的情况,又问生意怎样。
  “这阵子羊都出了圈了,赶到滩上放去了么。”老汉说。“这里滩大,放养,不像别的村子,地连着地,一绺绺埂子,牵上放都难,只能圈养。”
  “那我是白跑了一趟。”他说。
  “不嘛,”老汉说,“中午羊就归圈了。”
  他还是觉得很失落。
  “不急,”老汉倒像是遇到了良机,热情更高了,“先到我家去,把饭做上吃了,等羊回来了买。我敢保证你肯定能收上很多羊的。只要你出的价钱合适。就我家的都够你买的了。当然,我家的羊随便你出个价都行。”老汉说。又说,“你爹可是个好人呀,当时我们在一个房间里住,我粮票不够,还是他给我替交的,就凭这,我也得报答呀。可惜一直没机会,他又早早不在了。”
  进了屋门,老汉赶紧抱来柴火,生起了灶。
  他很生疑。“家里就你一人吗,大爷?”
  “几个儿子都分家另过了,我在二儿子这儿。一开春,儿子上新疆打工去了,孙子在城里念书,一周来上一次,家里就剩我和二儿媳妇,她早起放羊去了。”老汉说,“农村里现在就这样,强劳力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都剩下老人和小孩。就像我们这样,要是家里养羊,还有女人在,不养羊的人家,连女人都一起上新疆了。有些人家还干脆把门用砖块封了,全家上新疆包种棉花去了。”老汉被烟呛了一下,咳了起来,一阵子咳得连气都背过去了。他赶紧走到跟前,给老汉捶背顺气。老汉努着劲才缓过气来。
  老人说的他何尝不知。都差不多,为了生计嘛。他要不是种自家的地,又包了外出打工的几家的几十亩地种,又偷空贩羊做点小生意,也得出外打工去。
  火著旺了。老人在锅里添了水,又从缸里窊了面,准备和面,他赶紧接过了老人颤抖的手中的活,做了起来。
  老汉坐在了一个很结实的木头墩子上,往灶火里添了几根树枝,从腰里抽出旱烟锅,装上烟,又从灶火里抽出一根着火的小树根,对在烟锅口,吸了几口烟。又吸了几锅,老人把烟锅别回了腰间,低下了头,踅摸着什么,突然说:
  “你收羊,出得啥价钱?”
  “看啥羊呢,得根据膘份说。”他边和面边说。
  “能杀四十斤的羯羊呢?”老汉问。还没等他回答,老汉紧凑地说,“河州人来,出得可六百多呢。”
  这么低呀,那么大的羯羊,他最近都出到八百了。但他没说。他说,“差不多。”他想直说,又觉得不妥,但他心里有数,等买羊时,再把价钱抬高,收起来肯定快,也多。
  吃过饭后,老人拿出一瓷葫芦酒,斟了两半茶杯,要他喝,他开车不能喝,老人就一个人就着一碟腌且列,小口小口的呡着。酒就像一把锥子,一下一下锥进了岁月的深处,老人很深情很细节地追忆着在省上学习的那段日子,直到羊群回来。
  因为他的价位出得高,加上老人的吆喝,一阵子就收了满满一车羊。
  外面的女人,哭声突然又爆发了,像一口老旧的瓷缸,受到了重创,一下破碎了。和先前不同的是,哭腔里夹杂了清晰的谩骂。
  “这个挨刀的,这个……他跑啥?跑了就算了吗?我就不相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你嚷啥?能起啥作用?”是个男人的声音,肯定是那个稀拉胡子。
  “咋不起作用?”女的字字强硬,带着沙哑,像是一声爆破后,落下来的石渣。
  “就是嚷,也得找对地方,这是人家的饭馆。”男的说。
  “啥地方?你说。说上访,你也不同意。”女的说。
  “不能无理取闹,着意好了我们找说理的地方去,你咋听不明白。”男的说。
  我们都屏声静气,仿佛这样能拖延住什么,或者是一种抵消。
  不对,是一种糟糕的东西像缠棉线一样,一圈一圈缠绕着我的心,越缠越紧,让人窒息。我想解开它,为什么要无辜地陷入这种缠绕之中,被死亡重重笼罩呢。也许已不仅仅是死亡,是说理,是争执,是赔偿,是仇恨,死亡已被埋藏,高高在上的是生的阵地,对,是生,是对生的争夺。
  争夺往往又以死做单价。
  突然听到一阵叫嚣,“你们咋找了找去,我不管了,就那个傻子,你们养活去……”一声重击,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呼天抢地的喊救。
  辛勇已挑起门帘看着。“女的撞墙了。”他说,赶紧去了外面。
  我们一起跟了出去。
  那女的并没撞坏,只有额头上撞破了一小块皮,渗着血;人已被牵在了一个椅子上,眼睛失神地盯着一个地方空望。
  常萍和宋丽仗着自己是女的,上前开导。那女的像是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弯了弯脖子,一仰头。“你是谁?与你啥相干?”那女的说,剜了一眼,低下了头。稀拉胡子向她们摆了摆手。
  常萍和宋丽退缩到了后面,尴尬得不知所措。
  是啊,与我们啥相干,我们为什么要把别人的悲哀强加在自己身上呢。但这毕竟是世上的悲哀呀,遇上了,笼罩了,咋能甩脱。
  不过,有些东西是无法分担的,比如死亡,只有忍着。
  站在那儿,我们不起作用,反而是一种添堵。我们都撤回到了包间,只有辛勇和稀拉胡子悄悄说着什么。
  我们静默着,仿佛以沉默对抗这种难缠的气氛,然而,两个女人的眼泪却增加了沉重。
  有个人挑起门帘,探了探头。是饭馆老板。
  “进来,老板。”我像一个趔趄的人是抓到了一个扶手。“进来,”我说。
  平时大大咧咧的老板,这时,有些怯生,他进来后,让他坐也不坐,很谦恭的样子。
  “对不起,闹腾的,让你们吃饭都不安心。担当,担当,改天我请客,补偿。”他说,拱了拱手,“一定补偿。”   “哪里呀,”我说,“遇到这种事,谁都得为他们担当,不是为你。谁都一样。”
  曲文斌想说什么,站起来,动动嘴,犹豫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没事,没事。”他说。
  我又给老板让坐,他依然不坐。“那么,”我说。
  “要不,”我说,“你去说一下,兴许起作用。”
  “嗯,对。”看来,曲文斌先前肯定想说的就是这话,他连忙附合。
  “别闹事,还是让他们先找交警。在饭馆里哭丧,总不是个事嘛……”我还想说更多的,但找不到妥帖的话,不是怕伤谁,主要是怕伤这个事件,就停住了。
  老板心领神会。“嗯,嗯,我知道,他们的饭钱我不收了,算是抚恤,让他们赶紧找交警去。”他说,走了出去。
  先是一阵嚷嚷,慢慢声音低了下来。紧接着,嘈杂的脚步声向门外涌动,随着塑料门帘啪达啪达地落下,饭馆里陷入了空前的寂静。一会儿,门帘又响了,是辛勇匆匆进来了。
  “你们坐着说说话。我给那些人说好了,陪他们去找交警。”辛勇说声“再见”就走了。
  收羊的那阵儿,天就阴了,我怕下雨,没领老人的留情———说缓缓了再走,赶紧开车回。没走多远,天就漂起了雨滴。一阵狂风后,天黑了下来,西边的天空里,突然一道亮光,像一根燃断而发火的电线,接通了天地。紧接着,雷鸣电闪,携带着暴雨,不顾一切地浸淫开了。
  过去的时候,我就看到离村子十几里处,路的西边,有一座高高的土庄子,以为是个古迹。但这会儿,庄墙边却有个人,看不太清,仿佛打着伞,是个女的,还隐隐约约听到她喊着什么。我心里犹疑了一下,是不是过去避避雨了再走,又一想,不过是阵暴雨,一阵子就过了。
  但我感到,有东西在向我包围,是声音,不是雷电声,不是雨声,哄哄然,仿佛一群冲出圈的野兽在奔突,撕咬着,低吟着,那么的遥远又那么的近。那种逼近,那种压力,及至车到了沙河边,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沙河里发大水了。那女人喊的应该就是这个。
  不用试,水那么汹涌,肯定能把车埋了,即使埋不住,也会被它冲走。
  怎么办?去村子里已很远了得不偿失,要么就在河边坐在车里等着,天晴了,洪水退了再走,可天的事,谁能说清楚,等到何时呢;要么……我思忖着,如果这雨要一直下到天黑呢,这里又不熟悉,天黑了连路都找不见;看了看手机,信号都没,已经四点了,最好的做法就是到那个老庄子里避避再说。
  那女人似乎料到我会返回她那里,听到车响,她早在门洞里站着等我呢,也许她一直就站在那儿观望着。像是早已达成了什么共识,我的车刚到庄门前,她就把庄门开得大大的,我也没有迟疑,径直把车开进了院子里。
  无需转弯子寒暄,我一下车就问:“有羊圈吗?”
  她打着伞,到我跟前后,又收了伞,愣怔地看着我,辨别似地想了想。
  “有,有圈,”她说,又打起了伞,向后院走去。我注意到她没说是羊圈,那她家肯定没养羊的,什么圈都行,能圈住羊就行。
  她看我还在磨蹭,反身从伞里探出头。“快点。”
  我说,“我把羊赶上。”
  她又折回来帮我。
  我把车邦打开,羊兴许是在车里挤久了,加上雨淋,一松动,急慌着争先恐后跳下了车。不用吆喝,已向后院跑去了。
  圈很大,但看样子很久没圈过牲畜了,一股陈腐和老旧的气味。
  羊进了圈后,我才发现,这圈没门,有安装过门的印痕,又被撬掉了。
  “门呢?”我说。
  她走过去,从房屋的后墙边拿来一个破破烂烂的栅栏,挡在了圈门上。
  “这能挡住羊吗?”我说,不是生疑,是直接的否定。
  她来了劲。“圈么,是让羊避雨的,棚顶又不漏雨。”她抬起手指向四处指着说,“这么高的庄墙,大门一闩,还圈不住你的羊。它能跑到哪里去。”
  说得是,我感到自己怎么这么迂腐。
  家里还有个女孩,五岁左右,在炕上的被窝里偎着。看到淋成了落汤鸡的我,小孩很懂事,巴巴地望了望,趕紧往里挪挪,意思是让我上炕上暖和呢。
  “孩子对着呢,”站在我后面的女人说,“赶紧把衣服脱了,炕上去。炕热得很。”
  我摇摇头,抖着紧贴在身上的衣服。
  她会意。“跟我来。”她说,把我领进了隔壁的屋里,里面也有炕和被窝,“这个炕没人睡,冰着呢,我一会加热,你晚上了睡。(我得走呀,雨住了就走,我心里想,但没说。谁知道雨啥时候停呢。)这会子,你先换了衣服,到那个屋里,热炕上缓去。”她从一个衣厨里拿出了衣裳和裤子,“换上吧,我男人的,他身材和你差不多,应该合身。”
  我接过衣服,放在了炕沿上。“你男人呢?”我问。
  “上新疆打工去了。”她说,出了门。
  上到热炕上,我和女孩说话,她不出声,我问这问那,她只是或点头或摇头。
  炕太烫,热得我一阵子就出汗了,身上的冷气全被逼走后,反而有了闷热感,加上收羊、开车的劳累,我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女人叫我,我才醒的。小孩也在我的对面睡着的呢。不知睡了多久,我一看外面的天都黑了。“雨停了吗?”我说。
  “没停,但小了。”她说,在炕上放好了饭桌。
  “那沙河里的洪水也应该小了,能过去车了吧。”我说。
  “别想。”她说。
  “为啥?”我说。
  “洪水是从羊台山发下来的,即使这里雨停了,羊台山照样下雨。天一阴,羊台山那儿就下雨,有时候,我们这里干干的,沙河里也发洪水。”她说,“吃饭。”原来我睡觉的这阵子,她把饭都做好了。
  我心里发急,手机没信号,家里人以为咋了,肯定急。
  我问丰霞(说话中,我已知道了她的名字),“有座机吗?”
  “啥座机?”丰霞说。   我拿着手机摇了摇,示意,“就是有线电话。”
  “没有。”丰霞摇摇头。
  “那你怎么和你丈夫通话?”我说。“难道长期不联系吗?”我说。
  “用手机。”她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个小手机,“这。”她说。
  “没信号呀。”我说。我的智能手机都没信号,你那个能行?
  “有,”她说,“得上到庄墙上打。”她说。
  “从哪儿上庄墙?我打个电话去。”我说。
  “你疯了,雨还没停,墙上滑得很,能站住人吗?”她纵着眉,有些可气地看着我。
  “我没疯,但不打的话,家里人会急疯的。”我说。
  她靠着正堂的柜子上,一晃一晃地摇着身子,没主意的样子。
  “不行。”她说,停了摇晃。
  “一定得行,你带我去。”看她不说话,我又说,“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找得上去。”我在地下踱着步,然后,拉开了门。
  “稍等,”她说,声音里带着嗔怪和愠怒。“穿上这个。”她说,从柜子道里拿出了一双胶靴。
  我坐在椅子上穿好后,她又拿了一团细麻绳,让我“坐着别动”,缠在了靴子底上。“这样防滑。”她说。
  宋丽急切地问:“打通了没?”
  曲文斌说:“打通了。不打通还了得,家里人已经急得叫上村里的人,连夜找去呢。”
  常萍的手机响了。
  是辛勇。
  常萍接起,说:“好的,好的,没问题。”
  我问:“啥事?”
  常萍说:“我们走时,把他电脑拿上。”
  我说:“我说个话。”接过了常萍的手机。”
  “咋弄下了?”我问辛勇,“那会儿忘了说,你们应该先过去把事故现场保护好。”
  辛勇说:“保护好了,我们现在就在现场,交警来了。卡车司机也主动来了。”
  “那就好。多保重!”我说。
  半夜里,一阵窸窣把我闹醒,我想可能是老鼠,翻了身又睡了过去。但动静越来越大了,感觉就在我的旁边。我睁眼一看,眼前站着个人,在脱着衣服。
  “谁?”我怕坏了。
  “我,丰霞。”
  常萍一笑说“,你满足她了吗?人家丈夫一年四季不在家,你应该满足一下呀。”常萍哼哼着,带有嘲讽。“从人道上讲。”
  曲文斌“嘿嘿”着,一带而过。
  趁丰霞做早饭时,我往车里装羊。可羊少了一只,左数右数,差一只。我就满院子找,并且上到庄墙上,走了一圈,看到别人从外面是绝对上不了墙的。怪了,我下墙后,又在院子里踅摸,最后,目标放在了一个草垛边。我几乎把草垛都摊平了,以为羊冻得慌,钻进草垛了。但是没有。就在我急躁而失望至极时,隐隐约约听到有几声很沉闷的羊叫声,我断定不是车里的,车里的羊叫声很明朗。那个叫声一直没停,悠悠忽忽的,很遥远,是不是墙外面有羊在叫,我又上到庄墙上,四周看了一圈,没有。我回到了草垛边,躬身细听,感觉叫声就在地下。可能吗?我想,它还钻到地缝里去了。还真是,我一步一步踏着铺满草的地上试探着,突然感到一只脚下是空的。我扒拉开脚下的草,有个洞,是个地窖,先前怎么没看到,想来是被浮草遮着,后来被我撕下的草完全埋了。我俯下身子,侧耳一听,羊叫声就在里面。
  我把洞周围的草全部清了,沿着完好的台阶走了下去。洞里很黑,我想返回,出去找个手电筒来,又一想,手机就行。我打开手机上的电灯,往里一照,羊的两只眼睛红兮兮地像探照灯一样照了过来,叫声也增大了。我吆喝了几声,羊向我迎来,可是,到跟前后,羊撞了我一下,又折回头,向里跑了。我追上去,羊围着一个什么东西转旋儿。我用手机一照,是个喂羊的木头料槽。近前又照,把我吓得跌了过去。天呀,料槽里是一具死尸,人的。
  缓了缓神,怕是我看错了,站起,又用手机电灯照着看。是死尸。我顾不得撵羊,心慌的,连滚带爬地出了地窖。
  丰霞差不多已经把饭做好了。我怕惊吓了孩子,没敢直说,把丰霞叫到了我睡过的那个屋里,“说问个事。”
  進屋后,我关上了门。我的身子依然颤抖着,我硬挣了一下自己,直截了当地问丰霞:“你究竟干了啥?”
  “啥?”丰霞模棱两可。
  “地窖。”我提示说。
  “啊,”丰霞说,身子摇晃了一下。
  “你是不是害了人?”我问,语气很尖,又低了下来,“到底咋回事?”我说。
  丰霞恍恍惚惚摇摆着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嘤嘤地哭开了。
  “你得说清呀。哭能起啥作用?”我说。
  丰霞停了哭,抹了把鼻涕。
  “他是廖泉,是我男人。”
  “咋死的?”我气呼呼地说,“总是有啥问题。”
  “他是被电打死的。”她说,“我们的这个庄子离村子远,一直没电。春节后,他找了村上,又找了乡上,乡上派人来把电给拉上了。就是那个地窖,是存洋芋、蔬菜的,他想在地窖里也拉个灯泡,上下去方便,可就在接线时,他被电打死了。”
  “为啥不光明正大地埋了?”我问。
  “不敢。”她说。
  “咋?”我说。
  丰霞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一下子释然了,但口气凝重。
  “他们有弟兄三个。母亲去世的早,我们结婚后,弟兄三个闹着分家,争得特别凶。廖泉很软弱,被他的两个哥哥赶出了家门,没处去,就住在这个庄子里了。我是怕,让他的哥哥们知道了,他们的弟弟一不在世,我就不是廖家的人了,他们要撵我走,来分我们的家财,我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到哪里生活去。”
  “不至于吧。”我说。
  “咋不?”丰霞说,“分家时,我们连一个柴棍子都没拿就被撵出来了。你想想,一想就可怕。”
  “他们呢,现在在哪?”我说。
  “就在羊台村住着呢。一过年都上了新疆打工去了。”她说。   “你们分家时,难道没请村上的人主持公道。”我说。
  “能主持个啥?那弟兄俩谁的话都不听。连爹都插不上话。”丰霞叹了口气,沮丧而无助。
  “爹还活着吗?”我问,“上这里来不?”
  “来过,很少。两个儿子限制住呢。就是他们上了新疆偷偷来上几次,让他们知道了都不依。”丰霞说,叹惜道,“八十多的人了,也难呀!”
  我一惊。“叫啥名字?”
  “廖忠。”她说。
  “啊!”我说。
  她说,“怎么了?”
  我说,“没啥,没啥”。
  我们都唏嘘叹息。
  曲文斌则诡异地笑了笑。
  吃过早饭,我开车准备回,但心里像被什么压着,很沉重,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不然心里有种不可释然的内疚。出了庄门,我把车头一转,回了羊台村。
  车停在了老人家的门口,我推开院门时,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凳上抽旱烟。老人以为我是又一趟买羊去了。
  “昨天那些羊卖得咋样,挣得可好?”
  “沙河里发洪水了,我就没有回去。”我说。
  “我还算得赶发洪水,你过了沙河了。”老人说,抬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在丰霞家住着吧。”他说。“今天应该没雨。”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他说。
  我犹疑着,不知当讲不当讲。得讲,出发时的那些想法又咬啮着我的心,还有那具尸体,像一只破船,总在我的眼中晃荡。最终,我把所见到的,很细节地给老人说了一遍。老人一言不发,一直在认真听。完了,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这些我都知道。”老人说。
  我很吃惊,更觉得匪夷所思。“你没告诉你的两个儿子吧。”我想老人肯定袒护着小儿媳妇丰霞。
  结果他说,“都知道,咋能不知道呢。”
  更让人无法理解了。
  老人顿了顿,咳嗽了两声,是那样的慢条斯理。
  “你没发现有问题吗?”他说。
  “啥问题?”我摇摇头,回忆性地眯着眼睛。
  “她有癔症。”老人说。“儿子和她结婚前也没有发现,可是婚后就表露了出来,她总是疑神疑鬼,动不动还拿上家里的某个人编造些神出鬼没的事,讲给外人听。后来,小儿子觉得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不是个办法,就坚持搬到老庄子里住去了”。
  “原来是这样呀。”我问,“那廖泉是怎么死的,就像她说的那样吗?”
  “不是。”老人一口否定。“他们弟兄三个每年都到新疆,在一个路桥公司干工程活。去年秋天,小儿子在工棚里接电时,被电打死了。接到大儿子的电话,我和她一起过去的。事故处理完,工程队的意思是把尸体火化了让我们带上回,可她不行,坚持要把尸体弄回家。她就时时刻刻在尸体旁守着,谁都不能动,一动她就撕扯谁,出着怪声。没办法,火车飞机都不让上,最后,只好雇了辆卡车拉回来。到来后,应该要埋吧,她也不同意,说她想她男人,要永远和廖泉在一起。不能拗,只得由着她。她就把尸体存在了地窖里了。”
  “这样呀。”我说,心里还有质疑,“可是……”我说。
  老人明显知道我要问啥。“对着呢,”他说,“你想说啥我明白。”
  我点点头,表示继续。
  “尸体是肯定不能長期存放的。你看到的那个尸体是假的,是让一个塑料工艺厂里塑造上的。我们在一个夜里偷偷把尸体替换了,埋了。”他说。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才把心里的重负卸载了。但又一想:“她咋生活?”
  “这个没问题。”老人说,“事故处理了六十万,还有低保呢,银行卡在我这里,过段时间我就取出来几百,给她送去。她倒是非常会生活,骑上摩托车,要么到村上来,要么到镇上去,啥都置办上了。”
  “没治过吗?”我是说,“病。”
  “咋没?”老人说,“北京都去过,一直吃药。药是北京的一个医院按时给寄着呢,收到药后,把钱打过去就行。现在病都好多了。”
  曲文斌站起说,“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啥事?”常萍揶揄地说,“还到羊台村收羊去,这么迟了,肯定回不来,是不是又想在那个老庄子里住宿呀。”
  曲文斌咧嘴笑了笑,“住就住嘛,咋了?”又正儿八经地说,“三点钟,美术馆有个书画作品展开展,我去看看。”
  常萍又笑,抻了抻曲文斌雪白的衬衣。“我说呀,一个羊贩子,怎么穿得这么崭新?”把脸转向墙上挂的《星月夜》琢磨着。
  我说,“你收羊时,也穿得这身衣服吗?”
  “怎么会呢,”他说,“这衣服是我早晨出门时,带在车上的。回城后,在屠宰场把羊卖了后,才换上的。”他说,穿上了挂在衣架上的咖啡色夹克。
  “我们一起陪你去。”我说。
  常萍和宋丽也响应。
  石燕飞鸣
  妻子去买门票,排着长队。我先是站在她的旁边,人越来越多,我说了句什么。也许我什么也没说,连咕弄也没有,只是想了想,在她面前展了展手机,意思很明了,票买上了给我打电话。
  早晨六点多出发,开车,从山丹,十点多就到嘉峪关了。
  她想来,朝圣般的心情,好多天前就定下了。
  我?
  嘉峪关本身就是我一直没有攻破的城池。而心里,总有电视剧《西夏王朝》里那样的一个场景在映像。和她,那是八月,几近黄昏。
  五月的早晨,太阳迅速大了起来,水泥地上已反射出了炙人脸面的热气。无法直视太阳了,它像发射着飞针,刺人眼目。
  我抬起一只手遮在额头,广场上的霍去病披着自己影子的大氅,凝目远视。远,祁连山的远,白雪皑皑。我是匈奴的后裔吗?不知道,不过,有时候挺想的,想着那样驰骋草原或者惆怅离别的人,真的就是我可触可摸,真真切切的亲人。她是一个疼,一个眼睛一样的伤口。
  那是八月,趋近黄昏。我们谈的正是这个问题。我是焉支山人,肯定是匈奴。姑且吧。她叫我小匈奴,其实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喜欢“西夏”这个词,兴许是李元昊的气度,也许就是巫刚那爽朗的笑,我的网名就叫“西夏”,我把她叫成了甘州城里的马伊娜。不应该那么叫她,谶语,或者宿命,李元昊攻下甘州城,某种意义上,就是为的马伊娜,而马伊娜却奋身跳进了火池里。   我转过了身子,她,我的妻子还在队中间排着,给旁边一个问话的老太太说着什么。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又是一句谶语,她抚摸着王昭君弹琵琶的雕像,背出了这样的诗句。一种慵懒的怨艾。蹿动的黄昏像是她胸前抱着的一只黧色的猫。
  望着南方。祁连雪山。噢,对了,《西夏王朝》还有一个别名,《贺兰雪》,我知道,首播时叫《贺兰雪》,后来怎么改成了《西夏王朝》?她说他喜欢那个叫没藏黑云的女人。我也是,因为她和她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嘴,挺———
  她坐在了雕塑下的一个石凳上。
  沿路的一排杨树下,是一绺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卖店。一顶礼帽,一个小皮骆驼,一个飞天女葫芦雕,一对夜光杯,还有……我拿起了一对玉手镯,心一动,买,她和我,一人戴一个……眼前,一卷木牍吸引了我,知道敦煌、居延都出土过此类东西,但还没见过,这宝怎么会在市场上卖呢?
  我示意卖主,他点头,可以打开看。
  春宫图。
  卖主贴近了我的身边,很隐含,又很淫秽地引诱:稀缺,神秘……
  我心已不在木牍上。在玉手镯上。
  “这是啥?”她站在了我的旁边。
  “木牍,”我说,赶紧圈了起来。
  “我看一下。”
  “看不懂的,西夏文。”
  她更好奇和固执了。“见识一下。”
  她刚打开,一下扔回了摊上,脸比夕光还红,走远了。
  卖主发着淫荡的笑声,像一口黄昏的破钟。
  我买。有种负罪感,或者是一种心旌吧,慌慌买了那对玉手镯。
  “石燕,”我喊。
  “手机响了。”妻子已迎上我走来。
  飞鸣一直跟着我,和我亲,都说,长得像我。
  城门里两个古装士卒,脸抹着古铜色,眼睛不眨,几乎像俑。飞鸣摸摸士卒手中的矛杆,依然不动。她被一种坚毅的静给吓住了,猛一踅,捉住了我的衣襟。
  “啥?”
  眼睛里有湿气渗出,像泉边,忽而又有蝴蝶一样的笑意扑闪扑闪。
  “人,”我说。
  还增加了射箭场、戏台等娱乐场所。给飞鸣在一个梳着小辫子的艺人前剪了一张侧影相。又剪了一张合影。
  那时候是八月,城楼里还没有这些设施,只有几个卖小玩意的,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像个慵倦的更夫。晚风吹动檐角上的风铃。
  上城楼,得向右拐,斜坡:并行着青砖台阶和马道。
  拐角处一块大石头,中间有两个石窝,被石头磨得很光滑。“燕鸣石”,墙上有说明书。妻子看过说明书后,拿起石窝里的一块石头在大石头上砸了几下,墙角里传出“啾啾啾”的回音。
  “真像燕子叫呢,”她说。
  “士兵们想家了,敲几下,这种燕鸣声就能传到千里之外的家中。那边人听到了,拿两块石头一敲,这边也能感应到,像家书。”
  “那,城楼上多余的那块砖呢———不是说那是家书吗?”
  “都是,寄托吧。”就像———她。
  八月的暮晚,天氣起了凉意。城楼里的古意也更深了。她拿起石窝里的石头时,哆嗦了一下。“冰,”她说,忍了忍牙,在大石头上砸了三下,是三下,记得很清,就像是叩拜,只三下。啾啾啾,暮色中,声音更空旷,厚重的像是一个新生命在诞生。她的神情有些凄然的庄重。
  “燕鸣,不是太好,飞鸣更好。”她说,又拿石头敲了三下,居然真有一群燕子,仿佛刚从大石头里飞出,飞过了城墙,在高空盘旋。
  她开朗地一笑,很莫名。
  “要是生个女孩子叫飞鸣多好,”她说,嗔兮兮地瞥了我一眼。
  我逗。当然是逗她。
  “姓啥?姓我吗?”
  “当然指的是我的姓,付。”
  “去。”
  她一笑,突然又凄然了。
  “就跟我的姓吧,要真生了的话。”
  “什么意思?”
  “姑且吧。”
  “什么意思?”
  姑且。
  “石飞鸣,”我吟了吟,“不好,还逗,付飞鸣也不好。”
  她的眼中是啥?旧日,还是未来?莹莹的。
  “你的名字加上才好呢,石燕,石燕飞鸣。”
  她不得不为我的机智笑。“姑且吧,”她说。
  飞鸣也想拿起石头敲敲,得双手,只一下,石头就滑下去了,差点砸在脚上。但她不罢休,要爸爸替她敲三下,我敲了,是六下———我替她,石燕,也默念着敲了三下。
  啾啾啾,就像追一群燕子,妻子走台阶,我牵飞鸣的手走马道,上了城楼。
  她看着后楼平台上,放置了几百年的一块青砖。“家书,”她说,想想挺有寓意的。
  “圣旨,明朝皇帝的圣旨。”我说。
  “其实,家书和圣旨有什么区别呢,对于一个家,一封家书无疑就是一道圣旨。”她说。
  她就是我的圣旨。
  我苦苦追求她,可她总是若即若离。尤其是近半年,她几乎不给我机会,连电话都不接,甚至是一种逃离。
  昨天,她突然的一道圣旨。
  她发短信说,“想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去哪?”
  “你说。”
  “说个意向。”
  “大漠,孤烟,美酒,月光。”
  “那就嘉峪关吧。”
  “好。”
  “明天早晨出发。”
  “不行,下午。我有些事要安顿。”她短信说,好像是出趟多远的门呢,甚至我脑子里跳出了一句不详的话:像是安排后事呢。
  “石燕,其实,你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一道圣旨。”我说。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块青砖;圣旨也孤寂呀,她说。
  “你倒底有什么心事?”   她摇摇头。
  “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儿离阳关远不远?”她突然说。
  “不太远,”我说,“也就一百多公里。想去吗?要不,明天我们去阳关,还有敦煌。”
  “算了,她长长出了口气,心远地自偏呀,可是———”
  没了下句,只有八月的晚风忽地卷上来一股黄沙,像是我们适才惊飞的那群石燕子,落在了城墙垛上,婆婆娑娑的。
  向北望去,暮气中的马鬃山被夕光染得昕红,风一描,简直就是一匹奔跑的枣红马,你能感觉到它那不羁的嘶鸣和寂寥的鼻喷。
  这样的暮光下,谁不会为一个憷憷的女子不单是动容,甚至舍身。战争在这里留下了千年的伤痕,但随着时间都平复了,何况石燕,究竟心里有多少的泥泞,多少的淤塞呀。
  “石燕,嫁给我吧。”
  她一惊,身子随着暮色的挤压而收紧。远处,有一群羚羊奔跑着,扬起了尘沙,进了山谷之中。
  “不行,”她闭上了眼睛。像是自己走进了自己,关上了身体。
  “为什么?”我说,我想摇着她的身子、她的灵魂,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们贴得很近,灵魂和灵魂似乎都萦绕在一起了,可是,究竟哪儿出了偏差,为什么……我握紧的只是城墙垛上的一块青砖。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像是哗哗翻开了两页书,让我从中辨认。
  “我倒是想,可是我不能。”她说。
  我从她的眼睛里认出了幽怨,可从她的话里却认不出原由。
  “为什么?”
  “你会明白的。”
  “飞鸣坠着我的衣襟,爸爸,”她说。她还说什么来着,我几乎没有听清,其实她的声音很大,像是一个木锤,敲了我一下,而我像是一口搁潮了的鼓,甍地响了一声。
  “石燕飞鸣,”我说,突然冒出来的。我几时这样叫过飞鸣,说都不说。只有那次,她说,她要生个孩子就叫飞鸣,我说石飞鸣、付飞鸣,最后姑且成了石燕飞鸣。
  飞鸣说,“啥?”
  我把她搂起来,“石燕飞鸣,”我说,亲亲她的耳朵说,“听到了吗?”像是给她在那个暮晚说的———石燕飞鸣。
  深暮中,她的伤感像一个雪球。
  两年前,我和她刚认识不久,那时我们都是对方最新鲜的东西。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去过一次甘州城外的黑水国遗址。
  在古城池里,我们捡拾着子母砖,但总是没有对成一块完整的。
  那天,天空飘着明霜,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我心疼地捂住了她,她没有拒绝我双手的暖意,甚至嘴唇。
  我们从一个地洞里钻进去,攀着土台,上到了箭楼上。坐在一截断垣上,我们都穿着黑黑的棉衣。请一个牧羊人照相。“看,多像一对刚刚捡到的陶罐,”我说。她笑,把冰手杵进了我的怀里。
  “回吧,”我说。我想搂着她,像一只陶罐碰响另一只陶罐。
  但她拒绝了。她只是轻轻攥了攥我伸出的手,像放弃什么似地,唉了一声,“回就回吧。”
  下了城楼,我想搀着她,或者更亲密些。而她,就那么似有似无的走着,不拒绝也不接受。这样反而比冷漠更冷漠。
  雪球在月光下越滚越大。
  在嘉峪关场楼广场上,她坐在了王昭君雕像旁的石凳上。我站在旁边,摸摸石雕上昭君怀抱的琵弦,似乎一阵嘈嘈切切,震得心里山崩地裂。我也被伤感了。
  “为什么?”我依然问。
  她摇摇头,月光像她刚沐浴过,甩出的水珠。
  她要我的手机打个电话。她的手机总是关机,为什么?她究竟在躲避什么?
  我给了她,她要向远走开打去,我知道她要避我,还是我走开了。
  “爸爸,我想要个手镯。”
  “石燕,”我喊,手里拿着刚买上的一对玉手镯。
  “石燕。”
  “爸爸,我是飞鸣,刚才你在城楼上叫我石燕飞鸣,这会儿怎么又给我改名了,咋光是石燕,没了飞鸣。”
  哦,飞鸣呀,我恍然大悟。石燕飞鸣,对,石燕也行,飞鸣也行,都是简称。
  进了一个纪念品店。我首先在摊子上扫视了一圈,看看有没有木牍。似乎还是那个店,人还是那个脸上有些油腔滑调的男人,只是时间那把凿子又在他的脸上凿了几道印痕。那么我呢?是不是还是见了春宫图就不知所措的那个付成?而她呢?
  她打完电话,把手机给我后,心情突然变得很明朗。
  “走,进嘉峪关城里吃火锅去,”她说,还像在黑水国遗址那次一样,把脸贴在了我的脸上,还有嘴上。
  我们喝了酒,两人一瓶五十二度白酒。
  夜深了,我们才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找到了一家宾馆。
  “登两间。”我说。
  “不,”她说,“我给你……”
  “什么?”我说。
  “不要浪费钱,”她说,一字一顿。“不要浪费……”
  “什么?”我说,“什么呀?”
  “感情,”她说。
  “石燕,”我说。
  “我什么都没了,”她说,脸上升起了一种东西。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今夜。
  回山丹后,她一下子仿佛失踪般杳无音讯。
  我能怎样?说实话,我还不知道她的家住哪里。她家住甘州人,我在山丹,我们是在一次文艺活动中认识的,只知道她办着一个古筝培训班。那些天,我几乎疯了般跑遍了整个甘州城,到处打听哪里有古筝培训班。却一次次落空。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又收到了她圣旨般的短信。
  我有种不详之感。真要是那样,有人会和你联系的。别再找我。
  手机立马打过去就关机了。
  两天后。医院里。
  一个护士打电话,把我叫了去。给了我一封信和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手镯。她大出血。
  孩子是他的,但他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你也是,一定保密,替我养大。有天晚上他约我喝茶,茶里放了药。
  嘉峪关才是我的真爱。
  我知道她说的嘉峪关是什么,就是那天晚上,她说她把她给我,但是最好的已被人掠夺了。我以为她说醉话呢。
  那么,他是谁呢?
  我想到她那天在嘉峪關打的那个电话,我赶紧翻通话记录,早没了,也许她当时就删了。
  后来,有个男人给我打电话,开口就问我把石燕弄哪去了。
  妈的,我一想,肯定就是那个他。妈的,我说,滚!
  飞鸣,你看,我从随身背的包里掏出了和摊位上一模一样的一对玉手镯。
  哪来的?飞鸣说,惊奇的眼睛里像飞出了一群鸟儿。
  你的,我说。石燕飞鸣的。
  妻子笑了笑,剜了我一眼,大热天的,像甜蜜的毒汁。
  责任编辑:频阳子
  作者简介: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级研修班学员。著有诗集《河西大地》《西北偏北》《部落》等多部和短篇小说集《寻找道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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