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阿密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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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城出产了牌子为“关将军”的新锁,广告做到桂城。电视台固定在每天的黄金时段播出这条广告。广告词写得没新意,它说,“关将军”把关,万夫莫开。广告还说,“关将军”,世上无人能开的神锁!人们信广告,广告一做,总代理一到,“关将军”就在桂城有了很好的销路。
  许大头对这个广告吐过多次口水了。正喝酒吃饭,要是碰上这个广告,许大头会恶心得往外喷。许大头讨厌这条广告,却又在黄金时间里准时调到当地台,中魔似的,越是恶心,就越想看。许大头早年从锁厂下岗,工友们下岗后人间蒸发一样,许大头一个也没见过,这么多年了都是。下岗后,许大头在沱巴街头摆摊修锁配钥匙,刚开始他以为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修锁的摊位,然而没有。整条沱巴街上就两个。另一个是老摊位了,摊主来自湖南——这座城市有许多来自湖南的手艺人。许大头摊位在街边一摆,老摊位没几天便消失。许大头嘴上很虚伪地说,别走呀,生意大家做嘛。许大头一直不知道,老摊位为什么要离开。老摊位去了哪里,他也不得而知。老摊位撤走,他心里得意过好长一段时间。自从摆上锁摊,许大头几乎没离开过这条街,生意过得去,比在锁厂上班强多了。许大头的爷爷是修锁匠,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爷爷学技术。高中毕业,赶上锁厂招工,他一面试,对方就收下了。许大头的好收入不光是因为他在街头做独家生意,他的技术的确好。你家丢了钥匙,不打紧,你叫上他,他只要将一块薄片往锁孔里探探,回到摊上就能整出钥匙来,你拿回去,保准一扭锁就开。许大头这辈子爱琢磨这个锁的事,除了研究锁,他别无爱好。好几年前,摊上来了一个中年人,讲普通话。许大头一猜这人就是城西那边的人——这座城市习惯讲普通话的人基本住在城西,那里集中了几所大学和国家级的研究所、央企,外来人多。许大头的摊点在东边,东西相隔挺远的。中年人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箱子上有一把造型别致的锁。这种锁型许大头没见过,应该是一把老锁。中年人要求许大头帮他打开。许大头说,你怎么知道我能打开?我名气有那么大吗?中年人发出“嗤”的一声说,我提着箱子东南西北地乱撞运气,没一人能打开,看到你的摊点就来试试,你也先别得意,打得开算你行,打不开,我会跟人说你的不是。许大头说,这锁有意思,做得像小姑娘似的,讲究,可能是民国初期的东西。中年人说,你别废话,能不能打开?许大头说,世上没有我打不开的锁。两人讲好价钱,许大头研究了一会,花不到半个小时就打开了。中年人夸奖说,真神了,这箱子是祖传的,钥匙丢了,里面东西可贵重了,都是传家宝。许大头技术好,周边人都知道,但是这种名声并没有多少人去传播。在人们眼中,许大头始终就是一个修锁的,谈不上什么旷世奇才。
  回来说这个广告。许大头呸呸几声说,吹牛吹牛!他什么都可以服,就是不服谁说锁无人能开。他想给瓦城锁厂打电话,警告他们不要胡吹。广告看过一两个月了,就是没去记住锁厂的电话,那是一个400开头的全国免费电话。第二天,摊上有人来配钥匙,离开时留下一张当天的都市报,上面刊登有生产“关将军”的锁厂电话。许大头打过去,电话很快通了。
  您好——是一个女子甜美的声音——这里是“关将军”锁厂,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别吹了,天都让你们吹破了!许大头说。
  请问先生,怎么了?女子态度很好。
  你们的广告,吹得太厉害了。“‘关将军’锁,世上无人能开的锁”,吹什么牛?敢让我试试么?
  女子耐心解释说,那不是吹牛,是在说事实。能打开这种锁的人几乎没有。“关将军”锁的工艺特别先进特别科学,除了匹配的钥匙,别无他法。
  你们吹牛。我就能开。
  我看,吹牛的是你吧。
  闹了个不愉快,许大头愤怒地把报纸踩在脚下。
  摊子前又来了个配钥匙的。许大头说,“关将军”锁的广告看过吗?来者说看过。许大头说,你不认为他们在吹牛吗?来者说,现在的广告谁不吹牛?但我信“关将军”,用了的人都说好。许大头说,既然好,你为什么不用?来者说,太贵,用不起。许大头说,你认为我能打得开“关将军”锁吗?来者说,用钥匙你就能,没有钥匙,难。这锁不是一般的锁,是高科技,你那点开锁知识早就淘汰啦。许大头说,世上没有我打不开的锁。来者说,你就吹吧。会修个机帆船就敢吹嘘能修美国航母?!
  前面的火气还没消,又让来者加了一把油,许大头气得头顶冒烟。当晚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天一亮他做出一个决定,亲自去一趟瓦城的锁厂。
  瓦城距离比较远,动车得坐六个小时。动车速度快,又平稳,许大头足足睡到瓦城火车站,下车时精神十足。折腾了一阵,他来到锁厂。门卫拦住他。
  干什么的?
  来开锁的。
  我们厂不需要开锁的。
  你们厂吹大牛,我来当场挑战。
  门卫不让进。另一个门卫听到争吵声走过来,两个门卫嘀咕几句,其中一个前去汇报。十几分钟后,从上面传来话说,让许大头等着。
  只是说等着,让不让进,没有个准信。许大头想跟门卫聊天,门卫不理他。许大头自言自语地说,吹牛都不过脑子,这么大的牛也敢吹。门卫斜眼看许大头,露出厌恶的神色。
  一个小时过去了。许大头说,你们到底怎么想的?如此冷落一个挑战者,是心虚没有勇气应战吗?话音刚落,门卫接到放行电话。许大头向办公大楼走去,大厅里早有一位美女迎上来。
  先生贵姓?
  我姓许,人家叫我许大头。
  姑娘笑起来,你的头并不大嘛。
  许大头说,他们可能觉得我脑子特别发达吧。
  姑娘领着许大头上电梯,进入七楼一间房,里面坐着五个人,还有一台摄像机。许大头心想,有摄像机更好,可以记录挑战结果。
  锁厂技术副厂长自我介绍完后上来跟许大头握手。许大头说,闲礼就免了,直接挑战吧。对方不急,问了许大头的一些情况。许大头告诉他们,他是从桂城锁厂下岗的。厂子倒了,并不能说明工人技术水平不高。许大头列举了许多开锁的例子,中年人那把锁传家宝的陈年老锁,也成为许大头的一个重要例子。许大头从包里掏出下岗证,他不是为了说明下岗有多光荣,是想证明自己曾经是锁厂的,是来路明确的技术工,不是江湖骗子。一个助手拿来多个品种的锁头让许大头开。许大头一看就笑了,说这是小儿科。许大头随身带着工具包,这些工具都是自制的,他曾经用这些简陋而特别的小工具,开启过一把又一把“难锁”。   各式锁摆在桌上。锁厂的人在做节目,有摄像有主持人。主持人对着摄像头说,这是来自桂城民间最著名的开锁师傅,刚才他向大家介绍了开锁经历,在他看来没有他开不了的锁。现在,我们就请他来试试,看看他挑战能否成功。
  许大头先开传统的锁中精品。他不费力气,打开了第一把锁,又不费力地开启另一把防盗门锁。他一鼓作气开启所有前来挑战的防盗锁。在场的人热烈鼓掌。许大头脸上绽放胜利的喜悦。
  接下来,许大头挑战“关将军”防盗锁。他第一次接触这种新型锁,研究了一番,发现生产者的确动了不少脑筋,设计得很巧妙。由于自以为掌握了“关将军”的核心,许大头心里安定下来。他手中的小工具插入锁孔,一扭,不动;再扭,还是不动。他抽出小工具,再次研究“关将军”,觉得方向并没有错,再试,还是不成功。反复试过几次均未成功,许大头头上的汗粒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围观者屏住呼吸等待结果,技术副厂长轻声地哼哼。
  许大头放弃了第一把“关将军”,去试开第二把。这是同一批产品,技术副厂长说,这还不是升级版的,升级版马上就投入生产。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就是这个版本的产品。许大头仔细察看,同意技术副厂长的说法。可是他的小工具就是打不开。他检查过了,没发现自己有什么错。
  许大头挑战了四把,无一能打开。许大头终于泄气。两台一刻未停的摄像机在不同的机位详尽地记录下许大头挑战的全过程。
  围观者响起热烈的掌声。
  服不?
  许大头没有摇头或者点头,他还沉浸在锁孔世界里。
  你是个开锁专家,但开不了我家的锁。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丝毫没有失面子。这是当代科技的胜利,天下消费者的福音。
  回桂城,许大头照例坐动车。这一路,他还在回想挑战的过程。他自问,自己哪里错了呢?这“关将军”是机械,不是电路板,没有理由打不开的嘛。他还真不服气,连续几天不出摊,反复地回想和研究。几天下来,他仍然没有找出错误,也因此找不到突破口。
  迈阿密小区(现在的住宅小区动不动就取个洋名字)的关先生最近安装了“关将军”锁,他上许大头这里来配钥匙。家里人多,每人要保证一把钥匙。许大头拿过钥匙细看,发现自己那天挑战的思路并没有错,他找准了关键点,无论是浮点还是凹槽还是曲线,都不在话下,为什么就打不开呢?配好了关先生的钥匙,许大头不经意地问,这锁好用吗?关先生说,应该好用,广告上说没有谁能打得开,以后要是丢了钥匙,得请焊工切割大门。许大头记住了关先生家的门牌号码,在一个特殊的时段,许大头潜入到关先生大门前。他用小工具开启关先生的大门,不出五秒,门开了。许大头兴奋不已。正在此时,关先生上楼来。还好许大头赶在关先生到达前合上了大门。关先生说,师傅你怎么上门来了?许大头灵机一动,说,你上我那里配钥匙,我少找你钱了。关先生说,没有啊,我当时给你的是零钱,你记错了。许大头说,难道真的记错了?
  挑战那天四把锁均未打开,现在只开掉关先生这一把锁,这当然有一些偶然性。但不管怎么讲,许大头的方法是对的。为了求证,许大头潜入别的大门前,只要那家安着“关将军”他就去开,无一例外,全开了。问题就来了,瓦城锁厂那边是怎么回事呢?
  许大头给瓦城锁厂打电话。
  我要再次挑战。
  有意思吗?有意义吗?你已经百分之百地输了。
  我不服。
  不服,你拿石头砸天去。对方挂断电话。
  许大头接二连三地去电话,对方烦,说再骚扰,我们会选择报警。许大头说,你报呀,我不怕。双方发生口角,最后导致破口大骂。
  为什么开启不了锁厂提供的锁呢?
  踩着刹车,车轮能动吗?
  许大头恍然大悟。锁厂一定在锁里做了手脚,比如焊死锁芯。许大头还是去电话,质问对方是否使用卑鄙手段。对方不承认,但许大头越发感到对方做了手脚。对方不客气了,说,别摘不了星星怪天高,丢死人啦!许大头设想过锁厂在锁里做手脚的几种方法,要么绞死焊死,要么是不合格的残品,总之当他的小工具勾住机关时,机关不起作用。这口气堵在许大头心里散不开。
  别买“关将军”,他们吹得太厉害。他对每一个前来修锁配钥匙的人说。
  眼下就“关将军”最好,不买它买谁?顾客说。
  许大头承认“关将军”设计巧妙,非常人所能打开。但是他们的广告、他们的卑鄙手段深深地伤害到了他。
  他不再看当地电视台,“关将军”的广告不止是黄金时间播出,别的时段也插播。过了一段时间,一位顾客来到他摊位前。
  你上电视了,你出了大丑。顾客笑嘻嘻地说。
  顾客在许大头的要求下,说了详情。许大头的确上电视了,只不过上的是广告。那天他上瓦城锁厂挑战的录像,成为对方广告的素材,准确地说成了专题宣传片。每晚十一点,桂城电视台信息频道播“关将军”的专题广告,前后二十分钟,隔不了几分钟重播一次,一个晚上要播数次,一直播到深夜两点;白天也分别在上下午播出三次。有人调侃说,桂城电视台成了“关将军”台。许大头急忙赶回家打开电视,电视刚播过“关将军”,中间插播一种药酒广告。等了几分钟,“关将军”出现,重现许大头当天的挑战场面。瓦城锁厂把这个素材好好地制作了一番,使许大头做了反面“教材”:以先扬后抑的手法,先拔高许大头,后贬损许大头,突显“关将军”。这三部曲剪辑得非常好,加上主持人极具煽动性的画外音,观众看过广告后的结论就是,如此开锁高手都无法开启,还能有谁(小偷)开启得了?!这条宣传片让“关将军”神奇的功能锦上添花,富于传奇色彩。
  一个雨天的上午,许大头再度来到瓦城锁厂。
  走开。门卫对他说。
  我要再度挑战。
  你已经挑战失败。
  我需要新的机会。
  你没有机会了,你败得太惨。门卫哈哈大笑,你这个开锁大王,一把也没打开,太没面子啦,要是我,早就钻入地缝,或者挂根绳子上吊啦。   我要见你们厂长,我跟你这个守门的没法说。
  我都不想见你,别说我们厂长了,滚吧。门卫转过身去看报纸。
  瓦城锁厂大门是电动的,那条长长的栏杆有一米高。许大头试着跨过去,没成。门卫背对着他,看报纸入了迷。最右边有道小门,许大头趁机溜进去。锁厂办公大楼不算气派,七层楼高,大厅里陈列着他们生产的所有产品型号。许大头脑子迅速闪出他们那家倒闭的锁厂,厂子坐落在西安街,倒闭前,从里到外都破破烂烂,根本不像一家企业,像自行车修理铺。大厅里有工作人员,他们有着多种分工,有人负责检查过往陌生人,询问陌生人去向;有人负责介绍产品;有人负责洽谈业务。许大头东张西望,他在寻找上楼的电梯。一个小姐过来了。
  许师傅好。小姐向许大头点头致意。
  许大头愣了一下。
  我们都认识您,您就是那个挑战失败的许师傅。
  我要见你们厂长,我要再挑战。
  小姐微笑着说,这个不行。您已经失去了挑战的资格。等到我们生产新的产品您再来挑战吧。您可以在厅里随便看看,当然最好是离开。
  许大头到来之前,大厅里没有外人,很安静。此时,几台挂在墙上的大电视突然就出了声音和图像,开始播放“关将军”广告。许大头在“做”广告。开始的时候许大头信心百倍目中无人,开不了锁后狼狈不堪,表情大起大落,情节跌宕起伏。瓦城锁厂对这个意外得到的广告“创意”非常满意。之前他们请过明星来做广告,明星再牛,也多少露出表演做作的痕迹,并且,出场费特别贵。许大头没有,他是天然的本色,真实得无法复制,它的真实打动了千千万万个顾客,另外,厂里不需要付分文报酬。
  广告再次刺激到许大头,他咆哮起来。咆哮的内容,谁也没听懂,但大家都知道他对广告不满。
  来了三个保安,保安比门卫牛一些,因为保安的档次高一些。保安礼貌地请许大头离开。有一个保安头头是从部队刚转业的,是副团长,他说,开不了锁是很正常的事,没人笑话您,是您自己敏感了。我没当到将军,难道我就是块废物?我就要砸军营?许大头说,不是这么回事,这个挑战并不公平,我是被卑鄙手段打败的。保安头头说,我们是知名企业,卑鄙的事情从来不做,想都不想。
  许大头被三个保安架到厂大门外街上,保安连同门卫组成人墙把守着大门。许大头坐在路牙子上,眺望锁厂办公大楼。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都当他不存在,有一个老太太却停下脚步。
  你是许师傅。
  许大头点点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是桂城人吗?
  我来开锁。
  你不是开不了吗?电视上天天播呢。
  世上没有我开不了的锁。
  你不是没打开“关将军”吗?
  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里面有猫腻。
  老太太笑着说,难道你是他们请来做假广告的?
  我没做广告,那天的确没打开。
  老太太笑着离开了。
  又一个中年男子认出了许大头。中年男子说,许师傅你在这里干什么呢?许大头说,我来开锁。中年男子说,你开了吗?许大头摇头。中年男子说,“关将军”真是好锁,安了它,一百个放心。
  坐累了,许大头站直身子。他在街上行走,街边有许多摊点,当他停下来时,摊主都认出了他,双方欲言又止。虽然许大头成了“关将军”广告明星,在摊主看来,还是没什么可说的。开不了锁,有什么好说的,开得了锁才有得说嘛。
  街上有一个修锁配钥匙的摊点。许大头在摊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摊主说,你怎么来瓦城了?许大头叹了口气。摊主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就服了吧。许大头说,事情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摊主摆摆手说,你什么也别说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请容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去挑战锁厂,一点意义没有。
  许大头怀着郁闷的心情回到桂城。
  他的生意还和往常一样。顾客们并没有因为他打不开“关将军”而抛弃他,修锁配钥匙似乎跟他开不了“关将军”没多大的关系。顾客们也没有因为他成为广告明星而高看他。他就是街头一修锁匠。
  “关将军”销路还是那般好。桂城人口口相传,代理商及其业务员挣得全身冒油。这锁谁能打开?沱巴街上的开锁大王许大头都打不开,你能吗?代理商及其业务员都这么说。顾客信。白天,各小区大门前,都设有“关将军”锁的销售点,顾客买锁获得免费安装,产品保修一年。这产品比一般的防盗锁贵二三倍甚至五倍,许多人家都舍不得安装。有一天,迈阿密小区里有十户被开门盗窃,业主狠下心来换成“关将军”。许大头心里清楚,那天迈阿密小区并没有进小偷,进的是“关将军”销售员,是他们捣的鬼。就像《水浒》中宋江那些所谓英雄一样,先是找准对象设计陷害,然后连哄带骗兼威胁将他逼上梁山。这种以卑鄙手段逼上梁山的行为,许大头一直看不起。他从来不认为宋江等人是什么英雄,相反,他认为宋江是十足的阴谋家,是虚伪的英雄好汉。安装了“关将军”锁的业主大都来许大头这里配备用钥匙,许大头无前言无后语地说,上当了。顾客说,是上当了,价钱也太贵,不过,值得。小偷能打开,他就是神偷。你都不能打开,他们能吗?许大头说,谁说我不能?顾客就笑着不再争辩。
  许大头摊点上来了三个熟人,他们是赵、钱、孙,许大头在锁厂时的好工友。自从锁厂倒闭,他们如树倒的猢狲各自散开。算下来快有二十年了,他们从未见过。二十年的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上了一道道纹路。他们都显老,日晒雨淋地过着最底层生活,哪能不比同龄人老。他们五十多岁,看上去像六十多岁。许大头见了赵、钱、孙,并没有喜出望外,只有意外,但又并不意外。许大头一猜就知道他们看了“关将军”广告。他们仨联系上后,很快找到了许大头。
  你把我们锁厂的脸丢尽了。赵说。赵原来是他们的班长。
  虽然锁厂不在了,但我们人还在,我们的荣誉还在。钱说。他是副班长。
  你怎么就开不了“关将军”呢?!孙指责说。   当年他们的班组,是厂里的先进班组,业务技术是最好的,可是锁厂却有一天宣布倒闭,他们如五雷轰顶。不服气也得服气,不接受也得接受。他们领了微薄的下岗费怀揣下岗证各奔前程。赵、钱、孙都没有从事与锁有关的工作,锁伤害了他们,他们一提“锁”字心里就痛得滴血。
  许大头低下头,任由老工友们批评指责。接近中午,许大头收了摊,请老工友们上家里吃饭。他上菜市场割了一块五花肉,砍下一条排骨。老婆在菜市场摆摊卖干货。老婆也是下岗工人,当年还是糖果厂的中层干部。她不高兴他买这么多菜,都是下岗工人,没必要这么奢侈。许大头说,都快二十年没见了,不能怠慢了老朋友。老婆说,请他们吃个便饭就是怠慢了?他们是什么富贵人啊?许大头不听劝,还买了两瓶好酒。老婆心疼得要死。回到家,老婆下厨,许大头跟赵、钱、孙闲聊,各自说了现在的情况。大家的生活都很一般,都在贫困线上挣扎,相比之下,许大头好一点。别小看他的摊点,一月也能挣个三千。而赵、钱、孙他们拚死拚活一月下来也就两千来元,但他们不后悔离开锁行业。锁,是他们这一生的悲痛,离它越远越好。要不是看到“关将军”广告,赵、钱、孙都忘记自己在锁厂奋斗的岁月了。虽然锁厂伤害了他们,毕竟也给过他们许多欢乐。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在锁厂度过的。
  赵、钱、孙聊锁,许大头不插话,沉默着。
  好好的,你去挑什么战?
  我就不服,看不惯他们的广告。
  你不服可以,但别去跟他们较劲啊;较劲可以,但你得打开“关将军”啊;打不开“关将军”可以,你别让他们录像啊;录像可以,你别给他们做广告代理啊。钱说。
  他们耍手段,一定在锁里做了手脚,不然,没有我打不开的锁。你们都是行家,世上的锁万变不离其宗,不管你怎么变化,设计如何巧妙,我们都有办法打得开的是吧?许大头说。
  他们承认理论上是这样,可是在这个日新月异的高科技时代,许多东西也是说不清楚的、无法想像的。
  许大头说,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锁业,没事的时候我就爱琢磨,我心里有过许多种新锁的设计图。当然,锁这个东西,从来就是只防小偷防不了行家的。小偷一旦成为行家,锁无任何安全可言,除非高科技的指纹锁。但指纹锁从理论上也是不安全的,小偷可以做指纹套,仿得跟真手一样。要是谁发明了用眼神开锁、声音开锁,我才会彻底佩服。
  离开锁业近二十年,赵、钱、孙技术退化不小,许多基本的锁,他们都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打开。许大头给他们说了“关将军”的设计关键——渐渐地,许大头的话匣子打开来,既然知道了设计关键,当然就有了开锁的办法。但是为了验证许大头的理论,他们需要许大头当场一试。许大头说,我们去迈阿密小区吧,那里装的“关将军”最多。他们就来到迈阿密小区,以找人来确定屋里是否有人。找了几家后,终于确定这一家里面无人。
  许大头掏出自制小工具,也就四五秒吧,“关将军”投降了。
  赵、钱、孙相信了许大头的能力。但他们并不佩服,对于从锁厂出来的人,开不了,不应该;开得了,不算什么本事。
  赵说,我判断“关将军”广告是假的。
  许大头说,当然是假的。他们给我下了套,他们利用了我。
  赵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之前厂家跟许大头设计出假广告方案。
  钱说,这么说吧,你跟瓦城锁厂合伙,设计了一个开锁现场,你又有意打不开。
  孙说,这是阴谋,是欺骗消费者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赵说,你已经不是当年的许大头,金钱把你的脑子弄歪了。
  许大头说,你们都说什么呢!
  赵说,得了多少广告费,说吧。
  钱说,我们只是想知道你得了多少广告费,并不想分你的钱。
  孙说,做假广告,倒是一条致富之路,像“疗效显著”的那些人一样。但你们这样的人让我们恶心。
  赵、钱、孙没再上许大头的家,他们愤怒地离去。
  老婆已做好了菜,坐在桌边等候,还往四个杯里斟满了酒。许大头进屋后说,收起来吧,他们走了。老婆说,菜都买了做了酒也倒上了,怎么都走了?要走早点呀,这不坑人吗?许大头说,他们怀疑我做假广告,跟锁厂同流合污,坑害消费者。老婆说,就算你真的做了假广告,这也谈不上坑害消费者呀。许大头说,可是我能打开“关将军”却没打开,没完没了地做广告,这就是欺骗。老婆说,你是被利用的,是受害者。既然被赵、钱、孙他们误会了,还不如去瓦城锁厂要一笔报酬。
  许大头说,我的名声扫地,遗臭万年了。名声重要还是钱重要?!
  老婆说,做假广告的多了,那么多明星都在帮着厂家胡吹,特别是药品食品广告。他们都不要良心,你一个小人物一个下岗工人,还要什么良心。况且你这个非良心跟人家的非良心不一样,你只是打不开锁而已。打不开锁的人多如牛毛。广告上说你是开锁大王,谁承认?你有证书吗?你有权威的口头承认的事实吗?都没有嘛。
  许大头说,不管你是什么地位的人,良心永远是要讲的。你可以穷可以受欺负,但你不可以丢良心。
  老婆笑起来,你不害人就是最大的良民了。
  许大头说,我被他们拿来做广告,就是害人。以后我还怎么在工友面前混?
  老婆说,你真是死脑筋。工友?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从来就没有来往,以后也不会有来往,就当不认识他们。
  许大头说,听听,他们还在议论我,说我的坏话。他们还向别人传播了,别人又向别人传播了。
  老婆说,打住!别在这里想像。吃饭!
  许大头没心思吃饭。他出门去追赶赵、钱、孙。可是哪里追得了。追不上,他就回到修锁摊前发呆。老婆吃好喝好,给许大头带来饭菜。菜很香,许大头还是没有食欲。
  瓦城锁厂侮辱了我,好工友赵、钱、孙侮辱了我!许大头说。
  老婆说,他们确实侮辱了你。只要你向瓦城锁厂要一大笔广告费,不对,应该说是报酬或者代言费,一扯平,所有侮辱就不存在了。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许大头说,我办不到。
  老婆说,电视上好多人为了做广告都昧良心,辱祖宗,坏事干尽。你只是打不开锁嘛。不说了,再说也是重复的话。既然不想要代言费,你就别计较,当广告上那人不是你好了。上电视有什么不好?我们菜市场刘凤英老公货车超载在公路上翻了,上了报纸,她老公高兴坏了,当晚杀鸡宰鸭大宴宾客呢。
  心里有事,工作上就老出错。他连配几把钥匙,顾客都投诉说打不开。许大头说,打不开就别开好了。顾客说,态度这么差,上了个电视就牛B成这样了?不就是一个广告吗?顾客生气了,丢了钥匙上别处去配。现在配钥匙的并不多,得走几条街。顾客宁愿多走几条街。在别的摊点上,顾客对摊主说起刚才的遭遇,摊主说,人都是这样嘛,一阔,脸就变。顾客拿了配好的钥匙回来,开是能开,但开得很费劲。技术上,许大头更好些。可是许大头今天不在状态,而且态度又很差,再去修整,路程又太远,一气之下,顾客把钥匙拧弯丢进垃圾筐。这个顾客逢人就说,许大头技术越来越差,配的钥匙根本打不开锁,态度还非常恶劣。这些话传到许大头的耳朵里,他不当回事地说,我技术差关他屁事,我就态度差了,他能怎么样?前来的顾客回击说,难怪你开不了“关将军”。
  这话刺激到许大头了,他说,谁说我开不了?等下我就把你家门打开!顾客哼哼两声。
  这顾客是迈阿密小区的,跟前面提到的关先生同一栋楼,在另一个单元。这顾客姓余。余先生说,好呀,你去开吧,只要我家门被撬,警察第一个要抓的就是你。
  心里烦,许大头无心去摆摊。老婆指责他这是坐吃山空。他们的儿子正在本市一所三本学校上学,学费高得吓人。儿子学的艺术类,学费比普通专业高得多。许大头跟老婆对艺术一窍不通,儿子却喜欢搞艺术,具体说就是画画。学画画代价太高了,拜师学艺,艺考前辅导,每一分钟都要付出高昂代价。不让他去学吧,他给你闹还逃学。花了所有积累,最终也没考上二本,只勉勉强强上了个三本。三本其实也不错了,儿子可是许家第一个本科生,面子上多少挣了些,但是这种虚幻的面子没什么意思。儿子进了国画专业又能怎么样?他的画能卖得出去吗?现在画家遍地都是,他们的画无人问津,大多数人的画有价无市。对于儿子将来的前途,许大头很担忧。当初儿子学门技术多好,哪怕是学修理汽车,也能进个4S店或者汽车修理厂什么的,有了工作就有了直接的收入。
  想到儿子,许大头在家待了一天,第二天又去摆摊。
  迈阿密小区经常在许大头的脑子里转动,余先生关先生的形象老在他眼前晃悠。
  许大头去到迈阿密小区时做了些伪装。他头戴狗皮帽身披蓝大褂。迈阿密的门卫并不负责任,许大头进去时门卫眼都没抬一下。许大头得以顺利进入小区。他从中间的楼房干起。敲敲门,有人应答时立即闪开;无人应答,他就把工具塞进锁孔里。许大头的工具像一把万能钥匙,“关将军”把守的大门纷纷被开启。许大头把大门推至成半掩状态,从二楼一直开到八楼,只要安装”关将军”的大门而又家里无人的,无一幸免。
  中午或者夜晚,主人回来了。门怎么开着?因为家里人回来有先后,后回来的以为有家人先回来了。如果是自己第一个回到家的,就怀疑进了小偷,但检查家里物品,无一丢失。
  出门时忘记锁门,自己太健忘了。他们分别得出同样的结论,然后责备自己。
  跟别的小区一样,迈阿密小区的人老死不相往来,住对面的长什么样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等诸多信息,大多数人并不知晓。家里防盗门被开的信息就只限于家庭,没有传播。
  许大头开了人家门,事情像没发生过一样。许大头不满意。过了两天,他继续“作案”。这回,户主便警觉起来。这门不是自己忘记关了,而是别人开的,开门的人必定是小偷。可是检查家中物品,没少一件,刘先生搁在厅里的两百元钱也没动。刘先生感到奇怪,他硬着头皮去问邻居,邻居说,他家里门被开两次了,但没丢一件东西。不多时,所有邻居就聚集在一起,他们有同样的困惑。而非“关将军”的大门丝毫未动。小区来了小偷!他们告诉物业,物业负责人责问门卫。门卫说,小区从来没进来过可疑人物。刘先生他们就认为小偷是内贼。
  家里大门被开的还有关先生余先生,他俩也参与到讨论的人群中。谁是小偷?余先生想起了许大头,但马上又否认。许大头开不了锁,电视上的广告都播了。能打开“关将军”防盗门锁的,一定是高手。他们报警,接警员说,丢什么了吗?
  没丢东西,警察就没那么重视。十天半月之后,事情便不了了之。
  许大头的两次“作案”都没有引起反响,心里够郁闷的。他计划实施第三次。天气开始转凉,他头戴的狗皮帽就成为名正言顺的东西,身披蓝色大褂也不会成为注意点。他进迈阿密小区大门时,门卫看了他一眼。门卫说,许师傅又上门服务啊。许大头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暴露,许大头不怕,暴露了才好,到时候谁还敢说他开不了“关将军”!当然这只是解气的想法,他既希望打开“关将军”解心头之恨灭掉瓦城锁厂威风,又不想真的暴露。这种矛盾的心理很刺激。许大头大摇大摆地进入小区。行走在12栋的楼道上,有住户跟他打招呼说,许师傅好。
  许大头还是有顾虑的。敲门,有人,找个借口撤离;敲门,无人,才开锁。
  许大头干得很顺利。一圈开下来,许大头心不慌气不喘。准备离开时,他想起前两次的“遭遇”:因为没有拿走一样东西,而没引起反响。许大头折回去。他折回来的正是余先生家。许大头也不想进屋子翻东西,步子只行进到大门口边的饭厅,顺手抄走了余先生搁在餐桌上的大半瓶白酒。许大头还去了关先生家,因为余关两家是楼上楼下。关先生家饭厅同样设在大门边,但饭桌上什么也没有。许大头深入到关先生家客厅,提走了关先生家的那篮水果。
  又来小偷啦!业主们聚集在一起。
  除了关先生余先生,别家没丢任何东西。这是一个饿贼,还是一个酒鬼。他们笑骂道。
  丢失的东西虽然微小,毕竟是丢东西了。更关键是小偷接二连三地开启家里的防盗门,叫人提心吊胆,给大家带来极大的心理威慑。   警察应住户们的请求上小区来,没发现什么线索。
  这小偷是个变态狂。有人说。
  从整个小区来说,损失微乎其微,警察告诫大家加强防患,提高警惕,之后又没了下文。
  住户们商量,轮流蹲守,一定要抓住这个疯狂的小偷。
  连作三次案,没有反响,许大头泄了气。这段时间他顾不上去作案,心老是隐隐作痛。老婆说,是你的郁闷引起的。许大头同意。被瓦城锁厂耍弄利用,被工友们看贱,被顾客小看,他无法不郁闷。
  有了需要,附近的人照旧上许大头的摊点。有人谈到迈阿密小区防盗门锁连续被开案。你说,那个(伙)小偷是什么目的呢?他们征求许大头的看法。许大头说,什么目的你们看不出来?他就是想证明他能开“关将军”锁!来者说,这有意思吗?证明给人看,有什么意义?许大头说,你不懂的。
  余先生不再计较许大头,他提来一个小箱子,这箱子装着他上大学以来所有的信件,其中有他跟两任女朋友的通信。这是他的秘密,除了他,没人打开过。最近他发现箱子有动过的痕迹,他怀疑系妻子所为。结婚前,他们就有过约定,谁也不偷看对方的秘密。妻子没有秘密箱子,妻子说她头一次恋爱就跟的余先生。余先生跟妻子结婚二十多年了,近一两年,妻子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对余先生有诸多怀疑和不信任。她认为余先生在搞婚外恋,也可能旧情复发,跟旧女友通上了电。妻子破坏箱子手段比较恶劣,她用铁锤敲打,箱子和锁都受了重伤。余先生为了防止妻子偷走箱子钥匙,把钥匙藏在办公室。没想到,前段时间搬办公室时钥匙弄丢了。
  余先生一眼看到许大头搁在摊位上的白酒,那正是许大头从余先生家偷来的,许大头一点没动。余先生眼光闪了闪,说,许大头你也喜欢喝这种牌子的酒?我也特别喜欢,在家里我只喝这一种。许大头说,我不喜欢,这酒是别人的。余先生哦了一声。之前许大头并不知道余先生住哪一单元哪一户,因了余先生对酒的关注,许大头就推断出余先生家的门牌号了。许大头心里暗暗高兴,他还一直担心开不中余先生家的锁呢。无意中完成了报复,许大头心里很解气。
  许大头说,你不想知道这酒是谁的吗?余先生说我为什么要知道,这关我的事吗?许大头说,这酒是你家的。余先生说,你开什么玩笑,我家酒又没长脚,怎么会跑到你这里来?许大头说,你们小区防盗锁不是被连续开过三回吗?这都是我干的!
  余先生大笑起来。
  余先生说,我曾读过一篇文章,可能是小说吧,有一家文物单位的一件文物失窃,公安经反复排查侦查,认为窃贼就在文物所内部。公安把所有工作人员软禁起来审问。一时间整个单位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气氛压抑。突然有一天,王硕果向公安交代说,文物是他偷的。文物去了哪儿?卖了。钱呢?挥霍了。王硕果被捕,被判刑。
  许大头打断说,他是盗窃犯,判刑不奇怪。
  你听我说完,就在王硕果坐牢的第二年,案子破了,真正的盗窃犯并不是王硕果,而是惯犯邓大才。
  许大头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王硕果天生心理素质差,压力压抑让他产生了负罪感和英雄气概,这在心理学上有一个术语的,我记不得了。他为了尽快使调查和压抑的气氛结束,“挺身而出”替人受罪。
  许大头摇着他并不大的脑袋,表示不理解。
  余先生说,我举这个例子就是想说明,我不相信迈阿密小区开锁案是你干的。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你也没那本事——电视天天在播——对不起,得罪。
  许大头打开了余先生那把受重伤的小锁,建议余先生换把新的。余先生说,有“关将军”吗?许大头粗暴地说,没有!你换什么牌子的锁都没用,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
  余先生说,那我不换,要换就换“关将军”,不管你怎么埋汰“关将军”,我都信任它。
  许大头说,你们整个小区的“关将军”都被开启了,你还信任它?!
  余先生说,你倒提醒了我们,我们应该去投诉瓦城锁厂。
  许大头说,这就对了,你们去告他们生产的“关将军”不安全不防盗!
  余先生提着箱子欲离开,又停下步子说,我还是换一把锁吧,要最防盗那种。箱子不上锁不保险。我配上锁,箱子提到办公室去。
  许大头说,我这里有好锁,但我还是那句话:没有最防盗,只有更防盗。
  许大头给余先生换了新锁后说,这酒,你的,提回去。
  余先生说,你就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了。这酒又不是孤品,难道只有我家有吗?
  开了人家的门,人家并不承认,许大头受到了空前打击。他拧开白酒,使劲地灌了几大口。
  借着酒劲,他去了老婆的干货摊,告诉老婆,他连续在迈阿密小区“作案”三次,无一次受到怀疑。老婆还是第一次听说,忙捂住许大头的嘴,嘴巴贴近他的耳朵说,你想让全世界人听见吗?菜市场里的人各自忙着,没人注意许大头的到来,也没听清楚他的话。老婆凶巴巴地说,快回家去。许大头说,生意不做了?老婆推着许大头往家里走。许大头说,我的锁摊还没收呢。老婆说,锁摊算个屁。
  进了家,老婆说,你犯下了大错,居然开别人家的防盗锁,我看你怎么收场吧!老婆下岗前是糖果厂的中层干部,会做思想工作,但她已经有十几年没做思想政治工作了,业务完全生疏。老婆做不了他的思想工作,便责备他。老婆说你开了人家的锁,还要公开宣扬,你是往枪口上撞。许大头说,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都是我干的,让他们相信我能开“关将军”。老婆说,能这么赌气吗?能以犯罪来赌气吗!老婆找来透明胶,趁许大头不备贴紧他的嘴。许大头挣脱说,你这是干什么!老婆说我要你从现在起嘴巴封得比这个还严!
  关先生余先生都是业主委员会成员,他们开会研究出蹲守抓小偷的方案。具体做法就是,轮流待在家里,守株待兔一样等待小偷上门。轮到值班的就向单位请假在家候着。
  这边许大头的锁摊被老婆挪到菜市场,被老婆严防死守,失去了作案机会。
  关先生他们日日落空,一个月之后都疲了,就撤了岗。他们知道,小偷在暗处,掌握着完全的主动。也许岗一撤,小偷立即就会光顾。即使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冷静后大家才明白,守株待兔,是愚蠢行为。   瓦城锁厂桂城总代理办公室塞满消费者的投诉。他们全来自迈阿密小区,关先生余先生带的头。他们指责“关将军”的广告夸大其词,要求赔偿损失。关先生他们列了许多条赔偿条款,其中最主要的有三条,一是购买防盗锁的钱,二是抓小偷的误工费,三是提心吊胆精神损失费。代理商陈总态度很好,一直微笑着回答大家的问题,把关先生他们提出的要求记下来。陈总说,我敢说锁本身没有问题,是你们小区出了问题。陈总表示三天后答复。打发走关先生一行人后,上报的事就搁到脑后。三天很快过去,关先生代表小区业主前来探听情况。陈总一拍脑袋,撒谎说,厂家的回复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你回去等消息吧。陈总匆匆忙忙给瓦城锁厂打电话。锁厂客服部经理一听,大笑起来,说这个世界真荒唐,自己裸奔怪行人偷看。经理说,你告诉他们,他们的要求一条也不能满足。陈总说,他们闹得很凶,迈阿密小区三分之一的业主家门都被小偷打开过,这批产品可能有问题吧?客服经理说,没问题,你告诉他们,质量一点问题没有!再来闹事就是敲诈。
  关先生他们最终得到的答复是“再来闹事就是敲诈”。关先生他们不服,组织人员写成材料到处散发传单,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拉起横幅——“关将军”不把关,迈阿密小区全被盗。行走的队伍不需大声高喊,市民们看了传单见了横幅,立即明白。关先生他们的行动极具杀伤力,市民们心里慌张,安装了“关将军”的立即去换掉,正准备安装的也改变主意。一时间,桂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关将军”的负面消息。
  公安破案不力,一部分市民对公安也表示了不满。
  一些夸大的小道消息也在传播。公安正想去制止关先生他们的非法游行行为,关先生他们已经停止了行动。行动已经达到目的,他们既报复了瓦城锁厂,也给了负责此案的公安一记耳光。公安局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市民通报“迈阿密案”的情况。公安局承认迈阿密小区多家防盗门已连续三次被破,因为无任何线索,案子暂时无进展。但是,公安局请市民相信,他们一定会在不久破案,给市民一个满意的答复。市民对公安的通报和决心并不满意,一家两家大门被小偷开启不奇怪,但一个小区,住户大门连续三次大规模地被开,就不是正常的事。公安对此必须负极大的责任。
  迫于压力,公安局成立了以副局长为总指挥的专案组。他们从源头查起。源头其实很难有突破。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陌生的脚印,许大头入室的脚印早已被主人拖地板时抹掉。大门上是留着许大头的指纹,可是他的指纹已完全跟主人及主人的亲朋好友重叠融合,指纹压指纹无法辨别。公安在迈阿密小区内部以及附近安排了一些眼线,安插了一些便衣,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小偷落网。
  从电视上报纸上许大头知道了桂城眼下发生的热门事件。事件与他有关,但是他并不高兴。他的老工友赵、钱、孙又上他的摊点来了。
  几个臭钱就把你的良心收买了。赵说。
  你做的假广告害了多少人!钱说。
  你还不如小偷——全市人民都这么认为,你把桂城锁厂的名声丢得不能再尽。孙说。
  许大头低着头,咬牙切齿,猛然直起腰来,踢翻了自己的摊位。
  我要去公安自首。许大头对老婆说。
  你疯了?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老婆拦住他。
  我当然知道,公安一旦破案,我就是知法犯法罪上加罪。许大头说。
  现在知道错了吧?但还不晚。案子破不了,只要你不再去开人家的大门,别再在乎你那什么名声,事情就永远过去。他们的大门虽然三次被“破”,可是,只丢失了大半瓶白酒一篮水果,这只是一个立不了案的事件。老婆说。
  老婆果真是当过糖果厂中层干部的人,经历过风雨,对事件分析得很明白,看得很透彻。后来事实证明,她完全正确。
  “关将军”的销售遭遇严冬。消息反馈到瓦城锁厂,锁厂派出工作组赶来桂城。工作组以总代理店为中心,四处奔走正名。组长是技术副厂长林大治,他带领两个技术人员来到迈阿密小区,迈阿密小区家家户户都撤换了“关将军”。看到门上安着别家的锁,林大治一脸哭相。“关将军”是他的研究成果,产品投放市场不到一年就在桂城声誉扫地,他心如鞭抽。工作组从关先生余先生家开始工作。关先生将撤换下来的“关将军”递给林大治,技术人员仔细检查,锁孔毫发无损。
  开启”关将军”的人是高手。林大治说。开门的绝不是一般的小偷,我设计的这款产品,质量应该是超一流。在桂城,除了迈阿密小区还没别的人家被开启吧?
  关先生说,这倒没听说过。
  这人不是锁厂的,就是修锁几十年的,对锁的结构技巧掌握得炉火纯青。林大治说。
  余先生以及一些邻居也带来了他们换下来的“关将军”,均未发现磨损痕迹。
  统计了一下,迈阿密小区被开启过大门的有十九户,早先坊间传闻的六十户是假新闻。但这十九户也免不了有水分,因为林大治提出要给受害者经济赔偿,少不了有人趁机混入。真实的数字关先生余先生最清楚,他们手头有最原始的详细资料。瓦城锁厂按每户平均两千元作了赔偿,迈阿密小区受害业主比较满意,还说瓦城锁厂的好话。当别的小区业主向他们打听“关将军”时,他们会说,“关将军”是好锁,天下没有打不开的锁,这回“关将军”是碰上绝世高手了。
  处理完“迈阿密事件”,林大治一行人行走在沱巴街上。他们看到了许大头。林大治眼睛一亮,心里一明,说,是他,一定是他!
  林大治一行人在许大头摊点前蹲下。林大治说,许师傅还记得我吗?许大头眼睛盯着别处说,你不就是瓦城锁厂的那个鸟领导吗?林大治说,请把鸟字去掉,多难听。同行的一年轻人说,他是我们的林副厂长,统管全厂技术,全国有名的造锁专家。
  是吹牛专家吧。许大头说。
  你会开锁,但你不会造锁。林大治说。
  这话触动了许大头的灵魂。许大头也好,赵、钱、孙他们也好,技术再好,都缺乏新产品设计研发能力,无创造性,只有破坏——开锁。当年要是他们当中哪怕只有一个人具有开发能力,桂城锁厂也不至于倒闭,让瓦城锁厂在面前耀武扬威。   “迈阿密大门”是你开的。林大治说。
  不是。
  是你。
  我开不了“关将军”,电视台天天在说。
  你能开,我的感觉百分之百正确。
  许大头岔开话说,把那广告撤了,别拿我来做广告。你们去找赵、钱、孙吧,他们才是真正想出卖良心的人,只要金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会替你做任何事。
  赵、钱、孙是谁?
  是虚伪的人,是不分青红皂白伤害我的人,他们因为嫉妒我而丢失朋友感情,不惜伤害我。当然,主要是因为误会,才真正伤害到了我。为什么会误会?因为他们是贪财的人,他们贪财,以为我也贪财。
  林大治说,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去叫他们帮你做广告吧。
  他们?在哪里?
  我只知道他们还活着,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们也许就在桂城,也许在别的城市。只要他们来找我,我就把他们介绍给你们。当他们有一天做了亏心事,就再不会冤枉我,对我的伤害才会停止。
  儿子从学校回来了。儿子好些时间没回家了,他在读的那所大学离家并不远,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程,可他就是不爱回家,节假日也不回。儿子今天回家,是一个例外。
  许大头老婆说,最近桂城发生了些事,这些事都跟你老爹有关。
  许大头说,没错,全与我有关。
  许大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儿子听后平静地说,这些我全听说过了。你应该向瓦城锁厂索要报酬,你不能免费给他们做广告。再说,你是背负着名声给他们做假广告。这个报酬不仅要,还不能比做广告的明星低。
  老婆说,儿子说得很对,他的观点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观点。你拿了报酬,管人家广告怎么制作怎么播。你这种名声值几个钱。开不了锁的人多如牛毛,说你开不了,只是冤枉你而已,你又损失了什么呢?
  许大头说,我损失名誉了,我损失大了!
  老婆说,你还在钻牛角尖。
  许大头说,他们侮辱了我的人格。
  老婆说,什么人格狗格,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当然我能理解你,这不让你用金钱来弥补吗?你没见那么多虚假广告,他们的人格损了就损了,何况他们是主动损的,而你是被动的,我和儿子都不会看贱你,你是受害者。受了害就应该获得赔偿,天经地义。
  瓦城锁厂摆平了迈阿密小区,桂城一下子平静下来。人们不再议论“关将军”,公安专案组也名存实亡。“关将军”的销售一天天回暖。
  第二天,许大头和老婆去出摊,儿子还睡在床上。老婆承认,儿子是她说服回来劝他去索取报酬的。许大头听后多少有些失望。儿子是带着目的回来的,不然,他怎么会回来呢?儿子年龄越大,父子俩的心距离越远,他都不知道儿子在学校的情况,平时心里到底会想些什么。儿子几乎不跟他说话。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种表现,但他心里却是紧贴着父亲的,父亲能感觉得到。可是,他感觉不到儿子的心在哪里。
  许大头推着车在前面行走,小铁轮子咕咕地响着。许大头心里塞满心事。
  立冬过后,桂城冷风冷雨天天刮着下着。每年进入这个季节,偷盗现象就多起来。前面的月份里小偷们大约也在干着正当活,进入腊月,一年就接近尾声,手头没几个钱的心里慌慌,想在本年度最后的时光里捞上一把,完成全年的“经济指标”。桂城人也在这个季节特别小心警惕。“关将军”广告仍然占据着桂城各大媒体重要版面和时段,许大头对广告上的自己恶心死了。
  正想去与瓦城锁厂交涉,林大治却上门来了。事实上林大治处理完“迈阿密事件”后就没离开过桂城。
  找个安静的地方,最好是你家,我们聊聊。林大治说。
  许大头说,不用找地方,这里最好。我唯一的要求是撤换广告。
  林大治说,消费者习惯了你做的广告,一旦撤换,他们会不习惯,甚至茶饭不香夜不能寐,是缺德的事。
  许大头说,我佩服你的产品研发能力,但我鄙视你的人品。
  林大治说,我的人品一向很好啊。你撤换广告的要求我们不答应。你帮我们做了广告,我们补偿你,我就是给你作经济补偿来了。
  许大头说,我不要补偿,我只要你们撤换广告。
  林大治说,这不可能,这广告效果太好了,傻瓜才撤换。
  许大头说,你不撤换广告我就再开迈阿密业主的大门。
  林大治说,你开迈阿密的大门我就报警,让你坐牢。哈哈,你说漏嘴了吧!
  许大头脸色不好看。他当然不愿坐牢,他希望有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林大治说,你的把柄在我们手里,这合约不签也得签。你做广告的报酬是五万,你要修配多少把锁和钥匙才能挣到五万?我们是有良心的企业,换了别的,谁会主动给你劳务费?
  许大头说,闹出事来你们才想起给我报酬,想封我的嘴,之前你干什么去了?
  林大治说,亡羊补牢也不晚嘛。
  许大头说,我的声誉和人格不止五万。
  林大治说,那是多少?
  许大头说,无价。我已经后退了一大步,只求你们撤换广告,从此不再使用我的图像。
  双方没有谈成。林大治摇着脑袋离开。
  下午六点,冷风更甚,生意清淡。许大头无心再待下去。六点是桂城人下班的时间,六点半左右有一拨修锁配钥匙的高峰。因为下班人大约半个小时才能回到沱巴街附近的家,才有时间来修锁配钥匙。今天许大头无心做生意,他六点刚过就收了摊,婉言谢绝前来配钥匙的顾客。
  老婆早他回到家,儿子也在家,母子俩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
  老婆丢过来一个银行卡,说,瓦城锁厂付了你六万。你嫌钱烫手,我跟儿子帮你接下了,比原来多出一万。
  许大头说,这钱不能要。我不出卖自己的名誉和人格。
  许大头态度非常坏,老婆就把存折给了他。儿子愤怒了,说你真是一个神经病!我怎么有一个神经病父亲!   不管老婆儿子如何反对,如何挖苦劝说,许大头都不听。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钱还给人家,把广告撤换下来。你们不明白,只要我们收下广告报酬,就失去了唯一谈判的条件,那广告永远也别想撤下。
  儿子说,就算你不要六万,他们拿你做了这么久的广告,两三万是应该付的吧?事情发生了,要求经济赔偿合情合理合法。
  家里的这张银行卡通常老婆使用着,但密码许大头记得。当晚他去沱巴街的ATM机上取了两万,第二天一早又去银行柜台上取下四万。他背着六万元现金去往瓦城,现金装在一个脏兮兮的挎包里。
  他顺利地来到林大治的办公室。林大治说,你太令人费解了。钱你实在不要,我们不强求,但广告我们是不会撤的。我们没有欺负你,合约在此,我们做得仁至义尽。广告我们不撤,你钱又得不到,何必呢?我劝你还是收回去吧。
  许大头说,把合约拿给我,我们双方当场撕毁。我从桂城赶到瓦城,说明我的决定绝不会动摇。
  林大治从文件柜里拿出合约,是儿子代他签的,上面落着儿子的名字。林大治说,合约是你儿子签的,你没权力撕毁。
  许大头说,合约本应是我跟你们签的,你们不是让我儿子代替了吗?
  林大治说,你太固执了,固执得令人讨厌。你这口硬气争给谁看呢?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三不是工人,是一个街头摆摊的小锁匠,你的荣辱谁能看得见,谁又当一回事?
  许大头说,我自己看得见就行了,我从来没有做给谁看。不做亏心事,我心里安然踏实。
  退了款,撕毁了合约,许大头轻松了许多,但广告的事仍然悬而未决。许大头口气软下来,说好话请求林大治撤换广告。林大治不同意。要撤,早就撤了,再说你弄出的“迈阿密事件”,负面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除,这广告必须继续发挥它的效用。
  干坐了一会,许大头说,如果我找到替换我的人,你们肯撤换广告吗?
  林大治说,怎么替换?
  许大头脑子里闪出老工友赵、钱、孙,说,他们是我曾经的工友,前面我跟你说过的,一个班组的兄弟,开锁技术不在我之下。当然我说的是当年,十几年过去了,也许他们技艺有所生疏,比不上我,你知道我这辈子都跟锁打交道,研究锁的诀窍。但是,赵、钱、孙不会让你们失望。
  林大治说,我服了你。你提出的这个思路我们可以考虑,或者我现在拍板吧,完全同意。
  回到桂城,老婆不跟他说话。他问儿子呢,老婆说,你儿子已不认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爹了。许大头说,你们真不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硬要逼我呢?我缺钱,我能不在乎钱吗?可是这钱不干净,知道吗?!是我被动出卖灵魂得来的,知道吗?!
  许大头真不知道赵、钱、孙在桂城的什么地方。当年厂子倒闭,各奔前程,为了生计,顾不上联系老友,时间一长,联络中断。许大头去到当年锁厂,旧址已面目全非,一跃成为一个住宅小区,高楼林立,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眼前的景象冲走了他头脑中锁厂的图像。厂子前的街道也变了。赵、钱、孙的线索一点也没有。离开锁厂,许大头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满城寻找赵、钱、孙。
  连续寻找了十五天,许大头找到了赵。赵在一个小区当保安,三班倒,每月不到两千元。对待许大头,赵仍然是鄙视的眼光。此时有一个年轻人经过,赵叫住年轻人,说,这是许大头叔叔,一个见钱眼开丢弃良心和原则的人。赵又对许大头说,这是我儿子赵剑兵。
  许大头说,我不想跟你计较,所以你侮辱我我不生气。我们开门见山吧,瓦城锁厂让你们去做广告,假的,假装开不了“关将军”,有报酬,总共十二万,平均每人四万。要是答应就去跟他们签合同,合同一签,对方先付一万,广告制作成功后,立即付余款。
  赵说,这个消息来得好。他们给了你多少报酬?
  许大头说,开始说给五万,后来实际给了六万。但我没要,退了。我根本没跟他们合作,我被他们利用了。
  赵说,你跟他们合没合作退没退钱的事,我们暂且不再论。凭什么你的报酬比我们高?
  许大头说,我一直没有离开锁业,你们离开快二十年了,离开一年就意味着技术落后一年。再说,我是一个人完成的,你们是三人。
  赵说,能让我一个人完成吗?我想一个人要那十二万元的报酬,到时可以给你五千元回扣。
  许大头说,你尽想好事,他们要的就是三个人,三个高手代表着一种普遍,一个很大的面积。潜台词就是三个高手都开不了,还能有多少人开得了?广告效果更好。
  赵说,不管怎么说也是好事。这活我们接了。我们拍了广告,你的广告怎么办?
  许大头说,我的广告退休。
  赵跟钱、孙联系上。他们就是因为看了许大头的广告相互打听到了,有了联系方式。他们很快就达成一致意见。消息传到瓦城锁厂,林大治立即带着人赶来桂城。这是一个宣传策划制作团队,双方很快谈成合约,并签了字。瓦城锁厂的制作团队有许多想法,在广告宣传片里一个个地介绍赵、钱、孙的身份,拔高他们的开锁技术。他们拍了锁厂旧址,尽管全无锁厂的痕迹,但这是真实的背景。赵、钱、孙还找到当年一些工友,特别是厂长副厂长,通过他们的口吻来拔高赵、钱、孙的技术。制作团队对提供有关锁厂图片资料的人,给予了一定的补助。工友们的出镜费也不用赵、钱、孙负担,瓦城锁厂全买单。赵、钱、孙还从箱底翻出先进工作者奖状、技术能手证书等等,证书有些发霉,制作方没有擦拭,以此证明它们的年份和分量。前期工作做好后,立即进入现场制作。
  赵、钱、孙成天兴奋不已,许大头却很鄙视他们。他们果真如他所料,见钱眼开,放弃良心和原则。吃不到葡萄,不说葡萄酸,而说吃葡萄者的坏话。但想想,他们的广告能替换自己,他的委屈他的冤情也就独自忍受下来。等到他的广告真正退下,他永远也不会跟赵、钱、孙打交道,他要忘记他们。但现在还不行,广告还没制成,许大头的目的还没达到。
  现场录制在瓦城的锁厂。现场早由工作人员布置好,这是他们的大会议室,里面摆着三排“关将军”,有第一期产品,也有升级版。许大头陪同赵、钱、孙来到现场,他选择过来观看,就是想最后看看他们丑恶的表演。   现场有好几台摄像机,在不同的角度对准每一个挑战者。
  挑战开始。赵、钱、孙拿出自制工具。工具不是许大头提供的,能不能打开“关将军”全在这工具上,许大头不能怂恿他们。不过,许大头想,他们也根本用不着向他讨要工具。他们是来做假广告的,是假装打不开的。既然是打不开,什么工具不成呢?
  赵鼓捣一阵,他开启了第一把锁。林大治说,停,你的戏不是这样的,你要装着打不开,要开得很艰难,头冒大汗,等到开第二把锁时,显出很不服气的表情。林大治说完,制作团队的导演再次给赵、钱、孙说戏。说完,工作人员往赵、钱、孙脸上泼温水,说这是他们紧张时出的大汗。
  赵、钱、孙说,懂了。
  钱和孙鼓捣一阵,也打开了第一把锁。
  林大治说,停,你们错了,反了!
  赵、钱、孙三人没有停下来,他们一把一把地往下开,越往后,开得越顺利,最慢的不到半分钟,最快的只花了十几秒。
  停,立即给我停!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赵、钱、孙一口气开完了待开的锁。
  这是什么狗屁防盗锁?太容易开了,你们想利用我们做广告,欺骗消费者,办不到!赵大声地说。
  原来你们是来捣乱的!林大治说。他回过头,对制作团队说,为什么不准备焊死的锁呢?像上次耍弄许大头一样。看你们办的什么事,我扣你们的奖金!
  钱说,我们不是来捣乱的,是来伸张正义的。想坏我们桂城锁厂的名誉,坏我们的名誉,休想!
  孙说,想用钱买走我们的良心和人格,办不到!我们再穷也不会做坑害别人的事。
  许大头惊呆了,接着使劲鼓掌。许大头及赵、钱、孙被轰出现场,许大头竖起两只大拇指在赵、钱、孙的面前移动,说,好样的,你们真是好样的!前段时间我误会你们了。
  四个人回到桂城,商量好一起到许大头家好好地庆祝一番,来个一醉方休。老婆说,看不惯你们,一见你们我就烦。可她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四人合伙买了好酒好肉,在客厅里兴奋地议论着他们的报复计划,得意地谈论着他们的胜利。老婆下厨时,在菜里下了超量的盐,往酒里掺入过量的醋。由于兴奋过度,他们端起酒杯前没注意到醋的酸味,大口喝进嘴,酸得他们大喊大叫。老婆在厨房里开心地笑了几声。他们接着吃菜,肉进嘴里,咸得他们满嘴发麻。
  许大头意识到老婆捣的鬼。你干什么?他对老婆吼叫。
  老婆说,没干什么,这是我对你们四个大英雄的表彰!
  酒喝不成,肉吃不成了,他们就散了。庆祝会失败不打紧,事实的胜利才是最重要的。
  许大头说,你把我最好的朋友得罪了。以后我怎么混?
  老婆说,没有他们你活得更好。瞧你们一个个穷酸样,还讲所谓的气节。恶心!
  瓦城锁厂让桂城总代理商向赵、钱、孙追讨那三万元预付金。赵、钱、孙置之不理。赵、钱、孙说,跟他们忙活了那么长时间,要个万把元报酬并不为过;就算不要报酬,替广大受骗的消费者索要三万元,也合情合理。钱就在赵、钱、孙他们的存折里待着,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打算归还。
  不出一个月,也就是春节还没过完,赵、钱、孙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彻底失败。许大头的广告撤下了,上来的是赵、钱、孙联合“出演”的。这是一个全面深度展示“关将军”的宣传大片,时间比许大头那个长得多内容丰富得多视野开阔得多。本来赵、钱、孙三人在现场开启了所有的锁,可是到了播出来的版本,他们一把也没打开,每一把都花去了一个小时也没打开——解说是这样说的。镜头也确实是他们打不开的画面。赵、钱、孙被涮了。他们的报复没有难住瓦城锁厂的制作团队,他们移花接木,生造了赵、钱、孙开不了锁的镜头。
  新的广告在桂城电视台上滚动播出,特别是到了深夜,桂城的信息频道几乎被“关将军”和一种药酒广告塞满了。
  赵、钱、孙的声誉扫地,倒闭的锁厂声誉跟着他们再次扫地。人们都说,锁厂是该倒闭,锁都打不开,能造出好锁吗?赵、钱、孙听到了市民们的议论和挖苦的笑。他们吃了大哑巴亏,对着天对着地对着空气对着河流发气,但这些自然的存在并不回应他们。他们气无处发,于是来责备许大头,说要不是许大头最先出的馊主意,他们哪会去实施报复计划自取其辱?这件事,许大头要负全部责任。许大头说,责任我负我负。可是,他能负得了什么责呢?就算他负得了责又怎么样呢?
  赵、钱、孙隔三岔五地来到许大头的摊位上,责备之声仿佛要把摊位压垮。许大头的脾气有一天在他们的责骂下爆发了,要我负责是吗?我给你们指条明路,长江黄河都没盖子大海也没有盖子,悬崖绝壁没有护栏,你们跳河去吧跳崖去吧!他这一通鞭炮似的反击,止住了赵、钱、孙三人的嚣张气焰。赵、钱、孙偏过头哭泣。哭泣是排解伤痛的最佳出口,哭过之后,他们就好受多了。
  但是许大头并没有放过他们,他说,我恨你们,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们。
  赵、钱、孙干不过瓦城锁厂,动不动拿许大头出气,心情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谅。许大头老婆和儿子也这么说。老婆儿子认为最好的不原谅方式就是远离赵、钱、孙,跟他们绝交,而不只是口头说说。许大头说,我也是多么想跟他们绝交,可是,他们内心的痛苦我感同身受,这种时候我不能放弃他们。
  赵、钱、孙三人联合“出演”的广告,效果特别好。桂城人似乎很容易忘事,“迈阿密事件”好像没发生过似的。为了安全,他们许多人换掉了非“关将军”,他们信任“关将军”。这是一股洪流,任谁也不可阻挡。
  心里难过的时候,许大头过去跟赵或钱或孙说话,但他们对他很冷漠。两三次后,他不再去找他们。他有错,他承认,但他的错是过失错,他们不能这么小肚鸡肠地冷落他,把他当仇人呀。许大头觉得很憋屈,一狠心就决定从头脑中把这三个朋友暂时给删除。
  观念不同,思维不一,老婆也跟他形同陌路。但老婆毕竟是老婆,时间稍一长,她心中的怨气就没了。时过境迁,电视上再没了许大头的形象,心里也就没有了烦躁和不平衡。她当前面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家里日子如从前一样平静地过着。   许大头想儿子了。儿子自从开学后,没回过一次家,也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去学校找儿子。这是一所综合性大学,儿子所在的艺术学院是独立学院,俗称三本。他进了校园,打听了许多人,终于找到儿子的教室。还没下课,他蹲守在教室大门前。下课铃一响,许大头心怦怦直跳。
  儿子随人群出现在许大头的视线里。他叫儿子的名字,声音却没有出来,被压在喉咙里。儿子看到他了,却偏过头向别处走去。
  许大头在原地站立了许久,直到路上行人稀少。许大头知道来见儿子会有一个不好的结果,但没想到结果如此惨。悲凉之气一遍遍从背部经过。
  儿子就读的这所大学已经是这座中等城市的边缘,东边就是郊区。跟所有城乡结合部一样,这个边缘秩序很乱。许大头受了儿子的冷落,想到这个混乱的地方排解一下内心的痛苦。眼里见到乱象心里的乱才会找到平衡,痛苦也会寻找到出口。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竟然进入一户农家,还莫名其妙地上了二楼。郊区农民都建着独立的洋楼,密密麻麻的。二楼过道边就是房门,这家人安装了“关将军”。一见“关将军”许大头就来气,就有了开启的冲动。他从包里掏出工具,作为自认为有着开锁大王美誉的许大头,他的工具包几乎不离身,就像摄影家身上的摄影包。他很容易就开启了大门,靠在门边,无神的眼睛停在楼道上。大门开着一条缝,他感觉有风从里面吹出来。
  许大头没想到,儿子出现在楼道上。这不是幻觉,他已经抹过眼睛掐过身上的皮肉了。他确定儿子真切地出现在楼道里时,竟然大叫了两声,身子向后倾倒,大门被支开,许大头倒进屋子里。
  儿子急忙奔上来,啊啊啊地叫着。许大头笑着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此时,有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男人从里间出来,“扑通”跪倒在已经站起来的许大头脚下。
  千万不要告诉小兰,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钱,一万。不,两万!
  许大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逃走,中年男人抱住他的大腿说,大哥,求求你,放我一马。我知道她最近请了好多私人侦探,全方位地调查我。你们真的厉害,我很佩服,这么偏远的地方你们也能找到我。
  许大头说,松开,有话好说。
  中年男人松开许大头。儿子对许大头说,你先离开,在外面等我。
  许大头走到楼下,十来分钟后,儿子从楼上下来。许大头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儿子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许大头说,我是随意走到这里的。儿子说,我是跟着你随意走到这里的。许大头说,刚才那人唱的是哪一出?儿子嘿嘿傻笑。
  儿子毕竟是儿子,公众场合儿子要面子,无外人的时候,他就有了儿子的样子。许大头理解儿子,人人都有自尊心虚荣心。
  你干吗来了?儿子说。
  许大头说,没事,经过这里顺便看看你。一切还好吧?
  儿子说,很好的,我不好的话早就跟你们说了。你回去吧。对了,你为什么倒入人家的屋子里?
  许大头说,我恨“关将军”,一气之下我把大门开了。
  儿子继续嘿嘿地笑,说,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许大头发现儿子裤袋胀鼓鼓的,伸出手去掏。是钞票。
  哪来的?
  儿子说,挣的。别这么看我,难道我就挣不了钱?!
  周末,儿子回家来了,提出跟许大头学习修锁技术。许大头受宠若惊,高兴坏了。一身的技术,终于有了传承。
  许大头问儿子,为什么学习修锁?儿子从小就不喜欢许大头的职业,上学经过许大头的锁摊,他都会低下头。许大头在家里摆弄各式锁和钥匙,儿子会厌恶地说,去你的地下室弄去!儿子如今有了天翻地覆的思想变化,在许大头看来,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儿子说,修锁配钥匙是一种民间的技艺,是一种民族文化,也是一门民间艺术,对他学习美术有很大的借鉴。儿子能把这一门古老的传统技艺总结得这么艺术,许大头大觉意外。儿子说得真还有道理,锁业,就是艺术,是既实用又能把玩的高档艺术。
  许大头家的杂物间存放着各式各样的锁,最早的来自明清。许大头按照年代顺序把锁摆开,同一时期的各式门锁又像枝叶生长在历史的大树上。许大头给儿子讲述锁的发展史,讲解锁的基本原理,讲一把钥匙为什么只能开一把锁的道理。许大头把锁拆开,详细阐述锁的构造。许大头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没有多余的理论,也不装腔作势地讲理论,每一句话都讲在点子上。儿子身上有许大头遗传下来的锁技细胞,在许大头正确指点下,很快掌握了锁的基本原理。用了大约一周时间,他就配出了第一把钥匙。钥匙尽管还比较粗糙,开起锁来不那么顺畅,可是能打开锁。
  儿子学校里的功课少,他一心一意地跟许大头学习锁的知识,动手制作钥匙和开锁工具。技艺长进很快。
  儿子学了修锁配钥匙有什么用呢,难道艺术学院毕业也要当修锁匠?老婆问许大头。许大头说,管他将来干什么,技多不压身,就算将来开锁铺,也并不丢人。这锁的学问大着呢,别跟他们一样认为这个没有技术含量。
  一段时间后,儿子说学业又紧了,回家的时间少了,但他会时常打电话回来向许大头请教锁的知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技术这东西,动手能力的培养都需要一个过程。许大头不急,不怨,一切由儿子自己安排。
  锁摊还在那儿摆着,生意跟从前没太多变化。许大头的心情却大不一样,他乐着呢。他看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很顺眼,因为他的事业有了继承人。或者不仅是事业有人继承,而是儿子懂事了,懂得了如何尊重父亲。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在他面前坐下来。他不是来修锁,而是坐下来静静看着他。许大头仔细看来人,发现刚才的判断有误,这个人应该在四十出头,按现在的标准还未进入中年,只是来人长得黑,不近看判断不出实际年龄。许大头问他有事吗,来者说,我是白荷派出所的。许大头心里说,这是个便衣。沱巴街在白荷派出所的管辖范围。
  有事吗?许大头又问了一遍。
  来者说,我姓田,是副所长。你帮忙推测推测,桂城有多少人能打开“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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