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传·露华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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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放早春枝,与梅战风雪。
  岂徒丹砂红,千古英雄血。
  ——清·段琦《山茶花》
  【一】
  “獬主,淮安将军这些年在外贪污受贿,在朝结党营私屡屡与朕作对,且已有密探前来回说,此人在江东老家蓄粮屯兵,恐会对朕不利……”
  獬一边懒洋洋地用爪子梳理着身上乌黑似墨的毛发,一边漫不经心道:“所以呢?”
  它生来便能听见他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忠奸善恶。
  然而它还未来得及欢喜自己的天赋,开辟了天帝的盘古父神便寻到了它,给它命名为獬,并决定将它带在身旁悉心教导。
  而他教导它的第一课便是,永远不要让人发现它能聆听人心的秘密。
  当时它虽不懂,却也时刻牢记师尊之言,直到师尊羽化,它在三千世界行走多年,聆听过许多肮脏黑暗的秘密之后,它才明白师尊对它的最初之言,便是想要告知它人心险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世间不论神魔还是凡人,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会有秘密,越是强大之人便越忌讳他人的窥探。
  身穿明黄色天子服饰的男子听它并没有拒绝,眼中闪过凌厉的杀机:“乱臣贼子都该死,既然獬主也认为此人该杀,朕明日便下令诛其九族。”顿了顿,似想到什么,男子的唇际冷笑更盛,“淮安这老匹夫一个人肯定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背后一定还勾结有其他人,御史大夫、刑部尚书……”
  獬没有答言,只是抬眸静静看他,面上的神情无喜亦无悲。
  淮安将军它是知道的,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难得的纯臣良将。它身为护国神兽,每每陪伴帝王上朝之时便会倾听大臣们的秘密,没有谁比它更清楚朝臣的忠奸黑白。
  帝星昏暗,乱世将至,若是以往它说不定还会帮助君主力挽狂澜,可眼下它却只觉得意兴阑珊。
  只因昨日天子最宠爱的美人说了喜欢它的皮毛,今日它的吃食里便被人掺了剧毒。
  凡尘之毒无法伤它的身,可它辅佐的帝王们,却早已伤透了它的心。
  大夏覆灭的时候,獬便直奔天界的乐神宫。
  自师尊逝去,三皇五帝纷纷陨落,这些年天界实力超神者仅有六音一人,它无法聆听他心底的秘密,只有与他把酒言欢之时,它才能得片刻喘息。
  见獬一到乐神宫便直奔他的酒窖,依旧白衣胜雪的六音也随即搁下了手中的瑶琴,随它一并入了酒窖,对它温文尔雅地笑了笑:“獬,这次你不再择新君了吗?”
  狠狠饮罢一大口酒,直到清冽的酒香溢满了喉咙,压下了胸口翻涌的难过,它方才摇了摇头,神情低落:“六音,我累了。”
  抬手抚了抚它光滑如缎的皮毛,六音轻声道:“大荒中部有座宜苏山,白日温度热如十日同照,夜里冷若雪山之巅,除了金矿玉石,唯一的活物便是漫山遍野的红色山茶花。我知晓有人的地方便会有各种隐私自入你耳,你素日最喜山茶花的谨慎含蓄,你若当真累了,可到那里去避世歇息。宜苏山那处没有任何生灵,是再清净不过的地方了。”
  【二】
  六音朋友遍布三界六道,他素日很少会对他人人生提出建议,是以在听到宜苏山之时,它有过一瞬的怀疑。
  但后来碍于天界神族的龌龊阴私丝毫不逊于凡间,獬被那些声音弄得烦不胜烦,在六音的酒窖将他所有的珍藏都痛饮殆尽后,它便驾云前往了宜苏山。
  也是在那里,它第一次见到了已被压在宜苏山山底整整七百年的泽渊。
  獬天生五感便凌驾于所有神兽之上,是以一踏进宜苏山它便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出于兽的警惕,它当即顺着那股气息找了过去。
  彼时宜苏山正值破晓,温柔的晨曦将宜苏山遍染金光,獬行至最为炎热的宜苏山中间时,便看见一张漂亮的男子面容,肤白胜雪,色若春花,右眼尾还有一颗盈盈欲滴的殷红泪痣,明明妖娆魅惑到了极致,却因为有这一双湛蓝如海的干净眼眸,生生压下了周身的绝艳。
  说是一张脸,其实更准确的形容那应该是一颗被镇压封印的头颅,且那颗头颅就算变成这般也没有死去,察觉到它的到来,便抬头向它看去:“看来欲天界那些浑蛋们这次失算了,谁说这宜苏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千万载都不会有人到来。”
  它走到那颗头颅旁,漠然开口道:“我不是人,我是神兽獬。你是来自欲天界的吧,你身上有阿修罗的味道。”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阿修罗是统领欲天界的邪神,虽属善道却并非善类,男阿修罗于各道中常常兴风作浪,好勇斗狠,时不时便出兵侵犯其他世界,以谋夺位,就连天界也未能幸免;女阿修罗美艳无双,时常迷惑众生,让其难以修行。
  “我听闻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先生光明,后育黑暗,而光明与黑暗交界的边缘则诞生了一头巨兽。其兽体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类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有一单角,盘古父神给其命名为獬,想来便是阁下吧。”察觉到它身上并没有一般神族对于阿修罗的厌恶,泽渊的声音越发柔和了几分,“我叫泽渊,的确是阿修罗。”
  獬凝神打量了他一会儿,忽地快步走近,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也多了些许难以遮掩的兴奋:“我记得在欲天界除皇族之外的男阿修罗,都是三头六臂面容狰狞,你长得这般俊美,应该是阿修罗的王族吧。而且,我居然无法聆听你内心的秘密。”
  “我不仅是王族,还是这一任,不,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有新王了,我应该是上一任的阿修罗王。”想到那些有关獬的各种神秘传闻,泽渊挑眉道,“至于无法聆听我心底的秘密,一来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只有头颅没有身体,二来兴许我的道行比你略高。”
  獬仔细想了想,好像自盘古离世之后,它便再没有遇到失了身体不死,自己还无法看穿的神族,倒生了几分兴致:“据我所知阿修罗尊卑等级分明,素来最讲究血统,历任好些阿修罗王是非不分弄得欲天界民不聊生,但阿修罗们都依旧视他为主,你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才会让那样重视尊卑的阿修罗们将你封印在此,让你生不如死?”   阿修罗们大多擅长用蛮横的武力解决问题,内心倒是少有阴暗,过去獬厌倦凡尘时,也会到阿修罗界落脚一段时间。去的次数多了,停留的时间长了,再加上它那与生俱来的窥探能力,它渐渐便知晓了许多阿修罗界的秘密。比如,它面前男子的这种封印,便是阿修罗界最残忍的封印之一,它会在受封印之人意识正常时对其进行肢解,并将其身首分别封印,这样就算被封印之人死去,也永远无法重入轮回得到往生;若被封印之人神力高强维持生机不灭,那他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承受身首分离之痛,直到肉身跟元神承受不住痛苦永远消失于天地之间。
  许是獬与他之间并没有利益冲突,又许是这七百年的封印岁月太过孤寂,泽渊抿了抿唇,开始诉说那段鲜血淋漓的往事。
  【二】
  泽渊说,阿修罗王族们坐拥盛世繁华,可王城之外的普通子民们却食不果腹,当王族们用鸡蛋大小的夜明珠逗鸟戏鱼玩的时候,好些平民们甚至为了几个干瘪坚硬的馒头,都能豁出性命去杀人。
  他在欲天界里看见的是枯骨成堆,看见的是满目疮痍,他不想要介入权力的争斗中去,可唯有站到阿修罗界的最顶端,他才有资格去着手整顿欲天界。
  他想要改变欲天界现在的状况,他想让他的子民不用拼命杀戮便能丰衣足食,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他改变其他神族对阿修罗的看法,让他们走出欲天界时不再被唾弃鄙夷,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在世间行走。
  阿修罗本是神族,其武力又十分彪悍,若愿就此与天界和平相处,想来就算是魔族也不敢随意与其开战。
  他想结束一切的战争。
  但这极大程度触怒了阿修罗族的王公贵族的利益,阿修罗王虽代表着阿修罗族最高的权力象征,但并不能以一己之言号令所有的勋贵。
  身为阿修罗王,可以任性,可以肆意妄为,却绝对不容许天真善良。
  纵使平民们再如何想要支持自己的王,但在绝对恐怖的蛮力镇压下他们依旧别无办法,是以那场改革最终以失败告终,数万渴望自由新生的平民被屠,身为阿修罗王的泽渊则被视为欲天界的反叛之源,为了平息勋贵们的愤怒,同时也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泽渊在王城外被施以了最残酷的刑罚。
  尽管眼下獬并不能窥探泽渊的秘密,但这么多年行走世间的直觉告诉它,泽渊所说字字皆真。
  随着白日温度的升高,封印的力量也越来越强,獬目光悲悯地看他紧蹙的眉头:“为何这般痛苦,也依旧要苦苦坚持?”
  泽渊叹息:“因为我不知道阿修罗界还会不会出现跟我一样想法的王族,因为我的子民还在等我啊!”
  他抬眸,定定看它,目光写满了渴望和坚定:“獬,帮帮我吧,封印的力量在逐日增强,我的力量却在逐日递减,我若先倒下了,他们怎么办呢?”
  那样干净的一双眼,让獬想起了很久之前它在凡间辅佐的第一位帝王。
  当时凡间正值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乱世,少年浑身是血依旧坚持护着那些老弱妇孺撤退,他当时也喃喃地说着,我若先倒下了,他们怎么办呢?
  凡人一生不过须臾数十载,很多时候它一睡一醒的工夫,凡间便不知历经了多少次沧海桑田,在此之前凡人于它而言不过蝼蚁,可那一刻,它却深深震撼于那少年的大义与坚持。
  一向不喜管凡间之事的它,却生平第一次主动出手帮助了他人,并辅佐那个少年平定了乱世,修复了破损的大好河山。
  那少年,便是后来各类传说传记中所记载的楚王。
  獬知晓他死后不放心子孙后代,它便继续留在凡间陪着那些帝王,可他们并没有与它同甘共苦一路走来,比之推心置腹的信任,他们更畏惧它的力量。它说的忠言,他们鲜少有人听,但若他们想要铲除那些不讨他们喜欢的大臣,却往往一句獬主道诸卿并非良臣,日后必将祸乱朝纲,便轻则革了对方官职,重则直接下令处死,把一切的过错黑暗都推到它身上。
  原本的太平盛世,不过几代帝王,便又硝烟四起群雄割据。
  往后的岁月,獬依旧陪伴了一个又一个帝王的崛起,却也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的衰落,它不懂,为何只有乱世才会英雄辈出,而真正国泰民安之际,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帝王们却一代不如一代。而就算是那些乱世之君,有很多坐上那个至尊之位后便变得面目可憎,早已将自己起义的初衷遗忘。
  真正能不被繁华迷惑的明君寥寥无几,而它陪伴过的帝王更多都是钟情声色的犬马之辈。
  在遇到泽渊之前,它已经差不多对人性失望透顶了。
  但尽管如此,它依旧还是想要帮他,一是因为他道行奇高,在他身边能享片刻清净,二是……它想最后一次去验证一下,这世间有没有永恒不变的初心。
  缓缓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獬沉声问道:“你其余的手足身子都在什么地方?”
  泽渊敛眉肃然道:“当初在听闻他们要对我动用的刑罚后,我便悄悄在身上各处做了记号……”
  泽渊说他的头被封在大荒中部的宜苏山,而他的四肢则分别在距离这里甚远的其他世界。獬早年虽时常在三千世界行走,但却是个实打实的路痴,此番若不是六音给它做了一个引路小人,它也不可能平安抵达宜苏山。
  思及此,獬凝神打量了一回禁锢泽渊的封印,沉声道:“那……这个封印可有办法打破?”
  泽渊先是一愣,随后抿了抿唇,笑意愈深:“有的。”
  【三】
  泽渊说,从宜苏山往北,翻越三万山,跨越三万水,有座北号山,他的身体便被阿修罗们封在那座山中。
  为方便寻路,在用蛮力打破了泽渊头部的封印禁锢后,獬便用山茶花给他施法暂且堆砌了一个身子,虽看上去红衣似火格外好看,但稍经外力碰撞便会花散身碎。
  尽管如此,被关在宜苏山七百年无法动弹的泽渊依旧十分满意,至少他现在能自己勉强驾云移动了。
  獬在凡间陪伴过的历任帝王,为了保持所谓的天子威仪,大多从小便谨言慎行,所以它估摸着,泽渊也定当与那些凡间帝王相差不离,它素来喜静,这样的行程倒也来得安静轻松。   可让它没想到的是,泽渊这家伙不知道是七百年没人与之对话给憋坏了,还是他天生便是话痨,獬才跟他同路不过几天,便有一种十分想要把他丢回宜苏山封印的冲动。
  “獬,你看那山涧的红缨草,听闻此草虽红艳似火长得十分漂亮,但一经触碰周身便会燃起烈焰,直到尸骨成灰,看你这么有兴趣的模样,要不然你去试试?”
  “獬,你看那天边迅速飘过的雷云,有没有可能是雷公调戏仙娥,恰好被他家的母老虎给发现了?”
  “獬,你看那……”
  獬被他的碎碎念弄得忍无可忍,正考虑着是给他下禁言咒还是直接将他的嘴用什么东西给堵上的时候,泽渊却走到它身旁,微微叹了口气:“獬,你是不是很累?”
  獬微微侧头,便听他继续道:“自从出了宜苏山,你情绪就一直不太对劲,并且每每遇到其他人形生灵你便会不由自主地避开,想来能探听他人心底的秘密对你而言,是很大的负担吧?”
  他一路都在不停说话,只是为了想转移它的注意力,免它一直烦躁。
  自盘古去世之后,獬几乎一直独来独往,它陪伴过的帝王那样多,可会给予过它关怀的,却唯有泽渊这一个。
  獬没有道谢,只是回头便将身形变大了几倍,示意泽渊坐到它背上,张开结界替他挡去了所有的雨雪风霜。
  一路日夜不停地疾行,三月后他们总算抵达了北号山。
  《中山经》上记载,北号山食人妖兽遍地,是相当危险的山麓,后被凤凰花神离珠途经此地,建锁妖塔镇住了这里的妖兽,这才免去了周遭世界的生灵涂炭。
  而泽渊的身子,便被阿修罗族放在了那锁妖塔之下,若想取回,就必须要从那数之不清的妖兽之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就算以獬如今的道行,此行也是九死一生。
  看着那些张着血盆大口,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妖兽,泽渊沉默片刻,略微扯了扯嘴角:“其实只要能行动如常,要不要那身子也无所谓的。”
  没有人比獬更清楚阿修罗原身的强悍,他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担心它会有危险罢了。
  察觉他眼底的担忧,獬心中微暖,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道:“既然我答应过帮你,就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语罢,獬便径直杀入了妖兽群中。
  北号山中的妖兽没有灵识,獬无法探听他们的弱点,只能强行硬碰硬地厮杀,而泽渊亦自始至终都陪伴在它身旁。山茶花的身子破碎了,它便用脑袋去砸开那些企图偷袭它的妖兽。
  待到两人终于从锁妖塔下寻回他的身子逃出北号山时,獬皮糙肉厚倒是没受多大影响,可泽渊原本精致无双的脸上却被妖兽们的獠牙咬出了好几个骇人的血洞。
  它问他:“为什么要随我一起?”
  他看着它的眼,轻轻笑了笑:“因为我们是同伴,因为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独自为我厮杀。”
  彼时两人挨得极近的关系,獬从他眼底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风卷云舒,獬第一次觉得,与人形生灵待在一起,并没有它想象之中的那样难挨可怕。
  【四】
  身子寻到了,接下来便是寻找其他被封印的四肢,泽渊说,距离赤华山最近的一处封印是在大荒西部的玉山,西王母羽化之前的住处。
  那里各种机关陷阱密布不说,且禁制兽类进入。獬用爪子拍了拍地面,微微有些犯愁……这便意味着它若想要进入玉山,就必须要先化作人形。
  “你似乎很排斥化作人形?”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两人之间已是极熟稔,泽渊善解人意,很多时候獬只微微异动,他便能推测出它的想法。
  獬点了点头,用无喜无悲的声音道:“其实很多兽类在化作人形前并没有雌雄之分,而它们为之化形的契机要么是因为有心仪向往之人,要么是他人希望它们化作男女之身。我从出生之日起便没有族人,后在世间行走,世人畏我敬我都是冲着我的能力,没有谁对我有过化形的期盼,我亦不知该化男化女。”
  “咦。”泽渊讶然看它,“你难道不是女孩子吗?”
  獬白了他一眼:“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是女孩子的?”
  泽渊理直气壮道:“女子爱美喜洁,而你每日都会去想方设法寻河水洗澡,耐心梳理皮毛;女子细致温柔,你替我寻到身体后,都会妥帖将它们包裹仔细,还会在归来之时给我带抑痛恢复的仙草灵药;女子善良心软,过往你在凡间不管遭遇多少背叛,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凡人,在这三千世界中不管遇到多少危险,你也未曾弄伤过任何生灵;女子……”
  獬并不是那种被圈养在天界终年不谙世事的神兽,它虽未曾经历过感情,但却不知看过多少爱恨纠葛,是以当泽渊语罢之后,它便用从未有过的认真姿态看着他的眼,徐徐道:“说了那么多,你就是希望我化作女子对吗?”
  泽渊如玉的面容瞬间通红,就连耳根处也如染烟霞,好半晌獬才听他期期艾艾地道了一句:“有,有那么明显吗?”
  明明生就一副万花丛中过的漂亮脸蛋,却偏偏性子纯白如雪一眼便能被人看透,獬在心底笑了笑,乌黑的双眸牢牢锁定在他脸上:“为什么?据我所知阿修罗界的姑娘都有艳绝天下之貌,倾国倾城之容。”
  有风从山间呼啸而过,泽渊轻轻笑了笑,若清风拂面,似万树花开:“因为她们的帮助不会不求任何回报,因为她们不会不远万里地去替我寻回身体解除封印,因为她们不会为我受伤之后还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让我担心,因为她们不会懂我心中的抱负,更不会陪伴我去做那样危险的事,因为……她们不是你。”
  他说,因为她们……不是它。
  他希望它变成姑娘,他对它有了期许。
  它在这世间兜兜转转多年,终有那么一人,将它当真放在了心上。
  胸口溢满着从未有过的暖,獬没有答言,只是转身去了一旁的山谷,缓缓闭眸,想象着这些年它所见过的各种美人。融众人之美,取众人之丽,耗费了七天七夜的功夫,当弥漫周身的霞光散去之时,它亦终于变作了自己最满意的模样。
  脚步声渐近,身着玄衣的少女款款向泽渊走来,肤白胜雪,乌发如瀑,比他想象之中更为美好。   没有任何矫情的废话,她走至他身前,眉眼盈盈,有独属于女子的美好羞涩:“獬,是我兽身之姓,如今我已化作了人形,便需要有一个人的名字。”
  彼时的宜苏山虽夜色如墨,一片荒凉,但天边却有晨曦的微光隐隐渗透云层,就好似他百多年的处境,看似深陷绝望,却终于等到了那束拯救他的光明。
  收回眺望天际的目光,泽渊微微笑道:“叫墨曦吧,长夜如墨,晨光为曦。”
  墨曦。
  她喜欢这个名字。
  【五】
  墨曦待人处事一直便是,人家对她好一分,她便对人掏心掏肺,因为有过一段同生共死的经历,因为他说期待她的化形,她在心中越发对泽渊亲近了几分。
  当泽渊因为封印而疼痛之时,她会变作兽身原形,牢牢将他拥在怀中,不惜耗损修为来替他缓解疼痛。当泽渊站在高高的树梢远远眺望阿修罗界的方向时,她要么便会去寻一些酸甜可口的果子,用食物打乱他的思绪,要么便会给他也说一些凡间发生的有趣之事。
  起初泽渊亦会语调轻松地与她戏说趣事,可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偶尔夜深人静之时,泽渊也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似叹息似劝慰地道:“墨曦,不要对我太好,我怕还不上……”
  墨曦以为他是大男子气概作祟,不想欠一个女子那样多,是以每每听闻泽渊此言,她都会认真看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是我自己想要帮你,你不需要还我任何东西。”
  他伸出刚续上不久的左手,良久,终是落于她柔软的发上,缓缓闭眸,低声叹了句:“傻姑娘。”
  那一刻,漫天星辰都落于他的眸中,喧嚣远去,重山静谧,墨曦觉得世间最美最好不过此时。
  她不太知晓那是否便是爱情,她只知晓如果可以,她希望能一直陪在他身边,陪他寻到最后封印的右手,若他想重回阿修罗界,哪怕前面荆棘遍地她也随他一起,若他想就此避世远去,她亦随他一起,从此三千世界不离不弃。
  然而这一切,还未曾来得及实施,便迎来了终结。
  泽渊说,他的大部分力量都被封印在右手,只要在南极的冰川之底将最后的封印打破,他便能再次重归实力的巅峰。
  可这厢他们才堪堪赶到南极边缘,那厢却有数万身披玄甲的阿修罗将士们蜂拥而至,几乎一看见泽渊的瞬间,阿修罗们便拔出了长剑面容十分狰狞。
  为首的新任阿修罗王更是连握剑的手都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用眼刀砍杀了泽渊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墨曦,冷声道:“獬主,你可知你正在解除封印之人究竟为何才会被如此对待?你可知,你今日若执意替他解除封印,究竟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也直到那时,墨曦才知晓,泽渊被阿修罗界封印的真相,其实并非他所说的那样。
  当年他确实是帮着阿修罗界的平民反抗了那些贵族,可他真正的目的,却是不满阿修罗王族的权力分散,他想要借平民之手推翻那些贵族,将阿修罗界的所有权力都集中在他一人之手。
  他从不为难那些平民,甚至还让王族的优秀后辈去教导平民识字习武,让整个阿修罗界的实力得到了分外恐怖的增长,然后待到时机成熟之日,他便开始带领那些对他有着狂热崇拜的阿修罗们,肆意掠夺摧毁其他的世界。
  在他的眼中,只有阿修罗才是世间最尊贵的生灵,其他万物皆为刍狗。
  以往的阿修罗们虽也嗜血好战,但畏惧天道惩罚,就算忍不住向其他世界开战,也仅是点到即止,可泽渊却根本不知收敛为何物。
  没有了欲天界其他贵族的制衡束缚,他刀之所向,阿修罗们便不畏死亡所向披靡,但凡被他看中的世界,无一不是生灵涂炭惨不忍睹,闻阿修罗之名,无数生灵瑟瑟发抖。
  但阿修罗们战斗力虽强,却并非刀枪不入,随着战争的时间越来越长,阿修罗们的数量也逐渐减少,残余的贵族们不愿再看到阿修罗子民的继续凋零,这才拼命想办法摆脱了泽渊的追杀,向天界求援,在天界的出兵相助下,耗费了极大的代价,这才让泽渊伏诛。
  南极边缘的这些阿修罗虽然实力不俗,却皆不如泽渊,是以墨曦很轻易便听见了他们的心声。
  每字每句,皆是真。
  而且关于封印,之所以前面五处耗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能打破,是因为最后一处封印才是关键,前去破除封印之人,必须以心甘情愿的死亡为代价,才能破开那个封印。
  到如今,墨曦总算明白,为何他们最初相识,他便一直无条件地对她好,原来这一切的付出,想要的不过是她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死。
  “我是频繁发动了战争,可那又如何?”面对所有阿修罗贵族的愤怒,泽渊依旧云淡风轻道,“那些世界曾视阿修罗为猪狗,无一不以屠杀阿修罗为乐,过往年间因为你们这些贵族的狼狈为奸,又有多少阿修罗的姑娘们在他们的世界被糟蹋至死?我在位期间,却是因战争缘故让阿修罗们数量减少,但这些死亡却震慑了那些世界,换得了阿修罗界起码千万年的平安。你们摸着你们的良心说,在我被封印这七百年来,没有了其他世界的屠杀干预,阿修罗界子民的数量是否已经远超过往许多?”
  然而当对上墨曦的目光时,泽渊所有的委屈愤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诚然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阿修罗界的千军万马,唯独没有勇气去面对墨曦的半句质问。
  他一直处心积虑地演着柔情蜜意,可她却当真为他倾入了一片真心。
  泽渊握着的拳松了又紧,凭借他的巧舌如簧,他原本可以继续编织谎言去欺骗墨曦为他送死,可眼下真到了生死关头,他才当真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沉默良久,他才低声道了一句:“他们要对付的人是我,一会儿你只管离开,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北风猎猎,将墨曦的玄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看着他空荡荡的右手,微微扬起了嘴角。
  “泽渊,若你得到右手,可有把握冲出重围?”
  几乎在她话音一落的瞬间,在场阿修罗神色齐齐骤变:“獬主,不可!”
  墨曦没有回头,她能听到他们心底的声音,都希望泽渊去死的声音。   墨曦笑了笑,声音清灵悦耳:“我虽未经历过阿修罗的那些血腥之战,却也知晓,阿修罗界身处的位置群狼环绕,危险至极,泽渊此举不仅为阿修罗界铲除了外患,也顺带维护了三界的安稳。阿修罗界周遭还有很多和平安宁的世界,生灵们战斗力极弱,却从未听闻泽渊在位时侵犯过那些世界。”
  她说:“现在你们所有人都希望他死,都在放弃他,若我也站在你们这边,这世间便再没有可以救他之人,那时他就会彻底毁了自己也毁掉你们。”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南极边缘步步逼近,直到退无可退,她方才抬眸,目光眷恋地看向泽渊:“阿渊,如今阿修罗界外无强敌觊觎,内里平民自强再无贵族胆敢欺压,他们已有了新王,从今往后你可以为你自己而活了。”
  那是墨曦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语罢,她便直接跳入了海中,没有给阿修罗阻止的机会,也没有给泽渊开口挽留的时间。
  【尾声】
  他的命是墨曦换来的,所以在解除封印之后,泽渊便杀出了一条血路,直接来到了天界的乐神宫前。
  他本以为,这世间再不会有懂他之人。
  他本以为,除了阿修罗界的安危,他也不会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
  可最终,当墨曦以命换命替他解除了封印之时,他才知晓何为痛彻心扉。
  乐神宫中凤凰树花开正艳,白衣胜雪的六音正在那花影身处优雅地抚琴,见他拥着墨曦的尸身走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三万年前,你我与青帝一起饮酒,他曾给我算过一卦,说我此生必逢一生死大劫,说会有一女子为我化解这劫数,而我亦会为这女子放下我所有的野心。当时我半分不信,三千世界,无数辉煌,岂是一女子可以比之。”他走至六音身旁,一边与他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替怀中的少女拂去鬓发间的凤凰花瓣,“可如今我才知晓,盛世繁华皆虚妄,不如与自己心爱的姑娘,白首偕老一世相伴。”
  六音问:“哪怕舍了你这身傲然六界的修为,哪怕你以后会变得连普通的神族都不如?”
  他抬眸,定定看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只要能救她,泽渊在所不惜。”
  六音止了琴音,眸带粲然:“当初墨曦用山茶花替你凝聚身体时,曾在你眉心留下过一滴精血。我会想办法逼出那滴精血,让它凝成山茶花的种子交与你带去宜苏山。只要你以修为小心护它长大,待到花开之日,便是墨曦以山茶花花神重归之时。”
  山茶花象征着谨慎而理想的爱情,虽然泽渊跟墨曦都不擅长表达,但只要耐心等待,有情人便终有可成眷属的那天。
  师父,墨曦也寻到了愿意护她一生的男子,那我们是不是距离重见之日也越来越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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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蠢货!我真是瞧不起你!  阿列第二次到汴梁时,恰值立秋,天气已凉未寒,她跟着赶早市的人从南薰门入城,沿路商铺鳞次栉比,往来商贩吆喝,好不热闹。上次跟着商修来的时候,汴梁还不是都城,可比现在冷清多了。阿列想,这城中人这样多,该去哪找商修呢?  街边到处都是卖楸叶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阿列看到好些人买了楸叶、剪成各种形状后插在鬓边,姑娘孩童都不例外,一时觉得新奇,便也凑在一处摊前看那满筐楸叶,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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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睁开眼,窗子已散发出些许光亮。我从床上爬起身,环顾悄无声息的房间,长叹了一口气。  半年来,父亲一直心事重重。直至三日前,他反复叮嘱我切勿出门,自己却匆忙赶往某处,至今未传来任何消息,实在让人心焦得很。  吃过早饭,我照例在院落里静坐。听着一墙之外的街道渐渐传来鼎沸人声,我咬咬牙,打开了院门。  开门的动静惊扰了几位路人。  恰巧路过的吉阿婆冲我打招呼:“酒乐,今日要出摊吗?婆婆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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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嘉峪关已经守了六天,三天前城内断了粮草,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那夜红色的闪电劈过灰青色的夜空,乌云翻滚,星子不过两三颗,藏到云层深处,然后是一夜的瓢泼大雨。  我还守在那里。  城下匈奴的士兵虎视眈眈,城中的将士饥肠辘辘。我不知道这场战役还有多久,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见到阿权一面。  此时此刻,我在边关,他在都城。中间有三日的行程,十数条河流,数十座山脉,还有一路风雨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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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听说书先生唾沫四溅说那些武功盖世的大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彼时还是个地痞无赖的我,却也想要在那个姑娘心底成为这样的侠客。  【一】  那是金陵城中最恰好不过的一个春日,一声恶马长嘶惊了我好事,我在绿阑楼上腰带未系衣衫半敞跑出来怒骂了几句,坐于马背的那名公子仰头看向我。  那人一袭缁衣足蹬长靴,头上戴着华贵的錾金琉纹冠,明眸流盼与春日相映生辉,我大惊推开扶栏。这哪里是个公子,分明是与我素有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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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下一口气来,赶忙跑到牢房边上,很认真地把锁锁上。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再来了,却听到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觉得头有些疼,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然而片刻后,整个走廊忽然布满了士兵,有个人拿着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我心叫不好,正想说些什么,对方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用链子锁刺进我的琵琶骨。  我大声嚎叫出声,她抓紧了链子,我疼得只能跟着她快步走出去。走出去后,这些人将我按到一个架子上高挂了起来。一个穿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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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刚过仲秋,晋阳城便凉了下来。冷风瑟瑟,玉露泠泠。秋雨一连缠绵了几日,厚重的阴云压在皇城上空,潮湿而阴霾。  少年走在幽深的街道上,两侧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而后被雨水打湿,泥泞了一路。  他衣衫褴褛,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泥污,仔细瞧来,那消瘦的胳膊上竟蜿蜒着一条丑陋的伤疤。  他和母亲一路逃命至此,三日前,他们遇到仇家,为了救他,他的母亲坠落悬崖,而他亦被歹人所伤。  他不识路,一连走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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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越国攻破周国都城是在秋日。  周国偏南,比起早已是寒风凛冽的越国自然是和暖不少。但这样和暖的温度,只让人觉得昏昏欲睡,提不起半分精神。  论功行赏的宴席上一片歌舞升平,宁衣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已是微醺。  席间有面色苍白的罪奴跪行上前为她添酒,行动间带起脚镣叮当,令人烦躁。这估摸着也是之前的大周贵族一类,也不知这样安排的人,究竟存得什么心。  这样一想,他抬眼望去,殿中居然还不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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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德顺端着牌子恭顺地低着头走进来的时候,隆德帝正在认真低头批折子。张德顺就这么站着腿都快僵了的时候终于见隆德帝放下了手里的朱笔。  “皇上,请翻牌子。”张德顺急忙把头压得更低了,上前把盘子托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只淡淡扫了一眼盘子里的翡翠牌子,却也没有翻,又拿起一本折子随手翻着:“怎么没看到夏昭仪的牌子?”  张德顺浑身一凛,忙低着头道:“夏昭仪她……”  张德顺还清楚地记得今晨皇帝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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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娇靥待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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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载玉总是梦到很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她心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跟在拐她的马车后面,他扒着马车满脚是血地求他们放过她,那一刻卑微到了极点,却让她生生惦念了一辈子。  一  那日京城内酒旗高悬,九荒坐在堆满干草的牛车上,晃悠着腿,双手慢慢地摩挲着破旧口袋里的几枚铜板,他幼时家乡爆发时疫,他的父母和妹妹都死于疫病,唯独他命硬,跟随着流民一路迢迢来到京城。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远处有人头攒动,是陆家在施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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