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筝

来源 :飞魔幻B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m20063099020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楔子】
  刚过仲秋,晋阳城便凉了下来。冷风瑟瑟,玉露泠泠。秋雨一连缠绵了几日,厚重的阴云压在皇城上空,潮湿而阴霾。
  少年走在幽深的街道上,两侧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而后被雨水打湿,泥泞了一路。
  他衣衫褴褛,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泥污,仔细瞧来,那消瘦的胳膊上竟蜿蜒着一条丑陋的伤疤。
  他和母亲一路逃命至此,三日前,他们遇到仇家,为了救他,他的母亲坠落悬崖,而他亦被歹人所伤。
  他不识路,一连走了三日,这才来到了晋阳城。
  他无处可去,亦没有亲人,只得在城里闲逛。淅淅沥沥的落雨拍打着房檐,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街角的茶馆在寒风中云烟缭绕,带来一丝温暖。
  少年捂着肚子,在茶馆面前观望许久,直到商贩嫌弃地朝他挥了挥手:“哪里来的小乞丐,快走快走……”
  他直勾勾地看着蒸笼里的馒头,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而后,鬼使神差般,他猛地抓住一个馒头,转身便跑。
  商贩见此,慌忙追了上来。
  少年跑了几步,脚下无力便摔倒在地。商贩将他手中的馒头一脚踢开,而后拳头便落了下来,一边打,一边说:“小小年纪,竟然偷东西!”
  少年蜷缩着身子,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以前在家时,他便经常受到下人欺辱。他的母亲一直不得宠,连带着他的身份也变得卑微。下人不给他送饭是常有的事,他饿得狠了,便去偷。不被人瞧见还好,若是被人看到,免不了又是一顿责打。
  那商贩打完后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围观的众人指着他窃窃私语一番后,亦纷纷离去。
  少年挣扎着从泥泞里爬了起来,抬起眼,便看到一个小少爷正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疑惑,那小少爷便道:“你跟我回家吧。”
  小少爷长得白白嫩嫩,看着纯良无害,少年垂眸思索片刻,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瞧见此,小少爷笑弯了眉眼:“我叫慕容澈,你叫什么?”
  “阿倾。”
  【一】
  少年和容筝相遇在一场蔓延天际的大火里,翻滚的火舌吞噬着一切,那样妖艳的颜色,像是九重天阙盛开了一地的红莲。
  那时正是寒风凛凛的冬月,是他被慕容澈救回昭王府的第二个年头。
  慕容澈的父亲卷入朝堂争斗,昭王府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数名杀手自宫中而来,大火顺着破裂的锦缎烧了起来。
  红色。
  触目惊心的血腥。
  尖利的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少年和慕容澈躲在坍塌的房间里不敢出声。就在他以为他们会丧命于此的时候,一把清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谁是慕容澈?”
  少年抬起眼来,烟雾缭绕中,他误以为自己看到了神女。
  白衣白裙的少女高高地站在断裂的石阶上,怀中抱着一把七弦瑶琴,额间佩着银色的眉心坠。她微微侧着脸,鼻翼小巧,纷飞的大雪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漆黑的美目如一汪清水般平淡无波。
  那便是十六岁的容筝。
  她的神情看着没有一丝危险,少爷刚要唤她,却听到已然烧焦的房梁发出吱呀吱呀的断裂声。
  少年心里一沉,可就在这一瞬间,慕容澈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竟一把将他甩了出去,急声道:“他就是慕容澈!”
  话落,房梁便落了下来,阻了唯一的路。
  滚烫的灼热感翻涌而来,少年惊恐地睁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妖娆的大火瞬间将慕容澈吞噬。
  容筝以为少年受到了惊吓,便徐步来到他面前,一只手抱琴,另一只手牵着他,垂眸看着他道:“我受你父亲所托,前来救你,走吧。”
  少年任由她牵着,一步一回头。
  直到昭王府的断壁残垣渺小得再也看不见,他这才回过头来。
  他紧攥着手指,慕容澈,既然你救了我,这一世我便用你的身份好好地活着。
  【二】
  慕容澈随着容筝回了暗卫营,因昭王府与东宫交好,他便拜在容筝师父门下,成了容筝最小的师弟。
  虽说是师弟,但他与容筝的交集并不多。
  唯一说得上话的那次便是太子的寿辰,容筝带着他去东宫道贺。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皆携带家眷出席,因此宴会间多有纨绔子弟。
  刚到东宫不多久,容筝便去了太子殿里。
  慕容澈素来不爱说话,在宴席坐了片刻,他便也离开了。
  他在花园里闲荡,路上宫人不多。待到一处游廊时,他遇到了一众纨绔子弟。
  十四岁的少年身形消瘦,又生得俊俏,隐约间带着一丝阴冷的漂亮。
  为首的那位公子看到他,快步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调笑道:“哟,这到底是小姑娘还是小公子呢!”
  话语间皆是狎昵,其他人听到后纷纷嬉笑出声。
  慕容澈白了脸,他狠狠地瞪了那纨绔公子一眼,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
  众人因此扭打起来,慕容澈寡不敌众,跌倒在地。那贵公子一边打,一边说:“你叫什么名字,看你这模样,定是哪个大人府上的侍宠吧。”
  慕容澈紧攥着手,白皙的脸因愤怒而染上红意。拳脚间,他依稀看到一尺白绫破空而来,凌厉的剑气将众人甩倒在地。
  接着,容筝飞身落在他面前,挑起眼梢道:“他是我的幼弟,就凭你,也配知道他的名字?”
  虽然容筝在朝堂上并无官职,但晋阳城里尽人皆知,东宫里有位乐师,容貌倾城,身手极好,心冷无情,深得太子倚重。
  那些纨绔子弟惧怕,哆哆嗦嗦地爬起身离开。
  这还是慕容澈来暗卫营后,第一次离这冰冷的师姐这般近。他似乎看得清她殷红的唇,看得清她被风撩起的荡荡青丝,看得清她在风中微微扬起的裙角。他眨了眨眼睛,像是受了蛊惑般,忍不住低声唤道:“师……师姐……”
  容筝闻声侧过脸去,垂眸看着他,冷声道:“竟然让这些人欺辱,当真是丢师父的脸。”   她敛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打了一层光晕。
  虽然她的话语间尽是嘲讽和鄙夷,但慕容澈怔怔地看着她清秀的面容,一瞬间突然心跳如擂鼓。
  慕容澈喜欢上了容筝,在她飞身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抑或是,在她冷冷地问谁是慕容澈的时候,在她青丝飞扬地出现在那场带着毁灭和死寂的落雪里的时候,在她牵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却带他回家的时候。
  从那日起,他便时时跟在容筝身后。容筝练剑时,他便陪在一旁;容筝休息时,他便慌忙给她端茶。
  他的这些动作落在旁人眼中,便是讨好。容筝亦看不惯他跟在她身后,甚至有些卑微的样子,她说过他多次,但他一如往常,她便不再理会。
  如此过了数年,容筝接替了她师父的位置,成了暗卫营的掌门,而慕容澈也通过了选拔,成了东宫的第十六位暗卫。
  【三】
  容筝接手暗卫营后,手段无情,容不得半点儿女情长。
  暗卫为此多有怨言,但她依旧毫不动摇。
  直到那一次,她使了一些手段拆散了傅锦歌和薛丞。当最终傅锦歌来求她放过薛丞时,她答允了。
  看着傅锦歌那双安静得像一摊死水一样的眼睛,她忍不住问道:“值得吗?”
  值得吗?用心心念念许久的自由,用自己一生的自由,为那个少年掩盖些许罪名。
  傅锦歌听到后,轻轻笑了:“当然值得了,因为我喜欢他呀。”
  喜欢?容筝蹙眉,有些疑惑,又觉得十分可笑。
  她自出生便在暗卫营里长大,她的师父一直告诫她,她唯一要做的便是成为这世间最好的杀手,成为东宫里最好的暗卫。感情,不过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薛丞离开后,傅锦歌当真安分下来。可不久后,当傅锦歌得到薛丞死于西北的消息后,向来规矩的姑娘第一次忤逆了她。
  她拆散了他们,她让他们带着误会遗憾终生。傅锦歌来到她面前,指着她道:“像你这样无情无爱的人,活该没有父母,活该没有亲人。你注定要孑然一身,孤苦一生!”
  傅锦歌说完,便哭着跑了出去。她愣在原地许久,向来冰冷的心,突然感觉到了一丝难过。
  傅锦歌抱着薛丞的牌位哭了许久,容筝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
  直到一把青色的纸伞出现在她身旁,为她挡去细密的雨线。
  不用想她便知晓是谁,回想起傅锦歌恶毒的话语,她喃喃道:“我真的会孤苦一生吗?”
  这句话竟带着从未有过的荏弱和不安,身旁的人轻笑出声,声音有些低沉,又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不会一个人,我会一直陪着师姐。”
  容筝诧异地回过头去:“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师姐呀。”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少年沉声,“大概是一种奋不顾身的执念,又或是默默无声的陪伴。”
  他的话语间夹杂着些许无奈和伤感,容筝抬起眸子,正遇到他漆黑的眼睛。
  少年青衫,长身而立,手里撑着一把绘竹的二十四骨纸伞。看着他眼中的灼热和坚定,她突然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是喜欢。
  以往让她觉得可笑甚至是厌恶的陪伴,在这一刻有了解释。她的心跳有些快,那一刻,她也想,去喜欢一个人。
  她不会表达,只是直直地看了他许久,末了道:“我会保护你的。”
  慕容澈被她突然的话语弄得一愣,他有些疑惑,但最终却也是淡淡地笑了。
  从那一日起,容筝果然处处护着慕容澈,有时他的任务棘手,她便偷偷前去替他解决一切。
  她性子清冷,这些事又做得隐蔽,因此便不被人所知。
  随着承德帝病情加重,三皇子与东宫之争越发激烈,而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宫里渐渐有了九皇子尚在人世的消息。
  九皇子生母身份卑微,当年因后宫之争被贬入冷宫,后又带着年幼的九皇子逃离皇宫。承德帝曾派人多次追杀,数年过去,众人皆以为他们早已离开人世,如今却有了另一种说法。
  太子听闻后,便让容筝派人前去刺杀。暗卫传来的消息说,九皇子藏身于晋阳城中,体弱多病,不会武功。这本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可让容筝没想到的是,慕容澈却失了手。
  太子知道后震怒,以失职之名将容筝打入地牢。
  【四】
  慕容澈赶到地牢的时候,正看到容筝被绑在刑架之上,发丝凌乱,殷红的血浸湿了她白色的衣裙。她低垂着头,已然没了意识。
  那个如月光一样的姑娘,那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姑娘,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看着一旁负手而立的太子,急声道:“是我没有完成任务,与师姐并无关系。”
  可太子却是冷笑:“那也是她教人无方,毕竟孤是将命令传给了她。”
  看着太子眼中的阴狠,慕容澈心中隐隐浮出些许怨恨。
  刑罚仍在继续,鞭声在幽深的地牢里显得格外突兀,一声一声,像是打在他的心里。他不能保护她,只能紧紧攥着手指,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无力到绝望。
  这场鞭打一直持续了半宿,到了子时,太子终于抬手让侍卫停下。离开之前,他冷笑道:“若真的疼惜你师姐,那就对东宫的事情上些心,孤不想看到你再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慕容澈低垂着头,紧紧抱着怀中脸色惨白的姑娘,抿着唇半晌没有出声。
  大抵是他抱得太紧,容筝动了动眼睛,他看到后,慌忙问道:“师姐,是不是很疼?”
  容筝抓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看着她紧紧蹙在一起的秀眉,慕容澈心疼又懊恼,阴沉道:“不过是一次任务失败,殿下却这般心狠。如此无情,离开暗卫营也罢。”
  他只是一时气急,口无遮拦。可容筝听到后,却挣扎着站起了身,抬手甩了他一耳光,冷声道:“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自你进了暗卫营那一日起,你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殿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失手的,虽然我不清楚你与九皇子到底有何关系,但是,我不希望还有下次。”   她声音虚弱,却更显薄情。慕容澈听到后,心里泛着阵阵的疼意:“即便当时我有生命危险,即便那九皇子是你的旧识,你也不会放过他吗?”
  “不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慕容澈垂下眼睛,低声笑道:“师姐,你与殿下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护着他?”
  容筝一顿,侧过脸去:“殿下是我唯一的亲人,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为他守着一日皇位。”
  唯一的亲人……
  慕容澈垂着头,直到容筝离开许久,他这才抬起眼睛看向远处。
  厚重的云层遮挡着明月,深沉的夜色隐去了点点星光,他静静地看了许久,终于问出了方才一直想问的话——师姐,你究竟是有多喜欢他?
  可回答他的是长久的寂静。他紧紧攥着手指,最终无声无息地冷笑起来。
  【五】
  容筝受了鞭笞之刑,回到房间便昏了过去。
  虽说是身手极好,但她到底是个姑娘,如今一病,在之后的半个月里便一直缠绵病榻。
  太子前来看她,带来了最好的御医,亲自喂她吃药。
  每当这时,慕容澈总是在一旁看着,眼神阴郁。
  好在太子来的次数并不多,他依旧像以往那般温温和和地唤她师姐,好像那日在地牢里他们并没有发生争执。
  但他确实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从那以后,他执行任务时,再也没有失过手。
  他渐渐能够独当一面,在暗卫中已是佼佼者。而他离开暗卫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只以为他有私事要处理,没有多想。
  他一直以为,她会永远是他的师姐,是他苦苦追寻的月光,他喜欢她,可她并不知道。直到那一次,他乔装一番,去青楼里刺杀三皇子的线人。他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任务,却未曾料到,房间里的香料中掺了合欢药,当他意识到时,已经为时已晚。
  药性太强,不过转眼的工夫,他便脸色通红,脚步轻浮。他仅存一丝理智,跌跌撞撞地跃出窗棂。
  青楼的后面是一条幽深的巷子,他扶着斑驳的矮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当他朦胧着双眼,看到巷子尽头站在月光下的姑娘时,他脑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裂。
  他一把将她抱住怀中,低喃道:“师姐……师姐……”
  那一声一声呢喃,极尽缠绵。他温热的气息尽数洒在她的颈间,他的怀抱太紧,她忍不住轻轻动了动。
  许是今晚的月色太过缠绵,许是他的轻唤太过深情,当他吻上她的唇时,她颤抖着睫毛轻轻闭上了眼睛,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少年容颜如玉,仿佛还是几年前她在大火中救下他时唇红齿白的模样。
  轻帷幔,共枕眠,一夜荒唐。
  第二日,慕容澈醒来后看着身旁安静的姑娘,轻轻将她揽到怀中,吻着她的额头,一遍一遍道:“师姐,待天下太平我便娶你为妻,我会永远对你好。”
  容筝任由他抱着,许久之后,她这才伸手覆在他的手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苦笑。一旦动了情,她便知道,她再也不能如她师父所说的那般,成为这世间最好的暗卫了。
  【六】
  两个月后,承德帝病逝。太子登基,三皇子流放于承州。
  这段日子,容筝越来越嗜睡,执行任务时亦频频出错。
  没多久,三皇子在封地举兵,而九皇子亦在江南揭竿而起,局势瞬间动荡不堪。
  因三皇子和九皇子勾结在一起,叛军以破竹之势攻入晋阳。
  城破前一日,容筝拿着太子的令牌,欲令众暗卫率十万精兵守在城门处。可她刚出房门,腹中便传来阵阵痛意,让她险些站不稳。
  慕容澈看到后,便道:“师姐,我给你传了大夫,你先在房里休息,我代你前去。”
  兹事体大,令牌不能随意传人。可那是她喜欢的少年,她相信他。于是,她没有多想,便将令牌给了他。
  不出一刻的工夫,大夫便来了。
  当大夫说出她怀有身孕时,她竟轻笑出声。
  她以前认为可笑的感情,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变成以前嫌恶的模样。
  她坐在床榻上,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欢愉。她想着,等慕容澈归来,她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开心的模样。她想着,等这次围剿一举成功,天下太平,她放下一切过往,随着他远离纷争的开心日子。
  她开心得几乎坐不住,在房间里走了一遍又一遍。
  可她没有想到,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侍卫浑身是血地闯入她的房间,对她道:“容姑娘,城门破了……”
  “容姑娘,慕容少爷便是当今九皇子,他拿着姑娘的令牌让众暗卫独自出城迎战,而不派一兵一卒。当众暗卫意识到时,已然晚了。他们与数万敌军厮杀,直到最后筋疲力尽,被万箭穿心……”
  容筝的手指轻轻颤了颤,身体瞬间变得冰凉,她像是没有感情了般低声问道:“皇上呢?”
  侍卫便又道:“因众将士失去了统帅,很快便溃不成军。城门一破,三皇子便带兵离开了,九皇子攻入皇宫,皇上已于大殿内自尽……”
  听到此处,容筝腹中止不住恶心,于是扶着桌子呕了起来。呕着呕着,她的眼睛便红了。
  侍卫瞧着她失态的模样,担忧道:“容姑娘……”
  她抬起眼睛,不容他再多言,拔了他腰间的佩剑便跑了出去。
  烧杀过后的战场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寂,容筝拖着剑,跌跌撞撞走上了城墙。她站在十丈宫墙上,远远地看着黑压压的尸首堆成一片,她看不清谁是沈暮,看不清谁是楚辞,看不清谁是傅锦歌,看不清谁是谢之遥,更看不清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人。那些朱门清贵,那些风华冠绝当世的人,他们本来可以有一个清明的人生,但却为了与他们无关的权势而陷入血腥之中,在最好的年纪惨死沙场,死无全尸。
  她怔怔地看着,直到一声“师姐”唤回了她的思绪。
  她缓缓地侧过脸去,看到身着玄色冕服的慕容澈徐步来到她面前,身旁站着一位容貌俊秀、雌雄莫辨的男子。
  慕容澈朝她缓缓伸出手:“师姐,我隐姓埋名数十载,终于等到这一天。从今日起,这天下便尽是我的。师姐,你不要怪我,谁让你喜欢大皇兄呢。不过他已经死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封你为后,如何?”   容筝静静看着他漆黑狭长的眼睛,半晌之后,她挑眉笑了起来,带着报复的快感:“我喜欢殿下,从小便喜欢。我对你好,只因你的眉眼像极了他。可再像,也终究不是他,所以你别再妄想了。”
  而后,便不再看慕容澈,翻身一跃而下。
  【七】
  容筝满脸绝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坠入护城河中。
  慕容澈被她的话语刺激,阴沉着脸从身旁侍卫的手中夺过弓箭,拉满后指向那抹白色的身影。
  他的手指不断颤抖着,眼睛猩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容筝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这才缓缓放下了弓箭。
  他静静地看着那处,神色平淡。半晌之后,他这才哑着声音道:“你骗孤,即便孤成了皇帝,她仍不喜欢孤。”
  身旁男子的发带被风吹落,荡荡青丝散落,眉眼间的风情分明是个女子。
  她心里突然酸酸涩涩地疼起来,轻声唤道:“阿澈……不,我应该唤你阿倾才是。”
  她才是真正的慕容澈。
  在遇到顾倾之前,她一直乖乖听父亲的话,为了慕容家的爵位能够世袭,她忘记了自己女子的身份,安分守己地做着昭王府唯一的世子。
  她将顾倾救回了昭王府,让他与她一起念书。豆蔻年华,朝夕相处,那些青涩的感情便在日日夜夜的相伴中生了根。
  当年那场大火,容筝带着顾倾离开后,她亦被人救了出来。
  因为太过思念,她便以顾倾的身份活着。可她没有料到,顾倾竟然是先帝的九皇子。
  太子派顾倾刺杀她,为报当年的救命之恩,顾倾便饶过了她。
  为了洗去昭王府谋反的罪名,亦为了能时常和顾倾相见,她便唆使他夺权。
  他以前过得太过安逸了,身边有喜欢的姑娘,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她本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可未曾想,不过一夜之间,他竟欣然答允。
  她给他联络父亲的旧部,替他与三皇子联系。而他也渐渐取得容筝的信任,直至在最后一役中将所有暗卫歼灭。
  她不知道顾倾对容筝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若说不喜欢,可他听到容筝离开那日所说的话,恨不得亲手毁了她。若说喜欢,可容筝离开后,他便不曾再提起过她。
  他登基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她亦如愿以偿陪在了他身边。
  如此过了一年,直到有一日,容筝突然出现。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正在御书房中研磨。窗外突然传来靡靡琴声,打破一室寂静。
  她以为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宫娥,抬眼却看到顾倾猛然攥紧了笔,而后慌忙朝殿外走去,在门前站了下来。
  她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冷冷月光下,容筝端坐于殿前的石柱上,她身前摆着一把七弦琴,素手翻飞,琴声绕耳。轻风扬起她及腰的长发和白色的裙角,额间的眉心坠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一曲终,她抬起眼,轻笑道:“九皇子殿下,好久不见。”
  虽是笑着,却让人心中泛凉。
  顾倾低笑:“师姐,我都已经放过你了,你却还要回来,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说完,两人便交起手来。
  容筝仍是抚着琴,铮铮之声如大雨急来之势,卷起阵阵沙石。她轻易地躲过顾倾的剑,带着笑意的嘴角尽是悠然,可顾倾渐渐露出紧张的神色。
  最后一个声音落下,只见容筝眼中划过一阵凌厉,而后拨出一根琴弦直直地朝顾倾刺去。
  这动作太快,他竟来不及去抵挡,只能怔在原地。
  琴弦停在他眼前,余音散去,沙石落了满地,令人心惊的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将容筝团团围住。
  顾倾挥手制止他们:“师姐今日是来寻仇的?”
  容筝打量着四周,没有回答他,只是道:“你将这天下治理得很好。”
  顾倾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微微顿了顿。而后看到她拔出身旁侍卫的刀朝殿内扔去,锋利的刀刃便直直地没入那写着“河清海晏”大字的匾额上。
  “既然你拿到了这天下,便要好好守住。”
  顾倾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黑色的血迹顺着容筝的嘴角流了出来。
  他眼睛一闪,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慌忙抱住她厉声道:“御医,快传御医!”
  【八】
  容筝来之前服了毒。
  昭阳殿的宫灯亮了一夜,御医几乎要踏破殿门。试了所有办法,御医终于在她临死之际熬出了解药。顾倾抱着她,要给她喂药,却被她打翻在地。
  一向深沉的少年帝王便如疯了一般,跪在地上企图捡起最后的残汁。
  她不顾他狼狈的模样,只是质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心?他们是与你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你们一起在血腥里厮杀,一起拿起剑执行任务,一起坐在东宫的房檐看着黑夜里的盏盏宫灯,守护一方太平。你怎么忍心看着他们一个个惨死在你面前?我真想杀了你,可我不能,若没了你,西梁必保不住。可这债总归要还的,是我害了他们,我一年前就应该死了的……”
  她说着,便又呕出血来。
  顾倾看到,慌忙将她抱在怀中,哽咽道:“师姐,你不要说了。我错了,我错了……”
  可容筝恍若未闻,她的眼睛渐渐变得黯淡无神,到最后,思绪已是有些不清。
  她空洞地看着房顶,不住地呢喃着:“阿澈,我不喜欢殿下,殿下是我的兄长。当初母亲与侍卫私通有了我。他在先帝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这才保下了我。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阿澈,你想要这天下,何苦要骗我……我向不相信情爱,唯一喜欢的便是你,可你却让我输得一败涂地。”
  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清浅到听不见:“阿澈……阿澈……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说完,她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顾倾紧紧攥着她的手,眼泪便落了下来:“喜欢的……喜欢的……”   若不是喜欢,怎会费尽心机设计一切,想要得到你。
  若不是喜欢,怎会在误会你喜欢他人后,恨不得毁了一切。
  可是我喜欢的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姑娘,你那样强大,强大到根本不需要我去保护你。当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喜欢你的时候,我却发现这在别人眼中只是讨好。在我最想照顾你的时候,在你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种无奈的感觉真是糟糕。从那时起,我便想要这天下,我总觉得,等我得到了这一切,便可以毫无顾忌地保护你,便可以将你禁锢在身边。可是到如今,我想问一问你:师姐,为什么我得到了这江山,却失去了你?
  末了,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师姐,我叫顾倾,倾覆的倾。下一世,可别寻错了人……”
  【九】
  西梁的百姓皆知,他们的新帝顾倾面容俊美却杀伐决断,年少沉稳,喜怒不显。他在位期间平内乱,定西域,不出三年,西梁便迎来了太平盛世。
  所有人皆不得知他为何这么勤勉,只有随侍的太监才知道,平定西域那一日,所有人都在欢呼庆贺,唯独那个年轻的帝王,抱着一副牌位孤坐在黑暗的深宫里,喃喃道:“今日天下太平,我终于可以娶你为妻了。”
  那牌位上分明写着四个字——吾妻容筝。
  晋阳之战四年后,避世的山谷中迎来了不常见的客人,打破了往日的平静。
  先帝三皇子顾昀正坐在庭院看书,听到动静,他抬眼看向来人道:“以往皆是派人送一些金银玉器,今年倒是自己来了。”
  顾倾轻笑:“今日清闲,想着许久未见三哥,便来瞧一瞧。”
  当年他尚在人世的消息被人知晓,太子顾玄想要杀了他,可顾昀却是护住了他。而且当年,顾昀完全可以君临天下,可在破城之后,顾昀却带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匆匆离开。
  他虽是从未提及,可这一切,他却分外清明。
  他的想法,顾昀自是明白,于是便不再多说,让他坐了下来。
  两人在一处下棋讨论兵法,真如寻常百姓家的兄弟一般。
  临走之前,顾昀突然低声问道:“你可有后悔过?”
  顾倾愣住,许久之后,笑道:“悔与不悔又如何,到如今,我活着唯一的念想,便是像她想的那般,创造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短到我总觉得她从未来过,短到我总觉得她从未离开过。”
  他笑了笑,起身朝谷外走去。
  盛夏时节,山涧里郁郁葱葱。
  待走到一处小溪旁,他突然看到一个小姑娘在水边嬉戏。那小姑娘不过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碧色的绣裙,眉眼精致,冷冷清清的。
  他的心突然止不住颤抖,急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何人?”
  小姑娘也不怕生,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脆生生道:“我叫顾筝,顾是顾倾的顾,筝是容筝的筝。”
  许是阳光太过刺眼,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阳光正好,绿意盎然。他抬眼看着蓬勃的朝阳,轻声道:“师姐,原来你真的从未离开。”
  后有史书记载,梁景帝姓顾,名倾,乃先帝九子。景帝在位二十一载,励精图治,战功显赫。帝有四子三女,唯宠长公主,祭祀游猎皆带身侧。长公主性情清冷,不喜言笑,喜好白衣。公主姓顾,唤轻语,封号筝。
  不过匆匆几笔,却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兴衰。而那时的权势争夺,那些活在黑暗和血腥中的年少杀手,皆被掩盖在历史的长河中消逝不见。
  花开花落,时光如梭。
  春去秋来,一场大梦。
其他文献
(一)  江羡踏入小屋,见到了传说中那个刺杀淮帝不成,反被囚于金玉鸟笼,做了玩物的杀手。  他倚在墙根,身上鲜血淋漓,比之头上戴的红纱竟还要艳上几分。  “你是来执阉刑的吧?别费力折腾了,直接一刀杀了我吧。”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头传来虚弱而嘶哑的冷笑。  江羡一滞,提着花篮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好,不由自主地摸到了篮底的瓷瓶。  事实上,她不是来执阉刑,也不是来杀他的,她是来“化”他的。  奉昭妃之命
期刊
四、巫宣  巫宣一走,巫歌一脸坑爹的表情。那座吊桥就在前方,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的恍若仙境。吊桥尽头就是精致的小阁楼,两边都是花枝摇曳的花圃,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巫歌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桥,果然没走几步就陷入了幻境。那是一片齐腰高的花海,阳光透过层层云雾,照射下来,将天地都染成了暖色。巫歌认命地叹了口气,打算原路返回。但是她发现花海随风摆动,如同波浪,刚刚一路跑来踏倒的花茎都恢复了原样。  巫
期刊
【楔子】  阿十问我,为什么停留在人间的幽魂,女的比男的多?  我这样告诉他,人死后通往酆都的路上有一条冥河,游过才能投胎往生,而女人只能由男人背着游过这条河。  这个男人,是她今生交付的人。  但是你看,女人死的时候,或许那男人还没有死,于是她只能化作孤魂在人间游荡,等他寿尽,背她往生。  阿十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已经一千年了啊!”  我笑着指指冥河对岸,不远处就是酆都,幽幽魂火汇集之处,
期刊
朋友圈又有人在晒新年签了,团子看得心痒,也想试试手气,说不定我要穿越到古代的梦想就实现了呢(毕竟是年会上中过纪念奖的人)。古代那么大,首选逛青楼,这可是每个穿越人士的必去之地。当然,去《夜郎自大》里的凤楼和沈三郎过过招也不错。  一、错了!我要去的是青楼不是青色的楼!  【上上】穿越签  签词:有心直奔青楼,无奈落差太大  签词背景:既然是穿越到古代逛青楼,不管是落在秦淮还是平康,团子脑补的画面全
期刊
导语:猴年到了,听说峨眉山对属猴的小伙伴们免费开放了……但是!属相这种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曝光的好吗!分分钟就能套算出来今年芳龄几何了好吗!今天我们就来一起看看,被问到芳龄的时候,十二星座都会有何反应吧!  很小很天真的水象星座  巨蟹座(6.22~7.22)  啊!他问我多大了一定是想套出我的生日好送我礼物!哎呀送礼物不一定需要一个理由的啦!不一定非要知道我生日啊!想送随时都可以!  天蝎座(10
期刊
【一】蠢货!我真是瞧不起你!  阿列第二次到汴梁时,恰值立秋,天气已凉未寒,她跟着赶早市的人从南薰门入城,沿路商铺鳞次栉比,往来商贩吆喝,好不热闹。上次跟着商修来的时候,汴梁还不是都城,可比现在冷清多了。阿列想,这城中人这样多,该去哪找商修呢?  街边到处都是卖楸叶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阿列看到好些人买了楸叶、剪成各种形状后插在鬓边,姑娘孩童都不例外,一时觉得新奇,便也凑在一处摊前看那满筐楸叶,看着
期刊
【第一章】  睁开眼,窗子已散发出些许光亮。我从床上爬起身,环顾悄无声息的房间,长叹了一口气。  半年来,父亲一直心事重重。直至三日前,他反复叮嘱我切勿出门,自己却匆忙赶往某处,至今未传来任何消息,实在让人心焦得很。  吃过早饭,我照例在院落里静坐。听着一墙之外的街道渐渐传来鼎沸人声,我咬咬牙,打开了院门。  开门的动静惊扰了几位路人。  恰巧路过的吉阿婆冲我打招呼:“酒乐,今日要出摊吗?婆婆很想
期刊
我在嘉峪关已经守了六天,三天前城内断了粮草,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那夜红色的闪电劈过灰青色的夜空,乌云翻滚,星子不过两三颗,藏到云层深处,然后是一夜的瓢泼大雨。  我还守在那里。  城下匈奴的士兵虎视眈眈,城中的将士饥肠辘辘。我不知道这场战役还有多久,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见到阿权一面。  此时此刻,我在边关,他在都城。中间有三日的行程,十数条河流,数十座山脉,还有一路风雨兼程。
期刊
幼时听说书先生唾沫四溅说那些武功盖世的大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彼时还是个地痞无赖的我,却也想要在那个姑娘心底成为这样的侠客。  【一】  那是金陵城中最恰好不过的一个春日,一声恶马长嘶惊了我好事,我在绿阑楼上腰带未系衣衫半敞跑出来怒骂了几句,坐于马背的那名公子仰头看向我。  那人一袭缁衣足蹬长靴,头上戴着华贵的錾金琉纹冠,明眸流盼与春日相映生辉,我大惊推开扶栏。这哪里是个公子,分明是与我素有结
期刊
我松下一口气来,赶忙跑到牢房边上,很认真地把锁锁上。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再来了,却听到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觉得头有些疼,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然而片刻后,整个走廊忽然布满了士兵,有个人拿着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我心叫不好,正想说些什么,对方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用链子锁刺进我的琵琶骨。  我大声嚎叫出声,她抓紧了链子,我疼得只能跟着她快步走出去。走出去后,这些人将我按到一个架子上高挂了起来。一个穿着斗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