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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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樟树碧色的叶在风中如蝶翼翩跹,轻轻起舞,阳光在叶浪中闪闪烁烁,宝石般流转不定。
  
  1
  
  九岁的初夏,香樟树碧色的叶在风中如蝶翼翩跹,轻轻起舞,阳光在叶浪中闪闪烁烁,宝石般流转不定。她趴在树干上,努力从香樟树的叶缝中眺望,可那树毕竟太矮小,无论怎么睁大眼看到的始终是江南小镇千篇一律的黑瓦粉墙,绵延到天际。
  慎站在树下,仰头焦急地叫她:阿紫,你会摔下来的。
  我才不会那么笨。她大声说,伸开了手臂,作鸟儿飞翔状,风滑过皮肤,恍然真有飞翔的幻觉。看,我真的在飞了。阿紫哈哈大笑,然而下一刻,身体蓦地失去平衡向下坠落。
  四肢百骸碎裂似的剧痛,神志在刹那间分散,朦朦胧胧只有慎的悲呼在耳边回荡。阿紫,阿紫……
  她张开眼,朝他咧嘴一笑。我没事,喊什么喊?没想到,他愣愣地看着她,眼泪哗哗流了下来,温热的液体落在脸颊上,像一场细润的小雨,于是,她很安心地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她足足有半个月不能下床,差点闷死,每天唯一的乐趣是等慎放学后来看她。江南小镇的傍晚,淡白色的炊烟袅袅升上天空,吴侬软语在柳下河畔回荡,呼唤着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中孩子们杂乱的足音欢快地掠过,带着叽叽喳喳的话语和笑声。
  然后,慎的脸就会突然出现在房间的玻璃窗外,夕阳将他的笑容染成了金色,他的手里总是藏着一块巧克力或者几块糖果,微笑地看着阿紫心急地抢过往嘴里塞。
  有时,慎坐在床边为她读故事书,他的声音静谧安宁,深夜溪水般潺潺流淌,只有在翻页的时候,他才停顿一下,抬起脸朝她微笑。窗外,夕阳没落,火烧云从天际直烧入房中,红彤彤的云色晕在他的手指上似乎沾染上了童话般的梦幻。
  很多年后,阿紫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恍然惊觉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就那么过去了,只余下泛黄的记忆夹在书页中,人影模糊,香气淡漠。
  
  2
  
  十六岁的秋天,炎热只剩下尾巴,知了在树干上苟延残喘,声嘶力竭地把最后的气力化为刺耳的鸣叫。午间的校园格外热闹,操场上校足球队的队员们肆意挥洒着热汗,林阴道上人来人往喧嚣一片,教室里三三两两的学生围着讨论昨天的电视和今天的作业。突地,一个娇小的身影在门外一晃。别人没有注意,慎的眼睛却捕捉到了,他走到门口,果然,阿紫笑盈盈的脸庞出现在面前。
  慎,我好无聊,陪我去教堂看看。
  虽说是请求,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阿紫知道,慎永远不会拒绝她。
  教堂在中学的后面,只隔了一面墙,这个小镇中极少有人信仰基督教,连佛教徒都寥寥无几,却莫名其妙地建了一座教堂。教堂建了一半,因为资金的缘故停工了,也没人去管,就这样废弃在那里好几年。
  那面爬满常春藤的墙并不高,慎轻松地溜下了地,伸出臂弯准备接住阿紫。坐在墙头的阿紫晃着腿,笑着摇头。慎,你忘了,我连你家那棵香樟树都爬过呢。当下,右手在墙上一按,腰肢微扭,她轻盈地着地。
  走。拍掉身上的灰,她牵起慎的手走进了废弃的教堂。
  空荡荡的教堂,脚步被放大数倍回荡在穹顶下,石灰袋子被丢弃在墙角,一旁随意横着几把生锈的铁锹,看着,平白添了几分窘迫寒酸。但,教堂毕竟是教堂,不管怎么没落总有一股子宗教的肃穆庄重从骨子里透出来,让人轻视不得。
  耶稣悲怜的目光从十字架上遥遥望着他们,这位神的使者什么都知道,但石雕的嘴唇却无法发出预言提醒这两个年轻的孩子。
  慎啊,阿紫仰头看着十字架,突然说道,我昨天收到巍的信了。
  嗯。慎应道。巍比他们大一届,是学校中最英俊的男孩,打得一手好篮球,每次比赛总有一群女生发疯似的喝彩追捧。
  他说他喜欢我。是巍耶,那个巍,他竟然说喜欢我,全校的女生都会嫉妒我。她恣意大笑,耸耸肩膀,让她们嫉妒好了,只要她们有那个本事。
  嗯。慎仍然是淡淡的,他的眼睛凝视着耶稣,莫名地浮起了和耶稣一样悲怜的眼神。
  慎,你说我是不是很出色?十六岁的小女生沉浸在虚荣心被满足的快乐中,笑靥如花。
  长窗上的彩色玻璃将阳光筛成斑驳的颜色,红色蓝色绿色,碎了一地,光怪陆离,慎的脸隐在其中看不清神色。良久的沉默后,才传来他的回答,阿紫,你从来就是最出色的。
  
  3
  
  年少轻狂,她要世界围着她转,华丽的男伴不过是为了衬出她的得意,众人艳羡嫉妒的目光支起她高傲年轻的头颅。她才不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她要的不过是这一刻,虚荣和桀骜借着青春喷薄而出。
  放学时分,她悠然坐在巍的自行车后,任他带着穿过人流,双眼无畏地审视着那些嘴唇干涩、头发黯然的女孩们。旋即,笑由心生,放肆的笑声击打在柳树依依的河边石道上,铿然有声。风中她一把拉下头上的绸带,发如泼墨,淋漓撒下,猝不及防地迷乱了众人的眼。有人低叹,这样放肆的女孩,活脱脱是个还未长成的妖精,还未长成却已然如此惑人,偏偏那祸首对此懵懂不知,更添魅惑。
  发丝乱舞中,她看见了慎,巍的车带着她从慎的身边呼啸而过,只数秒,慎就落到了身后。她伸出手用力挥着,慎,慎。阿紫大声呼着他的名字,孩子般的愉悦。
  那落后的少年陡然停住了脚步,只是看着她。
  阿紫。他疾步,似乎想追上她,但距离还是无情拉大,很快他停止了这种徒劳。那立在石道上的身躯蓦地有些彷徨,孤零零的似乎失去了鹄的,他的头微低,淡墨般的阴影爬上了那张年少的脸。
  自行车一拐,慎的身影被河畔的柳丝遮挡,彻底消失在她的视域内。
  
  4
  
  第一次接吻,她很好奇,睁大了眼看一切怎么发生。巍低声叫她闭上眼,她乖乖闭上了,不足一秒那双狡黠的眼再次波光流溢。
  巍的脸近在咫尺,原本帅气的脸这时看来却如此愚笨扭曲,阿紫微微发笑。唇,柔软的,然后,是舌……
  蓦地,阿紫推开巍,大笑不止。舌头,你的舌头,是凉的……
  巍大窘,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女人与自己吻完后大笑若痴。
  阿紫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捧腹蹲地,笑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她的话语:凉的,像蛇一样,哈哈……
  巍青筋暴跳,拂袖而去。
  阿紫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慎听,一脸无辜。他自己的舌头像蛇,我笑一笑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生气,真没劲。
  女孩坐在井栏上,香樟树香气幽幽,将细碎的叶影撒到她灵动的身上。庭院中四面团团围着栀子深碧的叶,秋天了,花期已过,那幽白的花瓣早成了香泥,静等来年一吐芳泽。
  慎坐在她脚下的青石板上,似听非听。
  慎。女孩低下头,笑容诡异。你的舌头也是凉的吗?
  他一愣。
  要不我试试看?她的声音夹杂在风吹叶声中,格外不真实,瞬间,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久久不见回答,女孩早就不耐烦了,她弯下腰,温热的唇覆在他的唇上。慎的唇,带着刚萌芽的叶特有的清香,淡淡的,萦绕不去,他的睫毛蝴蝶般轻颤,在她的眼睑下扫拂而过,雁过无痕,但,似乎还是留下了什么。
  突然,他大力一推,她没有防备,跌到了地上,好不狼狈。
  你要玩就找别人去。他冷冷地说,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里不知是不屑抑或沉痛。
  从来没有见过慎发火,阿紫愣了半晌,随即也火了,她本就是个辣椒性子,受不住一点委屈,此刻大小姐脾气爆发了出来。一跺脚,狠狠道,有什么了不起,找别人就找别人,小气鬼。
  再不看他一眼,冲出了这静谧的小院子,使劲甩上院门,朽败的木门吱呀哀鸣,在合上的刹那,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听到一个哀伤的声音低低地唤着——阿紫,阿紫……
  低回幽转,不忍卒听。
  
  5
  
  十七岁的夏天,和巍分分合合半年多终于还是闹翻了。
  你真是一只妖精。巍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毒蛇。
  她却是笑吟吟的,坐在课桌上,脚尖漫不经心地踢着椅子,夏风从开启的玻璃窗外卷入,似乎也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弱了气势,轻拂而过。
  喜欢上一只妖精,你也不过有眼无珠。她轻笑,含着无尽讥诮。
  巍变了色,从小被众人捧着含着的少年连一句重话都听不得,他顿了顿,扯起嘴角反驳。妖精就是妖精,怪不得连那个慎都不要你了。
  这下戳中了阿紫的隐痛,她跳下课桌,狠狠道,你说什么?
  巍得意地笑,难道不是吗?话音刚落,脸上火辣辣地挨了一掌,那个笑就僵在了脸上,煞是怪异。巍愣在了那里,对着阿紫挑衅的目光,良久才吼出一句,你敢打我。
  阿紫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地耸耸肩,我为什么不敢。
  她微微咧开嘴笑,俏丽的小虎牙闪着寒光,像是淬着毒药,见血封喉。巍的心头拂过寒意,这个女孩是某种小兽,谁惹怒了她就一口咬下去,非要见血不可。这么一只兽,凭他的力量是万万不能驯服的。
  走廊里远远传来人声,中午吃完饭的学生们陆续回教室了,巍泄愤地踹翻了椅子,逃也似的出了教室。
  望着巍的身影,阿紫的笑容渐渐隐去。慎,慎啊,自从半年前的那次吵架,她再也没和慎说过话。本来还端着架子等慎主动过来道歉,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慎处处让她,宠着她,明知无理取闹还是顺着她。于是,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也可以任性而不承担后果,但,半年了,她的自信逐渐崩溃,每次慎的眼睛总是刻意绕过她,闭紧了嘴再不和她说一句话。
  慎真的生气了,她有点心慌慌,像是身上的肉被人剜去了一块,再也长不出来,萧风阴雨时就隐隐地痛。痛归痛,要她低下头道歉却是比死还要难受,心底的骄傲不许她如此怯弱。
  
  6
  
  傍晚放学时,经过慎家门口的小巷子,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进去。老旧的木门在时光中沉淀下了黑色的底色,却仍然克尽职守,在阿紫的手推开时吱呀轻响。初夏,静谧的院落里漂浮着栀子花的香味,浓烈的,几乎有点呛人,那花却是淡雅的白,是江南烟雨里惊鸿的白衣丽人,在断桥边撑伞等待良人,怎知情深缘浅,徒然伤情。
  半年后第一次回到这个院子,阿紫的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她坐在井栏上,托着腮帮静静地等着慎。花香似海,她有点醉了,直到木门轻响才回过神。
  慎靠在门边,有点不置信地望着她。
  她站起来,坐太久腿脚有点麻木,笑容还是璀璨的,带着被栀子熏染的芬芳,最是醉人。慎。她轻声唤着他,我被人欺负了。
  她很清楚,她的伤痕对他而言有多么痛,像那年,她从树上摔下来,没有喊痛,他却抱着她痛哭不止。他的眼泪温暖到让人留恋。
  慎一言不发地摔门出去了,她知道他去找巍,确定了她还是被擎在他的掌中,牢牢守护着。阿紫的神经松弛下来,靠着井栏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月已上中天,月华如水,蛩声密织,慎却还没有回来。她有点着急,出了院子,在巷口徘徊。
  巷口,柳丝曼然婵媛,青石板映着一地银霜,慎的身影终于出现。他的眼角有块淤青,嘴角破了口,表情还是淡淡的,一点也看不出打架余韵。
  她迎上去,笑语晏晏。谢谢你,慎。
  慎的眼睛古井无波,在月光下,他轻轻叹了口气,阿紫,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呢?
  她有些不解地抬起头,他只是那样站着,萧瑟伶仃,少年人的眉心长出了皱纹,她伸手去抚,却怎么也抚不平。这皱纹扎根在心田,在眉心恣意开放。
  人正少年,心却老了。
  
  7
  
  十九岁,她和慎双双考上了大学,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相隔万里。慎执意送她报到,注册,领书,搬行李,乃至收拾床铺都是慎一手打理。
  阿紫的书桌就在落地窗旁,她支手撑着身子坐在桌上,侧头看着慎忙忙碌碌。同寝室的女孩艳羡地凑过来,问,你哥哥?
  她摇头。
  男朋友?
  又是摇头,看着女孩迷惑的脸,阿紫很认真地告诉她——我的贴身保镖。
  女孩愣了,半晌才吸了口气,喃喃,我只在电视里看到过……
  阿紫纵声大笑,慎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丫头,又调皮了。语气却是宠溺的。
  慎去的那个城市从秋末开始下雪,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他打电话过来。阿紫,这里的雪是江南想象不到的美丽。成千上万蝴蝶大小的雪从天空慢慢飘落,在风中转圈振翅。你伸出手,它就乖巧地停在掌上,等待着翅膀被热气融成雪水,一滴滴从指缝中流下。当地人把这种雪称为蝴蝶雪,阿紫,真想让你也看看。
  南方的秋末还是晴空丽日,万里无云的天气,阿紫坐在她那张靠窗的桌旁,小心地涂着指甲油。小指,无名指,食指,涂好一只手指就伸开晾着,粉色的指甲在秋日的阳光中宝石般亮丽,在阿紫眼里这比所谓的蝴蝶雪更值得注目。
  她把电话听筒夹在耳后,顺口敷衍着。北方很冷吧,尤其是下雪天。
  慎在电话那头笑了。听说融雪的时候很冷,但下着这样美丽的雪你根本想不到冷不冷的问题。
  慎的电话是从北方某个大学操场边上打来的,他说话的时候,阿紫可以感受到他呵出的气流拂过耳轮,痒痒的,她想象从他嘴里逃逸出的白气袅袅升上天空,与白雪融为一体。
   阿紫,你听,下雪的声音……他把话筒举起,对着漫天飞舞的蝴蝶雪,千百万只蝴蝶振翅的声音……
  阿紫什么都没听到,那个等待得不耐烦的男生在楼下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她匆忙搁下话筒,带了件外套就下了楼。
  留给电话那头的只有“嘟嘟嘟……”的忙音。
  
  8
  
  二十一岁的那个年关,慎照例南下接她回家过年。
  火车站人很多,阿紫百无聊赖地依着行李箱站着,一件黑色风衣懒懒披在身上,微一侧身才看到风衣敞着,里面只穿了件粉色的旗袍,仅到膝盖,足上踏着双黑色的长筒皮靴,既桀骜不驯又带着少女的甜美。行人经过不免要多看几眼,阿紫只是半垂着眼,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猫儿般的乖巧。偶尔抬起头,眼角斜飞,孔雀绿眼影荧荧闪光,当真是眉目流转,粲然如星。
  慎一出站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当下胸口莫名一塞,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消失不见,眼里只剩下这个小妖精妖娆盛放,倾吐着致命的毒气。
  冤孽,冤孽,真是冤孽。
  
  9
  
  那年注定要有些事情发生,如果不是高潮就是结尾。
  大年初四,天还暗沉着,玻璃窗上咄咄的扣击声把他从梦中吵醒了。阿紫站在临窗的巷子里挥手示意,向来肆无忌惮的脸上挂着几抹焦急。
  慎匆匆漱洗就从窗里翻了出去,双足落在清晨的银霜上“嘎达”脆响,在幽静的凌晨传得分外悠远。
  阿紫的表情在将明未明的时刻中起伏,任性而又暧昧。又不是我的错,我怎么知道他真的会跑过来找我。
  他摇头。人家只为了你一句戏言就千里迢迢跑过来,算是诚意可嘉了,见见他又如何?
  阿紫冷哼。见个面是没什么,只怕以后就永远纠缠不清了。最怕这种人,装得有多痴情的样子,不过是想感动自己而已,还非要用上我的名义。
  慎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那座古雅的石桥上,尽管被柳丝遮住了大半,还是可以隐约看到有个黑色的剪影立在那里,翘首等待着。人影单薄,却如同那石桥般可以屹立千年而不言悔,只为了一句戏言和那个妖媚的女子。
  值得吗?
  慎苦笑,这些年来他又何尝问过自己值得吗。
  有什么话你自己对他说,我绝对不管这档子事。他淡淡地说,却是斩钉截铁。阿紫怒了,发了通脾气,见实在拗不过他,只好亲自上阵。
  天色渐渐明亮,慎不知道阿紫对那个男孩说了些什么,只见男孩的脸色变成了灰白,他的嘴角耷拉下来,嗫嚅着,似乎在哀求,但阿紫作了个决绝的手势,眼神凌厉而揶揄。男孩的肩膀塌了下去,他沉默着,恍如化成了石和脚下的石桥连成了一体。
  朝阳破云而出,柔和的光芒撒落在河面上荡起一片潋滟,男孩的影子被拉长了映在栏杆上。终于,他转身,大踏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阿紫松了口气,坐在栏杆上,抬头瞥了一眼走近的慎,笑道:都结束了。
  慎看着她光滑的额头,那里没有一道烦恼的痕迹,雁去无痕,任谁去留都不在她的心上。他叹息,阿紫,你真是残酷。
  阿紫仍是笑嘻嘻。谁叫他喜欢我,活该。
  河面上的风带着些微寒意吹过,阿紫耳边的几绺青丝悠然起舞,水草般曼妙,他伸出手帮她捋到耳后,指尖滑过她细瓷般的脸颊,触手冰凉,这凉意沿着血液渗入经脉骨髓,沉淀下寒重的毒素。
  恍恍惚惚中,他想问——那……我也是活该吗?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微笑,像十几年来一直习惯的那样。只是,胸臆中响起破碎的声音,叮叮当当,支离破碎。每一片碎片都映着面前这个女孩的笑靥如花。
  
  10
  
  开学第三天正赶上情人节,楼下满是手捧玫瑰的护花狼犬,楼梯上笃笃高跟鞋纷乱,擦身就沾染上一身香水浓香。天还未黑,却到处弥漫着良辰美景的味道。
  寝室里,朱理对电话那头说了声等等,就大喊:阿紫,你电话。
  阿紫正在盥洗室里洗衣服,满手泡沫,在蓬蓬头下冲了冲也顾不得擦干,湿漉漉地就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很是嘈杂,似乎当真出了什么大事,阿紫静静听完,眉头都没抬一下,冷然道:打架?好啊,等真出了人命再告诉我。说完挂断,继续洗她的衣服去了。
  朱理追了进来,叉腰冷脸。阿紫,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啊,人家为你打架,你不过去劝架就算了,还出言讽刺,真是让天下痴情人士心寒,更对不起今天这个大好日子。
  阿紫顿了手,似笑非笑。你以为他们当真是为了我打架?
  不是吗?
  农林经管的许成和国贸的李茂愈勾心斗角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次是学生会会长的位置,许成赢了,李茂愈当然不服。这次两个人一起追我,早就看出这里有端倪,我不过说了句可以考虑今天和李茂愈出去,许成就熬不住了。这场架他们早就想打,只不过拖我下水更香艳点。一怒为红颜?真是笑话。
  朱理呆了半晌,讷讷。现在的男人啊……
  早说了出场太华丽的男人靠不住,女人啊真正要的不过是个能平静地把手伸给我们的人。正在看言情的老四突然拨冗大发感叹。
  老大不耐烦了。都废话什么,今天是情人节,反正都没约会,一起喝酒去,女人跟女人庆祝情人节不行吗?
  于是寝室四个女人相伴着跑到馆子里狠灌了十几瓶啤酒,大耍了一番酒疯,直把老板吓得赶人才踉跄而归。
  回到寝室,大家都累得没什么气力了,赶忙熄灯睡觉。才安静了没多久,阿紫的床上一阵窸窣。朱理睡眼惺忪地问:干什么呢?
  找手机。阿紫回答。
  大半夜的,有什么话不好明天说?
  阿紫不答,从枕下摸出手机,一开机,果然,八条短信和十七个未接电话,大半都是慎的。她调出慎的号码打过去——喂……
  阿紫?慎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在夜半听来越发疏淡静谧,像从浅海仰望天空,阳光被蓝色的水面筛成流转的波光,荡荡漾漾,心神也随之起伏不定。阿紫蓦地想起老四说的话,女人要的不过是个能平静地把手伸给我们的人,当一切繁华落尽,只有那么一个人还留在身边,携手同看细水长流,只要一个眼神就胜过十丈软红,即使静默也感受得到彼此心跳脉搏。那样的人在苍茫人海中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碰到了,这一生也就足矣,碰不到,也只能留一声叹息在秋风里。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的问题,慎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奇怪的颤音。阿紫,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很久很久,久到都快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阿紫失笑。哪里有那么夸张,她不过关了几个小时手机而已。她想说些什么,但酒喝得太多,眉眼缠绵,舌根发涩,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月光淡淡,透过纱帐落在枕畔,耳边是慎的呼吸,仿佛可以千年不变似的,那么使人安心。于是,阿紫就在月光和慎之间安然地睡去了。
  却不知沧海桑田,不过是一瞬,错过了,就再也追不回。
  
  11
  
  夏天到来的时候,朱理失恋了。不过是最寻常故事,才交往不久就发现对方原来脚踏两条船,更过分的是,另一条船才是他所爱。与其说为爱伤情不如说女人的自尊心被重重地伤害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有那么一个时刻,自己输给了另一个女人。这时候,那个男人倒是无关紧要的了。
  朱理拉着阿紫到KTV狠唱了半个晚上,啤酒瓶摆了满桌,嗓子哑了酒也喝光了才结账回去。朱理没喝酒还好,喝了酒就借机发泄,坐在花坛上小孩子一般呜呜大哭,阿紫也不劝她,只是拍着她的背安抚情绪。
  朱理的呜咽中滚出几个字。还是你命好。
  什么?阿紫没听清,问道。
  朱理一抹眼泪,咬牙道:阿紫,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慎一样,看看我就知道了。
  阿紫耸耸肩。你要?你要就送给你。
  朱理白了她一眼,继续埋头痛哭。
  身后那棵香樟树将树冠覆盖在她们的头顶,挡住了星星的窥视,阿紫一仰头就看到满眼翠绿,随着夜风翻滚起伏。记忆中似乎也有这样的情景,树干上的小女孩张开手臂,大笑,看,我在飞了。在树下守候的小男孩却是怯怯的——阿紫,你会摔下来的。
  阿紫,阿紫,那个人这样叫着她,隔开树干到地面遥远的距离,十几年来,一直不曾接近过。
  借着当年那个树下的孩子的眼,阿紫分明看到了树干上的自己满不在乎的脸,那一刻,痛,突如其来地涌入心扉。
  她摸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寝室。
  刚刚说找慎,那头就嬉笑了起来——怎么了安琪?慎还没到吗?别管他了,和我约会吧。
  手机几乎滑落,她缓了口气,沉声问:安琪是谁?
  一旁的朱理听她口气不对,抬起头一看,惊诧:阿紫,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这么差?
  阿紫默默收起手机。没事。她说。
  仰起头,树叶依旧颜色如故,只是,叶色年年新,即使再相似到底也不是记忆里的叶色了。
  人又何尝不是。
  
  12
  
  直到第三天,慎的电话才姗姗来到。
  阿紫和朱理正在电脑前看片子,阿紫的眼睛盯着屏幕,嘴里漫不经心地应答着——嗯?放假你要和女朋友去黄山?好,我知道了,今年我一个人回去。没关系,我又不是小孩子。
  挂上电话,朱理瞥了她一眼,说 :丫头,你的心肠还真是石头做的。
  阿紫仍盯着屏幕,淡淡一笑。谁说不是呢,她说。左颊上浮出个笑靥,若隐若现,淡薄地仿佛水面上的涟漪,只惊鸿一现就立刻袅娜漾去。最后一抹笑意消散后,她的脸仿佛秋天的湖面般宁静,脆弱到经不起一片落叶的惊扰。
  那天晚上,朱理睡得很不安稳,快凌晨时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她抬起头,一钩弯月挂在西天照亮了对床,隐约可以看见被子里那个身影哆嗦得厉害。朱理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阿紫,你怎么了?
  哆嗦蓦地停了下来,却没有人回答。久久的沉默中,朱理几乎要再次睡过去了,突地响起个哽咽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你说,我到底怎么了?
  朱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窗下,月光碎了一地。
  
  13
  
  和安琪去了趟黄山再送她回家,花了一个多月,回到家已是八月初。踏上家乡的青石板路,慎恍然如隔世,放眼望去小巷弯曲不见头,曾几何时,年幼的自己在这里千百次地等待那个邻家女孩然后携手上学。那时的两小无猜,终究还是有了个结尾。
  推开自家的院门,他怔忡了。
  下午的日光慵懒,那个长大了的邻家女孩坐在树下,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什么,听到声响回过头,一丝一丝漾起温暖的笑容。
  慎。她轻轻地唤着,扑进他的怀中。那个多少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女子如此真实,却是迟了。他推开她,目光清泠。
  阿紫抬起脸,满满地写着倔强。她说,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会为了你改的,好不好?
  他点头,好的。
  我们别再分开,好不好?
  好的。
  那,你不要再和安琪在一起,好不好?
  他摇头,安琪是个很好的女孩,也许,我会和她结婚。
  阿紫倒退了几步,瞳孔收缩,声嘶力竭: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慎的脸染上了悲哀的颜色。阿紫,我最喜欢的人是你,一直是你,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可以视若无睹,随意践踏。过去的二十多年我把你当作人生唯一目标,连自己都可以忘记,生命的五分之一就这样碌碌过去了,可是我很怕剩下的人生也会这样度过。这场赌局太大,我已经没有能力再跟你赌下去了。现在,我只想要一些小小的幸福,比如说——安琪。
  院落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味,芬芳宜人,却若有若无地夹杂了几分腐败的味道。到底,是夏末了,花期已过,开得再好的栀子也开始腐败,不久当从枝头坠落,化为春泥等待明年。明年,还有明年吗?
  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天外传来——阿紫,请你放开我。
  原来……原来,有些花注定只开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下次。
  她颓然坐倒在地,嚎啕大哭。
  
  14
  
  2005年,慎新寄来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老家的石桥,他抱着刚足岁的女儿,满脸都是为人父的自豪。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像极了他的,漆黑淡泊。
  阿紫坐在书桌旁,细细地端详着。如今的她已经可以笑着面对这一切,而不至于泪流满面。这座北方的城市离她的家乡那么遥远,远到几乎可以淡忘那段夭折的爱情。
  慎在信里写道 :喜帖已经收到,阿紫,你终于也要结婚了。
  她慢慢地把信和照片收起来,为自己泡一杯玫瑰茶,袅袅的热气里,她的脸模糊不清。
  她从没有告诉过他,有时走在这座城市的宽广整齐的林阴道上,树叶沙沙轻响,她恍惚听到背后有人呼唤着她的名字,回头,只见行人攘攘,却唯独没有他。那时,她才清清楚楚地明白,此生,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守护着她的背影,低低地唤她——阿紫,阿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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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驾驶者更加关注汽车的外形、色彩、舒适度,而不是男人关注的品牌、马力和速度。    “女人住在时装中,男人住在汽车里”这句话一度广为流传,汽车好像和女人们没多大关系。可如今时代不同了,放眼望去,汽车业不乏女性从业者,同时,女性正逐渐成为汽车消费市场上的生力军。女性从业者和女性消费者的大量进入,为汽车业带来了柔性色彩。正如奔驰中国市场总监毛京波所说:“柔性驾驶时代正在来临。”  “我理解的柔性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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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性力量正在改变世界,而周轶君,在路上。    周轶君:1976年生,上海人,毕业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曾出任新华社驻巴以地区的记者,是当时唯一常驻加沙国际记者,亦是唯一的国际女记者。采访过阿拉法特、亚辛、阿巴斯等中东关键人物。      天堂还是地狱    “我是典型的B型血,遇到事很容易激动。我从小就幻想自己成为一名记者。现在我真的成了一名记者,还是战地记者。” 轶君所读的中东小语种专业使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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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海面漆黑一片,来回反复地咆哮着,不停地涌动。一个人披头散发,坐在沙滩上细细地喝酒。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无聊地弹玩着晶莹通透的酒瓶——带放大作用的玻璃内映出一张扭曲怨恨的脸。    one    她又想起关天佑。高高呆呆的男孩,曾经连叫她的名字都会脸红的男孩,后来却残酷地抛弃了她。心情大坏的情况下珉莉与单位上司爆发大冲突。气得七孔生烟的老总指了大门要她滚,她操起桌上的水杯,泼了他一身一脸。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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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筠:生于台湾,著名女性心理专家、情商专家、《心灵花园》节目当家主持,出版《幸福很简单》、《EQ很简单》等。  《BLOOM》:如果从柔软这个角度来分类的话,女性可以分为哪几类?  张怡筠:丝质女人:很小鸟依人,依靠性强、不太有自我主张,习惯让别人做决定;  棉质女人:整个人的状态很轻松,有自己的形状,懂得容忍及处理与别人的摩擦;  麻质女人:看起来不很放松,有摩擦就感到不适,有点张扬;  单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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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柔软的态度  身体可以老化但你的性情不可以随之钝化。柔性的态度让你更有耐性倾听、更悉心呵护、更用心体会、享受更完美的生活。何况相由心生,柔软的秉性才能成就外在的柔美。     2 轻柔的声音  将自己说话的语速放慢,将声音放轻。百炼钢成绕指柔,柔软的声音是与人拉近距离的第一步。    3 柔软的衣装  精致舒适的着装是身体感受柔软的开始。因此,选衣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工艺的精细和面料的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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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样一个雪花漫天飞舞的日子里,我遇见了她。一袭白裙,暗香浮动,飘逸中自有一番风骨。  我于是日日追随着她的步伐,终有一天,她回过了头,冲我淡淡地一笑。我想,她接纳了我。  我不喜欢冬天,尽管人们说秋菊能傲霜,可是我对寒气的忍耐,大概也只能到晚秋时节,接下来的漫漫冬日,我只能是勉强支撑着度过。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菊妖吧,我畏寒惧冬。  直到我遇见了她,我开始习惯在雪地上追随着她,听着轻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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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有人问我魅力女人应该什么样,我就会想起柔软这个词。”    马妮:形体梳理创始人,奥运礼仪培训师,清华大学女性高级研修班客座教授,著有《寻找美丽》。  马妮曾经是一名芭蕾舞演员,生完孩子身体变胖,为了瘦身,她体验了各种减肥方式都以失败告终。有一次,她在动物园受到了启发。“我观察到那些慢吞吞走路的动物,肚子和臀部都比较大,比如大象,猪。在美丽的鹤身上,我寻找到一种形体的美感,鹤太美了,它的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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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女性魅力十大关键词调查结果最近揭晓,大约34万人投票,其中“性感”位于优雅、知性、健康之后,升至第四位,社会学家兴奋地说,这是社会的进步,“性感”一词真正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有个鲜明例子是,陈小姐仍记得少女时代矜持保守的自己,那时女同学们都喜欢把自己胸部雪藏起来,甚至感觉发育也是件可耻的事情,还总希望胸部越平越好;而今,朋友间不仅交流起了丰胸经验,而且是提臀、收腰同步进行……可谓一人性感全家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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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盛年女性朋友,如果您有任何关于职场发展、家庭、情感、子女教育等方面的困惑,请写信至WANGJIA@NAERSI.COM,本刊驻站心理专家将为您倾情解答。       老公自从去年升职某国际品牌的市场总监之后就经常出差,国内国外到处飞。一年下来,有6个月都在天上飞。虽然是结婚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可是突然的长期别离让我非常不能适应。而且我也担心老公长期在外情感上会有其它想法。更重要的是,由于长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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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之间,总有一些典故,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因不需要依靠它们维系情感。血脉相连,是可以有感应的。    1  安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秦舟正陪着我在医院做检查,医院的暖气并不足,我把手放进秦舟的大衣口袋里,他帮我举着手机。  安怡说:“戍轩学校20号开家长会,我恐怕去不了,你有时间吗?”  因为要安胎,我已经跟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20号那天正好是假期的最后一天。安怡敏感嗅到我的犹疑,说:“要不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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