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句法建构中的声象与意象

来源 :北方论丛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sdx200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在中文句子的句读段的流动铺排中,四字格是一种典型的型式。它集中体现了汉语语法建构中意象和声象互为表里、相辅相成所产生的独特的句法功效。中文四字格因其具有“韵文”的形式而无法为现代语法学所理解。通过研究四字格在句子中的指称、描写评论和叙事的句法功能可知,四字格是汉语句子功能格局不可忽视的重要构成环节。从四字格入手可以深入中文句子建构注重声象和意象的文化肌理,打开汉语句型研究的新的天地。
  [关键词]四字格;句读段;中文句法;声象;意象
  [中图分类号]H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2-0008-09
  Abstract: Four-character-idioms is a typical structure in the flowing of judou phrases in Chinese sentences. It reflects the syntactic function brought from the meaning image and acoustic image both of which exist side by side and play a part together. Because of their verse form, Chinese four-character-idioms can't be understood by modern grammar. This paper studied four character idiom’s main function in sentences, which is denotation, description, comment and narrative. The author judges that four-character-idioms is a key by which to understand Chinese grammar.
  Key words:four-character-idioms;judou-phrase;Chinese syntact;acoustic-image;meaning-image
  四字格在中国人的口语和书面语中喜闻乐见,是中文的语文组织中音乐性和功能性表达的一种典型形式。从音乐性看,中文的四字格具有齐整的节律和抑扬顿挫的起伏,像一颗又一颗珍珠闪耀在句子流动的脉络中;从功能性看,中文的四字格是句法组织中最活跃的型式,几乎可以出现在句子的各种功能位置上。
  欧洲语言的句子组织,给人印象深刻的是核心动词主导的各种词形变化,而汉语的句子组织,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流动着的一个个句读段。这些句读段,本质上是声气单位,即声气的止息形成的单位,而它们的流动(或者说铺排、堆叠),既是节律行进的脉络,又是事理顺序的衍展。郭绍虞曾经指出,欧洲语法重在动词,汉语语法重在名词。所谓“重在动词”,指的是欧洲语言的句子组织是以动词为核心建构的,各种句子成分的功能和价值都体现在其与核心动词的关系上。所谓“重在名词”,指的是汉语的句子是由一个个独立成段的词组(句读段)铺排出来的,句子的组织在于这些句读段之间的有序联系。欧洲语言句子的功能格局是清晰的动词中心;汉语句子的功能格局是独立成段的词组在铺排顺序中显示的事理脉络。中文这种“积词组而为句”的句法方略所表现出的对音乐性与顺序性的重视,郭绍虞视之为“深切理解汉语语法的本质”的关键[1](p331)。
  在中文句子的句读段的流动铺排中,四字格是一种典型的构式,集中体现了汉语语法建构中意象和声象互为表里、相辅相成所产生的独特的句法功效。长期以来,这种句法功效因其具有“韵文 ”的形式而无法为“动词重点”的西方语法所理解,我国现代语法学也刻意回避这种韵文格式的句法地位,人们下意识地将四字格按形式语法模式拆解,无法拆解的四字格则被视为各种修辞性的“活用”,打入另册。其实,我们只要换一个本土文化的视角,就会发现四字格的理解本质上是对意象和声象的非“动词化”表达在中文句子功能格局中功效的理解,是我们理解中文语法无法绕开的一个基本环节。本文集中研究中文四字格在句子功能格局中的指称功能、评论功能和描写功能。
  一、中文四字格的指称功能
  用四字格凝练思考的内容,传播思想的主旨,是中文思维的一个特点。以报纸上一段新闻报道中的话为例:“黄贻均教会了我一个指挥的真谛,‘用耳朵看,再用眼睛听’,我将其概括为‘耳思目听’。”[2]交响乐指挥的真谛,黄贻均的概括已经很简练,但作者更习惯四字格的抽绎。这是四字格作为中文思维中内容抽象的一种基本模式的很典型的例子。思考的内容,即句子中的“指挥的真谛”,一经四字格的概括,不但更为明晰简要,而且更容易让读者和听者印象深刻,记忆周全,并且四字格的形式极大地方便了内容即“用耳朵看,再用眼睛听”的音句思维和声象—意象化传播。
  中文句子的主题和宾题,喜欢用四字格凝练其内容,凝练的方式有四种:
  (一)用四字格提纲挈领
  对物象和事象的四字格概括,是中文的一种富有创造性的优势。这种概括可以四字连环,也可以双字联缀。四字连环如:
  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曹雪芹《红楼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曹雪芹《红楼梦》)
  一个华侨的少爷,嫖赌吃喝样样都来。(苏青《读〈倾城之恋〉》)
  三教九流,医卜星象,他全知道。(汪曾祺《异秉》)
  人生在世,小到嬉笑怒骂、柴米油盐,大到婚丧嫁娶、荣辱升降,有多少事情能够按照自己的初衷去发展、去实现呢?(网文)
  双字连缀如:
  一路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刘鹗《老残游记》)   虽然一样的白衣黑裙,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画报女郎的风范。(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那般信心极虔的善男信女,对于大乘经义,其实并不懂得多少。(高阳《风尘奇女》)
  中文句子的宾词,也喜欢用四字格将丰富的内涵提纲挈领,例如:“革命也得讲人伦五常,忠孝节义。”(严歌苓《第九个寡妇》)“他的译文不能保存那原文的古色古香,和本地风光的幽默。”(陈西滢《小畑的小戏》)“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改革也就不能不有先后主次,分清轻重缓急,有步骤地进行。”(吴敬琏《关于加快改革步伐的几点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用四字连环的格式提纲挈领并不是主词和宾词的专擅,形容词性的评论、叙事性的动作也都有可能采用。前者如:“他很会讲,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有声有色。”(汪曾祺《异秉》)后者如:“宫眷有病,太医不能进入宫中向病人望闻问切。”(姚雪垠《李自成》)“望闻问切”是中医诊断的四种方法,当这四种方法以四字格的形式进入句子组织时,四字格形式赋予它独立的活动功能,甚至包括述谓功能。换句话说,四字格以整体功能参与句子理解,在表达功能的“罩护”下,其内部形式可以非常灵活,非常“任性”。中文句子的意象纷呈,得意忘“形”,就是得益于声象格律在语境中持有的特定的表达功能。
  (二)用四字格罗列众相
  中文的罗列往往依托匀整的节律,四字格是一种“标配”。作家汪曾祺曾称赞北京一处派出所墙上写的一条宣传夏令卫生的标语写得好:“残菜剩饭,必须回锅见开再吃!”其中“残菜剩饭”,既有内涵的抽绎,又有意象组合的感染,表现出中文四字格非凡的指称功能。罗列的四字格结构多样,例如偏正关系的复叠:
  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曹雪芹《红楼梦》)
  一家四口,大剪小裁,很费功夫。(汪曾祺《异秉》)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刘鹗《老残游记》)
  风雨雷霆,电光野火,都曾经使他们畏惧颤栗。(秦牧《土地》)
  人们在史屯街上看秋千时,一个连鬼子已包围过来,官道民道,羊肠小道一律封住。(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动宾关系的复叠:
  教书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汪曾祺《徙》)
  有钱没钱,在鬼子这儿全一样。(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主谓关系的复叠:
  再逼他,他就装头疼脑热。(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主谓关系的四字格罗列有一种独特的非复叠的形式,主要出现在评论语的位置上:
  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刘鹗《老残游记》)
  四字格的罗列,中文一般只注意四音节均匀的形式,不关心四字格内部的结构。例如:“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曹雪芹《红楼梦》)这个句子中“讪谤君相”和“贬人妻女”的并列,只在于把“贬人”在音节上合了起来,其句法结构其实是单音节动词“贬”和三音节宾语“人妻女”,而“奸淫凶恶”既不同于“讪谤君相”,也不同于“贬人妻女”,仅仅因为是四字格,就具备了句法整齐的合理性。
  (三)用四字格抽绎内涵
  中文的抽象往往借助意象,意象的传达依托音象,主题性的四字格往往信手拈来。例如:
  中国人讲气节,“宁死不屈”是中国人的传统道德。(夏衍《中国电影的民族化问题》)
  那种油光水滑,眼珠子掉上去,也会不粘不留地落到地上。(冯唐《十八岁给我个姑娘》)
  文如其人,就是说,什么样的人就写什么样的文章。(冯唐《十八岁给我个姑娘》)
  (他笑出一个领导的大笑来。你小菲姐该明白了,我能让你红,让你紫,让你黑,也能让你销声匿迹,化为乌有。) 一场眷顾,一场恩惠,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呢。(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中文句子的宾词,也喜欢用四字格抽绎内涵,例如:“信口而谈,诚恐交浅言深,兼虑强加于人,殊为不安。”(胡乔木《致黄裳》)这类宾词常位处句末,有很强的击节醒目、发人深思的效果,例如:
  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生前福分。(冯梦龙《醒世恒言》)
  那天他两个直打虚的脚踩在窑子壁上掏出的脚蹬上觉得一阵万念俱灰。”(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军容风纪整齐肃然,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深明大义。(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家汪曾祺曾经称赞北京八面糟附近的一家接生婆的门口的“广告”中四字格的运用:“轻车快马,吉祥姥姥。”这是一例非常典型的内涵性的概括,四字格的形式显得得心应手,呼之欲出。
  4. 用四字格重叠渲染
  中文的渲染喜欢采用重叠的格式,或是音节的重叠,或是双声叠韵的重叠。当句子的主题语、评论语、动作语等独立句段需要渲染重叠的时候,四字格就是最佳板块。而经过重叠渲染的四字格,即使不在主题和宾题的位置,依然因其意象的增强而伴有指称的功能。
  主题语的重叠往往具有广角镜的功能,例如:“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朱自清《荷塘月色》)而有时候主题语的重叠会有神情不屑的褒贬色彩,例如:“觉悟觉悟,给记工分吗?”(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动作语的重叠具有绘影绘形的点画勾勒功能,例如:“今日行色匆匆的云居山游客,来来去去,谁不是在困顿中寻找着出口?”(何志坚《云居山十境界》)
  评论语的重叠具有强调和渲染的主观态度,例如:“事件写在纸上,于是真真假假,有有无无,对对错错,哭哭哀哀,疯疯傻傻。”(王蒙《失态的季节》)“在苏格兰的火车站加一元买了原著,去伦敦将近六个小时的火车上看了一半就对电影期待得不要不要的。”(《豆瓣电影》)
  二、中文四字格的评论功能   在传统汉语句子中,对人的相貌的勾勒与评论,四字格的连用几乎是标配。例如,《红楼梦》中的描写:
  (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同样,对所见之景的描述,四字格也是最佳模板,例如,《红楼梦》中的描写:
  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
  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中文对句子主题(人或事物)的评论喜欢用四字格。句子中四字格的评论有灵活多样的功能属性。
  (一)名词性的评论
  名词性四字格具有独立的陈述功能。例如:“屈大夫死日,有人在汨罗江畔看见他峨冠博带,骑一匹白马飘然而去。”(刘白羽《长江三日》)这样的名词性陈述在现代汉语中不如古代、近代汉语那般多见,现在常见的是数量结构的名词性陈述,例如:
  小环的脸凑到她脸前,一股烟味。(严歌苓《小姨多鹤》)
  后门口放着一把铡刀,从那儿爬进来的歹人一伸头,正好一刀。(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正好一刀”是名词形式,但具有述谓性,是对存现句形式的主题语“后门口放着一把铡刀”的评论。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中文单位的述谓性特别宽容四字格形式。
  中文名词性的评论常用的一种格式是数量名结构,例如:
  高晋、高洋则一脸坏笑。(王朔《动物凶猛》)
  门闾里巷,一片荒凉,实乃惕人心目。 (好古主人《赵太祖三下南唐》)
  父母一起把我抬到床上睡下,他们眼睛里面一片惊疑。(卫慧《上海宝贝》)
  此时的数量结构用具象即有限度的形式,指称或者说喻示了丰沛的内容。这种四字格的极性表达效果,用“满”“浑”等极性字也能实现,例如:“冬喜又叫又骂,把手电筒的光划拉得满地满天。”(严歌苓《第九个寡妇》)“葡萄哭得浑身大汗,刚从井里捞上来似的。”(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二)形容词性的评论
  形容词性的评论经常用作独立的评论语句读段,例如:
  胸口也不像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火光渐渐繁衍成无数火把,漫山遍野,全中国的人都来了似的。(严歌苓《小姨多鹤》)
  四字格的形容词性评论还经常出现在带“得”的话题性词语之后,并且成对出现,例如:
  就是简简单单五下笔画,也写得抑扬顿挫。(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一个妆化得处处纰漏,处处补救,怎么看怎么可怖。(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看起来是让反动派折磨得心力交瘁,不胜支撑。(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四字格的形容词性的评论还擅长使用肯定否定单字对举形式,例如:
  (刘永)俗词词句清新,表现大胆,然俗而不鄙;雅词音律谐婉,森秀幽淡,然雅而不涩,故能雅俗共赏。(网文)
  四字格的形容词性评论即使在修饰语的位置也可以形成整齐的排比之势,例如:“不是有许多人讴歌那光芒四射的朝阳、四季常青的松柏、庄严屹立的山峰、澎湃翻腾的海洋吗?”(秦牧《土地》)
  (三)命题性的评论
  命题性评论一般是对主题语设小话题进行评论,例如:
  她口舌伶俐,不过有问才有答。(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口舌”是小话题)
  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严歌苓《第九个寡妇》)(“满脸”是小话题)
  在一个四字格中,命题性评论也可以“同义并行”,成对出现,例如:“他耳聋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严歌苓《第九个寡妇》)这种同义反复的四字格,因其形式回环而具有渲染的效果,类似形貌词。命题性评论往往成对出现,对仗工整,互为映衬,例如: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曹雪芹《红楼梦》)
  (漫画里的女大学生)口沫乱喷,眼珠暴突,手如鸡爪,鼻梁歪斜……(王蒙《失态的季节》)
  这口鬼头大刀,背厚一指,刃薄一丝啊。(袁阔成《三国演义》)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美国总统什么德性。(网文)
  有的偃如老妪负水,有的挺如壮士托天。(梁衡《晋祠》)
  一忽儿阳光普照,一忽儿雨脚奔驰。(徐迟《黄山记》)
  命题性评论也可以在评论语内部的流动,例如:“五六百人叫啸得声音龟裂、五脏充血、四肢打挺。”(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句中“叫啸得”是小主题,后面铺排三个命题性评论。
  四字格内部的命题反复和四字格外部的命题流动可以交替出现,例如:“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力竭。”(汪曾祺《徙》)前三个四字格都是命题流动,第四个四字格是内部的命题反复。
  (四)比喻性的评论
  四字格的比喻性评论可以出现喻词,一般是“如”,例如:“二大还在给平说着故事,声音弱了,字字吐得光润如珠。”(严歌苓《第九个寡妇》)也可以直接诉诸喻体,例如:
  独自一人,读着读着,万箭穿心。(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她满心兵荒马乱,扯了欧阳萸做自己的救星。(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孙怀清对付得很好,游刃有余。(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一对孪生姐妹)眉毛春山一抹,眼睛桃花两点。(冯唐《十八岁给我个姑娘》)
  比喻性评论的喻体也可以意会,例如:“到了三四月间,鳖的甲壳油亮照人,返老还童了。”(严歌苓《第九个寡妇》)“返老还童”是拟人化的比喻,喻体“人”自可意会。   (五)四字格评论的多样性统一
  由于使用了四字格,在音韵齐整的节奏化追求中,不同功能属性的四字格可以交错并置而不显得结构义突兀,例如:“他银发雪眉,满面平和。”(严歌苓《第九个寡妇》)读者关注的是两个整齐的四字格对“他”的面相的评论,却难以发现这两个四字格:一个是名物的并置,一个是命题的陈述。四字格的框架,很自然地让它们在功能上统一起来。又如:
  在现场直播室,他挠着头皮一脸无辜。(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母亲掂着条帚苗走来,一杆老枪了,又光又亮,弹力十足。(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却迎面撞上了一个老太太,一头白发,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看上去像个教授夫人。(卫慧《上海宝贝》)
  又是两个绝代女子——一个艳如桃李,凛若冰霜;一个裙布钗荆,端庄俏丽。(文康《儿女英雄传》)
  在第一个句子中,“挠着头皮”给人以动感,“一脸无辜”给人以静态;在第二个句子中,“一杆老枪”是说明性的,“又光又亮”是描述性的,“弹力十足”是判断性的;在第三个句子中,“一头白发”是名词性结构,“戴着眼镜”是动宾结构,“皮肤白皙”是“主谓结构”,三个结构义完全不同的词语,由于使用了相同的四字格形式,在对“老太太”的评论中,圆融无碍地并置在一起。在第四个句子中,“艳如桃李”和“凛若冰霜”,结构对称;而“裙布钗荆,端庄俏丽”,结构上不但与上文“艳如桃李”和“凛若冰霜”对不上,而且自己内部也结构相异(“端庄”和“俏丽”都是联合结构,“裙布”和“钗荆”却是后附加结构),但因为它们都是四字格,音律上的齐整使它们在功能上也自然一致起来——都是对主题(“女子”)的评论。
  无论是动态和静态的并置,说明、描述和判断的并置,还是不同结构的并置,其所以在语法和语义上毫无违和感,就是因为四字格带来的音韵和谐启动了极大的功能张力。
  三、中文四字格的描写功能
  描写语是四字格内部重叠功能运用的强项,它可以生动描绘事象的形貌和状态,使读者恍若身临其境,例如:
  车行驶在云居山的盘山公路上,但见高树掩映中如雪的百花点点串串,路边细小的紫花零零星星,如艳如血的杜鹃簇簇团团。(何志坚《云居山十境界》)
  只有夏末的山雨,夜雨,劈劈噗噗,滴滴答答,叽叽溜溜。雨中的虫鸣咝咝雎雎,咯咯啾啾,丁丁零零,都那么婉转、羞怯、凄迷。(王蒙《失态的季节》)
  中文的形容喜好重音叠韵,叠音后有强调和渲染的色彩,重叠后的音韵会产生绘画般的表达效果。四字格的叠复有多种形式,例如:
  AABB式: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宽宽裕裕,双眼皮整整齐齐。(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ABAB式:他的手像死去的手,青白青白,看着都没热度。(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ABAC式: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曹雪芹《红楼梦》)
  第三句中“淋漓”双声,“细细”叠音,也是一种叠复形式。值得注意的是,中文四字格的叠复,不拘于衍展现成的双音词,即它的合法性并不来自其“原型”,四字格本身就可以创生中文全新的组合。由此,不仅貌似不能叠复的已有的双音词可以依托四字格重叠起来,例如:
  狭狭长长轻轻薄薄木花吐出来……(汪曾祺《戴车匠》)
  天上真干净,透明透明、蔚蔚蓝蓝的。(汪曾祺《看水》)
  在一起时,恩恩义义;分开时,潇潇洒洒。 (汪曾祺《八千岁》)
  而且从未发生组合的“陌生”的字也可以在四字格的默许下“合法”地通过重叠组合起来,例如:
  他说什么她们都觉得好玩死了,笑得疯疯傻傻。(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满眼是汤汤洄洄、浩浩荡荡的大水,充耳是轰鸣的水声。(汪曾祺《看水》)
  我在冥冥蠢蠢之中所作事情似乎全可向一个人交一笔账。(汪曾祺《囚犯》)
  (这人)平常就有点迂迂磨磨,颠颠倒倒。(汪曾祺《徙》)
  四、中文四字格的叙事功能
  中文句子中的动作,既可以理性叙述,集结动词,也可以感性叙述,铺陈意象。无论是集结动词,还是铺陈意象,中文句子都会“下意识”地采用四字格。拿动词的集结来说,例如: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曹雪芹《红楼梦》)
  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曹雪芹《红楼梦》)
  进来出去,他总是捎带个什么。(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欧阳萸不断对市容打趣挖苦。(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句中的“远远而来”“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都是以动词为中心的四字格。“说说笑笑”是动词叠用的四字格。这些动作语和评论性的四字格“骨格不凡”“丰神迥别”在音律上交相辉映,使整个句子产生很强的流动感,一泻而下。
  拿铺陈意象来说,中文四字格成语中许多动作意象在句子中都可以直接进行叙述,这种叙述性的四字格在结构上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对称性的动宾结构;另一类是非对称的动词性结构。
  对称性的动宾结构是最常见的,例如:
  不过枪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让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摄影师是误打误撞入了戏,截下色彩慢斟浅尝。(《南都周刊》《古巴色彩》)
  类似“呲牙咧嘴”“破口大骂”“敲锣打鼓”“辗转反侧”“荷枪实弹”“昏迷不醒”“涂脂抹粉”“含辛茹苦”“双宿双飞”“欲说还休”这样的四字格在汉语句子中都有很强的叙事功能。
  另一类叙述性四字格是非对称的动词性结构,例如:
  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施耐庵《水浒传》)
  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信里说他们老两口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个孙子。(严歌苓《小姨多鹤》)
  动词性并不是动词性结构四字格的“专利”,出于四字格的意象思维的本质,其他结构的成语同样可以有鲜明的动作意象,在句子中直接叙事,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主谓结构,例如: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曹雪芹《红楼梦》)
  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杖,云飞轮动。(施耐庵《水浒传》)
  媒婆嘴皮翻飞,手舞足蹈,说……(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第一句中的“泪如雨下”,看上去是一个“主谓结构”,但它的功能和前面的“长叹一声”一样,都是动词性叙述。笔者1988年出版的博士论文中曾引用过这样一个句子:“大娘望着他的背影,一声长叹,两行热泪。”[3](p415)其中“一声长叹”虽然没有动词,但四字格的意象和“长叹一声”是一样的。同样,其中的“两行热泪”也没有动词,但四字格的意象和“泪如雨下”是一样的。这两对四字格,即“长叹一声”和“一声长叹”,“泪如雨下”和“两行热泪”,虽然结构各异,且大都不是动词结构,但因其四字格独有的声象和意象的统一,在句读段流动的节律中,都获得了动词性叙事的功能。以上其他各句中的“云飞轮动”“手舞足蹈”,乃至动词性结构的“碎尸万段”“各奔东西”“喜出望外”“如愿以偿”,也都是以整体声象和意象获得叙事功能的。在中文的句子中,四字格的音律往往具有超越语法形式的独立句段功能,我们称之为“音句”功能。它以四字格整体节律显示意象,产生句子成分的功效。因此,四字格往往是不能析解的。
  在中文句子中,更多的四字格叙述受其四字格式的限制,不像单音词、双音词那样典型,然而却具备了更多的象征功能,使句子中的动作表达具有浓浓的修辞色彩,成为中文叙述特有的感性叙事方式。四字格的感性叙事在汉语中有丰富的表现形式:
  (一)成语性地“譬况”
  四字格中的成语具有不同于一般四字格的象征功能,在汉语句子中直接拿来喻指具体的动作。例如:
  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在受降那天的清晨包围了洛城和中央军驻地。《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四个姑娘众星捧月,他说什么她们都觉得好玩死了。(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这类句子中带点的成语,在动作性的“譬况”中,都获得了相应的句法功能,有些还可以像动词一样接受副词的限定,例如:
  却回头看释氏之书,渐渐破绽百出。(宋·李侗《李廷平集·答问下》)
  我们每天都要三省吾身。(子不语《总有怠倦来袭》)
  有招邀,一律敬谢。今复多病,更安土重迁。(钱钟书《致台湾友人》)
  岭南画派的前驱者们,均已老成凋谢。(邵洛羊《英雄花放漫天红》)
  他专治八股文,但几次秋试,却名落孙山。(虞万里《郝懿行》)
  这些四字格也可以像动词一样接受介词结构的限定,例如:“不敢攀藤附葛,与淮南王鸡犬同伦。”(柯灵《应是屐齿印苍苔》)
  (二)叠辞性地“歌吟”
  中文句子中动作叠辞后,增加了动势和动态,显得栩栩如生,例如:
  看它们在竹笼里挨挨挤挤,窜窜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欢悦。(汪曾祺《鸡鸭名家》)
  看着葡萄走走停停,站站蹲蹲,把一双双眼合上。(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他们两手拢在破袄袖子里,寻寻觅觅。(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由于词语的重叠产生绘画感,自然增强了状貌的功能,中文四字格在叠辞性的“歌吟”中会自然化叙述为描写,例如:“人们寻亲访友,说短道长,来来往往,亲亲热热。”(汪曾祺《岁寒三友》)前两个四字格动作性很强,后两个四字格采用叠词形式后,虽然“来往”“亲热”都是动词,但功能开始转向描写。
  叠辞性“歌吟”不但叠实字,而且叠虚字,所叠之虚字如副词“不”“又”“自”“大”“如”,助词“载”“着”等往往构成四字格的类型化框架:
  我连声说“对不起”,她却不理不睬,径直往铁门里走。(卫慧《上海宝贝》)
  把自己细布衫子里面的围兜兜扯下来,又撕又咬。(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中国在这三大潮流中载浮载沉。(陈旭麓《浮想录·一九八八》)
  年轻女人骂着骂着就乖下来。(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他自言自语:又是监啸。(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阳光时隐时现,气温略微上升。(《重庆日报》2014—11—06)
  随时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闲,大起大落,大进大退。(梁衡《把栏杆拍遍》)
  如玉如珠,如液如浆,如花如鸟,如云如霞,如饴如脂,如鲲鹏展翅逍遥游于天地之间直到六合之外!(《踌躇的季节》)
  (三)构式化地“结晶”
  中文四字格的叙事往往用提取关键字的方法,将散句形式的内容浓缩在一个晶体化的逻辑框架内,采用特定的关联字启示句法关系,组成语义饱满的声象。晶化后的四字格有五种信息承重模式:
  (1)时间均衡式,例如:
  化A为B:只有临事沉着,你才能想出办法来化险为夷。(姚雪垠《李自成》)
  一A一B:一先一后,桨落水开,轻快利落。(百度百科《南乡子·兰棹举》)
  一A两B:(宝玉)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曹雪芹《红楼梦》)
  (2)空间均衡式,例如:
  半A半B:黑龙青眼红舌,半人半兽。(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卡特,一代飞人,半人半神。(网文)
  (3)主述均衡式,例如:
  AB不C:这时,中南海上,轻尘不飞,勤政殿前,纤萝不动。(徐迟《地质之光》)
  一A不A:媳妇们都一动不动,大气不出。(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此次募款建王师纪念坊,赵元任一钱不名。(《陈守实日记》)
  一A就A:多年后史屯人一说就说拖拉机是和蝗虫一块儿来的。(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4)前倾式,例如:
  A之不B: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兄弟都藏之不迭。(曹雪芹《红楼梦》)
  A个不B:她笑个不停,白捡一件毛衣似的。(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5)后倾式,例如:
  AB而C:一时经学家皆从风而靡。(竺可桢《科学与社会》)
  信口而谈,诚恐交浅言深,兼虑强加于人,殊为不安。(胡乔木《致黄裳》)
  A然(尔)而B:偶然到西湖闲步,见一画舫,飘然而来。(《瑞云》)
  当时我年华方茂,刚身受反动势力的迫害,岂肯默尔而息。(费孝通《我和〈新观察〉》)
  一A而B——例:(她)在一大团蒸汽里一闪而逝。(严歌苓《小姨多鹤》)
  这些由一般句法结构四字格化的构式,大都不是富有象征意义的成语,而是中文句子感性叙事常见的构式。它们在句子中就像一个晶体,将复杂的内容四字格式化,用凝练的结构传递声象和意象。
  (四)互文性地“渲染”
  中文句子中四字格的叙事,往往利用自己的四字对称结构优势在内部做互文渲染。互文渲染的对称结构以动宾结构和主谓结构为常见。动宾结构如:
  把一个花枝般的妻子,叫他熬清守淡,又无日不打闹,将来送了性命。(明·陆人龙《型世言》)
  总有人在那里,安营扎寨,点火做饭……(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黄狗只是无意地看着,它并不会欣赏秀色,更不会怜香惜玉。(李进祥《狗村长》)
  不敢攀藤附葛,与淮南王鸡犬同伦。(柯灵《应是屐齿印苍苔》)
  以上各句中带点的四字格叙事,其前两个字和后两个字都是“同义并行”的关系。主谓结构四字格的内部互文,表面上看是“析言”,即主格的字(如“耳”和“目”)并不“同义”,实质上依然是“统言”,说的是整体的状态,例如:
  他们虽未着意教我,毕竟耳濡目染,久之我也吟成了自己的一种腔调。(余光中《岂有哑巴缪斯?》)
  二孩脸红耳热,因为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严歌苓《小姨多鹤》)
  人脸上画着红叉,对着自己的终极下场目瞪口呆。(严歌苓《小姨多鹤》)
  此外,偏正结构也可以在内部互文渲染,例如:“摄影师是误打误撞入了戏,截下色彩慢斟浅尝。”(《南都周刊》《古巴色彩》)
  以互文性的“渲染”叙事,在近代汉语中格式更为多样,例如:“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啰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西。”(施耐庵《水浒传》)其中“指东杀西”是动宾结构的互文,而“一冲一撞”,则是数名结构的互文了。互文是一种高语境的理解方略,四字格也需要很强的功能意会,二者合用,是语言的声象和意象的高度融合。这种融合所体现的中文的音乐性和意象性,在语言史的“现代化”过程中逐渐流失。
  四字格的互文性渲染也经常发生在四字格之间,即运用匀整的四字节奏,反复申说,其效果各有不同:
  四字格排比增色,例如:“房屋倒塌之声,与鬼哭人嚎,搅成一片,恍似山鸣谷应,石破天惊!”(李伯元《庚子国变弹词》)
  四字格相辅相成,例如:“在原则问题上,于敏却铁面无私,寸步不让。”(柏万良《创造奇迹的人们·于敏》)
  四字格叠加渲染,例如:“他妄想统治全球,肆意玩弄那个地球仪,用脚蹬,用头顶,得意忘形,不可一世。”(梅绍武《梨园影坛两大师》)
  四字格虚实相间,例如:“费了不少有用的时间,倒不如先前的独来独往,行云流水,自由自在。”(柯灵《离开了秋千院落》)
  四字格的互文性渲染有助于多侧面多角度的描绘,相互为映衬,相得益彰,例如:“教员中也有派别,为了一点小小私利排挤倾轧,勾心斗角,飞短流长,造谣中伤。”(汪曾祺《徙》)
  (五)意象化地“定格”
  在需要叙述的功能位置上,不去考虑动词的选择和动词向心结构的安排,专心营造电影画面般的图像,用意象、声象的定格周涵一切,此种“象思维”就最适合用汉字的四字格来演绎。四字格的象思维条理清晰,以简驭繁,形神毕肖,节律稳定。例如:
  1声象的定格——
  磨房里一股新面的香味,风车闲悠悠吱呀一声,吱呀一声。(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刀锋吃进皮肉时还会“嗤”的一响。(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狗牙齿撕住他胳膊,头一甩,民兵“哎呀”一声。(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2动象的定格——
  大娘望着她的背影,一声长叹,两行热泪。(新闻报道)
  小辣椒一跃而起,闪电式的一记耳光,扇得童少山晕头转向。(陆文夫《井》)
  小女孩平一岁时,街上来了个小伙儿,一口京话。(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3物象的定格——
  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曹雪芹《红楼梦》)
  小菲庄严地点点头,两手的汗。(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4关系象的定格——
  你我夫妻一场,今后各自珍重!
  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曹雪芹《红楼梦》)
  (六)节律性地“类推”
  节律性地“类推”要满足的首要条件就是同为四字格,形成一种整齐的节律,内部结构是否一致不重要,甚至句法功能是否一致也不重要,例如:
  只见李逵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施耐庵《水浒传》)
  他们就这样防守、躲让、一步三思。(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柳生从后门进得后花园,只见水阁凉亭,楼台小榭,假山石屏,甚是精致。(余华《古典爱情》)
  第一句中前四个四字格内部结构并不一致,但功能都是动相述谓(动作语),第五个“独自一个”却是名相述谓(评论语),功能上倾向于修饰后一个句读段的述谓,不像前四个四字格那样独立。第二句中“一步三思”四字格是从前面非四字格但是四音节的“防守、躲让”类推的。第三句前三个四字格名词性结构关系齐整,第四个“甚是精致”采用了动词性结构,但为了与前三个四字格节律一致,仍采用了四音节形式。
  在满足四字节律的前提下,类推的四字格也会有意无意地追求“同构”,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些音韵更为舒适的句子:
  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刘鹗《老残游记》)
  随着文气的起承转合,步履忽快忽慢;词句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汪曾祺《徙》)
  然后她们就开始涂脂抹粉,换上衣服,梳起头发。(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你还指望他来看你演戏?领尽风头?红遍全省?(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从“嗤嗤价响”到“格格价飞”,从“忽快忽慢”到“时高时低”,从“涂脂抹粉”到“换上衣服”“梳起头发”,从“看你演戏”到“领尽风头”“红遍全省”,都是类推后的四字格结构齐整,音韵上更为铿锵有力。四字格类推的进一步追求就是仿拟。结构的仿拟在形式上一般是重复关键字,例如:
  他一下子宽了心似的,对世上的、村里的所有人和事都不图解答,不究根底…… (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眼睛不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从“不图解答”到“不究根底”,从“不会避人”到“没有胆怯”“不知轻重”,都是为了反复申说而作仿拟性的类推。更进一步的结构仿拟不在机械重复关键字,而在黏连出神形毕肖的连锁结构,例如:
  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由“接二连三”推衍出“牵五挂四”,类推带来的“吟诵”和渲染的意味更强了。汉语句子中节律性的四字格类推,伴随着匀整的音韵,具有很强的同义反复的渲染功效。
  需要指出的是,四字格的节律性推衍,并不限于叙事功能,评论等其他功能的四字格也会出现这种类推。例如:
  朝声响扭过脸,他们看到欧阳雪把《戏剧报》扔在地上,人站得笔直锋利,面色雪白。(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人工降雨不是人定胜天吗?南水北调不是人定胜“地”了吗?(邓伟志《解读“28个字”》)
  (悠闲村民)将一壶香茗品到清淡不涩,将一段寂寞时光读到流水不腐,将一份浮躁心绪修到宠辱不惊……(何志坚《但留风月伴烟萝》)
  从他们的故事中,我们感受得到港人的理性与积极从未丢失,不满与困惑亦其来有自。(《南都周刊》《香港青年》)
  第一句最后的四字格中的“面色”,从语义上看原来是和上一段的“人”相对的,都是以小主题形式对“欧阳雪”的评论,但受四字格“笔直锋利”的类推影响,虽然采用了与并列结构不一样的“主谓结构”,但看上去仍像是两个四字格评论“站得”。第二句中后一个四字格评论“人定胜‘地’”就是从前一个四字格评论“人定胜天”类比来的。第三句中每一段末尾的四字格不但节律相应,而且构式相合。第四句前半部分中的“从未丢失”成语性不强,但它是四音节。句末的“其来有自”四字格的使用显然受上一句中节律类推影响,因为整个句读段的音节都是对应上一句段的。
  值得注意的是,四字格叙事、评论在其节律类推中,会形成一种相辅相成的逻辑关联,这种关联在形式上多以数词或类数词的前后呼应为标志。例如:
  你这老乞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有甚奇方,可以疗病?(清·佚名《明珠缘》)
  田苏菲的一生都是这样:一颗好心,满脑糊涂。(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今天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据称是史上戒备最严的一次安保行动。(网文)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严歌苓《小姨多鹤》)
  有些人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网文)
  其他如“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一声长叹,两行热泪”,“一窗细雨,半床明月”。这样的四字格组合形成一个“互训”的整体,单说上句辞气未断,必须接下句才辞气圆满,辞义圆足。
  中文句法建构中的四字格声象和意象的运用,是现有的现代汉语句法理论和分析方法长期回避的汉语语法特点。从本文的分析可以发现,四字格的句法功能在指称、评论、描写和叙事上都有独特的表现,是汉语句子功能格局不可忽视的重要构成环节。如果进一步深究,四字格还有置景、比兴等多种句法功能。从四字格的功能研究入手,我们可以深入中文句子建构注重声象和意象的文化肌理,从而打开汉语句型研究的新天地。
  [参 考 文 献]
  [1]郭绍虞照隅室语言文字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他的知名度与贡献不成正比[N]新闻晨报,2015-08-25(B3)
  [3]申小龙中国句型文化[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
  (作者系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 陈 默]
其他文献
[摘 要]民国时期,闻一多对《诗经》的研究用力最多,成果最为丰富,对《诗经》研究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对《诗经》研究的观念、方法是正确的,但理论与实践有时不尽相符;其二,他以廋语解释《诗经》之兴,与兴之本义、《诗经》创作实际以及古人对兴的认识皆不符;其三,闻一多认为“《国风》中凡言鱼,皆两性间互称对方之廋语,无一实指鱼者”,对理解《国风》比、兴喻义有启发意义,但需要指出的是,以此言《国风
期刊
[摘 要]结构与行动之间的关系一直是社会学中的重要议题。布迪厄认为,不同的个体行动者通过某种惯习来取得社会空间中的不同位置,从而出现了阶级划分,惯习既是内化了的性情倾向,又要依靠实践来生成;与此相似,朱迪斯·巴特勒强调性别是表演性的,是个体行动者根据主体本身的一种效果而建构起来的,但这种表演并不是先于主体选择的,而是遵循着异性恋规范。两种理论虽然讨论范畴不同,分别关注阶级和性别,但都涉及到结构与行
期刊
[摘要]国民大革命过程中,国民党的党治模式从广东一隅推向南方数省,在此前后随着国民党内权力结构的持续变化,“以党治军”“以党统政”等党治原则逐渐被修改。长沙《大公报》在北伐期间的大量报道,以舆论的角度呈现了湖南地区党政军三者之间的博弈,展现了党治模式推广过程中多种矛盾的交织,以微观视角再现中国近代历史的复杂面貌。  [关键词]国民大革命;长沙大公报;党治模式;国民党  [中图分类号]K26 [文献
期刊
[摘 要]贝蒂与赫施立足于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模式,认为伽达默尔因强调理解的历史性而陷入了相对主义困境。伽达默尔则立足于生存论存在论的解释学模式,描述了作为人类生存方式的理解现象得以可能的条件。解释学意义上的“事情本身”制约着理解与解释的限度,使“不同的理解”不等于任意的理解;解释学真理超出了科学方法论的控制范围,使解释者在视域融合中,倾听文本所传达的内容和真理。正是这两方面确保了伽达默尔“历史性的解
期刊
[摘 要]完满是莱布尼茨哲学中的重要概念,其内涵经历了从形式论到程度论的演化过程。莱布尼茨从形而上学层面和道德层面区分了两种完满。形而上学的完满是“现实性或本质的程度”,即是单子、单子间关系和可能世界存在之依据。道德的完满是指基于完满的量的规定性,上帝将之作为标准和原则运用于从无限多的可能世界中选择最好的世界。道德的完满概念既是保证上帝自由选择的内在基础,也是回答恶的相关问题的有力依据。而完满概念
期刊
[摘 要]江南素为人文渊薮之地,清代科举世家之现犹如雨后春笋。吴县潘氏祖籍安徽,清初以业鹾迁徙至苏。经过数百年由儒贾立身,到专力举业的晋身之阶取换,在乾隆时期崛起为吴中著名科第艺文之家。潘氏子弟兰茁其芽,秀彩竞发,对清代中后期政治、社会、文学、文化及学术影响深巨。通过梳理吴县潘氏世系及其崛起的天命人为因素,将家族崛起置于清代中后期历史文化发展演变的景深中,探究家族文化与文学典范性成长的动力与过程。
期刊
[摘 要]科学技术在社会发展中的具体形式表现为:作为知识形态的科学技术;作为生产形态的科学技术;作为意识形态的科学技术。作为知识形态的科学技术是文化软实力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本身的更新和发展也丰富了文化软实力的资源。作为生产形态的科学技术促进了文化软实力资源信息化,渗透到文化软实力构成要素之中,为文化软实力奠定了技术基础。在资本主义社会,尤其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科学技术意识形态化,成为该社会的
期刊
[摘 要]民国时期,江苏省第三届议会因议长选举引发风波,继而演变为议会内部派别间的激烈争斗,以至在长达60天的会期内未议一事,未决一案,引发社会舆论极大关注。并引发学潮抗议。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停息,反而朝着更为恶化的方向发展。在议长难产的情况下,前江苏省咨议局、江苏省议会秘书处课员叶立民竟不惜自戕,以死谏警示省议会,反映出社会各方对议会的极端不满与失望。透视整个事件,充分表明,在现代化民主制度移植
期刊
[摘要]1933—1936年,香港的《红豆》汇集了一个港粤现代诗群,这个诗群既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又与20世纪30年代内地现代诗运动有密切联系,其中包括为数不少的知名诗人。可惜的是,《红豆》杂志一直隐而不现,未曾引起国内诗歌研究界的注意。  [关键词]《红豆》;现代诗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2-0001-07  一  1933—1
期刊
[摘 要]赫勒在对现代政治理论的思考中,立足于后现代的政治境况,以后现代视角重新思考了现代社会的公民问题。她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一系列政治理论,诸如好人与好公民的区分、公共的政治领域与私人的道德领域的密切相关、维持传统中的一些普遍价值等,并在此基础上根据现代社会的特征进行了修正。赫勒认为好公民不是预定的,它在当今是一个选择的过程,是双重偶然性的个人选择自己成为好公民的结果。基于此,在这种选择过程中,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