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井观天者的困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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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井观天:一种批评美学(一)


  很多作品并没有多少思想,但却有优美的故事的弧线,如《喧闹的背面》及《猫头鹰与夜鼠》等书都曾让我们觉得惊奇。我是受此启示才开始罗织故事,但这种他人的经验——实质上对我并无用处,我很快就知道我的一切領悟来自神启。我的自身便诞于这种古老的冲动。没错,容我讲细一些:我学习小说的时间大概在八九年前,那时父母尚未垂垂老去,他们在夜晚大约会有性爱,只是我很久以来并无一次亲见。当然,作为父母,他们无比慎重。后来,我是在准备学习用特异之法讲故事的时候才突兀地想起了某一天夜里我所观察到的景象,是啊,那一天便是上帝创世之初——我看到了如同《阳具与逻辑学》中所记录的事实:父亲压在了母亲身上。我发现对于造物,我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不安。大约很少有人会胆战心惊地面对自己的秘密由来这一沉闷事实。我后来还很偶然地同《记录:我们的家园与性》的作者探讨此事。她告诉我:这一切并未如你所想,它毫无意义,真正有思想的人并不需要懂得多少性爱哲学。他们只尊崇造物。我很难过。那天我们行事已毕,并且自思此后定然再不相见。我想:我使用过更为清晰但却极端的方法去批评我的朋友们的创作,我将他们庸俗的故事理论斥为一箩筐臭粪。我告诉他们:单薄的故事逻辑并无用途,我只歆慕事物本质。像那些故事,我们的父母相爱,其实并无须描摹,不,或许应该说——真相总是打消我们的书写冲动。他们相互殴打和诅咒,然后在我们的视野中专横行事并开启我们的人生前传。我清晰地看到那一刻的须臾,天地如同翻转。我恶心地离开事件的核心而跑到黑天里去。那天明月高悬……当然,《药物思念》的作者后来也同我结下梁子,原因极其简单:我在小说中爆料了他同某女星有染的故事,并且蒙他对号入座,并且蒙他撰文攻击。如此一番吵吵闹闹,我便变成了被父亲嘲讽的对象。说句不该说的话,他是个作家兼之老混蛋。我后来决心搞批评便是拜他所赐。他是那类自我感觉很好的人,但文字却糟糕到了极点。我相信,我再也没有遇到像他那样的作家,即使我的拙劣的朋友们,他们虽然被故事绑架了去,但也深信自身并非绝对优异。但我的父亲,绝不。我翻看了他写的书,每次都是这样,只翻看几页,就下断语:他并不出色,并无天赋。但他高产,且振振有辞。一切如同他高涨的性爱一般,他使我感到可耻。我后来连母亲也敬而远之了。有一些夜里,如果父亲出门,而母亲孤苦无依,我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无聊地陪着她时,我总有一种混乱之极的错谬感觉。我相信那一刻,记忆开始作祟。而母亲,她茫然地沉睡。不,我不能想下去了。在《恶之书》的作者看来,我的心理已经出现问题。我的批评事业也早已产生危机。为了报复某种不可克服的情绪,我在自己死前的那个夜晚写下了一篇遗书,并且准备作为遗产交付整个世界。这篇遗书有一个郑重其事的标题,名《我乐观其成》,事实上却是写了一群沦落的人。当然,其中的核心是:我得同他们一一拜别。我之所以写到具体的名字,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拥有超越我的那些可笑朋友的强大伦理精神。他们懂得阴暗学说来自于上帝造人的忧悒刹那。“而我,便近于上帝本人。”最后这句话,我是在简短遗书的背面悄悄地说出来的。我的简短遗书是告别的尾声部分。我谈到了三点:第一,我说我已经遗忘了我的父亲,但无论如何,我不能阻止他写书,为了防止垃圾书塞途,我希望我所提到的朋友们能够替代我完成那未尽的批评,我希望父亲接受这一规劝,从此隐身山林,种祖父留下的那几亩薄田。第二,我想告诉我的一个兄弟,我死后无须举办葬礼,只是要挖一个坚固防潮的深坑,我的用意简明,就是希望我的几部批评文集能够多伴我些日子。第三,我对于我始终耿耿于怀的那个夜晚,一直准备要写一部书,但现在没有时间了,我写下了几个细节和关键性词语,供那些有兴趣的人参考。我希望在我身后,能由此产生一部惊世之作。当然,后来的事情我看不到了,只是在我的灵魂尚且没有消散的那些日子,我知道《记录:我们的家园与性》的作者利用了我的这些素材,写了此书的第二部,并且很快付梓。这部书有个副题,就是《一个坐井观天者的无边忧愁》。我不知道此书是否可以流传,但一切无关紧要,因为,我在彼世,能感知人间的日子很少。我很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坐井观天:一种批评美学(二)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写一篇《作家谋杀自己》的短文,但稍一怔忪,就连这一想法也放弃了。因为此一想法的产生来自于阅读,而阅读后写作,在他的经验之中,常会带来与他人思维的重叠,这一点,与他目前的状态和身份不符。他只要想到放弃,就重新产生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如你所知,即将诞生的一切不只是那华而不实的词句,更包括他的良善之心中的羞耻部分。他无法不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神圣的人,一个清教徒……在此之后不久,他荒唐地离开了人群,租住了山上的房屋和土地。他的朋友们日渐稀疏。那些固执地坚持拜会他的人开始时也有那么几个,但在吃了十数次闭门羹之后,连那最顽强的铁石之人也消失了。他开始慢慢地回忆起目下这种生活的由来。在泥土、水流与空气交织而成的自然之中,他不只获得了静默,而且耽于冥想的时辰也越来越多。他不再酗酒,因为找不到任何对手。但没了酒精的调和与刺激,时日一久,他发现问题来了。在一个穷极无聊的午后,大雨突至,他待在屋檐下满怀期待地观望着天空。他记得幼小时候的雨后彩虹。但结果让他失望。大雨一直持续了很久,直至黄昏时分,山洪爆发,冲进了他屋前的池塘,搅扰了他的内外宇宙。他觉得悲观和饥饿,但由于大雨阻隔,他心里的烦忧更甚。在思谋了许多时候的深夜,他再度翻开了书。他想写一篇《作家谋杀自己》的短文。这次是受十年前的自己启发(他阅读自己的著作),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搁置已久的笔。只写了两行,他就觉得一切都在回归。他的父母远在更为遥远僻静的乡村,从前他写作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穿梭忙碌,像在侍弄整个地球。他总觉得人间忙碌异常荒谬。他那时很少在深夜写书。但是时间在把一切作旧……他看到了自己的苍老容颜。


闫文盛  1978年生。迄今发表作品近300万字。首部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卷”。另著有散文集、小说集六部。曾任文学杂志《都市》执行主编。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很显然,他的身体已经腐朽。
  他不再爱任何人。
  但他觉得仅仅这两行难以囊括这长期以来他所经历的空洞。后来他一直在发奋弥补……如此这般,他熬过了一个通宵。多少年都没有的奇遇发生在他的生活中。下面是他书写的句子:“他们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基于某种同情之心才放纵他们言无不尽,但他们却毫无退避自省之心。这同上苍的旨意违背过多。可是,我发现,即便如此,我也能够容忍。而作为个体,我必须晓谕人群,告诉他们人类自身固有的种种疴疾和误区。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尚有如此癖好,但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播下种种恶,却向来无人担当,无人收拾……我告诉你们又何妨,长期以往,你们必将毁灭于自身的铺排和绝望。即便是那些已然通过了审察的人,也难保绝无问题。我曾经小心地想象过,替他们分析周围形势,以使我们共同明白,即使内心坚定的人也无法保持最后的清白和镇静。最近,随着局势愈发严峻,来找我疗伤的人多了起来。借此机会,我向整个世界表达我的见解:首先,我不喜欢泥古不化之人,再次,我不喜欢高傲自大之人,再再次,我不喜欢如我一样孤单怪僻之人。作为一个异类,我向你们检点我所看到的艺术家的弊病。他们身上,已经程度不同地出现我所历数的问题。我曾经在隐居前痛斥过那些人,其中有一句话据我现在想来或许说得最重:我觉得他们在丢失掉自己的人格的同时,也一同丢失了自己作为艺术家的本能。这从以下几个方面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创造力减弱了,但捍卫旧我的心增强了;他们并
  没有携手共进,而是在相互拆台;他们再没有继续执迷于艺术的荣耀,而只看到了衰老和恐惧所带来的被清除的可能;当然,涉及到人格的部分,我不便于具体指出。但你要明白,我之所以退出,是因为这种人比比皆是。你更要明白,即便这样,我也同样厌恶自己。我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我或许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对,就让作家谋杀自己。”
  作为他离群索居后第一个读到其手稿的客人,我觉得他的书写语无伦次。但我必须小心谨慎,因为他的精神状况并不太好,似乎随时都有发疯的可能。在此我必须申明一切,以防他感知这些评价后勃发怒火。我们虽然曾是无话不谈的友人,但自从他立志沉默,我发现我们彼此间的沟通已无可能。但毕竟他接受了我来拜访,并且脸色和缓,没有传言中那样不近人情。所以,即使他的书写越轨,我也免不了为他辩护。我只是想,他不该把自己看成圣人,甚至常人有的毛病,在他这样已经超脱的人眼中,也不该被放大。否则,我们如何能信服呢?
  此后不久,他便真的自殺了。我敏感地意识到他会自杀这一点,果断地在他自杀次日来到了山区,并且谨慎地掩埋了他的尸体。说实话,他死去的面庞看起来很平静,估计是此生想说的话都已说尽……如此而已。但我真是羡慕他的幸福。作为惟一知情者,我果断地封锁了他自杀的消息。这篇《作家谋杀自己》的文字自然成了他的遗稿,但是有什么用呢?在没有找到真正的继承者之前……我就是了。他竟然死了!稍一想
  想,我就觉得意兴萧瑟。但我后来对着夜晚的灯光看他的绝笔……好家伙,终于被我慢慢地看出点门道来了,我觉得这些东西真是有趣,他带给我自己意想不到的一些可能。我真想把他换成我的名字写到另一本书中,但我还在踌躇,因为我难以辨明的事实确实存在:他虽然肉身已死,但灵魂或许还未远离吧,我时时担心他会回来。昨夜,我又梦到他扼住了我的脖子……没错,后来的事实是:“我的肉身已死。”《作家谋杀自己》被拍成了话剧。没事的时候,我们也可以此为谈资,来怀念那些自绝于人民的人。他们虽然高傲自闭,但灵魂却充满了卑污。
  他们没有任何资格传经布道,“对,他们是污浊的人!”

经济问题


  我经常写作或许是因为经济问题,但我通常不会这么理解,我至多把它说成一个生理问题。打个不好的比喻,我在电脑前写字就好像动物排泄,把身体中多余的成分排出来,但我不会这么理解,我至多会说到我从写作中获得了某种释放或彻骨的轻松。当然,写多少字才能代表一日的完成,这还不一定呢。有时候我写一首诗就觉得足矣,有时候我完成了五千字还觉得不够。当然,如果有任务在身,我恨不能一下子就全部写完剩余的那些字。腾空我的内心,是为了使今后的日子我能很完整地实现自己的写作意图,写那些我想写的,而不是为了经济问题去码字。仅仅因为缺钱,去写那些我或许本来终此一生都不会去碰的题材,对我不失为一种伤害。我觉得日子不该是这样的,空洞,盲目,毫无指向。就像那些路人,他们总在起点徘徊。数十年过去,路边的灰尘积累盈尺,但他们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以前我孑然一身的时候还好,因为我至少不用去想我的经济问题会干扰到他人的幸福。但现在确实与从前不同了。有时是为了在亲近的人跟前挣回点面子,有时却似乎是为了积累对这种生活的仇恨,我在这样的自我折磨中度过了很久。直到我似乎已经醒悟的时候,我的真正的写作仍没有到来。而这些年,我觉得我的亲人们也都跟着我受够了苦。我没有为了他们的幸福去放弃自己的性情,这种不加节制的生活,没有受到丝毫约束。日当正午时分,我在胡乱地写作,那些内心的大热,因为郁结而变得更加集中。我不仅书写对这种生活的仇恨,而且尝试以上帝的视角对整个人类撒谎。是的,我不该是这种样子,但上帝本人是谁,我们都没有见过。至于他会不会为了人群中的某一撮人的绝境悲哀,我很难想象出来。他居住在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我用了许多下午与这些空寂时分的遐想作战;上帝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从未介入;但我用了他的视角,所以,我的悲哀至少看起来已经被减轻了。我就依靠这些来对抗我不得不反复思及的形而下危机,但我的经济问题,与上帝本人并无关系。我准备赋予他某种形体的时候,他好像提前知道了这些。不要这么做,他来到我的梦境里警告我说,否则你的生活会更加难堪。所以,我忘记了他还说了什么。但是等到我准备与他对话的时候,他就不存在了。他成为一个虚无的神,代表着我们对自己认知中的某种恒定性和不可能。

读诗的可能


  诗歌是精神生活的有效补充。但我的感觉并不完整。我总在诗歌中试图读出某种温柔的可能,我总在诗歌中试图找到某种阅读的可能,但我始终没有完成。我的寻找并不彻底。对于人间诸事,我仍然没有看清。我相信是他们先发现了自己。   我曾经很主观地准备离弃他们。
  诗歌是某种遗憾之事的有效补充。
  而在技艺并不成熟的诗中,一些常见的疏漏总在发生。或许,她的表述并非不生动,但绝不充分(口齿不清),更不精准(语义含混,语感常有断裂),我们以此可以窥见这个初学者的内心。她焦躁地看着我们。
  每一个字词看起来都无大错,每一个句子都近于急切生分,它们共同记录了她的悲哀。这是我们之阅读尚需止住或重新开始的见证。读这样的诗句,我总有下笔修改的冲动。
  我在寻找一种温柔的可能。那些莫须有的斗殴和负重,是她们迷离目光中的神兽。
  诗歌以赞美辞般的魔法引诱她们。
  我总在寻找读诗的可能。
  我们的生活本身并不奇特。它们毫无特色,更谈不上丝毫艺术。
  只有死亡和寂静是残忍和美的,它们以近于完整的诗歌面目呈现。只有彼此交融充满了隔阂,它们以近于古怪的生活面目呈现。反复之间,我只看到了饥饿本身的纹理从容。
  我们相识的时候,她已经苍老,气喘,身肩巨负。我们相识的时候,她尚且不是诗人。我们相识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寻找“读诗的可能”。她从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取材,写成练习诗篇,张贴于众目的审视之中。我们相识的时候,我尚且没有深入到生活的压迫之中。
  诗歌使我们变成众人。在彼此的窥探中,这世界如旋转的木马。我们在奔走之时试图隐身,变成另一个人,另另一个人,但从未成功。她仍然苍老,气喘,身肩巨负。
  我总在寻找读诗的可能。
  在嘈杂的日子里俯瞰鸟群,那鸟群替代了天空,我们总在担忧中茫然顾盼。高处的居所中储满了风声。
  我们总在寻找并制造着读诗的可能。有时是一整个下午,有时是清新的早晨,有时是在远游的途中,有时是在梦境的反光镜中。
  我常常会回忆“那些梦中道路”。
  我常常对一切都不服从。
  诗歌预示着另一种可能。
  我们并不总是如此主动。
  有时夜里心事冗沉,我会想到那些从未接触诗的时辰。我会想起我的老祖母。她令我念诵赞美诗的时辰早已不被歌颂。我的忘却之路充满了另一种可能。
  我已很少主动。
  岁月一天天将锈蚀的灯罩笼上我的脸。
  暗夜里并无揪心诗篇。
  我已經过得平静,自重,如同一个庸人。
  我毫无读诗的可能。

命运之书


  有时我们只是羞于交流,所以并无交流。
  春天腾空万物。在灵感偶尔闪现的刹那,我不只从自己的诗中,而且还从别人的笔下观察到这一点。但我真是羞于谈论我们莫须有的思想。在春天的街道之畔,我时常像个怀疑自己命运的婴儿,一切都充满了芜杂和不必要的自白。我如此地期盼雨水,却又诅咒它们。我也如此急迫地期盼一种平淡,却又无情地诋毁它们。我相信我的命运终将毁灭在这上头。我并未觉得人类活得孤苦,如果他们不去挑起事端,制造战争,那一切就很容易改观。那种纷乱和琐碎的生活,将我们固定在一处。尽管,所有那些人,他们的命运,各各不同。
  我除了写诗的时候才会变得主动,在其他人生中的多数时刻,我都觉得麻木很好。而在我们所遭受的不公之中,无关痛痒者都充当了坏人角色,所以我惟愿改变自身,但从未可能。在那些雨水迷漫的时辰,我们做一个静悄悄的诗人已经近于可耻,所以我破坏了重归故乡之路,只为寻找另外的可能。
  人间大路多歧,这已被证实。我们的命运,只是上帝制造的一个虚无。诗歌是虚无之重症。我看到许多病人,他们都在书写命运之书。我们使用的手段不同,句法不同,但通向虚无之路的雄心,则大体无异。书写既使我们认清自己,又远离自身。我们腾空自己的一切思绪,却找不到另外的出口。在密布田野的雨水季节的花草中,我们已经看到了枯萎的可能,荒诞之重生的可能。那硕大无朋的艳丽感官深藏于种子的内部,在诗歌之径上,我们并非有限的数人,而同为迷失于雾霭中的大多数。那刻意的自白并不指向永生。
  我们同为大地上的婴儿。
  在所有的命运之中,只有那寂静的婴儿最接近本真之爱,只有那最洁净的婴儿最接近春天。在所有张皇夺目的饥饿颂词中,并无星毫可能解救我们及其婴儿。我们只是在写满征兆的路上重蹈各种覆辙。宣扬宗教与道德的人,他们从未读懂我们。
  加引号的句子
  我只有保持对死亡的激情想象才可以写作。这么说,我已经活累了。
  “不,我从未指望任何人能洞悉这样的秘密。我从未指望任何人可以解救。他们自然有自己的困苦。他们最终都将进入坟墓,我们相逢在那永久的空无之中。我早已为你挖好了洞。”
  我看着这一个个的白昼消逝,它们并不守候,我等着心中冰凌般的激情涌动。
  “天气冷热无度,猝尔四季春秋,我再度进入了自己的深冬。在烦闷之中,那西北风穿透了我的肺腑。然而我屋前的鸟飞得高峻而美。”
  我们曾是惺惺相惜的同类。
  “我对于艺术一见倾心,起因只是出于疲惫。我看着远山,那青黛色的峰峦,它们慎重地驮着日出,不失傲慢与自足,我有时会走到那山头。是的,偶尔我会心思飘渺,顾盼四际,苍茫入睡,偶尔我会心思沉醉。”
  我用左手揪住那云的衣角。
  “即使是炎热的季节,山上都有清凉的薄暮。”
  够了,最后我说。
  “我看见他们都飞了起来,灵魂透明如着羽衣的巨灵。他们密布天空,使整个人间负重。我为此而忧愁。在旷野之中,浮云划过层次的大陆,我将自己种在灰黄的田畴中。”
  没错,这是我们永久的国度。
  “在那极限深处,层云都输给了地心宇宙。”
  我们戎马倥偬。
  “早已度过了一生。”

无影子的人


  他们总是枕着枕头般厚的书方可入睡。这些无影子的人,他们刚刚去世。   ——这些掺杂质的人,事实上,他们从未率性地活着。他们总是枕着别人的铺位入睡。
  他们从未占据自己的领地;即使后来拱手让人,他们也从未承认,他们曾经拥有自己的领地。他们总是过于迁就,甚至游戏,玩弄自身。
  ——这些骄傲的人,他们早已领略了全部的动机,他们早已洞悉历史,岁月,时光,风尘。
  他们领略了全部,甚至连那些疑难的,阴暗的角落都毫无遗漏。他们站在那些庞大的建筑物背后,目睹种种残败,沧桑更替,听闻那些恶毒的咒语。
  ——他们的眼睛,总是可以短暂性地失明。
  当然,明白了这一切通行于世也毫无意义,因为,人类终将以他们自身的法则走向腐朽和坟墓。那些颜色杂乱的部分,就是他们整体性的尸骨。
  ——他们也是那些破坏道德和伦理的人,同自身各不相属的亲人们做爱,相信一切私念和荒谬。他们没有亲人,视所有的人都高度陌生。
  他们捕捉到了夕阳从天空中坠落前的光芒,那种无限的悠然,弥漫性的散乱,刺激他们的感官。
  ——作为一个捉影子的人,我希望可以找到并且粉碎那些厚如枕头的书。我希望抽掉所有的妄念和不洁之物,那些用以纪念某种哲学思绪的书,并不客观和纯粹。
  他们的身体之中,他们的内心之中,深藏污垢。但是,适当地谈论这些,“他们分外轻松”。
  ——自然只是一种观念产物。它们不是原先的设定,也并无严密的踪迹可寻。在他们认可的偶然性之中,影子造于邪恶的上帝之手。事实上,就连上帝本人,也变化了。
  他视苍鹰如狗。
  ——在异常漫长的时光中,无数古生物灭绝了。那些炽热的射线,它们杀死或囚禁了这个星球上的多数。在无数漫长的时光中,“人”从未诞生。
  他们从未思及前身,从无记忆。在群体性的健忘和失忆之中,只有重复叙述方为正宗。他们所推崇的事物也不存在。那些影子从未占据我们的领土。
  ——在茫然的尘土之中,在人之消匿之中,在激愤,伤悲和性爱后的松弛之中,影子和幻觉,梦寐和联想等等物件,从来不存。
  他们只是生活在真空之中。
  ——因此,美丽的新事物从来不存。邪恶的事物不存。混乱和秩序之感从来不存。
  我们只要坚定地相信错觉就足可应对这个世界,因为,它们至多是中立者写就的。
  ——但是,他们从不寬容。
  是的,即使两手空空,他们也从不宽容。
  ——他们并不想拯救任何人。

守候之人


  很难说,我们的灵魂诞于何处。
  白天,我看历史书,利用统计法,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身死族灭,但一到了夜晚,这些统计结果全不作数。那些化为鬼魂的人会跑出来寻找救赎。
  最关键的智者也无法预计灵魂的归宿。他们至多可以保全自己,但总是难以看到身后。
  最关键的智者也在寻找救赎。
  即使那些创立江山的明白人也无法跳脱,他们从来没有绝对地拥有过高贵的灵魂。在满世界的脏污中,拥有不同智力而寻找灵魂的人成了大多数。
  我们从来没有发现一种制度可以制止对灵魂的探求。
  我们从来不能阻止任何智者的没落,身死族灭,我们从来不能制止智者的任何行动。
  白天,我看历史书,但我无法找到绝对的智者。那些不存在的灵魂,是被小说家夸大了的救赎。白天,我们也是造人造物的主。
  夜晚,我们是守候之人。
  面对那无形无边界的宇宙,我们的灵魂只是一个空壳,它成就了我们的皈依之路。
  我曾经可以体谅无数人,但却难耐守护之重。
  夜晚,自梦境打开门,我们看见天地蜉蝣,日月星辰。
  但我们无法救赎。
  这可怜复可憎的人生。
  这雪泥鸿爪是我们生命中的微温,火苗,这奔波而无着落的鸟兽是我们所遭遇的羞辱。
  我们在这方寸之地刻铸我们的形体,记忆,这一切的一切会在倏忽之间被毁灭,变迁,从而构成孵化我们灵魂的巨大空无。
  我们的灵魂是自足者的完美读者,我们以此装饰自身。
  但我们无法确证,我们的灵魂将诞于何处。
  我们总在写作一些守候之书。
  我们并非彻头彻尾的迷茫人,我们不只有爱,而且有无法驱除的死生与病痛。
  我们是被自身灵魂所感知的部分,所鄙夷的部分。我们是被自身灵魂所塑造的部分,所
  改变的部分。我们是被自身灵魂所扬弃的部分。我们只是守候,万端思绪抵不过那流
  动的哀愁。在某些片刻,我们注视懵懂之人。并无一种统计法可以开化众生。我们只是懵懂之人。在皈依之路上,万木萧条,并无风
  声。并无灵魂。连守候之人也将被强令撤除。并无魔鬼的嘴唇。天地鸿蒙,并无造灵魂的人。但我们多么固执,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们仍在守候。寻找救赎。我们仍是守候之人。

人类精神的遗产


  年轻的时候,他带着高傲的悲观在人生履历表的职业一栏注册为作家。但其时他的人生刚刚开始。爱情仍没有发生。他生活在无止无休的幻想之中。
  他刚刚开始练习。一切都处在懵懂之中。后来,他积累了人生。他变成了一个写书的人。
  之后,他跋涉过长途,焚毁过年少时的理想,喜欢同人争吵,探讨暴力与柔情孰轻孰重。在一切为艺术的坚执信念的倡导下,他丢弃了一切,包括思想,智力,宽容之秉性,但他承继了那些他从未见识过的“他人的生活”。在漫长的道路上,
  他开始退缩。
  到处寻找虫子般的生活。
  大地如此辽阔,但从未有一个温暖的街区,可以再度恢复他的青春。他目光温柔地看过了一道道生命的长廊,暮霭晨光中,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大地。
  那被上帝亲近过和抛弃的人类都在秘密之中酝酿他们的错误。他们中的杰出之人,引领着新秩序的发生。   他也曾经尝试过做一个伟大的人,写雄浑的诗篇,建立完整的哲学和宗教版图,但后来,他的人生只是落脚到整个宇宙中一个难以为人所察的细小暗部。
  他的行止完全只是个人的事情。
  时至今日,他不依赖于他人生活的企图已经逐步实现。
  因为在高高的领空,他未尝不可以建立虚拟家园。
  他曾以一种巨大的耐心研究历史和人类,在那些灵魂之书中,他坚持写下看到和剪除,罪恶和良善;那些悬空的部分,是他乐于绘制的哲学图谱。
  的确有很多野心家被埋伏在黑暗森林里的人伺机干掉了,他悄无声息地聆听了他们的将死之音。
  他身处自己创立的昏暗宇宙。
  那些流亡的恒河随时都会激起大水,他引诱了水族,尽管它们都深处地心,但那些秘密,不惟善泅者可以倾听。他在书写自己的寂静,困乏,疲累,在疑惑难解的人生中,他在书写整个人类。他在书写自己看不见的倾听,嗅不到的芳菲。
  他信任风雨雷电始为“天籁之音”。
  面对历史与未来,他深感悲哀,因为他的体内,塞满了“虫子们”。
  他以猎奇之心寻找,以遗忘之心书写,但那些夜晚,星辰陨落,他的内心磅礴,假如这一切错过,他便再无他法。那些坚定地残留的部分,构成了混沌而苍茫的“自己的山河”。
  有一天,他相信他死了。与曾经出现在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类一起,他吟咏自己的诗句,模仿已死的悲哀。
  是啊,一切都将以死亡之名重新定义。
  他深信死亡与流逝是人类精神的最大遗产。为了保护这种悲哀,他将愉快地活着,迎接新死亡的到来。

天才即命运


  我的祖先告诉我:天才总在自我繁殖。在云层和云层之间,在我们视线所不达的地方,天才们有其自身的命运。那用来运载他们命运的豪华马车也有其自身的命运。为了保证这种命运的纯粹,他们贯彻上苍的旨意,或直行,或上升,或坠落,或斜着一个角度飞离云层。他们都保守地观望着那造成他们命运的地方,丝毫没有僭越地谈论爱情,悲剧观和作为天才的神奇。他们极小心地保持着天才的风度,顾盼着云层和那披挂着坚硬盾甲的老城。作为他们的影子,跟从,我们都客套而生分,如同一个个故人,我们熟知他们的故事,但也仅止于被限定的部分。在一些被肢解的梦中,天才从不被关注。他们也经历不幸和苦楚,不仅经历,而且远较常人为甚。上帝把没有赐予常人的爱与悲悯赐予他们,在遭遇被背叛、被侮辱的痛楚时,他们镇定、疯狂如诗人。他们经历过湮没无闻的悲剧命运,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和领地,但作为抵抗者的艺术,他们重视难以言表的隐喻,追寻一切灰烬和死灭的内心深度。这是整个世界中一切天才所共同经历的仇恨、悲悯和爱之创痛,为使上苍信服,那坍塌的城池会再度坍塌,那腐朽的树木会更加腐朽,那坚定不疑的理论会被解构,变得零碎,松散,直到所有的事物都难以凝结,陷入孤独。天才就是连自身都无法忍受的命运之舟,他们并无力量破浪前行,但却一直在凝聚,拆除,击打水流;那最简洁的就是最复杂的,那最深广的就是最脆弱的,那最年迈的即是最幼小的;那最令人惊叹的即是最受挫伤的,那最贴切的即是最狂乱无序的,那最洁净的即是最混沌的……天才并无世俗之爱,但他历经兴衰与破败;也只有天才,才深悉一切爱;他在恐惧中变成一切人,他接近并诅咒他们;他杀死了自身。

他从未到来


  写诗的人,他从未到来。
  爱命运的人,他从未到来。
  疯狂的占用者从未到来。
  这世界上,永不匮乏的是那扬天蔽日的尘灰。
  我们的共祖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些追踪他的影像的日子里,相爱的人们从未到来。
  我们乐见的怪鱼和仙人们都不成功。他们的埋骨之处已经被我们共有。那最伟大的人也不成功。他们消失在异常短暂的时间尽头。我们读着那厚如砖石的古书,温暖的诗人从未到来。
  那寒凉适度的人间并非始终存在,我们所经历的时空,并不为所有的人类共有。
  他们越过的那些土地上,情意绵绵的种子也被连根拔起了,时间越长,他们越感到寒冷。
  在欣悦彻骨的相思中,记忆之神从未到来。他派遣的使臣早已酣睡如鼓。我们常常被自我意识激动,但惟有人间浩气长存。我们与那些鬼魅都不争斗,我们不学习逻辑和高级的癫狂艺术。我们的所有思想都来自于这万物匮乏的人间。我们的爱被彼此共有,那弥天的大谎早已变成了一层层黄色泥土。我们的渐渐瘦弱下来的骨头都在静默
  之中隐迹如神。我们练习空心术。在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的長空,我们描
  画出那些鸟兽。在炽热的海洋上,我们看到煮沸了的咖啡和培育相思豆的园丁们。
  已经有很久了,我们在读这个人的作品,他挥手说出的暗语都成了魔法和咒语。
  我们站在了这里,那虚言要解救我们的人从未到来。命运之神不见影踪,那造句的诗人对爱那么热衷。
  那苍老的朽坏的人群对死亡那么热衷。他们朴素地对待自身。
  我从来没有研究过那些种族,一旦诸神丧亡,冷风便会穿越屋脊,打乱我们的心神。
  我很困苦地对待这些事物,是啊,万物之镜照射人间,隐匿的人们都渴望听到回声。
  那些寂寞的森林在湿润的雨水中再度成长起来,它们广博如同人生的复数。
  我们观察着任何事物,但认同之感多么艰难。信使们都在努力跋涉,他们尚未到来。
  诗人们屈服于命运,那更大的爱欲仍在生成,他们在努力制造的事物并不理智。
  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都不完整。
  在江河肆虐的土地上,是啊,诗人们都在江河肆虐的土地上跋涉,他们从未到来。
  这暗意降临的时刻与我们身体中的某一时刻契合,就像那光明的事物与白昼契合。
  就像我们身体中的热忱与其冷漠的反面深深契合。
  在历史之中,那步调一致的行军令已经被传了下去。一些旋风般的国度在飞速地重构。   在将士们出没的时代,诗人们的激情被遮蔽了。他们只能悄悄地谈论这些坚硬物质。
  我们看不到那些已经变成了尘土的人,仅仅靠一种想象,我们无法接近任何已经完成了使命之人。我们只能生此一世,如同孤寂的深海鱼类。
  阳光摇曳在相距万米的水之平面。
  在恐龙时代,善于智取并不乏杀伐之心的人间帝王尚未出现,作为一粒细砂,他静静地栖息在海滩上。我们围绕着这样的思想展开探讨,那热情的阳光在亿万米外的高空俯瞰我们。
  爱命运的人,他从未到来。
  但在一个温热适度的时代,枕海而眠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虽然有时会有飓风,但我们可以建立钢铁帐篷。
  它以洪荒之力拯救人类。
  我们的确爱这人间,但崇尚超越的人却无法迂回,他早早地死去了。
  在海滩上,我读他的诗句,对着那万米高空,我看到他惊恐的眼神。
  我不能阻止自己去想象一只恐龙和巨象,就像我无法阻止自己的失败一般。现在,我已经无可置疑地来到了异地。我想借用他的眼睛来看清自己。
  但上帝从无言语。他从未到来。
  我们一直在这巨大的喧嚣中举棋不定。
  那徘徊于巨大悬疑中的人类也可以活得很久,但诗人已逝,他的灵魂不知所踪。
  看起来他很懵懂,因为那些诗句压迫了他的神经,他的心也早于他的命运而破碎了。
  他的必然性的躯体,却从未到来。

爱与孤独


  我想,爱与孤独完全相关又似乎互相抵触。但这又有什么。一个完全无爱或者无孤独的某人,他的生活就未必完整。这么多年,我见多了这样的人,在路边,酒席上,列车中……当然,我还从未长久地飞离地球,像更为发达的文明人一般,近于永恒地盘亘在空中。我不知我们乐于享受的同类是否能够在遥远的与人世隔绝的悬浮生活中度过一周。没有花朵和丛草,流动的水,飞扬的灰尘,没有异性和亲朋。但即使我们一直生活在这里,这般亲近土地,远离宇宙星辰,那被我们竭力争取来的爱情也很快化为乌有。但孤独并非不可以成为享受。在冲动般的一周,我们带着爱的余韵和日常生活的尾声进入到自我敞开的坟墓。确实有这样的时候,我们与这个世界隔绝,被扬弃的绝不只是一种感受。那种被撕裂的快感也带着奇异的感染力,它们是我们在那段空白时间的神。在空白之中,另一种替代物会渐渐生发,涨满,我们的身体被无限填充。那睡眠会变得生涩而臃肿。一切肮脏的并不令人厌倦,当然,根本谈不上羡慕。在趋近于虚无的爱中,有一只总在向外使力的手。那青筋密布的手,它扯断了我们的肺腑。我们毫无感受。一切无爱的真空与虚无并不等同。
  有一年,我就被撕裂了。我聘请世界上最高超的工匠来缝合我的疼痛。他是陌生人在俯瞰伤口。他细心但态度却蛮横。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初和最后的遭逢。我并不相信工匠有超越常人之能。站在我的角度,我相信自己更甚于信任他人。在我所体验的孤独之中,我就划分了许多区域,有温情的和残忍的,坚定的与惶惑的,也有高贵的和落魄的。我从未集中邀约一些人来体验这样的孤独,但每每在夜里,我会观察他们。包括那曾经医治我的人。我们同为心理病人更具备爱的可能。但随后许多年,我坚定地站在了河岸上。我既小心谨慎又满怀眷恋地看待我们的伤痕。我们曾经如同溺水般想要抓住爱或者类似的重物,但世事飘忽,那一切原本被我们视为恒温的都开始冷却下来。最终,是孤独和温暖的念头开始发动。最终,我们高傲而蛮横地待在这里。在日常生活的内部,我们体验到了那种密密麻麻的诗意远较那撕裂感更醇更厚。在日常生活的背部,那丘陵和山峰都覆盖苍雪。如此多年,我们再未去看工匠。那工匠慢慢转行了。我曾经借助他的手来复印我的病历本。在夜里,我常借助诗句来恢复我的历史,那茫茫无穷处……是的,一切都源于苦涩和不懂。这是感受之本色。
  我们相距咫尺。
  爱与孤独,它们同为极限之真实。完全相关又似乎互相抵触。
  一切爱皆不可确定,一切孤独皆无法表达。

睡前功课


  母亲用尽了力气讲她的一生。每一次回家,我都任由母亲用尽了力气讲她的一生。随着这件事情的推进,我原以为,一切讲述都行将结束。但我错了。我原以为我们的生命已经完全成为一个人,我了解她的一切过往,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波折,但我发现我真是错了。就在昨天夜里,我才发现,她的故事刚刚开了个头。就在我觉得需要深入了解她的一切过往——现在我发觉我对于她的一切过往,呈现完全无知的状态,一种从未产生的慌乱之感令我心神震颤——的时候,她忽然睡意袭来,然后她睡着了。在冬季里,热乎乎的北方炕头,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吸声。然后,在一个即将窃取秘密的儿子的心中,母亲变成了一个她从未意识到的理解力的大师。她是我永恒的灵感的源头。直到今天,我才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从一个视若无睹的幻梦中醒来——是的,我从此以后可以告诉任何人,我从来没有虚构,也不用虚构。我从她那里继承的还远远不够。她的一切,不只構成了我叙述的所有基点,她更以自己的敏感和身受的艰困,为我的写作人生提供一切养分。而我只是母亲身世和理解力的一个拙劣的摹仿者。我无法写下她宽阔而逼仄的心灵所经历和体验过的一切,然而,仅仅是这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已经足以使我超越许多人。我总是鄙夷那些对自己的心灵尚且有所保留的写作者,甚至鄙夷我自己。在母亲的讲述中,我已经完全可以感受到世界上一切伟大心灵所应该具备的特殊禀赋,当然,有母亲的讲述,我已经再不用去寻找任何标本。我几乎难以想象:在这整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复杂幽微的世界更甚于母亲。我更加难以想象:在这整个世界上,我还有更多的兴趣和耐心去了解除了母亲之外的任何一颗心灵。整整二十一年,我跋涉在自己寻根般的旅途中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整整二十一年,我们彼此分离,相互猜忌,双方既有亲情,又各怀憎恨。也许,这所有的过程都是我真正抵达母亲的必不可少的步骤,我清楚它的每一个褶皱。是的,我必然清楚我们之间那一份血缘相系背后的深重背景。我清楚我对家族的每一次质疑,我清楚自己的离去,那些苦日子,我们的泪水与悲伤。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清楚。在我得益于睡前讲述的时光中,是母亲一个人的奋斗和坚持。她慢慢地完成了自己的传承。我仔细地聆听着她的鼾声,而事实上,由于整日的奔波,我已经早于她感觉到睡意昏沉——可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启使我突有颖悟:我终将不断地回到这里——我本已走远了,而路途却刚刚开始——多日睡眠不足的母亲终于睡得踏实,而讲述才刚刚开始——的确,我无比真切地知道:除去故事和奇迹以及诱惑力,一切才刚刚开始。

无与伦比


  那时我觉得自己完全胜任另外的那些工作,譬如,做个辞典编撰者。
  我这样定义灵感:它是无与伦比的思维在场。一切都不复杂,只要思维在场。
  世事:我们无数次经过的路途,故事,云海苍茫,人物消散。我们曾经无比贴近那些身历之地,在所有那些时辰,都留有我们的生命之痕。直至岁月止歇,一切在个人的内在之思中成为虚无。连同那些他曾经拥有的,都成为虚无。但世界浪潮涌动,万物磅礴而陈旧。
  虚无:万物之本初。
  复杂性:人间的一种隐喻。
  宇宙:虚实相生的一种物质,我所推崇的某女散文家笔下的所谓“空壳”。性别:人之为人的界限划分法之一种。
  爱情:无法栽种的种子,无法收获的果实,无法谈论的诱惑,无法言语的高潮,无法捕捉的激情,无以传檄的仇恨。
  乡村:原野,风浪,浪漫诗情以及无法容纳的想象力之原型——人间的隐秘洞窟。
  背叛:心灵的大幅度悸动,最原始的恶。
  恶:地狱灵魂书。
  灵魂:被虚构的,被湮没的,被侮辱与损害的,仓皇的,焦躁的,安定的,时光性的,无法超越的,最本质性的不存在物。
  本质:不可视的,时时被歪曲却又不可歪曲的。
  性欲:最狂暴的人类与兽类冲动。暴力:自我中心主义者的报复或无我之疯狂。
  疯狂:人类先天性的,不自足的,兽性的力。
  神话:祖先出没的场所。
  飞翔:灵与肉的对抗。
  恶心:对自我的敌意。
  高潮:身体与思想的回归。
  辞典:对事物或语言的肆意妄为的诠解。
  一切演绎家与掌握秩序者的合谋。指鹿为马的无聊行径。转述与引用者的误入歧途。严肃,正规,略显拘谨的意义之汇总。对敞开物的背离……
  诸如此类。但这种感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在那个时候,连我仅仅只上了两年半初中的表哥都可以充任我的导师,我信任他的博学更甚于对他无知的鄙夷。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中没有盲区。在那个时候,一如我们同学中的大多数,我也已经进入老闫的行列。我不清楚我们为什么那么急不可待地想要提前长大成人。而事实上,直到数年之后,我才离开故土,从三十多里外的县城坐上一路南下的列车,我开始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沉默。直到二十余年后,我才真正地掌握了语言的路径并返回故土,但昔年的校园已被无情地拆除了。只有铁路(定义:我们命运的起点与延伸)仍在,铁轨明亮,在阳光之下,那一切污浊之物仍在;只有村庄(定义:没有原野;麦浪绝迹;没有诗情;只有土地更黑,秩序混乱;人心叵测,互不容情;颇类天地荒疏,此村已非彼村)仍在,屋宇高大,在阳光之下,我却再也找不到我昔年生活在这里的一切感受。我心里满是憎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乡村,我的兴趣早已消失殆尽。对于这创世的乡村,我遍生疑虑。我曾经相信过我所经历的,耳闻目睹的一切都无与伦比。我曾经相信我就是那个最独特的,世所罕见的诗人,一切都无与伦比。我创造了世界上最庞大的词汇,我很小心,然而他们相信我这个魔鬼。一切都不容置疑。一切都无与伦比……直到一点点破碎,直到最后的破碎。我不仅离开了那片土地,而且撕毁了我的辞典。我不仅忘却,而且提前写好了预言。我所创造的一切都已经恢复原样,它们本不存在。它们更早于我离开。而我只是出于寻找爱的宗旨才返回来的,天空那么明
  亮,蓝得耀眼,而我只是看到了人心的破碎。一切都类如拒绝。直到有一天,我心不在焉地听任他人在讨论这一切;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孩子们在奔跑,他们的身影在天地间一点点缩小;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另一个我在缩小。我已经逃无可逃……这是我们最奇妙的高潮。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一切爱与恨都来得太早了……直到睡意来临,我看到了那繁星,鸟巢,北方乡村公路,冬日斜阳,一切都如此直白。而时间仍在重复,那种渐趋麻木的爱与恨,真是无与伦比……我们的任何追索,终将融入混沌。
  在一切苛求精确者的眼中,这世界予以他满目惊恐。
  那灵魂的悬崖之上,有枯树被风吹过后的二次平衡。
  我们都是被上帝遗弃在人间的后裔,何必费尽唇舌,谈论灵魂?
  写诗与谈爱都多么奢侈啊,灵魂成了我们的毒瘤。
  我一步步走过,慢慢回头,义无返顾。我刚刚离开的这个乡村,有我的根。
  在“乡下的深处”,一切都被围困而陌生,我想说点什么,但始终找不到切口。
  我们已然变形,难以被理解。那一切乡村仍在培植新人种。
  一切都不容置疑。一切都无与伦比。

空房子与恐惧


  房子一开始总是空的。空的骨架,空的灵魂,空思想,“空壳子”。直到第一批住户进来,在这片土地上开垦,种植,留下身体与身体撞击的巨响。留下浴液,争吵,人间绵延不休的战争。直到墙壁上长出虫草,屋顶诞下蛛丝。直到屋子的上下左右都不再是真空,这里住了密密麻麻的人。
  房子一开始总是空的。那种苍茫无极之荒芜。那种英雄无觅之荒芜。我的相识诸友,都在这种困苦中活过。那种生命无着之荒芜。在房子的内部,我目睹的那种荒芜。在这种空房子里,我的确住过多年,直到故事次第发生,我的岁月逐步被填充。我的相识诸友,他们都泼辣,庄重而审慎。
  房子一开始总是空的。伴随着爱情,好恶,宗教般的包容之心,相互间的敌意而成为坚实的堡垒。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拥有他们不可知的内部。在房子与虚无之中,恐惧与内在的战栗成为暗夜之书。空房子里总是居住着鬼魂,一切未知之中的懵懂之书。在世事所宣示的道德之中,培育着我们的秩序之神。
  我极其不喜欢如今鸽子笼式的房屋。在那高处之反面,秘不示人的地下,通常會埋葬着数不清的时空。我很难想象,这一片大寂静中只是原始的空洞。我们因为住在这里而成为有故事的人。因为讲述而成为故人。因为记录而貌似诚恳。在那被抽取了基础的空中,住着我们无灵魂的人。在我们的空洞之中,蕴藏着那最初的恐惧感与道德神。
  房子一开始总是空的。直到那森严的壁垒成型,空壳子变得壅塞而可怖。在厌倦了虚无之后,我对那无所不在的躁声深恶痛绝。我极其不喜欢如今的高楼,我喜欢深深庭院和明媚之书。我极其不喜欢那相互间的隔阂与自我遮蔽。我喜欢做一个自由人。我们原曾空白的一生,因为介入的深度,而变得如同另一人。
  我对许多事物感觉到生疏。我深受自我之困。我不喜欢空荡荡的房屋。我不喜欢空洞的灵魂。我不喜欢白色寂静连绵无尽。我不喜欢虚与委蛇的人生。我不喜欢自身的妥协与客观态度。然而我的不喜欢并无益于我的隐藏。时隔多年,我总会想起那间无人居住的房屋,在黑暗与黑暗坚硬的摩擦之中,我虽然身受艰难,但并不能找到巨人生成的角度。
  在一点点的接近之中,我开始了对无故事的人生的漫长追忆。在漫长的接近之中,我开始想起了我的幼小时候。有时我会含着眼泪去回想并开始储存。在空房子之中,我度过了我最初的人生。在孤寂无靠的旅途,我会想起故土,但我“已经在故土”了,在这无止歇的被席卷而去的村庄内部,故土已然不存。
  我们时时处处被围困。在情感的漩涡之中。在第一批住户离开第二批住户尚未进入的真空。在空旷田畴的包裹之中。在日光的逼视下。在他人步步为营的追击之中。在对自我的消解中。在意义匮乏的黎明。在老境将至的恐慌中。在空房子所带来的茫然与痛楚中。但我觉得一切困扰都是对的:我毕竟在耐心等待,我想看到那事物崩溃之征兆与重生。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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