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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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卫平,男,1967年10月出生于滇西北一个日渐萎缩的高原湖畔。曾从事野外地质、电视传媒及行政管理、市场营销等工作。以诗性作为内心的泉水,在自然与市井中独自进行诗歌、散文、小说、新闻、电视脚本等徘徊于灵性与禁忌之间诸多文体的文字操作。性情亦介于散淡闲适和狂狷的浮隐中。有近百万文字见世,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及中国地质作家协会会员。
  
   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浮士德》
  
  一
  
   仍然拥有的,仿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
   就是这样,那时候,智者的语录,还未来得及相信它是具有强大内敛的箴言。故事,总是在故事之后才成为故事的。
   十多年前,王志文大学毕业来到榆城,进入市直某机关公务。毕业于东大历史系的王志文,此时青涩而清净。就史学地位而言,东大在国内只是居于北大之下的榜眼,稳重大成。按说学历史的,一般而论,总会学究而钻牛角尖。但也有反向,即散漫而率性。王志文基本就属于后者,只不过在散漫与率性之中,仍有习史者的钝朴。因此毕业后,他并未如其它人那样雄心勃勃地将下一个目标定位在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以便日后成为学界翘楚。而是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以自身品牌优势,选择考录边陲重镇榆城的公务员。再说作为历史学出身,来到自认为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的榆城,也该入研究所、博物馆或是学院之类方是。其实不然,散漫与率性的他,一直对学院式作风深恶痛绝,倒是对自由的田野调查与兴趣研究极为推崇。就像魔鬼墨菲斯特所言:理论都是灰色的,惟有生活之树常青。而选择进入机关,则犹如要戴着镣铐跳舞,将自己作为试验物,自寻一种另类体验。至于有人说到榆城虽然风月,但似乎偏远,他也不以为然。什么偏远?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未待王志文深入风月,探寻田野与市井中的温柔,不到两年,他就远离了城市,从机关下派到榆城所辖最为偏远的一个县去挂职,所任的是一个模糊得语焉不详的职务——乡长助理。名义上有些被提拔的意味,实际却是一次官场潜规则运作的结果。有身家有背景的子弟,当然不会去那样的地老天荒处。那只是个没有职级的职务,回来后能不能提拔,甚至能不能回来,都同样语焉不详。
   去前,非常莫逆的哥们段锋——同年进到机关同科室的本地兄弟、一个矿老板的儿子——在酒桌上与他认真地浅斟低语了一番。最后得出的归结与比喻是:这算是一次风险之举。好者,回来就有了升迁的本钱;差者,将就地任个副乡长的实职,其实也就被卖在了那穷乡僻壤。外表光鲜、底下却布满歧途。就像榆城前几年遍地兰花盛开,处处花团锦簇,国色天香。兰花的交易像一股汹涌的暗流,成为榆城人的民间经济主体与发家致富捷径。这是兰花炒作的第一次高潮,但你没有赶上。你见到有多少人发家了,你更会见到更多被套牢苦着脸的普罗大众。那时的兰花,简直就是榆城人的天使,就是他们的信仰。那种高潮起落中的快感与痛感,冰火两重天,是你这个后来者无法体验的。
   王志文自然无语,甚至觉得段锋语焉不详,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怎么就从自己的前景扯到兰花的起落呢?作为一个外来者,以光荣历史和美妙风景著称的榆城还未给他深入的机会;而作为现代青年才俊,由于散漫、率性与钝朴的行式,他甚至还来不及触摸或进入榆城那些小家碧玉或是大家闺秀的温柔风月与投怀送抱,间或的高潮,也仅只是在庄与蝶的恍惚迷离中作逍遥之游。虽然榆城作为边地,古风犹存,荒野迴转,流溪被地,男女之事,仍有崇仰与随性的商周蒙昧气象,但毕竟,王志文本性尚未及磨蚀,加之礼智淫浸,仅只能在书本与意象中品味暖玉温香,漂摇如葫,未得实相,常于虚空中抟扶摇直上九万里,一派哲学气息,与形而下的感官赏享,尚在恍惚距离中。
   就是这样,大幕拉开,白云苍狗,青年才俊王志文告别榆城四季不停的流风,来到数百里之外的大石乡,就多少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味道,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被榆城的风吹起的枯叶,很随意地落在苍茫之外。山长水远知何处,山长水远客愁新。其实他又想,自己尚年轻,人生刚刚开始,短暂的际遇未尝就能将自己浸润吞吐,未来的机遇还将展现,索性就随遇而安吧,显然并没有将深谙地方少年老成的段锋的话太当真。本性使然,鸿蒙未开,远方,天光明灭,神秘不可名状。
   只是,那些忽略细节的人,也将忽略全部。
  
  二
  
   大石乡真如一块大石,像大石一样地偏远,像大石一样地缄默。而偏远,自然就是贫困,就是自然条件极为艰涩。而缄默,却也于空寂中提供了超然物外想象的最大可能。作为最基层的政权机构,乡政府像一枚飞来的印章踡居于小镇一隅,小镇却在一条绵长的河流——大石江边。作为支流,大石江最终汇入大河澜沧江,并最终更名为湄公河而成国际性大河,大开大合之势,在这里还未得呈现。但从集镇仰望两侧高山,峡谷的味道也就在一线天下显露出来。只有那嶙峋的大石随处可见,恍若它们才是这里当下与永恒的主人。白马非马,大石非石也。
   好在这样困厄的地方,政府并没有多少事可做,作为乡长助理的他自然就是半个闲人,怅望星空与观察日落日出就成为刚刚到来的他的标准动作。何况乡长也不怎么指派他,因为他毕竟是从市里的机关下来的,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虎落在平阳这里的人不会欺,龙遭浅滩这里的人也不会戏,小地方人的纯朴就表现在这些地方。
   乡里的人不习惯叫他王助理,叫王副有点拔高,却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礼仪。对于如此的生活,他虽然随遇而安,但显然在短时间内无法适应——打麻将还没有学会,主要是不感兴趣;喝酒,酒量不在一个档次,根本上不了台面;开会,不熟悉情况,也还没有学会如何做官,就实在讲不出什么来。于是,就只有暂时先做乡长的影子。而久在基层的王姓乡长,又偏偏特喜欢麻将和酒,除了工作,就长时间地浸淫在城中和坛中,他就更显得无所事事。除了偶尔地下乡(下乡,更多的时候不是下,而是上,即爬山)与开会(开会,他倒是可以坐在主席台上的),就是喜欢将手插在裤兜中,形只影单地杵在乡政府门口看天。峡谷呈现一线天,几乎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只是仰观太久太多,脖子是会酸的,做哲学家不成,也无法俯察内心,就只有朝相反方向回来,看望人间,体察民情。镇子很小,就只有乡政府门前的这一条几百米长、公路直接穿过的街道。时间长了,在那些一成不变的数家小卖铺和牛肉羊肉汤锅间,王志文想,无论如何,自己的生活,该与这里有关了。鸡鸣犬吠两山近,草静云和一径斜。而那径一斜,就斜进了两岸近乎直立的高山。轻轻地咳一声,倒是东岭西峰兮同白云,鸡鸣犬吠兮时相闻了。
  
   王志文发现,在这里逢狗日的或龙日的集市中,那些隐于深山高处、如坐失控的电梯般下来的山民到来,主要是买而不是卖。要卖,你得有卖的东西啊。买的,除了油盐之外,最大的消费就是酒。在这里,酒,犹如榆城人的兰花。看着他们回去时偏倒迷离的背影,作为乡长助理的“王副”一直搞不懂他们的那点少得可怜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心里就不由得对他们、对这个小小天地内外的社会生出悲戚之意来——两年之前,自己还在那个繁华都市的一流大学中(不然,他怎么会混迹于堂堂榆城的市直机关)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粪土王侯。而如今,偏窄的峡谷中灰飞尘乱,沉闷炎热。在同一个国度,两者的反差是如此之大,有的地方,可以视金钱如粪土,有的地方,却是视粪土如金钱。只是他搞不懂,自己的悲悯,只是对自己,还是对这一线天下的所有人。
   于是他就不仅只是站着,就开始走动,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在街道上来回闲串,像一条大洋狗招摇过市,又像上界派来的一个信使传递着一封谁也看不懂的信。一个来回,也就10分钟而已。于是,作为新来者的他,自然引人注目。慢慢有人与他打招呼,慢慢停下来,观察也就更细致入微。在如此的淹留与踌躇之中,就有同事或是街上的人招呼他坐下来,坐到某个小馆子中,打上几碗羊肉狗肉汤,倒上一壶或清或淡的散酒,三五成群或七朋八友的联邦就形成了。很多时候,自然是从外地来的单身青年王志文买单,由此,他很快就获得了仗义疏财的名声,仿佛将上界的那一封封信真正地送达了目的地,就有了融入的感觉。他觉得,融入大石,其实是比融入榆城要简单几分的。
   有谁会想到,这种为他获得乐善好施与亲民爱众名声的举动,却已在峡谷中孕育下微小的蛾蛹,它将挣脱世界,翩翩飞翔起一群蝴蝶,吹来一阵清风,引来一场细雨,并悄然而潜伏地改变他的命运。犹如上天对他那钝朴心性的报应。
   是的,大石有一只蝴蝶在飞,榆城,就要开始下雨了。
   闷热催促着他往前行,出了镇子,转过江湾,他突然听到钟声。抬望眼,只见江对岸的半山之上,一座土红色的尖顶建筑赫然呈现,邻近寨子的人正徐徐而沉静地鱼贯而入。俄而,湖水一样的颂歌声就隐约传来,多声部相互重叠推送,淹没了江流声,天地一时亲近而静寂。他知道,那就是已矗立了百年的基督教堂。一个世纪前,一伙身份纠结的教士西向而来,越过高耸入云的雪峰,渡过沉陷鹅毛的泸水,形容疲惫、表情坚定地来到这片荒蛮的化外之地,将那渺远的天国信仰传扬。从此,除酒香四溢外,这里还奏唱起满怀敬奉、祷求、忏悔与救赎的复调与多重声部,高山之上,离天国是如此之近。从此,山不再高水不再远,因为在山水之上,就是白云飘荡的蓝天!
   王志文明白,那些贫穷而艰难的人们,在这狭窄、炎热的峡谷两岸,就这样歌舞不停,祷颂不止,生生不息,世代衍传,恍若奇迹。
   他想起一句语录:奇迹,乃是信仰所生的爱子。
   风琴一个长长的尾音,从对岸浑重地撞击过来,恍若它就是这狭长空间深邃的肺。
  
  三
  
   就这样,从春天到来的王志文,恍惚就越过了炎热多雨的夏季。
   进入秋天不久,王乡长亲自开着乡政府唯一的那辆双环吉普,带着王志文,两个人奔赴榆城。而事实上,近半年来,王志文也一直是作为他的跟班的形式出现的。车中装满刚刚成熟的核桃板栗以及就要过季的菌子木耳。后排座位直接平放,已是满满当当的了。王乡长土生土长,榆城民族师范毕业,未教几年书就从政,像这里的大多数基层干部一样,年岁不大,却已苍然。王乡长说,这是例行公事,到市直机关拜节,你是我的助理,又是家门,我们去办这台事,稳当放心。
   王志文说,这离中秋还有近一个月啊。
   王乡长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作为穷乡僻壤的乡一级,手中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就只有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到真正节前,人家送的都是好烟好酒,你这点东西被人家一衅(这里的方言,将对比、映衬说作衅,挑衅的衅,古朴而另类),就放屁都听不到响声了。现在提前走动,还落得个原生态。再说,去市里,还隔着县一级,人生地不熟的,送了礼人家还莫名其妙,搞不好就是打水漂放鸽子当老孔雀呢。这下好了,你是从市里下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只是到时,你得认真地引荐引荐,今后,于公于私,办事都会顺当一点。名单嘛,就以你拟的为主了。
   王志文虽说木讷,但也不笨,听明白了领导的心思,就在副驾驶位上抖擞着将名单拟了出来,一一报给王乡长,王乡长简单作了补充,就此搞定。王志文心中升起几分成就感,方才彻底搞清路是向榆城方向的,就想起哥们段锋来,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段锋听了,非常高兴,说是今晚有了喝酒的理由,又说自己已调整了单位,调整到了扶贫办,并且副科,你们有项目就报,不看僧面看佛面嘛。王志文听了很高兴,就马上向王乡长汇报了。王乡长问送礼名单上有段锋没有。听说没有,就怪王志文不会办事,这样的事是公私兼顾,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就是大石的朋友。再说扶贫办本来就是大石这种屙屎不生蛆地方的重点公关对象,晚上的饭,就定了请市上扶贫办,叫你那位领导朋友多叫点人,最好有大领导。王志文又打回电话,段锋在电话中大声否定,说肯定要在一起吃饭,但是要由扶贫办买单,扶贫办虽说是挂着个贫字的单位,但吃饭的钱还是有的。王志文又将此话说与王乡长听,王乡长有几分感奋,说,单独准备的那些腌斑鸠,就全部是扶贫办各位领导的了。
  
   晚上就在清河鱼庄畅饮。双方汇合的时候,段锋在门外迎,半年不见,这小子已然胖了不少,形容体态有了几分大人模样,却是像官了。拥抱握手后,三人进去,桌上五六人,碗筷十几套,段锋一介绍,竟然有一副主任,且其姓非常具有装饰性:钏。王乡长见状,有点激动,就把众人又引出来,往各自的车上装东西。质量不怎么样,数量却是要保证,双环车上的东西就快速地下了一半。末了,王乡长截留下了两只腌斑鸠,说是请餐馆现场加工,现场品尝,皆大欢喜。回来,钏副主任挥手叫段副点酒,说王乡长深情而来,我们当“色情”回报,上点档次。王乡长却起身打住,又跳出去,拎了个5公斤的塑料桶回来,说,各位领导,不要见怪,瓶装酒都是假酒,我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小甑稗子酒,保证醉人不上头,大家先尝尝,若说好,今后各位的小酒就由大石专供,保你们革命小酒天天醉。钏副主任说好好,今天可是全生态了。
   上菜,就开始喝,王乡长本已长期酒精考验,今夜又特殊,一时就喝得风生水起山长水远。当然他没有忘记保护王志文,只让他象征性地敬了一圈,其余的就他包干了。钏副主任喝得高兴,在说了几个荤段子活跃气氛后,就玩开了那个几乎已成经典的游戏,说是大石的同志每喝一杯酒,就给一万的扶贫款,至于项目嘛,由你们与段公子下来勾兑就行了。王志文听段公子一说,转脸去看段锋,段锋却是没有颜色。王乡长听钏副主任此言,却是豪气大涨,近二两的瓷杯,连干八下,加上前面垫底的,已超过公斤。王志文在一旁,已是胆战心惊,对王乡长原先的印象,却是大为改变,觉得这些平日总不正经的“乡保长”,非常地不容易,为工作献身,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第二天,王乡长打早就返回白石,说是昨天晚上接着政府办的电话,今天下午县里有会要开。却把王志文留下,说任务就是要与扶贫办尤其是段领导继续勾兑,将申报项目落实了,可要当作大事来办,需要什么开销,电话请示。人穷志不能穷,大石的脸不能丢。项目下来了,惠及大石,也是你王副的功劳,在大石人面前,你就有分量了。
   王志文就再去找段锋,两人密谋后,终于确定项目:大石乡政府旁一个寨子的引水工程,里面再套进镇中心小学的师生饮水工程。预算嘛,不突破十万就行。王志文一时高兴,就说晚上吃饭的事。段锋说,会餐的事,就免了,现在谁都怕吃饭喝酒,晚上,就我们两兄弟单独聚聚就行了。王志文只好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上在风月酒店吃自助火锅。来的不只段锋一人,还有一位小姐,不算抢眼,却也端庄丰腴,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贵气。段锋介绍说,这是我的菜。那女子却不羞涩,反抢白道,谁是你的菜?你才是我的菜呢。段锋哈哈一笑,说,都是菜都是菜,互相吃而已。又转向王志文,此美女乃你嫂子也,姓杜名烁,闪烁的烁,五行中占土木火三行,偏偏缺女人最需要的水,所以暴烈得很。而我,却也是跳出三界外,还在五行中。又转向杜烁,此乃你兄弟,我常向你说的王志文,大明星,不属你喜欢的奶油系,不帅而酷,特有气质也特善良。见有前面这一出,王志文也发兴道,你这一介绍,是糟蹋我了两回,一说我不帅,现在哪个男生不称帅哥;其二,说我善良,这年头说谁善良就是骂人。段锋仍不改色,行了行了,咱哥俩谁跟谁,帅了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三人坐下,段锋与杜烁问起老爷子这向如何。王志文不知老爷子何许人也,听了一段,才知老爷子乃本市常务副市长也,就知为何他在扶贫办那么有面子了。吃喝了一阵,渐觉酒酣耳热,段锋脾气又出来,朝杜烁说道,我这位兄弟,真是世上难寻好人,你有那么多的姐妹,你就行善积德,批发给他一道菜得了。缺水的杜烁也不是正常说话的人,说,既然是好,那干脆把我批发给他得了,我这道菜,虽不是法国大餐,但也算秀色可餐。段锋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面子有点绷不住,但口中仍在纠缠,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我这位兄弟真是好人,我不能让你欺负他。所以一开始就划了界线,不在你喜欢的奶油系中。我与你,倒是棋逢对手,剑客最大的寂寞,就是没有对手,独孤求败。杜烁是何等精明之人,马上转口,你以为我真是那么想,所谓英雄惺惺相惜也,我只是试试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样的,刚才原形毕露了吧?话倒是说回来,我真有那么个同学,独女,家中条件上佳,人家指名要找外地的,上门不上门倒是次要。段锋借坡下驴,说,娘子所言极是,那我兄弟下半生,就托付于你了,我在此,为前面的话自罚一杯,志文,你就谢一杯。王志文早被这二位仙人一阵文言弄得不知所措,就只好附和,那就先谢了嫂子,只是具体的事,再说再说。就与段锋都满上,与杜烁碰了后一干而尽。
  
  四
  
   王志文搭班车回到大石,随时光一道重返秋的纵深。
   汇报了工作,王乡长极为高兴,马上召开党政联席会,重点研究扶贫项目申报一事,并在会上提议,此事本是王副勾兑而成,在市里又需人缘,那就由乡里党政组成领导小组,组长自然书记、副组长为乡长也就是我,王副等人为成员,并由王副为办公室主任,负责具体事务。说完把头转向一直阴沉着脸的书记。书记表情未变,却也表示同意,只是说资金下来,应截留出一点作为乡上的办公接待开支,不然,大家的日子就难过了。乡长说,这是惯例,书记这样安排,大家应该没有意见,就想办法腾出一万元专项经费吧。同时,王副这段时间主抓这件事,其它乱七八糟的,大家就不要绊扯他了,毕竟,钱不是那么好要的,王副在这件事上,是立了头功的。
   有段锋在上面协调,有王志文那个很有说服力的报告,立项很顺利,资金也很快下来,整个大石乡政府院内皆大欢喜,呈现小阳春气氛。作为项目负责的王志文身负重任,天天泡在工地上。其实作为甲方的监工,是个闲差也是个肥差,天天有酒喝有麻将打是必然的。可惜王志文还是无法喜欢这些。喝酒打麻将,仍然还是书记乡长他们的事,倒是见他整天在街上晃来晃去地体察民情,熟人见了,照例问,吃了么?就答,吃了。再问,忙么?自然就答,忙,天天就这种忙。
   时光就这样逝去了,像峡谷中的阳光一样短暂。在如此飞度的时光与如此短暂的阳光中,来到大石不足一年的王志文渐有沧桑之感。低处,大石江或清或浊,东南而去;身边,大大小小的车辆,穿越而过,绝尘而去;峡谷两岸,那些表情钝朴的山民来来往往,却几无变化。供水项目不紧不慢地开展着,表情沉郁的王志文,就没有由头地想,也许,下次再回到榆城,还是应该去见见杜烁那位同学了,毕竟,自己就要奔三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事情,是要一件一件地去办的。
  
   狗日的那天还是龙日的这天,街仍是不紧不慢、不密也不疏地赶着。这个傍晚,对中心小学饮水工程进行初验,王志文实在抹不开面子,多少喝了些酒,就瞅了个空子跑了出来,让里面的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朵颐之中显出英雄本色。
   他站在江边发呆。深秋的河水有几分浑浊,并发出细碎的流水声,一直融入到他的思绪中来。这时候,改变他命运的声音终于出现了,是低沉的、压抑的呜呜声。开始,他以为是风吹在树叶上发出的声音,或是教堂的风琴声转了个弯,被风吹了过来。但终觉不像,就转过身,却见在街边的狗肉店旁边,一个模糊的孩子正在独自地哭,抖动的小小身子,证明他或她非常地伤心与无助。
   他心头一紧,紧走几步,跃上台坎,趋近,把手扶在哭者的肩上,扳过一头长发来,才看清是一个十来岁的本地女孩。这里的男孩,也有留长发的,因此,不看到脸,还一时无法分清究竟是男是女。
   那小女孩见有人走近,咽住了哭声。因为羞痛交加,泪水却是淌得越发的汹涌,蓬乱密实的长发贴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王志文于心不忍,索性伸出手去将她的头发抹开。一抹开,却又烫着似地缩回手来。这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哭泣中整个表情楚楚动人,尤其是那对深黑的大眼睛,山泉般,一霎时沉没了夕阳下的峡谷光影。她长大了一定是一位倾城的美女。质朴的王志文觉得将自己的手指触摸在一张忧郁俊俏的脸上,是一个错误,尽管这位异性还只是一个儿童般的孩子。
   王志文觉得她的家一定在那高高的山上,与那些姐妹一样,她体态弱小而轻盈,脸型纤小而细长。她们如此地相像,如此地自然,如此地让人可怜。这是一个群体在封闭中长期居住在峡谷边的高山上,并且世代近亲结婚和营养不良的结果。在街天这样的女孩随处可见,父母将他们带下山来,将山货一出手,就会直奔向那些小店铺的酒缸,而尾随下山的她们还不能随意走动,她们将守候在那些现在难以出售的野兰草身边,眼巴巴地望着服色形容与他们不同的人走近。这最后的一点钱,将是她们家的油盐或者她们的纸笔钱……她们那小小的期待、那过早沉郁的表情,都需要如此弱小的身躯来承受。这些如此相像和清秀的女孩,她们与各自面前那翠绿并在风中摇曳的兰草是如此地相仿——不,并不是这样,那些兰草,会有被人带出峡谷的可能、会有在精心培植下开出奇花并一朝身价百倍千倍万倍的遭遇,而她们,这些高大峡谷与嶙峋大石脚下的女孩,她们那渺小的期望,只是眼前廉价的交易……
   王志文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联想下去了,再这样,这小女孩的泪就该流干了。女人如水,小小的女孩就更应该是洁净而快乐的水。
   你为什么哭呢。他问。
   小女孩终于抹了一下泪,但没有回答。
   你说给我啊。他继续说。如果她再不回答,他就真的手足无措了。
   我的兰草没有人买。小女孩终于抬起头,委屈地说。
   他这才发现小女孩纤细的一只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把兰草,暗绿的颜色,在峡谷巨大的阴影下,难以看清。
   让我瞧瞧。他说。
   小女孩带着期许的表情,将兰草高高地举到他的眼前。
   这是几苗纤小、柔弱的兰草,就像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怪不得会让人看不上了。显然,它们不是那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好品种——其实就是那样的品种又会怎么样呢?
   你的大人呢?他环顾已没有几个人的街子,已是四处影影绰绰,担心地问道。
   他们早回家了。她仰起头,自然地朝高处望道。
   王志文心中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惹上了麻烦。她的大人不在了,自己看来是脱不了身了。大人不在了,你怎么办?他下意识地问道。
   面对这样的问题,小女孩却从刚才的忧郁中解放了出来,面露几分喜悦与自豪,晚上我住在中心小学,我要上四年级了。原来我只在寨子里面上学的,一个老师三个学生。今年我升级到四年级了,就要到乡上中心小学来住校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卖兰花呢。天更暗了,王志文不得不把身子弯下来,都能看清她的眉毛。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由于停止了奔涌泪水,现在变得清澈见底,让他即便离得如此地近,也不会产生犯罪的感觉。
   因为我来读书,阿爸阿妈都不高兴。他们的本意是让我读完三年级会写自己的名字会数钱算账就得了,寨子里头的小姑娘都是这个样子的。可我不,我不想一辈子在山头上。所以,阿爸把我的口粮交了,就走了,说是学费杂费书费就要拿卖兰草的钱来抵了。说到最后,小女孩的语气又由自豪变成了忧愁。
   听罢,王志文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她的兰花拿过来,问,你这些兰花,要多少钱呢?
   只要十五块钱就得了。昏暗中,两点星光闪烁开来。
   王志文马上就觉得自己的问话错了,他只有重新问道,你的书费、那些费用,到底是多少?
   是、是、是二十块。也许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也拿不准该不该回答,语调又摇摆起来。
   王志文掏出二十元钱,递到她手上,纤细的手,冰凉,然而柔软。
   她把钱凑到黯淡的灯光下看了看,吃惊地说,我只要十五块啊。
   好好读书吧,完成你的志向。王志文觉得自己的双眼开始湿润了。
   那,我下次回去,再带些兰草给你吧,你喜欢它们,一定会将它们养得好好的。小姑娘将那二十块钱小心地揣好,一蹦一跳地向学校方向跑去,娇小的身子很快淹没在黑暗中。到底是孩子啊。
   你叫什么名字?王志文讶然失声。
   我叫安娜,谢谢阿叔。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暗夜,使站立着的王志文像是被大石江的一个水浪击中。
  
   是夜,王志文辗转反侧。在迷离的梦中,他飘然起来,只觉自己随着一位蝴蝶般纤弱的天使飞越峡谷,却总也越不过那近乎直立的两侧高山。那天使之翼,透明着,被一轮旭日轻易地刺穿,似乎就会燃烧起来。
   第二天,王志文特意买了一叠作业本和几支笔,来到中心小学。校长已认识,见有人资助学生,高兴地叫来了班主任。说了半天,班主任方才搞清是哪位学生,就把安娜的基本情况介绍给了他。原来她果然住在高山的一个寨子上,现在已经13岁了,我们这里的娃娃,上学都晚,再加上发育也慢,所以看起来都要小的。
   那她的名字为什么叫安娜,像个外国人的名字。
   班主任微笑着,安娜,这不是外国人的名字,是我们这里的话中,排行老大的女孩子的名字,我们这里都这样叫,所以我才问了你半天,到底是哪个安娜。
   王志文将文具交给班主任,请他转交给安娜。当面转交,他反倒觉得难为情。
   安娜就是老大,可纤弱的她,不像老大,倒像个天使一样。王志文在回来的路上想起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安娜与国王》,是周润发与朱迪·福斯特主演的,那是一段旷世情缘。安娜如天使降临热带丛林的暹罗王宫,改变了一个世界……安娜就应该是一个天使,可我,绝对不是一个国王。
   这个叫我叔叔的安娜难道就不能扮演一个天使么?王志文心中充满了企盼。
   回到宿舍,王志文往那几苗纤弱的兰花上又轻轻地洒了水,他觉得,它们,就是消失在暗夜中的安娜。而背后的山涧,泉水正汩汩地渗涌、流淌。在这样的夜晚,他有几分诗意地想,如果泉水不是从内心涌来,便不会使人感到甘甜清凉。
  
  五
  
   冬天很快来临,这是王志文来到大石的第一个冬天。大石江婉约了下来,清亮绿翠的河水悄无声息地急行在河床上,犹如一位娴静的女子穿一双高跟鞋独自急促地走在林荫道上,浓密的枝叶吞没了她叩击地面的声音。日头更短,峡谷也就显得更加促狭,日子也就显得促狭。王志文又想起一篇课文来,想起了其中的那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可惜这里不是三峡。况且如果是三峡,就要“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了。伤感何为呢?
   他发觉曾经那么散漫、率性与钝朴的自己,怎么竟也开始隐约地多愁善感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就是从看到一个纤弱女孩的背影跑进暮色的那个暗夜开始的。天可怜见!?
   在大石江边发伤感情怀的王志文,同时还看到了峡谷两岸的高山顶上,第一缕初雪已经降临,一抹纯洁的银白在朝阳下耀眼夺目,与湛蓝的天划出一条起伏如飘带的界限。风琴声缕缕飘来,犹如天音。峡谷中的景致,既有天高地远的境界,却也会同时生出天荒地老的境遇。只是在峡谷两岸的林地涧边,仍然会有无数的兰草悄然地生长、兰花无影地开放,它们自生自灭而又我行我素,不因世外的价值而变异、而转换基因……
   在他窗台上的那些兰花,几乎都悉数开始伸出形态各异的苞芽了。它们从高处移植下来,犹如迁徙。峡谷的温差很大,它们开花的时间将要提前,这使得王志文对自己方才的想法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他知道,这些兰花,一旦降低了自己的高度,肯定就会变异的,只是,他把握不住,它们将会变成什么样。
   一位即将从青春走向成熟的男子,却在犹如世界之外的峡谷河流边浅回低唱,肯定已经生出了一个情结。它似乎不甚明晰,或者说,潜意识阻止他去明晰。他想起早年读到的一个故事:多年前,当他还是少年时,一位国足主力因伤住院,情人就此离开了他。痛与悲中,一位小小的球迷来到他的病床前,说道,叔叔,不要怕,你等着吧,等我长大了,我嫁给你……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当时如何反应,而他这位少年读者,却早已泪流满面。那个小姑娘,是那位国足、不,就是他这位少年的天使!
   他回到宿舍,翻开一本砖头一样厚的诗集,那是智者歌德用六十年心血写就的传世经典《浮士德》的德文版,也是他带到大石江畔的唯一一本外文书。在大学,英文之外,他还选修了德文。翻到其中一页,他不自觉地念道: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可那永恒的女性,是崇高的圣母玛利亚,是纯洁的天使甘泪卿,她们,都不叫安娜!
   随后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时间,或是他收到工资的当天,就仍旧会买些文具送给安娜,却不敢直接递交,总是让她的班主任转达。有时,在街上行走,会见到安娜与一群女生相约着游玩,见到他,却不上来招呼,只是惊慌着,反向而去,像一只山林中寻觅青草的麋鹿被瀑布的水流声惊走。只是会在这途中,回头粲然一笑,眼眸中生出一缕闪烁的光,反倒使他触目惊心。这位钝朴的远徙者,心中微微有了不伦之感。面对一位小小的天使,他要把自己推到远岸,看一江碧蓝的流水,如何在时光的度过中,将河床上一块天然的石头,打磨得珠圆玉润,如若上界之物。
   他觉到,终于有了一份漫长然而真实的寄托与等待。
   是夜,满月跃上中天,将大石江水照耀得像是水银泻地。灯下,他翻开书,在那部鸿篇巨制的几乎结束处,轻声朗诵道:
   ……
   此时我便可呼喊:
   逗留一下吧,你是如此地美丽!
   我在人世的日子会留下印记,
   任万代光阴飞逝也无法抹去。
   我在这样的预感中欣喜无比,
   这是我生命中最崇高的瞬际。
   ……
   供水项目工程终于结束,此时已是接近冬至的时候。
   冬至大如年,在荒山野岭之间的大石江畔,古风犹存,节日的气氛已然展现,村寨中常常是用猪的尖叫穿透黎明,酒肉的醇香开始浓烈起来,而在石臼中舂打糍粑的木杵棒撞击声,沉闷地在狭窄的两面山间回响、震荡。路上醺醺然东倒西歪的人也渐增多。
   在节日的气氛中,王志文终于开始感觉到他们酣醉中的那种幸福。他想,那醺醺者中,一定有一个是安娜的阿爸。他对他们的感觉,与来时已发生了几乎是截然相反的改变。他认为他们虽然贫穷、闭塞、困厄与愚钝,但他们在大部分时间里,却也是快乐与自由的。而那位将灵魂抵押予魔鬼的无望的也永远无法停止的追求者浮士德博士吟诵的一段话,是如此地契合当下生活或是生存方式:
   只有每天都努力追求自由的人,
   才能如享有生命般将其拥有。
   就如此般,被危险环绕,
   度过他童年、成年和暮年辛劳的岁月。
   这样的人群是我所愿。
   ……
   此时,冬日峡谷上方的天空清澈湛蓝,似将节日气氛中这份快乐与自由散漫地衬托得更加美丽与美好。舒目瞻望,近山白石如屏,教堂似画,风琴余音袅袅,远近雪峰皑皑林立如众神……天地大美使王志文如释重负,心旷神怡,心醉神迷,恍若无限怡悦的心中充满了信仰。他不觉连续诵道:
   ——你且远眺那无穷的天涯,见识一下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
   ——天光激励天使, 神秘不可名状;巍巍造化之功,和开辟那天一样辉煌!
  
  六
  
   像中秋前一样,在冬至之前,他将和王乡长一道再回榆城,一方面是到扶贫办去将供水项目作个了结,一方面是借冬至这个节气,将来年春节的事也一并办了。提前拜年的理由嘛,与中秋无二致。
   经过近一年的人和事,王乡长与王志文已结成统一战线,情同手足。大石江水从后面追来,又径自而去,这就是峡谷的性格。狭窄的路面上,太阳还未照到,霜还不能化去,车也就不能开快。王乡长递了支烟给王志文,说,兄弟,没有外人,就给你说句实话。这回去市里,结算和拜节,都只算常规工作。我去,是要活动活动了,想办法调到榆城去。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上升的通道很小啊。你也知道,我与书记不对卯,县里也没有过硬关系,还不如直接通天的好。段公子那边,应该是个好渠道,我晓得你们两个莫逆,关键时候,你可要帮哥这个大忙。
   听王乡长这样说,王志文有些感念,说,没有问题,我来大石,全是你关照,我无以为报,自当在这件事上出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王乡长又感慨说,兄弟,你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最好是在榆城找一个,你终究是要回去的,不像我,本地人,又在本地找了个媳妇,今后就是出去了,还要考虑老婆孩子的问题,烦心事就多了一件。王志文就说了上次与段锋杜烁吃饭时,他们说的事,王乡长说那是大好事啊,你这次去就得抓紧办。又说,这次出去,送完礼,咱们兄弟俩就分头行动,我再会会其它关系,你嘛,重点跟紧段公子,解决个人问题的同时,也把我的事吹吹风,该吃喝点就吃喝点,回来交给我处理。这次,我想就不与他专门讲了,有点眉目,我再深入跟进,按照前辈圣贤的话,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啊。
   一切按计划行事。第二天晚上王志文单独约段锋吃饭,还在电话中特别交待了两件事,其一是由他结账,以表乡镇上兄弟的心,其二是一定要带上杜烁。段锋在电话中哈哈大笑,我也约法二章,其一谁结账都是结账,只是钱的问题,不是兄弟情谊问题,其二杜烁肯定是要带上的,只是兄弟你是千万不能打她的主意,我们已准备完婚了,而且是奉子成婚,你明白了吧,现在不带她都不行了,只是到时,你不要忘了封上一个大红包。王志文也哈哈,说,兄弟妻,不可戏也,上回是你两个狗男女出我的洋相,还赖我。这次,我可是求你们办正事。并交待还是像上次一样,仅三人私会,不得有其它人。段锋说,行行行,只要不向我借钱就行,这年头,谈什么都行,就不能谈钱,一谈钱,兄弟感情就没有了。王志文知他开玩笑,也顺着他的话说,兄弟我连个女人都没有,要钱何用,不像你,连吃顿饭都要将妇挈子。
   果然就只三人,果然还在老地方吃火锅。坐下前,王志文瞧着杜烁的身形,发感慨道,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逝者如斯,快啊,你们就要升级了,我却还在哗啦啦的大石江水边发呆,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杜烁面无羞色,说,怎么,羡慕了,嫂子半年前给你说的事,怎么样,是不是该考虑了,人家可是守身如玉,多少公子哥上门都不正眼看。王志文一拍大腿,今天就是来求嫂子的了,上次是思想还不成熟,你说出来,有点猝不及防。杜烁边倒红酒边说,那好,你就多在几天,我和人家约个时间,来,我们先干一杯。王志文却去拦她,打住打住,你这个样子还喝酒,也不为我那小侄子着想?杜烁想想,也就只抿了一下。两人干了,段锋叹道,这样的事,我可是不敢说的啊,看来,今后是个气管炎了。杜烁抿着嘴笑,这是当代美德。
  
   一巡酒过,王志文从身后抬上一盆兰花,正是安娜“卖”给他的那个品种,苗仍是那样柔弱,花苞却已高高伸出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踮着脚要看稀奇,却穿了件宽松的小背心,将那小小的春光无意识地泻了,欲放而半闭合的花瓣渗着如血的玫瑰红,恰好以红酒为背景,上面又投下顶光,却是比红酒还要浓,显得艳丽又楚楚动人。王志文说,无以为报,就将这几苗山间野草献给大哥大嫂。段锋杜烁不言,齐起身看,末了,段锋说,你将这尤物给你哥你嫂我们这样的俗人,似乎是有点将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罢了,就罢了,我明天带你去个地方,这东西,自然有它的用场和归宿。杜烁坐下,背往后靠去,不知道段锋说这话的意思,怀孕中的女人,脑子有点供血不足,只沿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段锋你可不要打其它主意,志文兄弟这个媒人,我是做定了,再说,你介绍的那些狗男女,我可看不上,不要拿来祸害人家。段锋说,你也知道志文兄弟是好人,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抢夺你施于兄弟的这份恩情,人哪,都有做恩人的强烈欲望,这是做大人物的气派。
   没吃多少东西,杜烁就开始呕,起身去洗手间,看来的确是孕得很深了。趁她不在,王志文就开始讲那些私密的话,自己如何回来,以及王乡长的托付,等等。段锋言归正传,身上的公子哥气荡然无存,说,你的事我帮,那是天经地义,就是王乡长,也是该帮之人,所谓的放长线钓大鱼也。王乡长经乡镇多年历练,政治上已成熟,干练执着,隐忍大度,今后肯定会有大起色,就是缺少个台阶。施恩于人,一生无忧也,并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兄弟,似乎都不是在政道上用情专一者,而王乡长不一样,今后,说不定还得仰仗这位老兄呢。王志文听他这一说,十分兴奋,就提议两人干一满杯,浮一大红。
   杜烁回来,又吃了一会,就散伙。依着王志文结了账,段锋吩咐道,明天,把花抬着,我们去办正事。杜烁勾着段锋的手,恩爱夫妻样,说,想不到我们的大好人王志文,也会沾花惹草了。段锋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常男人食色性也,这是前提,再说你瞧瞧我兄弟,名牌大学,身高一米八,端庄文雅,外地单身,说一口流利普通话,整个一个钻石王老五,即便他不沾花惹草,小鸟依人,琴瑟相和,蜂蝶向蜜,花草也自会来沾惹的。杜烁在他肩上就是一拳,去,把我们女人说得就那么贱?
  
  七
  
   第二天恰好是个周末,早上九时许,一向爱睡懒觉的段锋就开着一辆丰田1500吉普来接王志文。王志文在端着那盆艳红花蕾的兰花的同时,还带上了一大袋干木耳。木耳产自大石江峡谷两岸,绝对无添加无污染原生态,榆城人非常喜欢。他不知段锋要带他去见什么人,心中忐忑。
   绕出城,来到城边,迎着灵鹫山爬上一个小坡,进入半山的山海别墅小区,绕了几绕,在一栋题有龙泉兰苑的门前停下。回头一望,该小区背靠灵鹫,前揽百里明湖,开阔大气,格调高远,似乎已集中了榆城高尚阶层。沉吟中,段锋却率先提着木耳就往前冲,王志文一顿,紧跟在后,有些懵懂地抬着那一盆含苞待放的兰花,敲开了庭院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位女子,脸如满月,个子高挑,肤色白皙,面容沉静,似为不善开口之人。段锋似与之相熟,一迭声地叫道,请把你家大门打开,请把你家大门打开,段王爷驾到,边说边快步钻了进去。王志文却呆在门口,这女子直视着他,背后一院子的兰花高低错落、姿容摇曳,映衬成一个幽深的背景,使他一时被这位女子隐约散发出的某种如兰的气韵娆住了,显得木讷而迟钝。女子见状,却是微微一笑,也不言语,伸出修长的手,做了个请进的姿态,王志文方才醒来,脸倒微红,迟疑地跨过门槛。
   在院子中,段锋却早与一位头发苍白的浇花老者嘻皮笑脸。他说,老主任老书记老会长,你真是老当益壮啊,这么大岁数,还在沾花惹草。
   老者却不把他的玩笑当回事,回头一答,小锋啊,你真是一点也不尊老,你老伯我已是这么大岁数了,还开我的玩笑,我只是当绿叶,衬你们这些红花而已也。
   段锋说,那是你为老不尊,身在花丛中。说着将那一大袋干木耳送到他的眼前,说,这是我的兄弟从大石乡给你带来的木耳,绝对无添加无污染原生态。与此同时,撇着嘴甩了甩头,意在把后面的王志文作个引荐。
   老者却不理会干木耳,身子前倾,迎向后面王志文捧着的那盆兰花,目光灼灼,指着打开后正乱颤的一簇花问道,这是什么新种。
   这时,王志文与段锋才发现,在刚刚来的路上,那盆纤细的兰花,已然开放了,并在众兰中,溢散出浓烈的异香气息。
   三人就进到宽大的客厅,欣赏这盆刚刚开放的兰花。老者见花,无比兴奋,说,如果你的车在门前再鸣上几声喇叭,就合了那个典故:马嘶花放了。
   王志文历史学出身,虽已渐荒废,但第二本能使然,却也读了不少地方史志,知道“马嘶花放”这个典故,是榆城历史上的光彩传奇,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免得班门弄斧,却知这老者不仅长期从政为官多重,也是知识出身。
   段锋虽是本地人,不知是不知这个典故,还是不想文来雅去,纠缠在陈年旧事上,急着要引荐,老主任,这是我兄弟王志文,眼下下派大石乡挂职乡长助理,年轻有为。又转向王志文,郑重说道,这是高会长,原是市委副书记,从人大主任上退下来的,不过,我们,还是习惯叫高老的。现在,发挥余热,是市兰花协会的名誉会长。
   高老却喜呵呵地说,挂名而已,挂名而已。眼睛却一直盯着王志文捧着的那盆兰花。
   王志文知道了段锋的用意,就顺势将那盆兰花放到了用一块栲树根精心制作的大茶几上,说,高老,一盆今年刚刚出的新花,我也不懂,送给您老品赏,也顺便请您老点拨。
   一盆兰就放置在三人眼前。刚刚绽破的花瓣,绒绒鲜润,红得通透到底,而纤巧的叶片,却是深绿如冬天的大石江水。两相反差映衬,如天上人间。两箭花高高伸出,如红杏轻佻,准备出墙。
   高老戴上老花镜,倾身观赏,口中啧啧声不断,说,好多年了,未见如此纤弱而又艳丽、别致而又妖娆的精品了。
   段锋使了个脸色,王志文说,总算找到归宿了,高老您是行家,这花归家了。
   高老站起来说,好是好,我也喜欢,只是问你一声,这样的花,你那里还有么?
   王志文赶紧说,有有有,我还有一盆养在大石,估计,现在也应开放了。
   高老站着,沉吟了一阵,说,那好,我就收下了,只是,这花,叫什么名字的好。你是它的主人,规矩上应由你说了算。天天,重新泡茶,泡我那十年的八大茶山普洱。
   王志文也站定,沉吟良久。他的眼前,呈现出那个湿润纯洁而深邃的眼眸,那个黄昏中轻灵地淹没在夜色中的小小身影,却也交织刚才开门时那如满月的女子。但一只艳丽的蝴蝶,早已在暮色中飞起了。他说,高老,如果你没有意见,就叫他天使吧,天使如花啊。
   好,高老双手一拍,我们以往对花,多以地名,太实,也就太俗,今天,有一品花能够叫做天使,也就除去了它的烟火气,通灵起来了。这花,应是极品啊。在我们兰界,一种值得称耀、精心养藏与品赏的名品就此诞生了。
   稍顷,那开门的女子,就将红酒般的陈年普洱呈了上来,当她与王志文对视时,两腮竟也有了微微的红晕。然后,她就悄然地走开了,王志文的目光,却跟随了好长。段锋见状,坏坏地笑了。
   高老优雅地伸出手,示意请二位品茶。一泡之后,他郑重地说,二位小兄弟,你们可要注意了,第二轮兰花的高峰,估计半年内就要到来了。不要看小小兰花,却也合天下大势啊,涨久必跌,跌久必涨。
   两人听着,如听圣谕。
   茶过三巡,段锋示意可以走了。高老拿出两条“印象”烟,一人一条,权当回谢。这烟刚刚出来,不仅价格很高,且市面上难以买到。王志文本想推谢,见段锋坦然收下,也就只好顺势。
   高天陪送他们到门口,没有出来,在后轻轻关上门,只从门缝中,送出来一盈幽幽的光。
  
  八
  
   就是这样,一切似乎都重新走入了正轨。
   王志文回到大石,将一趟行程转告王乡长。诸事顺利。王乡长也告诉他,在他准备义无反顾地要走入温柔乡里时,自己其实也在榆城活动了几天,就在他前一天才回来的。如果“杜常务”放话,他到榆城的事,就基本搞定了。扶贫办那位钏副主任告诉他,主任退休后,他顶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现在,我们在大石几已达到功德圆满,剩下的事,就是今后的事了,榆城的事了。乡长与王志文两兄弟在羊肉馆中一顿小酒后,抽着王志文发的“印象”,他这样说道。王志文想到高老的话,对王乡长说,大哥,你该进一些兰花了,高会长说了,榆城兰花的第二次高潮,恐怕就要来到了。你以后调动以及随后嫂子小妹的调动,恐怕也只能靠第二轮高潮中的兰花了。王乡长听了,满脸感动,又浮一大白,敬了兄弟一杯。
   这样,王志文在大石又成了以前那个闲人和那个仗义疏财的王副。他仍然给安娜买文具送去,当然还是叫班主任转交。安娜与伙伴们在街上游玩,自然会见到他,仍然是那样地惊走,那样地回眸一笑。他开始频繁地给高天电话,诉说在大石那些无聊而不得不说的事。他发现,安娜来到山下近一年,由于营养的改善和眼界的开阔,整个人都变了样,不仅眉目开朗,就是那纤弱的身子,也像受足了雨水的植物,径直地往上舒展,那小小的胸前,已开始像丛林中的菌子钻出泥土一样醒目地突出,呈现小女人的媚样。而那一如既往的回眸,也呈现出了风情万种的盎然春意,若即若离地让王志文猝然。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如高老所言,整个榆城的第二轮兰花高峰终于到来了。又正逢榆城渐次的各级政府换届,推波助澜,兰花热潮风起云涌并波及到大石也是正常的。对此,王乡长听了王志文的话,早已屯积了一批兰花,他对王志文就几乎达到了感激涕零的地步。春节前夕的一天,就叫老婆做了一顿丰盛的菜饭,在家中设了私宴,两个人共喝了两斤以上,当然其中大半是他喝的。酒酣耳热之中,他端起酒杯,说,兄弟,咱们缘分啊,可能这缘分是一辈子的了。虽然现在我是你的领导,可你对我的帮助,却是一生难忘的,不要说我当前,就是今后你嫂子你侄姑娘上去,也是要走你这条线啊。今天,我们一家,就一齐敬你了。王志文见状,也激动起来,满喝了一杯。心想,从今而后,自己的酒量,肯定要大涨了。喝了,想着,也就醉在了王乡长家的桌子上。
  
   段锋打电话来,说哥哥我终于要结婚了,围城之中,鸡毛蒜皮却又天荒地老,目前已是最后的疯狂。王乡长就和王志文一起再上榆城喝喜酒。这次,双环车上不再拉一车的土特产,而是王乡长和王志文的一车兰花。王乡长的当然是去送礼。兄弟,这是最高档也是最奇妙的礼品啊。王志文的兰花基本都拉光了,最后只剩下“天使”,不知怎么,他觉得,天使,只是属于贫瘠、空寂的大石,不属于榆城,更不属于外面更大的世界。
   到了榆城,先到高天家。王志文说,高伯伯,对兰花,我真是不懂,就把所有的兰花都送到你这里了。王乡长也送上了两盆,高老就作姿态说,志文嘛,算是家里人,你嘛,他的领导,我就无功受禄了。王乡长呈上一支烟,说,老领导,应该是我先谢你才对,不是你那句第二轮高潮来的话,这些兰花也不会在我的手中,也就到不了你的府上。我端这两小盆花给您,也只能算是聊表心意了。况且您是行家,好花放在您家门中,也是物得其所嘛。高老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叫大家喝茶抽烟。
   第二天就是段锋杜烁两人奉子成婚的大喜日子,这两个混世魔王早就指名要王志文和高天作伴郎伴娘。一早就去了,准备一同去影楼化妆。王乡长一个晚上就将事情办完了,也跟了上去,开了段锋准备的一辆“宝马”来回拉人,承担起了正科级高级车夫的重任。至于婚车,那辆加长“林肯”,自然是轮不到他的了。在新房中,王志文呈上了一盆根深叶茂、但还叫不上名来的兰花,以及一个红包。段锋似乎对结婚一点也不紧张,挤眉弄眼地说,我不要你的红包,也不要这种花,我只要你的“天使”。王志文面有难色。段锋说,你真是个木人,开个玩笑而已,我什么时候夺人所爱过。就照单收下了。王乡长接着送上一盆大雪素和可能比王志文更大的红包。段锋仔细一瞅,马上又狞笑,说,又是大雪素?这大雪素,你送给王志文好了。红包嘛,肯定要收,今后你来到榆城,二婚的时候,还得还你的本钱呢。众人笑,杜烁却不饶了,笨着身子扑向段锋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喜的日子,你就说这个,怕不是人家王大哥要这样,是你自己的想法,我撕烂你的臭嘴。高天见状,忙上来扶住杜烁,说,行了杜烁不要闹了,段公子的脾气,你还不晓得?你不注意,也要想着肚子中的侄姑娘。杜烁终于面露羞涩,一行人就下楼,坐上王乡长开的“宝马7系”,去影楼改天换地与洗心革面。
   杜常务的千金与段总的公子喜结良缘,在榆城当然是件不小的事。光是一百辆婚车的豪华阵容就堪称前无古人。当然,严格按照国家规定,没一辆公车。车队逶迤着巡游市中心,堵塞交通是自然的事。但一个电话过去,交警及时疏通也就没有什么了,没有激起民愤,反倒成一盛景。在五星的蓝湖国际酒店,自然是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婚礼一切顺利,功德圆满。唯一的插曲,是在新郎新娘与伴郎伴娘之间,新郎已早早发福,新娘大腹便便,倒是一旁的伴郎伴娘,王志文儒雅挺拔,高天娴静大方,宛如金童玉女。众宾客从迎宾道越过,都会把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进堂后自然议论纷纷,有人就说其中究竟。知道是高老的女儿与她对象,就啧啧声不断。与杜常务和段总一起坐在主席台上的高老受到众人恭贺,非常受用。表面却说,各位,不要乱了主次,今天是小杜和小段为儿女完婚,不要把话说到我身上来。今后为两个小的办席,倒是要请在座各位光临。众人说,那是当然,你老领导登高一呼,自然是应者云集。
  
   晚上闹房,自然不是伴郎伴娘的事,他们去了,也是被攻击的对象。于是王志文和高天就悄悄回到家中。两人到楼上,进入高天的闺房,宽大的闺房中兰香四溢。这是王志文第一次到高天的闺房,房中的气息对他激发甚是严重。仔细观察,才见靠窗的案几上也是摆满了兰花,那盆“天使”在最醒目的地方。半年不见,那纤弱的花,在高天气息的日夜熏润下,竟也是挺拔了许多。
   就在王志文观花的慢钝中,高天伏在他背后,却有几分矫情了,她说,真是见花不见人了。王志文一听,转过身,就势揽住了高天的腰。两人心潮澎湃,自然地倾身深吻,年轻的身子在一瞬间春心大为萌动。王志文起势,高天配合,两人就推倒在了小床上。很快,高天赤裸裸如一棵大雪素呈现在王志文的面前,壁灯一照,洁白圆润如玉。灵肉纠结,浪涛翻涌,将他义无反顾地推入花丛深处……
  
  九
  
   盛夏时节,是大石江水涨得最高的时节,峡谷中万物勃发,两岸一片翠绿,却也掩不住河谷气候的炎热。这个时节,是王志文回来的时节。只是再次立于江岸,听到哗哗的江水径自流去,他想,这是自己再次回来的时节,也是准备再回榆城的时候了。因此,在江岸的怅望,就有了看朱成碧的感觉。
   有些话,是在回来的路上就说了,当然是说给王乡长的。第二天,是做的答谢客。席吃到一半,杜烁有反应,就让人送了回去。因有昨夜的勾连,今天的高天就有了小鸟依人状,不时用手拉住王志文。女人毕竟是女人,藏不住事。段锋见了,就朝王志文坏坏地笑,还朝他身上贴过来。王志文不知他要说什么,脸一霎时就红了。段锋却悄悄说,瞧你,紧张个啥,你那点事,我知道了也不会说。我说的是王乡长大哥的事,其实我早已经给杜常务也就是我的老丈人说过了,叫他不要慌张,多大点事情。开车的王乡长听了这话,自然兴奋,车就开得更快。有些话当然没说。其实当时段锋还说道,市里对你们下派干部的管理,也要下一个明确的规定了,期限是两年,特别优秀和特殊原因的,一年后就可调用。这不是支长把伞吗?听了,王志文不知说什么,回过头,却见高天也在听,眼中意味深长。
   王志文精心地呵护着最后的那盆“天使”,却没有再去买更多的兰草。现在,他终于知道,一般来说,刚从山上挖来的兰草,没有几年的人工栽养,是不会开花的,也就无法确定品种与价值。而“天使”当年移栽当年就开花,似乎是一种天意,也是一种缘分。这盆花,将是他离开大石时最后的纪念。这不由得使他想起安娜来,兰花的价格重上高峰,他寄养在高老也就是高天家的兰花肯定已是价值不菲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应该感谢安娜的,从世俗的层面来讲,安娜就是他的天使,起码是中国神话中的送财童子。然而这次回来,他却生出了怯意。他不知道是因为高天的原因,还是感觉安娜真的已经开始长大了,那竹笋一样冒出来的女人味,却犹如一层微波防范着她,可她最多也不过十四岁啊。
   她曾答应再送给他的兰草,久无下文,也许,小姑娘早已经忘记了。
  
   那又是一个西沉的太阳挂在峡谷一侧山头的时候,那时学校已经放学了,百无聊赖而又不知所措的王志文没有目的地在街上走动。在中心小学门口,突然见安娜与几个女生说笑着出来,他就产生了与她打招呼的冲动。一年多来,除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几句简短的对话,两人却再也没有说过话。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次,是要与她认真地说说了,问她的学习,问她的生活,问送给他的文具收到没有——然而,当他一伸出手,她就又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一样,拉着伙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待跑出去十几米,又张惶地回过头来,朝他投来一眼,那惊鸿的一瞥,同样意味深长。这是要命的一瞥,王志文似乎猝然发现,她那薄而小的唇上,像是已抹了一层口红,那纤细的红色一闪,如“天使”的花瓣歙忽飘散!
   这一瞥在这个炎热的黄昏就这样击中了一位松树般挺拔而葱茏的年轻男人,使他说不出理由地黯然神伤。他径自退到江畔,怅望一江流水就要掩没在巨大山体的阴影中。一张如满月的脸沉静如水,丰润成熟;一张尖细青涩的脸在张惶中却如山泉一样喷溅出清洌如月桂般的狐媚,让人黯然销魂,不能自已。
   他哪里知道,此刻,就在他的背后,在一面坡的那丛竹林后面,婆娑摇曳的影子中,一个小鹿一样的小姑娘,正向江岸边的他痴痴地张望,眼中饱含着泪水,却总也不让流下。刚刚进入青春期、刚刚春情萌动的女孩,将与她在此以这样的方式作别,先他而去。她的父母已为她联系好了远方,只为那一笔小小的钱。这是山寨中几乎所有女孩的命运。她于心不甘,但又有什么办法?她想向山下江岸的那个影子去诉说,但为什么要向他诉说呢,向他诉说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改变这整条大石江么?
   她手中拿着几本作业本,那是他最后送她的,一直不舍得写,还是一张张的空白,也许,这种寓意清水无痕、寓意雁过无影的方式,对她而言,是最后也是最好的念想了。
   江水哗哗流逝,撞击着两岸的大石。如果听不到水流声,那么,这里就是万籁俱寂,世界,空洞无语。
   ……
  
   过后的日子,就是离开大石的日子,也是王志文的所谓人生走入正轨的日子。从一位青涩的男生变成男人,其实很简单,其实时间很短,只要你真正地融入世俗、接受体制,并且不再激情与愤怒。你看到过父亲的沉默与宽容,长大后,你也就成了他;你见到过领导的隐忍与阴沉,成熟后,你也就成了他。
   离开大石后的日子,将是缓慢而又歙忽的日子。如等待一朵花的开放那样漫长,又如白驹过隙,恍然如梦。一天长过一世纪,数年过去就会恍若隔世。逝者如斯夫,时间是沉淀剂,时间,只会使你的浮沉不再显得那么明晰和重要,你最终是要沉稳下来的,犹如你率先发福的身体。
   只有那些特殊的时间关节点上的那些事件,像坐标一样标注着你生命报告的提纲或关键词,并也散漫地计算着你生命中那沉砂一样粗砺的可怜意味。
   是年年底,王乡长与王志文一道回到榆城,同时安置在扶贫办段锋所在的那个科,任正副科长。已升任科长的段公子段锋呢?未任两月就辞去公职,进入其家族企业永泰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先是段总的助理,而后副总、而后总经理。没过几年,榆城的新房,大约一半都是段氏盖的了。
   回来不到一月,王志文与高天按计划举行婚礼。王志文与高天婚后,很自然就住在了龙泉兰苑。高老暮年喜得一子,人生大喜,自然全心呵护,一家人其乐融融。只是半年后,高老判断兰花的第二轮高潮就要过去,就利用长期以来在圈内形成的人脉,将名花处理干净,每个品类只留下作种的,慢慢养着玩赏。由是积累了一大笔资金,足够高老养老和王志文与高天后半生的保障了。然后,自然是儿子出生。三十不到的高天与王志文一商量,并征得高老同意,索性也辞了公职,在家做了全职太太,相夫教子,伺奉老爹,打理兰苑,顺带把老爷子几十年的兰花心经也传习下来。于是,人称王志文真是命中有福,浸在温柔富贵之乡了。
   而后呢,王乡长就开始发力,未几年,先是扶贫办副主任,再是主任,已然正处。此人极为重情念旧,他腾出来的空缺,悉数由王志文填补。其实王志文对仕途本无甚欲念,但让人顺水推舟,也算是与人方便,就随意做了,心宽体胖,开始发福。而今的王主任回老家省亲,总要约他回去看看,他总以孩子小、高老年岁高的理由搪塞。其实只有他心中清楚缘由,对大石,他有结未解,心有余悸。
   那么,段锋与杜烁那对混世魔王呢。一年前他们离婚了,正是“七年之痒”时。这,似乎不出人们所料。这阶段,地产价格成几何级数飞涨,永泰已富可敌城,且杜常务也并未成为市长,而是已转为政协副主席。人们认为这些因素就是段公子甩掉杜烁的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王志文与高天清楚。他们是彼此对对方厌倦了。他们认为,激情没有了,爱情也就没有了,婚姻家庭也就没有丝毫意义了,何苦来着?于是两人好说好散,各自重找新激情。分手时,段锋给了杜烁一千万,算是补偿。并留下话,今后有需求,还可开口。一月之后,段锋即闪电结婚,新娘是小他十岁的本公司销售部经理。此女典型白领作派,干练简约,与杜烁的“太妹”风格截然相反。碍于情面,高天与王志文参加了段锋的第二次婚礼。下来,高天找杜烁说,这么快,肯定先前就有了一腿。杜烁却说,真是少见多怪,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简单解释了一下两人和平解放的原因,就一心扑在开办健身俱乐部的事上去了。高天回来,向王志文学说了杜烁的话,王志文啧啧称叹,叹完,就意味深长地盯着高天看。高天被他看慌了神,伸手去捶他,说,你可不要往花处想,你怕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杜烁的激情俱乐部两个月后,就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开张,半年后她也欣然激情再绽,男朋友是本俱乐部的健身教练,典型的肌肉男,青葱得不解世事,足足小她十五岁。所以才叫男朋友,叫老公,实在是有点不伦。这下,两人算是扯平了,都是老马吃嫩草,只不过,杜烁吃得更凶,口味更重而已。
  
  十
  
   现在,真的已是太平盛世,到处花团簇锦,到处莺歌燕舞,到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流光溢彩、活色生香、声色并茂,恍若天国上界。
   太平盛世下的这天,段锋请王志文吃饭。酒过三巡,言归正传。段锋说,永泰地产现正开发的榆城兰苑,是如今榆城近城最后的商住一体产业,我留了两栋给你,连排,两层半,底下商铺,上面可居家,设计现代前卫,欧陆风尚,可商可住,我给你打七折,市长也只打八折的。王志文说,我弄个房子干什么,老爷子的龙泉兰苑,他百年后还不够我们一家三口住的?段锋说,你真是OUT了,房产总的趋势是增值,现在货币贬值那么严重,你还不打算做点对冲?再说了,你堂堂处级干部,也不打算置办点自己名下的资产,真的只想当一辈子的上门姑爷了。人有脸树有皮嘛。这番话对本性钝朴的王志文没有什么触动,但他却知当前国家对房地产进行调控,限购限贷,永泰的资金链怕是出了问题,却不点破。就说,可以,但得问问老爷子。就打电话回去。高老爷子认真地听,答应却是爽快,还说眼下兰花是一时不会上升了,钱放在银行也是贬值,不如真是投在房产,更为放心。具体的,你和天天商量着办行了。挂了电话,说与段锋听。段锋听了,自是欢喜,连忙叫王志文给高天打电话,请示汇报或是敷衍塞责。王志文说,这事就这样得了,老爷子同意就没问题,高天嘛,到现在还是对钱不甚敏感。
   话也说完,酒也差不多,段锋签了单,却不准王志文就此回家,说是要请他去HAPPY一下。两人就乘电梯,直接上了八楼,进入天上人间娱乐会所。前半部是欧陆风格的大堂,中间是KTV。其间灯光明灭,五彩缤纷下,显得幽深而迷离。在大堂中,王志文见一面玻璃墙后,一群姑娘浓妆艳抹,露胸展腿,却是一色的所谓旗袍。心想,这就是所谓的风月了?段锋却没有就此打住,一直奔向纵深。原来是要Sauna(桑拿)。
   领班将两位领进两个包间,又回来对王志文单独交待了一番说,请先蒸后按铃,服务生就进来搓背推油,完后先生直接走就行,段总已签单了。看来是段锋专门关照的。
   王志文原本对这类所谓的高尚康乐不感冒,觉得都是形式大于内容的玩意,有钱人闹着玩的洋东西。于是,只在小木屋中蒸了大约十分钟就出来,腰上裹着毛巾躺在按摩床上,随手按响了床头的铃。在蒸时,手摸着湿润的木头,忍不住发起学究气来,而好长时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这个习惯:桑拿源于芬兰,是芬兰文,原意是“没有窗子的小木屋”。于是就四处一望,果然没有窗子,犹如在一个精致而华贵的笼子中。
   这样胡思乱想着,大约一分钟后,身后的门就开了,一团淡淡的香暖气息悄无声地靠近,随后一个柔柔的声音说,先生晚上好,我是8号服务生,很高兴为您服务,我将满足您所有的要求。我的名字叫安娜。
   王志文听了,觉得好笑。这等地方这等人,竟然也有叫安娜的,叫个玉兰、春花之类,倒是挺贴切的。
   香暖气息又问,先生,我可以开始为您服务了么?
   王志文仍是没有抬头,径自卧伏,只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就有一双手伸过来,轻软细腻地捏摸。两只手如两块和田玉从他的背部碾过,慢慢地、却并非迟滞地,并逐渐延展到臀部、大腿与小腿。当双手掀开他臀部上盖着的毛巾并由此往下时,他的确有那么轻微的生理反应,但一瞬间就平息了。他知道自己就这样赤裸着呈现在一个温热的空间(笼子)中,已经缺乏准确的判断。他只感觉到那一双在自己身上游动、却看不见的手,十指应是修长的,没有过多的脂肪,薄薄的皮下,就是纤细的骨胳。是的,包括手掌,也应是轻而薄的,那么,这位小姐整个人,也应是纤弱、灵动的,就像、就像……
   他突然不敢向下想去。整个桑拿房中不断散发带有异国情调的香热气息。暖玉温香,他突然又想起这个几乎已被遗忘的词,一种犯罪感微微地滋生,他更不敢抬头,他不知道,那一团香暖气息到底是什么样的。
   纤柔的双手在他的身上继续律动,身体渐渐放松,如一架木质的琴,被一股香热的气息所弹奏。这使得一阙古雅的词藻从他的脑海中涌现:轻行浮弹,明婳暩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渺,微音迅逝。广陵绝散,如此深度地锲入声色而至风月无限之境,这恐怕是那位于群形之中,呈非常之器,冲静而爽朗的稽老夫子所决然想象不到的。
   娴熟的双手稍稍举起,如飞沫掠岸,于间隙中清风泠然。短暂的空寂后,紧接着是一股浓稠而温热的液体,徐徐地被涂抹在他的背上。先生,我们现在开始推油了,请您接受我的服务。她说的是我们,这种说法,在当下境遇,语焉不详而又意味深长。
   那团香暖气息倾了过来,他终于明白,这开始的我们竟然是什么,全身的神经短暂地一紧张,竟弹射般地翻身坐了起来。一张纤细的、狐媚的脸在顶灯下闪烁呈现,微张的口唇上,是红得发黑的涂抹,似笑非笑间,愈发地冷艳与漠然。
   莫非,她真的是昨日重现?
   面对他半张着的嘴,服务小姐仍然不动声色,问道,先生,您对我的服务觉得哪里不满意的吗?
   是的,她真的是昨日重现,从一个词语的发音中,已然证明。
   而蜕尽一切的自己,一张宽大的脸,一副肥大的身躯,已有谁相知?他阻止了自己想说明自己的冲动。世事如水,英华尘封,相见不如不相知。
   那似乎已是千百年的心结,必须在此了断。就是现在!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伸向那张纤细的、狐媚的脸,整个表情竟然有那种谈情说爱的柔情蜜意,甚至爱怜,让自己都恍惚起来。昨日重现,心醉神迷,悲痛难抑,痛并快乐着。他觉得天使已经重新降临,如一朵花骤然锐利绽放,要将锁在笼中的他拯救出去。
   在天堂与地狱的交汇处,他见到漫天蝴蝶飞舞,一朵红如太阳的花,盛丽而惨烈地当头开放。
   ——逗留一下吧,你是如此地美丽!他悄然念道,声音沙哑、苍凉,微弱而久远。
   近乎虚脱的他,记起,这是濒死的浮士德所说的最后一语。而后,他就溘然消逝。
   遥远而又近在咫尺,苍茫中,暴雨倾泻,大石江一夜水涨。汹涌的江水裹胁着一切,杂然而下,无休无止,撞击大石嶙峋的峡谷,在回环共振中鸣响茫荒的天地,如一面巨大无朋的管风琴。
  
   编辑手记:
   生命如花般绽放,是天使还是魔鬼,是堕落还是升华?这是一个滚滚红尘中芸芸众生的故事,时代如滔滔不绝的江河,无情地雕琢着人心。这篇小说让人想起了“文学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命运的无常,人性的善恶,在表面的浮华与光鲜背后,却是卑琐的浮沉。
  
  责任编辑 杨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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