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秦香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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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会骑自行车的女人越来越多,这让1980年的秦香莲生出了万般羡慕,香莲决定头绊烂也要学会骑自行车。
  学车就得有车,香莲没有车可不好办。家里仅有的一辆老式飞鸽牌加重自行车,是香莲男人大成的专骑。大成在离家六七十里外的一个乡政府的文化站當放映员,车子是他来去单位和翻山越岭放电影时唯一的交通工具,人车几乎不分离。大成只有回家时才将自行车骑回来,怕女人娃娃弄坏他的车子,一回家就上了锁,家里人是不允许动的。
  那时,几个娃娃还都小,唯一能动大成车子的人就是秦香莲。香莲想学自行车的想法一直得不到大成的支持,大成是个守旧的人,最看不惯女人骑个车子疯癫乱跑的张狂样,再者大成认为亲戚们都在附近,说话抬脚就到,学车子对香莲来说意义不大。还有一点,香莲学会车子家里就得再添置一辆,又得往外花钱,这一点大成最不情愿。他每月仅有的二十几块钱的工资,支应起一个六口之家的日常开销已经相当困难了,哪还有什么多余的闲钱。大成不同意,香莲就喋喋不休,最后大成耳朵起了茧子才老大不情愿地同意了。大成发话后香莲欣喜若狂,那天,她擀长面炒鸡蛋慰劳大成,晚上更是格外温柔,搂着大成温存了几次,这是生完丑丑后少有的现象。香莲身体不好,向来最怕那事,一月一两次也多是在应付。
  早晨地里有农活,中午要做饭洗衣经管娃娃,还要喂猪喂牛,腾不出功夫来,只有下午有点闲时间可供香莲学自行车。大成同意香莲学自行车的隔天,从一大早开始,香莲就在拼命表现,几乎是跑着提前安顿完了家里所有的活,她怕大成反悔,大成嘴里的话也并非全是君子之言。好在那天大成并没有反悔。晌午吃毕,香莲就在自家门口的土场里学起了自行车。
  刚开始,大成在后头按着跑,香莲在前面努力地划。香莲铆足了劲,脸红得像要生蛋的母鸡,在土场里划了一圈又一圈,大成气喘吁吁跟在后头指手画脚地指导。可是,无论指导的人多么有水平,香莲都是飞不上天的飞机,只能在跑道上滑行。
  后来没办法,大成将香莲直接扶上自行车,他依然跟在后头按着跑。香莲才骑了几圈,就掌握了骑车技巧,大成试着丢手后,香莲骑得居然挺麻溜,只是到了下车的时候,她却死活下不来,大成只好看着她骑过来时,瞅准时机一把将她从车子上逮下来。
  学了好多次之后,香莲依然是上不去下不来,可一旦上了车却又骑得怪好。大成对此做了总结,认为香莲学不会自行车的主要症节在上下上,飞机不会升降还是飞机吗?他叫香莲专捡这两项练,可香莲私下里认为,她学不会自行车主要怪大成。刚练得有点眉目时,大成收假将车子骑走了,一丢手就生了,等他下次再回来,练得又有点样子时,大成又把车子骑走了……主要是没有可持续性。
  如此,香莲时断时续练了几个月后,依然是上车要扶,下车要搀。大成说,亏你先人哩,没见过这号笨人,骑个烂自行车,旁边还得丫鬟伺候着,我看你是学不会了,快拉倒算了。大成说了这话以后车子又上了锁,香莲学车子就此告一段落。
  可香莲不死心。转眼到了开年,原上的风猛劲地吹,很快吹出一个鲜亮的春天,春天是容易让人心里痒痒的季节。香莲想,能骑上车子在风里跑一阵该多美啊!就像天上的风筝。香莲天天想着学车的事,大成一回家就叨叨。有一天,乖爽来给大成做工作,这是香莲的曲笔。乖爽是香莲的邻家,两人要好,成天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就连被窝里的那点事也说。乖爽对大成说,枣花牙高个点个子,腿伸进车子三角框里都能骑,而且还骑得怪好,香莲腿长个子大,怎么能学不会呢?学会了带娃娃捎东西多方便呀!再说你不也省劲了?大成觉得乖爽说得有道理,给了乖爽面子,同意香莲接着学。
  秦香莲心花怒放地推着自行车去土场里,隔壁邻家的人跟了一长串来看热闹。香莲还是老毛病,划拉着车子满场子跑就是上不去,大成按着车子跑了两圈就没耐心了。一帮男人像猫头鹰一样,蹲在场外的碌碡上不住地向他招手,他们正等着大成过去发纸烟谝闲传呢。大成心猿意马耐不了叵烦便将香莲硬扶上自行车。香莲起初并不知道后方已撤军,腰板还挺得怪直,骑着车子在土场里兜圈子,一副春风得意马疾蹄的样子。后来,当她看到场外男人堆里的大成时一下子慌了手脚,她紧张到连脖子都不敢转,像个木偶一样僵在车子上。香莲望着前面大叫,大成,大成。大成不作声,香莲又用脑勺吆喝身后跟着跑圈子的娃娃,让开,让开,车子碾哩!一帮男人说,纯粹是黄世仁他妈拾麦哩,做精捣怪哩!不是骑得好好的吗?干吗老要把个男人拴在裤腰带上?不管她,让她自己骑去。
  大成有些心疼地发了一圈纸烟后,蹴上碌碡同几个男人吃烟谝闲传。乖爽男人神秘地说,知道不?李大牙的摩托让人偷走了。男人们有些不大相信,同时伸长脖子将耳朵送出去。一个男人质疑说,咋可能,那电驴子一发动起来比我家的叫驴声音还大,谁能偷一头昂昂大叫的驴子?枣花男人也表示质疑说,全大队的人谁不认识李大牙的摩托,谁敢偷他的?再说就算是得手了骑到哪里去呢?大成也觉得匪夷所思,谁偷了李支书的摩托呢?又是怎么个偷法?支书李大牙经常骑着他那辆明得耀眼的摩托车,耀武扬威地在村道上风掣电驰般驶过,身后扬起的尘土足以把追着看热闹的娃娃糊成兵马俑。按说他那个家喻户晓的摩托车是没人敢偷的,因为全乡骑摩托车的人就那么数得清的几个,偷了没施展拳脚的地方等于是白偷。见大家疑惑,乖爽男人反问,你们知道咋丢的?这正是男人们最关心的核心问题,大家催促他快说。
  乖爽男人说,还能咋丢?狗永远改不了吃屎,摩托车停在女人家房背后的路边上,人进去办事,事完了提着裤子出来一看,车不见了,鬼才知道谁偷去了。枣花男人说,我不信,能有那么快?就几分钟的事,谁手脚能有那么麻利?另一个男人说,你是几分钟,人家支书这些年练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一两个小时都完不了,那么长时间偷十辆摩托都够了。枣花男人思索道,再怎么说,偷的时候也会弄出声音呀,难道支书的耳朵叫驴毛塞了?乖爽男人说,呀哎!还不一定是驴毛塞了呢。再说你们难道没听人说过白牵牛那毛病,干那事到了火候处就又掐又咬又叫的,支书魂早飞上天了,还能听见别的什么声音。男人们一齐坏笑起来,枣花男人揶揄说,你保准上过白牵牛的炕,要不你咋知道白牵牛弄那事又掐又咬又叫的?男人们都说对,只有体验过才有发言权。乖爽男人红脖子烧脸解释不清,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都难以洗白了,急得跳下碌碡来争辩。   男人们相互开洋荤,只有大成始终没有插话。那个细腰丰臀长着一对大奶子的年轻寡妇,取了个牵牛这么个名字,村里人说是跌到这字上了,生来专门是牵牛弄卵子的!这边人管男人的那玩意儿叫牛或卵子。可村里识文断字的穆老先生却跟旁人说法不一样,老先生说牵牛星和织女星在天上隔銀河相望,男人女人取这名字注定就是独守空房的命。大成不愿听村里人的龌龊话,他倒是愿意想她人长得比牵牛花还美的事。尽管白牵牛的男人在给自家盖房时从房梁上滑脱掉下来摔死后,这个风流的小寡妇很快就同许多男人传出了各种各样的绯闻,但大成在心里却一直竭力否认这些事情。在他的主观愿望里,宁肯信其无,也不愿信其有。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年轻尤物寡妇,这些道听途说的八卦难免有狐狸之嫌。不知为什么,大成就是愿意相信白牵牛是好的清白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比如刚才乖爽男人还未说出让支书丢了摩托车的女人时,他就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次千万不要再是白牵牛,可终到了偏偏又是她。大成觉得白牵牛像个记吃不记打不争气的孩子一样,让他老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再一次听到这些话,大成仿佛受了侮辱似的,人一下子蔫蔫的没了兴致,他心里有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恼怒。
  白牵牛家在二队,公路从她家的房背后通过,大成来去单位一直走的就是这条路。白牵牛家没有院墙,房屋四周围了一圈差不多一人高一破为二的树桩做的栅栏。人们对这个半透明的院落充满了好奇,走到这里忍不住总要偏头去看,好多人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生出某种透视功能来,能直接看进挂着白门帘的屋里去才好。但究竟有谁真的直击到什么热辣的场面却没人能说出个丁卯来,白牵牛的很多事都只是传说。村里人就是这样,晌午跑过一只兔,下午人们嘴里就能出来一头象。大成不能免俗,走到这里也不由自主朝里望,白牵牛将家里的院落收拾得总是很干净,院子里铁丝上飘荡着使人想入非非的鲜艳的女人内衣。大成一般不会久看,每回他都很有节制地将目光收回落在木栅栏上,这里年年都爬满了姹紫嫣红的牵牛花。大成想,一个爱花的女人,不至于是别人嘴里那样的下贱吧?
  不知是凑巧还是怎么回事,大成这么些年来来去去,一走到白牵牛家房背后,十有八九就会碰上她。要么挎个篮子出来摘菜,要么扛个锄头去地里,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领着孩子去赶集。反正,只要大成一到,白牵牛准会鬼使神差一般从院子里走出来,大成也会麻利地跳下自行车同白牵牛打招呼。白牵牛人俏嘴甜,从不开口白打发人,开口就叫大成哥。开始那几年两人生疏不多说话,见面顶多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后来慢慢熟了,白牵牛话就多了。大成哥你多日子没回来了?上个月你是初十回来的,这不都快一月了……没有人记得他大成上个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就连香莲也不曾记得这样清楚。这话听的次数多了,大成心里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但他是个不动声色的人,从不曾在白牵牛跟前表露过什么。碰上他走时,白牵牛多半会开玩笑说,大成哥,这么快就要走,也不多陪陪嫂子?大成的脸微微一红,他心想让四个孩子缠得筋疲力尽干柴垛一样的瘦女人,一跌上炕就像死猪一样,有什么好陪的?他心里暗想,如果像你白牵牛一样水嫩饱满,我就是陪得累死也心甘情愿。但他也只是想一想,他可不像其他贫嘴男人,见个女人就想贪占便宜。再说论年龄他大白牵牛七八岁,好歹他也是个干公事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得有个人样。所以白牵牛每次热情地邀请他进去喝水时,他都婉言谢绝了。他无法预测进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是能拿得住自己的人,说话归说话,人还是正人君子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村里人传闻,白牵牛交往甚广,经常有骑自行车摩托车的,开拖拉机大卡车的,将车停在白牵牛家房背后的路边上,带着东西偷偷摸摸进去,莫约一半个时辰又探头探脑地出来。村里人发现,夏天拉去交公粮的,冬天早早送煤的,提着烧鸡猪肉粉条的,一年四季不断头有人来帮忙或是送东西。这些人怎么来的,据说白牵牛有事没事总爱在路边张望,过路人看到了立马就要停车打听,这一打听就打听到家里去了。女人们骂婊子脸上带三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女人们的谩骂唯有穆老先生不以为然,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这就是路人见罗敷的样子。老先生解释说罗敷是古时候的美女,长得好看叫人见了挪不动脚步的那种,白牵牛就是这种情况,女人们没听说过罗敷,只骂老先生不正经替白牵牛说话。
  村里人还发现,只要家里来了客人,白牵牛的两个孩子一准会出现在离家不远不近的地方玩,等于是在站岗放哨。客人走了,兄妹俩才回家去。不知道是白牵牛的意思还是孩子自己出来的,反正不管村里人怎么连哄带骗地问,都难以从两个聪明的孩子嘴里掏出半句话来。正是白牵牛这样打开家门搞开放,她男人死后,她虽一时半会没成家,却将家里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非但吃穿样样不缺,隔三岔五还吃肉,甚至冬天火炉子成天烧得通红,她家的事没有一件落到人后头。村里男人感叹说,这不叫本事叫什么。男人们说这话的时候,十有八九充满了无限向往的暧昧。女人们对白牵牛却恨得咬牙切齿,如此败坏庄风的祸水她们不屑与她为伍。她们孤立她诅咒她,恨不得她染个脏病早早死掉。但是大成却跟别人不一样,他自有想法。无论白牵牛在别人嘴里如何的放荡,那都只是传说,再说话一出口多半就成假的了,尤其是狐狸的话。至于大成为什么不愿相信别人嘴里的白牵牛,连他自己有时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个潜藏在心里的小秘密吧,但他大成和白牵牛能有什么事儿?
  这时候,小女儿丑丑跑过来报告说,我妈骑着车子跑了,不见了!大成一看,大事不好,秦香莲竟然一声不吭骑着自行车腰子一扭一趔地拐到土场旁边的大路上去了,大成跳下碌碡赶紧追了出去。秦香莲在前面骑,大成在后头追。大成喊,停下,你给我停下,你要骑到哪里去?香莲从没有骑车上路的经历,刚才不知怎么车子头一扭就拐到大路上了。这会一看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不由得心惊胆战。她听到了后面追赶声,她想停下来,可不知怎么才能停下来。相反,由于太紧张,脚下一用力反倒蹬得更快了。大成喊,停下!快停下!秦香莲你听见了没有?可香莲还是骑着车子继续飞快地向前跑。看着身边不断有车辆呼啸而过,大成觉得香莲此时已进入了雷区,随时都有踩响地雷的危险。这么一想,大成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撒开两条长腿加快速度往前追,可他腿再长跑得再快也不是骑车子的香莲的对手。大成在后头喊,秦香莲……秦香莲……你给我停下……不多久,这声音就变得缥缈模糊,仿佛被路两边的庄稼地给吸走了。   几个提小马扎的老太太像虫子一样慢慢在路边蠕动,见大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身边跑过,一个老太太凑过来说,娃你不要胡喊叫,今晚唱的不是《秦香莲》,是《宋巧巧告状》。另几个老太太说,离开戏还早着呢,跑这么急干啥?大成知道她们是去白龙寺赶庙会看夜戏的,也懒得解释。他边跑边想秦香莲这个讨厌的名字。自从他当年娶了秦香莲,就稀里糊涂成了陈世美。只要人问起,你媳妇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叫秦香莲,问话的当即就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说,那你就是陈世美了?对此,大成很生气,也很反感。陈世美是秦腔戏里的人物,这个脑子不够用的读书人枉念了一肚子书,为贪爵禄做驸马而不念妻子,做出杀人灭口企图一刀抹掉过往生活痕迹的蠢事,偏偏又出来个不识相敢同强权叫板的青天包老爷,顶着巨大风险站到了正义的一边。报告也不打,虎头铡落地让陈世美英俊的头颅和身子分了家。在乡下人的眼里,陈世美忘恩负义死有余辜。而在大成想来,陈世美可憎不在忘恩负义,碰上那样的事,不缴枪投降的能有几人?陈世美的可憎在于,不该新人的笑里沾染上旧人的血,还搭上一双儿女。就算是陈世美不能拒绝乃至得罪皇帝的妹妹,但以他当时驸马爷的身份,想个万全之策不应是什么难事,偷偷给些钱财或供养秦香莲母子隐居乡里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彻底激怒秦香莲呢?估计他是低估了一个农妇在某件事上的一根筋和勇敢程度。因而大成觉得,陈世美死不在无情而在脑子不够用上!
  因为秦香莲,硬给大成冠上陈世美的名字是件让人极不舒服的事,好像他时时都会做忘恩负义的事一样。大成无数次带着批评嘲讽的口气质问香莲,等于是在批评她的爹妈,你娘家不知在哪死皮赖脸混了个秦姓?你爹妈难道不知道秦香莲是《铡美案》里的人物,也不懂轻重,不知道回避,偏要和人家名人争名字。姓秦的名人里头还有秦始皇呢,你爹妈咋不给你弟取个秦始皇呢?香莲也不争辩,她父母都是老实巴交没文化的农民,哪能想那么多。无非就是她几个姐姐名字里都有个莲字,父母就给她取了个香莲,再和这秦姓放一块,就成秦香莲了。再者大成觉得这名字就像纪监委,时刻都在监督自己不要忘本变坏。
  其实大成是个本分男人,尽管他当年不大情愿娶秦香莲,原因倒不是嫌她长得不好还是怎么了,恰恰相反,秦香莲皮肤白个子高人生得俊俏,同大成很般配,比他中意的那个初恋对象李毛绒长得好看了许多。可人就是这么怪,喜欢的莫名其妙,不喜欢也莫名其妙,对胃口的王八看绿豆,情人眼里出西施,麻子脸上放光彩。对不上光,怎么都入不了眼,不喜欢干不喜欢,硬挤进眼里都会当眼屎抠出来。当年大成说不上秦香莲哪里不好,但明显一個感觉是不大喜欢她那种冰凉的性格。本来自己就是个话少的,又娶个闷葫芦,结婚后家里气氛一直沉闷压抑,感觉日子过得寡淡无味没一点意思。那些年大成常想,跟一个没一点意思的女人过日子,实在是太难为自己了。大成心里一不痛快就想起两人结婚的事,那件事让他耿耿于怀了好些年。
  那年,与秦香莲总共见了三面就结婚的大成喝醉了。他爱那个细眉细眼热情大方的李毛绒,她身上有一种让他无法抗拒的东西,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深深地吸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靠近她,他看她什么都好。当年因为有李毛绒,大成心里满是阳光,爱一个人的感觉真好,心里老是热辣辣的,可两家大人都不情愿,这事就拖了下来。等他去部队三年复员回家时,种种原因李毛绒已经嫁人了,所以,爱也是白爱。那时找对象多半由不得自己,正因为如此,后来再说的那些女子在大成眼里都是黑白无声的。他草草了事地就同秦香莲结了婚。
  那天,心里极不痛快的大成在村里一帮二愣小伙的嗐哄哄下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清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和衣睡在炕上,身上除多了一条新被子,似乎再无有人动过的痕迹。春宵一刻值千金,大成心里闪过些许愧疚,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冷落了新媳妇。可看秦香莲,早已起来穿戴整齐坐在炕头上,低着头,眉眼淡淡地看不出任何情绪,好像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一样。看窗户还没全白透,头疼欲裂的大成匍匐过去揽住秦香莲的腰,再怎么说也是新婚之夜,怎么能挂了空挡呢?大成说,还早呢,脱了再睡一阵。说着伸手去解秦香莲的衣服,感觉身体还算争气很快就有了反应。秦香莲却做贼似的红了脸,低头说天都亮了人笑话哩,说着下意识地用手去阻挡。这时,院子里大呼小叫着进了人,一听像是出了什么事。大成忙跳下炕出门去看,原来是亲舅舅昨天从大成的婚事上回去后,半夜突然睡殁了。没来得及给香莲说一声,大成趿着鞋随爹出门就去了舅家。
  这一去就是七天,好不容易安埋完舅舅回到家。大成去自己屋看新媳妇,秦香莲还是那种不热不凉的样子,大成这时猛想起关于王连举的笑话。王连举同大成一样是走村串户放电影的,只不过早他一年到文化站,他们都属于招聘的合同工。那故事王连举亲口给大成讲过。王连举结婚当晚,脸和脖子让新媳妇给抓了个稀烂。原因是王连举结婚时酒喝多了,以致人软得像面条,被新媳妇逗弄了大半夜什么事也干不成。王连举醉了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新媳妇被他折磨得火烧火燎地难受。新媳妇是个厉害角色,一晚上叫王连举折磨出了满腔怨恨,天快亮时忍无可忍将王连举的脸面给撕了。第二天早晨,王连举他妈数说儿媳妇,没见过这么给人当媳妇的,结婚头一晚,爱都来不及,你像个母夜叉,看把我连举脸给抓成啥样子了……不料王连举媳妇大言不惭地回敬说,结婚头一晚总得有事干吧?你连举不争气干不成事叫我咋爱哩?王连举家是大家子,他奶奶叔父姑姑一家老小都在,这石破天惊的话一出,吓得他爹跑到屋外去了,他妈臊得把头伸进了大水缸里半天不出来。王连举说,自从娶了这个二杆子媳妇,臊得他在人面前老抬不起头。那一阵大成想,就算王连举的媳妇是个二杆子,但最起码还表现出对王连举的在乎,自己娶的这个冷货,结婚七八天了无夫妻之实,非但没有一丝在情理之中的怨言甚至连一点愠怒也看不到,大成心凉了半截。
  晚上洗了早早关门上炕,迫不及待地大成像剥粽子一样层层撕扯掉女人的衣服,抱紧鱼儿一样滑溜溜的秦香莲。当她硕大结实的奶子顶满他的胸脯时,大成瞬间膨胀无比燃烧起来,他手里边动作边在她耳边厮磨着问,想不想?等不及了吧?香莲没有反应,头埋在他怀里半会才淡淡地说,有什么好想的?大成顿时觉得膨胀燥热的身子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个大窟窿,随着冷风嗖嗖地往里灌一点点瘪了下去。他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他看到一个自己并不情愿的女人的满不在乎甚至是漠视,一时间,他受侮辱似的恼怒了。   大成说我想,我等不及了。说毕,他抓住那条鱼翻身上去,霸道粗暴地长驱直入。他甚至是带着一丝愤恨拼命地冲撞她,全不在乎她的感受。他看到了身下女人的无力招架,看到她的疼痛和喘息,还有她眼里泛起的泪花,这让他多少生出了些快意。他从巅峰上滑落后缓了一阵,又发起了二轮三轮的冲锋,一次比一次狠,直到他大汗淋漓脸扭曲着从云端跌落,秦香莲已嘤嘤地哭了好一阵,她说疼,我受不住了!大成这才问,还敢说你不想?香莲说,想!我想!大成想,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你这个冷血动物。
  大成出去放电影,所有影片他都跟观众一道认真看过。他看屏幕上人谈对象狗撵兔似的跑呀追呀,相爱的搂搂抱抱纠缠不清死呀活呀,听他们说山盟海誓,看他们缱绻缠绵,他进入角色跟着男主爱上女主,为他们牵肠挂肚心生愁怨,为他们生死不渝热泪长流。电影散场,他和王连举各怀心事默默地整理胶片拆卸机子,大成的心里满是深深的难言和落寞。回去的路上,甚至都不和王连举多说话,两人就那样默默地在黑夜里骑行。有时王连举冷不丁冒一句,说不看电影还罢了,一看这玩意儿就觉得到世上把人白活了。王连举低沉的声音在黑夜里透着无奈和伤感,大成知道王连举的心病,主要是不爱他那个半吊子媳妇。在大成看来,王连举媳妇对王连举真好,每次来看王连举都是大包小包的好吃的,跟前跟后很稀罕的那种样子。可王连举不止一次地对大成抱怨,说那半吊子心里只有那事,好像永远欠着似的,大白天逮着空也要,因此,王连举很怕回家。王连举身体单薄,一看都应付不了那个胖得快要溢出来的媳妇。王连举的话大成多半没有接应,他说什么呢?他觉得自己还不如王连举,应该是他把人白活了。那个秦香莲,即使他一头半个月不回去,也从不会在他面前说一句像白牵牛那样的体己话,说你是几时来的几时走的,说你走了有一月四十天了,我想你了!香莲打死也不会这么说,你要回就回,要走就走。回来了,该干啥干啥,干活吃饭搂过来就睡,倒是什么功课也没有耽搁,十年间生出了四个娃娃。这就是他大成的日子。
  冷不防,路边上冒出一个人叫,大成哥,你这是咋了,连喊带叫地追谁呢?原来已经跑到二队的地界上了,问话人正是白牵牛。大成放慢脚步说,我追丑丑她妈,骑上我的车子跑了。白牵牛妖娆一笑说,都多大年龄了,还这么稀罕嫂子,骑个车子跑了还要追?怕人拐卖不成?大成说,你不知道,她才学自行车,不会上不会下,我怕钻了车轱辘。大成说着跑过去了,他不敢停留。
  大成大口地喘着气,边跑边对前面的人大喊,哎……帮帮忙,把那个不会骑车子的女人给我挡住!前面的人搞不懂他的意思,還没等反应过来香莲已经骑了过去。大成追赶上去后,赶路的说,胡喊叫啥哩?不会骑车子能骑上车子冷怂地跑?大成也没时间解释,继续朝前追。他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但还是继续向前面喊话,帮忙,快帮个忙,把那个骑车子的女人给我挡住……
  这时,秦香莲已经骑过了三窑、孙家、白龙寺、胡家庙、李周桥,马堡子,连人影都不见了。大成气得大骂,没眉没眼,给点颜色你还当大红的染哩!我看你还能骑到县城去?香莲也是这么想,这要是下不来,今天就非得骑到县城去不可,因为这条路就是直通县城的。骑到县城后,不知下一站又会骑到哪里?凤源还是平川?这要是一直停不下来可怎么办呢?难道还要骑到外国去不成?她这么一想,觉得自己从此要远离了娃娃和大成,还有年迈的父母,她吓得哭了起来。香莲边骑边哭着朝路上的人喊,快呀!我咋办呀?我咋办呀?我咋下来呀?没人理会一闪而过的她,因为没人懂她的意思。香莲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啸,她一路都在想怎么跳下来,可是却丝毫没有办法,她紧张到忘了拉闸减速。
  大成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喘粗气。这时他万分懊悔起来,自己真不应该丢手,跑到旁边和男人们去谝闲传,以致让香莲骑着车子跑到了大路上。而现在他已经无法掌控局面,只能听天由命了。尽管他努力控制自己,但还是不由自主想到了种种极有可能发生的可怕场面。
  十多分钟后,坐在路边的大成听到两个骑车的过路人,正边走边讨论前方刚刚发生的车祸。一个说,女人不会骑车子,偏偏遇了一个冒失鬼司机,你说她不飞等什么?另一个说,就是,人不知咋样了?你看把那胖司机吓成啥球样了?大成慌忙起身打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给大成讲前面马堡子发生的事,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让一辆皮卡车给撞飞了,人拉去医院抢救了生死不明。大成一下子傻了,扯住骑车人后座问,出车祸女人是不是叫秦香莲?是不是剪短头发穿花格子上衣?骑什么牌子的自行车?骑车人说,什么秦香莲,你心里头八成想的是戏呢。又说,没人提说女人名字,估计是认不得,至于什么牌子的车子,谁操那闲心呢?车子早碰成折叠椅了。另一个人说,只看到地上淌了一摊子黑血,女人头发长短没看清。两个过路人有事急着走了,骑上车一个又补充了一句,噢!倒像是个穿花格子上衣的。大成头上像猛挨了一棍,脑子里似有马蜂炸了窝,连眼睛也起了一层水雾,他撒开腿拼命朝前跑,可两腿软得绞在一起死活迈不到前面去。
  跑了几步,他又转身往回跑,他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应有的理智。马堡子离这里还有好远的路,跑着去,得到什么时候?他想到了白牵牛。白牵牛是目前离他最近的熟人,对,就去白牵牛家。大成冲进了白牵牛家院子的时候,白牵牛正哼着小调往铁丝上搭衣服,大成的突然闯入让白牵牛既惊讶又慌乱。大成说,快借你家自行车用用,丑丑她妈出车祸了。白牵牛自然不能相信大成的话,但看他一脸严肃一头汗水不像开玩笑,便嗔怪说,快别胡说了,来了就来了,上房里坐我给你泡茶喝,干吗咒嫂子,说什么出车祸了?大成说,车子在哪?快把车子给我,丑丑他妈真出车祸了。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进了上房,尽管是第一次来白牵牛家,但凭着直觉,他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行车。靠墙并排放的两辆自行车都上了锁,不用说,其中的一辆一定是白牵牛的男人活着时骑过的车子。大成说钥匙,车钥匙,快把钥匙给我。白牵牛拉开抽屉胡抓乱挖找钥匙,大成说你麻利些。白牵牛将抽屉一把拉出来倒扣在地上说,你听谁说的?不会有事的,万一出了事,还怕大成哥没女人,实在不行我给大成哥当媳妇。白牵牛的话惹怒了大成,还有她的磨蹭。大成变了脸,一把从白牵牛的手里夺过钥匙说,你放屁,你说的还是人话吗?白牵牛没想到大成会黑风臊脸地骂她,她瓷在原地愣愣地看大成骑着车子从门里一闪而出。   秦香莲被皮卡车司机送到县医院急诊室时,躺在担架上的她,还没等大夫用听诊器听完心脏,咕嘟咕嘟吐出几大口血头一歪人就不行了。大夫翻开眼皮看了看直摇头。皮卡车司机是个年轻胖子,满脸豆大的汗水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司机吓哭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大夫面前头如捣蒜,他像刀子捅进脖子的山羊一样,发出了瘆人的哭叫声,大夫你救救她呀,好好的人,没出一点血,刚才在路上还和我说话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大成嚎起来扑过去抱起香莲的头,香莲的脖子和后脑勺全是血糊糊。
  事情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秦香莲就这么突然死了。大夫说人被飞驰的卡车撞飞高高抛起又重重地摔在砂石路上,主要是把内脏摔坏了。大成已经没有力气去暴打或掐死那个肥胖的皮卡车司机,他把香莲抱在怀里,放开老腔哭得肝胆欲裂。浓重血腥味直刺激着他的嗅觉,他满眼只剩下那暗红的血色,连天都是红的,那浓重的暗红在他不停滴落的泪雨里一层层洇开,一层层不断地扩大,地上很快就有了大朵大朵深浅不一的红牡丹。大成和香莲结婚时,家里给他俩缝的新被子上正是这种大红牡丹,铺了满满一炕,香莲那时圆润白皙,在大成拼命地冲撞中身下落了红,眼里有泪娇喘声声。
  从前的事一下子变得遥远,大成抱着香莲轻飘飘的身子哭得天昏地暗,灵魂出了窍一般,眼泪一滴滴掉到怀里人的脸上,她却没有丝毫反应。大成多么希望这只是个梦,她只是累了睡着了,睡够了,长长叹口气会醒过来。那年生二丑,香莲大出血差点送了命,大成想不通一个女人身上的血怎么會那么经流,将近一盆子血人脸几乎成了透明的。香莲昏死过去几次,但她挣扎着醒来了几次,见大成吓得面无人色,香莲疲惫不堪地说,不要害怕,我命大死不了,死了谁经管娃娃呢?
  可这回,你秦香莲这狗怂怎么不说这话了?大成哭着骂道。你骑个烂车子自作主张上了路,一头撞在皮卡车上飞了起来,你飞了,留下四个娃娃谁经管?丑丑才四岁多一点,你秦香莲鬼大,说自己爱娃娃多少都不嫌多,这个老四是你做绝育手术前偷偷怀上的,现在娃生了一堆,你又撒手不管了,娃娃要吃饭穿衣念书睡觉,要冬有棉夏有单四季要换洗,要磨牙斗嘴淘了热气淘冷气,你一走了之这一摊子事谁弄?我大成吗?难道我要领上娃娃下乡去放电影?我不去,娃娃们吃喝什么?娃娃爱吃干的爱吃汤的各有所爱,再进来个谁能耐下这叵烦?大女子开始来身上了,还有二女子三女子,谁给女子教那方面的常识,另换了谁,说这些话几个女子能自在?你香莲走了,家里总得进个女人,到哪里去找这么合适的人?谁愿意来揽这个烂摊子?他想起秦腔《血泪仇》中王仁厚的哭腔。
  手拖孙女好悲伤
  两个孩子都没娘
  一个还要娘教养
  一个年幼不离娘
  娘死不能在世上……
  大成觉得王仁厚再悲伤也没他悲伤难言,人家是两个孙子没了娘,而他大成是四个孩子没了娘,大成像王仁厚一样开始大放悲声。
  不久,白牵牛赶来了,见了场面也瓷了,她是来给大成帮忙的吗?她是知道香莲死了,幸灾乐祸暗自窃喜着来看究竟的吗?白牵牛说,可怜的嫂子呀!说着她贴着大成蹲下身子看香莲,她乍呼呼的大奶子从大成身上一路挤压下来,带着明显挑逗的意味。那一对白兔儿肯定有揉搓头,那身子欢爱起来一定不由得人不贪晌,会叫人使出牛耕地的蛮劲。对,再娶女人进门大成第一个会考虑白牵牛,白牵牛早对自己有意,这一点大成心知肚明。可是,白牵牛长得再漂亮,他大成再怎么喜欢白牵牛,都不能替代一个秦香莲在家里的位置。你白牵牛会年年端午前去河边采苇叶包粽子绣五毒肚兜,八月十五会蒸三层的花边枣馍,会做五仁豆沙桔丝馅的月饼吗?你白牵牛会酿黄酒磨豆腐扫房糊墙蒸罐罐蒸馍,杀猪宰鸡擀血条面,会端上笸篮煤油灯下飞针走线赶鞋袜,给吃货娃娃们一个美味欢乐靓衣新鞋红灯笼高挂的年吗?香莲是出了名的巧手,这一点你白牵牛永远赶不上。再说,你成天站在大路上,心都操在人家男人身上,你会像香莲那样不嫌弃我那瘫在床上几年等人喂吃喝的老妈吗?你会真心实意爱我家娃娃吗?三丑是尿床王,香莲半夜叫几回夜四五个小垫子还得换着洗,你保不准半夜看娃又尿了会提起来打一顿扔到外头去。再说了,我大成的娃娃可不会像你家那两个二货,会在院墙外给自己妈站岗放哨,这绝无可能。这一点上你更是差了我家香莲万儿八千里,你不会像香莲那样让大成把心展展地放在肚子里,大成可不稀罕你用身子换来的那些脏东西。大成脾气不好,你不改调子没准大成会打你,你如果进了大成家的门,还狗改不了吃屎和支书那些男人继续不清不白,我非打死你不可!想到这里,大成突然像泄了气的球。
  费了老大劲才刹住了脑子里的闸,大成头一次觉出了自己的卑鄙和下流。香莲抱在怀里人还是温热的,他就心猿意马迫不及待地想起这些事,他还是个人吗?简直就是个牲口!可他又由不了自己。不知为什么,这些事情就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了,这就是男人真实的一面。所以大成想,都不要骂陈世美,谁不是陈世美呢?只不过没有陈世美那样的条件罢了!你敢说你见了深养皇宫高贵优雅的公主不动心?你敢说你能把富贵温柔一脚踢开愿跟乡野村妇继续家徒四壁过日子?不要虚伪,你不能!而你没有做成陈世美,主要是你不具备做陈世美的条件,你自身条件限制了你的卑鄙,只有那个粗俗不堪的糟糠之妻才是你的荣华富贵。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什么狗屁恩?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才是真的。大成脑子里乱哄哄的,各种想法都参与了争斗,一会这边占了上风,一会那边占了上风。为了惩罚告诫自己,为了让自己尽快站回原位,他朝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两巴掌!大成彻底清醒了。
  地上有不大一摊紫红的血,不远处是肇事车子,两头折在一起已经报废了,路边站着附近指指点点的村民。一打听人已经送到县医院抢救去了。果然如此,看来刚才一路上胡思乱想简直就是预告片。大成脸色煞白,冷汗滴答,他准备马上赶往县医院。大成站在路中间张开双臂拦顺车。一看出来个不怕死的,司机远远鸣喇叭减速,大成急忙往车跟前跑,眼看车在路边上要停稳了,司机一脚油门又开跑了,走了还不忘伸出头来骂一句,你个找死的我老儿,等着后头人给你放炮。最后,一辆带驾驶室的四轮拖拉机停靠在路边,司机一看坛场也没多问,打手势叫大成上车,这时,白牵牛追来了。   白牵牛喊,大成哥,先别急着走,这不是你家的车子。脑袋像挨了几闷棍的大成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转身呆呆地望着白牵牛,白牵牛把扭成麻花样的车子掀起来给他看,这不是你的车子,你的车子我认得。这话就是开辟鸿蒙前无边的黑暗中突然射进的一束光,大成的心一下亮活了起来,他跑过去仔细看,这的确不是自己的自行车。大成又问了几个目击者,现场终于一点点地还原出来,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出车祸的女人不是香莲,大成松了一口气。
  松弛下来大成双腿一软坐在路沿子上。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更害怕了,先一秒钟还庆幸出事的不是香莲,后一秒反觉得这下麻烦更大了,香莲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如果还是骑行在路上,一刻找不到,这警报就一刻不能解除,出危险是分分秒秒的事,这可怎么办?大成脑子木木的又变大了,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坐在地上浑身瘫软得像刚倒好的砖坯子遭了暴雨。
  没人知道秦香莲去了哪里,大成不知该去哪里找她,四轮拖拉机趁机开走了。白牵牛说,大成哥一惊一乍的,我知道不会出事,丑丑她妈没那么笨,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会自己想法子往下跳,万一跳不下来还不知道把自己撞下来。她建议大成回头去找,白牵牛说,刚才慌张,来路上没仔细看,说不定在哪歇着呢?大成心还是担悬着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朝前寻还是往回找,如果说香莲朝前走了,中间耽搁了这么大时间,县城早该过了,说不定这会正朝平川或凤源其中一个方向去了。如果要往前追,追到县城又该走哪条路呢?两条路都通向远方,即使在岔路口伫立上好久,依然不知道该选哪一条。最终,大成还是听从了白牵牛的建议回头去找,两人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逢人就问,遇沟沟坎坎必定仔细查看,来不及问白牵牛为什么要追来帮着找香莲,大成觉得有些话不能问。
  大成见人就问有没有见一个穿花格子上衣騎自行车的女人?路人回答,骑自行车的女人多了,没注意什么花格子蓝格子。大成无奈继续往回寻。最终,在胡家庙的路边上,他们同时看到了大成的自行车,车子正稳稳地停在大成表弟家门口。白牵牛的惊叫声让大成的心瞬间激动得狂跳不止,他喘着气冲进院子,掀起门帘时两个女人在厨房里正呱啦得欢,香莲闲散地两腿吊在炕边上,蘸着蒜水吃着苜蓿菜坨坨。大成进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我就想把你一顿捶死,我以为你飞上天了?你咋不去死呢?香莲是好脾气,光笑不作声也不解释。大成表弟媳妇浪琴说,还骂啥哩?不是我有先见之明把麦草垛垛在路边上挡住,这会儿早骑到平川了,你哭都来不及了,还有工夫骂人……
  那天,大成骑车捎着香莲回家,白牵牛家的自行车暂寄在表弟家,他只说第二天取车还人家,并没有具体说是谁家的车子,香莲也没多问,她向来粗枝大叶,大成不说的事,一般不主动去问。大成和香莲从表弟家院子里出来时,白牵牛已不见了。可就在刚才,两人同时发现大成的自行车时,她明明是跟进了院子的呀。大成猜测,估计是白牵牛听他们在屋里说话悄悄先走了。大成一时间心里失落起来,这一两个小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试图对香莲说,可发现说起来很困难,或者是他不愿说出来。他是个男人,更愿意把这些都过去了的事装在心里。其时,天边夕阳烧得正艳,即将跳入山背后的太阳,给满天火红的云彩镶上了金灿灿的边,也将大成两口子的剪影推入这黄昏时分广袤静谧的原野当中。坐在车子后头的香莲一脸幸福,她嗅到了风中油菜花馥郁的香味和槐花丝丝缕缕的清香,这糅合在一起的花香让她觉得有些迷醉。
  其实秦香莲浑然不知之前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大成受到怎样的惊吓,只顾絮絮叨叨地说她刚才骑车子的经历。骑过了白龙寺后不久,香莲头脑渐渐清楚,她终摸到了车闸,原来就在手里头捏着。香莲放慢车速尝试着往下跳,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又往前骑了一段。这时,看到路边有一片土场,她瞅准时机,英明果断地扭转车头一下子从大路上拐进了土场里,拐进土场里的香莲终于摆脱了危险。一个女人提了柳条笼出来撕麦草,猛看到有人骑着车子直往她家麦草垛上撞,最后车倒人摔地。女人忙过去看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惊叫了起来,表嫂,怎么是你?来了也不打招呼进院子,骑到麦草垛上干什么?原来香莲已经骑出了二十几里路,来到了胡家庙,提笼的女人正是大成表弟媳妇浪琴。香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头麦草说,我总算下来了!浪琴听得一头雾水,香莲又说,丢死人了,快别问了,让人听见牙都笑掉了。浪琴赶紧把表嫂搀进屋里去说话。
  回家的路上,大成说,你快别学自行车了,以后去哪我送你,刚才为找你,我心脏都快吓出来了。这话香莲听了很受用,大成从来没有如此在乎过她,也从来没有用如此的口气对她说过如此的话。黑黑瘦瘦的她脸贴在大成的背上,她闻到了男人身上浓烈的汗腥味,这味道让她心旌摇曳。香莲一只胳膊不自觉地环过去,搂住了大成的腰,她心想着回去要找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当然,最好烧点热水,让他擦把身子,再换干净衣服。大成腾出一只手来将香莲干瘦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结婚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两人觉得既生涩又难为情竟不知说什么话,仿佛拉了人家男人或女人的手。四个费口舌的孩子,十几亩大的庄稼,大成一月回来一次,走亲戚似的,大多数时候,两人各过各的,家里一大摊子事扔给香莲。因为贫血经常犯晕病的她只能硬扛着,没办法,大成得扔下女人娃娃去挣那二三十块钱的工资。在大成的心里,香莲就像跟他搭班子走村串户放电影的王连举一样,两人从不多说话,但工作起来自执其事自有一分默契在里头,对他们来说,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的。骑到上坡处,见大成腰一弓一弓嘴里吭哧着喘气,香莲说,我下来。大成说,乖乖坐着,你还没有我的两个电影箱子重。
  骑到白牵牛家房背后,破例没有看见她,大成心里愈发失落。为尽量不让香莲发现,他只微微偏过头去,透过木栅栏,大成看见另外一辆自行车停在院当中,院子里也不见人,大成知道白牵牛在房里,或许正在上房里坐着歇息。大成心里一时弥漫上很多的内疚,借车子时真不该对白牵牛发火,多好的一个女人呀,紧忙给他借车子,挨了大成的骂非但没有丝毫计较,反而后头追来了。虽然不能排除她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的,但她给大成出主意帮着找人的热心肠一定是真心实意的,大成在最慌乱无助的那一阵子,白牵牛曾给了他短暂的依靠和安慰。那一刻,大成也觉得很幸福,身边有陪伴,心里有念想,这是一个男人不可多得的幸福,这就足够了!
  他想着明天要早早去表弟家骑回白牵牛的自行车,他要买点吃的东西带给她,人家侠肝义胆自告奋勇地来帮他,他不能没有人情味,不能空手打谷茬去还车子。他要买些杨老六的灌汤包提上,对,要买就买上十个,杨老六灌汤包可是他们这一带有名的小吃,皮薄馅多咬一口能香死人。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东西,何况他的钱又是那么少,反正香莲和娃娃都好这一口,所以他就这么决定了。至于白牵牛和那些男人的事,想起了还是让他心里隐隐地不快,但是那一刻他愿意尽量地去体谅她,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过日子,又是青春年少,有许多难言的隐衷和寂寞吧?他想着去了之后要多坐一阵子,陪白牵牛说说话,以弥补先一天白牵牛一个人带着深深的失落离去的缺憾。他要郑重其事向白牵牛道歉,情非得已,让她不要把挨骂的事放在心上。如果这中间有某个男人来找白牵牛,他会直逼这个人的眼睛将他吓退。他不相信穆老先生的话,白牵牛不会是独守空房的命。他要对白牵牛说,多好的一个人呀!咱们都给你操心打听,找个本分的人,体体面面好好过日子。至于白牵牛会不会感动,大成就不知道了。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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