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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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左手捂在自己的左脸上,捂得紧紧的,像是刚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他的头也始终低着,他的眼睛就只能直直地盯在地面上。他保持着这个姿态向前走。他没有走大路,抄了一条散落着泥砂瓦砾的小路。
  他左手捂住的地方,是一道疤。
  这道疤像一条扭曲的蛇,丑陋无比地伏在他的左脸上,随着面部表情的抽动,更像一座长长的山脉,盘亘在他光滑平坦的左脸上。凸起的肉疤自上而下,从颧骨弯弯地延伸到嘴巴的左侧,约有六七公分长。疤痕龙盘虎踞,他的脸上便失去了青春的光泽。
  他刚从工业区的一家工厂出来,他是去面试的,他目前的状态是面试带来的后果。面试他的是一个女孩,一个漂亮,有着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脸蛋很迷人的女孩。女孩问了他一些问题,说话轻柔,他听得都入了迷。他甚至像一只癞蛤蟆有些想入非非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他才23岁,正是多情的年龄。女孩说你以前做的是慢走丝还是快走丝。他答道是慢走丝。他是来应聘慢走丝技工的。女孩说你简单地说一下慢走丝的操作流程。他说了,说得很认真。为了便于表达,他配上了手势。他的左手本来也和现在一样是一直捂在左脸上的。但当时,他可能是完全忘了左手的职责所在,他的左手暂时离开了左脸。他是随意的,于是左脸便凸现了庐山真面目来。女孩好看的朱唇就在这时忽然夸张地张大,脸部的肌肉急剧抽搐,同时女孩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像一只小狗被突然踩了尾巴似的惨叫,声音里充满着恐惧与惊慌。他一下愣在那里,舞在空中的双手也僵在半空。他正要讲解如何往机器上放刀具,尚未说出的话就被冻结在嘴里。他没有反应过来女孩惨叫的缘由,他甚至掉过头四周张望。一个主管模样的男人迅速跑了过来,从那漂亮女孩的眼神和手势中弄清了事由。女孩的手势所指向的,正是他的左脸。女孩的眼睛紧张地转向别处。他这才下意识地又用左手捂住了左脸。那男人皱了一下眉头,说,对不起,你不合适。他说,我真的懂慢走丝,我干过三年,技术很熟练。那男人没说什么,拨了一个电话,很快就跑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保安。那男人这时说的话不中听了,面无表情地对保安说,请他出去!保安一定以为他是和那男人发生了争执,猛地推了他一把,说,出去!口气相当强硬。他生气了。说你们厂这样待人啊,我又没犯什么事。他边说边又用双手比划着手势。那五大三粗的保安这时也看清了他左脸上的疤,口气缓和了下来,说,你出去吧,我们是外企,很注重企业形象的,脸上有伤疤的我们不招。保安说的是实话,却不懂得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个道理。当众被揭了短,他一下就泄了底气,只是心里仍在愤愤地想,你们是招技术工人还是选美呢,让老子进厂老子也……也要考虑考虑呢。他默默地往外走,听得那男人在后面训斥保安。你怎么搞的,居然让脸上有刀疤的人来应聘,惨不忍睹的,小梅这朵厂花差点被他吓谢了。一看他那样,就知道不是好人!
  他愤怒,他想发火,他忍了又忍,才忍住。这是别人的地盘。他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嬉笑怒斥的声音。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他反而充耳不闻了。这些时日,与其说是在找工作,不如说是在自找其辱。进了几家工厂面试,招来的尽是白眼、厌恶、耻笑。再面试时,他就习惯性地用左手捂住左脸,像一块遮羞布遮在左脸上。
  他的耳畔,仍残留着女孩的那一声惨叫。
  最让他心痛的,就是这一声惨叫。那是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啊,她竟对着他一声惨叫。这声惨叫无情摧残了他的自尊,他的多情,让他内心发生了倾斜。他无法接受这个漂亮女孩对他的态度。她的惨叫声里不只是恐惧,还有惊讶、气愤,甚至不屑。这让他对自己也很不满意,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心理。
  这声惨叫也撕开了一道伤口,一道至今在他心头尚未愈合的伤口。于是,另一声惨叫便从伤口蹦出来,清晰地回放在他的耳边。
  另一声惨叫是他曾经的女友失声叫出的。他的女友是川妹子,也是辣妹子,长得很漂亮。他当初凭着慢走丝的技能好不容易才把女友追到了手。他长得也不错,有形有款有个性,身体也结实。他没料到他的心血最终还是付之东流了。在他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女友用那一声惨叫给他浪漫的爱情匆匆地画上了句号。
  那时他受伤住进了医院,女友一下班就来到医院陪护他。他们的爱情已经走过初恋,正在慢慢过渡到成熟的季节。如果不是那声惨叫,他们或许会携手进入洞房。住院半个月后,医生拆掉了包在他左脸上的纱布,又拆了缝在左脸上的针线,那条蛇状的长疤从此就蛰伏在他的左脸上。女友是九点多钟下班,进病房时手里提着为他准备的夜宵。女友走到他的病床前,一眼瞥见了惨淡日光灯下他那丑陋不堪的疤,发出了惊骇万分的惨叫,同时手中的夜宵也失手撒落在地。那一刻,他的脸僵硬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望着女友,女友迟迟疑疑地说,你的……脸?他明白了什么,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一照,他看到自己的左脸上惊现了一条蛇。他没有惨叫,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用手去揪那条蛇,蛇与他的皮肤一起抽动,他加大了力气,脸上的肌肉顿时疼痛起来。他的泪无声地涌了出来。这条蛇是长在他脸上的肉。
  女友后来再没出现在医院。即使他出院后住到厂里的宿舍,女友也没踏进他宿舍一步。女友托人给他带来一句很简洁的口信:分手吧。他笑笑,坚强地咬了咬嘴唇。他没有再回到车间上班,他不敢想象那条蛇会引起怎样的惊恐,或是嘲笑。他无颜面对曾经的工友们,还是把过去美好的形象留下吧。他选择了辞职。在办理辞职手续时,他苦思出捂住左脸的办法,竟没让同事和领导看出破绽来。
  白花花的太阳照在地面上,地面上是一片白晃晃的炫目。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潜意识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走得这么急,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他就是收不住自己的脚步,像从斜坡上俯冲下来似的。
  路在脚下,脚下有路,他就往前走,往前走才有希望。希望在哪里,他不清楚,他往前走半个月了,每次都看到了希望,每次希望又变成了失望。对于他这样一个只身飘零的人来说,希望又是什么呢,他似乎也糊里糊涂,是爱情,是前途,是金钱,是工作,好像都是,又好像不是。
  现实点说,工作才是希望。他想。辞职半个月了,他一直没找到一份工作,辞职时结清的几百块工资已所剩无几了。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份工作。提到工作,他格外怀念以前的那份工作。他懂技术,做了三年的慢走丝,专门给车间加工刀具。他是全厂惟一的慢走丝技术工,那时他很是红火。自动机车间的员工领新刀或修旧刀,都要讨好他,递支红双喜,来罐王老吉,无非是想快点领到刀具,不误了活,多拿点计件工资。他这岗位,谁都不敢得罪他,自动机车间的主管见他还得友好地笺笑,递支烟过来。他也是凭借这一点技术优势,才搭上了那个漂亮的川妹子。
  他至今对那个川妹子仍恨不起来。川妹子长得太漂亮了,有点像《又见一帘幽梦》里滨紫菱的张嘉倪。他甚至感激那个川妹子赐给的那段艳遇。他配不上川妹子, 在他脸上没长出这道疤之前,他就自惭形秽了。川妹子看重他的技术,确切地说,是技术带给他的地位,带给他的票子,否则那川妹子是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的。他们被这道疤分开了。分开是迟早的事,他默认了。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不能因为鲜花插在自己这堆牛粪上,就熟视无睹。尽管牛粪也有营养,鲜花不至凋谢。
  他的脑子里闪现着川妹子的片段。他浮躁的思维不断地跳跃,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大步流星的行走。直至他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人。才费了好大的劲收住了脚。
  那人被撞得踉跄着后退了三四步,才停了下来。那人动了怒,张口就骂,你他妈的走路不带眼睛!他知道是自己的错。他带眼睛的,不过眼睛一直朝下看呢。他抬起头,怯声说,对不起。他看见那人比自己略高也略胖些。那人已捋起袖子,准备动武了。那人猛地瞥见了他刚抬起的左脸,看到了那块蛇状的疤,那人的脸僵硬了,慢慢捋起的袖子。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反而忙不迭地道歉了。
  他本来有些胆怯的,现在那人卑恭的态度让他自信起来,底气足了。以后走路小心点。说完他立即从那人的身边走了过去。
  关于川妹子的片段被撞跑了,连兴致都跑了,他一时找不回来。他又想到了工作。本来他这个工种找工作是不难的,可他的门面不行,这道疤毁了他的门面。算上今天面试的厂,他面试了五家厂。去第一家厂面试时,人家连问都不问,就叫他走了。第二家厂和他聊了,人家问三句,他答两句。不是关于慢走丝,是关于他脸上的疤。
  走黑道的?
  不是。他说。
  和别人打架的?
  他还说不是。
  人家摇摇头,说,这份工作你不合适。
  人家没有说不适合的原因,他知道人家误会了他,但人家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其实他并不想解释,人家怎么会听信他的解释呢。
  去第三家厂面试时,他总结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一见主考大人就说。这疤痕是工作时受的伤,不是……主考大人歪着头半眯着眼睛,厌恶地说,你还是去美容一下,再出来找工作吧。
  他明白了,他的任何解释都是徒劳无益的。这道疤给了别人发挥想象的空间。他们宁愿相信自己的想象,也不愿听信他的解释。去第四家厂面试时,他干脆捂起了左脸。主考官是专门负责设备的,口音听上去像京津一带的人,满嘴油滑滑的。主考官问了他慢走丝方面的专业问题。
  ……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牙疼?
  他一愣。说,不。
  那为什么一直捂着脸?
  哦……是有点牙疼。他回答得支支吾吾。
  可惜啊,你技术不错,可惜不够诚实。抱歉了,咱不能录用你,咱这几百万的机器交给你,放不了心。主考管挥了挥手。
  他对这道疤就窝了一肚子的火。这道疤是拦路虎,吞噬了他的现在,他的未来。他用左手指使劲地抠那块疤,痛得他龇牙咧嘴的。抠了一会,不得不松了手指。手指上有血迹,疤抠破了。出院时,医生说过可以做植皮手术,将疤痕去掉。他认为医生是想掏他的腰包,他的腰包里瘪瘪的。他当时没意识到,以后倒霉就倒在这道疤上了。现在,他意识到植皮手术很重要,却更没能力去做
  他沿着小路走到了头。小路的尽头是山,是一条曲折盘旋的山径。他不知道该不该停下脚步,停下来干什么,不停下来去山上又干什么,他拿不定主意。继续走吧。山径蜿蜒向上,像一条蛇伏在山坡上。山上长满了树,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叶落在小道上,踩出了脆响。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树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远。
  看见路边有一块石头,他才感到腿累了。他在石头上坐了下来,石头正好躺在树荫下。坐了一会,他索性躺了下去,什么也不想了,侧耳听鸟儿啁啾。
  他不懂鸟语。他只听出了自由自在,听出了欢乐无忧。他心中陡升出一番羡慕来,如果他能有鸟儿那一身丰浦的羽毛,多好!那道疤就深深隐蔽了。
  这时,鸟语中混进了蹑手蹑脚的脚步声。有人上山,他没动,所有的人都与他没了干系。有了这道疤后,他就断绝了与工友的联系,也断绝了与这个社会的联系。除找工作,他整天不用说一句话,用沉默与现实抗争,表达自己的无奈。
  脚步声却在他的身边停了下来。
  兄弟,抽支烟?
  听得出来,这话是冲着他的。居然还有人称他兄弟?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他看清了,说话的正是适才被他撞到的那人。那人伸着手,手里捏着一支烟。他本来是懒得理会的,可那人就那么伸着手,他只好欠欠身子,坐了起来。
  他还是没接烟,他不想和陌生人讲话,更不想接陌生人的烟。
  外地来的?那人点着了烟。
  废话。他想,他没吱声。这地方外来打工的居多,本地人早就成了重点保护的稀有动物了,哪会躺在这荒山野岭里?
  犯事了?嗯……在逃?那人问得很小心,像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他真怕别人听到。环视一下,山上很静,除了他俩,没有第三者。
  他把视线丢给那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人。
  大凡犯了事的人都这模样:少言寡语,怪怪的,怕露出马脚,很谨慎。那人这样看他,却没看出他眼神里的不满。那人又补一句,被人追杀?
  他觉得那人的嘴很臭,很讨厌。他的眼神于是就冒出了火。你闭嘴!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那人慌了神,忙举起双手往前一推,说,对不起,对不起,兄弟息怒,我是随便问问,有心想帮兄弟一把。兄弟若有为难之处,咳嗽一声。
  他真的咳了一声。那人将他带到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上。工头见到他,尤其见到那道疤时,并没有表现出他在以前面试中所见过的种种表情。工头仔细盯着他的疤,像欣赏一件工艺品。看了一会,工头脸上流露出几分喜悦。果然厉害!工头拍拍他的肩,他就留了下来。
  他看到工地上的人一个个黑不溜秋的,毛巾黑黑的,一身汗水往下滴。他皱了一下眉,他心有不甘。可他的手触到那条蛇状的疤时。他又心甘了。
  帮他的那人叫闽,他是后来知道的,闽和工头关系不一般。因为闽,他受到了格外的照顾,让他做监工,不像其他小工那么辛苦地搬来扛去。他的工作简单,就是背着手,在工地上走来走去。那些干活的人见到他走过来,手中的活做得更勤快了。
  那天,干活的人都没开工,哗啦一下围住了工头。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他们说要工钱。那阵势一触即发,他在一边冷眼相看。闽冲过来,拉着他挤进了人群。阿站在工头的身边,他站在闽的身边。闽说,想造反是吗?有种就试试!闽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说,黑道上我们有的是’朋友。撂倒你们几个,连杀鸡刀都不用。闽的右手在空中挥舞,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脸阴沉沉的,那道蛇状的疤更加阴沉,蛰伏在他的脸上,像一条待命的猛龙。他啥也没说,他是闽的朋友,是闽给了他这份工作。
  没几天,他晚上从外面回来时,在路上被一帮人揍了个半死。黑咕隆咚的,他看不清那帮人的脸,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打了一闷棍子。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没有仇家,是工地上的人干的。
  他离开了工地。闽没有留他。闽说你软了点,不够 恨,怎么在黑道上混?他没吭声。
  他本来就不是走黑道的。他是一个技术工人,他应该找一份与慢走丝相关的工作。
  他仍在工业区里游荡。他从一家家工厂的门口走过,在工厂的招工启事前驻足,期盼能找到技术活。没有,一直都没有。他累了,身心俱累,他终于泄了气。找过工作的人都知道,找工作很累,只有工作挑你的份,没有你挑工作的份。他不再认准技术活了,他面临着经济危机,他身体里的肚子、胃子,所有的部件,都对他产生了不满。他开始饥不择食,只要是活,他都得于。
  条件低了,就业面顿时宽广起来。他在厂家的招工启事上,看到了很多的就业机会,清洁工、保安、搬运工、泥水工……他看了,这些工种对相貌均没有要求。他在面试时,人家却都有了要求。他没有放弃,也容不得他放弃。他去了那个招保安的工厂面试。管人事的本来是不想要他的,后来改变了决定,说,一直上夜班,愿意吗?他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他很清楚,他这张脸,见光死。
  他进了这家厂,在工厂的后门做保安。时间是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管人事的对他提了特别要求:白天不准在厂区内行走。管人事的没说为什么,答案在他的脸上。
  厂里最近屡屡发生盗窃电缆线的事件,为此后门换了三个保安,都无济于事。他已经是第四个在后门值班的保安了。头几个晚上,平安无事,没发生盗窃事件。有人在围墙外鬼鬼祟祟地转悠着,可没下手。管人事的表扬了他,说自己没看错人。他也有了信心,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管人事的信任,最终能做与技术括儿靠边的事。
  过了两天,来事了。他在值班,几个人站在大门外压着嗓子喊他,保安,和你商量点事。他提了警棍,走了过去。一个说,看你也是在道上混的,咱就交个朋友,直说了吧,以前的保安都是和我们串通一气的,拿点东西出去,事后我们分钱给他们,比他们一个月的工资还高。有了钱,炒了他们都无所谓,换个地方照样做保安。他摇摇头,说了三个字,我不干!那几个人并不气馁,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谏,劝他要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沉默不答。
  第二天晚上,他在外面被人拦住了。他认识其中的几个,昨天晚上他与他们对过话。
  他站着未动,心里有些紧张。其中一个围着他走了一圈,他蓦然看见那人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比他脸上的还要长还要粗,像一条宽阔的大河。他更加紧张起来,小腿肚不停地痉挛。
  刀疤脸开了口:刀疤挺牛嘛,这么长,一定战功赫赫吧?说来听听。
  他听不懂刀疤脸的话,保持缄默,他用缄默来掩饰内心的恐惧。
  刀疤脸说,讲不来?那老子讲讲我这刀疤的故事。刀疤脸骄傲地扬了扬那块刀疤,说老子为了这帮兄弟,一次作案时,一把刀砍翻了十几个保安,也因此留下了这块战功显赫的刀疤。
  刀疤脸凑到他脸上看了看。说,你这刀疤太细了,不过是被利器划破而已。看看老子这刀疤,这才是真正的疤,是被一个保安用铁棍硬生生抽的。刀疤脸把脸上的刀疤凑到他的眼前扬了扬。
   他看清了那宽阔的刀疤,相比之下,自己的疤不过是刀疤脸那条河里的一条蛇。
  他更加底气不足,更加恐惧了,他撒腿就跑。
  没跑出多远,他就被刀疤脸追了上来。刀疤脸没动他,说,今天我放了你,明天夜里你要给我弟兄开门。
  第二天,他忐忑不安,在宿舍里怎么也睡不着。刀疤脸今晚要来,他决不会给他们开门,但他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那么多地痞。他想,还是把情况汇报给管人事的吧。他起了床,想去办公室,想了想又退了回来。他想起了管人事的要求,白天他不得在厂区走动,他又缩回到床上,思潮起伏。
  夜里,刀疤脸没有食言,他的那帮兄弟齐刷刷地站在大门外,要他开门。他不理睬。他们想从大门上爬进来,他就用准备好的警棍铁锹伺候他们。他们不敢进来,就用石块往里砸,边砸边骂。他也不甘示弱,最终击退了他们的进攻。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过了几天,管人事的来宿舍找他了。他好激动。想告诉管人事的,他一个人击退了十几个地痞,他想说以前的后门保安与地痞是沆瀣一气的。他想管人事的应该会表扬他,会鼓励他继续工作。他想趁机告诉管人事的,他懂技术,如果有机会,他想做技术活。
  他只是在心里想这些话,他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说出来。管人事的进了宿舍,手里拿出一张通告,是处罚他的通告。他莫名其妙。他看了通告,知道保安宿舍丢了一部手机,十几个保安众口一词地说是他偷了。他解释说我没有拿手机。管人事的说,人家怀疑你也不奇怪,你这个样子,看上去总是有点不太好。他生气了,说我没拿就是没拿,你们不能以貌取人。管人事的说,你说没拿,人家都说是你拿的,我们听谁的。白天别人上班,只有你呆在宿舍里,你能说得清吗?除非你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没拿别人的手机。他当然拿不出证据来。管人事的又说,你在试用期内,本来是可以开除你的,考虑到你做保安后,厂区一直未发生被盗的事,所以将功抵过,从轻处理,罚你50元了事。管人事的说完就走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忘了告诉管人事的关于地痞的事,他本来还想就保安工作提点建议的,现在,他不想说了,他对自己失望了。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通告上。
  夜里,刀疤脸亲自来了,站在大门外。他心里有些恐慌,手中的警棍握得紧紧的,手心握出了汗。刀疤脸说,我今天不偷也不抢,也不是来和你打架的。我想告诉你,你要再不识相,下次就不是罚50元,而是请你吃鱿鱼了。
  他想不明白,刀疤脸何以知道他被罚了。想了一宿,他想出其中的猫腻了。一定有保安和刀疤脸内外勾结,在借故整他。这样的保安留在厂里,工厂的臆患就更大了。他觉得事关重大,必须抓紧向管人事的汇报,及早查个水落石出。
  早上下了班,他在床上休息了~会,一睁眼就是九点了。他匆匆地洗漱完毕,就向办公室走去。走到前台大厅时,遇上一批人进来。他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他听到了惨叫。这是他第三次听到惨叫,这种惨叫从来都是女人惊恐的叫声。尖锐,凄惨。但这个女人显然不是一般的人,走在那群人中。这批人可能是贵宾,或者是客户,反正是贵客,边走边看,一边还有人给他们讲解什么。叫声惊动了保安。管人事的也从楼道跑出来。有个大概是老板的人,鼻子都气歪了,愤激地对管人事的说,你怎么搞的。竟把这种人放进厂里,立即轰出去!差点吓倒了我的贵宾,我要停你的职,还有值班保安,马上换掉!管人事的唯唯诺诺。
  他果真吃了鱿鱼。他又一次丢了工作。
  出了厂门。便有人在门口恭候他了,是刀疤脸一伙。他不奇怪刀疤脸消息灵通。刀疤脸一伙七八个人,站在大门外,像欢迎首长一样,两边夹道欢迎他,拍着掌,很隆重。他狼狈地提个行李袋,从他们的中间走过去,走到尽头时,刀疤脸他们就势围成一个圈,他在当中。刀疤脸响亮地拍了几下掌,说,哥们想请你吃大餐。
  他被他们带到山边,用一顿拳脚填饱他的肚子。他没有反抗,像沙袋一样被踢来打去,他没叫,更别说求饶 了。刀疤脸觉得打他太没意思了,说算了,这小子不是料,根本不配在道上混。他这才少挨了些拳脚。他刚结来的工资在身上还未捂热,被刀疤脸一伙掳了去。
  很久。他从地上坐了起来,慢慢直起了腰。活动一下筋骨,还好,一顿皮肉苦而已,没让他伤筋断骨的。刀疤脸算是手下留情了。
  山脚下,冷冷清清的。暮色渐渐涌了上来,吞没了他。他沮丧地望着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风,树影绰约,他看不到一线光芒。工作没了,还有什么希望呢?此刻,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黑暗笼罩在他的心头。
  黑暗中,一声狗吠吓他一跳。他气恼地捡起石头,掷了过去。那狗似乎来了斗志,腾空跳起,躲开石头,声音更大了。汪、汪汪,汪汪汪,汪!高昂激越,穿透夜幕,在这寂静的山林显得格外悚人。他反而不动了,静静地坐在夜色里。那狗叫了一会,见他没了动静,无趣地走了。
  他坐着,像一具浮雕。
  他又在自己的左脸上抠了起来。他恨这道疤。这道疤逼他走投无路了。他要抠掉这道疤。抠掉这条毒蛇。他使劲地抠,他闻到了手指上的血腥味。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了手。他想到了一条路,下一步他该走的路。在他看来,这是他惟一的路了。想着,想着,他高兴了,他为自己找到又一个希望而高兴。高兴一会,他有了困意,倒在石头上睡了。
  第二天,他找到了闽。闽是惟一帮过他的人,所以他在心里把闽当做了朋友。闽长得也结实,路子野,能帮得上忙。
  闽说,你凭什么向休老板要钱?
  凭我这张脸。他说,我这道疤是在车间加工刀具时,由于自己操作失误,刀具飞了起来,从左脸上划过,留下来的。你说,这种情况能不能算工伤?
  闽说,你在单位里出了事,管他工不工伤,赖也要赖着老板,先敲老板一笔。你当时为啥不敲呢?
  他说,我失恋了,如此丑陋又羞于见人,心情沮丧极了,而且我想是自己不小心受伤的,怨不得厂里,所以就一声没吭地辞职了。
  傻蛋!闽说,我有办法,找一个人,保证帮你敲一笔钱来。路上,闽告诉他,他离开工地后,工地上的很多事,都是请这个人帮罩着的,要不那帮工人早就反了。
  他见到了闽要找的人。他没想到,竟是刀疤脸。他很尴尬,想退出来,却被闽一把牢牢按住。刀疤脸笑了,说不打不成交嘛,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你来找我,就是瞧得起我,我也认你这个兄弟了,以往的事一笔勾销。有什么事我出面帮你摆平。
  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与刀疤脸交朋友未尝不是件好事。他心里想。
  他带着闽和刀疤脸等人到了他原先上班的工厂。他先是捂着左脸的,他羞于见到以前的工友。刀疤脸一把打落他的左手,说刀疤怎么啦?你就得靠这刀疤唬人!保安一见刀疤脸,果然有些紧张,把情况向老板汇报了。老板不答应,说他辞工这么久了,与厂里没有任何关系了。
  刀疤脸发话了,对保安说,告诉你们老板,叫他不要出这个厂门!
  老板把刀疤脸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刀疤脸果然够狠。老板的车刚出厂门拐了弯,就撞翻了一辆摩托车。他和闽还有刀疤脸就站在一边看着上演这出戏。刀疤脸要老板赔5000元,少一个子儿也不行。老板还想讨价,刀疤脸一勾拳已挥了过去,刀疤脸还想打,被闽拉住。老板知道碰上了黑道,不多说,给钱。
  他趁热打铁,站到了老板的面前。老板认得他,只是看上去他比以前可怕多了。老板紧张得灰头土脸的。他想笑。以前老板瞪他一眼他都心惊肉跳的。他说,我是工伤,你得赔我。他的口气硬邦邦的。老板知道他在黑道上混了。乖乖地又付了5000元。
  晚上,刀疤脸从他手里拿走了4000元,说明天你再去找老板要钱。他纳闷地说,不是付了吗?还要什么钱?刀疤脸笑了,说,你个傻蛋,抱着摇钱树不会摇。那5000元是营养费,再去要美容费,也是5000元。以后再要精神损失费,再要误工费,青春赔偿费……慢慢摇吧。老弟。
  他照办了。刀疤脸陪他一起去的。老板犯难地说,工伤赔偿中不应该包括美容手术费吧?刀疤脸说,那让我在你的脸上划一刀,就扯平了。老板只得又付了5000元。
  这次5000元全部落进了刀疤脸的腰包。过了几天,刀疤脸让他再去找老板讨要精神损失费。他不干了。刀疤脸说,这次再要来的钱,归你的。刀疤这碗饭,你吃不了,你还是去做个美容找份工作吧。刀疤脸是在哄他,他当然清楚。
  他去了。他坚持不与刀疤脸同去,连闽都没带上。他有自己的打算,拿了这笔钱后。他就悄悄溜走,像刀疤脸说的那样,做个美容后找份工作,他还是想去摸机器,做慢走丝,那才踏实。
  老板遗憾地说,想不到你好端端的一个技术工,竟蜕变成这样一个人,你有技术有能力,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本事挣钱呢?
  他想告诉老板自己的遭遇,动了动嘴唇。他咽了回去。他说,我是替刀疤脸来拿钱的,要精神损失费,有理没理你和刀疤脸去说。
  老板果然怕了。老板说,你等会,我通知出纳去提钱。
  老板出去了。
  他傻傻地坐在那里等了十来分钟。门开了,进来了三个警察,眨眼间,他的双手被反剪戴上了手铐,他的头被警察压得低低的。他解释说,这事不是我要干的,是刀疤脸让我干的。警察说,刀疤脸不就是体么?他说我是刀疤脸,可刀疤脸不是我,是刀疤脸让我来的,你们找刀疤脸吧。他像绕口令似的,听得警察稀里糊涂的。警察说,你少在这饶舌,反正刀疤脸没一个好东西!回派出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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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22个防衰老关键点    各种最新研究显示,人的一生中共有22个关键点:  一、8岁决定女性生育能力。  二、10岁女性青春期萌芽。  三、17岁智齿发育。  四、25岁骨骼发育达到顶点。  五、28岁男性开始脱发。  六、30岁新陈代谢能力下降。  七、34岁是女性最佳生育年龄。  八、35岁白发开始出现。  九、40岁男性生育能力下降。  十、41岁骨质疏松的迹象开始出现。  十一、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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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识字起,就知道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两条谚语。这是我们村教过私塾的刘老爷子常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我听见这两句话里面都有“书”字,念起来又琅琅上口,就在心里记下了。但我并不知道究竟是啥意思,也不敢去问刘老爷子,刘老爷子可威严得很呢!我只好去问父亲,可是,父亲只读过小学,他也说不明白,只含糊地说:“要读书呀!读书好啊!读好了书以后就什么都有了呀!”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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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乡地处湘南一隅。家乡有句俗语:十里不同音。这话一点不假,有的地方,隔条河,隔座山,说的是迥然不同的两种方言俚语。村邻们有时与跟自己不同语言的陌生人交流时,干脆笼统地称对方为“打官腔”,立时心生隔阂和疏远。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初的一个故事。村子里考出了第一位大学生,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这一读就是四年。毕业后,他第一次回到故里。虽然不是少小离家老大还,但鬓发未衰乡音改,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走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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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辉一怔,也停住了脚步,望了月色下更见风姿的田瑶雪一眼,实在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心想我此时说什么,都怕你误解啊!嘴里却问道:“一别就是这么多年了,你,你都去了哪里?过得很艰辛吧?”田瑶雪见他欲言又止,只道他是真的想重续前缘,不由得心里涌起一阵绵绵的恨意,却还是不出声,又慢慢往前走,旧事却直往心头涌。    到了目的地,李南辉怎么也想不到,陈梦思说的姓秋的那漂亮女子竟是田瑶雪!  他顿时呆住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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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女儿,我才发现深圳的夜晚也有着恬静的月亮。  在我出租屋的阳台上,在我的书房里,在此刻幸福的内部,它们笑了。像水果的言语,藏满了通俗和温暖,它们善于幻想的心把所有的道路呈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想我的女儿也一定是个佳人。她赶在即将过年之前来与我们团聚,多么会选择幸福的日期呵。那些漂亮的护士小姐们都说她的皮肤很好,说她五官长得标致,说她将来肯定是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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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没睡好觉,早上起来头重脚轻,心中暗骂:怎么不是星期天。  拖着步子不情愿地走进车间,夜班生产的产品堆了一人高,有几箱贴上了红标签。那张张红标签在风扇的吹动下哗哗作响,像在跟我示威,心中顿时冒火。操作员是刚来不久的、戴一副深度眼镜的小女孩。我向来对事不对人,不管男孩女孩,漂亮不漂亮,劈头就骂:怎么搞的,闭着眼睛做事,信不信我炒你回家种田去。骂完仍不解恨,但搜肠刮肚又找不出更难听的词。  小女孩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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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姐夫,已是在姐姐的婚礼上。先前听说他并不出色,所以我很失望。我一直不怎么想见他,害怕替姐姐委屈。  即使在新婚喜庆气氛的烘托下,姐夫仍然是那样的貌不出众:中等个子,面容苍老,眼睛是单眼皮,额头太宽,头发不知是没梳还是怎么的,乱乱的,穿上一套西装着实有些滑稽,裤脚拖着地,新郎扣花别歪了。唉,他怎么看都寒碜,一个乡村教师,透着呆呆的书生气。而他身边的姐姐多美。清秀端庄,化了淡淡的妆,笑意盈盈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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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叫这个女人八婆,完全是因为她爱听八卦新闻,爱吃零食,会做饭,会工作,完全符合八婆的标准。“八婆“这两个字是她偶尔在责骂我们这几个二十几岁的女生时从嘴里嘣出来的,我们也习惯了,私底下都认为她自己更像个八婆。八婆是典型的广东妇女,三十多岁,离过婚,整天扎着短短的马尾辫,身材圆胖,人品好,性格随和,同前夫所生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再婚后的小女儿才两岁。  八婆官位不高,却是位响当当的经理,手下有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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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厂里频频贴出通告:兹有某某部门某某人盗窃公司产品数件,现给予辞退处理!望广大员工引以为戒  所谓一种米吃出百样人。每每此时,沾沾自喜者有之,心存侥幸者有之,屡教不改者有之……我们厂是一个以生产内衣为主的港资企业,出产的品牌内衣全部远销国外,因此,在国内买不到公司的产品。每天接触那一批批琳琅满目的高档精美内衣,公司2000多名职员中难免有贪婪者,夏天还好,工农单薄,不方便塞藏,冬天一到,身上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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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7月份,南方的天气更加酷热难当。晚上11点,当公司的宿舍熄灯铃响过后,我还久久不能入睡。但第二天,5时20分,天刚蒙蒙亮,闹钟一响,我便按时起来,跑到厂房后面宽广的庭园里去晨练——跑步、劈叉、压腿、俯卧撑……健康的身体才是本钱啊!出门在外,就是感冒打个喷嚏,对打工族来说,也是奢侈的事情。  宽广的庭园内,成片成排的高大的芒果树,地面上芳草萋萋。这里空气清新,凉风习习,确是晨练的好去处。  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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