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那块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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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宣传部的头儿喊到办公室,说是上级要在我们这召开封山育林,退耕还林现场大会。点名要我们局在会上做经验介绍。要知道,咱们领导是个要强的人,更是个要脸面的人。所以要我们下基层筛选一位退耕还林方面的最佳典型人物,领导还特别叮嘱,这次参加会的最小的都是管营林的副场长,事迹一定要超凡的突出,让大家听了,要感到震惊,要受到鼓舞,让上级领导在最后的总结会上能有滔滔不绝地表扬也好,夸赞也好,号召其他单位向我们学习也好,只要我们领导坐在台上,能稳住屁股,坐稳身子,有舒服感,有光荣感。 这可是个光荣的任务。
  我把任务接到手,想起了我原来工作过的林场,因为那里有我的一位孙大哥。
  我和孙大哥关系算是诡秘,都是同年同月同日来到这个林业局,分到林场后,同编在一个伐木工组,同住一个大棚,又睡邻铺,又是一个大食堂就餐,食堂粮票都在褥子底下放着,他去早了,就把我的饭给打回来,我去早了,也同样把他的饭给捎回来。上山伐树又是同使一台油锯,今天他是师傅,我是徒弟,明天我们俩就调个个,我又成了师傅,他又成了徒弟。上下班带工具,谁抢着是谁的。后来我们有了家,有了几个孩子,为了让孩子们吃饱喝足,又合伙种了好大一块林间小地,外人都说我俩是多一个脑袋,差一个姓的亲兄弟。
  我和孙大哥都是山东人,是1960年跑盲流来的。我们的伐木工组,不单单是伐木,而且还得把伐倒的木头断成段,再把段归成堆,冬天还要把大木头运下山,装上小火车。这一系列的工序,在我们行业上叫作伐、打、造、归、装五个程序,这五个程序,都是靠拼体力来完成。按国家规定,也给划为特繁重体力劳动。所以每月的定量是五十七斤。不管咋的,当我们第一个月领到五十七斤食堂粮票时,还感到很惊讶,乐得蹦高,都写信向关里的爹妈报了喜,爹妈回信说,只要孩子你能吃饱肚子,爹妈就放心了。可实际操作起来,早上一上班就像牛马上了套。身上压上了四五百斤的重载,原来每一道工序都是和大木头摔跤,早上吃七两饭,中午带八两,还撑不到饭时,肚子就咕咕地叫上了,中午吃上一斤,还能将就下来,我们真正体会到了‘特繁’的真正含义,所以每到开工资,孙大哥就把钱给我,说到周边农村买些包米黄豆之类的,晚上饿了,就用自制的饭盒放在炉子上煮着吃。结果开的工资也省不下来,就没钱邮给关里爹妈尽孝,说起来心里觉着很愧疚,一个大小伙子出来,挣不到钱来孝敬爹妈,还算男子汉吗?拖欠爹妈的太多太多了。
  我和孙大哥发现这里的土壤特别的肥沃,黑得流油,像关里的粪堆一样。像发现了新大陆,就商量把这个地方开垦出来。种些粮菜,享受毛主席提倡的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有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种这样的小块地特别的简单省劲。拿一把镰刀,一把镐头,割巴割巴,搂巴搂巴,背起大垄就可以点籽了。
  没用两天的时间就开了一大块小地,种些东北盛行的豆角、土豆子、大倭瓜……样样都种点儿。那时我和孙大哥还不知媳妇还在哪个老丈人腿肚子里转筋呢,种的都送给了食堂,食堂一斤给我们一个菜票,开饭时,一个菜票给一碗菜,只交二分钱的油盐酱醋钱。
  那年,我和孙大哥收了两千多斤,两千多个菜票,一时半时吃不了,就分给新调来的工友们。除此而外,我俩还收了那么一大堆倭瓜,晚上在大棚没事,就找一个小锅烀倭瓜吃,吃了才知道,比关里的地瓜还要面,还噎人。
  我和孙大哥种小块地的举动,启迪了身边的工友,第二年,工友们都拎起镰刀,扛起镐头,到树林子的边边沿沿,旮旮旯旯开起了小块地,掀起种地热。这样有粮了,有菜了,黄豆还能换回豆油来。这才真正填饱肚子,彻底不挨饿了。省下的工资也能邮到关里老家,孝敬爹妈了。
  这时有不少人看出这么一步棋,在这深山老林里,只要人勤快,永远不会挨饿的。所以,就有人带头把关里老家的父母,老婆孩子搬来了。那时,也正符合林业大发展提出的口号,为了解决劳力的不足,防止勞力的流动,就动员职工把家搬来,在林区扎根发芽,开花结果。家里人来了,马上给落户,适合条件的,马上给安排工作。一跃成了工人。有点文化墨水的,有积极表现的,还能提拔个轮不上级别的小官儿什么的。太容易太简单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领导找了我和孙大哥,问我俩什么打算?这时,孙大哥才暴露了,他是有未婚妻的,是关里的一位两姨表妹,现在已在东北离这不远的一个山村的哥哥家,说结婚,举手之劳,马上可办。问到我时,我说我年龄还小,到了结婚年龄,肯定也得响应号召。
  孙大哥响应组织号召,真的不到一个月,就把表妹接过来了,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他怕拖累我,就提出不合伙种林间小块地的想法。特别是他结婚的第二年,大嫂生了贵子,大嫂还不能下地帮忙,说什么也不和我合伙种那块林间小地了。我批评孙大哥,原来你是个小家子气,假如我先结婚,先生贵子,我不提出分种小块地,你能主动提出不和我合伙吗?再说了,种小块地,一半是解决口粮不足,另一半是为了寻找乐趣,这几年都不挨饿了,种地就是潇洒,就是散心,就是为了换换新鲜空气。
  又隔两年,我也结了婚,也有了贵子,吃粮又出现了不足,我和孙大哥又往外拓宽了面积,春种秋收,四人一块儿,真像当年农村合作化的互助小组,这也是有趣的一段历史回味。
  那年头,也没有个计划生育的限制,子女的多与少,都是用命运来衡量的,不是你想要几个就来几个,也不是你想要男就来男,想要女就来女,生多生少,来男来女全是你本人的命里注定。所以哪家都有个三男两女的。我和孙大哥家都是两男两女。国家供粮政策,成年家属每月才二十八斤,小孩才几斤,十几斤,大人有体力消耗,小孩正长身体,当然不够,添粮、添油、吃菜,全靠我们种小块地。这时,我和孙大哥真正体验到种小块地的作用,大半是为了玩的概念彻底不存在了。而百分之百的是生活的需要,日子的需要,养家糊口的需要。这种需要就成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可推卸的天职。
  有付出就有回报,我和孙大哥豁出去的力气,真就换来了粮油菜,养得孩子们胖乎乎的稀罕人。两家八个孩子在一块,像一群虎狼羔子。   正是小日子甜美的時刻,我却接到调令,去局里宣传部工作。临走时,孙大哥把我请到他家,一是为我送行,二是和我商量小块地的事,孙大哥说,你到局里上班,离咱沟里几十公里,不方便再回来种这些小块地,咱俩开垦那小块地,永远不能忘怀的是,那年的头一天手就磨起了三个大泡。现在是养家的必须。现在留给我种了,我不能白种。咋也得给你几个辛苦钱。我又生气了,说:孙大哥,你又犯了小家子气的毛病,不细想想,你这样做岂不是拎镰刀进白菜地,把棵(嗑)捞(唠)散了吗?就凭咱哥们的感情,还能提出这事。孙大哥是个实在人,想想也是,说不提就不提吧,我在心里有数就行了。
  我看到在山下上班的工人也好,干部也好,粮油菜全靠商场和自由市场去买。单从这点上看,没有山上工人干部那样自由方便。而我还是享受山上的自由方便,从来没去过蔬菜超市或蔬菜市场。从开春,孙大哥就给我捎菜,什么菠菜、小白菜、豆角、茄子、辣椒,当然,也少不了土豆子大倭瓜,到了冬天,又捎大萝卜、大白菜、还有晒的豆角干。常常是吃不了,吃不了就分给邻居,分给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他们吃了,都夸我家的菜水分少,口感好,有味道。他们问我,你家的菜为什么比从市场上买来的好吃?我告诉他们,我家的菜是我原来单位的孙大哥在林间小块地里种的。不上化肥,不喷农药,粪肥也不上,全靠自然条件,是嘎嘎纯的绿色食品。要知道,当今就大森林是地球上的唯一一块净土。
  同志们听了,特别羡慕我,都问明年你的孙大哥还给你捎吗?咱花点儿钱,也让他给咱捎些行吗?我说不用,只要我这位大哥给我捎,就有你们吃的。
  孙大哥已经为我捎了十年的菜,十年,回忆起来,是一眨眼的工夫,但细细回顾一下,是一天一天,一个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地走过来的,是十分漫长的。我觉得孙大哥为我付出的是十年的持久,十年的毅力,十年的恒心,更是十年的深情厚谊。
  孙大哥从去年没给我捎菜了。什么原因?他没有口信,也没有书信,那时,家里连个座机电话都没有,不过,据我分析,有两大原因:一是他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孙大哥的性格,是个认死理的人,他人退休,除了吃饭,其他什么都想退休,可对这小块地咋个处理?现在林业形势处于非常时期,以前由于过量采伐,造成森林覆盖面积大大减少,林木资源储备也跟着大大减少,导致生态失去平衡,危害地球,危及人类生命。联合国都把此事纳入到议事日程,而我们国家就得率先垂范,为了治理地球,拯救大森林,下了狠碴子,先是颁发了天保工程。配套而来的,封山育林,禁止采伐。具体做法,其一就是各林场营造林欠账的,必须毫不犹豫的全部还上,这条只要林场拿出人力物力还是好办的。其二是个人在林间耕种的小块地,该退耕的退耕,该还林的还林。这条可就是大老难了,多数伐木工从岗上退下来,没活儿干,不开工资,把小块地当成能养家糊口的一部分,难道他把小块地交给了孩子们?不可能,他会想到自己是名老党员,是名老先进,十年前,我来局里上班的时候,曾记得他和我说过,你们开会时,在领导的面前能不能提一提把这采伐任务减下来?孙大哥对我说这话的意思我明白。他看出了,吃祖宗饭造子孙福,不但没实现,还把子孙的饭都吃了,是个大大的错误。弄不好,他把那小块地还上了林。谢天谢地,但愿如此吧。
  我来到林场,说明了来意,林场场长说,你已经来晚了,老孙早就把那块小地还上了林,还把自己家的园子也栽上了树。所差的就是他的举动,引起了家庭风波。和两个儿子干翻了,虽说没动武把抄,但比动武把抄还厉害。两个儿子当着众人的面大喊大叫,从今天起,我哥儿俩就不认你这个爹了!老孙头更不示弱,说,好!从今天起,我要是再认你俩这样的儿子。我就是你俩的儿子!老孙太太吓得浑身筛糠,硬是插不上言。说老头子吧,老头子猛烈回击说,你不讲理,我连你一块收拾;规劝儿子吧,儿子们说,没见过你这样当爹的,虎毒还不食子呢,来不来就先拿我们开刀,开刀也行,可总得给指出一条活命的路吧,不能这边让听你的,那边让老婆孩子都扎上脖。蹲在墙根底下喝西北风吧。两个儿媳妇吓得都猫在自个的屋里不敢出门,不敢吱声。像摊上天灾人祸似的。
  论说,老孙头这个先进够典型的,可他们家闹成这个样子,我们也不敢上报。我们正办一个学习班呢,从林业大学请来一个专家教授,给他们讲着课呢。要不,你去瞧瞧。
  不用了,我还是先到他家看看吧。
  我这才明白了,孙大哥不给我捎菜的原因,是他把那块小地退耕还上了林。自己家房前屋后的园子也栽上树了。我打内心里佩服,我的孙大哥够哥们儿意思,都知道这小块地是我俩合伙的,怕不积极退耕还林,对我在局里上班有影响,就带头还上了。退耕还林是好事,可也不能把家庭造成像场长说的那个样子,又令我非常的担心。
  我迫切地想见孙大哥,探个究竟。
  原来,孙大哥参加完林场召开的退耕还林动员大会回到家,就和老婆说林场召开了退耕还林动员大会,我在会上报了名,老婆问有多少报名的,他说暂时就我自个。就你自个?老婆说你显得那份大眼儿。你没听说,领导分头下去走访,没有几个同意的。不同意不说,还有的马上去找领导,现在不采伐了,人都下岗了,这吃饭问题全靠小块地了。把小块地还上林,还让我们活不活?还有的把残孩子病老婆送到办公室,故意给领导出难题,可也有人说,胳膊拧不过大腿,退耕还林是早晚的事。可逼不到头上就拖着,多种一年,多得一年的宽松,还有的说,棒子打不到屁股上,就是不退不还。在这风头浪尖上你显这个大眼儿,就不怕大家在背后骂你祖宗。
  孙大哥说,他们是他们,咱是咱,咱得想想,咱困难的时候,孩子多,粮不够,是小块地里收的粮菜帮咱把孩子们养得胖胖的,现在,那个缺粮挨饿的时代怕是一去不复返了,可眼前的森林又出现了毛病,大树没有了,光秃山一个接一个,河里的水也浅得见底,还是浑黄浑黄的,是什么原因?就是山上没了树。山上没了树,导致生态失去平衡,据说还危及到地球,危及到地球,就危及到人类的生存。前思后想,林子只养了我们这代人,孩子们才养了半辈子,可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要靠什么生存?现在森林向全球发出了呼救。你说咋办,我这个党员咋办?我这个林业系统出了名的先进咋办?当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选择哪个?现在我退休了,至今还是吃着共产党的,喝着共产党的,就说你,只在家属生产队干了十几年,共产党也给你开工资了,想想共产党一系列的好处,就凭咱的良心,咱能袖手旁观,不管不问吗?老婆被说的无话可对,就说是不也得和孩子们商量商量。   孙大哥召开了一個家庭会,把场里召开退耕还林的动员会讲了一遍,又把自己带头报名说给了儿子,又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的道理说了个清清楚楚。争取儿子们意见,孩子们却不吱声了。又抻了一小会儿,还是没有说话的,孙大哥就又说,你们不能这样焖着,这块小地,是我和你刘叔合伙的,他要是还在咱们场上班,怕是早就提出还林了,咱们及早地还林,也是对你刘叔工作的支持。如果再拖后腿,我们也对不起你刘叔。
  大儿子说话了,老爹,你说的都在理,不过我们不能带这个头儿,为什么?你想想我们哥儿俩虽说没下岗,可一年也干不上半年的活儿,你两个孙子都上高中了,得钱花了,有这块小地种着,解决老大问题了,不仅孩子上学的费用不用愁,到时孝敬爹妈你二老的钱,也能痛快地送过来,要是把小块地给还上林,所有的费用都泡汤了,那可咋办?小哎,你说这话就不在理了,是一种依赖思想,有山靠山,无山独立,我要你们学会独立,老爸还给儿子讲了本林场的几家既不是职工,又无林间小地的外来户,常年靠采山,不也过得挺好的。有吃有喝有花,要钱银行里有存款。有的工人户都赶不上人家。大儿子说,那得吃多大苦,遭多大罪。老爹说还想不吃苦,钱就能到手?天上可没有掉馅饼的。当年你知道老爹和你妈养你们受的苦遭的罪有多大吗?
  那是啥年代?
  老爹,我就不信了,你就不带这个头,领导还能来扭你这个瓜?
  小兔羔子,你这叫人话吗?老爹真有些生气了。你不说领导不敢扭我这个瓜吗?他们可敢扭你这个瓜。
  就在这时,营林员把退耕还林的树苗给送来了。老爹喊,现在跟我上山栽树,有事回来再说。不和你再说了,既然你毅然决然地要退耕还林,我就不认你这个爹。不认我这个爹,兔崽子,听好了,我还不认你这两个儿子呢,我嫌丢人。这样谁也不让谁,一句将一句地就弄成了这个僵局……
  我来到孙大哥的家,开始使我失望,空空的院子,冷冷清清。我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声,过了好大一阵子,才从屋门出来一个老太太,比古典小脚老太太还磨蹭,慢悠慢悠地向院门口走来,原来是孙大嫂。
  孙大嫂真见老了,想想也是,撂下七十,往八十上奔的人了,加上近些日子跟着老头子孩子们不省心,头发白了,脸也由过去的大苹果,变成了干巴枣,眼也花了,面对面地打量了我半天,也没敢开腔,还是我先逗她一句,大嫂,忘了咱种小块地,老天来雨,你跑到我的雨衣底下,天上响了一个炸雷,吓得你紧紧地搂住我不放。
  啊!孙大嫂使劲地拍了我一下,死鬼,我当是谁呢,大西服、大皮鞋,不愧是当官的。孙大嫂也爱开玩笑,年轻的时候,孩子小的时候,见面就喊我的小名。孩子们成家了,有孙子了,才规矩下来,当着孩子们的面喊他刘叔,当着大哥的面,或没人的时候就喊死鬼。
  我说,我来看看大哥和你。大哥哪去了?
  你的大哥……一提起大哥,大嫂立刻拉下脸,有些怒气冲天的样子,说,现在你的大哥,可不是过去你俩在一块种小块地时的大哥了,积极得好像天底下快装不下了,牛得要上天了……现在变成了另一个人,和我们全家都治上气了,见了谁也是一张驴脸。
  看你说的,我大哥的脸就是长了点儿,也不至于和驴脸相比,看来我大哥是彻底把你得罪了。我替我大哥向你赔罪。
  别耍贫嘴,我担不起。孙大嫂仍然是满肚子怨气地说,人家马上就是国家劳模了,马上就进北京了。
  我劝大嫂,别埋怨了,我这就去找他。
  阔别了十余年,通往林间那块小地的羊肠小路,除了经过的那几道山,那条小河,那一方蓝天之外,其余面目皆非。那原始林的模样无影无踪,站在面前的林子,是孙子辈,或重孙子那辈的,只有碗口粗细,还稀稀拉拉,如花毛秃头上的头发。向周围眺目,光头山、裸体山,到处可见,这就是过量采伐造成的恶果,令人寒心难受。说明国家封山育林,禁止采伐,退耕还林是正确的。
  这些大道理,民懂,退休的也懂,当官的也懂,大官更懂。无一不大喊大叫,无一不伤心落泪,甚至蹦高地骂祖宗,可到时候,仍旧是干着心里明白腿打摽的事,在拼着命地啃这山,吃这林,这到底是为着什么?老觉着伐木卖钱是打快拳,来钱痛快,养成了老毛病,就没有长远眼光,为今后打算打算?咋样?老毛病酿成了如同癌症般的重病。此时此刻,国家的举策就是拯救大森林的灵丹妙药。封山育林,禁止采伐如同祖传秘方,孙大哥带头服用了这服药,舍小家保大家,是典型的模范人物,他的事迹也够典型的。我不愁和部长交不上差。
  好不容易才摸到了我和孙大哥合种的那块小地的位置,小块地确实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绿油油,毛茸茸的近一人高的落叶松。
  开始我以为我找错了地方,可想想,虽然别离十年,北面的一面大山坡还是牢牢记得,小地就在这个大山坡的下面,小块地下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淌在这里,只是水浅得一眼见底。但地方是不会迁移的。
  我用周围的标志证明,这就是我和孙大哥合伙开的那块小地,这就是孙大哥还的林,这就是孙大哥和孩子们治气的导火线。
  于是我就放声喊,刚喊了两声,树林子里便搭上了腔,我和孙大哥在小树林子边抱在了一起,半天谁也不想松手……
  好一阵子,大哥松开了手,但相互的眼睛都是湿润的,稍停一会儿,孙大哥才沙哑地说,咱快回家喝茶去。
  光喝茶不行,我还得好好批评批评你,为啥老脾气还不改,咋和孩子们老耍家长作风,弄大嫂进退两难,给大嫂唱一遍《苏武牧羊》算是道个歉。
  孩子们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她搂了几十年的丈夫,哪头能丢下?都舍不得丢。别说这些了,快到林子里看看,看看我管理的这片林子,给没给你这坐大楼的干部丢脸。
  孙大哥,原来是你念着我。这是个玩笑,主要是念着拯救这大森林,治理好大森林就等于治理了地球,生态平衡了,林木资源上来了,就能实现青山常在,永续作业,就能兑现吃祖宗饭,造子孙福的国家领导人对林业的题词。
  你的做法是对的,值得点赞,那你也不能动不动就使用家庭暴力。
  你可别冤枉我,为了退耕还林我还召开了一个家庭会,把所有的道理都讲清了。看得出,他们不是不懂道理,而是想拿我这个党员,拿我这个先进给他当一个时期的保护伞,这叫人话吗?这是咱能做的吗?我是生气了,当营林员把还林树苗给送家来,我喊儿子一块上山栽树时,他们就和我闹出不认爹,爹不认的僵局。
  那咋办?
  好办。林场会找他们的。
  孙大哥是个认理的人,干啥都是认真的,一丝不苟的。小树周围让他侍弄得一棵草都没有,黑油油的土壤也是松软的,树苗和外面的一样绿油油、毛茸茸的长势,没有应付领导,应付上级检查的想法。
  来到家,大嫂换了一张笑脸,腿脚也勤快起来,把沏好的茶水给端上来,每人给倒上一杯。两个儿媳在厨房里叮叮当当,是为了迎接我吗,两个儿子也围上来和我搭腔,刘叔你来了,求你说说我爹别生气了。孙大哥接话说,不生气,开始就听我的,我不但不生气,还到领导那里去说积极还林是你哥儿俩的想法,你们不听,领导眼里挂了号了,去了学习班,舒服了,也好,受受教育,终于想过来了。
  刘叔,你们当官的心眼咋这么多?咋了?在学习班上,每个人必须表态,就指着我哥儿俩说,你爹是共产党员,是本系统的老先进,你爸在动员会上第一个报了名,你俩咋也得下去鼓动鼓动,宣传宣传。
  那你俩咋回答的?开始我俩谁也没吱声,后来一个劲地追问,你俩是咋想的。向爸爸学习呗。
  这么说你俩想通了?是真想通了,还是口是心非?
  是真想通了。想想也是,退耕还林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马屁股后磕头就不如马前烧香了。
  靠边站饭桌摆好了,菜端上来了,酒也烫好了,都围坐在一起,儿子斟酒,媳妇分摆筷子,小家庭像十年前过年那样欢欢喜喜,温馨和睦得就像孙大哥退耕还林的树苗,绿油油地茁壮成长起来……
  作者简介:刘振泉,出生于1942年,1960年参加工作。先后当过工人、林场场长、林业局副局长。1964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北方文学》《小说林》《北疆》等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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