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漂上石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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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述者的话
  一条河从马州流过,因为西岸一片石榴林而得名,这是一片相当茂密的林子。以这片石榴林为原点,西南方向十里,耸出一块高岗。岗上的小庙在上世纪60年代时废掉了,剩下的房屋,经过简单改造,敲敲打打一个多月,就有了现在这所校舍。假如天气好,從岗上一打眼,便能看见我说的这条河的轮廓了;漫天布满阴云的话,哗哗的流水声也还是会无孔不入地传到岗上,告诉你,不远有条河。
  一个叫小水的男孩在这里读四年级。他和同学们一样,觉得我刚描述的这些都太平常了。那不就是一条河嘛!我要说的这一年,另一个主人公从西岸来到龙泉镇粮站做了一名警卫员。马车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停在了小水家对面。后来,一个肩搭铺盖卷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这是他第一天来到龙泉镇时。再见到这个男人时,时间已经不知道多久,总之还是在夏天。他蹲在粮站的一个门面房里,朝外面喊话:
  “来啊,来吃啊!”
  要不是走过去看,小水都没看清地面上摆着的是西瓜。一片大的西瓜递了过来。
  他一边吐着西瓜籽,一边跟小水闲聊:“邻居啊!”
  小水没说话。
  他又说:“我住上面!”
  眼睛往楼上看。
  小水没说话。
  “你跟我说话,我不看你,你咋想?”
  他的脸色沉下来,小水吓了一跳。
  小水按他所说的,就也把头抬了起来,向楼上看。
  “等等。”
  小水刚要张嘴儿。
  “把头仰得高高地,再说话!”
  小水把头仰得高高地,才说:“是!”
  他有点懵。
  “啊?是啥?”
  小水把头仰得高高地,又说:“邻居啊!”
  口气一模一样。
  小水的话
  我叫弹弓,人们给起这个外号是因为干瘦的身材吧,我自己也觉得像。一传十,十传百,我就成了龙泉镇的弹弓啦。虽然,叙述者没说,他来我们镇以前经历的生死离别,我们也略知一二。他在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亲眼看见娘吐出最后一口血,而后,两脚一蹬,再也没有让他叫醒。那时,他爹在粮站工作,自从他娘离开就郁郁寡欢,嗜酒如命。镇上人都说,再喝会死人的!果然,他爹笑眯眯地死在了一堆酒瓶中。
  弹弓才接替他爹 ,当起了粮站警卫员。我可不敢多说话。我怕他。尤其,怕他嘴角挂着一道吓人的疤(他从未跟我提过疤痕的故事)。他最爱讲血腥故事。我注意到他讲到流血时,总是会变成另一个人。那个人挥舞手臂,兴奋得就像迎接节日。还有,他讲故事的口吻总是轻描淡写。说死一个人,就像我踩死一只蚂蚁。弹弓的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盲流。不知道为什么,盲流从来没有名字的。到底,那个盲流为什么只做坏事,身边人一个也不放过。
  在跟弹弓相处的日子里,我常做噩梦。我知道弹弓把我兄弟,用他的话说,就是肋骨插上刀子疼吧?他也不喊疼的兄弟!
  我们的据点在粮站的他那间房里。有时候,他说我孬种!我觉得他说得对。他还拿奇怪的眼神看我一会儿,转头又说:
  “你是有自知之明的好孬种!”
  我听他讲故事——
  上学时期在稻田地单挑八人。因为,他在别的学校看中个女孩,还约了会,可晚上送女的回校的路上,却被女孩学校的一帮人堵住了。一说到女的,他就会嘿嘿笑几声。可是,却对样貌只字不提,我问他,好看么?他总是要说到我们镇上女人的身上去。他会说,眼睛就像李三姑那么大;嘴像苏寡妇;腰细得跟卖包子的小芬似的,一把就能掐过来;还有那大屁股,摸上去跟李春梅一样……
  这些女人是我们镇上男人时常谈起的那几个。弹弓在这么短时期内就把她们的特点统统掌握,以至于后来讲故事讲到女人,没人问就算了。有人问的话,只需要把那这些女人的部位换一换,他故事里的女人便像新的一样。那次,他被人截住。那帮人里有个男的看上了和他约会的女的,扬言废了弹弓。最后,突出重围时,他浑身是血。他甚至走出了很远,还转身走了回来,走向了那帮躺在地上的人。他挨个拉起他们的脸看,然后放下。他找到了那个带头的男的,随手操起了一块砖头,狠拍在他脑袋上,让鲜血洒了一地。这时,弹弓不说这个故事。等他问你,知道什么叫兴奋么?他告诉你,砸他脑袋时的感觉就叫兴奋!
  叙述者的话
  少年弹弓羡慕一个邻居的采购员工作。他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工作了。每天出门,都能看见那人睡眼惺忪地从院里走出来。
  有时,遇上他们父子,会打招呼:“叔,上班哇。”
  弹弓则听见爹,不太好意思地说:“你也上班哇。”
  爹到粮站要走很远的路。弹弓走到学校,他爹还不能停下,要继续走过远处的一道山梁。而采购员坐着大汽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弹弓就是被车尾扬起的长长的烟尘呛得咳嗽时立下了这个志愿。其实 ,多年以来他都被蒙在鼓里——他爹的工作除了路远一点,也是十分悠闲的。
  这份工作,不仅悠闲,工资更是不少。有时,弹弓拿着每月的工资就觉得自己在做梦。小水生平遇上的第一个高科技的对象就是一台影碟机。弹弓说,每天呆着无聊,看看片子是为打发打发。于是,他们那段集合的节目就从街上踢球转移到了去他的房间看片。弹弓喜欢香港片,不晓得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凶杀、枪战片。他觉得黑社会太好玩了,常在小水面前模仿拔刀、开枪的动作。只要小水害怕了,弹弓的眼里便会迸出一种胜利的光芒。
  “你是奸细么?”弹弓用一支铅笔,指着小水的脑门,“是你出卖我的么?”小水紧紧地闭着眼。
  “睁开眼!”小水看见,弹弓把这支铅笔瞬间又变成了一根烟,斜斜地衔在嘴边。
  一段时间后,他们才知道粮站里还住着一个女人——就是粮站的会计,死了丈夫,单位为救济她,才让她搬到粮站来住。都说她丈夫是被她克死的。他们生活了三年却没生育的事情也被怪在了这个女人头上,都说她下面的洞堵死了。   寡妇很少在大家面前出现。这个人在小镇人的生活中似乎被忽略了。
  不是半夜从楼上经过,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被吓了一跳,他也不会去跟镇里人打听情况。
  弹弓啥也没想,就说:“过这么久了,我还真不知道。”
  后来,想一想,又说:“真以为是狐貍精勾搭我来啦。”
  一个热爱暴力的青年和一个沉默孤单的寡妇之间总会出点什么事。有段时间,弹弓出门闲逛。每遇上街坊,他们问弹弓,跟楼上到底有没有那事?他则脸一撂,手指着人家眼睛说:“你妈的!”
  说完,大笑着跑上楼。搞得那人愣在街上,半天才缓过神,说:“还你妈的呢!”
  类似的事情越来越不平常了。过不了几天,弹弓又出现在了街上。他疲劳的样子依旧会引来街坊的议论。
  弹弓的话
  他们再这么说下去,舌头会被人割掉的!小水,你来我这什么意思?你小子来这儿是来看我死了没有?你告诉镇上人去,我或许能搞死寡妇呢!好让他们高兴、高兴。你们这地方太阳毒起来要命!你刚说什么?对,挺热的。在河边好一点,潮湿。我知道你看见了。那天,我正躺在床上,和以前每次一样等你来看片。后来,寡妇来了。你还看见她生气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坐下。那天,她就这么坐在了你的位置,忽然就生气了,整整衣服,“砰”一声出去了。本来,想和你看个影碟。看看这个过瘾(说着,丢过一张碟)!别这么看我,她来了,我能怎样?我是不是脸有点红?这得偷着看,你不能被人知道。可那个女人闯进来,全看见了……
  小水的话
  我睡不着,梦见电影里面的人耳根都烫烫的。以至于,现在每次和女朋友干事,还担心对方会像片里面那么大嚷大叫。后来,弹弓把这张碟混入了枪战片的影碟中,并让我保密。他燃着烟问我,以前看过没有。我不好意思。我才不相信将来也要跟女的这样呢。我觉得他说这话时,不如讲血腥故事有趣。我们是朋友,否则他不会说初中时早和女人那个了。说时明显出现停顿,我相信,他就很得意。
  后来,他恢复了给我们讲血腥故事的习惯和口吻。只是,出现在他故事中的女人不再像以前那么常换常新了。从描述来看,总像那个寡妇邻居。他跟我说初二那年的故事。他们班有个女的,住的也离他家不远。他说,那时娘已没了,他爹酗酒不管他。我听得很认真,他说,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混的。
  我放学才三点多,天热无事,听他一直讲到傍晚,天凉下来。
  他说,学校回家路上也是一个傍晚。天也凉下来了。他走着走着发现前面草丛有个身影。近了去看,原来是那个女的尿尿。她见他偷看,提上裤子跑就像逃跑。一下子没把裤子提起来,自己绊了个跟头,哈哈。弹弓说,他想冲过去扶她。那女的却喊救命。我哪知道咋办?你当时没被吓跑?你敢唬她?
  “再喊把今天看到的去学校给你宣扬一下!再喊把你下面堵上,拿尿憋死你。”她不喊了。平静之后,突然的一声尖叫才把他吓一跳。弹弓松开手,女的就晃着一对白屁股跑了……这时,他点燃一
  支烟,扔过来。我不抽,他说不抽烟哪算男人?烟气呛得我流泪。
  叙述者的话
  小水这么大的烟瘾也是从这里开始的。还有关于女人的味道。那天,他们说了很多种味道,比如黄瓜味、香蕉味、胡萝卜味、橘子味、火腿肠味……最后说是不是烟味?小水没说得出来。他长大后交第一个女朋友时,他们曾聊过关于弹弓的事情。女的说谁小时候都这样那没什么啊!他反问,你也有?女的一把搂住他,疯狂的亲吻阻止了他别的疑问。接着弹弓隐瞒的那种味道就慢慢地淹没了小水的身体。
  弹弓的话
  同事和街坊要给我介绍对象。老子用得着你们?将来有银子怕找不到女人。别我每次一说话你们就骂我跟我爹一个德行!我们当然是一个德行,我是他的种儿,不是你们的种儿!
  后来,粮站的头头出面,我不好回绝。他帮我做媒,毕竟人家是头头,不好驳人家面子。说女家很穷,人家父母知道我身世能愿意,好像我就该感恩戴德。其实,我挺感动。可怜这姑娘了,非让我在人家家里住几天。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回来以后,小水跟上我,你说他问起来,我咋说?这小子果然问女方咋样?我才不跟他说。那时,我除了相亲。还想通过赌博发笔小财啥的。特别是赌三张。
  龙泉镇的赌法——每人三张牌比大小,赢者拿钱。为赢钱,必须有点点子……都不紧要,我有我的目的。和镇上别的赌徒
  有所不同,赌局都得开在我住的地方。
  叙述者的话
  不像弹弓说得这样。好多跟别人说的,都不是别人想知道的。谁都想知道弹弓为什么在他的房里赌博只赢不输。每次赌,小水都被安排坐在弹弓对手旁边。他提前嘱咐好,让小水看牌,暗示他出法。所以,你知道了吧?加上弹弓有脾气,口气大。不出半年,在龙泉镇也有了名气。赢了就请小水吃好的喝好的。夏天,只有他们天天吃得起街道上的水果。冬天,只有他们吃得起热乎的地瓜。这也是小水经历的第一次交易。后来,小水觉得这样不好(尤其他爹娘看管他越来越紧了)。
  有时,不想去吃,弹弓还能在学校堵住他骂:“你吃了豹子胆!”
  还说是让小水以后出息了记得他!那时,弹弓常常暗示小水将来有出息,暗示记住他。当然,这也在潜意识里催生了整个故事。
  我想说,赌博和爱情比起来更容易发展出暴力行动。他们的小把戏后来被揭穿了。弹弓四处疯狂地找人求罪。人们却可怜他身世,纷纷放了他。在这镇上,再没人跟他赌成了对他的惩罚。镇上人不想理这个人之后,他就又迎来了一阵悠闲的日子。这时,粮站头头给他说的那个女人也不同意了。他去人家家,人家给他吃闭门羹。后来,他和小水又集合在一起。很多时候,他俩都躲在粮站的二楼的屋里看影碟。
  小水的话
  娘发现我要学坏,我爹二话没说打了我一顿……你找到新影碟啦?这段时间,他喜欢当解说员,说“这男的那个咋,那女人的咋”的时候,都有一种以前血腥故事里没有的感觉。好了,我是在粮站对面长大的。但很少进去过(都从门外经过)。不是他说里面可大呢!我大概真不觉得粮站这么大!一个仓库,一个池塘,一片下野地后面,还有了一个斜坡。站上去,左看是米厂,右望有个老水库。粮站周围的高墙有些地方被雨水给冲塌了,墙面上形成了天然的门……斜坡下长着一棵枫树。那一段,没人跟他赌博。下了班,他就从二楼走下来,走进后院。走时,手上提着瓶酒。要找他,就去枫树下。我不会喝酒,所以他给我抽大前门。   我们靠在枫树下度过了很多个下午。一次,他左手提酒,右手拿烟,在我放学经过粮站时,喊住了我。然后,我们去了枫树下。
  他到那里就开始喝酒。我抽完两根烟忽然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到的是他脸上的泪。我问他:“咋?”
  他啥也不说,死不承认自己哭了。继续喝。而后,我听到了“砰”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举起酒瓶,伸出那对树杈一样的手臂,像一个真正的弹弓把自己给射了出去,风中的酒味很强烈。
  弹弓的话
  我们是兄弟!我没看错他。眼前的景物都染红了。今天,我得把话说给你。小水啊,我不(是)人,不(是)人啊!你可知道?我爹娘都是被我害的。是我!你们知道吗?我最不需要可怜!我觉得我骗了你们,我出老千,你们就该像对一个正常人一样揍我一顿。今天的血算还给你
  们了。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家离学校挺远的。有次,我放学独自回家被一场大雨给拦在了树林里。我在树林里找到个小棚子避雨。等雨小了,我在树林走了好久也没能走出来。我迷路了。我娘为了找我掉进了石榴河。人们发现她时她正漂在河面上,那个夜晚月亮在天的正中心。被捞上来时,娘居然活着。我爹一路把她背回家,当她躺到床上,我冲上去却被她脸上的石榴红吓昏了过去。我娘从那天起就成了小镇的传奇。
  我们镇有个关于石榴河的传说,每年都有人死于水中,然后在月高时分,漂上河面。还说从未有人可以活着在石榴河漂。我爹早知道这个传说。他后怕啊,一个人连夜上山找马大仙。爹是第二天傍晚回来的。他还没回来,娘几乎都把浑身的血吐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浓烈的血腥味。我在地面上看到满地的血里掺杂着大大小小的石榴籽儿!当然,我爹不让我往外说,事情就过去了。
  叙述者的话
  他们在这天下午不知所措的看着对方。小水看见弹弓满眼浑浊,不知对他说些什么。弹弓精心设计的一切是不需要可怜的。它需要人们真正的反应。这个计划其实一直进行着。失败后,他来到我们镇。可他又失败了。他耍把戏打牌再次被人原谅。他希望迎来暴打!其实,这都是后话,我把它提前写在这里。此刻,他们坐在枫树之下,任阳光从他们的脸上慢慢消退。往事重提,总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石榴河是整个故事的背景。我以为世界上很多的行为都蕴含神秘的成分。包括,暴力行为、爱情行为,或者正在进行的叙述行为。
  还是弹弓的话
  我说你少抽点!树下风大容易失火。我当年就那么吧哒着嘴抽烟,大口大口像吃馒头似的。这帮傻逼还真以为我爹醉死了?我中专跟同学打架,掰断了那逼的四根手指。我爹下班来到学校。人家说要赔药费,后来不晓得为什么,爹跟学校闹翻了。我家没钱了。没钱就不要打架!说这句话的老师被我爹一脚揣了个跟头。然后,我就坐着爹的自行车离开了学校。记得那天月光白亮,我一直埋着头。自行车缓慢朝树深处而去。一路上风声好像不大,后来风声呼啸,我才意识到我们奔驰在石榴河边。石榴树上挂着深红的果实。
  月亮漂上石榴河时,我爹见前面有辆运送石榴的卡车飞奔而来,他就把我推下车。河边一条狭窄的河边路,我躺在路旁,爹被车顶到河边的浅水里。在我眼合拢前,只看见锃亮的车把戳入了他的胸口……是我把他背回了当时的粮站,天太黑,我被一堆酒瓶绊了个跟头。
  小水的话
  我推断他嘴上那块疤就是月亮漂上石榴河时留下的。弹弓一直生活在对父母死亡深深的谴责中。我们离开枫树时,天色不早了。弹弓苏醒于回忆。我的确不知道跟他再说什么话。回家路上,我看见那个寡妇正穿着宽松的衣服蹲在楼上洗衣。弹弓走过去时,一直看着她。她发现后抬头看了一眼我身边的弹弓。
  她骂我:“小盲流!”
  弹弓替我回:“老婊子!”
  寡妇气得站起身,瞪了一会儿弹弓,就离开了。天气有点闷。粮站里繁忙的收粮工作结束后,弹弓来家找我说他要去看世界。
  “哪里有世界?”我问他时,弹弓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想了一会儿,告诉我:“听说在县上。”
  叙述者的话
  粮站前的下水道被雨水灌满。几间低洼的房间也给淹了。在镇里人的印象里,龙泉镇下那么大雨还是没有过的事情。小水又睡不着了,你看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雨珠打在了窗户上。他翻过身,雨滴已从玻璃上滑下,玻璃上留下了几条痕迹。月光透过这几道痕迹透进来时也有些颤抖。风雨很大。小水忽然想到去道个别。于是,偷偷下楼,打伞趟着水,过了街。
  粮站二楼的灯光还亮着,只是显得微弱。
  小水说:“弹弓还没走啊。这么大的雨你哪也去不了。”
  刚要拍门时才突然发现,门没关。小水从狭窄的缝隙,目睹了影碟上的情节:干瘪的弹弓被寡妇乖乖坐在身下。他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寡妇晃动的奶子不停打在弹弓的脸上,弹弓的脸越来越红。寡妇口里有时会喊出一串声音。声音在雨声中,也只是显得微弱。不过,因为小水与他们的距离很近,只他听得到。他想把那一年的雨夜连同与之有关的一切都忘记。他没说,就代表我得尊重他。
  故事留下诸多疑问:为什么弹弓不愿一个人在楼上呆着?为什么寡妇在雨夜捆住了弹弓的手?为什么她要给镇上人证明一个过去很久的事情(这件事早已被人们遗忘)。
  小水的答案是弹弓不想把自己的脆弱,赤裸地被一个陌生的女人看到。小水偷偷回到家时,大街上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石榴味。后来,他爹也堵着鼻子告诉他,早年间,石榴河泛滥淹到他们镇上时就是这个味。
  大雨过后,镇上人集体扫除。粮站出动了所有的人,我没有看见弹弓。
  小水的话
  弹弓去看世界的那段日子,我为他照看房子。
  粮站后院的大枫树因为那次大雨的光顾而显得光秃秃的。我不愿意自己去那里啦,那里有点晦气。他走后的第五年,应该是除夕前的一天,电视新闻播了一个犯罪事件。也是巧合,真是巧合,电视里说一群青年在县内某招待所聚众赌博,因发生争吵,双方发生严重殴斗。打斗之中,一青年头部遭数刀当场死亡……这样的新闻太多了,我没有在意,谁会在意呢?
  叙述者的话
  小水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中学毕业的他因为能写诗文,在镇上的文化馆找到了工作。街坊们从没想到他这么有出息。每当,有人夸他出息时,小水都不由想起一九八九年夏天认识了一个人。
  这一天,他坐得好好的。平时,也不像这样正襟危坐地看电视。这天只看了一眼,便看到了电视上惨死的弹弓。可以这么说,五年之后,他们在电视上见了最后一面。倒在地上的同时其实有一件事也发生了——
  对面粮站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声音飞过街道,穿透茂密的树林,向远处的石榴河方向接着飞。也许,弹弓的魂魄,只有到月亮漂上石榴河时才会灰飞烟灭。
  作者的话
  现在,石榴河早没了以往的神秘。只有我的朋友们才会提起它,它只出现在这篇小说里。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第一次写到这条故乡的河流。后来有的朋友去看过,都大失所望。岗上的学校搬去了别的地方,那里沦落成了一片亂坟岗。
  我写这篇小说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我不像现在这么忙碌,那时的我除了时间,什么都没有。那夜,我幻想着身边这几个人的命运,雨声淅沥,忽然想到小水和弹弓,还有那个寡妇的故事之间的联系。我现在觉得一切都是我对记忆的报复。做为生活(或者命运),它真的不可逆转。
  作为故事,作为小说,我觉得咱们却可以重新来过:“一条河从马州流过,因为西岸一片石榴林而得名,这是一片相当茂密的林子。以这片石榴林为原点,西南方向十里,有一块高岗。下了高岗,向东北走,再十里路,过了石榴河,你就来到了龙泉镇。最近,镇上很热闹,逢七、逢八是集市,地点就在老粮站的位置。集市场的中央有一棵大枫树。枫树下有个小摊子,你可以看见那里有一个寡妇,身背一个男孩,正在向过路人卖出鲜红的石榴……”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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