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月光唤醒的秘密(节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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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源源不断地听到月亮开口说话。——题记
  蝙蝠
  蝙蝠。这具有着“斯芬克斯”式存在形态的哺乳动物。它在我生命的存在方式里,首先是邪性的,有着兽面的脸孔。其次是神性的,有着天使一样的翅膀。
  天暮快要暗下去了,蝙蝠出没于黄昏的天空。它们煽动天使一样的翅膀,却露出一张兽面的脸孔。蝙蝠的翅膀下,隐约传来动人的声响。奶奶更愿意把它们当做天使。奶奶不愿意将有翅膀的生灵,说成恶魔。但是,奶奶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有些蝙蝠,是会吸血的。奶奶说,会吸血的蝙蝠,是“蛊”。奶奶帅气乖巧的儿子,就是被“蛊”吸干了血,死了。如果奶奶的儿子还活着,我就有舅舅了。我的生命中,有一种孤独,叫没有舅舅可喊的孤独。
  我舅舅死的时候,四岁。奶奶终归要为儿子的死,找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好让儿子的灵魂,有所依附。才可投胎转世。舅舅还那么小,遍布他全身的爱,还来不及一一还给奶奶,他就死了。那个没有光的夜晚,奶奶在等月亮出来。等了一夜。都没等到他们生命里所需要的光。在奶奶和舅舅的世界里,如果有光。光,会收留他们母子俩。会把他们母子俩,带到温暖明亮的地方去。奶奶原谅了月亮。奶奶不能原谅的,是那些蝙蝠。会吸血的蝙蝠。
  那个没有光的晚上,舅舅看见了很多鬼。它们藏在瓦屋狭小的缝隙里。舅舅使劲抓紧奶奶的衣襟。指着屋顶说,很多的鬼,很多。它们在飞。它们相貌丑恶。扇动着翅膀,带来一阵一阵阴风。舅舅对奶奶说,鬼,咬他,吸他的血。
  奶奶抱紧舅舅。伸手可触的,全是鬼。奶奶扑腾着,抓鬼。抓到的鬼,装在一个土罐罐里。奶奶笃信,菩萨,会来拯救他们母子。她要烧死这吸血的蝙蝠。或者说“蛊”。或者说鬼。火炉上,土罐罐里有撕咬和挣扎的动静。像搏斗。像召唤。像索命。发出吱吱唧唧的惨叫声。
  等鸡叫过三遍。等光,将尘世照亮。瓦屋里,什么都没有。奶奶的怀里,只有一个死去的孩子。他慢慢冰凉的小手,还紧紧地抓着奶奶的衣襟。这个小小的孩子,再没有体温,可供奶奶,在人间取暖。
  奶奶说,是“蛊”吸干了舅舅的血。舅舅才一点一点冰冷下去的。
  蝙蝠,这唯一的,能在天上飞的兽类。上犬齿特大,呈刀状,有异常锐利的“刀口”。
  吸血蝙蝠,天性贪婪。撑足肚子,可吸血50克,相当于体重的一半。有时甚至达200克,相当于体重的一倍。这地地道道的“吸血鬼”,可往返几次去吸同一对象的血。它的特性,足以说明,这自带刀口的动物,天生就具备着巫一样的魔性。奶奶将它命名为“蛊”,实则是被逼至孤绝之处,给命运,下了个无能为力的定义。
  李时珍《本草纲目·虫部四》集解引陈藏器日:“取百虫人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
  将蛊,放在我的衣胞之地。让它在没有光的地方出没。它们,将遍布村庄,让活人的世界更加生动有趣,不再孤独。
  有月亮的夜晚。村子的安静,是通透的。稍微的一点声响,都会将这完整的通透撕裂。从二十七岁开始,奶奶在小镇,看了七十一年的月亮。月亮,熬出了一把年龄。月冷如刀。奶奶叹服了命运的坎坷。必然去谅解那么多未能如愿的不甘。她在月光里完全地安静下来。偶尔开口,要么,跟月亮对话。要么,跟鬼对话。
  蝙蝠,它们在黑暗中醒来。仿佛暗黑旷野里的孤魂。跟随着人间的明明灭灭,去虚构一只蝙蝠的荒诞。这与无限虚构的夸张无关。它不过是精神世界必须创造出来的依附。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替换中。蝙蝠,还有一个美好的身份——天使。这是奶奶给它的另一个命名。
  原谅一只蝙蝠。原谅它妖性、魔性、恶性、邪性与美好同在。原谅世间万物,怒目是金刚,低眉是菩萨。舅舅死了六十年了。奶奶早原谅了尘世的悲喜。宽容它们吧。宽容它们兽性的一面。尘世会因宽容,变得柔软、温情、好看。天空赐予了蝙蝠翅膀。它要用飞翔的姿态,完成翅膀的使命。还原天使的美好。
  九十岁以后,奶奶总是在夜晚看到一个古灵精怪的东西。它一夜一夜前来,依附于奶奶。它有滑溜溜的皮毛。又软又灵活。一会在床头。一会在床尾。一会钻进被窝里,找奶奶取暖。甚至,它还要进人奶奶的身体,试图要成为奶奶身体的一部分。抑或,试图依存于奶奶的灵魂,获得某种再生。
  我们认定,奶奶是小脑萎缩。带她去医院检查,无果。
  又有人说,活过九十岁的老人,天眼开了。天眼,佛教所说五眼之一。开了天眼的人,能透视六道、远近、上下、前后、内外及未来。还有一说,日、乃天之眼睛。天空,再怎么晦暗,月亮,都是要亮的。月亮,或许就是奶奶的第三只眼睛。哭过笑过之后,便没了悲喜。在谅解和宽宥中,见证我佛慈悲。
  奶奶,秘密的花园一样。其间的芬芳,只有用心,才能闻到。她年老衰败的肉身下,藏着一颗孩童一样饱满的心。问及她年轻时的事,她娇羞得像个刚出嫁的新媳妇。皱纹丘壑之间,遍布光泽。月光下,她静若一叶睡莲。颜面素静,慈祥宽容,找不到一块老年斑。
  夜夜与鬼对话的奶奶,她的面庞和姿态,越发活出了迥异于俗尘的清明。最终,成为了慈悲的一个证据。她的身体,如枯荷,却自藏韵气。枯荷秋雨的清韵,谁来解?个中滋味。
  我问奶奶。老爹对你可好?
  好。不好,就活不到今天。他死了,我还活着。
  年老,奶奶很少叹气。语气轻柔、果断、干脆。宛如雨滴落于枯荷。不哀叹、不抵抗、不抱怨、不争辩。
  看淡了生死。留得残荷听雨声。果真有了不一样的耐性。
  人世一遭。再怎样累累的伤痕。一旦清明,便如被清洗过的案板一样,即便刀痕遍布,也疼得干净、清晰。自动清除一切业障。宿命自有定数。生死自由天定。
  尘世间,活着的大多数,永远都在躲鬼。
  如果你污浊,鬼魂,会让你惧怕。如果你澄明通透,鬼魂,会让你慈悲、善良。
  偶尔,奶奶会讲起“蛊”。再一次的陈述中,“蛊”,离一只吸血的蝙蝠,远了。奶奶只是想告诉后人,我们是有舅舅可喊的。在家族的族谱上,在有关亲人的称谓里。喊和被喊的兩个人,都不孤独。他们是亲人。   天空与飞翔匹配。翅膀与伤口共生。一只吸血的蝙蝠,在奶奶年老的命题里,具有悲怆的神性。奶奶重新定义了对一只蝙蝠的命名。她的内心,因为保有婴儿的天性。一只吸血的蝙蝠,也具有了天使的模样。
  村里一个念经先生,听说奶奶夜夜与鬼对话。一日,便带了法器。说要来捉鬼。认定这个古灵精怪的东西,就是六十年前,被奶奶放于土罐罐中尚未烧死的吸血蝙蝠。
  奶奶告诉念经先生:蝙蝠,食性广泛。它们喜爱花蜜、果实、鱼、青蛙、昆虫。当然,也喜欢吸食动物血液,包括人。奶奶说,蝙蝠并没有吸过她儿子的血。她的儿子是拉肚子死的。
  在我的衣胞之地,所有的宗教活动,都是在与鬼,交流感情。
  这夜夜和她对话的鬼精灵,是她死去的亲人们。她愿意移过阴阳两界,把他们搂进怀里。
  这邪性的,略带妖娆忧伤的,会飞的哺乳动物。它们放弃了魔性的蛊惑。安静地,只做美丽的天使。把巫性还给邪恶。从此,不再吸血。
  是野兽,或者是天使,一切都取决于人。
  人间久别,便没了悲喜。
  那一夜,奶奶又与鬼对话。
  你这死鬼,我的心,都跟着你们父子去了。人间,只剩一条空了的命。
  奶奶就着月色,独自个,淌了一会泪。只是淌泪。看淡的前提,得疼过痛过爱过恨过。最终,才会回到无悲无喜。
  是否,我们一生的努力,都在为无悲无喜而准备?
  这样的疑问,“蛊”一样。催促着人间,来来去去,都要干净利落。悲喜有度。人生无常。泪水淌空了,姑且一笑。阴阳两界。无一不是来来往往哭过笑过的悲喜之人。
  一头短命的猪
  有谁见过一头猪活到老死?猪,都是短命鬼。猪,是否想象过自己活到老的生命。大多的猪,活到腊月,大限就到了。人怕出名,猪怕壮。
  我们家的猪圈,有一个小土窗。可以让光,照进猪圈。阳光,暖暖的,钻进猪的毛发间,抚平它的忧伤。从腊月的第一天开始,月亮一天圆一点。腊月十五这天的月亮,圆的特别饱满好看。一年中的最后一次月圆,具有着时间界限上的仪式感。显得隆重而有意义。小镇的人们,将腊月里准备过年的忙碌,转换成获取欢喜的方式。以此,区别于平日的劳作。越挨年,人的日子,越过越光滑甜蜜。猪的日子呢,没有人揣摸过它们的悲喜、恐惧,以及长一声短一声的哼哧。
  那年,我八岁。腊月间的月亮,仿佛自带喜庆。月光从小土窗里,照进猪圈,落在猪的眼睛上。它抬头看着月亮。样子,又笨拙,又忧伤。仿佛有话要对月亮说。
  月亮,是我心中的神。神,总是慈眉善目的。照在一头猪的身上,一样慈眉善目的。
  我每天都要到圈门前,看一眼猪。有时,它闲闲的看窗口射进来的光。有时,它呼呼的睡觉。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哧。母亲说,这是猪哼膘呢。
  天,一直晴朗。阳光和月光,都很好。我们家的猪,一直在光的照耀下。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父亲说,杀猪的人,找好了。明天一早就来。
  父亲蹲在天井边,磨刀。粗糙的青砂磨刀石。中间凹陷着,月牙儿一样。菜刀、镰刀、柴刀,都是在这块大磨石上,磨得又快又亮的。凹陷下去的部分,磨刀时,被刀消耗了。磨刀石弧形的样子,让人想到,女人们好看的腰身。女人们柔软的腰,除了让月光照耀。还要供男人们消耗磨损。月光下的磨刀石一样。
  晴朗的夜空。满天星斗。残月还没出来。一把刀在星空下的样子,藏着很多秘密。谁也不愿意说破。
  每缕光,都会产生相应或更巨大的阴影。月光下,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高出我身高的很多倍。占据了半面土墙。鬼影一样,一晃一晃的。挣着,往房顶上爬。像是一种抗争。
  影子,催促着我。以梦的方式,去完成或者说破一些秘密。关于一头猪的秘密。
  我骑着一头猪。追着光跑。身后的村庄,空荡荡的。一村子的猪,都被杀死了。那些杀死猪的人,吃饱喝足。醉在了月光里,死人一样。猪和人,都被一把刀,消耗了。死了。被埋在了月光里。闲时看月。此时,人间忙着杀猪宰牛。只有月亮,闲闲地,看着人间。
  风,推着我和猪,往有光的地方奔跑。它时不时回过头来,拱我一下。呼出潮热的湿气。寻找信赖、安慰和奔跑的力量。猪一生下,就被关在圈里。它们丧失了奔跑。此时,它带着我,逃跑。为的是躲避一把刀。它要找回它的尊严,与光相匹配。它在圈养和自由之间寻找突破口和平衡点。它要让自己幸福。它要让自己哼膘时,像尘世间的人做爱一样,享受抵达高潮时的幸福。它不想这么快被杀死,它希望再看一遍月亮。哪怕只是忧伤地看一眼。它希望被人间实实在在的爱着。它不想和一把刀相遇。
  它是一头俗世里的猪,没有那么高尚的灵魂。听凭,让人宰割的命。它绝望而不可企及地抵抗着。它伸出前腿,想搂抱我。这加重了它的失衡。我和我的猪,以加速度的力量,往下掉落。掉进一个黑洞里。那里没有光。深深的,一个无底的墓坑。
  哦,我的猪,它先是一头猪。它仰头看月亮的时候,它才具有了人间的悲喜。谁见过猪哭。谁又见过猪笑。人间,只知道,猪,都是短命鬼。它们没有表情。它们都要被明目张胆,杀死。
  我伸出双臂,把猪搂过来。它的身体软软的,完全依附着我。没有一点拒绝或抵抗的勇气。大限已到。它闻到空气里,都是杀气。万物通灵,猪也是。星光下,很多猪的魂魄,东游西逛,往阴间赶路。一路上,都是猪的哼哧声。死亡前,替自己长一声短一声地哭泣。
  一头等死的,膘肥体壮的猪,嚎叫起来,声音,响亮有力。它们对着腊月响晴的天空叫唤。村里人伸直耳朵,以此判断,哪家的猪膘厚,可以吃得嘴旯旮流油,过个好年。猪叫得越大声,村庄越欢乐。猪,这可怜的畜生。活了一辈子,恐惧了、悲伤了,欢喜了,却始终流不出泪。永远保持一种单调的情绪。就是嚎叫。流不出泪的眼眶,是空的。无处安放。罢了,索性,顺了人愿,死吧。端上桌子,让村人们过个好年。早死早脱生。下世,人变豬,猪变人。换了人间,换个活法。   刀,已磨快。梦,被一声接一声猪的嚎叫撕裂。仿佛一柄快口的刀,一刀直狠狠地捅向我温热的身体。等不及穿鞋,赤着脚,跑下楼来。天井里,来帮我家杀猪的人,双手鲜血。鲜血,这样的两个字,不可分开,不可停顿,不可深入。新鲜的血,怎一个“鲜”字了得。
  他手里提着的刀,正往下滴血。刀和血,还冒着热气。滴到地上,风一吹,来不及流淌,冷了的样子,仍然是新鲜的。更多的血,淌到一个大铁盆里。满满的一大盆。晨光下,一晃一晃的。像刚滑落人体的丝绸一样,明亮光滑。伸手一摸,还留有猪的体温。碜得人心慌。天井,大滩小滩,都是血。妹妹躲在后,被拿了魂一样,大哭。
  猪,突然蹬了一下前腿。杀猪的男人,补了一刀。像是捅在一块豆腐上。这一刀,补得狠。绝命刀。连刀柄,都捅进去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抽出刀,骂道,这畜生!命挺大。杀了这多刀,还不死。男人在村里,是凭杀猪,出名的。五大三粗的身板。一脸的黑胡子。每年腊月,他提着一把刀,去帮每家每户杀猪。再三确认他的技艺。他失过一次手。据说,有一次,明明放翻的猪,爬了起来。前腿着地,向着他,跪拜一样,作了一个揖。窜起身,狂奔而去。村里的人,一起去追这头猪。猪一路嚎叫,拖出一条血路。新鲜的血液,散发出阴冷的红。又刺目又惊慌。猪,最后撞在一堵破损的土墙上。不撞南墙,不回头。男人跐着八字脚站在猪身后。等猪一回头,带着狠劲,补了一刀。这一次,猪没哼一声。只是眼角,挤出了几滴泪。有人说,造孽啊,猪都哭了。男人说,狗咬摩托,不懂科学。你们认得个屁。畜生哪会哭。十冬腊月,天冷,猪的泪腺,受了冷空气的刺激,迎风流泪。
  我站在天井里,目睹一头猪,淌完一盆血。死了。为了找到安慰,我急迫地希望月亮赶紧出来。月光,是我的神。经月光一照,人间,就会慈悲起来。一头短命的猪,就会活过来。
  我被一头猪,拿去了魂。
  母亲打来一盆热水,让男人洗手净面。其他几个来帮忙的村人,忙着将猪开膛破肚。猪肝、猪心、猪肚、猪血。都是新鲜的。装在盘子里的猪心,还一跳一跳的。那一大盆猪血,要赶快煮了,趁新鲜吃,才吃得出滋味。我和妹妹木呆呆、懵懵地坐在飯桌前。母亲说,这俩丫头,大过年的,丢了魂一样。杀猪的男人和其他前来帮忙的人,喝酒划拳。猪的魂魄,分明还不肯离去。那些被切成片状的猪肝、猪心、猪肚,让我陷落于失魂落魄的情绪里。猪的魂,去了哪里?我的魂,又去哪里?光,穿过小土窗,照着空荡荡的猪圈。人间,不允许一头猪,活到老死。杀死一头猪。以它的短命,换来人间的长寿。俗尘才是俗尘的样子。
  我说不清楚对一头猪的感情。它抬头看月亮的样子,让我明白,孤寂的尘世间,猪是懂得月光,懂得我的。我童年里的很多光阴,都是浪费在一头猪身上的。掐猪草、煮猪食、喂猪、放猪。我还和猪,一起看月亮。我们姐弟,还和猪一起抢吃过猪食。包谷面、麦麸、荞麦面混合煮成的猪食,香得我们直咽口水。卑微或者高贵,并不以此划分。猪和人一样,需要得到尊重。猪食,冒着好看的热气。月亮,仿佛落到碗底里,去了。猪吃饱了,睡在月光里。月光也照着我们。
  这些场景,勾勒出我们彼此相互存在的印迹。我怀念那些浪费在一头猪身上的时光。它死了,它以被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人间,用一头猪的生命,获得欢乐喜庆。这惊心动魄的人间吉祥,让我迫切地,要跟着一头猪,远离人间的刽子手。
   “哇”的一声,我终于,哭了出来。终是需要用哭声,对一头猪倾诉。
  我所体验过的,相依为命的魂魄。一半远游,一半留在原地。空留月光下的秘密。这原始的惊魂未定的体验,来自于一头短命的猪。
  年过完了。乐从悲中来。村里多了很多短命的鬼。猪、鸡、鱼,鸭,死得最多。它们,是餐桌上的大菜。村里,还死了人。酒后,有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插筷儿一样,拉了满满一车人,挤在一起。翻过大丫口,去县城玩耍。回来,一车人,全翻到箐底。死的死,伤的伤。成为正月里,村里人不敢问及的悲伤。乐极生悲。悲喜,同生共存。
  我的心,总是慌慌的。有时,催着我去欢喜。有时,催着我去悲伤。更多的时候,催促着我去与一头猪对话。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春天的花,红一朵、白一朵开着。我还听见一头猪,长一声、短一声的哼哧。最要命的是,我看见,一把刀,在早晨的雾气中,一下进去,一下出来。一把刀,如此反复,出出进进。
  我靠在猪圈门上,望着小土窗里射进来的光。开春,母亲又买了一对小猪,养起来,以备来年宰杀。
  月光下,没有人注意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有时候,我和这对小猪说话。它们新鲜的鼻子,湿漉漉、粉冬冬的。会凑上来,拱我。温热的湿气,讨人欢心。更多的时候,我和猪,相对无言。
  夜晚,月明风清。我发烧了。一嘴胡话。指着猪圈的小土窗,说窗洞里,有鬼,出出进进。像一把刀,在猪的身体上,一下出来,一下进去。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像猪一样嚎叫。一头短命的猪,将魂魄,附在了我的肉身上。猪说,它本可以寿终正寝。在人间,活十五年。不曾想,却做了一头短命的猪。念及我和它一起看过月亮。念及它淌不出眼泪。它回来,为自己短命的一生,好好哭一场。才甘心,转世托生。
  母亲捏着我的鼻子,给我灌药。糠一样的草药。只配给猪吃。我在嚎叫中,折腾了一夜。五更时,哭闹得最伤心。清汪汪的月光,照着腮帮子两行清凉的泪水。母亲一夜未睡。一次一次,给我灌猪糠一样的草药。天亮,烧退了。人间正好。
  那头短命的猪,从此,再没有回来。母亲说,骑过猪的人,结婚,必下一场大雪。
  以后的日子,我在等雪落人间。等一头短命的猪,回来,一起看月亮。
  红灯笼
  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此行,回小镇,我要去找的,正是一只红灯笼。我要回到最初,去找我所经历过的被破坏的一部分。
  这只红灯笼,是我来到人间,第一个与“破坏”有关的物件。它所记录的关于破坏的方式,它所点燃的意义,它在月光下所呈现的。那些暗藏的,比眼睛看到的,多得多。十二岁,我所经历所体会的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破坏,而不是爱。我是在十九岁的时候,才看见爱情的。   这多年,每走夜路,我就害怕。总是一步三回头。我怕,身后有人,像水找渴,追上我,说爱。
  这只红灯笼,被男权社会按照惯常的方式,充当着实施挑逗,抑或诱惑女性的工具。这个提灯笼的人,事实上,只是个孩子。十三岁。
  这个十三岁的男孩,提着一个红灯笼,在傍晚的田埂上晃悠。他一点一点向月光深处晃去。拼了命一样,要将清澈的月亮,从人间晃落。好让他手里提着的红灯笼,追光灯一样,打在一个女孩子身上。试图用光,将一个女孩子囚禁。这个女孩子,是我。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
  他稍显肥胖的身子,穿一件蓝色卡其布上衣。斑斑点点的污渍。被灯笼一照,显得异常肮脏。灯笼,是一只空罐头瓶里,燃一根蜡烛,外面蒙一块红布,用一根长竹竿挑起来。
  如果有一种物件,可以作为我被破坏的证据,便是这样一只红灯笼。
  允许我回过头来,在中年,亲手点亮少年的这盏红灯笼,来照亮并容纳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肮脏、卑微。以及他要完整表达的爱和清澈。在人间,有多少这般大小的男孩和女孩,走失在月光下。他们,渴望着获得爱与被爱的能力。在我的乡村,他们,被成人的世界所引诱所游戏。
  被一個男孩子截拦住,说爱,说要讨我做媳妇的事件,早过去了。一路走来,究竟有多少男人,追在身后,堵在身前,对我,说爱?又有多少男人,让我慌恐、羞怯、拒绝、抵抗、大惊失色?女人的完整,是活得和普通的女人一样。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朴实本分……这样的完整,必须为配得上“伟大女性”这样一个大词,附属于男人。活得亦步亦趋、固步自封。
  如若不然,她就是一个具有破坏性的女人。既是破坏的主体,也是破坏的客体。半是受害者,半是同谋。
  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努力着,努力着做一个完整的女人。
  事实上,月光下,从一只点亮的红灯笼开始。完整,就被破坏了。这由外至内的碎裂,像那条长满青草的田埂,枯一次,荣一次。岁岁年年。
  在小镇,太阳下,月光里、风中。孩子们孤独、寂寞、卑下。一群孩子的孤独,会弄出恶作剧,为孤独找一个出口。单个孩子的孤独,安静得,连吹过田野的风,都选择避让,舍不得吹她。
  月光,那么美。将乡村日常的暗淡,以及我瘦小单薄的身子,照出了光泽。月光中归家的孩子、虫鸣、溪水的流动,都沐恩在这美好的色里。
  下了晚自习,起先,我们是一群女孩子结伴回家的。我们一起抬头看月亮。后来,露水打湿了她们的脚趾。她们就四散走了。剩下我,站在一条长满青草的田埂上。人间万物,更多的美好,只有在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才开始。我所理解的美,是从独处开始的。美,到了最后,是一个人的。
  我背着书包,穿过田埂。青草,刚好够淹没我蓝色的坡跟小凉鞋。虫鸣或者其他更细碎的声响,不是我的,无需关心。夜幕下,树,站立着,只是一棵。没有人会懂它。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孤独,不需要一棵树来懂得。更不需要其他的什么人来破坏。谁破坏了我的孤独,谁就破坏了我。谁就破坏了月光的美好。我想在月色里,一直呆到月亮落下去。我想上露水,从我的脚趾开始,一直爬到我的发梢。露水打湿我的时候,露水是新鲜的,我也是新鲜的。一颗露水滴下来,落进泥土里,泥土,迅速埋了它。像一个人死了,土来埋他。
  披一身月色,淹没在月光的孤独里。心里,藏着一条田埂的美好。只有孤独是不能陪伴的。我不知道,一条田埂,它孤独的尽头,究竟在哪里。上学,放学,我必须通过这条田埂。我心里藏着美好了,我会来田埂上走走。我孤独了,我会坐在田埂上,抬头看月亮。我来回往返于心中的美好和孤独。
  月光下,坦露着触手可及的美。在这条田埂上,我遇到过很多事物。村东的张大婶背着一背箩青草,说,她爱看牛吃草的样子。她更爱看,牛吃饱了,用一双温顺的眼睛看她的样子。我还遇到过一对恋人。女的绞着衣服的下摆,做了错事一样慌乱。她低着头的样子,干净、朴实、美好。像一颗野山杏。遇到的,最美好的事物,是被风吹跑的草籽,又被风吹回来,轻轻地落在月光里。月光,照着草籽,等它发芽。田埂上,那些暗藏的不为人知的危险。有时,是突然来临的。有时,是准备好了的。我遇到过两条交缠在一起的蛇。扭动着,像是打架,像是嬉戏。它们伸出的红信子,隔着空气,像是舔到了我的脸。吓得我,扭头就跑。速度,产生于逃跑。这样的两条蛇,在我必经的路上,提前为我准备好了惊慌。我在田埂尽头的一块空地上,还遇到过一口棺材。守棺材的人,蹲在地上吸水烟筒。没有哭声,没有眼泪。一点悲伤都没有。棺材,一点都不孤独。孤独的,是那个守棺材的人。像个孤魂野鬼。村人们说,棺材里的人,是喝农药死在谷子田里的。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回家的。只能在野外,搭一个草棚,守灵。
  这个夜晚,我的孤独,即将被一只红灯笼破坏。
  一盏红灯笼,是拦路,杀将出来的。一张脸,也是。他拦住我,吓唬我,要我站住。试图用攻击性的方式,赢得一个女孩子对攻击的妥协。无论何人,总会找到一种自以为正确的方式,以此确认,他有打开并征服这个世界能力。这个十三岁的男孩,他以为,只要借助一盏红灯笼,就可以完成爱和婚姻。就可以将某家的姑娘讨回来做媳妇。这是一种让少男少女们蒙羞的乡村游戏。
  他将灯笼抵到我的下巴前,将脸凑过来。他呼出的气,像草尖上的露水,新鲜、透明。却分明又混合着一股尚未长大的腥涩味。他瞪圆双眼,直勾勾地看我。突然,仰起脸,像一匹狼,对着天上的月亮,大声喊:我妈妈说,你是我媳妇,我要讨你做媳妇。月光下,他在替他的母亲表白。果真如此,大红灯笼,正是恰到好处的美。
  除却这盏红灯笼。遍地月色。都是白的。红灯笼,它所承载的美学意义,它所象征的幸福、火红、光明、活力、圆满、富贵。被一个少年,以讨媳妇的名义,破坏了。那段日子,我总是梦见,一个小姑娘,站在月光下,露水一样新鲜,通体透明,一碰即碎。梦中的那个人,是我。是我以外的,所有正在长大的少女。这露水一样的新鲜,多不幸啊!是无法躲避的危险、挑逗、占有。她们在肉身一天天凹凸有致的成长中,意识到一个危险的逻辑关系。有多迷人,就有多危险。尤其在乡村。这样的逻辑关系,更为明显。就连父母们,也以配娃娃亲,逗弄各家的孩子们。这是一种古怪的游戏。大人、孩子们,从中获取炫耀一样的谈资和快感。纯洁、脱俗和漂亮,永远都是被世人抢着占有,抢着破坏的美。   那个提灯笼的十三岁少年。更大程度上,他在以成人的世界观,模仿他们的行为。他要讨我做媳妇。这不过是玩了一个游戏。古怪、戏虐、变态。潜藏着实施语言式性暴力的倾向。它使一个十二岁的少女,从此,不再新鲜。她已经被破坏在语言式的性暴力游戏中。仿佛真的被逼着嫁了一样。
  事实上,被破坏的,还有这个提灯笼的少年。他在提前讨媳妇的臆念中,停止了长大。
  多少如我这般年纪的同伴,娶的娶,嫁的嫁。月光照亮小镇,我们长大、成年。只有那个提灯笼的少年。在以后的所有日子里,不论碰到谁家的姑娘,就拦住,说,你是我媳妇,我要讨你做媳妇。然后,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肟月盈。天空,大部分时间,都空着。连云彩都没有一朵。一个少年,一直空长,变成了流浪汉。也没人去记得。
  生活在别处。连月亮,也去照见别处了。
  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只剩下他沒有内容的脸,以及嘴角垂涎的口水。那只红灯笼,像一个警醒,告诫我,走夜路,莫回头。
  一直一直朝前走。我在不断的逃跑中,长大。突然,有一天,我不想长大了,想停下来。回过头,看一下身后的那些事物。比如,一只红灯笼。比如,那个提灯笼的少年。
  在我的小镇,在我的童年。山川、湖水、树木、田野,连天空中的一枚月亮。它们,都是封闭的。被囚禁在了一个叫“夹皮沟”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逃出去的。似乎总有一个声音,跟在身后,对着我的后背一声接一声说:你是我媳妇,我要讨你做媳妇。我后背发凉。汗毛倒竖。身后,像是跟着一个催命鬼。命令我,逃离这个声音。逃离这个遍野蛮荒,只可安放慌乱的巴掌大的“夹皮沟”。
  我才不做你的媳妇呢!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回头,专为找寻这只红灯笼,我回来了。小镇变得开阔了。四通八达。世界的边际,就在高铁的那头。它拦腰截断了长满青草的田埂。那些新鲜的露水,仿佛还挂在我蓝色的坡跟小凉鞋上。田埂没了。从封闭到打开,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于情感维度而言,却是从一种情绪,到另一种情绪。从一种卑微,到另一种卑微。如此种种,我选择让一个流浪汉,替我说出来。
  我和这个流浪汉,是迎面碰上的。他衣不蔽体,头发蓬乱。陌路相逢。这一出相遇,就只差一只红灯笼,以及遍地月色了。村人们说,他懒啊,懒得就差烧死麻蛇吃了。他还装疯,借此掩盖他的懒。二十几年来,他索性,将“夹皮沟”这一囚牢,彻底给坐实。他对自己的生命,如此不负责任。他连流浪,都不肯去到更远的地方。半辈子,就守着这块巴掌大的地。这样的男人,谁敢嫁!
  他果真是记不得了。低头,只顾在垃圾坑里,刨食物。一缕斜阳,破空而来。古老而新鲜。
  乡邻们说起他的奇闻怪事。凡俗的村庄,怪诞、有趣。新鲜的露水一样,消逝又再生。街谈巷议,被风,从街道的这头,吹到街道的那头。
  村南客事房,有人家讨媳妇。流浪汉噌进去,讨一块肉吃。桌子下,丢了一地啃剩的骨头。村人们正喝到兴头上,劝酒耍乐,闹得正欢。他带着不知羞耻的流浪汉的本质,出现在酒桌前,向几个猜拳喝酒的人讨肉吃。他们鄙夷地对着他笑。指着桌子低下的骨头,呶着嘴说,拾了吃去啊!瞧那德性!
  他拾起一根骨头,嘬起嘴,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丢到酒桌上。狗吃剩的骨头,人不吃。说完,扬长而去。流浪汉不带一个脏字,骂了他们。一伙喝酒的男人,喝得五迷三倒的,半天才回过味来。齐声回骂,这个懒杂种,讨吃还要吃线鸡肉。线鸡,即被阉割过的鸡。元汤式《庆东原田家乐》曲之一:“线鸡长膘,绵羊下羔,丝茧成缲。”被阉割过的鸡,肉质结实,鲜美。线鸡肉,从来都跟花子、流浪汉没有关系。它们鲜美的肉质,自带高贵的纹理,仅供贵者享用。
  我只是这些奇闻巷议的旁观者。事实上,一盏红灯笼,跟我没有一丝半点关系。即使依附性地有了联系,也是被动的。而非自我情感的介人。红灯笼,只是一个符号。含糊的。
  那个曾经露水一样新鲜的少女。她赶着回来,想亲自点亮一盏红灯笼。为的是在遍野的月光中,再做一滴,新鲜的露水。我的孤独和惶恐,依附于一滴露水的新鲜。自我存在,自我肯定。
  终是荒谬。这样最好。一盏红灯笼,成了生命觉醒的泉源,而非危险。如此,成长才能按既定的秩序进行。损毁秩序的,从来都只会是宗教般的情爱。
  一盏红灯笼,显然不是。
  高铁,摧毁旧的记忆、痕迹。它即将建立的世界,是一个新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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